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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第九章 隆武政权的作为和覆败

第九章

隆武政权的作为和覆败

第一节 1645年秋到1646年夏的形势 #

朱聿键在福建即位和朱以海在浙东监国反映了南方绅民的抗清愿望。就当时的形势来看,南明方面弘光朝廷虽然已经覆亡,但南明政权还控制着福建、广东、广西、湖南、贵州、云南几个全省(四川在张献忠为首的大西军控制下)和浙东、赣南地区,人力和财力还相当可观。而清朝统治者在摧毁了大顺政权和弘光政权两大对手后,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以为只要稍事招抚,全国即可平定。1645年六月,英亲王阿济格率师“凯旋”;九月,豫亲王多铎也领兵回京,换来了一位年纪很轻的贝勒勒克德浑以平南大将军名义带领一支满洲八旗兵镇守南京。勒克德浑部下的兵员数目不详,但肯定比多铎的兵力少;此外就是奉命招抚江南各省的内院大学士洪承畴和一批投降不久的汉军。如果仅就兵力对比和人心向背而言,南明当局是可以利用清军主力北返的时机有一番作为的。然而,南明地域虽广,各派势力却在很大程度上陷于割据纷争,朝廷虚有其名,无法组织有力的反攻。

唐、鲁的对立削弱了东南的抗清势力。表面上奉隆武正朔的各地大臣也往往私心自用。朱聿键是位有恢复大志的君主,他所采取的政策措施大体上也是正确的。可是,真正效忠于他的人并不多,在福建他受制于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在外的湖广等地总督何腾蛟只知利用隆武帝的信任把湖南和贵州东部视作自己的禁脔,威福自操;广西巡抚瞿式耜意在拥立桂藩,同隆武朝廷貌合神离。向心力比较强的是赣南和广东。隆武帝开初并没有看出何腾蛟的割据自雄心理,对何腾蛟的请官请爵几乎是言必听从,不仅把湖广地区的全权委任给他,还指望他派兵进入江西,把自己从郑氏集团控制下的福建迎接到赣州或者湖南。当时,正是大顺军余部同何腾蛟、堵胤锡达成联明抗清协议、湖广兵力正盛的时候,隆武帝认为浙东、福建有鲁监国、郑芝龙的兵力抗击清军,自己移驻赣州或湖南,可以就近节制赣南、湖广、广东和云南、贵州调来的军队同清方较量,收复失地。然而,他的这一计划既遭到郑芝龙的反对,又得不到何腾蛟的真心支持,终于化为泡影。

大致可以这样说,崇祯朝时虽已出现少数武将拥兵自重的迹象,朝廷的威令基本上还能畅通无阻;弘光时武将跋扈,封疆大臣仍不敢违反朝廷旨意;隆武以后督抚大臣也效法武将,一味盘踞地方,争权夺利,朝廷威令不行,几乎谈不上统一部署、统一指挥。清廷虽有内部倾轧,但掌权者基本上能威福自操,令行禁止。相形之下,清胜明败主要决定于内部凝聚力。

清阿济格、多铎主力北返之后,江南留守兵力相当单薄,拥明势力虽展开了一些反击,但收效甚微,原因在于各自为政,互相观望,甚至坐视清军打掉拥明旗帜下的异己力量,心中窃喜。南明军阀和封疆大吏多数是这样一批鼠目寸光的人物,才使清方得以有限兵力集中使用,达到各个击破的效果。1645年秋天,鲁监国的军队渡钱塘江攻杭州和浙东等地;堵胤锡督忠贞营攻荆州;江西明军和义师也奋起同清方争夺建昌、吉安等府县。兵饷最足的郑芝龙和何腾蛟却一味坐食内地,毫无作为。

