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七卷
项羽本纪第七
《项羽本纪》通过秦末农民大起义和楚汉之争的宏阔历史场面,生动而又深刻地描述了项羽的一生。他既是一个力拔山、气盖世的“近古以来未尝有”的英雄,又是一个性情暴戾、优柔寡断、只知用武不谙机谋的匹夫。司马迁巧妙地把项羽性格中矛盾的各个侧面有机地统一于这一鸿篇巨制,虽然不乏深刻的挞伐,但更多的是由衷的惋惜和同情。
《项羽本纪》以描绘项羽这一人物的形象、刻画这一人物的性格为主,同时也生动地叙写了战争。披卷读之,既可以闻见战场的血腥,听到战马的嘶鸣和勇士们的猛吼,又可以看见项羽披甲持戟,瞋目而叱,大呼驰下,溃围、斩将、刈旗的神态与身姿。《项羽本纪》正是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写人,在写人的过程中写战争,二者相得益彰。战争因人物而生动、壮观,人物因战争而更显生动、奇伟。
《项羽本纪》是《史记》传记中最精彩的一篇,达到了思想和艺术的高度统一。它犹如一幅逼真传神的英雄肖像画,色彩鲜明;又像一张秦汉之际的政治军事形势图,错综有序。通篇文章气势磅礴,情节起伏,场面壮阔,脉络清楚,疏密相间,语言生动,成为我国文学史上的一篇不朽佳作。文中破釜沉舟、鸿门宴、四面楚歌、乌江自刎等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历代传诵。
【原文】
项籍者,下相[1]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2]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3]。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4],故姓项氏。
【译文】
[1]下相: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宿迁市宿城区西南。
[2]季父:小叔父。
[3]为秦将王翦所戮:始皇二十三年(前224),王翦破楚,虏楚王。项燕立昌平君为楚王,驻兵淮南反秦。第二年,王翦等破楚军,昌平君死,项燕自杀。
[4]项:春秋时国名。故城在今河南省沈丘县。
【原文】
项籍少时,学书[1]不成,去[2],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3],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4]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5]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6]。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7]。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8]。每吴中有大繇[9]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10]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11]能。秦始皇帝游会稽[12],渡浙江[13],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14]鼎,才气过人,虽[15]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译文】
[1]学书:学习认字和写字。
[2]去:放弃。
[3]敌:对抗;抵拒。
[4]栎(yuè)阳:县名。治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东北。
[5]蕲(qí):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东南。狱掾(yuàn):掌管监狱官吏的属员。掾,属员,相当今天的办事员。抵:致;送到。
[6]已:了结。
[7]吴中:县名,即吴县。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当时为会稽郡郡治。
[8]出项梁下:贤能在项梁之下。
[9]繇:通“徭”。
[10]部勒:部署,组织。
[11]其:指宾客及子弟。
[12]会稽(kuài jī):山名。在今浙江省绍兴市柯桥区东南。
[13]浙江:即今浙江省的钱塘江。
[14]扛(ɡānɡ):两手对举。
[15]虽:意思与“唯”同,句首语气词。
【原文】
秦二世元年七月[1],陈涉[2]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3]守通谓梁曰:“江西[4]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5]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6]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7]。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8],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9],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10]。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11]。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12],徇[13]下县。
【译文】
[1]秦二世元年:前209年。
[2]陈涉:即陈胜。
[3]会稽:郡名。地辖今江苏省南部、浙江省大部、安徽省南部,治所在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
[4]江西:泛指长江以西地区。
[5]桓楚:吴中奇士。
[6]眴(shùn):使眼色。
[7]印绶:即印。绶,系印的丝绳。
[8]慑伏:惊吓得趴在地上。
[9]下县:郡以下所属各县。这里指下属各县的后备兵员。
[10]校尉:地位略次于将军的军官。候,即军候,军中的侦察官。司马:军中的司法官。
[11]伏:通“服”,佩服。
[12]裨将:副将。
[13]徇(xùn):兼有夺取、招降和安抚的意思。
【原文】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1],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2]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3]。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4],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5],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6]。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7],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8]。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9]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10],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11]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12]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13]。
【译文】
[1]召平:陈涉部属。广陵: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
[2]且:将。
[3]上柱国:官名。楚国上卿,相当于相国,多系荣誉爵位。
[4]东阳: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盱眙县东南。
[5]令史:县令手下的书吏。
[6]长(zhǎnɡ)者:忠厚老实的人。
[7]无适用:没有恰当的人可以任用。
[8]苍头:用青色头巾裹头作为标记。特起:新起;崛起。
[9]先古:上世;祖先。
[10]暴:突然。大名:指称帝称王。
[11]指名:点名道姓。这里指被点名道姓的人。
[12]黥(qínɡ)布:英布。因曾受黥刑,所以称黥布。蒲将军:不详。
[13]军:驻扎。动词。下邳(pī):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邳州市西南。
【原文】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1]为楚王,军彭城[2]东,欲距[3]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4],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5]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6]。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7]。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8],项梁使别将朱鸡石[9]、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10],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11],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阬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12],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13]沛,往焉。
【译文】
[1]秦嘉:凌县(今江苏省宿迁市宿城区东南)人。景驹:战国末年楚王的同族。
[2]彭城:县名。即今江苏省徐州市。
[3]距:通“拒”。
[4]首事:首先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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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六十一卷
