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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6第六十六卷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第六十六卷

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屈原贾生列传》是屈原、贾谊两个人的传记。他们虽然不是同时代人,但是二人的遭遇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都是才高气盛,又都是因忠被贬,在政治上都不得志,在文学上又都成就卓著。所以,司马迁才把他们同列于一篇。

对于屈原,作者先写他的才能之高。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但也因此深受上官大夫的嫉妒。上官大夫进谗言使怀王疏远屈原。屈原被贬之后,作者极力表现他忠君爱国的一腔热血和满怀赤诚,“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但屈原最终也没能使怀王觉悟,反因此得罪了令尹子兰,惨遭放逐。

屈原被放逐之后,作者重点写了他的死。上不能为国尽忠效力,下不能躬耕垄亩,归隐田园,“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这是一种伟大的、难得的孤独,唯有坚强者方能如此,唯有高尚者方能如此。所以,屈原才表示:“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就这样,屈原怀抱沙石,沉江而死,实现了自己“伏清白以死直”(《离骚》)的诺言,其正直刚烈堪称千古之冠。

司马迁对贾谊,则首先表现其才华过人,“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汉文帝也非常欣赏他,一年之中破格提拔他为太中大夫。接着,贾谊又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行礼乐等革新主张,但遭到了周勃等老臣们的反对,他们攻击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而汉文帝又是这班老臣们所拥立,登位不久,权力未稳,也只有依从而已。所以,就把贾谊贬到长沙,任长沙王太傅。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作者笔端饱含感情,行文幽抑哀婉。正如作者所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可见作者是在这种悲慨的感情中写下本篇的,并将此情寄之笔端。而司马迁自己也同样是才高气盛,因忠而遭受不幸,所以他表面上写屈原、贾谊,实际上也在写他自己,他在《报任安书》中写道:“盖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1],明于治乱,娴[2]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3]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4],争宠而心害[5]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6]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7]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8]屈平。

【译文】

[1]博闻强志:见闻广博,记忆力强。

[2]娴:熟习。

[3]任:信任。

[4]同列:同在朝班,即同事。

[5]害:妒忌。

[6]属:写作。

[7]伐:自我夸耀。

[8]疏:疏远。

【原文】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1]也,馋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2]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3]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4],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5],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6]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7]好色而不淫,《小雅》[8]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9]。其文约[10],其辞微[11],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12]极大,举类迩[13]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14]。濯淖[15]污泥之中,蝉蜕[16]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17]垢,皭然[18]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译文】

[1]聪:听觉灵敏,此处指明辨是非。

[2]幽思:苦闷深思。

[3]离忧:遭受忧愁。离,通“罹”,遭受。

[4]反本:追念根本。反,通“返”。

[5]惨怛:忧伤,悲痛。

[6]间:挑拨离间。

[7]《国风》:《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由各地的民间歌谣所组成,有十五国风,一百六十篇。

[8]《小雅》:亦《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大部分是西周后期和东周初期贵族宴会的乐歌,小部分是批评当时朝政过失或抒发怨愤的民间歌谣。

[9]靡:没有。见:通“现”。

[10]约:简约。

[11]微:精深,幽微。

[12]称文小:指《离骚》中多引述花草树木等细小事物。指:通“旨”,意义。

[13]举类迩:指《离骚》所称引的都是眼前习见的事例。迩:近。

[14]自疏:自己主动疏远,这里指不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15]濯淖(nào):洗涤污垢。此处以喻超脱世俗。

[16]蝉蜕:蝉蜕之壳,此处以喻解脱。

[17]滋:混浊,污黑。

[18]皭(jiào)然:洁白的样子。

【原文】

屈平既绌[1],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2],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3]去秦,厚币委质[4]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5]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译文】

[1]绌:通“黜”,贬斥,废退。

[2]从亲:指山东六国团结起来,结成联盟,共同抗秦。

[3]详:通“佯”,假装。

[4]厚币:丰厚的礼品。币: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品的玉、帛等物。委质:谓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而委体于地。引申为归顺、臣服。质:指形体。一说“质”通“贽”,指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委质”也引申为归顺、臣服。

[5]如:往……;到……。

【原文】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1]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2]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3]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4],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5]。”怀王稚子[6]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7]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8]。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译文】

[1]甘心:称心,快意。

[2]当:抵押。

[3]用事者:当权的人。

[4]顾反:等到返回时,反,通“返”。下“入秦而不反”“不忘欲反”等句之“反”同此。

[5]毋行:不去为好。毋:无,不。

[6]稚子:幼子。

[7]卒:最终。

[8]内:通“纳”,接纳。

【原文】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1]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2]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3]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4],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5]曰:“井泄[6]不食,为我心恻[7],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8]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9]之。

【译文】

[1]咎:责怪,归罪。

[2]眷顾:怀念。

[3]冀幸:侥幸希望。

[4]分:职分,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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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第六十卷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第六十卷

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本篇是战国末期楚相春申君黄歇的专传。

春申君是楚国贵族,招揽门客三千余人,为“战国四公子”之一。曾以辩才出使秦国,并上书秦王言秦楚宜相善。时楚太子完入质于秦,被扣留,春申君以命相抵设计将太子送回,随后亦归楚,任为楚相。曾率兵救赵,又率六国诸侯军攻秦,败归。后因贪图富贵中李园圈套被谋杀。对于春申君其人,司马迁作了大体公允的评述:“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春申君“以身徇君”(《太史公自序》)是对暴秦以强凌弱的一种抗争,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楚国的利益,是值得称道的明智之举。但综观他的一生所作所为,唯系于“富贵”二字,即如他“招致宾客,以相倾夺”,无非把宾客当作显示富贵的摆设而已,让宾客“蹑珠履”与赵使竞豪奢即为一例。因此,他不可能得到贤才,即使有朱英那样的人也只能“恐祸及身”远离而去。他最后落得悲惨下场,正如钟惺所言“富贵到手,器满志昏”,具有必然性。至于他的上秦王书,不过是嫁祸于人、求得苟安罢了。从长远的观点看,等于是献给秦王灭楚的大计,实在不算“明智”。

明凌稚隆说:“按此传前叙春申君以智能安楚,而就封于吴,后叙春申君以奸谋盗楚,而身死棘门,为天下笑。模写情事,春申君殆两截人。”(《史记评林》)从行文看,本传可以春申君任相前后分为两个时期,前期重点写其“智”,后期重点写其“昏”,并各选择一件事情作具体的描述,两件事情又都有首有尾,像是独立成篇的生动故事,而前后两期又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突出了春申君由明智而昏聩的性格变化,给人以完整而明晰的印象。

【原文】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1]。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秦昭王[2]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3],禽[4]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5]之郡,拔鄢郢[6],东至竟陵[7],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8]县。黄歇见楚怀王[9]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10]举兵而灭楚。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译文】