由于南明当权人物总是夸张自己的“功绩”,隐瞒自己的消极避战,留下的材料虽然很多,却只能把读者导入歧途。为了厘清头绪,借助于清方档案材料就是必要的了。勒克德浑接替多铎和阿济格镇守江南期间,只进行了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这就是援救荆州之役,对手是由大顺军改编而成的忠贞营(荆州战役另述)。当时,清朝对江南的统治远未巩固,兵力又非常单薄。除了驻于南京和杭州的一部分满洲八旗兵以外,湖广(主要指今湖北省部分)、江西以及今安徽省等地区都是由新降附的汉军负责镇守和攻取。勒克德浑领江宁(今江苏省南京市)满军主力援救荆州时,连南京城内外的反清势力也还相当活跃。顺治二年(1645)十一月江宁等处巡按毛九华在一件揭帖中说:“江宁城外九十余村,有王󱄁、孙壒、金牛、六塘、聂村、陶村、邓村、龙都八村借练乡兵为名,敢犯天兵,遂经剿洗,自后安堵。”i-实际上南京城郊义师虽然受到清军的搜剿,地方并没有“安堵”,就在勒克德浑统兵西上湖广时,抗清义师趁江宁守御力量空虚,密谋于顺治三年(1646)正月十二日夜间里应外合,夺取该城。由于消息走漏,洪承畴等得以及时防范,“捕斩为首者三十人。至十八日夜,贼首伪潞安王、瑞昌王复率贼兵二万余三路入犯,我兵俱击败之”i-。洪承畴揭帖中叙述道:“有伪瑞昌王朱谊漇、伪总兵朱君召,奸恶异常,到处号召同谋叛乱。今年正月十九日,既密图江宁,里应外合。职与操江陈锦等诸臣,先事发觉,合满汉官兵,奋力擒剿,旋就底定。然大逆朱谊漇、朱君召犹未就擒,祸本未拔。”下文又说,正月二十三日陈锦、巴山、厫童统兵在南京城外搜剿,杀一百余人,自二十四日起将江宁各城门封闭,“细搜城内逆贼,擒获甚多,俱有瑞昌王伪旨、伪牌札可据”。洪承畴的这件奏疏是在顺治三年八月底写的,这时清廷已派遣贝勒博洛统兵由浙江进攻福建,南京地区的清军仍然很少,所以他在疏中说:“惟是江宁为江南根本重地,远近望以为安危。职先督发原任平南伯、广昌伯下副、参高进库、杨武烈、蔺光元等官兵三千,援剿江西。嗣有山东总兵柯永盛官兵四千移驻江宁,缓急可恃;后将柯永盛官兵改驻江西,则江宁官兵仍觉单薄。今虽有提督总兵张大猷统汉兵四千,皆系提督曹存性所遗营兵,南兵脆弱,全无马匹,即盔甲、弓箭俱称缺乏,尚在设法置备。所恃者,惟巴山满洲官兵,先声足以夺气,临敌足以摧锋,若多行调发,则弹压势轻,恐启奸宄窥伺之渐。”i-洪承畴的这件密疏透露了南京堪战的汉兵已先后调赴江西,防守兵力只有巴山部为数不多的满军,因此他建议清廷不仅不要再抽调部分巴山部军出征,还应把高进库部汉军调回南京,“庶重地可保无虞”。由此可见多铎部“凯旋”后,勒克德浑出征荆州期间和返京休息以后,南京的防守兵力极其单薄。而南明方面对清军的虚实一无所知,清军未到时盘踞地方,苟且偷生;等到清方调集兵力进攻时立即张皇失措,非降即逃。换句话说,清方始终掌握着主动权,休整和进攻交替而行;南明方面在1645年秋到1646年秋这一年里,除了原大顺军反攻荆州、鲁监国的军队同清军相持于钱塘江、忠于隆武政权的赣南军队与金声桓部清军争夺江西以外,兵力最多的郑芝龙部(他完全可以凭借水师优势入长江进攻南京等地)、何腾蛟部(他本应出岳州攻武昌等地),都龟缩于后方,毫无进取之意。南明高官显爵的文恬武嬉,错过了最佳战机,直接导致了浙东的溃败和隆武政权的覆亡。

◎《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第一册(下),第二九七页。​

◎《清世祖实录》卷二十四。​

◎顺治三年八月三十日招抚江南各省大学士洪承畴密揭帖,《明清史料》甲编,第二本,第一七〇页。曹存性原为弘光朝左都督,多铎部清军抵南京时投降,被委任为总管五营提督省城(江宁)军务,其时年已迟暮,顺治二年九月命其孙副总兵曹胤吉进表(见同上书,第一二八、一二九页),部下兵将多系明代南京世袭之军,没有多大战斗力。​

第二节 隆武帝的政策和举措 #

隆武朝廷和鲁监国政权都是在国内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形势下建立的,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抗清复明。由于鲁监国政权控制区太小,影响有限,这里着重叙述隆武朝廷的大政方针。

第一,在总体战略上,弘光朝廷以“平寇”(镇压农民起义)为主;隆武朝廷改为“御虏”(抗清)为主。这自然是形势造成的,正如顺治二年十月清廷派遣的招抚江西孙之獬揭帖中所说:“福藩唤醒唐藩之迷,马士英唤醒黄道周之迷。”i-奉行“联虏平寇”方针的弘光朝廷在南下清军铁骑的冲击下土崩瓦解,拥明势力终于认识到社稷存亡的主要威胁是满洲贵族建立的清朝。朱聿键能够洞察客观条件的变化,总结弘光覆亡、潞王降清的教训,不失时机地树立起抗清大旗,符合汉族百姓反对满洲贵族强制推行的剃发改制等民族压迫政策的愿望,毕竟是难能可贵的。他即位十天后,就诛杀清朝派来招降的使者马得厂,敕谕文武臣民曰:“朕今痛念祖陵,痛惜百姓。狂彝污我宗庙,害我子民,淫掠剃头,如在水火。朕今诛清使、旌忠臣外,誓择于八月十八日午时,朕亲统御御营中军平彝侯郑芝龙、御营左先锋定清侯郑鸿逵,统率六师,御驾亲征……”i-这次亲征由于郑芝龙兄弟的阻挠,没有实现。朱聿键在基本政策上的转变,仍然值得称道。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是从隆武时期开始的。后来的历史证明,如果没有大顺、大西农民军的联明抗清,南明政权绝对延续不了近二十年之久。