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两位国相范雎和蔡泽的合传。
范雎和蔡泽同是辩士出身,在任秦相之前都曾走过一段坎坷的道路。范雎在魏国被魏相魏齐屈打几乎致死,蔡泽游说诸侯四处碰壁,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气馁,后来“羁旅入秦”,凭着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终于成为秦相。范雎任相后,在外交上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国内打击外戚势力加强王室集权,为秦国成就帝业奠定了基础,在秦国历史上有一定的功绩。但他的致命弱点是“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感情用事,因小失大,以致害死名将白起,又任用亲信,造成恶果。蔡泽说服范雎让位后被命为国相,他的志向是个人长享富贵,因而一旦得到满足便不再进取,所以难有大的作为。作者全面地记述了他们的事迹,而为其立传的主旨则取“能忍訽〔诟〕于魏齐,而信威于强秦”这一角度,颂扬他们不因遭受困辱而沮丧,能够激励意志以奋发的精神,这或许是“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刘熙载《艺概》)吧。
这是一篇相当生动、富于艺术魅力的传记作品,它的写法几乎近于小说。首先,叙事波澜起伏,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如写范雎脱险一节,由范雎遭到毒打到他佯装死去,再到他被抛到荒野,最后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情节一波三折,而范雎顽强、机智的性格便在情节的展开中刻画出来。再如,写范雎入秦巧避穰侯,以及他乔装引诱须贾入宫等也都极尽曲折之妙,读来引人入胜。其次,运用肖像、心理等描写手法刻画形象。如唐举为蔡泽看相,戏言其貌不扬,寥寥几笔,朝天鼻、凸额头、塌鼻梁、端肩膀、罗圈腿的容貌体态便漫画般地活现读者面前。再如,范雎与蔡泽互相辩难,各自揣摩对方心理,你来我往,争长论短,从中不难看出范雎故意狡辩以逞其强,而蔡泽胸有成竹必欲战而胜之的各自心态。阅读时,简直无异于读一篇小说。
【原文】
范雎[1]者,魏[2]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3]魏王,家贫无以自资[4],乃先事魏中大夫[5]须贾。
【译文】
[1]范雎:当根据清代钱大昕《通鉴注辨正》和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改作范雎。
[2]魏:详见《魏世家》。
[3]事:服事;侍奉。
[4]自资:自己供给费用。
[5]中大夫:官名。
【原文】
须贾为魏昭王[1]使于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2]。齐襄王闻雎辩口[3],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4]告齐,故得此馈[5],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6],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7]击雎,折胁[8]摺齿。雎详[9]死,即卷以箦[10],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11]雎,故僇辱[12]以惩后,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13]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14]范雎亡,伏匿[15],更名姓曰张禄。
【译文】
[1]魏昭王:名遫。魏襄王的儿子。前295—前277年在位。
[2]报:答复。
[3]齐襄王:田法章,前283—前265年在位。辩口:口才好;善于辩论。
[4]阴事:隐秘的事情。
[5]馈(kuì):赠送的财礼。
[6]诸公子:指国君的庶子们。
[7]笞(chī):击;抽打。
[8]胁(xié):从腋下到腰上的部分。
[9]详:通“佯”,假装。
[10]箦(zé):用竹篾或苇草编成的席子。
[11]更(ɡēnɡ):连续;交替。溺:通“尿”。
[12]僇辱:侮辱;糟蹋。
[13]公:对尊长或平辈的敬称。
[14]操:持;携带。
[15]伏匿:躲藏。
【原文】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1]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2],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3]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4]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5]。”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6],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7]之南。”与私约[8]而去。
【译文】
[1]秦昭王:嬴稷,即秦昭襄王。前306—前251年在位。谒者:官名。
[2]诈:假装。卒:勤务兵。
[3]俱:一起。
[4]臣:表示谦卑的自称。里:古代居民区。
[5]见(xiàn):通“现”,露面,出来。
[6]究:尽;完。
[7]三亭:冈名。在今河南省尉氏县西南。
[8]私约:暗地里约定。
【原文】
王稽辞魏去,过载[1]范雎入秦。至湖[2],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3]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4]县邑。”范雎曰:“吾闻穰侯专[5]秦权,恶内诸侯客[6],此恐辱我,我宁且[7]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8]王稽,因立车[9]而语曰:“关东[10]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11]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12]也,其见事迟[13],乡者[14]疑车中有人,忘索[15]之。”于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16]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17]。
【译文】
[1]过:经过约定的地点。载:装载。
[2]湖:县名。在函谷关西侧,今河南省灵宝市境内。
[3]彼:那。
[4]穰(ránɡ)侯: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同母胞弟魏冉。行(xínɡ):巡视;考察。
[5]专:单独掌握或占有;独断专行。
[6]恶(wù):憎恨;讨厌。内:通“纳”。诸侯客:指六国的游说之士。
[7]宁(nìnɡ):宁可;宁愿。且:暂且。
[8]劳(lào):慰问。
[9]立车:停车。
[10]关东:函谷关以东,指秦以外的各国。
[11]谒君:对谒者的敬称。客子:旅居异地的人。
[12]智士:聪明人。
[13]见事迟:遇到事情反应迟钝。
[14]乡者:早先;刚才。乡,通“向”。
[15]索:搜寻。
[16]骑:骑兵。
[17]咸阳:秦国都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
【原文】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1],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2]。待命岁余。
【译文】
[1]累卵:比喻形势极其危险,像摞起来的蛋很容易倒下打碎一样。
[2]舍:居住。草具:粗劣的食物。
【原文】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1]。南拔楚之鄢郢[2],楚怀王[3]幽死于秦。秦东破齐[4]。湣王尝称帝[5],后去之。数困三晋[6]。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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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六十五卷
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这是鲁仲连与邹阳的合传。
赵孝成王六年(前260),秦于长平大败赵军,坑杀赵卒四十余万,继而围攻赵都邯郸。魏国救赵部队驻扎汤阴不敢进兵,却派新垣衍说赵帝秦。平原君心急如焚,束手无策,形势岌岌可危。鲁仲连主动去见新垣衍,用具体的事例作比,生动、形象而又透辟地阐明抽象的道理,指陈帝秦的弊害,终于让“使事有职”不愿会见鲁仲连的新垣衍拜服,不敢复言帝秦。而“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燕将据守聊城,齐田单攻聊城一年有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仲连一封《遗燕将书》,使燕将读后,泣三日,终于自杀身亡。本传就是通过这两件事,刻画了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的名士形象,他胸罗奇想,志节不凡,他为人排除患难、解决纷乱而一无所取。邯郸解围,平原君欲封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以千金为鲁仲连寿,鲁仲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下聊城,欲爵鲁仲连,他却逃隐于海上。他飘然远举、不受羁绁、放浪形骸的性格,为后世所传诵。
鲁仲连列传是一篇感情色彩极浓的传记文学。语言的周回反复,使文势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从而注入人物形象强烈的感情,使人物清晰可辨而又栩栩如生。
太史公尤其崇尚感情充沛又具有文采的艺术佳作。鲁仲连、邹阳合传,后世多有歧义。认为二人时代悬隔,事不相类,言语文章亦不相侣。而作者偏偏把本来可以不立传的邹阳“附之列传焉”,除了其他因素,不正是因为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文采飞扬,比物连类,慷慨陈词,有足悲者吗?