[1]顷襄王:熊横。前298—前263年在位。

[2]秦昭王:即秦昭襄王。嬴稷。前306—前251年在位。

[3]华(huà)阳:秦置郡。在今河南省新郑市北。

[4]禽:通“擒”。

[5]巫:郡名。地在今重庆市东部,治所在巫县(今重庆市巫山县东)。黔中:郡名。

[6]鄢郢(yān yǐnɡ):楚都。在今湖北省宜城市南。自吴师入郢,楚昭王迁都鄢,即改鄢为郢,故称鄢郢。后又返旧都郢。

[7]竟陵:县名。在今湖北省潜江市西北。

[8]陈:县名。在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

[9]楚怀王:熊槐。前328—前299年在位。

[10]壹:通“一”。

【原文】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1]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2]则危,累[3]棋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4],此从生民已[5]来,万乘[6]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庄王之身[7],三世不妄[8]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9]。今王使盛桥[10]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11]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12]之门,举河内[13],拔燕、酸枣、虚、桃[14],入邢[15],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16]。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17],以临仁、平丘[18],黄、济阳婴城[19]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磿[20]之北,注齐秦之要[21],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22]矣。

【译文】

[1]驽:才能低劣。

[2]致至:发展到极点。

[3]累:堆叠。

[4]垂:通“陲”,边境。

[5]已:通“以”。

[6]万乘(shènɡ):万辆兵车。借指大国。

[7]先帝文王、庄王之身:《战国策》作“文王、武王、王之身三世”,是对的,秦国在此之前没有庄襄王,且又漏掉了“王”字。

[8]妄:据《史记志疑》本应为“忘”。

[9]要(yāo):通“腰”。

[10]盛桥:人名。

[11]信(shēn):通“伸”,伸张。

[12]大梁:魏都城。茌今河南省开封市。

[13]河内:地区名。指今河南省黄河以北地区。

[14]燕(yān):县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东北。酸枣:县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西南。虚:地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东。桃:城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市西北。

[15]邢:即邢丘。地名。在今河南省温县东。

[16]捄:通“救”。

[17]蒲:邑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市。衍:邑名。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北。首:邑名。在今河南省睢县东南。垣:邑名。在今山西省垣曲县东南。

[18]仁:县名。今地不详。平丘:县名。在今河南省封丘县东。

[19]黄:邑名。在今河南省兰考县西。婴城:环城固守。婴,萦绕。

[20]濮:县名。在今河南封丘县。磿(lì):地名。临近濮县。

[21]注:贯通;联系。要:通“腰”。

[22]单:通“殚”,尽。

【原文】

王若能持[1]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2],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3]。王若负人徒之众,伏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4]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5]有终。”《易》曰:“狐涉水,濡[6]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7]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8]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9]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10],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11]。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12]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13]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译文】

[1]持:保持。

[2]绌:排除;消除。地:心地;见地。

[3]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意谓三王显得不足该为第四王,五伯显得不足该为第六伯,即可与三王五伯并驾齐驱、竞相媲美的意思。五伯(bà):五霸。

[4]臣:臣服。使动用法。

[5]靡(mǐ):无。鲜(xiǎn):少。克:能够。

[6]濡(rú):沾湿。

[7]榆次:县名。在今山西省太原市东南。

[8]干隧:地名:在今江苏省苏州市,吴王夫差自刎的地方。

[9]没(mò):贪恋;迷溺。

[10]艾陵:地名。在今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东北。

[11]三渚(zhǔ):地名。浦(pǔ):水边。

[12]晋阳:邑名。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

[13]凿台:台名。在今山西晋中市榆次区南。

【原文】

《诗》曰:“大武远宅[1]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兔[2],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3]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4],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5]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6]腹绝肠,折颈摺颐[7],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8]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9]。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10]之与攻楚,不亦过[11]乎!

【译文】

[1]宅:住宅,借指根据地。

[2]趯趯(tì):跳跃的样子。毚(chán)兔:大兔;狡兔。

[3]忖度(cǔn duó):估量;揣度。

[4]假:宽容。

[5]重世:累世;长时间的。

[6]刳(kū):剖开挖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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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第六十二卷乐毅列传第二十

第六十二卷

乐毅列传第二十

本篇是著名军事家乐毅的专传并附其子乐闲及同宗后辈乐乘传。

燕国原是战国七雄的弱者,无端遭到强齐的侵凌。燕昭王即位后,招贤纳士,发愤图强,决心报仇雪耻。当复仇时机到来时,乐毅向燕昭王冷静、客观地分析了时局,提出了正确的战略主张:联合楚、赵、韩、魏四国,利用秦国,共同伐齐。昭王虚心采纳了乐毅的意见,命乐毅任上将军,率五国军队,大败齐军,取得了以弱胜强、报仇雪耻的辉煌胜利。故《太史公自序》说:“率行其谋,连五国兵,为弱燕报强齐之仇,雪其先君之耻,作乐毅列传第二十。”太史公为乐毅立传的意旨于此可见——肯定其战略主张,颂扬其历史功绩。但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无端被黜,被迫逃往赵国,其原因就是新君惠王嫉贤妒能并为齐国所利用。惠王担忧乐毅会借赵伐燕,派人指责乐毅并强作辩解,乐毅作书回答。传中不惜笔墨地引录了回信全文。在这封信里,乐毅着重缅怀昭王的知遇之恩,剖白自己对燕国的一片忠心,委婉地驳斥了惠王,并表示决不因个人恩怨,借赵伐燕。太史公引录全信的意图是清楚的,一方面揭露惠王的昏庸无能,另一方面展现乐毅坦荡宽阔的胸襟,说明惠王的担忧纯系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君子两相比照更加突出了乐毅的高尚人格。

这篇传记在写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概略介绍乐毅生平事迹而详录其回信全文,这种写法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引录全信固然与这封信本身文情并茂有关,更重要的是信中全是思想的吐露,这样在记述乐毅外在军事活动的同时将其内在的精神世界揭示,从而把乐毅既长于军事又具有政治头脑和高尚情怀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更加充分而富有光彩。

【原文】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1],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2]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3]远,力不能制[4],于是屈身[5]下士,先礼郭隗[6]以招贤者。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7]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译文】

[1]沙丘之乱:指前295年,主父武灵王与少子惠文王同游沙丘,长子章乘机作乱,欲杀惠文王以自立,公子成等发兵平乱,章败,逃入武灵王行宫,公子成率兵围困,杀章,武灵王被饿死。

[2]子之之乱:指前315年,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国相子之,子之为政三年燕大乱。前314年齐宣王袭燕,杀燕王哙及子之。

[3]辟:通“僻”。偏僻。

[4]制:制胜。

[5]屈身:降抑身份。

[6]先礼郭隗:指燕昭王听从郭隗建议,先礼尊郭隗自己,为其筑宫,拜其为师以招揽天下贤士。

[7]委质:古代臣下向君主敬献礼物,表示献身称“委质”。质,通“贽”。

【原文】

当是时,齐湣王强,南败楚相[1]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2]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3],已而复归之[4]。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湣王自矜[5],百姓弗堪[6]。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7]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8]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啖[9]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10]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11]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12]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13],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14]齐,齐皆城守[15]。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16],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17]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18]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19]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20],欲连兵[21]且留齐,南面而王齐[22]。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23]代之,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译文】

[1]楚相:梁玉绳《史记志疑》:“‘楚相’乃‘楚将’之误。”