第二,朱聿键针对万历以来党争给国事带来的危害,提出了消除党争,“用舍公明”的方针。就任监国时,他亲自撰写了“缙绅”“戎政”“儒林”三篇《便览》。其中说:“盖国家之治,必文武和于上,始民兵和于下。不然,立败之道也。”“孤惟帝王之御世也,必本祖法而出治。治不独出于帝王,必与文武之贤者共之。始于得贤将相,终于得贤百职,四海兆民,方有信赖。民安则华强彝服矣。……帝王量大,则识必高。识高,必用舍公明。又何有乎东林、门户,魏党、马党之纷纷哉!呜呼,三党成,偏安矣;四党成,一隅矣!”下文说,他“监国闽省,创设有司,约率众而本己,官不备以惟人;焦劳昕夜,惟贤是求”i-。同年八月二十七日,亲出考选推官策题云:“历代之受患,莫过于群臣朋党之最大。于今两京之覆,二帝之伤,皆此故也。……大明开天,党肇于神庙之季。东林、魏党;门户、马党,交激递变,而有如此之痛效矣。朕今志在荡平,尽去诸党之名,惟在廷严说谎之条,在外正贪婪之罚。……迩日在廷,似犹有不醒之迷,欲启水火之战,朕甚惧焉!何道可底太平大公,令文武真和衷而共济乎?……朕今亦曰:‘去寇易,去党难。’然党不去,寇不驱也,审矣。”i-隆武二年(1646)正月,又在诏书中说:“此后真正魏党,亦与一概涤宽。但责后效,不计已往。盖中兴之时事,臣民悔过且与维新,况轻于此者乎!”i-当时,弘光朝首辅马士英在浙东成了过街老鼠,日子很不好过,要求入仙霞关朝见。隆武帝内心里是欢迎他的,郑芝龙同马士英关系较好,也主张收用马士英。可是,朝廷上许多文臣都表示强烈反对,礼部尚书黄锦、太常寺卿曹学佺等上疏力争。朱聿键只好下诏定士英为“罪辅”“逆辅”,让他在江浙“图功自赎”i-。对于弘光时依附马士英的杨文骢父子,朱聿键优加委任(主要原因是在唐、鲁争立中杨氏父子站在隆武朝廷一边)。隆武二年正月,在给杨文骢之子左都督杨鼎卿的诏书中特别转达了他对马士英的关切:“阁部臣马士英,朕必不负其捧主之心,在辅臣亦当痛悔其误陷圣安(弘光帝)之戾。诸臣万疏千章,岂夺朕心公论?”i-可见,隆武帝在用人取舍上力戒门户之见,不咎既往,只要参与抗清就量才录用。在这一点上,不能不承认隆武帝的见识比那些以正人君子自命的东林—复社骨干人士要高明得多。

第三,隆武帝在南明诸统治者中是比较关心百姓的。为了减轻民间疾苦,他施政的一个重点是整顿吏治,严惩贪污。规定“小贪必杖,大贪必杀”i-。监察御史吴春枝纠劾邵武通判陈主谟、古田知县吴士燿、汀州知府王国冕贪污虐民。他当即下旨:“各官赃私可恨,皆纱帽下虎狼也。若不严惩,民生何赖?都着革了职,该抚速解来京,究问追赃充饷。”i-当他听说被清朝逼勒剃头的军民往往遭到南明官军诛杀时,特别下诏“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i-,严禁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施屠戮。隆武元年七月,敕谕总兵何成吾曰:“兵行所至,不可妄杀。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此十字可切记也。”i-史籍记载,给事中张家玉监永胜伯郑彩的军队进入江西,“时大清兵所至令民剃发,而南军遇无发者辄杀不问。难民因是多输牛酒,为间导;南军咫尺不得虚实,饷、导俱绝。家玉设小牌,免死,给予难民,欢呼来归者千百人”i-。这个政策同清廷的“留发不留头”形成鲜明的对照,显然是更得人心的。