【原文】
鲁仲连者,齐[1]人也。好奇伟俶傥[2]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3]。游于赵[4]。
【译文】
[1]齐:古国名。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
[2]俶傥(tìtǎnɡ):通“倜傥”,豁达潇洒,卓异超群。
[3]高节:高尚的节操。
[4]赵:古国名。
【原文】
赵孝成王[1]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2]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3]。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4]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5]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6]邯郸,因平原君[7]谓赵王曰:“秦所为[8]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9],已而复归帝[10];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11]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12]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译文】
[1]赵孝成王:赵丹。前265—前245年在位。
[2]白起:郿(méi,在今陕西省眉县东)人。长平:赵邑。在今山西省高平市西北。
[3]邯郸(hán dān):赵都城。今河北省邯郸市。
[4]魏:古国名。安釐(xī)王:魏圉。前276—前243年在位。他应赵相平原君的请求,派将军晋鄙领兵十万救赵。
[5]荡阴:邑名。在今河南省汤阴县。
[6]客将军:他国人在本国做官,文官称“客卿”,武官称“客将军”。新垣衍:姓新垣,名衍。间(jiàn)入:抄小路偷偷进入。
[7]因:通过。平原君:赵胜。赵孝成王的叔父。曾三次作赵相,有食客数千人,是战时以养士著名的四公子之一。
[8]秦:古国名。嬴(yínɡ)姓,相传是伯益的后代。所为:所以。
[9]齐湣(mǐn)王:田地。约前300—前284年在位。争强为帝:前288年(秦昭王十九年、齐湣王十三年),齐、秦争强,秦称西帝,齐称东帝。
[10]已而:不久。复归帝:又取消帝号。
[11]雄:称雄。
[12]诚:如果。
【原文】
此时鲁仲连适[1]游赵,会[2]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3]?”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4],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5]。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6],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7]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8]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9]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10]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11]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12],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译文】
[1]适:恰好。
[2]会:碰上。
[3]奈何:怎么办。
[4]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指长平战役。赵卒四十万被秦军坑杀。
[5]去:击退敌人。使动用法。
[6]帝秦:尊秦为帝。帝,意动用法。
[7]梁客:魏客。魏迁都大梁,所以魏国也叫梁国。
[8]归:使动用法。
[9]绍介:介绍。
[10]东国:齐在赵东边,所以赵人称它为东国。
[11]交:结交;结识。
[12]使事有职:奉派出使,身有职责。意谓负有特殊使命,不便公开见客。
【原文】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1],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2]?”鲁仲连曰:“世以鲍焦[3]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4]。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5]之国也,权[6]使其士,虏[7]使其民。彼即肆然[8]而为帝,过而[9]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10]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译文】
[1]玉貌:对别人容貌的尊称。
[2]曷为:为什么。去:离开。
[3]鲍焦:周代的隐士。
[4]众人不知,则为一身:有两解:一、一般人缺乏智慧,才只知道为自己一身打算。知:通“智”。二、众人不明白鲍焦的心意,还以为他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打算而死的。
[5]上:通“尚”,崇尚。首功:指战功。
[6]权:阴谋权术。
[7]虏:奴隶。这里用作状语。
[8]即:如;如果。肆然:放肆;无所忌惮。
[9]过而:甚至;进而。
[10]蹈:投入。
【原文】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1]助之,齐、楚[2]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3]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4]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译文】
[1]燕:古国名。姬姓。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
[2]楚:古国名。
[3]吾请以从:有两解:一、我就算相信您的说法;二、我请求他听从你。
[4]恶(wū):何;怎么。
【原文】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1]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2],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3],齐后往,周怒,赴[4]于齐曰:‘天崩地坼[5],天子下席[6]。东藩[7]之臣因齐后至,则斮[8]。’齐威王勃然[9]怒曰:‘叱嗟[10],而[11]母婢也!’卒[12]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13]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译文】
[1]齐威王:田因齐。
[2]微:弱。
[3]周烈王:姬喜。崩:古代称天子死为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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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六十四卷
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田单列传》是田单一个人的传记,主要记述了战国时期齐国将领田单率领即墨军民击败燕军的经过。
在此之前,齐国曾非常强大,齐湣王北败燕国,南挫强楚,西攻暴秦,并帮助赵国灭掉中山,攻占宋国,扩充了国土一千多里。而燕昭王为了报杀父之仇,尊重人才,礼贤下士,以乐毅为将,联合赵、楚、韩、魏四国,统领五国大军把齐湣王打得大败,攻克了齐都临淄,把无数财宝和传国的礼器都运回燕国。整个齐国都被燕军占领,只有莒和即墨两城未被攻克。
在这紧急的关头,在即墨守城长官阵亡的情况下,田单受命于危难之际,被推为首领。作者以浓墨重彩写了田单在战前与敌人斗智。田单先利用新上台的燕惠王和乐毅之间的矛盾,巧施反间计,撤掉了名将乐毅,换上了骑劫,再用计让燕军割下了齐国降卒的鼻子,挖了齐人的祖坟,这些举动都使齐人士气大增。
即墨之战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出奇制胜的战例。田单竟以火牛在前冲锋陷阵,牛角上都绑有利刃,触人非死即伤,牛身上又披着大红色画着五彩龙纹的被服,带着一种神异的色彩,作者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这激动人心的历史场景:“牛尾炬火光明炫耀,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从本传的写法看,选材布局有类小说,而不像人物传记,其场面描写和人物刻画也一如小说。本传通篇写田单的奇事奇谋,歌颂田单运用奇谋战胜敌人的军事天才。诚如清人吴见思所云:“田单是战国一奇人,火牛是战国一奇事,遂成太史公一篇奇文,其声色气势,如风车雨阵,拉杂而来,几令人弃书下席。”(《史记论文》)
【原文】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1]也。湣王时,单为临淄市掾,不见知[2]。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3]。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4],以
[5]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6]燕军,数年不下。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译文】
[1]诸田:指齐王田氏宗族的各个分支。疏属:血缘比较远的宗族。
[2]见知:被人了解,受重用。
[3]傅铁笼:用铁箍紧紧套住。
[4]争涂:争路而逃。涂,通“途”。
[5]
:车轴末端。
[6]距:通“拒”,抗拒。