[2]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这里指魏、赵两国。

[3]争重为帝:争取尊为帝号。前288年,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

[4]已而复归之:指齐湣王接受苏代的劝说,称帝后两个月即自行取消帝号,仍旧称王。

[5]自矜:自尊自大。

[6]堪:忍受。

[7]余业:先人遗下的功业。

[8]与:结交,联合。

[9]啖(dàn):以利益引诱人。

[10]害:以为祸害。

[11]合从:当时诸侯国在外交的一种策略,即“合众弱以攻一强”。从,通“纵”。

[12]并护:统一指挥。

[13]罢归:停止攻击,撤回本国。

[14]徇: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

[15]城守:据城固守。

[16]说:通“悦”。

[17]飨:用酒食招待人。

[18]卤获: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卤,通“掳”,掠夺。

[19]纵:施放。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或用计使敌人内部不团结。

[20]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

[21]连兵:断断续续用兵。

[22]王齐:在齐称王。

[23]不善:不怀好意。

【原文】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1],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2],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3]。燕惠王乃使人让[4]乐毅,且谢[5]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6],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7],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8]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9],以与寡人有隙,遂捐[10]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11]燕惠王书曰:

【译文】

[1]设诈诳燕军:指田单先以请降示弱麻痹燕军,再以“火牛阵”奇袭燕军。诈:欺骗;诳:迷惑。

[2]迎襄王于莒:齐湣王兵败奔莒,为援齐楚将淖齿所杀,后莒人立湣王子为王,即襄王。

[3]弊:疲困。

[4]让:责备。

[5]谢:道歉。

[6]雠:仇恨。

[7]弃群臣:抛下了群臣,是死去的委婉说法。

[8]暴露:露天食宿。指战地生活的辛苦。

[9]过听:误听。

[10]捐:弃。

[11]遗:给予。

【原文】

臣不佞[1],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2]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3]臣之理,又不白[4]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5]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6]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7]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8]之心,故假节[9]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10],厕[11]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12],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13],可幸[14]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译文】

[1]不佞:没有才能。是自谦的说法。

[2]数:列举罪状,指责、数落。

[3]侍御者:君主的侍从。这里实指燕惠王。畜:收留。幸:宠信。

[4]白:明白。

[5]禄:爵禄。私:偏私。

[6]能当者:指才能胜任官职的人。处:安排,任用。

[7]论:衡量。行:品行。

[8]高:超出。世主:一般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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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第六十八卷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第六十八卷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这是一篇类传,依次记载了春秋战国时代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著名刺客的事迹。

关于此传的传旨,在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只谈到“曹子匕首,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义不为二心”,专诸、聂政、荆轲之事不及一语。显然,这不是此传的全部传旨。细味全传,尽管这五人的具体事迹并不相同,其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缘由也因人而异,但是有一点则是共同的,这就是他们都有一种扶弱拯危、不畏强暴、为达到行刺或行劫的目的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刚烈精神。而这种精神的实质则是“士为知己者死”。所以,太史公在本传的赞语中说:“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这也就是太史公对本传传旨的一种集中概括了。当然,如果我们立足于当今重新审视和观照这五位刺客或劫持者的行迹以及他们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目的,我们完全可以得出一种新的认识,作出一种新的评价,但这新的认识和评价毕竟不是太史公的。太史公是立足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带着他特有的身世之感和爱憎,来热烈赞歌他所一再称赏的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刚烈精神的。

本传虽是五人的类传,但能“逐段脱卸,如鳞之次,如羽之压,故论事则一人更胜一人,论文则一节更深一节”(吴见思《史记论文》),所以全篇次第井然,始于曹沫,终于荆轲,中间依次为专诸、豫让、聂政,俨然一部刺客故事集,而统摄全篇的内在思想则是本传的主旨。

本传堪称《史记》全书中“第一种激烈文字”(吴见思《史记论文》)。从文学的角度看,这篇“最激烈文字”至今仍具有巨大的审美价值,特别是荆轲其人的传记。

【原文】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1]。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2]。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译文】

[1]好力:爱好勇武、力气。

[2]败北:战败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逃。

【原文】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1],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2]不变,辞令如故[3]。桓公怒,欲倍[4]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5]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6]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译文】

[1]鲁城坏即压齐境:意思是说,你们侵略鲁国,已经深入都城边缘,假如鲁国的都城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

[2]颜色:脸色。

[3]辞令如故:像平常一样谈吐从容。

[4]倍:通“背”,背弃、违背。

[5]所亡地:丢失的国土。亡,丢失,失去。

[6]有:又。

【原文】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1],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2]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3],未可说以外事。”乃进[4]专诸于公子光。

【译文】

[1]伍子胥亡楚如吴见《楚世家》《伍子胥列传》。

[2]说:劝说、说服。

[3]内志:在国内夺取王位的意图。志,志向,意图。

[4]进:推荐。

【原文】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眜,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1],欲卒致国于季子札[2]。诸樊既死,传馀祭。馀祭死,传夷眜。夷眜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眜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適[3]嗣,当立。”故尝阴养[4]谋臣以求立。

【译文】

[1]以次传三弟:依照兄弟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

[2]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想最终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

[3]適嗣:正妻所生的长子。適,通“嫡”,旧时正妻为“嫡”。

[4]尝:通“常”。阴养:秘密地供养。

【原文】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1]。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2]。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3]!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4],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5]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译文】

[1]按《楚世家》《十二诸侯年表》及《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楚平王卒于其十三年(前516),是年为吴王僚十一年,此谓“九年”,误。下文所记吴王僚因楚丧而伐之的事,《左传》在(鲁)昭公二十七年,即吴王僚十二年。

[2]变:动态。

[3]不求何获:意谓不争取(时机)就不会有收获。

[4]骨鲠之臣:正直敢言的忠臣。鲠,通“骾”。

[5]顿首:以头叩地。

【原文】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1]中,而具[2]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3]左右,皆王僚之亲戚[4]也。夹立侍,皆持长铍[5]。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6],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7]之。既至王前,专诸擘[8]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译文】

[1]甲士:身穿铠甲的武士。窟室:地下室。

[2]具:备办。

[3]阶陛:台阶。

[4]亲戚:此指亲信。

[5]铍(pī):长矛。一说两刃刀。

[6]详为足疾:假装脚有毛病。详,通“佯”,假装。

[7]鱼炙:烤熟的整条鱼。进:献上。

[8]擘:拆。掰开。

【原文】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1]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2]。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3]。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4],入宫涂厕[5],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i-去之[6]。

【译文】

[1]怨:恨,仇恨。

[2]膝其头以为饮器:把他的头盖骨涂以膝作为饮具。

[3]以上二句为古成语。说,通“悦”,喜欢、爱慕。容,梳妆打扮。

[4]刑人:受刑的人。这里犹“刑余之人”即宦者。

[5]涂厕:修整厕所。涂,以泥抹墙。

[6]卒i-去之:最终还是把豫让放走了。i-,放。去,离开。

【原文】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1],吞炭为哑[2],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3]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4]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5]?何乃残身苦形[6],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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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第六卷秦始皇本纪第六

