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零三卷
儒林**[1]**列传第六十一
本篇记叙西汉前期多位五经儒学大师的事迹,并附带言及大师们的传承弟子数十人,主要反映了汉武帝时期儒学兴盛的局面。它是合写众多儒学之士的专题性类传,因此以“儒林”标题。
文章最精彩处是传前的长篇序言,它是一篇出色的史论。作者以深沉的慨叹发端,自然地引出了对几百年儒学兴衰史的回顾。在他扼要讲述自孔子以来儒学所走过的坎坷途程时,着重表现的是儒学虽历经劫难,但在其诞生地鲁国及其毗邻的齐国一带深入人心,相沿不废。这说明,一种文化传统一旦形成,便具有暴力亦无法绝灭它的坚韧的生命力。后面传文写到的汉儒经学大师及其有成就的弟子不是大多为齐鲁间人吗?这也正说明汉代儒学的复兴乃是直接依靠历史文化传统的遗留,是它在新的社会条件下的恢复和弘扬。那么,促使儒学迅速复兴的现实条件又是什么呢?作者不惜笔墨,在序的后半部以详载丞相公孙弘的奏章做了不言而喻的回答。就这样,作者以“通古今之变”的深邃眼光,从历史与现实两方面说明了汉代儒学在武帝朝勃然兴盛的原因。不过,这种“说明”是比较隐蔽的。综观序言的写法,是寓论于史,亦叙亦议,作者的分析评判就融合在富于感情、要言不烦的叙述文字中,似水乳一体而莫辨。这和其他类传序言往往直接阐发思想观点的做法,颇为不同。
本传按五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逐一记人叙事,人物纷繁却秩序井然。其中着墨多寡不一,凡述之详者,往往触及儒学内部的问题。如写辕固生和黄生的争论,暴露了儒家学说自身的矛盾和缺欠;写董仲舒先后遭到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排挤陷害,反映了一些儒者的卑鄙和儒林人际关系的复杂;写兒宽善以经义断狱而位至三公,却从不匡谏天子,说明在重用儒生的新政策下潜伏着某些令人担忧的弊病。这些都颇有耐人玩味的深意。
【原文】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2],至于广厉学官[3]之路,未尝[4]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5]作,幽、厉微[6]而礼乐坏,诸侯恣[7]行,政[8]由强国。故孔子闵[9]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10],修起[11]礼乐。适齐闻《韶》[12],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13],然后乐正[14],《雅》《颂》[15]各得其所。世以[16]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17]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18]而已矣”。西狩获麟[19],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20],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21],后世学者多录焉。
【译文】
[1]儒林:儒者之林。形容众多儒者。
[2]功令:古时国家考核和选用学官的法规。
[3]厉:通“励”,劝勉。学官:又称“教官”,指主管学务的官员和官学教师。如汉代开始设置的五经博士。
[4]未尝:未曾,不曾。
[5]夫:提起连词。周室:周朝王室。《关雎》:《诗·周南》篇名,为《诗经》首篇。
[6]幽:指周幽王(姬宫湦),前781—前771年在位。为犬戎所杀,西周亡。厉:指周厉王(姬胡),贪狠好利,横征暴敛,钳制言论。微:衰败。
[7]恣(zì):放纵。
[8]政:政令。
[9]闵:通“悯”,忧伤。
[10]论次:论定编次;整理。《书》:亦称《尚书》《书经》。上古历史政治文献汇编。儒家经典之一。
[11]修起:修订兴起。
[12]适:往;去到。《韶》:虞舜乐名。
[13]卫:国名。地在今河南省淇县一带。鲁:国名。地在今山东省西南部,建都曲阜(今曲阜市),是孔子的家乡。
[14]乐正:音乐端正。
[15]《雅》《颂》:《诗经》的内容,《诗经》按作品性质和乐调不同,分为“风”“雅”“颂”三类。“风”是各国的民歌,“雅”是周王畿的乐歌。“颂”是朝廷祭祀鬼神、赞美功德的乐歌。
[16]以:通“已”。
[17]干:求取。七十余君:据《家语》等记载,孔丘曾历游周、郑、齐、宋、曹、卫、陈、楚、杞、莒、匡等国。
[18]期月:一年。引语见《论语·子路》。
[19]西狩获麟:古代传说,麟是一种仁兽,是圣王的祥瑞。
[20]《春秋》:编年体史书。儒家的经典之一。
[21]辞微:言辞精微。指博:意旨广博。指,通“旨”。
【原文】
自孔子卒[1]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2]卿相,小者友教[3]士大夫,或隐而不见[4]。故子路[5]居卫,子张[6]居陈,澹台子羽居楚[7],子夏[8]居西河,子贡终[9]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10],皆受业于子夏之伦[11],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12]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13],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14]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15],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16]之,以学显于当世。
【译文】
[1]卒:古代称士大夫死亡或年老寿终。
[2]师傅:官名。
[3]友教:交结和教育。
[4]隐:隐居。见:通“现”。
[5]子路:孔丘的学生。鲁国卞(今山东泗水)人,姓仲,名由,字子路。
[6]子张:孔丘的学生。陈国人。姓颛孙,名师,字子张。陈:国名。地在今河南省东部和安徽省一部分。建都宛丘(今河南淮阳)。
[7]澹(tán)台子羽:孔丘的学生。楚:国名。地在今长江中下游一带,建都于丹阳、郢(今湖北省江陵县西北)、鄀、陈、寿春等地。
[8]子夏:孔丘的学生。晋国温(今河南省温县西南)人。姓卜,名商,字子夏。曾在卫国西河(今河南省安阳市)一带讲学,魏文侯亲咨国政,待以师礼。相传《诗》《春秋》等儒家经典是由他传授下来的。
[9]子贡:孔丘的学生。卫国人。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善于辞令,曾游说齐、吴等国。终:老死。
[10]田子方:魏国人。曾为魏文侯所优礼。段干木:姓段干,名木。魏国人。吴起:兵家。卫国左氏(今山东曹县北)人。禽滑釐:后来成为墨家代表人物。属:等辈。
[11]伦:同类、同辈。
[12]是:这。魏文侯:魏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前445—前396年在位。
[13]陵迟:像丘陵逶迤逐渐卑下,意为走下坡路。始皇:指秦始皇。
[14]绌:通“黜”,贬退;排除。
[15]威、宣:指齐威王、齐宣王。齐国国君。孟子(约前372—前289):孟轲,字子舆。邹(今山东省邹城市东南)人。儒家著名代表。荀卿(前313—前238):荀况,赵国人。列:行列。
[16]咸:皆;都。润色:修饰,使之更有文采。
【原文】
及至秦之季世[1],焚《诗》《书》,坑术士[2],六艺[3]从此缺焉。陈涉之王[4]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5],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6],驱瓦合適戍[7],旬月[8]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9],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10]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11],积怨而发愤[12]于陈王也。
【译文】
[1]季世:末世。
[2]焚《诗》《书》,坑术士: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博士淳于越反对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要依据古制,分封子弟。丞相李斯加以驳斥,主张禁止儒生以古非今,以私学诽谤朝政。秦始皇采纳李斯的建议,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对不属于博士官的私藏《诗》《书》等限期缴出烧毁;有敢谈论《诗》《书》的处死,以古非今的灭族;禁止私学,要学法令以吏为师。次年,卢生、侯生等方士、儒生攻击秦始皇。秦始皇派御史查究,将四百六十名方士和儒生坑死在咸阳。史称“焚书坑儒”。
[3]六艺:即《诗》《书》《易》《礼》《乐》《春秋》。
[4]王(wànɡ):称王。
[5]孔甲:孔鲋,字甲。孔丘八代孙。博士:古代学官名,源于战国。
[6]匹夫:寻常的个人。
[7]瓦合:如破瓦之相合,虽说聚合,而不齐同。形容不相亲附。適(zhé)戍:指封建时代官吏或人民有罪被遣戍远方。適,通“谪”。
[8]旬月:一个月。旬,训为“遍”,所以满一月叫“旬月”。
[9]微浅:(事情的规模)细小。
[10]缙绅:通“搢绅”“荐绅”。古时原指高级官吏的装束。委质:古代臣下向君主献礼,表示献身。质,通“贽”。另一说为下拜,表示恭敬承奉之意,引申为归顺。
[11]业:古时的书版,此处指《六经》等书籍。
[12]发愤:发泄愤懑。
【原文】
及高皇帝诛项籍[1],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2],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3]!吾党之小子狂简[4],斐然成章[5],不知所以裁之[6]”。夫齐、鲁之间于文学[7],自古以来,其天性[8]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9],讲习大射乡饮[10]之礼。叔孙通[11]作汉礼仪,因为太常[12],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13],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14]之事也。孝惠、吕后[15]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16],然孝文帝本好刑名[17]之言。及至孝景[18],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19],故诸博士具官[20]待问,未有进者。
【译文】
[1]高皇帝(前256—前195):刘邦。沛(今江苏省沛县)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西汉开国皇帝。前202—前195年在位。详见《高祖本纪》。项籍(前232—前202):即项羽。
[2]遗化:遗留的教化。
[3]与(yú):通“欤”。
[4]党:乡党,泛指乡里。小子:旧时长辈称晚辈,或老师称学生。狂简:急于进取而流于疏阔,致行事不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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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零七卷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本文是记述汉代佞臣邓通、赵同和李延年等的合传,揭露了他们无才无德,却善承上意,察言观色,专以谄媚事主,甚至不惜丧失人格,吮痈取宠,以及他们恃宠骄横,奸乱永巷的丑恶行径和肮脏的灵魂,进而婉转地讽刺和鞭挞了文、景、武等帝的任人失当,重用奸佞的弊端。佞臣与酷吏都是专制政治的必然产物,反过来他们对封建政治也必然造成严重的恶果,这从历代封建王朝佞人乱政的大量史实中可以得到验证。司马迁在文章中对此深表感慨,表现了他对汉代现实政治的失望和对未来政情的忧虑,反映了他的敏锐的政治洞察力。
文章短小,叙事简洁而有条理,尤其是寓感慨于叙事的写法,以及篇末直抒胸臆的写法,使感情跌宕婉转,“通篇一气,直贯到底”(吴见思《史记论文》),很有艺术的感染力。
【原文】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1],善仕不如遇合[2]”,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3]亦有之。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4]也,然籍孺以佞幸[5]。孝惠[6]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7]。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
[8],贝带[9],傅[10]脂粉,化[11]闳、籍之属也。两人徙家安陵[12]。
【译文】
[1]力田:努力种田。逢年:遇到丰收年景。
[2]遇合:指君臣和谐国君器重大臣。
[3]士宦:士人和宦官。
[4]暴抗:暴猛刚直。
[5]以佞幸:靠谄媚得到宠幸。
[6]孝惠:汉惠帝。
[7]皆因关说:都通过闳孺向皇帝报告情况、获得指示。关,通。
[8]冠:戴帽子。
:鸟名,此指用
羽毛装饰的帽子。
[9]贝带:用贝壳装饰的腰带。
[10]傅:通“敷”,抹搽。
[11]化:感染、影响。
[12]安陵:汉惠帝陵邑。
【原文】
孝文时中宠臣[1],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2];而赵同以星气幸[3],常为文帝参乘[4];邓通无伎能[5]。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6]为黄头郎。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后推之上天,顾见其衣裻带后穿[7]。觉而之渐台[8],以梦中阴目[9]求推者郎,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听见也。召问其名姓,姓邓氏,名通,文帝说[10]焉,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11],不好外交,虽赐洗沐[12],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13],官至上大夫。文帝时时如[14]邓通家游戏。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当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15]者在我也,何谓贫乎?”于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16],邓通常为帝唶吮[17]之。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18]之。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邓通盗出徼[19]外铸钱。下吏验问[20],颇有之,遂竟案[21],尽没入邓通家,尚负责[22]数巨万。长公主[23]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24]。于是长公主乃令假[25]衣食。竟不得名[26]一钱,寄死人家。