【原文】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1]。田单闻之,乃纵反间[2]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3]。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4]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5]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6],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7]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8]先人,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9],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译文】
[1]有隙:在感情上有不和。
[2]纵:发,放,行使。反间:利用间谍离间敌方内部,使其落入己方圈套而取胜。
[3]南面:古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南面而坐。故后又泛指帝王或大臣的统治为南面。王齐:在齐国称王。王,用如动词。
[4]反:通“返”,返回。
[5]乡:通“向”。
[6]约束:规约,行使指挥权。
[7]劓:割去鼻子,古代五刑之一。
[8]僇:羞辱。
[9]垄墓:坟墓。
【原文】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1],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2]之间,尽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3],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4]。”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译文】
[1]版插:筑土墙的工具和挖土的工具。
[2]行伍:军队的代称。因古时军队中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
[3]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镒。
[4]安堵:相安,安居。
【原文】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1],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2]光明炫耀,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3]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4],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于莒,入临淄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译文】
[1]绛缯衣:大红色丝帛制成的被服。
[2]炬火:火把。
[3]衔枚:枚的形状如筷子,横衔口中,以禁止喧哗,古时军中常用。
[4]追亡逐北:追击败逃的敌人。亡:逃跑。北:败逃。
【原文】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適[1]人开户;后如脱兔,適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译文】
[1]適:通“敌”,敌人。
【原文】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1]。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2]!”遂经[3]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4]而死。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5]也,义不北面[6]于燕,况在位食禄者[7]乎!”乃相聚如[8]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译文】
[1]通:私通。
[2]烹:用鼎锅把人煮死,古代的一种酷刑。
[3]经:上吊,自缢。
[4]脰:脖颈。
[5]布衣:平民百姓。
[6]北面:古时君见臣、尊长见卑幼,南面而坐,因此以北面指向人称臣。
[7]食禄者:指拿国家俸禄的人,即当官的人。
[8]如:往……;到……。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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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单是齐国田氏王族的远房本家。在齐湣王时,田单担任首都临淄佐理市政的小官,并不被齐王重用。后来,到燕国派遣大将乐毅攻破齐国,齐湣王被迫从都城逃跑,不久又退守莒城。在燕国军队长驱直入征讨齐国之时,田单也离开都城,逃到安平,让他的同族人把车轴两端的突出部位全部锯下,安上铁箍。不久,燕军攻打安平,城池被攻破,齐国人争路逃亡,都因被撞得轴断车坏,被燕军俘虏。只有田单和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了车轴的缘故,得以逃脱,向东退守即墨。这时,燕国军队已经全部降服了齐国大小城市,只有莒和即墨两城未被攻下。燕军听说齐湣王在莒城,就调集军队,全力攻打。大臣淖齿就杀死了齐湣王,坚守城池,抗击燕军,燕军几年都不能攻破该城。迫不得已,燕将带兵东行,围攻即墨。即墨的守城官员出城与燕军交战,战败被杀。即墨城中军民都推举田单当首领,说:“安平那一仗,田单和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车轴才得以安然脱险,可见他很会用兵。”于是,大家就拥立田单为将军,坚守即墨,抗击燕军。
过了不久,燕昭王去世,燕惠王登位,他和乐毅有些不和。田单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派人到燕国去行使反间计,扬言:“齐湣王已被杀死,没被攻克的齐国城池只不过两座而已。乐毅是害怕被杀掉而不敢回国,他以讨伐齐国为名,实际上是想和齐国兵力联合,在齐国称王。齐国人心还未归附,因此暂且拖延时间,慢慢攻打即墨,以便等待时机成熟再称王。齐国人担心的是,唯恐其他将领来带兵,即墨城就必破无疑了。”燕惠王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就派大将骑劫去代替乐毅。
乐毅被免职之后就逃到赵国去了,燕军官兵都为此愤愤不平。田单又命城中军民在吃饭之前要祭祀祖先,使得众多的飞鸟因争食祭祀的食物,在城上盘旋飞舞。城外的燕军看了,都感到很奇怪。田单又扬言:“这是神仙要下界指导我们克敌制胜。”又对城里人说:“一定会有神人来做我的老师。”有一个士兵说:“我可以当您的老师吗?”接着就扬长而去。田单连忙站起来,把他拉过来,请他坐在面向东的上座,用侍奉老师的礼节来侍奉他。那个士兵说:“我欺骗了您,我真是一点本事也没有。”田单说:“请您不要再说了。”接着,就奉他为师。每次发号施令,一定要称是神师的主意。他又扬言:“我最怕的是燕军把俘虏的齐国士兵割去鼻子,放在队伍的前列,再和我们交战,那即墨就必然被攻克。”燕军听到这话,就照此施行。城里的人看到齐国众多的降兵都被割去了鼻子,人人义愤填膺,全力坚守城池,只怕被敌人捉住。田单又派人施反间计说:“我很害怕燕国人挖了我们城外的祖坟,侮辱了我们的祖先,这可真是让人寒心的事。”燕军听说之后,又把齐国人的坟墓全部挖出,并把死尸焚烧殆尽。即墨人从城上看到此情此景,人人痛哭流涕,都请求出城拼杀,愤怒的情绪增长十倍。
田单知道现在是出战的最好时机,于是就亲自拿着夹板铲锨,和士兵们一起修筑工事,并把自己的妻子姬妾都编在队伍之中,还把全部的食物拿出来犒劳士卒。命令装备整齐的精锐部队都埋伏起来,让老弱妇女上城防守,又派使者去和燕军约定投降事宜,燕军官兵都高呼万岁。田单又把民间的黄金收集起来,共得一千镒,让即墨城里有钱有势的人送给燕军,请求说:“即墨就要投降了,希望你们进城之后,不要掳掠我们的妻子姬妾,让我们能平安地生活。”燕军将领非常高兴,满口答应。燕军因此更加松懈。
田单于是从城里收集了一千多头牛,给它们披上大红绸绢制成的被服,在上面画着五颜六色的蛟龙图案,在它们的角上绑好锋利的刀子,把渍满油脂的芦苇绑在牛尾上,以备点燃其末端。又把城墙凿开几十个洞穴,趁夜间把牛从洞穴中赶出,派精壮士兵五千人跟在火牛的后面。因尾巴被烧得发热,火牛都狂怒地直奔燕军。这一切都在夜间突然发生,使燕军惊慌失措。牛尾上的火把将夜间照得通明如昼,燕军看到它们都是龙纹,所触及的人非死即伤。五千壮士又随后悄然无声地杀来,而城里的人乘机擂鼓呐喊,紧紧跟随在后面,甚至连老弱妇孺都手持铜器,敲得震天价响,和城外的呐喊声汇合成惊天动地的声浪。燕军非常害怕,大败而逃。齐国人在乱军之中,杀死了燕国的主将骑劫。燕军纷乱,溃散逃命,齐军紧紧追击溃逃的敌军,所经过的城镇都背叛燕军,归顺田单。田单的兵力也日益增多,乘着战胜的军威,一路追击。燕军仓皇而逃,战斗力一天天减弱,一直退到了黄河边,齐国原来的七十多座城池又都被收复。于是,田单到莒城迎接齐襄王,襄王也就回到都城临淄来处理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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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六十三卷
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本篇为合传,以廉颇、蔺相如为主,并记述了赵奢父子及李牧的主要事迹。廉颇与蔺相如的故事今天已是家喻户晓,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起过重要的教育作用,这不能不归功于司马迁的这篇传记。
蔺相如是太史公所景仰的历史人物之一,因而在这篇传记中对这位杰出人物大力表彰、热情歌颂。一方面,表彰他的大智大勇,通过“完璧归赵”“渑池会”两个历史故事,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他面对强暴而无所畏惧的大无畏精神,也表现了他战胜强秦的威逼凌辱、维护赵国尊严的机智与果敢。另一方面,又表彰了蔺相如“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高尚品格。在“廉蔺交欢”一段中,生动地记述了蔺相如对蓄意羞辱他的廉颇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与忍让,终于感动了廉颇,实现了将相和好,团结对敌。此后的十几年中,秦国没敢大规模对赵用兵,这与蔺相如主动维护赵国内部的安定有密切的关系。与此成为鲜明对照的是,赵惠文王之后的孝成王,中了秦国的反间计,罢免廉颇,任用赵括,造成长平之役的惨败,赵国元气大伤。最后,赵王迁宠信谗臣郭开,捕杀名将李牧,加速了赵国的灭亡。其中的历史教训是值得后人深思的。
廉颇是本篇的另一主要人物。作为战国后期的名将之一,作者虽然也记述了一些有关他善于用兵的事迹,但都着墨不多。而对他的“负荆请罪”却作了细致的描写,因为这正是这位战功赫赫的名将身上难能可贵的美德。居功自傲,对相如不服,固然表现了他的狭隘,而一旦认识到错误,立即“肉袒负荆”前去谢罪,这比战场杀敌需要一种更大的勇气,因而为司马迁所敬佩。经过作者的精心编撰,这段故事已成为流传千古的历史佳话,“负荆请罪”也成了后人常用的典故和成语。