第六卷

秦始皇本纪第六

这篇本纪以编年记事的形式,记载了秦始皇及秦二世一生的主要活动和所发生的重大事件,条理清晰,内容丰富,真实地反映了秦王朝建立前后四十年间风云变幻的历史场面。

这篇本纪以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活动为中心,逐年叙写,简中有繁,概括与重笔相间,通篇读来,不仅给人以历史的原貌,还可以使人感到一切都是历史的必然,两代帝王的形象活脱脱地呈现读者眼前。写秦始皇,首先简要地历数了他在前代取得重大胜利的基础上,调兵遣将,乘胜进击,并吞六国的过程,中间穿插记叙了粉碎嫪毐吕不韦集团、李斯上书谏逐客、尉缭献计、荆轲行刺等事件。然后,依次叙写他统一天下后的言行和事件,一方面列举了诸如议帝号、改历法服色、分天下为三十六郡、统一法律、统一度量衡和文字、巡行刻石、南取陆梁地、北击匈奴、修筑长城、咸阳宫关于学古与师今的一场大辩论、焚书坑儒等;另一方面,又列举了秦始皇不惜巨资派人入海求仙、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和骊山陵墓、随意杀戮无辜等。通过以上这些,不仅表现了秦始皇的政治、军事才能和礼贤下士、重用人才的作风,而且表现了他的愚昧荒诞、暴虐凶残,为了自己生前死后的享受而不惜民力民财的骄奢淫逸。其中,有许多典型的事例或通过叙写,或借用他人之口,补写始皇帝之性情,均写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一个杰出君主同时又是凶狠暴君的秦始皇的形象就这样被生动形象地勾勒出来。写秦二世,则施以重墨,着意叙写了在秦始皇逝世之后,他与赵高合谋篡权的详细经过和他的极端残虐、极端腐朽,生动深刻地揭露一个昏庸暴君和一个阴谋家的丑恶嘴脸。尤其是对赵高杀二世、子婴杀赵高的精雕细刻,曲折惊险,饱含着作者对二世和赵高的深深憎恶。

历史发展的总趋势总是越来越走向进步。司马迁以其朴素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把考察秦朝“成败兴坏之纪”的思想贯穿《秦始皇本纪》全篇,不仅给人们展示了秦始皇这个大誉大毁集于一身的封建帝王的一生,而且一直在探寻着秦朝的统一及灭亡的原因。他在篇末的论赞中大段引述西汉政论家贾谊《过秦论》的内容,并称赞说:“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所谓“过秦”,就是批评秦的过失。《过秦论》是一篇气势磅礴、很有感染力的政论文,它把秦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对我们认识秦朝的历史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原文】

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1]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2]于赵,见吕不韦[3]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4]。及生,名为政,姓赵氏。年十三岁,庄襄王死,政代立为秦王。当是之时,秦地已并巴、蜀[5]、汉中,越宛有郢[6],置南郡[7]矣;北收上郡[8]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9];东至荥阳[10],灭二周[11],置三川郡[12]。吕不韦为相,封十万户,号曰文信侯。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李斯[13]为舍人。蒙骜、王i-[14]、麃公等为将军。王年少,初即位,委国事大臣。

【译文】

[1]庄襄王:孝文王中子,名子楚。前249—前247年在位。

[2]质子:派往别国去作人质的国王的儿子或贵臣。

[3]吕不韦(?—前235):卫国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县西南)人。

[4]邯郸:今河北省邯郸市。

[5]巴、蜀:均国名,巴在今四川东部,湖北省西部。

[6]宛(yuān):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郢:都邑名。春秋战国时为楚都。在今湖北省江陵县东北。

[7]南郡:郡名。治所在郢,后迁江陵。这是秦国占领楚国郢都一带后新置的郡。

[8]上郡:郡名。辖无定河流域及内蒙古鄂托克旗等地。

[9]河东:郡名。治所在安邑(今山西省夏县西北)。辖山西省沁水以西、霍山以南地区。太原:郡名。治所在晋阳(今太原市西南),辖今山西省五台山以南、霍山以北地区。上党郡:治所在壶关(今山西省长治市北),辖境相当今山西省和顺县以南沁水流域以东地区。

[10]荥(xínɡ)阳: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北。

[11]二周:指西周、东周两小国。与历史上西周、东周王朝是两回事。

[12]三川郡:地辖今河南省伊水、洛水流域和北汝河下游地区。治所在雒阳(今洛阳市东北)。

[13]李斯(?—前208):上蔡人,原为吕不韦舍人,后任丞相,帮助秦始皇建立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推行焚书坑儒政策。秦始皇死后,与赵高策划废黜扶苏,扶助胡亥继位,后与赵高争权,被杀。

[14]蒙骜:齐国人。蒙武的父亲,蒙恬的祖父。王i-(yǐ):即王龁。

【原文】

晋阳[1]反,元年,将军蒙骜击定之。二年,麃公将卒攻卷[2],斩首三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王i-死。十月,将军蒙骜攻魏氏i-、有诡[3]。岁大饥。四年,拔畼、有诡。三月,军罢。秦质子归自赵,赵太子出归国。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五年,将军骜攻魏,定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城[4],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东郡。冬雷。六年,韩、魏、赵、卫、楚共击秦,取寿陵[5]。秦出兵,五国兵罢。拔卫,迫东郡,其君角率其支属徙居野王[6],阻其山以保魏之河内[7]。七年,彗星[8]先出东方,见北方,五月见西方。将军骜死。以攻龙、孤、庆都[9],还兵攻汲。彗星复见西方十六日。夏太后死[10]。八年,王弟长安君成i-将军击赵,反,死屯留[11],军吏皆斩死,迁其民于临洮[12]。将军壁死,卒屯留、蒲i-反[13],戮其尸。河鱼大上,轻车重马东就食。

【译文】

[1]晋阳:邑名。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晋源区。战国时属赵,前247年被秦攻占。

[2]卷(quān):邑名。属魏。在今河南省原阳县西。

[3]畼、有诡:均魏邑名。

[4]酸枣:邑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西南。燕:邑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东北。虚:即姚虚。在今延津县东南。长平:在今河南省西华县东北。雍丘:在今河南省杞县境。山阳城:邑名。在今河南省焦作市东南。

[5]寿陵:邑名。

[6]东郡:秦王政五年(前242)置郡。治所在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县西南)。野王:邑名。原属韩。在今河南省沁阳市。

[7]阻:依恃。河内:地区名。春秋战国时指黄河以北地区。

[8]彗(huì)星:星名。通常叫扫帚星。

[9]龙:地名。在今河北省行唐县。孤:近庆都。庆都:地名。在今河北省望都县。龙、孤、庆都三地相距很近。

[10]夏太后:庄襄王生母。

[11]屯留:原属韩。在今山西省长治市屯留区境内。

[12]临洮:县名。在今甘肃省岷县。

[13]蒲i-(ɡāo):一说为名叫蒲i-的士卒,一说为蒲、i-二邑,这里采用前一种说法。

【原文】

嫪毐[1]封为长信侯。予之山阳地,令毐居之。宫室、车马、衣服、苑囿[2]、驰猎恣毐。事无小大皆决于毐。又以河西太原郡更为毐国[3]。九年,彗星见,或竟天。攻魏垣、蒲阳[4]。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5],带剑[6]。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7]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8]。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9]发卒攻毐。战咸阳[10],斩首数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战中,亦拜爵一级。毐等败走。即令国中:有生得[11]毐,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尽得毐等。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12]。车裂以徇[13],灭其宗[14]。及其舍人,轻者为鬼薪[15]。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16]。是月寒冻,有死者。杨端和攻衍氏[17]。彗星见西方,又见北方,从斗[18]以南八十日。十年,相国吕不韦坐嫪毐免[19]。桓i-为将军。齐、赵来,置酒。齐人茅焦说秦王曰:“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20]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21]秦也。”秦王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官[22]。