第四,朱聿键的个人品德在南明诸君中也是很罕见的。黄道周在一封信里曾经描述了隆武帝的为人:“今上不饮酒,精吏事,洞达古今,想亦高、光而下之所未见也。”i-不少史籍中都说他喜欢读书,无声色犬马之好。做了皇帝之后,仍然自奉甚俭,敕谕云:“行宫中不许备办金银玉各器皿,止用磁、瓦、铜、锡等件,并不许用锦绣、洒线、绒花,帐幔、被褥,止用寻常布帛。件件俱从减省,成孤恬淡爱民至意,违者即以不忠不敬治罪。”i-他身穿土布黄袍,安贫若素。曾在隆武朝廷任职的钱秉镫作《宫词》六首,其一云:“内使承恩新置机,诏传大布织龙衣。六宫罗绮无人着,敕与无戎绣将旗。”其四云:“旌旗十万护乘舆,二圣军中共起居。长信宫人骑马出,从龙只有五车书。”诗前有序云:“比闻宫中蔬布辛勤如一日也,北狩之祸,天乎,人乎,追思往事,令人痛绝。”i-

上面谈到的四点都说明朱聿键锐意恢复,颇有中兴之主的气概。南明灭亡以后,有一些遗民甚至认为留都立国之时就应该效法东汉光武帝不考虑亲疏,径直以朱聿键继统。然而历史过程不能悔棋,明朝的制度和1644年夏的局面都绝不允许凤阳高墙(皇室监狱)中被囚的“唐庶人”当皇帝。即便在他被拥上帝位之后,号召力也不很大。朱聿键自知以远藩子孙入继大统事属偶然,必然出现争议。为了取得南明各地宗藩官绅的承认,不得不耍弄权术。例如,鲁监国朱以海是同他争夺帝位的公开对手,桂藩(安仁王和永明王)以神宗之孙是他潜在的竞争对象,就借口自己没有儿子,以“储位”做诱饵希图换取朱以海和朱由𪳗、朱由榔的支持。先派给事中柯夏卿为使者加兵部尚书衔携带手书前往绍兴劝说朱以海接受皇太侄的名号,书中说:“朕无子,王为皇太侄,同心勠力,共拜孝陵。朕有天下,终致于王。”i-后来又声称:“此永明王(朱由榔)之天下也。永明,神宗嫡孙,正统所系。朕无子,后当属诸永明。”i-隆武二年七月,曾皇后生了儿子,当时清兵攻破浙东,鲁监国政权瓦解,朱聿键却兴高采烈地以皇太子诞生给官员们加级封赏,以示喜庆。御史钱邦芑上疏道:“元子诞生之日,正浙东新破之日,同盟且应见恤,剥肤益复可忧。臣以为是举朝同仇发愤之秋,非覃恩爵赏之时也。且恩泽不宜太优,爵赏不宜太滥。若铁券金章,徒以锡从龙之旧,则将来恢复疆土,何以酬汗马之勋?非所以重名器,劝有功也。”隆武帝置之不理i-。钱秉镫赋诗寄慨云:“当今天子高帝孙,鲁国同是至亲藩。改元本非利天下,域内原宜奉一尊。越东诸臣殊可笑,誓死不开登极诏。天子洒笔亲致书,相期先谒高皇庙。闽中恃越为藩篱,如今越破闽亦危。往事纷争不足论,与国既失应同悲。昨夜中宫诞元子,通侯鹊印何累累?中兴所重在边疆,恩泽冒滥同烂羊。唇亡齿寒古所忌,君不闻元子之诞唇先亡(原注:盖元子生而唇缺也)。”i-透过这些批评,固然可以看出朱聿键的私心自用,但也明显地反映出他的处境困迫,难以施展抱负。

◎《明清档案》第三册,A3—115号。​

◎《思文大纪》卷二。​

◎《思文大纪》卷二。​

◎《思文大纪》卷三。​

◎《思文大纪》卷四。​

◎《思文大纪》卷三。​

◎《思文大纪》卷四。​

◎《思文大纪》卷三。​

◎《思文大纪》卷三。​

◎《思文大纪》卷三。瞿式耜丙戌(1646)九月二十日家书中写道:“朝廷所谓无发为难民也。庸何伤?”可证隆武这一诏书传到了广西,见《瞿式耜集》,第二五四页。​

◎邵廷寀《东南纪事》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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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二章 弘光朝廷的建立