赵奢、李牧虽不是主要人物,但作者也着力突出他们各自的特点。如赵奢既善治赋又善治兵,李牧不求虚名,只重实绩,都给读者留下了鲜明印象。尤其是赵括,经司马迁的记述之后,早已成为一个纸上谈兵的典型,后人常常引以为戒。
本篇的结构很有特色。七十列传中合传占半数以上,多数合传实际上是以分为主,几个人物各自独立。本篇却是几人互相穿插,前后勾连。廉颇一人贯穿全篇,另外几人都由他引出,有分有合,若断若续。全文首尾一片,几乎天衣无缝,所以深得后人赞赏。
【原文】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1]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2]。秦昭王闻之,使人遗[3]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4]见欺;欲勿予,即患[5]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6]有罪,窃[7]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8]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9]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10]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11]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12]?”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13]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14]。”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15]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16]璧归赵。”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译文】
[1]拜:授给官职。
[2]和氏璧:据《韩非子·和氏篇》记载,楚人卞和在山中得到璞,献给楚厉王,厉王派玉匠鉴别,说是石块。厉王下令砍断卞和左足。楚武王即位,卞和又献璞,玉匠仍说是石块。武王又砍断他的右足。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在山中大哭。文王令匠人把璞剖开,里边果然是一块宝玉,于是命名为和氏之璧。
[3]遗:送。
[4]徒:白白地。
[5]患:担心。
[6]尝:曾经。
[7]窃:私下。亡走:逃跑。
[8]境:指边境。
[9]幸:宠爱。
[10]束:捆绑。
[11]肉袒:脱去上衣,露出上体。斧质:古代杀人刑具。质,通“锧”,铁砧板,人伏其上等待砍头。
[12]不:通“否”。
[13]均:衡量。
[14]负秦曲:使秦国承担理屈的责任。
[15]奉:恭敬地捧着。
[16]完:完整无缺。
【原文】
秦王坐章台[1]见相如,相如奉璧奏[2]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3],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4],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5]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6]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7]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8]强秦之欢,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9]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10]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11],礼节甚倨[12];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13]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14]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15]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16]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17]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18]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19]。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20],怀其璧,从径道[21]亡,归璧于赵。
【译文】
[1]章台:战国时秦国渭南离宫内的一座台观名。参见《秦始皇本纪》。
[2]奏:进献。
[3]美人:指妃嫔、姬妾。左右:指秦王近侍。
[4]瑕:玉上的赤色小斑点。
[5]却:退。
[6]负:倚仗。
[7]布衣之交:平民交友。
[8]逆:违背,触犯。
[9]斋戒:古人在祭祀之前几天要沐浴更衣,戒酒,戒荤,戒女色,以表示对神的虔诚,总称为斋戒。
[10]严:尊重。修敬:致敬。
[11]列观:一般的台观,即指章台。
[12]倨:傲慢。
[13]急:逼迫。
[14]睨:斜视。
[15]有司:主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
[16]特:不过。详:通“佯”,假装。下文“详北不胜”之“详”同此。
[17]共传:公认。
[18]九宾:当时外交上最隆重的礼仪,由九名迎宾典礼人员,依次传呼接引宾客上殿。
[19]舍:安置住宿。广成:宾馆的名称。传:传舍,宾馆。
[20]褐:粗麻布短衣。
[21]径道:小路。
【原文】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1]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2]者也。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3]至赵矣。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4]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5],唯大王与群臣孰[6]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7]。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8]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译文】
[1]缪(mù)公:穆公。缪,通“穆”。
[2]坚明:坚决明确地遵守。约束:信约,盟约。
[3]间:小路。又解,顷刻,读阴平。
[4]一介:一个。
[5]汤镬:开水锅。古代有一种酷刑为烹刑,即把人投入开水锅中煮死。“就汤镬”等于说愿受烹刑。
[6]孰:通“熟”,仔细。
[7]嘻:惊怪之声。或解为苦笑之声。
[8]遇:款待。
【原文】
其后秦伐赵,拔[1]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2]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3]曰:“王行,度道里[4]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某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5]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6]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7]之,左右皆靡[8]。于是秦王不怿[9],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10]。”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译文】
[1]拔:攻克。
[2]西河:黄河以西。约当今陕西省东南部黄河以西一带。
[3]诀:将远离而互相告别。又解为死别,廉颇担心赵王遇险不能返赵,所以作诀别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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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六十七卷
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吕不韦列传》是吕不韦一个人的传记,但作者通过这篇传记,反映了秦廷内部的争权夺利、皇太后的放荡生活,以及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
在本传中,作者突出塑造的是吕不韦的形象。吕不韦本为韩国人,因擅长于经营之道,贱买贵卖,家累千金。当他到邯郸做生意,见到了被当作人质的秦王之孙子楚时,立刻就从商业上的投机转向了政治上的投机,产生了“奇货可居”的念头。作者集中笔墨,详细地描写了吕不韦和子楚的密谋策划,以及吕不韦为子楚争得为太子继承人的经过。在这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活动中,吕不韦深谋远虑,处处是主动者,而子楚听之任之,还答应在事成之后,“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似乎在这里进行的不是一场政治斗争,而是一笔交易、一桩买卖。就这样,作者不动声色地把吕不韦那种商人的唯利是图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
对于子楚,作者写他才能平庸,但非常好色,一见到吕不韦的小妾就要据为己有,也不在乎她是否怀孕在身。吕不韦虽然极喜欢此女,但一想到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就忍痛把她送给了子楚。回去一年之后,生下一子名政,这就是后来的秦始皇。有人认为,秦始皇不是吕不韦的儿子,这自可成为一家之言。但是,司马迁确实认为秦始皇是吕不韦的儿子,里面所包含的意思是耐人寻味的。从前,封建皇帝对自己继位的儿子正出庶出、长子次子都非常重视,考虑再三,甚至为此杀人流血,而现在吕不韦却不动声色,不费吹灰之力就使自己的儿子做了秦国继承人,后来又当了皇帝,窃取了强暴之秦的全部权力,真是莫大的讽刺!