【译文】
[1]中宠臣:皇宫中的受宠之臣。
[2]爱人长者:仁慈的长者。
[3]星气:观察星象和望气。幸:受宠爱。
[4]参乘:陪乘。
[5]伎能:通“技能”。
[6]濯船:用桨划船。濯:通“棹”。
[7]顾:回头看。裻(dū):衣衫和横腰部分。带:衣带。穿:打结。
[8]觉:指梦醒。之:往。渐台:建在未央宫西边苍池中的台子。
[9]阴目:暗中看着。
[10]说:通“悦”。
[11]愿谨:性格老实谨慎。
[12]外交:同别人交往。洗沐:休假。按汉制,官吏五日一洗沐。
[13]巨万:犹言“上亿”。十数:十来次。
[14]如:往。
[15]富通:使邓通富有。
[16]病痈:得了痈病。
[17]唶吮:吮吸。
[18]色难:脸上显出难为情的表情。
[19]徼:边境。
[20]下吏:交给法官。验问:验证询问。
[21]竟案:结案。
[22]责:通“债”。
[23]长公主:指汉景帝的姐姐刘嫖。
[24]簪:古人插发的长针,常以金玉制成。著身:戴在身上。
[25]假:借。
[26]竟:最终。名:犹“占有”。
【原文】
孝景帝时,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1],仁宠最过庸[2],乃不甚笃[3]。
【译文】
[1]周文仁:《汉书》作“周仁”。按:周仁字文。
[2]庸:指平常人,一般人。
[3]笃:厚。
【原文】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1]也。今上[2]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3]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4],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5]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6]未行,而先使嫣乘副车[7],从数十百骑,骛驰视兽。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8]从者,伏谒道傍[9]。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10]皇太后泣曰:“请得归国入宿卫[11],比韩嫣。”太后由此嗛[12]嫣。嫣侍上,出入永巷[13]不禁,以奸[14]闻皇太后。皇太后怒,使使[15]赐嫣死。上为谢[16],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17]也。延年坐法腐[18],给事狗中[19]。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20]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21],欲造乐诗歌弦[22]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23]。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24]。与上卧起,甚贵幸,埒[25]如韩嫣也。久之,寝与中人[26]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27]也。
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译文】
[1]弓高侯:指韩王信之子韩颓当。孽孙:庶孙,即媵妾所生之孙。
[2]今上:指汉武帝。
[3]书: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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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零六卷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等高贵品德。这些被班固视为“罪已不容于诛”(《汉书·游侠传》)的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司马迁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表现了进步的历史观和《史记》一书的人民性。当然,作者对那些被视为“朱家之羞”的“盗跖居民间者”式的豪侠却加以否定和鞭挞。同时,作者借儒形侠,又写公孙弘等的诛侠之举,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此类儒者的愤激之情,“真极用意文字”(姚苎田《史记菁华录》),难怪正统的封建史学家班固称此文是“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司马迁传》)。这又从另一角度显示了此文的进步性。
此文不但善于叙事,且叙事与议论相结合,处处倾泻“愤激”“不平之气”,且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文章结构严谨有序,前有叙论,为一篇之纲,后分叙诸侠之事,为叙论作注脚,“太史公曰”总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后辉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吴见思《史记论文》)。
【原文】
韩子[1]曰:“儒以文乱法[2],而侠以武犯禁[3]。”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4]于世云。至如以术[5]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6],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7]也,读书怀独行[8]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9]蓬户,褐衣疏食不厌[10]。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11]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12],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3],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14]其能,羞伐[15]其德,盖亦有足多[16]者焉。
且缓急[17],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8],伊尹负于鼎俎[19],傅说匿于傅险[20],吕尚困于棘津[21],夷吾桎梏[22],百里饭牛[23],仲尼畏[24]匡,菜色陈、蔡[25]。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26],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27]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28]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29]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30];跖、
暴戾[31],其徒诵义[32]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33]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译文】
[1]韩子:即韩非。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
[2]儒:儒家学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乱法:破坏法度。
[3]侠:游侠者。武:勇武的行为。禁:禁令。
[4]二者:指儒、侠。讥:非难。学士:指儒生。称:被人称扬。
[5]术:方法。此处实指权术。
[6]辅翼:辅助。世主:当代的天子。
[7]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闾巷人:即平民百姓。
[8]怀:怀抱。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操节。
[9]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10]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厌:通“餍”,足。
[11]志:怀念。
[12]轨:车轨。“不轨”犹言“不合”。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
[13]果:坚定而不动摇。
[14]矜:自我夸耀。
[15]伐:夸耀。
[16]多:称赞。
[17]缓急:复词偏义,急迫。
[18]窘:困迫。井廪:水井和仓廪。按:《孟子·万章》及本书《五帝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
[19]伊尹:商汤贤臣。负: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俎:切肉的案板。按:《孟子·万章》与本书《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
[20]傅险:又作“傅岩”,地名。据《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参见《吕氏春秋·慎行论·求人》。
[21]棘津:古代河水名。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其人其事详见《齐太公世家》。
[22]夷吾:即管仲。桎梏(ɡù):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铐。《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杀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桎梏”云者,当指此事。
[23]百里:即百里奚。饭牛:喂牛。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奴,替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
[24]仲尼:即孔子。据《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阳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
[25]菜色:指饥饿的容颜。陈:陈国。蔡:蔡国。据《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
[26]犹然:尚且。菑:通“灾”。
[27]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浅陋。
[28]飨:享受。
[29]伯夷:殷末名士。据《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首阳山。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阳山。丑:认为可耻。
[30]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不以:不因为。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
[31]暴戾:凶暴残忍。
[32]诵义:称赞道义。
[33]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
【原文】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1],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2],与世沉浮[3]而取荣名哉!而布衣[4]之徒,设取予然诺[5],千里诵[6]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7],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8]?诚使乡曲[9]之侠,予[10]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11]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12]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13]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14]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15]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16],其势激[17]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18],声施[19]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20]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21]之徒,虽时
当世之文罔[22],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23],设财役贫[24],豪暴侵凌[25]孤弱,恣[26]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27]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译文】
[1]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片面理论而故步自封的学者。或:有的。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狭小。