【译文】

[1]嫪毐(lào ǎi,?—前238):吕不韦送进后宫的假宦官,被太后宠幸,权势极大。

[2]苑囿(yuàn yòu):帝王畜养禽兽、打猎及种植花木的地方。恣:听凭。

[3]河西:春秋战国时指今山西、陕西二省间黄河南段以西的地方。

[4]垣(yuán):邑名。故址在今山西省垣曲县东南。蒲阳:即蒲邑。在今河南省长垣市。

[5]冠(ɡuàn):古代贵族男子年满二十举行加冕礼,表示已经成年。

[6]带剑:用以表示威严。

[7]矫王御玺:盗用皇帝印。县:古代称帝王都城及其所辖地区,即王畿。戎、翟:均古代部族。翟,通“狄”。

[8]蕲(qí)年宫:在陕西省凤翔县南。当时是秦始皇居地。

[9]昌平君:楚国公子。曾经任相国,后来迁到郢,项燕立为荆王。昌文君:姓名不详。

[10]咸阳:秦都城。故址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

[11]生得:活捉到。

[12]卫尉:宫廷卫队长宫。内史:管理京城政事的长官。中大夫令:中大夫的主管官。枭(xiāo)首:古代酷刑之一,割下人头悬在木竿上。

[13]车裂:古代酷刑,把人肢体分绑在几辆车上,撕裂而死。徇(xùn):示众。

[14]宗:同祖;同族。

[15]鬼薪:秦代徒刑的一种,为宗庙打柴,刑期三年。

[16]房陵:县名。治所在今湖北省房县。

[17]衍氏:魏邑。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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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第九十一卷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第九十一卷

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李将军列传》是司马迁的一篇力作,这篇作品充分展示了作者在人物传记创作方面的杰出才能。抓住主要特征突出人物形象是司马迁最擅长的手法之一。在本文中,作者就抓住李广最突出的特点,通过一些生动的故事和细节,着力加以描写,使人物形象极为鲜明。如写他以百骑机智地吓退匈奴数千骑,受伤被俘而能飞身夺马逃脱,率四千人被敌军四万人围困,仍能临危不惧,指挥若定,等等。通过这几个惊险的战斗故事,突出表现了李广的智勇双全。尤其是对李广的善射,作者更是不厌其详地精心描写,如射杀匈奴射雕手,射杀敌军白马将,射退敌人的追骑,误以石为虎而力射没簇,甚至平时还常以射箭与将士赌赛饮酒等。这些精彩的片断犹如一个个特写镜头,生动地展示了这位名将的风采。

本篇记述汉代名将李广的生平事迹。李广是英勇善战、智勇双全的英雄。他一生与匈奴战斗七十余次,常常以少胜多,险中取胜,以致匈奴人闻名丧胆,称之为“飞将军”,“避之数岁”。李广又是一位最能体恤士卒的将领。他治军简易,对士兵从不苛刻,尤其是他与士卒同甘共苦的作风,深得将士们的敬佩。正是由于李广这种战斗中身先士卒、生活中先人后己的品格,使士兵都甘愿在他麾下,“咸乐为之死”。然而,这位战功卓著、倍受士卒爱戴的名将,却一生坎坷,终身未得封爵。皇帝嫌他命运不好,不敢重用,贵戚也借机对他排挤,终于导致李广含愤自杀。李广是以自杀抗议朝廷对他的不公,控诉贵戚对他的无礼。太史公也通过李广的悲剧结局,揭露并谴责了统治者的任人唯亲、刻薄寡恩以及对贤能的压抑与扼杀,从而使这篇传记具有了更深一层的政治意义。

【原文】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1]。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2]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3]从军击胡,用[4]善骑射,杀首虏[5]多,为汉中郎。广从弟[6]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7]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8]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9]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10]为骑郎将。吴楚军时[11],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12]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13]。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14]。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译文】

[1]李信逐得燕太子丹事,见《刺客列传》。

[2]受:学习。

[3]良家子:家世清白人家的子弟。汉朝军队的来源有两种,一种即所谓“良家子”,另一种是罪犯和贫民等。

[4]用:由于,因为。

[5]杀首:斩杀敌人首级。虏:俘虏。

[6]从弟:堂弟。

[7]秩:俸禄的等级。

[8]冲陷:冲锋陷阵。折关:抵御、拦阻。指抵挡敌人。

[9]万户侯:有万户封邑的侯爵。

[10]徙:调任。

[11]吴楚军时:指景帝三年吴楚等七国起兵叛乱。其事详见《吴王濞列传》。

[12]亚夫:即周亚夫。

[13]“以梁王”至“赏不行”:李广作战立功之地在梁国境内,所以梁王封他为将军并授给将军印。这种做法违反汉朝廷的法令,因而李广还朝后,朝廷认为他功不抵过,不予封赏。

[14]这里的“徙上郡”与上文“徙为上郡太守”重复,文字可能有误。对此,各家说法不同,不详述。

【原文】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1]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2],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3]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4]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5],皆惊,上山陈[6]。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诱之,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7],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8]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9]。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10],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译文】

[1]中贵人:宫中受宠的人,指宦官。勒:受约束。

[2]将:率领。骑:骑兵。纵:放马驰骋。

[3]射雕者:射雕的能手。雕,猛禽,飞翔力极强而且迅猛,能射雕的人必有很高的射箭本领。

[4]亡:通“无”。

[5]诱骑:诱敌的骑兵。

[6]陈:通“阵”,摆开阵势。

[7]所:表示大约的数目。“二里所”即二里左右。

[8]护:监护。

[9]纵马卧:把马放开,随意躺下。

[10]平旦:清晨,天刚亮。

【原文】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1]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2]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3]。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4],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5]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6]事,然亦远斥候[7],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8],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9],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10]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11]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12]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13]。

【译文】

[1]未央:即未央宫,西汉宫殿名,当时为皇帝所居。

[2]长乐:即长乐宫,西汉宫殿名,当时为太后所居。

[3]将军屯:掌管军队的驻防。

[4]部伍:指军队的编制。行阵:行列、阵势。

[5]刀斗:即刁斗。铜制的军用锅,白天用它做饭,夜里敲它巡更。

[6]莫府:即“幕府”,莫,通“幕”。古代军队出征驻屯时,将帅的办公机构设在大帐幕中,称为“幕府”。省约:简化。籍:考勤或记载功过之类的簿册。

[7]斥候:侦察瞭望的士兵。“远斥候”,远远地布置侦察哨。另一种解释,到远离侦察瞭望所及的地方。

[8]部曲:古代军队编制,将军率领的军队,下有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行伍:古代军队的基层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营陈:通“营阵”,营地和军队的阵势。