第二章

弘光朝廷的建立

第一节 继统问题上的纷争和史可法的严重失策 #

大顺军的攻克北京和崇祯帝的自尽,标志着明王朝的覆亡。但是,淮河以南绝大部分地区仍然处于明政府管辖之下。当大顺军向北京进军时,南方部分官员知道京师难保,已经做了从海路迎接太子朱慈烺来南京监国的准备。三月二十九日,即在北京失守十天之后,消息就传到了江苏淮安。四月初八日,淮安巡抚路振飞根据塘报向当地官绅宣布了京师失守的重大变故。i-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淮安距留都南京不远,南京六部等高级官员虽然很快得到了北京陷落的消息,却由于崇祯帝和他三个儿子的下落不明,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严密封锁消息,“禁讹言”,内心里却焦急不安。“诸大老每集议事堂,惟相向攒眉,竟日无一语。或仰视屋之罘罳,咄嗟而已。间曰:‘事如不可知,将奈何?’竟以靴尖蹴地作叹息声,各各散走,以为常。”i-另一点是北京失陷的消息传到淮安时,福王朱由崧i-、潞王朱常淓i-以及周王、恒王都因逃难泊居于淮安城西湖咀。i-朱由崧和朱常淓也必然想到这一事件对自己的前途可能发生的影响。

南京在明朝初年是帝国的首都,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以后,南京作为留都一直保留了六部、都察院等一整套与北京相对应的中央机构。这种两京制度的特点是:皇帝和内阁大学士等决策人物都在北京,北京的六部等衙门是名副其实的中央权力机构;南京各衙门多为虚衔,公务清闲,任职官员被称为“吏隐”,但地位一般不低于北京相对应的衙门官员。在留都握有实权的是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南京守备太监和提督南京军务勋臣。

自从大顺军兵临北京城下之日起,朝廷的一切政令无法发出,南京的高级官员大概在接到崇祯皇帝“命天下兵勤王”的诏书以后就再收不到邸报了。召兵紧急勤王和随之而来的音信不通,使南京各衙门大臣、守备太监、勋臣们越来越感到不安。四月初一日,以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领衔发布了“号召天下臣民起义勤王捐赀急事”的南都公檄,檄文中提到“南北之耗莫通,河山之险尽失”之类的“宗社危情”i-,表明他们已经笼罩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之中。四月初七日,史可法率兵渡江准备北上“勤王”;几天之后,他误信了一个不可靠的消息,写信给南京詹事府詹事姜曰广说,崇祯帝已乘舟由海道南下,太子也从间道得以逃出,南京的官员们信以为真,一个个喜形于色,奔走相告。i-谁知第二天就传来了朱由检在三月十九日自尽于煤山的消息,这消息在四月十七日被从北京逃出来的原大学士魏炤乘证实。朝廷既已全部覆亡,作为留都的南京很自然地成了明朝半壁江山的政治中心。这里当政和在籍的大臣如雷轰顶,顿时乱成一团。对于他们来说,当务之急是立君。由于崇祯帝的三个儿子都被大顺军俘获,未能逃出北京,在没有直系皇位继承人的情况下,南京及其附近地方的大臣、勋贵、太监和拥兵自重的将帅就在拥立哪一位藩王的问题上展开了一场钩心斗角的争执。以血统亲近而言,崇祯帝的祖父神宗朱翊钧的子、孙还有福王朱由崧、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瑞王朱常浩原封汉中,李自成军入陕他逃至四川重庆,甲申六月被大西军处死);神宗兄弟的儿子则有潞王朱常淓。按照封建伦序观念,自然应该首先考虑福王、桂王、惠王。而在福、桂、惠三王中朱由崧又处于优先地位,这是因为:第一,三亲藩中福藩(老福王朱常洵)居长;第二,桂、惠二藩比崇祯帝高一辈,不如朱由崧援引“兄终弟及”(实际是弟终兄及)继统更为适宜;第三,桂、惠二王在崇祯十六年(1643)张献忠部进入湖南时逃往广西,距南京较远,福王却近在淮安。福王朱由崧在伦序和地理上占了明显的有利地位。在这里,我们应当特别注意东林—复社中一些骨干人士在继统问题上所起的恶劣作用,他们的一些偏见深入人心,一直沿袭到现在。事实上,当时的有识之士都主张由福王朱由崧继统,如淮抚路振飞“遗书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谓伦序当在福王,宜早定社稷主”i-。刘城《上阁部史公书》中说:“自都门失守,大行皇帝凶问频传,虽所传不一,大略颇同,公率先诸臣奉迎福藩殿下,临莅南京,此中外臣民之愿也。”下文说他见到的诏旨仍用监国名义,“未有御极之意”,他极力主张应该“早上尊号”,理由是“伦序应在福藩,大宝之御无可迟滞之端”i-。给事中李清、章正宸,进士郑元勋等人也持相同态度。李清记载:“北都变闻,在籍钱宗伯谦益有迎潞王议。扬州郑进士元勋密语予:‘予语里人解少司马学龙曰:福从此始矣,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可舍孙立侄?况应立者不立,则谁不可立?万一左良玉挟楚,郑芝龙挟益,各挟天子以令诸侯,谁禁之者?且潞王既立,置福王于何地?死之耶?抑幽之耶?是动天下之兵也,不可。”接着又说章都谏正宸力主应“以福藩为国本”,“时草野闻立潞,皆不平;及(福)王监国,人心乃定”i-。然而,江南士绅中的一部分东林党人却从狭隘私利出发,强烈反对由福藩继统,原因是朱由崧的祖母是备受神宗宠爱的郑贵妃,从万历到天启朝廷上围绕着储君问题展开的“妖书”“梃击”“移宫”等轰动一时的案件都同郑贵妃有关,何况正是由于东林党人的力争,神宗和郑贵妃希望立福王朱常洵(朱由崧的父亲)为太子的图谋才化为泡影。因此,他们担心一旦朱由崧登上帝位,重翻旧案,自己在政治上将会失势。在籍礼部侍郎钱谦益当时被视为东林党魁,他两次从原籍常熟赶往南京,以“立贤”为名,到处游说,提议迎立潞王朱常淓。支持钱谦益的有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人。一度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首席大臣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是倾向于东林党的人物,他内心里对拥立福王有所顾忌,但又认为应该按伦序迎立神宗的子孙。