[2]卑论:低下的论点。侪(chái)俗:迁就世俗之人。侪,等、齐。
[3]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
[4]布衣:平民百姓。
[5]设:大。此指重视,看重。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然诺:应允。
[6]诵:通“庸”,从也。
[7]委命:托身。
[8]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间,中间。邪:通“耶”。
[9]乡曲:乡间、民间。“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
[10]予:通“与”,同。
[11]效功:比较功业。效,通“校”,比较。
[12]要:总之。功见:事功显现,意谓事情办成了。见,通“现”。
[13]靡:无,不。
[14]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爱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未曾说出。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又后文并未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
[15]藉:依靠。土:指封地。
[16]疾:声音洪亮。
[17]激:激荡。
[18]砥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
[19]施:延。
[20]排摈:排斥、抛弃。
[21]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
[22]
(hàn):违。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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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零九卷
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这是专记日者的类传。所谓日者,即古时占候卜筮的人。《墨子·贵义》说:“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司马贞《史记索隐》按:“名卜筮曰‘日者’以墨,所以卜筮占候时日通名‘日者’故也。”
此篇的主旨是借日者之论讥讽尊官厚禄,斥其“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的丑恶面目,揭露其“盗贼发不能禁,夷貊不服不能摄,奸邪起不能塞,官秏乱不能治,四时不和不能调,岁谷不孰不能适”,不忠不才,妨贤窃位的腐朽本质。同时,颂扬了日者隐居卜筮,导惑教愚,“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有礼有德,不求宠荣的可贵精神。
全传侧重写司马季主与宋忠、贾谊的对话,语言描写突出。篇中反复推论,说理透辟,词锋犀利,极富个性。善于运用生动确切的比喻,增加语言的形象性和说服力,深刻地刻画了日者丰富的精神境界和鲜明的性格特征,勾勒了世之贪位慕禄者卑污、可憎的嘴脸。
写作手法运用娴熟,独具匠心,是本篇的另一特色。
【原文】
自古受命而王[1],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2]于天命哉!其于周尤甚[3],及[4]秦可见。代王之入[5],任于卜者[6]。太卜之起[7],由汉兴而有[8]。
【译文】
[1]受命而王:承受天命而称王。受,承受,接受。命,天命。
[2]兴:兴起、产生。卜筮:占卜、算卦。古代算卦用龟壳叫“卜”,用蓍草叫“筮”,根据龟壳的裂纹和蓍草的排列预测吉凶叫“占”。决:取决。
[3]尤甚:最为盛行。
[4]及:至、到。
[5]代王:即后来的汉文帝刘恒。入:入朝。
[6]任于卜者:听任于占卜者。
[7]起:出现。
[8]汉兴而有:《索隐》按:“周礼有太卜之官。此云由汉兴者,谓汉自文帝卜大横(一种卦兆的名称)之后,其卜官更兴盛焉。”另据《史记会注考证》,“由汉兴而有者,盖言汉兴以来即有之矣”。
【原文】
司马季主[1]者,楚人也。卜[2]于长安东市。
【译文】
[1]司马季主:复姓司马,名季主。
[2]卜:卜卦、卖卦。
【原文】
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1],相从论议[2],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3],究遍人情[4],相视而叹。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5],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6]。”二人即同舆[7]而之市,游于卜肆[8]中。天新雨[9],道少人,司马季主闲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10],日月之运[11],阴阳吉凶之本[12]。二大夫再拜谒。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13],即礼之,使弟子延[14]之坐。坐定,司马季主复理[15]前语,分别[16]天地之终始,日月星辰之纪[17],差次仁义之际[18],列吉凶之符[19],语数千言,莫不顺理。
【译文】
[1]洗沐:指休假。《正义》云:“汉官五日一假洗浴也。”
[2]相从:二人在一起走。论议:讨论、研究。
[3]诵易:互相讲诵。易,更替。《太平御览》作“习”。道术:治道的方法,即治理天下国家的方法。
[4]究遍:广泛探究。遍:普遍。人情:指世道人心。
[5]朝士大夫:泛指朝廷的一般官员。
[6]之:到……去。卜数:犹术数,即卜筮。观采:观其风采。犹物色。
[7]舆:车。
[8]肆:店铺、馆子。
[9]新雨:刚下过雨。
[10]方:正、正在。辩:申辩、讲解。道:道理、规律。
[11]运:运行。
[12]阴阳: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用于解释自然界相互对立、互相消长的事物。本:本源。
[13]如类:好像是。有知者:有知识的人、聪明人。知,知识;又通“智”,智慧。
[14]延:引进、迎接。
[15]复:重新。理:疏理、整理。
[16]分别:分辨、分析。
[17]纪:法度、准则。
[18]差次:区分差别等次。差,差别、相差。次,等次。际:交接、会合。
[19]列:排列、列举。符:符应,即吉凶祸福的征兆。
【原文】
宋忠、贾谊瞿然而悟[1],猎缨正襟危坐[2],曰:“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3]于世,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4],何行之污[5]?”
【译文】
[1]瞿然:惊异的样子。悟:领悟、明白。
[2]猎缨:整理冠带、使之端正,表示恭敬。正襟:端正衣襟。危坐:端正地坐着。
[3]小子:晚辈。此为自谦之词。窃观:私下观察。
[4]居之卑:处于低下地位。卑,卑下。
[5]行之污:从事的职业被人瞧不起。行,行事,此处指从事的职业。污,污浊、不干净。
【原文】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观大夫类[1]有道术者,今何言之陋[2]也,何辞之野[3]也!今夫子所贤者[4]何也?所高者[5]谁也?今何以卑污长者[6]?
【译文】
[1]类:像,好像。
[2]陋:知识浅薄,见闻不广。
[3]野:粗野,缺乏文采。
[4]所贤者:认为有道德有才能的人。
[5]所高者:认为品德高尚的人。
[6]卑污长者:认为长者卑下污浊。
【原文】
二君曰:“尊官厚禄,世之所高也,贤才处之[1]。今所处非其地[2],故谓之卑。言不信[3],行不验[4],取不当[5],故谓之污。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践简[6]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7]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8],擅言祸灾以伤[9]人心,矫言鬼神以尽[10]人财,厚求拜谢以私于己[11]。’此吾之所耻[12],故谓之卑污也。”
【译文】
[1]贤才处之:贤能的人处在那种地位。处,居、处于。
[2]非其地:不是尊官厚禄之地。
[3]不信:不真实。信,讲话真实。
[4]不验:没有效果。验,效验,效果。
[5]不当:不适当。当,恰当、合适。
[6]践简:鄙视、怠慢。简,忽视、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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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零二卷
汲郑列传第六十
本篇是汲黯和郑当时的合传。汲黯是武帝朝中名闻遐迩的第一流人物。他为人倨傲严正,忠直敢谏,从不屈从权贵,逢迎主上,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比如,人家谒见傲慢的丞相田蚡,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而他偏只拱手作揖,见大将军卫青时亦行平等之礼;两次奉旨出使,他都中途变卦,或半路而返,或自作主张发放官粮赈济灾民;批评别人的过失,他从来耳提面命不留情面,即使对至尊的君主及其宠幸的权要人物也敢当面谏诤指责,无所顾忌。传中写他四次犯颜武帝,三次斥骂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张汤,言辞都极为尖锐无情。难怪群臣为之震恐、责怨,公孙弘、张汤对他恨之入骨;而武帝虽在背后骂他,甚至起过杀心,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社稷臣”而宽容几分。
司马迁怀着极其钦敬的心情为汲黯树碑立传,不多叙政绩,而倾全力表彰他秉正疾恶、忠直敢谏的杰出品格。环绕这个中心,本文将众多的零散材料交织,从多方面的人际关系中反复刻画人物个性,尤其是一再描写汲黯同最高统治者武帝和公孙弘、张汤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就使他那汉廷第一直臣的光辉形象被异常鲜明地表现了。其中,汲黯那些一针见血、极具个性的言语被大量实录,其词之犀利精粹,其情之激切义愤,皆力透纸背,震撼人心,对展示主人公思想品格起到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原文】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1]。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黯以父任[2],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惮[3]。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东越相攻[4],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5]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6],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7]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8]之罪。”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9]。上闻,乃召拜[10]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之言[11],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12]而已,不苛小[13]。黯多病卧闺阁[14]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15]。
【译文】
[1]古之卫君:战国后期卫侯降而为君,故云。详见《卫康叔世家》。
[2]任:保举。汉制规定,凡居官二千石以上者,任职满三年可保举同胞兄弟或儿子一人为郎官,称为“任子”。
[3]惮:惧怕。
[4]东越相攻:瓯越(都东瓯,今浙江省温州市)与闽越(都东冶,今福建省福州市)合称东越。景帝三年(前154)吴楚反叛,瓯越东海王摇先是举兵从吴,事败后又杀吴王濞以自脱罪责。吴王子逃入闽越,为报仇,于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劝闽越出兵围东瓯,瓯越遂向朝廷求救。事见《东越列传》。
[5]比:紧挨着。
[6]便宜:趁便见机行事。
[7]节: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振:通“赈”,救济。
[8]矫制:假借君主名义发布命令。制,帝王的命令。
[9]田里:故乡。
[10]召拜:征召授予官职。
[11]黄老之言:道家学说。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云。
[12]指:大指,意图。
[13]苛小:挑剔苛求小节。后文“小苛”意同此。
[14]闺阁:内室。
[15]文法:法规,法令条文。
【原文】
黯为人性倨[1],少礼,面折[2],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3],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4],任气节[5],内行修洁[6],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7]。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8]来拜谒,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9]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10]也!”群臣或数[11]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译文】
[1]倨:傲慢。
[2]面折:当面顶撞。折,断,此指拒斥、驳回。
[3]忍见:耐着性子见面。
[4]游侠:好交游并且勇于解救他人危难的人。
[5]任气节:看重志气操守。
[6]内行:平日居家的品行。修:美好。洁:洁净,纯洁。
[7]刘弃:《汉书·张冯汲郑传》为“刘弃疾”。