[9]治:办理,处理。至明:直到天明。也可解为非常明白,毫不含糊。

[10]卒:通“猝”,突然。

[11]佚:通“逸”,安逸,安闲。

[12]数:屡次。

[13]文法:朝廷制定的条文法令。

【原文】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1]。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2]。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3]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4]卧广。行十余里,广详[5]死,睨[6]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7]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8]。吏当[9]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10]。

【译文】

[1]领属:受统领节制。护军将军:即韩安国。

[2]韩安国率军埋伏马邑附近,设计诱骗单于,但被单于发觉,匈奴兵退去,所以汉军无功。其事详见《韩长孺列传》。

[3]致:送。

[4]络:用绳子编结的网兜。盛:放,装。

[5]详:通“佯”,假装。

[6]睨:斜视。

[7]暂:骤然。

[8]下:交付。吏:指执法的官吏。

[9]当:判断,判决。

[10]赎:古代罪犯缴纳财物可减免刑罚,称为“赎罪”或“赎刑”。庶人:平民。

【原文】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1]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2]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3],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4],后韩将军[5]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6],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7],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8]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9],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10]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11]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12]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13],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14],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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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5第九十五卷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第九十五卷

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本传记述了南越王赵佗建国的史实及其四位继承者同汉王朝的关系,描述了汉武帝出师攻灭南越,将南越置于汉王朝直接统治下的过程。行文中表现了司马迁尊重史实和民族一统的思想。他没有把边疆的少数民族视为“种别域殊”(班固《汉书·叙传》)的野蛮低贱民族,而肯定“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太史公自序》)的功劳,把南越视为汉王朝的一部分,视其民为汉王朝的同等臣民,把南越统一和南越归汉,视为各民族走向统一的必然趋势,有一定进步意义。

此文记事“简括”(李景星《史记评议》),重点突出:于赵佗建国、武帝兴师则详写,余者略述,“条理井井”(吴见思《史记论文》)。此文善于描摹军威气势,如写伏波将军和楼船将军率师南征,四路大军,浩浩荡荡,水陆并进,所向披靡,“声势赫奕”,“极其神妙,可云神化之笔”(吴见思《史记论文》)。本传太史公赞语多用四字句韵语,不但形式整齐,而且声韵和谐,显示了作者赞语风格的多样性。

【原文】

南越王尉[1]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2],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3]民,与越杂处十三岁。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4]、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5]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6]秦相立。南海僻远,吾恐盗兵[7]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8],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9]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10]佗书,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谿关[11]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12]。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13]。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14]通使,和集百越[15],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16]接境。

【译文】

[1]南越:一作“南粤”,是越人的一支。又是南越王赵佗所建的国名。其地在今广东与广西一带,南至今越南中部,北至今湖南南部。尉:都尉。秦时在南越设立桂林、南海、象郡,三郡长官不称守,而称尉。赵佗曾任南海郡尉。

[2]略定:攻取平定。杨越:南越人所居住之地属古九州之一的杨州,故称杨越。

[3]谪徙:被判刑而迁徙。

[4]刘季:即刘邦,其字叫季。

[5]中国:指中原地区。

[6]畔:通“叛”。

[7]盗兵:强盗之兵。这是赵佗对秦末反秦义军的诬蔑称呼。

[8]绝:断绝。新道:秦朝所修的通到南越的道路。

[9]番禺:地名。负:背负。此指背后紧靠着。

[10]被:加。“被佗书”,就是向赵佗颁布任命文书之意。

[11]移檄:传递檄文。横浦:关名。阳山:关口名。湟谿关:关名。

[12]党:党羽、亲信。假守:代理长官。

[13]释:放。弗诛:不杀。

[14]剖符:符是古代君臣间的一种信物,皇帝分封诸侯或封赏功臣,或遣将出征等,将金、玉、铜、木制成的一符一分为二,君臣各持其半,以备合符相验。此处的剖符就是汉朝确认赵佗为南越王的一种表示。

[15]和集:通“和辑”,和睦安定。百越:指南越的各个分支。

[16]长沙:汉代封国名。

【原文】

高后[1]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2]铁器。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3],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4]往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5],兵不能逾岭[6]。岁余,高后崩,即罢兵[7]。佗因此以兵威边[8],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9],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10],称制[11],与中国侔[12]。

及孝文帝元年[13],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14]来即位意,喻盛德焉。乃为佗亲[15]冢在真定,置守邑[16],岁时奉祀[17],召其从昆弟[18],尊官厚赐宠之。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19]陆贾,先帝时习使[20]南越。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因让[21]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22]之使报者。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23],称曰:“蛮夷大长老夫[24]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25]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26]亦称王。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乃顿首谢,愿长为藩臣[27],奉贡职[28]。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29]。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30]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31]如诸侯。至建元四年[32]卒。

【译文】

[1]高后:即吕后。汉高祖死后,她把持了朝中实权,前后长达十六年。

[2]有司:掌管具体工作的官吏。禁:禁止。关市:在边境所设的贸易市场。

[3]使物:使者与物资。

[4]灶:人名,即周灶。

[5]大疫:重病。

[6]岭:指阳山岭,是南岭的一部分。

[7]罢兵:停止军事行动。

[8]因此:乘此机会。威边:在边境显示军威。

[9]赂遗:贿赂。闽越:越人的一支。汉初其首领无诸封为闽越王。后来分为东越和繇两部分。瓯:即西瓯,越人的一支。骆:即骆越,越人的一支。

[10]黄屋:以黄绸做车盖的里子。左纛(dào):插在车厢左边的用牦牛尾或雉尾装饰的旗子。“黄屋左纛”都是秦汉时皇帝的车饰。

[11]称制:自称皇帝,发号施令。

[12]侔:相等。

[13]孝文帝元年:即前179年。

[14]代:代国。汉文帝刘恒未当皇帝前被封为代王,吕后死后,周勃等平定了诸吕之乱,拥戴刘恒为帝,他便从代国来到西汉京城长安。

[15]乃:就。佗亲:指赵佗的父母亲。冢:坟墓。

[16]守邑:犹“守冢”,指守墓的人家。

[17]奉祀:举行祭祀。

[18]从昆弟:堂兄弟。

[19]言:推荐。好畤:县名。

[20]先帝:指汉高祖刘邦。习使:屡次出使。

[21]让:责备。

[22]曾:竟然。一介:一位。

[23]书:奏书。谢:道歉,谢罪。

[24]大长老夫:赵佗自称其身世,意谓我是个年老的大君长。

[25]人众:民众,百姓。

[26]瓯骆:西瓯和骆越。裸国:赤身裸体的国家。因其地炎热,人们穿衣少,故称为裸国。

[27]藩臣:属国之臣。

[28]奉贡职:遵从纳贡的职责。

[29]朝请:汉时诸侯王朝见天子,在春天时叫朝,在秋天时叫请。

[30]居国:在国内。故:原来的。

[31]称王:自称为王。朝命:朝廷的命令。

[32]建元四年:即公元前137年。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原文】

佗孙胡为南越王。此时[1]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藩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于是天子多[2]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3]往讨闽越。兵未逾岭[4],闽越王弟馀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5]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6]。谓助曰:“国新被寇[7],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装[8]入见天子。”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9]惊动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10]失礼,要之不可以说好语[11]入见。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胡薨,谥[12]为文王。