总而言之,这篇传记中没有一个是作者同情的人物。我们可以这样说,本篇是作者满怀憎恶和轻蔑描绘的一幅群丑图。
【原文】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1]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2]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3]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4]爱。子楚为秦质子[5]于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6]子楚。
【译文】
[1]大贾人:大商人。
[2]累:积聚。
[3]中男:次子。
[4]毋:无。
[5]质子:人质,古代被派往别国去作抵押的人,多为王子、世子,故名质子。
[6]礼:以礼相待。用如动词。
【原文】
子楚,秦诸庶孽孙[1],质于诸侯,车乘进用[2]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3]”。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4]。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適嗣[5]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6]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7]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楚曰:“然。为之奈何?”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適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译文】
[1]庶孽孙:非正妻所生,而是姬妾所生的子孙。
[2]进用:财用。进,通“赆”,指收入的钱财。
[3]奇货可居:指珍奇的货物可以囤积起来以待高价。
[4]深语:指推心置腹地深谈。
[5]適嗣:正妻所生的长子,此处实指王位的继承人。適,通“嫡”。
[6]即:若是,假使。
[7]毋几:没有希望。旦暮:早晚。
【原文】
吕不韦乃及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1],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2]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3]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適嗣,以托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4],约以为適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馈遗[5]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译文】
[1]天:仰赖以为生存者古称之为天。
[2]蚤:通“早”。
[3]繁华:花盛,以喻人之盛年。
[4]玉符:古代朝廷的一种凭证。
[5]馈遗:赠送礼品、财物等。
【原文】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1]善舞者与居,知有身[2]。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3]之,因起为寿[4],请[5]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6],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7]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
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8]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9]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10]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11]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12]河南雒阳十万户。
【译文】
[1]绝好:特别漂亮。
[2]有身:指怀孕在身。
[3]说:通“悦”。
[4]寿:祝酒。
[5]请:求,要得到。
[6]钓奇:指想得到巨大利益。含有前“奇货可居”之意。
[7]大期:十二个月。
[8]予:给予。
[9]是:这。
[10]所母:所拜认的母亲。
[11]真母:生母。
[12]食:食邑。
【原文】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1]。秦王年少[2],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3]。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译文】
[1]仲父:亚父,仅次于父。
[2]始皇时年十三岁。
[3]下士:谦恭有礼地对待士人。倾:超越,压倒。
【原文】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1]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2]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啖[3]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4]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5],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6]为嫪毐舍人者千余人。
【译文】
[1]阴:指生殖器。
[2]关:贯穿。桐轮:桐木小车轮。
[3]啖(dàn):给……吃。这里是引申义,引诱的意思。
[4]腐罪:指应判处腐刑(宫刑)的罪。
[5]避时:改变一下住所,以避灾祸。
[6]求宦:求为官。
【原文】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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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六十六卷
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屈原贾生列传》是屈原、贾谊两个人的传记。他们虽然不是同时代人,但是二人的遭遇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都是才高气盛,又都是因忠被贬,在政治上都不得志,在文学上又都成就卓著。所以,司马迁才把他们同列于一篇。
对于屈原,作者先写他的才能之高。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但也因此深受上官大夫的嫉妒。上官大夫进谗言使怀王疏远屈原。屈原被贬之后,作者极力表现他忠君爱国的一腔热血和满怀赤诚,“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但屈原最终也没能使怀王觉悟,反因此得罪了令尹子兰,惨遭放逐。
屈原被放逐之后,作者重点写了他的死。上不能为国尽忠效力,下不能躬耕垄亩,归隐田园,“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这是一种伟大的、难得的孤独,唯有坚强者方能如此,唯有高尚者方能如此。所以,屈原才表示:“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就这样,屈原怀抱沙石,沉江而死,实现了自己“伏清白以死直”(《离骚》)的诺言,其正直刚烈堪称千古之冠。
司马迁对贾谊,则首先表现其才华过人,“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汉文帝也非常欣赏他,一年之中破格提拔他为太中大夫。接着,贾谊又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行礼乐等革新主张,但遭到了周勃等老臣们的反对,他们攻击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而汉文帝又是这班老臣们所拥立,登位不久,权力未稳,也只有依从而已。所以,就把贾谊贬到长沙,任长沙王太傅。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作者笔端饱含感情,行文幽抑哀婉。正如作者所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可见作者是在这种悲慨的感情中写下本篇的,并将此情寄之笔端。而司马迁自己也同样是才高气盛,因忠而遭受不幸,所以他表面上写屈原、贾谊,实际上也在写他自己,他在《报任安书》中写道:“盖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1],明于治乱,娴[2]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3]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4],争宠而心害[5]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6]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7]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8]屈平。
【译文】
[1]博闻强志:见闻广博,记忆力强。
[2]娴:熟习。
[3]任:信任。
[4]同列:同在朝班,即同事。
[5]害:妒忌。
[6]属:写作。
[7]伐:自我夸耀。
[8]疏:疏远。
【原文】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1]也,馋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2]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3]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4],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5],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6]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7]好色而不淫,《小雅》[8]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9]。其文约[10],其辞微[11],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12]极大,举类迩[13]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14]。濯淖[15]污泥之中,蝉蜕[16]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17]垢,皭然[18]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译文】
[1]聪:听觉灵敏,此处指明辨是非。
[2]幽思:苦闷深思。
[3]离忧:遭受忧愁。离,通“罹”,遭受。
[4]反本:追念根本。反,通“返”。
[5]惨怛:忧伤,悲痛。
[6]间:挑拨离间。
[7]《国风》:《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由各地的民间歌谣所组成,有十五国风,一百六十篇。
[8]《小雅》:亦《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大部分是西周后期和东周初期贵族宴会的乐歌,小部分是批评当时朝政过失或抒发怨愤的民间歌谣。
[9]靡:没有。见:通“现”。
[10]约:简约。
[11]微:精深,幽微。
[12]称文小:指《离骚》中多引述花草树木等细小事物。指:通“旨”,意义。
[13]举类迩:指《离骚》所称引的都是眼前习见的事例。迩:近。
[14]自疏:自己主动疏远,这里指不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15]濯淖(nào):洗涤污垢。此处以喻超脱世俗。
[16]蝉蜕:蝉蜕之壳,此处以喻解脱。
[17]滋:混浊,污黑。
[18]皭(jiào)然:洁白的样子。
【原文】
屈平既绌[1],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2],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3]去秦,厚币委质[4]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5]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译文】