[8]中二千石:汉代内自九卿郎将,外至郡守尉的俸禄等级,皆为二千石。其中包括中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三个等级,中二千石是最高级。中,合乎,满。
[9]唐虞:儒家所推崇的远古帝王唐尧和虞舜。
[10]戆:憨厚刚直。
[11]数:列举过失,指责。
【原文】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1],终不愈,最后病[2],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3]深坚,招之不来,麾[4]之不去,虽自谓贲、育[5]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6]而视之。丞相弘燕见[7],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8]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译文】
[1]这句是说汉武帝对汲黯给予破例的照顾。汉制规定,居官者病满三月当免官,而武帝几次特许汲黯可以不免官而居家养病。告:休假。数:屡次。
[2]病:重病,病得很厉害。
[3]守城:当依《汉书·张冯汲郑传》作“守成”,保护已成的事业。
[4]麾:通“挥”,挥手令去的意思。
[5]贲、育:孟贲和夏育,都是战国时秦武王的壮士,勇力过人。
[6]踞:蹲或坐。厕:厕所。一说通“侧”,指床边。
[7]燕见:和朝见相对而言,指在帝王闲暇时进见。燕,通“宴”,安闲。
[8]武帐:御殿内四周陈设着五种兵器(矛、戟、钺、楯、弓矢)的帐帷,以示威武。一说织成武士形象的帐帷。
【原文】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1]空虚,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2],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3]?公以此无种[4]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5]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6],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7]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8]也,令天下重足而立[9],侧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10]。黯务少事,乘上间[11],常言与胡和亲,无[12]起兵,上方向儒术[13],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14]。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15]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16],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17],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18],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19]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译文】
[1]囹圄:监牢。
[2]按:前文已指责张汤不能奉公尽职,这二句更进一步揭露他的心思都用在了谋取个人名利上。“非苦就行”,是说明知事错还努力去做,以求造就好名声。非:错误的。苦:若干。就:实现,达到。行:德行。句中“非若”二字语不通顺,疑有误。《酷吏列传》记载张汤如何广交天下名士、宾客,用拉拢人情来获取美名的事,可作为理解本句的参考。“放析就功”,是说肆意增繁律令破坏汉朝旧制,目的是要成就个人的功绩。放:放纵,随意。析:劈开,此指破坏。
[3]按:汉高祖刘邦初入咸阳时,曾“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见《高祖本纪》),法至简约。汉立国后,丞相箫何奉命制律,“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见《汉书·刑法志》),依然法禁省约,简便易行。汉武帝当朝后,对外频繁用兵,对内大兴营造,大量征发人力赋税,致使许多人贫困破产被迫犯法,于是武帝任用酷吏张汤等修改法律,以严刑峻法加强镇压。史书记载,当时“禁罔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见《汉书·刑法志》)。这种做法已完全破坏了汉初旧制。约束:规章制度,此特指法令、法规。纷:纷乱,这里有任意增繁加多意。更:更改。
[4]无种:没有遗种,此指断子绝孙。种:子嗣。
[5]文深:深究细抠法令条文。
[6]伉厉:刚直严厉。守高:保持高昂的志气。一说掌握最高的原则(王伯峻《史记选注》)。不能屈:不肯向对方屈服。
[7]刀笔吏:办理文书的小吏。古时在竹简上书写,因有误而改动时必须用刀刮除,故有此称。
[8]必汤:指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
[9]重足而立:两脚并拢站立,形容极其恐惧拘束而不敢行走。
[10]四夷:此泛指四方边境内外的少数族。夷,古代统治者对东部各非华夏民族的蔑称。
[11]间:间隙,机会。
[12]无:通“毋”,不要。
[13]方向儒术:正倾心于儒学。
[14]吏民巧弄:指下级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来逃避法网的制裁。
[15]谳:审判定案。
[16]面触:当面冒犯指责。徒:只是。怀诈饰智: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饰,装饰于外,此指显露。取容:博取对方的欢心。
[17]深文巧诋:深抠文法,巧言进行诋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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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零八卷
滑稽**[1]**列传第六十六
这是专记滑稽人物的类传。滑稽是言辞流利,正言若反,思维敏捷,没有阻难之意。后世用作诙谐幽默之意。《太史公自序》曰:“不流世俗,不争埶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此篇的主旨是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埶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他们出身虽然微贱,却机智聪敏,能言多辩,善于缘理设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讽,因而其言其行起到了与“‘六艺’于治一也”的重要作用。
全传貌似写极鄙极亵之事,而开首却从“六艺”入笔,可谓开宗明义。以下相继写“齐髡以一言而罢长夜之饮,优孟以一言而恤故吏之家,优旃以一言而禁暴主之欲”,均紧扣全文主旨,多用赋笔,布局精巧,句法奇秀,妙趣横生,读来令人击节。李景星评论本篇:“赞语若雅若俗,若正若反,若有理,若无理,若有情,若无情,数句之中,极嬉笑怒骂之致,真是神品。”(《史记评议》卷四)可谓深得该传之精髓。
至于褚少孙先生增补进去的文字,历来方家学者褒贬不一,大多以为较之太史公,显得“蔓弱”。不过,也应指出,篇中西门豹治邺一段,叙来有条不紊,栩栩如生,历历如画,它在众多读者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原文】
孔子曰:“‘六艺’[2]于治一也。《礼》以节人[3],《乐》以发和[4],《书》以道事[5],《诗》以达意[6],《易》以神化[7],《春秋》以义[8]。”太史公曰:天道恢恢[9],岂不大哉!谈言微中[10],亦可以解纷[11]。
【译文】
[1]这是记叙滑稽人物的类传。滑(ɡǔ)稽:指能言善辩,言辞流利无滞竭。
[2]六艺:儒家六部经典,指《礼》《乐》《书》《诗》《易》《春秋》。
[3]节人:节制、规范人的言行。
[4]发和:促进人们和睦融洽。发,诱导、促进。
[5]道事:记述往古的事迹,以供人们效法、借鉴。
[6]达意:传达前代圣贤的感情意旨。
[7]神化:表现事物的神妙变化。
[3]以义:用正义来衡量是非。
[9]天道恢恢:意谓世上的道理很多,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止一种。恢恢,宽广的样子。
[10]谈言微中(zhònɡ):谈话偶尔说到点子上。
[11]解纷:解开纠纷;解决问题。
【原文】
淳于髡[1]者,齐之赘婿[2]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3]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4],好为淫乐[5]长夜之饮,沉湎不治[6],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7],国且[8]危亡,在于旦暮[9]。左右莫[10]敢谏。淳于髡说[11]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12]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13],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14]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15],奋兵而出。诸侯振[16]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17]在《田完世家》中。
【译文】
[1]淳于髡(kūn):淳于,复姓。髡,名。
[2]齐:国名。国君田姓:战国七雄之一。赘婿:当时的一种卖身奴隶,社会地位很低。
[3]数(shuò):屡次。
[4]齐威王:田因齐。前356—前320年在位。隐:隐语,即谜语。
[5]淫乐:没有节制地追求享乐。淫,过分。
[6]沉湎(miǎn):沉溺,指好酒无限制。不治:不理政事。
[7]并侵:都来侵犯。
[8]且:将要。
[9]旦暮:早晚。指很短的时间。
[10]莫:不。
[11]说(shuì):劝说;说服。
[12]蜚:通“飞”。
[13]已:罢了;算了。
[14]朝:臣下进见君主。使动用法。
[15]赏一人,诛一人:赏即墨大夫,因此人治县有实效,由于不奉承齐王左右的人,反而蒙受恶名;诛阿(ē)大夫,此人治县的成绩极坏,但由于会拉拢齐王左右的人,所以名声一向很好。
[16]振:通“震”。
[17]语:指关于这些事情的记载。
【原文】
威王八年[1],楚大发兵加[2]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3]请救兵,赍[4]金百斤,车马十驷[5]。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6]索绝。王曰:“先生少[7]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8],操一豚蹄[9],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10],污邪[11]满车,五谷蕃[12]熟,穰穰[13]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14]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15],白璧[16]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17]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18]。楚闻之,夜引兵[19]而去。
【译文】
[1]威王八年:相当于前349年。
[2]楚:国名。战国七雄之一。加:凌驾;进攻。
[3]之:往;到。赵:国名。战国七雄之一。地在今陕西省东北角、山西省中北部、河北省西南部,建都邯郸(今河北省邯郸市西南)。
[4]赍:付给;携带。
[5]驷(sì):古代一车四马叫一驷。
[6]冠缨:帽带。
[7]少:嫌少。
[8]傍(pánɡ):通“旁”。禳(ránɡ)田者:祈祷田神求丰收的人。
[9]操:持。豚(tún)蹄:猪蹄。
[10]瓯窭(ōu1óu):狭小的高地。篝(ɡōu):竹笼。
[11]污邪:低洼易涝的劣田。
[12]蕃:茂盛。
[13]穰穰:丰盛的样子。
[14]狭:少。
[15]溢:通“镒”,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
[16]璧:玉制的礼器,也作装饰品,平圆形,正中有孔。
[17]赵王:指赵成侯赵种。
[18]革车:重战车。乘(shènɡ):一车四马为一乘。
[19]引兵:退兵。引,退却。
【原文】
威王大说[1],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2]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3]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4]在傍,御史[5]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6]醉矣。若亲[7]有严客,髡帣
鞠
[8],侍酒于前,时赐余沥[9],奉觞上寿[10],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11]相睹,欢然道故[12],私情相语[13],饮可[14]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15]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16],六博投壶[17],相引为曹[18],握手无罚[19],目眙[20]不禁,前有堕珥[21],后有遗簪[22],髡窃乐[23]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24]。日暮酒阑[25],合尊促坐[26],男女同席,履舄交错[27],杯盘狼藉[28],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29]襟解,微闻芗泽[30],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31]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32]。宗室[33]置酒,髡尝[34]在侧。
【译文】
[1]说(yuè):通“悦”。
[2]斗、石:都指饮器容量。石是斗的十倍。
[3]恶:如何;怎么。
[4]执法:指执法的官吏。
...