各种南明史籍在迎立问题上记载非常混乱,原因是弘光既立,先前持异议者不免改口,局外人士又难免轻信风闻和自我揣测,弄出种种误解。比较而言,最可靠的记载是直接参与其事的姜曰广所著《过江七事》i-。按姜氏记载,当时“江南北诸绅”(指钱谦益等热衷于东林门户之见的官绅)“群起拥潞王”。作为实权人物的史可法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是东林党人左光斗的得意门生,自然对拥戴福藩继统心存疑虑,但又担心舍亲立疏将引起更大的政治风波。经过反复考虑,他暗自决定前往浦口同凤阳总督马士英商量在桂王与福王之中选定一人。史、马密商的结果是“以亲以贤,惟桂乃可”i-。至于惠王朱常润不在议立之列是因为他迷信佛教,不懂世事。(朱常润次年降清后给清廷的奏疏中说:“臣自髫年皈依释教,性甘淡薄,只知焚祝,毫无外求。”i-)第二天,史可法亲自写信给南京高级官员说明定策意见:“迎桂者何?以福、惠之有遗议也,乃舍而立桂也。其潞藩则仿古兵马元帅之制暂借统兵马。”i-南京的官绅对于这个折中方案比较满意,由南京礼部准备乘舆法物前往广西迎接桂王。就在这一关键时刻,马士英由浦口回到凤阳,突然得到报告守备凤阳太监卢九德勾结总兵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决定拥立福王朱由崧。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一、卢九德在万历末年曾在宫中为老福王朱常洵服役,由他出面联络三镇当出自朱由崧的幕后策划。李清记载:“时王闻,惧不得立,书召南窜总兵高杰与黄得功、刘良佐协谋拥戴。刘泽清素狡,先附立潞议,至是以兵不敌,改计从杰等。”i-二、高杰、黄得功、刘良佐的积极参与拥立显然是为了攘取“定策之功”增强自己在政治上的地位。三、史可法之所以要亲赴浦口同马士英会商,正是因为士英身为凤阳总督,直接节制着高、黄、刘等总兵,借以取得军队支持。不料变生意外,马士英眼看手下大将全部自行投向福藩,如果再遵守同史可法达成的协议,自己只会被驾空、被淘汰,权力的欲望使他顾不上什么信义,抓住时机向福王朱由崧表示效忠。史可法还蒙在鼓里,继续写信给马士英申说朱由崧“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不可立的理由。i-马士英既已改变初衷,参加拥立福王的行列,史可法的来信等于直接指斥行将即位的皇帝,把权力的剑柄交到了马士英手里。马士英立即以凤阳总督和三镇名义正式致书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宣布拥立福王朱由崧。当南京各大臣被韩赞周邀请到家中传阅马士英的书信时,虽然不少人感到震惊,但是他们既无兵权,立桂、立潞的方案又已胎死腹中,失去了凭借,只好违心地表示同意。拥立潞王朱常淓的主要策划人物钱谦益的表现就颇为典型:“钱谦益侍郎触暑步至胶东(指高弘图)第中,汗渴,解衣,连沃豆汤(指解暑之绿豆汤)三四瓯。问所立?胶东曰:‘福藩。’色不怿,即告别。胶东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钱悟,仍坐定,遽令仆市乌帽,谓:‘我虽削籍,尝经赦矣,候驾龙江关。’”i-东林党魁的态度如此,其他原先追随拥潞的人也可想而知了。i-山东总兵刘泽清一度支持东林骨干拥立潞王,当他得知高杰、黄得功、刘良佐三镇的动向后,自知兵力不敌,立即随风转舵加入了拥立福王的行列。四月末,福王继统已成定局。