[1]绌:通“黜”,贬斥,废退。
[2]从亲:指山东六国团结起来,结成联盟,共同抗秦。
[3]详:通“佯”,假装。
[4]厚币:丰厚的礼品。币: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品的玉、帛等物。委质:谓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而委体于地。引申为归顺、臣服。质:指形体。一说“质”通“贽”,指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委质”也引申为归顺、臣服。
[5]如:往……;到……。
【原文】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1]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2]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3]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4],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5]。”怀王稚子[6]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7]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8]。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译文】
[1]甘心:称心,快意。
[2]当:抵押。
[3]用事者:当权的人。
[4]顾反:等到返回时,反,通“返”。下“入秦而不反”“不忘欲反”等句之“反”同此。
[5]毋行:不去为好。毋:无,不。
[6]稚子:幼子。
[7]卒:最终。
[8]内:通“纳”,接纳。
【原文】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1]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2]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3]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4],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5]曰:“井泄[6]不食,为我心恻[7],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8]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9]之。
【译文】
[1]咎:责怪,归罪。
[2]眷顾:怀念。
[3]冀幸:侥幸希望。
[4]分:职分,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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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第六十卷
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本篇是战国末期楚相春申君黄歇的专传。
春申君是楚国贵族,招揽门客三千余人,为“战国四公子”之一。曾以辩才出使秦国,并上书秦王言秦楚宜相善。时楚太子完入质于秦,被扣留,春申君以命相抵设计将太子送回,随后亦归楚,任为楚相。曾率兵救赵,又率六国诸侯军攻秦,败归。后因贪图富贵中李园圈套被谋杀。对于春申君其人,司马迁作了大体公允的评述:“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春申君“以身徇君”(《太史公自序》)是对暴秦以强凌弱的一种抗争,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楚国的利益,是值得称道的明智之举。但综观他的一生所作所为,唯系于“富贵”二字,即如他“招致宾客,以相倾夺”,无非把宾客当作显示富贵的摆设而已,让宾客“蹑珠履”与赵使竞豪奢即为一例。因此,他不可能得到贤才,即使有朱英那样的人也只能“恐祸及身”远离而去。他最后落得悲惨下场,正如钟惺所言“富贵到手,器满志昏”,具有必然性。至于他的上秦王书,不过是嫁祸于人、求得苟安罢了。从长远的观点看,等于是献给秦王灭楚的大计,实在不算“明智”。
明凌稚隆说:“按此传前叙春申君以智能安楚,而就封于吴,后叙春申君以奸谋盗楚,而身死棘门,为天下笑。模写情事,春申君殆两截人。”(《史记评林》)从行文看,本传可以春申君任相前后分为两个时期,前期重点写其“智”,后期重点写其“昏”,并各选择一件事情作具体的描述,两件事情又都有首有尾,像是独立成篇的生动故事,而前后两期又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突出了春申君由明智而昏聩的性格变化,给人以完整而明晰的印象。
【原文】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1]。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秦昭王[2]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3],禽[4]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5]之郡,拔鄢郢[6],东至竟陵[7],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8]县。黄歇见楚怀王[9]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10]举兵而灭楚。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译文】
[1]顷襄王:熊横。前298—前263年在位。
[2]秦昭王:即秦昭襄王。嬴稷。前306—前251年在位。
[3]华(huà)阳:秦置郡。在今河南省新郑市北。
[4]禽:通“擒”。
[5]巫:郡名。地在今重庆市东部,治所在巫县(今重庆市巫山县东)。黔中:郡名。
[6]鄢郢(yān yǐnɡ):楚都。在今湖北省宜城市南。自吴师入郢,楚昭王迁都鄢,即改鄢为郢,故称鄢郢。后又返旧都郢。
[7]竟陵:县名。在今湖北省潜江市西北。
[8]陈:县名。在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
[9]楚怀王:熊槐。前328—前299年在位。
[10]壹:通“一”。
【原文】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1]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2]则危,累[3]棋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4],此从生民已[5]来,万乘[6]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庄王之身[7],三世不妄[8]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9]。今王使盛桥[10]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11]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12]之门,举河内[13],拔燕、酸枣、虚、桃[14],入邢[15],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16]。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17],以临仁、平丘[18],黄、济阳婴城[19]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磿[20]之北,注齐秦之要[21],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22]矣。
【译文】
[1]驽:才能低劣。
[2]致至:发展到极点。
[3]累:堆叠。
[4]垂:通“陲”,边境。
[5]已:通“以”。
[6]万乘(shènɡ):万辆兵车。借指大国。
[7]先帝文王、庄王之身:《战国策》作“文王、武王、王之身三世”,是对的,秦国在此之前没有庄襄王,且又漏掉了“王”字。
[8]妄:据《史记志疑》本应为“忘”。
[9]要(yāo):通“腰”。
[10]盛桥:人名。
[11]信(shēn):通“伸”,伸张。
[12]大梁:魏都城。茌今河南省开封市。
[13]河内:地区名。指今河南省黄河以北地区。
[14]燕(yān):县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东北。酸枣:县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西南。虚:地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东。桃:城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市西北。
[15]邢:即邢丘。地名。在今河南省温县东。
[16]捄:通“救”。
[17]蒲:邑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市。衍:邑名。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北。首:邑名。在今河南省睢县东南。垣:邑名。在今山西省垣曲县东南。
[18]仁:县名。今地不详。平丘:县名。在今河南省封丘县东。
[19]黄:邑名。在今河南省兰考县西。婴城:环城固守。婴,萦绕。
[20]濮:县名。在今河南封丘县。磿(lì):地名。临近濮县。
[21]注:贯通;联系。要:通“腰”。
[22]单:通“殚”,尽。
【原文】
王若能持[1]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2],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3]。王若负人徒之众,伏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4]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5]有终。”《易》曰:“狐涉水,濡[6]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7]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8]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9]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10],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11]。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12]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13]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译文】
[1]持:保持。
[2]绌:排除;消除。地:心地;见地。
[3]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意谓三王显得不足该为第四王,五伯显得不足该为第六伯,即可与三王五伯并驾齐驱、竞相媲美的意思。五伯(bà):五霸。
[4]臣:臣服。使动用法。
[5]靡(mǐ):无。鲜(xiǎn):少。克:能够。
[6]濡(rú):沾湿。
[7]榆次:县名。在今山西省太原市东南。
[8]干隧:地名:在今江苏省苏州市,吴王夫差自刎的地方。
[9]没(mò):贪恋;迷溺。
[10]艾陵:地名。在今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东北。
[11]三渚(zhǔ):地名。浦(pǔ):水边。
[12]晋阳:邑名。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
[13]凿台:台名。在今山西晋中市榆次区南。
【原文】
《诗》曰:“大武远宅[1]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兔[2],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3]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4],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5]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6]腹绝肠,折颈摺颐[7],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8]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9]。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10]之与攻楚,不亦过[11]乎!