【译文】

[1]此时:指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

[2]多:赞美。

[3]两将军:指王恢和韩安国。建元六年八月,武帝派大行王恢和大农令韩安国前去讨伐闽越王郢。

[4]逾:越过。岭:指阳山岭。

[5]谕:说明白。

[6]宿卫:宫中的侍卫。

[7]被:遭。寇: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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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第九十四卷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

第九十四卷

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

本文是公孙弘和主父偃的合传,并附录了徐乐、严安的两篇奏疏。至于篇末的王元后的诏书和班固的赞语,皆为后人所加,非司马迁原文。

传中记述了平津侯公孙弘以布衣而封侯,官至丞相,位列三公的经历,肯定了他官高戒奢,躬行节俭,倡导儒学,有益于教育事业发展的功绩;也肯定了他谏止征伐匈奴和罢通西南夷,关心民间疾苦的思想和行为;同时也指斥了他曲学阿世、“为人意忌”等缺失。

传中也记述了主父偃与徐乐、严安谏止征胡及通西南夷之事,表现了他们反对穷兵黩武、重视民间疾苦的思想;特别记述了主父偃“诸侯得推恩分子弟”的主张,这是名为推恩,实则削藩,打击诸侯势力的极好主张,对于加强和维护汉代中央集权制的统治有重要意义。传中虽对主父偃骄横之势有所讽刺,但对他的不幸也表示同情,特别是对当时的世态炎凉深有感慨,寓含着司马迁自己的身世之感。

此文把公孙弘和主父偃这样两个虽有共同的政治态度,却是冤家对头的人,放到同一传中加以记述,更能看出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和斗争的尖锐性、复杂性。传文中插入徐乐和严安的奏疏,因其思想与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思想一致,因而并不令人感到游离,相反却起到强化主旨的作用,显示了司马迁谋篇布局的缜密性和处理材料的灵活性,给后世写史者以启发。

【原文】

丞相公孙弘者,齐[1]菑川国薛县人也,字季。少时为薛狱吏[2],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3]。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4]。养后母孝谨[5]。

建元[6]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7]。是时弘年六十,征以贤良为博士[8]。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9],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10]五年,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11]公孙弘。弘让谢[12]国人曰:“臣已尝西应命[13],以不能罢归[14]。愿更[15]推选。”国人固[16]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17],百余人,弘第[18]居下。策奏[19],天子擢[20]弘对为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21]道,置郡,巴蜀民苦[22]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23]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译文】

[1]齐:指战国时齐国旧地;而菑川国则为汉朝初年的封国,建都于剧县(今山东省寿光市);薛乃汉代县名(在今山东省滕州市南)。按:剧县与薛县相距甚远,故前人疑此处有误,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史记考异》说:“菑川本齐故地,《史》言菑川又言齐者,当时通俗之称,扁鹊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与此一例,非《史》之误。《汉志》(即《汉书》)菑川国只三县,无薛县,然《高五王传》,青州刺史奏菑川王终古禽兽行,诏削四县,安和薛县不在所削之内。《汉志》郡国领县若干,皆元、成以后之制,未可据以驳传也。”此言可信。

[2]狱吏:负责监狱的官员。

[3]牧豕:放猪。海上:海边。

[4]《春秋》杂说:解释《春秋》的各家学说。按:《春秋》为孔丘所著鲁国的编年史,后为儒家经典之一。因原著简约,不易详知,遂有左丘明、公羊高、榖梁赤等为之作注,加以解说,另成三书,即《春秋左氏传》《公羊传》《榖梁传》。这里的“杂说”当指此。

[5]孝谨:孝顺恭谨。

[6]建元:汉武帝即位后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7]贤良文学:是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有时简称“贤良”或“文学”。建元元年的十月,由武帝亲自招考贤良文学,董仲舒等一百余人前来应考。

[8]博士:学官名。知识渊博,学有专长者得任此职,以备天子所用,或传授弟子。文帝时就已设《诗经》等博士,武帝建元五年乃设五经博士。

[9]上意:皇上的心意。

[10]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元光五年即公元前130年。

[11]推上:推举。

[12]让谢:退让谢绝。

[13]西应命:到西边的长安去接受皇帝的诏命。

[14]以:因为。罢归:罢官归来。

[15]更:改。

[16]固:坚决。

[17]对策:指应考的贤良文学等人回答皇帝所提的治国方策。

[18]第:名次。

[19]奏:进。

[20]擢:提拔。

[21]通西南夷:武帝元光年间,唐蒙和司马相如等出使西南夷,夜郎等归附汉朝,汉在上述地区设立犍为郡等。详见《西南夷列传》。

[22]苦:感到困苦。

[23]盛毁:极度诋毁。

【原文】

弘为人恢奇[1]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2],人臣病不俭节[3]。弘为布被,食不重肉[4]。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5],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6]。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7],辩论[8]有余,习文法[9]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10],上大说[11]之。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12],汲黯先发之[13],弘推[14]其后,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15],至上前[16],皆倍其约以顺上旨[17]。汲黯庭诘[18]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19]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20]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21]三年,张欧免[22],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23]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24]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25],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26]朔方。”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27]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28]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29],侈拟[30]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31]于君。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32]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译文】

[1]恢奇:恢廓奇诡。

[2]称:说。病:短处、毛病。不广大:指心胸狭小。

[3]俭节:即“节俭”。

[4]重肉:两种肉菜。

[5]开:开始。陈:陈说。端:头绪。

[6]面折庭争:通“面折廷争”,当面驳斥,在朝廷争辩。

[7]行:行为。敦厚:忠厚。

[8]辩论:指言辞。

[9]习:熟悉。文法:法律条文。

[10]缘饰:装饰。儒术:儒家思想和治国主张。

[11]上:皇帝。说:通“悦”。下文“天子常说”之“说”同此。

[12]请间(jiàn):请求分别进见皇帝。间,间隔。

[13]先发之:先提出问题。

[14]推:推究。此指把事情利害得失详尽地阐述清楚。

[15]约议:事前约定某些待议的问题。

[16]上前:皇上面前。

[17]倍:通“背”,违背。上旨:皇上的旨意。

[18]庭:通“廷”,朝廷。诘:责难。

[19]谢:道歉;谢罪。

[20]然:认为正确。

[21]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

[22]免:免官。指免去张欧的御史大夫。

[23]数:屡次。

[24]罢敝:通“疲敝”,疲惫。奉:供给。

[25]鄙人:鄙陋之人。

[26]专奉:专营。

[27]奉:通“俸”。

[28]诚:确实。

[29]三归:三处府第。一说为台名。

[30]侈:奢侈。拟:比。

[31]亦:此。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亦犹此也。”僭(jiàn):在封建社会,地位低的人越礼冒用地位高的人的名分、礼仪、器物的行为称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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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第九十三卷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第九十三卷