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卷
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本篇是淮南厉王刘长及其子刘安、刘赐的合传。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汉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因骄横无度,参与谋反,获罪被捕,在押往流放地蜀郡的途中绝食身亡。之后,刘安继封淮南王,刘赐封庐江王转徙衡山王。刘安为报父仇,串通刘赐密谋反叛,事泄后二人皆自杀国除。按《史记》体例,写诸侯王生平当立“世家”,而这里降为列传,乃是对刘长父子的叛逆之罪表示贬抑。这种变通处置之法,与《吴王濞列传》相同,都反映了作者维护汉家一统,反对分裂割据的政治态度。
通篇命意一线到底,是本传写法上很明显的一个特色。这一贯穿全篇的主旨就是揭露刘长父子的悖乱之罪。据此,传文既详尽陈述他们先后谋反的事实经过,同时揭示了促成其叛逆与覆亡的种种原因。总的来看,写作角度单一,笔墨是非常集中的。
本传虽用一意到底的顺叙法写成,但文笔仍不乏变化。写刘安、刘赐的谋反事均用正笔,写刘长叛逆事则借大臣们上呈的奏章道出,用的是侧笔。写刘安和刘赐也同中有异,前者多记言语对话,而且叙议交错,开合有致。叙事中插入的两大段口若悬河的议论文字,感情饱满,气势酣畅,富于文采,为全文增辉。其后写刘赐事则只用简洁的语言叙述,就明显不同了。
【原文】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1]。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赵王敖弗敢内[2]宫,为筑外宫而舍之。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3],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4]之河内。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5]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强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6],即自杀。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7]也。
【译文】
[1]美人:汉代妃嫔称号。
[2]内:通“纳”,接纳。
[3]此指赵相贯高等人阴谋杀害汉高祖刘邦的未遂事件。谋弑在高祖八年(前199),败露在高祖九年(前198),详见《高祖本纪》。
[4]系:拘囚。
[5]辟阳侯:名审食其,因侍奉吕后获宠。
[6]恚:怨恨。
[7]父世县:《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作“母家县”,即娘家所在的故乡,此指厉王母亲的父祖辈居住的县份。
【原文】
高祖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1]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2]。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3]。
厉王蚤[4]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
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5],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
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6]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7]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8]之。厉王乃驰走阙下[9],肉袒[10]谢曰:“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11],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12],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13]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14],称制[15],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16]太子奇谋,以
车[17]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译文】
[1]黥布:本名英布,因受黥刑而改姓。高祖十一年(前196),黥布举兵反,高祖率军亲征,次年黥布兵败被杀。详见《黥布列传》。
[2]四郡:即九江、衡山、庐江和豫章郡,皆为淮南王封地。
[3]按:此段与以下三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四段。
[4]蚤:通“早”。
[5]骄蹇:傲慢,不顺从。
[6]苑囿(yòu):供帝王畜养禽兽和游猎的风景园林。
[7]椎:一通“槌”,捶击用具,“铁椎”即是;一通“捶”,击打,“椎辟阳侯”之“椎”即是。
[8]刭:以刀割脖子。
[9]阙下:宫阙之下,指朝廷。
[10]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身体的一部分。
[11]刘邦生前很宠爱戚夫人和她的儿子赵王刘如意,戚夫人与吕后争立太子,使吕后极为怨恨。惠帝元年(前194)十二月,吕后先以毒酒杀如意,然后对戚夫人滥施酷刑,百般残害,详见《吕太后本纪》。
[12]惠帝死后,吕后专权,擅改高祖旧制,先后分封侄子吕台、吕产、吕禄等为诸侯王。当时辟阳侯审食其被擢为左丞相,得吕后重用。详见《吕太后本纪》。
[13]惮:畏惧。
[14]警跸:警戒清道,断绝行人,是帝王出入时的规制。
[15]制:帝王的命令。
[16]男子:汉代对无官爵成年男性的称呼。柴武:一作“陈武”,其子“柴奇”一作“陈奇”。
[17]
(jú)车:马拉的大车。
【原文】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1],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2]。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3],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4],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5]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为。大夫但、士五[6]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7]之。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
忌谋,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8],葬之肥陵邑,谩[9]吏曰‘不知安在’。又详[10]聚土,树表[11]其上,曰:‘开章死[12],埋此下’。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13];擅罪人,罪人无告劾[14]系治城旦舂[15]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16]皇帝,忌擅燔[17]其书,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春又请长,愿入见,长怒曰‘女[18]欲离我自附汉’。长当[19]弃市,臣请论如法。”
制[20]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译文】
[1]黄屋盖:亦称黄屋,帝王车驾上用黄色绸缎做衬里的车盖。乘舆:帝王与诸侯乘坐的车子。
[2]汉法:指中央政府的法律。汉,汉家朝廷,相对于诸侯国而言。
[3]丞相:此指诸侯国国相。
[4]此句意思是说刘长有意网罗各郡县和诸侯国的人以及负罪逃亡者。汉,此指中央政府下属的各郡县。
[5]奉:通“俸”,俸禄。
[6]大夫但:此时但已有官职,故改称“大夫”。士五:有罪失官爵者。
[7]奉:供给。
[8]椁:棺外的套棺。衾:殓尸的包被。
[9]谩:欺骗。
[10]详:通“佯”,假装。
[11]表:标记。
[12]死:“屍”的省文。屍,即“尸”,尸体。
[13]亡命弃市罪:指逃亡在外被判处死刑的人。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弃置街头,故“弃市”即指死罪。诈捕命者以除罪:此指抓捕未逃亡的犯人为判有死罪的逃犯顶罪。
[14]告劾:告发罪状,此指申冤。
[15]城旦:秦汉的一种刑罚,命男犯服劳役四年,白天戍守,夜晚筑城。舂:汉代的一种徒刑,罚女犯舂米。
[16]璧:平圆而且中心有孔的玉器。
[17]燔:焚烧。
[18]女:通“汝”,你。
[19]当:判罪,处以相当的刑罚。
[20]制:帝王的命令。
【原文】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1]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2]。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
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二十一卷
报任安书
本篇是司马迁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任安,字少卿,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等职,《田叔列传》中附有褚先生补记的《任安传》。司马迁因李陵之祸处以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实则近于宦官,为士大夫所轻贱。任安此时曾写信给他,希望他能“推贤进士”。司马迁由于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感到很为难,所以一直未能复信。后任安因罪下狱,被判死刑,司马迁才给他写了这封回信。关于此信的写作年代,一说是在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另一说是在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
司马迁在此信中,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与愤懑,大胆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还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对汉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满。信中还委婉述说了他受刑后“隐忍苟活”的一片苦衷。为了完成《史记》的著述,司马迁所忍受的屈辱和耻笑,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但他有一条非常坚定的信念,死要死得有价值,要“重于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记》的写作,绝不能轻易去死,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在所不惜。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持他在“肠一日而九回”的痛苦挣扎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忍辱负重,坚忍不拔,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完成了他的大业。今天我们读着这部不朽的巨著,遥想司马迁当年写作时的艰辛与坚毅,怎能不对他的崇高精神无比敬佩呢!