由于拥立定策问题对弘光一朝政局的影响极大,有必要做一点分析。前面说过,当时江南东林党人在朝、在野的势力很大,他们中间的骨干分子以“立贤”为名主张舍弃神宗嫡系子孙而拥立穆宗之孙潞王朱常淓,后来的事实证明朱常淓并不“贤”,他们的真正用意是排除福王以确保崇祯时期东林—复社党人在政治上的操纵权,特别是如果潞王以较远的宗支而被迎立,钱谦益等人有“定策”之功肯定可以飞黄腾达。一度处于权力中心的史可法优柔寡断,设想出拥立桂王的折中方案,以为桂、福二藩都是神宗嫡支,以桂抗福可以满足东林党人反对立福藩的愿望,又带着这个方案亲赴浦口同掌握实际兵权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商量,自以为事出万全。结果风云突变,无论他主张拥立的是不是神宗嫡系,在朱由崧眼中他始终是反对自己黄袍加身的重要人物。就当时情况来说,帝位候选人桂、惠二亲藩离南京较远,福、潞二藩近在淮安,史可法既然主张按照伦序迎立,就应该当机立断,把颠沛潦倒之中的福王朱由崧接来南京继统。这样,朱由崧必将对他刮目相看,马士英和四镇也没有可乘之机。当初私下酝酿立君人选时,史可法曾经对姜曰广说:“以齐桓之伯也,听管仲则治,听易牙、开方则乱。今吾辈之所立者,岂其不惟是听,而又何患焉?”i-这表明史可法知道落魄之中的福王只要爬上皇帝的宝座,享尽人间富贵就心满意足,在这样一个同“察察为明”的崇祯帝截然相反的庸主下,朝廷大政必然落在自己这帮“君子”手里,事情可以办得很顺当。可是,史可法的这句话一传出去,“拥潞者闻之大哗。以询诸绅,又颇于福推恶。可法于是引避不言矣”i-

古语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史可法多少有点门户之见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他的致命弱点是缺乏雄才大略,总想处处应付,八方妥帖,最后落得个事与愿违。张怡有一段话说得很有意思:“弘光皇帝以播迁之余,丁大乱之后,九庙之焰未息,万姓之席未贴,虽卧薪枕鼓,不足示其殷忧;布衣帛冠,不足表其恭俭。而圣质等于肉糜,皇衷习于市肆,卧深宫而枕宦者,爱比顽童;开后庭以待丽华,惟湛旨酒。李煜、孟昶合为一人,归命、东昏将与同传矣。然而治乱不关其意,故上每任人而不疑;贤才各极其材,故下亦任事而不忌。向使李纲、寇准之流为之相,韩、岳、宗泽之俦为之将。将相同心,不忧中制,中外一德,可弥外忧,即发兵诛不道,远逊萧王(指东汉光武帝刘秀),岂敷天同左袒,至出赵构下哉!”i-这话是颇有见地的。

在随机应变上,史可法显然不是马士英的对手。当史可法在南京被拥潞、拥嫡各派人士弄得左右为难时,特约马士英会商于浦口,推心置腹地谈了各方面的纷争和自己的折中意见,马士英认为这是自己参与定策的重要机会,正如他后来所说:“立桂,史意也。予曰:亦佳,但须速耳。”i-他甚至在同史可法达成协议后曾经邀请南京各衙门官员赴浦口当面宣布这一决定,借以显示自己是参与定策迎立桂王的第二号人物。谁知南京六部等大臣认为凤阳总督不过是地方高级官僚,无权召集朝廷大臣开会。自感扫兴的马士英回到凤阳,得知太监卢九德同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已决定拥立福王,开始是大吃一惊,然而他毕竟屡经宦海浮沉,老于世故,看准了朱由崧要当皇帝已难阻止,有将帅统兵为后盾,有太监在旁翊赞,不足之处正是缺少一员大臣。马士英立即转向,同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卢九德等人在凤阳皇陵前立誓拥戴福王,成了定策第一文臣。为了取得在即将建立的南明朝廷首席大学士职位,他抓住史可法为拥立桂王而列举福王七不可立的来信作为把柄,又针对南京等地东林党人拥潞之声甚嚣尘上,带领兵马护送朱由崧直抵浦口,并且在立福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发出表文声称:“闻南中有臣尚持异议,臣谨勒兵五万,驻扎江干,以备非常,志危险也。”i-这一着棋实在厉害,南京最高文臣史可法知道自己上了大当,攻击福王的书信落在马士英手里,白纸黑字,有口难言,他除了满腹悔恨地默默跟随福王朱由崧由浦口乘船前往南京就任监国以外,别无其他选择了。弘光一朝党争的激化、武将的跋扈,最后导致覆亡,关键都是从这里蔓延开来的。李清写道:“使诸臣果以序迎,则上何至书召四镇,士英与杰又何得居功?非钱谦益、吕大器误之而何?”i-钱谦益、吕大器固然是拥立潞王的主谋人物,但是真正一度拥有决策大权的是史可法i-,他在这样的重大问题上态度游移,没有断然决定拥立福王,致使朱由崧求助于镇将,从此大权旁落,应当负主要责任。i-