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本文是汉代名将卫青和霍去病的合传,主要记述卫青七出边塞,霍去病六出北疆,指挥千军万马,攻讨匈奴,扬威大漠的经历和赫赫战功。匈奴奴隶主屡犯中原,严重破坏了汉匈人民的和平生活,给百姓和社会生产带来深重灾难。年轻的汉武帝大胆重用青年将领卫青和霍去病,令其频频出击,其战争规模之大、兵威之盛,为汉代讨胡征战之最,这就有力地打击了匈奴奴隶主侵扰中原的嚣张气焰,对维护中国的统一和博大、安定和富强,对汉匈人民的和平劳动生活有着积极的意义,这是值得肯定的历史功绩,也正是司马迁写作本传的用意所在。当然,作者对连年战争所造成的人员伤亡和物资的巨大损失也提出了委婉的批评。

文中突出地描写和赞美了卫青推功让爵、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名将风度和以国家为重的爱国思想。但同时也批评了他们不修名节、不进贤士、和柔事主的不足,显示了司马迁修史时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

此文的结构颇有特色,前边的主要部分写卫、霍事迹,是卫、霍的合传。篇末又附记公孙贺等十六位征胡将领的简略事迹,以类相从,实为一篇类传。从结构上看,主次分明;从史实上看,前后一体,水乳交融,毫无游离或割裂之感。这就充分显示了司马迁剪裁谋篇的匠心和《史记》行文灵活多变的特点,使本传成为汉武帝时代汉匈战争和汉匈关系的一篇简史,或者是一本征胡英雄的记功簿。

【原文】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1]家,与侯妾卫媪通[2],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3],故冒[4]姓为卫氏。字仲卿。长子更字[5]长君。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兒,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6],不以为兄弟数[7]。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8],有一钳徒相青[9]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10]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青壮,为侯家骑[11],从平阳主。建元二年[12]春,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13]。皇后,堂邑大长公主[14]女也,无子,妒。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15],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时给事建章[16],未知名。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取[17]之,以故得不死。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18]贵,赏赐数日间累千金。孺为太仆公孙贺妻。少兒故[19]与陈掌通,上召贵掌[20]。公孙敖由此益贵。子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

【译文】

[1]给事:供职。平阳侯:指曹寿。

[2]通:通奸。

[3]据《外戚世家》载,卫子夫原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家的“讴者”即歌女,一次武帝到平阳公主家,所有侍奉他的美人,他都不喜欢,唯独喜欢上作为“讴者”的卫子夫。卫子夫侍武帝更衣,于是在衣车中得幸。入宫,有宠,以生戾太子刘据立为皇后。

[4]冒:冒充,假冒。卫青生父为郑季,当姓郑,以其为私生子,因依母姓,故曰冒。

[5]更:改换。字:表字。

[6]先母:指郑季前夫人。奴畜之:把卫青当作奴仆来养育。

[7]数:数目。

[8]甘泉:宫名。居室:即“保宫”,是囚禁犯法官员和其家属的拘留所。一说官署名,汉有甘泉居室令丞之官。

[9]钳徒:受钳刑的犯人。钳刑是用铁圈系颈的刑罪。相青:给卫青相面。

[10]毋:通“无”。

[11]骑:骑士。

[12]建元二年:即前139年。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13]幸上:被皇上宠爱。

[14]堂邑大长公主:即汉文帝长女,武帝姑母刘嫖,因嫁堂邑侯陈午,故名堂邑大长公主。汉代称皇帝的姑母为大长公主。刘嫖之女即武帝原配夫人陈阿娇,后被废。

[15]有身:通“有娠”,身怀有孕。

[16]建章:宫名。

[17]篡取:抢夺。

[18]昆弟:兄弟。

[19]故:从前。

[20]贵掌:使陈掌显贵。

【原文】

元光六年[1],青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军各万骑。青至茏城,斩首虏[2]数百。骑将军敖亡七千骑,卫尉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皆当[3]斩,赎为庶人。贺亦无功。

元朔[4]元年春,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其秋,青为车骑将军,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斩首虏数千人。明年,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虏略[5]渔阳二千余人,败韩将军[6]军。汉令将军李息击之,出代;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7]河南地,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走[8]白羊、楼烦王。遂以河南地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有功,以一千一百户封建为平陵侯。使建筑朔方城。青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天子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藉兵[9],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10]罪。《诗》[11]不云乎,‘薄[12]伐i-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13]’,‘城彼朔方[14]’。”今车骑将军青度[15]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二千三百级[16],车辎畜产毕收为卤[17],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18]旧塞,绝梓领[19],梁北河[20],讨薄泥[21],破符离[22],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23]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24],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25]而还,益[26]封青三千户。”其明年,匈奴入杀代郡太守友[27],入略[28]雁门千余人。其明年[29],匈奴大入代、定襄、上郡,杀略汉数千人。

【译文】

[1]元光六年:即前129年。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关于卫青等人这次出击匈奴的时间,《史记》《汉书》的有关纪传,记述并不一致。参见《匈奴列传》“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段注①(第151页)。

[2]斩首虏:斩杀和俘虏。

[3]当:判罪。

[4]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

[5]虏略:掳掠。

[6]韩将军:指韩安国。

[7]略:攻取。

[8]走:逃跑。这里指赶跑,使逃跑。

[9]造谋:策划阴谋。藉兵:仗恃武力。

[10]厥:其,指匈奴。

[11]《诗》:指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这里的引文,前两句出自《诗经·小雅·六月》,后两句出自《诗经·小雅·出车》。

[12]薄:语首助词,无实义。按:《六月》歌颂周宣王北伐i-狁即秦汉以来的匈奴之事。

[13]彭彭:奔行的样子,一说“马行盛貌”(《广韵》)。

[14]城:筑城。朔方:北方。按:《出车》也写宣王北伐i-狁之事。武帝引这两首诗为自己出击匈奴寻找根据。

[15]度:通“渡”。

[16]级:首级,人头。

[17]辎:辎重。卤:通“掳”,此指缴获的战利品。

[18]按:巡行。榆谿:塞名。

[19]绝:横过。梓领:通“梓岭”,山名。一说塞名。

[20]梁:桥,此处用为动词,架桥。北河:此与上文的西河,皆为古代黄河主河道的一部分。

[21]讨:征伐。蒲泥:部族的首领名。

[22]符离:塞名,在今内蒙古五原县西北部。

[23]伏听者:指敌人的侦探。

[24]执讯:捉到间谍。获丑:通“馘丑”,割死敌左耳以计功。丑,对敌人的蔑称。按:“执讯获丑”出自《诗经·小雅·出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讯为军中通讯问之人,盖谍者之类……则此诗‘获’即‘馘’之假借。”

[25]全:保全。甲兵:原指战衣与兵器,此指军队。

[26]益:增加。

[27]友:人名,即共友。

[28]略:掠。

[29]明年:指元朔四年(前125)。

【原文】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1]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2]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3]击匈奴。匈奴右贤王当[4]卫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5]北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6]。得右贤裨王[7]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8]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9]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10]而归。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11],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青固谢[12]曰:“臣幸得待罪行间[13],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14],上幸列地[15]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16]之意也。伉等三人何敢受封!”天子曰:“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今固且图[17]之。”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18],傅校获王[19],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20],至匈奴右贤王庭[21],为麾下[22]搏战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i-侯。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再[23]从大将军获王,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其秋,匈奴入代,杀都尉朱英。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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