本篇不仅对于我们研究司马迁的思想以及《史记》的写作动机和完成过程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并且在文学史上是不可多得的散文杰作。古人早就把它视为天下奇文,可与《离骚》媲美。此文之奇,首先表现为气势的磅礴。作者长久郁积心中的悲愤,借此文喷薄而出,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其气势之壮阔,令人惊叹。
【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1]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2]:曩[3]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4],推贤进士为务[5]。意气勤勤恳恳[6],若望仆不相师用[7],而流[8]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9],亦侧闻[10]长者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11],动而见尤[12],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13]。谚曰:“谁为为之[14]?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5]。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16]己者容。若仆,大质[17]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18],行若由夷[19],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20]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21]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22],得竭指意[23]。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24],迫季冬[25],仆又薄从上上雍[26],恐卒然不可讳[2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28],则长逝者[29]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30]。阙然[31]久不报,幸勿过[32]。
【译文】
[1]太史公:这里指作者自己。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的仆役。按:古代书信常在开头先列具写信人的官职姓名。《汉书》删去了这句和下句“再拜言”共十二字的开头,此据《文选》补入。
[2]足下:古代对人的敬称。
[3]曩(nǎnɡ):从前。
[4]接物:待人接物。
[5]务:事,任务。
[6]勤勤恳恳:诚恳的样子。
[7]望:怨。相师用:效法他人的意见行事。
[8]流:这里有顺从、追随的意思。按:以上两句,《文选》作:“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
[9]罢驽:比喻才能庸劣。罢,通“疲”。驽,劣马。
[10]侧闻:在一旁听到。这是自谦之词。
[11]顾:只是。身残:指受了宫刑。处秽:处在污秽可耻的境地,指形同宦官。
[12]尤:罪过。这里是指责的意思。
[13]这句《文选》作“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
[14]谁为为之:给谁做事。
[15]钟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楚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理解伯牙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认为已无知音,便毁琴,从此不再弹琴。
[16]说:通“悦”。按:以上两句,《汉书》作“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此从《文选》。
[17]大质:身体。
[18]随和:指随侯之珠与和氏之璧,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宝物。随侯之珠,传说春秋随国国君曾救活一条受了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因称随侯之珠;和氏之璧,见《廉颇蔺相如列传》。
[19]由夷:指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被人称颂的品德高尚的人。许由,尧时的高士,相传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其事参见《庄子·逍遥游》;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周灭商后,与其弟叔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见本书《伯夷列传》。
[20]点:污辱。
[21]会:正赶上。上:皇上。
[22]卒卒:急急忙忙的样子。卒,通“猝”。须臾:片刻。间(jiàn):空闲。
[23]指意:心意。指,通“旨”。
[24]旬月:满一个月。
[25]季冬:冬季的最末一个月,即阴历十二月。汉朝法律规定,每年十二月处决罪犯,所以这句的意思是说,快到处决罪犯的时候了。
[26]薄:迫近。雍:地名。
[27]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
[28]左右:原意是左右侍奉的人。这里是古代书信中常用的谦词,不直称对方,以表尊敬。
[29]长逝者:指任安。
[30]固陋:褊狭浅陋的见解。
[31]阙然:相隔很久。
[32]过:责怪。
【原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1]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2]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3]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4]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5]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6],无所比数,非一世也[7],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8];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9];同子参乘,爰丝变色[10]: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11],莫不伤气,况忼慨[12]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译文】
[1]府:财物集中之处。按:《文选》府作“符”。
[2]符:凭证,标志。《文选》符作“表”。
[3]托:托身,立身。
[4]憯(cǎn):通“惨”。
[5]诟:耻辱。
[6]刑余之人:受刑后得到余生的人。特指受过宫刑的人,或虽非受刑而被阉割的人。
[7]这句《汉书》原作“非一也”,此据《文选》增“世”字。
[8]“昔卫灵公”两句:据本书《孔子世家》载,孔子在卫国时,有一次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陪侍,让孔子乘后面的一辆车跟随,招摇过市,孔子认为是一种耻辱,于是就离开卫国,到曹国去了。这里说去卫适陈,所记不同。适,到……去。
[9]“商鞅”两句:据本书《商君列传》载,秦国贤者赵良认为,商鞅是通过宦官景监的推荐才见到秦孝公并被重用的,一开始名声就不好。所以这里说“赵良寒心”。
[10]“同子”两句:据本书《袁盎晁错列传》载,汉文帝乘车外出,让宦官赵同在车中陪侍,袁盎伏在车前直言谏阻,文帝只好让赵同下车。赵同,原名谈,司马迁为避其父的名讳,所以称其为赵同或同子;爰丝,即袁丝,袁盎字丝,袁,《汉书》作“爰”。
[11]宦竖:对宦官的贱称。竖,古代对卑贱者的蔑称。
[12]忼慨:通“慷慨”。
【原文】
仆赖先人绪业[1],得侍罪辇毂下[2],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3],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4];外之,不能备行伍[5],攻城野战,有斩将搴[6]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7]光宠。四者无一遂[8],苟合取容[9],无所短长之效[10],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11]之列,陪外廷末[12]议,不以此时引维纲[13],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14],在阘茸[15]之中,乃欲卬首信[16]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
【译文】
[1]绪业:遗业。
[2]侍罪:做官的谦词。辇(niǎn)毂下:代指京城。辇,皇帝乘坐的车;毂,车轮中心插入车轴的圆木,常代指车轮。
[3]拾遗补阙:指帮助皇帝弥补失误。阙,通“缺”。
[4]岩穴之士:指隐居山野的贤士。
[5]备:充任,充数。行伍:军队。
[6]搴(qiān):拔取。
[7]交游:指朋友。
[8]遂:成就。
[9]苟合取容:苟且求合以得到别人的容纳。
[10]短长之效:特别的表现。短长,或小或大,或劣或优;效,效验,贡献。
[11]厕:夹杂,处于,谦词。下大夫:按周代官制,太史属下大夫这一级别,作者这里也是用为谦词。
...
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二十五卷
秦楚之际月表第四(表略)
《太史公自序》强调:“秦既暴虐,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嬗,事繁变众,故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秦楚之际月表》月经国纬,勾勒秦汉之际政治形势剧变的特点:即陈涉发难,项羽灭秦,刘邦称帝,这一系列变化发生于一段短促的时间,也就是“五年之间,号令三嬗”,故司马迁创“月表”来详述这一时期的事势剧变,称为“月表”。《索隐》引张晏曰:“时天下未定,参错变易,不可以年记,故列其月。”司马贞按曰:“秦楚之际,扰攘僭篡,运数又促,故以月纪事名表也。”如陈涉称王六月而死,武臣王赵四月而亡,魏咎、田儋十月而终,皆不及一年。项梁起兵十三月而败亡,项羽继业,另起纪月。由此看来,创“月表”纪事,形势使然。