【译文】
[1]宅:住宅,借指根据地。
[2]趯趯(tì):跳跃的样子。毚(chán)兔:大兔;狡兔。
[3]忖度(cǔn duó):估量;揣度。
[4]假:宽容。
[5]重世:累世;长时间的。
[6]刳(kū):剖开挖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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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4日 23:40 周日
2025年8月24日 23:39 周日第六十二卷
乐毅列传第二十
本篇是著名军事家乐毅的专传并附其子乐闲及同宗后辈乐乘传。
燕国原是战国七雄的弱者,无端遭到强齐的侵凌。燕昭王即位后,招贤纳士,发愤图强,决心报仇雪耻。当复仇时机到来时,乐毅向燕昭王冷静、客观地分析了时局,提出了正确的战略主张:联合楚、赵、韩、魏四国,利用秦国,共同伐齐。昭王虚心采纳了乐毅的意见,命乐毅任上将军,率五国军队,大败齐军,取得了以弱胜强、报仇雪耻的辉煌胜利。故《太史公自序》说:“率行其谋,连五国兵,为弱燕报强齐之仇,雪其先君之耻,作乐毅列传第二十。”太史公为乐毅立传的意旨于此可见——肯定其战略主张,颂扬其历史功绩。但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无端被黜,被迫逃往赵国,其原因就是新君惠王嫉贤妒能并为齐国所利用。惠王担忧乐毅会借赵伐燕,派人指责乐毅并强作辩解,乐毅作书回答。传中不惜笔墨地引录了回信全文。在这封信里,乐毅着重缅怀昭王的知遇之恩,剖白自己对燕国的一片忠心,委婉地驳斥了惠王,并表示决不因个人恩怨,借赵伐燕。太史公引录全信的意图是清楚的,一方面揭露惠王的昏庸无能,另一方面展现乐毅坦荡宽阔的胸襟,说明惠王的担忧纯系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君子两相比照更加突出了乐毅的高尚人格。
这篇传记在写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概略介绍乐毅生平事迹而详录其回信全文,这种写法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引录全信固然与这封信本身文情并茂有关,更重要的是信中全是思想的吐露,这样在记述乐毅外在军事活动的同时将其内在的精神世界揭示,从而把乐毅既长于军事又具有政治头脑和高尚情怀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更加充分而富有光彩。
【原文】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1],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2]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3]远,力不能制[4],于是屈身[5]下士,先礼郭隗[6]以招贤者。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7]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译文】
[1]沙丘之乱:指前295年,主父武灵王与少子惠文王同游沙丘,长子章乘机作乱,欲杀惠文王以自立,公子成等发兵平乱,章败,逃入武灵王行宫,公子成率兵围困,杀章,武灵王被饿死。
[2]子之之乱:指前315年,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国相子之,子之为政三年燕大乱。前314年齐宣王袭燕,杀燕王哙及子之。
[3]辟:通“僻”。偏僻。
[4]制:制胜。
[5]屈身:降抑身份。
[6]先礼郭隗:指燕昭王听从郭隗建议,先礼尊郭隗自己,为其筑宫,拜其为师以招揽天下贤士。
[7]委质:古代臣下向君主敬献礼物,表示献身称“委质”。质,通“贽”。
【原文】
当是时,齐湣王强,南败楚相[1]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2]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3],已而复归之[4]。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湣王自矜[5],百姓弗堪[6]。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7]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8]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啖[9]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10]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11]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12]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13],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14]齐,齐皆城守[15]。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16],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17]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18]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19]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20],欲连兵[21]且留齐,南面而王齐[22]。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23]代之,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译文】
[1]楚相:梁玉绳《史记志疑》:“‘楚相’乃‘楚将’之误。”
[2]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这里指魏、赵两国。
[3]争重为帝:争取尊为帝号。前288年,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
[4]已而复归之:指齐湣王接受苏代的劝说,称帝后两个月即自行取消帝号,仍旧称王。
[5]自矜:自尊自大。
[6]堪:忍受。
[7]余业:先人遗下的功业。
[8]与:结交,联合。
[9]啖(dàn):以利益引诱人。
[10]害:以为祸害。
[11]合从:当时诸侯国在外交的一种策略,即“合众弱以攻一强”。从,通“纵”。
[12]并护:统一指挥。
[13]罢归:停止攻击,撤回本国。
[14]徇: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
[15]城守:据城固守。
[16]说:通“悦”。
[17]飨:用酒食招待人。
[18]卤获: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卤,通“掳”,掠夺。
[19]纵:施放。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或用计使敌人内部不团结。
[20]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
[21]连兵:断断续续用兵。
[22]王齐:在齐称王。
[23]不善:不怀好意。
【原文】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1],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2],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3]。燕惠王乃使人让[4]乐毅,且谢[5]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6],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7],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8]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9],以与寡人有隙,遂捐[10]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11]燕惠王书曰:
【译文】
[1]设诈诳燕军:指田单先以请降示弱麻痹燕军,再以“火牛阵”奇袭燕军。诈:欺骗;诳:迷惑。
[2]迎襄王于莒:齐湣王兵败奔莒,为援齐楚将淖齿所杀,后莒人立湣王子为王,即襄王。
[3]弊:疲困。
[4]让:责备。
[5]谢:道歉。
[6]雠:仇恨。
[7]弃群臣:抛下了群臣,是死去的委婉说法。
[8]暴露:露天食宿。指战地生活的辛苦。
[9]过听:误听。
[10]捐:弃。
[11]遗:给予。
【原文】
臣不佞[1],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2]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3]臣之理,又不白[4]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5]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6]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7]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8]之心,故假节[9]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10],厕[11]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12],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13],可幸[14]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译文】
[1]不佞:没有才能。是自谦的说法。
[2]数:列举罪状,指责、数落。
[3]侍御者:君主的侍从。这里实指燕惠王。畜:收留。幸:宠信。
[4]白:明白。
[5]禄:爵禄。私:偏私。
[6]能当者:指才能胜任官职的人。处:安排,任用。
[7]论:衡量。行:品行。
[8]高:超出。世主:一般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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