《秦楚之际月表》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秦表,表陈涉发难,六国纷起,以接《六国年表》,六国加秦、项、汉三栏,共九栏。秦为第一栏,因秦未亡,时为天下主也。第二部分为楚表,表项羽分封十八王及楚、汉相争,十八王加义帝、项羽两栏,共二十栏。义帝升入第一栏,示为天下共主。义帝死,第一栏留空,因项羽只称号霸王,未称帝。但主天下者,实项羽,故于项王表中云:“西楚主伯,项籍始,为天下主命立十八王。”汉王五年刘邦称帝,但不升为第一栏,仍载汉王表中,故总表名“秦楚之际月表”,也就名实相符。司马迁不用“秦汉之际”而用“秦楚之际”命名,乃是突出陈、项灭秦功绩。秦表起陈涉,讫项羽入关,凡三年,只纪月,不纪年。楚表起项羽分封十八王,讫刘邦称帝,凡五年,纪年又纪月。陈涉、项羽、刘邦更相主命,是为“天下三嬗”。表序云:“五年之间,号令三嬗。”《太史公自序》中,一曰“五年”,又曰“八年”,互见示例。“五年”是突出楚、汉相争,从秦亡到刘邦称帝恰是五年;若溯及陈涉发难,则是“八年”。在楚表中,项羽及十七王纪年皆不书“元年”及“正月”;刘邦入关即书“汉元年”以承秦之灭,又书“正月”,且早诸侯王一月,接秦王子婴之死,这是寓意汉承正统,故序云:“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史记》十表,纪实正名,义例严密,首推此表。
表序追溯三代以来天下一统的艰难历程,分析刘邦得天下的原因是秦政暴虐,替兴起于民间的天子开辟了道路。在序中,司马迁强调了民心向背和客观形势对历史进程的决定性作用,具有独到的见解。
【原文】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1],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2],自项氏;拨乱诛暴[3],平定海内,卒践帝祚[4],成于汉家[5]。五年之间,号令三嬗[6],自生民[7]以来,未始有受命[8]若斯之亟也。
【译文】
[1]秦、楚之际:秦汉变革之间。题名及时间断限详“提示”。
[2]虐戾灭秦:指项羽用残暴手段灭掉秦国。项羽曾坑杀秦降卒二十余万,又火烧咸阳。
[3]拨乱诛暴:平定乱世,诛灭暴虐。暴,指项羽。
[4]践:登。帝祚:帝位。
[5]成于汉家:建立汉朝。
[6]嬗:更换。三嬗,指陈胜称楚王、项羽称西楚霸王、刘邦称帝,三次更换了天命。
[7]生民:人类。
[8]受命:得天命。
【原文】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1]。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2]。不期而会孟津[3]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4]。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5],稍[6]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7],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8]。以德若彼,用力如此[9],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译文】
[1]昔虞、夏之兴六句:昔,从前,往古。洽,润露,恩泽施及的意思。摄,代理,试职。《五帝本纪》载,舜试职二十一年,然后受尧禅位;禹试职二十年,然后受舜禅位。舜、禹在试职期间尽心办事,得到人民的拥护,表明获得了天命,才得到了禅位。
[2]汤武二句:商的祖先契佐禹治水,功业著于百姓,传十三世至汤灭了夏朝而有天下。周的祖先后稷为帝尧农师,天下得其利,传十五世到了周武王,才灭殷纣而有天下。
[3]孟津:黄河古渡口,在今河南省孟州市南,武王会盟诸侯处。
[4]放弑:放,流放,指汤放桀于鸣条。弑,指武王伐殷杀纣王。
[5]章于文、穆,献、孝之后:这两句,文、穆属上读,孝、献属下读,中间用逗号或分号,指秦国历史发展的两个时期。秦文公、秦穆公时期,秦国强大起来;秦献公、孝公及其之后,秦国已称雄诸侯。章,通“彰”,显著,指秦强大起来,名字响亮。
[6]稍:逐渐。
[7]百有余载: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即位,招贤变法,即商鞅变法,秦国富强,开始了统一战争,历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六世,三分天下秦有其二,始皇即位,奋六世之余业,于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前361至前221年,共历130年。百有余载,指的就是这一阶段的秦国发展史。
[8]并冠带之伦:指统一东方六国。冠,帽子;带,腰带。冠带之伦指中原华夏民族与披发左袒的四方夷狄民族相对称。秦偏于西方,被视为夷狄之国。
[9]彼:指虞、夏、商、周。此:指秦。
【原文】
秦既称帝,患兵革[1]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2],堕[3]坏名城,销锋镝[4],锄豪桀[5],维[6]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7],合从讨伐,轶于三代[8],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9]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10]。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译文】
[1]兵革:兵器、甲胄,代指战争。
[2]无尺土之封:指秦行郡县制,废除了分封制。
[3]堕:通“隳”,毁坏。
[4]销锋镝:销毁兵器。销,熔化。锋,刀口,指弋、矛等兵器。镝,箭头。
[5]锄豪桀:指秦迁徙东方六国贵族及地方豪强于关中,以及流放于巴、蜀的政治措施。锄,铲除。
[6]维:希望。
[7]起于闾巷:指陈胜、项羽及刘邦起自民间。闾巷,闾阎街巷,指代民间。
[8]轶于三代:指秦末农民起义推翻暴秦,天下三嬗,其威力之大、收功之速超过了三代。轶,本义为后车超过前车,这里作超越用。
[9]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原来秦朝的苛法禁忌成了贤者的凭借。乡,通“向”,原来,从前。贤者,指刘邦。
[10]无土不王:古代谚语,没有封地,便不能称王。刘邦以布衣称帝,打破了“无土不王”的旧格局,这就是时代的大变局。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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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研读关于秦楚之际的记载,说:“最早发难的是陈涉,残酷暴戾地灭掉秦朝的是项羽,拨乱反正、诛除凶暴、平定天下、终于登上帝位、取得成功的是汉家。五年之间,号令变更了三次,自从有人类以来,帝王受天命的变更,还不曾有这样急促的。”
当初虞舜、夏禹兴起的时候,他们积累善行和功劳的时间长达几十年,百姓都受到他们恩德的润泽,他们代行君主的政事,还要受到上天的考验,然后才即位。商汤、周武称王是由契、后稷开始讲求仁政,实行德义,经历了十几代,到周武王时,竟然没有约定就有八百诸侯到孟津相会,他们还认为时机不到。后来,各自才放逐了夏桀,杀了殷纣王。秦国自襄公时兴起,在文公、穆公时显示强大的力量,到献公、孝公之后,逐步侵占六国的土地。经历了一百多年以后,到了始皇帝才兼并了六国诸侯。实行德治像虞、夏、汤、武那样,使用武力像秦国这样,才能成功,统一天下是如此艰难!
秦称帝之后,忧虑过去的战争之不断,是有诸侯的缘故,因此,对功臣、宗室连一尺土地都没有分封,而且毁坏有名的城池,销毁刀箭,铲除各地的豪强势力,打算保持万世帝业的安定。然而,帝王的功业,兴起于民间,天下英雄豪杰互相联合,讨伐暴秦,气势超过了三代。从前秦国的那些禁令,恰好用来资助贤能的人排除创业的患难而已。因此,发奋有为而成为天下的英雄,怎么能说没有封地便不能成为帝王呢?这就是上天把帝位传给所说的大圣吧!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不是大圣,谁能在这乱世承受天命建立帝业呢!
2025年8月24日 23:42 周日第一百二十四卷
六国年表第三(表略)
《太史公自序》强调:“春秋之后,陪臣秉改,强国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诸夏,灭封地,擅其号。作《六国年表》第三。”
《六国年表》接《十二诸侯年表》,编排也是年经国纬。“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表名“六国”,实谱八国,第一栏周,尊天下共主,纪年;第二栏秦,日食灾异载于秦表,而不载于周,又载秦事特详,即以秦系天下之存亡,褒美秦统一之业,故周、秦不在“六国”数中。表序简括地总结了秦统一六国的历史,是一篇专论秦朝兴亡的史论。要点有二:一是讨论秦统一中国的原因;二是评价短命秦朝在历史上的地位。
【原文】
大史公读《秦纪》[1],至犬戎败幽王[2],周东徙洛邑[3],秦襄公[4]始封为诸侯,作西畤[5]用事上帝,僭端见矣[6]。《礼》曰[7]:“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8],位在藩臣而胪于郊祀[9],君子惧焉。及文公逾陇[10],攘夷狄[11],尊陈宝[12],营岐、雍[13]之间,而穆公[14]修政,东竟至河[15],则与齐桓、晋文中国侯伯侔[16]矣。是后陪臣执政[17],大夫世禄[18],六卿[19]擅晋权,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及田常[20]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21]弗讨,海内争于战功矣。三国[22]终之卒分晋,田和[23]亦灭齐而有之,六国之盛自此始。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24]。矫称蜂出[25],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26]也。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27]之,比于戎翟,至献公[28]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29]也,盖若天[30]所助焉。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31]。”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32],汤起于亳[33],周之王也以丰、镐[34]伐殷,秦之帝用雍州[35]兴,汉之兴自蜀汉[36]。
【译文】
[1]《秦纪》:秦国史官记述的秦国史书。
[2]犬戎:西戎别名,又称畎夷、昆夷、混夷、串夷,古时活动在今陕西省凤翔县以北一带。幽王:西周末主名宫湦。公元前771年,犬戎入侵,幽王被杀于骊山,西周亡。
[3]洛邑:周初经营的东方军事重镇。西周亡,幽王子平王宜臼东迁洛邑,史称东周。洛邑故城在今洛阳市西。
[4]秦襄公:秦开国君主,因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有功,被封为诸侯,赐岐山以西之地。前777至前766年在位。
[5]西畤:秦襄公在西陲建置的祭祀白帝的神祠。畤,止也,神灵所栖止之处所。畤建于西陲邑故名西畤。汉置西县,故城在今甘肃天水西南一百公里处盐关堡东南的西汉水南岸。
[6]僭端见矣:越礼称王的苗头出现了。白帝是五天帝之一,秦襄公祭白帝表示直接继承了天命,为称王作准备,所以说“僭端见矣”。
[7]《礼》曰后二句:见《礼记·曲礼》,原文是“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诸侯方祀,祭山川”。
[8]先暴戾,后仁义:把暴戾放在第一位,把仁爱礼义放在后面。
[9]胪于郊祀:陈列祭天的礼仪。胪,陈列。郊祀,在郊外祭天。
[10]文公:秦襄公之子,他越过陇山进入关中,击退犬戎,占有岐山以西之地。前765至前716年在位。陇:指陇山,又称陇坂、陇坻、陇首。陇山绵亘在今陕西省陇县、宝鸡以及甘肃省的清水、秦安一带。
[11]攘:排斥,打击。
[12]尊陈宝:陈宝是神雉名。秦文公在陈仓北坂,即宝鸡山北坡建置宝鸡神祠,制造神话说,有一只神雉化成了宝石,秦得宝石当为帝王。宝鸡地名由此而得。
[13]岐、雍:岐,即岐山,在陕西省凤翔县东。雍,即雍山,在凤翔县西。
[14]穆公:春秋五霸之一,前659年至前621年在位。秦穆公时,秦国占有全部关陇之地,东边国境线到了黄河岸边。
[15]竟:通“境”。河:黄河。
[16]侔:平等,比肩。
[17]陪臣执政:指春秋后期,诸侯国政权落入卿大夫之手。诸侯国的卿大夫对天子称陪臣,即臣之臣。
[18]世禄:世代相袭爵秩食禄。西周制度,卿大夫也是世袭。
[19]六卿:春秋末晋政权落入六卿之手,即韩、赵、魏、范、智、中行六家贵族。
[20]田常:齐大臣,相简公,后又杀简公立平公,专制齐政。
[21]晏然:安然,平静。指不作出反应。
[22]三国:晋六卿互相兼并,后剩下韩、赵、魏三家,于公元前453年瓜分晋国,又于公元前403年正式称诸侯。
[23]田和:田常曾孙,他夺取了姜齐政权。公元前386年,周安王承认田和为诸侯。
[24]谋诈句:这句是说,战国时,列国间钩心斗角,用奇谋诈术取胜,从而产生了纵横家。史称纵横家之说为长短说,西汉刘向校书时汇编成《战国策》。
[25]矫称蜂出:假传命令的事件层出不穷。如信陵君窃符救赵,就是假传王命夺了晋鄙军。
[26]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这句是说,战国之世,尽管诸侯之间置质,君臣之间剖符,都不起约束作用。质,抵押。两国间缔约,常交换太子或大臣到对方以示信守叫置质。被质的太子叫质子,被质的大臣叫质臣。
[27]宾:通“摈”,排斥。
[28]献公:前384至前362年在位。
[29]险固便形势利:秦据关中,东伐诸侯居高临下,地理形势有利,险固予秦国以方便。
[30]天:《史记》中的“天”字有多种意义,一为自然之天,二为命运之天,三为有意志之天。这里指有意志之天,同时含有形势之意。秦得天之助,司马迁反复言之。如《魏世家赞》云,“天方令秦平海内”云云。这里指出秦非“德义”之邦,论兵力也不如三晋之强,但东方各国礼崩乐坏,人才西去,以至于在秦献公之后,常称雄诸侯,仿佛秦是得了天助一样。由于司马迁还不能用唯物史观解释秦并六国的原因,不免困惑而发出“盖若天所助焉”的慨叹。
[31]或曰后四句:按五行理论木、火、金、水、土五行应东、南、西、北、中五方,并与春、夏、秋、冬、闰相配合。因东与春相配,西与秋相配,所以说“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熟]”,用以解释汉兴起于西方。这是从历史现象中演绎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也是司马迁时代学术界解释历史之变的一种理论。
[32]禹兴于西羌:古史中的一种传说。《夏本纪·正义》引《帝王纪》谓禹“本西夷人也”。扬雄《蜀王本纪》云:“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汶山郡:汉武帝置,郡治汶江,在今四川省茂县西北,本冉
族地。冉
以氐羌为主。
[33]亳:亳有四地,一在关中,三在河南。商丘东南称南亳,商丘西北称北亳,偃师市西有西亳。关中之亳,《殷本纪》三家注谓在上洛,即今陕西省丹凤县。这里以关中之西亳为汤的发祥地。
[34]丰、镐:文王营丰邑,武王营镐邑,两邑均在今西安市西。
[35]雍州:指关中地区。
[36]蜀汉:刘邦被项羽封为汉中王,拥有巴、蜀、汉中地。
【原文】
秦既得意[1],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2]。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3]。传曰“法后王”[4],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5]也。学者牵[6]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7]无异。悲夫!
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8],起周元王[9],表六国时事,讫二世[10],凡二百七十年[11],著诸所闻兴坏之端[12]。后有君子,以览观焉。
【译文】
[1]秦既得意:指秦得遂统一之志。《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二十八年东巡,上琅邪山刻石颂功,“明得意”。
[2]具:完全。
[3]世异变,成功大:指秦顺应事变,获得成功。其语化自《韩非子·五蠢》,原文是:“时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4]传曰“法后王”:传,指《荀子·儒效篇》:“法后王,一制度。”又《荀子·非相篇》:“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后王是也。”司马迁引此为重视秦朝的理论依据。
[5]议卑而易行:议论平易浅近容易遵行。
[6]学者:主要指那些高谈阔论法先王尧舜的汉代儒生,特别是朝中博士先生,他们全盘否定秦朝,局限在自己旧说里跳不出来。牵:局限。
[7]耳食:用耳朵吃饭(听食)不知味,喻不切合实际。
[8]踵《春秋》之后:接续在孔子所著的《春秋》之后,即接在《十二诸侯年表》之后,因该表是表现《春秋》的。踵,脚后跟,引申为跟着、接续之意。
[9]周元王:名姬仁,前475至前469年在位。
[10]讫二世:指《六国年表》下限不止于秦统一的公元前221年,而讫于秦二世之亡的公元前207年,正是司马迁“综其终始”历史观的反映,以表现其凭恃暴力不能守国的观点。秦二世,名胡亥,继位三年(前209—前207)就亡了秦国。
[11]凡二百七十年:此举成数。前475至前207年,实际为269年。凡,总共。
[12]兴坏之端:成功与失败的头绪,即兴亡经过及其原因。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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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研读《秦记》,看到上面记载犬戎部族击败杀死周幽王,周王室往东迁都到洛邑,秦襄公开始被封为诸侯,就建造西畤来侍奉天帝,这表明秦国越位犯上的苗头已经显现了。《礼经》上说:“天子才有权祭祀天地,诸侯只能祭祀本国封区内的名山大川。”当时,秦国夹杂着西戎北狄的民风习俗,把凶暴乖戾摆在前面,将仁德道义放在后头,地位处在捍卫王室的臣属行列,却在祭祀规格上同天子平起平坐,君子对此感到后怕。到秦文公,越过陇山,驱逐戎狄,祭祀陈宝,开发了岐山到雍地这片地区,而秦穆公修明政治,把东部国境扩展到黄河西岸,就与齐桓公、晋文公这些中原霸主势均力敌了。此后,家臣执掌国政,大夫世代保持政治地位,六卿独揽晋国的大权,无论征伐还是会盟,威势都在诸侯之上。到田常杀掉齐简公而自任齐相,诸侯却无动于衷不予讨伐,这标志着海内已经围绕怎样保持本国的军事实力来争斗了。韩赵魏终于到最后瓜分晋国,田和也吞灭姜齐据为己有,六国并立的局面由此开始了。首要之务在于壮大军事力量,兼并对方,因而权谋诈术得到普遍应用,合纵连横的学说也相继兴起。各种谎言骗局蜂拥而出,誓词盟约毫无诚意,即使互派人质,剖符为凭,还不能相互约束。秦国起初只是一个偏远小国,中原各国都排斥它,把它比作戎狄。但从献公以后,一直在诸侯中称雄。论起秦国的德义,还不如鲁卫两国中那些凶暴乖戾的人;计量秦国的兵力,也不如三晋强大,最后却吞并天下,这不一定就是因为秦国凭据天险,攻守方便,地理形势非常有利;好像上天对它有所扶助似的。
有一种说法认为:“东方是万物萌生的地方,西方是万物最后成熟的地方。”据此看来,开创事业的人必定出现在东南,获取胜利果实的人常常诞生在西北。所以,大禹在西羌勃兴,成汤在亳地崛起,周人建立王朝是因为有丰镐作根据地去讨伐殷商,秦国完成帝业是由于有雍州当大本营才日益强大,汉朝兴盛是从巴蜀汉中开始的。
秦国已经统一天下,就焚烧《诗》《书》,而各国国史被烧得更厉害,因为书中有讽刺讥笑秦国的地方。《诗》《书》之所以重新流传于世,是收藏的人家很多,而各国国史专门收藏在周王室,因此一下子就全毁灭了。可惜呀!可惜呀!如今,只有《秦纪》传下来,又不写明日月,内容简略也不完整。但是,战国关于变通和应急的对策也有大量可以采用的,为什么非上古不可呢?秦国夺取天下暴行很多,但能随着时代的不同而相应调整对策,建树的功业非常巨大。传世的典籍强调说:“效法后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后王距离自己近,当代民俗的变化也和后王那个时期差不多,道理讲起来浅显明白,容易推行。一般的读书人局限于平常听到的那点东西,看见秦朝高居皇帝宝座的时间很短促,不考察它本身发展的全过程,就都耻笑它,这和用耳朵吃东西没有什么两样,真可悲呀!
我于是根据《秦纪》,接在《春秋》后面,上起周元王,列表编排六国发生的大小事件,下至秦二世,总共二百七十年,借此显示我所闻知的各种兴盛衰败的头绪来。后世若有君子,请来阅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