◎滕一飞《淮城纪事》,见冯梦龙编《甲申纪事》,《玄览堂丛书》影印本。​

◎陈定生《书事七则》。​

◎朱由崧是明神宗的孙子,老福王朱常洵的长子,生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七月十五日,是崇祯帝朱由检的堂兄(朱由检生于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朱常淓是神宗的侄儿,其父老潞王(翊镠)原封河南卫辉府。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常淓袭封潞王,比朱由检、朱由崧高一辈。​

◎上引《淮城纪事》。​

◎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一,《南都公檄》条。​

◎陈定生在《书事七则·书甲申南中事》内记载他亲自往见姜曰广,“姜公见余,握手喜曰:有一佳讯,昨史公书来,云:‘上已航海而南,东宫亦间道出矣。’出司马札示余,余时喜不胜”。这一讹传在李清《三垣笔记》中也有记载:“北都既陷,蒋辅德璟以致政抵高邮,云先帝已北来,有见之天津,与周后及内官数十人俱装饰一样。且云郡邑不宜遽设龙亭哭临。”蒋德璟在北京失守前夕以大学士致仕南归,史可法相信他的话自在意料当中。杨廷麟诗云:“可怜海上传南狩,犹向延秋望六师。”(《杨忠节公遗集》卷四,《恭挽大行烈皇帝六首》)杨廷麟时在江西,可见这一消息传布甚广。​

◎归庄《左柱国光禄大夫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路文贞公行状》,见《归庄集》卷八。​

◎刘城《峄桐集》,文,卷七。​

◎李清《三垣笔记》卷下,《弘光》。祁彪佳(时任苏松巡按)在自己写的日记中也描写了五月初一日福王朱由崧到达南京时,“所过民家俱供香花,纵市人瞻仰,都人以纱灯数百盏来迎。生员、孝廉时有伏谒于道傍,人情欢豫”。次日,他在奏本中说:“昨者殿下驾入南都,士民欢悦,夹道拥观,即此人情,可卜天意。”见《祁忠敏公日记·甲申日历》。​

◎《过江七事》是弘光初任大学士的姜曰广被排斥后记叙自己在南京的亲身经历之作,史料价值很高。清代一些学者见到的传抄本大概未署作者姓名,而陈定生(贞慧)著有《书事七则》,由于书名相似,误挂于陈定生名下。谢国桢《晚明史籍考》、柳亚子《羿楼旧藏南明史料书目提要》(见《怀旧集》第一六八页)承袭其讹;拙著《明末农民战争史》第三四五页亦写作“陈贞慧:《过江七事》”。均误。只要仔细研究这部书,不难确定作者只能是姜曰广,其根据如下:一、陈定生一局外书生不可能知道其中委曲;二、书中所记过江七事全部以姜曰广的言行为核心,不可能为陈定生或他人所作;三、最重要的证据是甲申十月从北京逃回南京的张鹿征(曾出任弘光朝锦衣卫指挥使,清初改名张怡)著《謏闻续笔》卷一记:“南都初建,着数多舛,见姜公曰广所记七事。”其下引“计迎立”“持逆案”“正纠参”“裁镇将”等均节取姜氏《过江七事》原文。以张怡当时的地位和他对明代史事的关心,不致弄错作者。确定《过江七事》的著者为参与迎立并出任大学士的姜曰广,才不致将该书视为仅据风闻的泛泛之作。参见张怡《白云道者自述》。​

◎姜曰广《过江七事》。​

◎顺治二年十一月十九日朱常润奏本,见《顺治录疏》。​

◎姜曰广《过江七事》。​

◎李清《南渡录》卷一。​

◎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卷一。谈迁时为高弘图幕客,在《枣林杂俎》仁集,《史相国督师》条记:“而史先柬士英,有福藩不忠不孝等语。士英意胁之。史求还故牍,终不相忘。”又说:“嘉善吴进士亮中云,见史相国手札,福世子荒淫酗酒,不曾读书,云云。”彭士望曾在史可法幕中任职,也说:“史复马书有不忠、不孝、不仁、不知之语。”见《耻躬堂诗钞》卷十六,《山居感逝》诗。陈鼎《东林列传》卷二十三《吕大器传》云:吕大器时以兵部侍郎“兼署礼部,主潞议,不肯署,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皆然之,方列福王不孝、不弟等六事贻可法及士英。”李清《南渡录》卷一记:“南都诸臣……方列王不孝不弟等七款贻漕督史可法,转贻士英为立潞王。”同书卷四又记弘光元年二月行人司行人朱统𨰥攻击姜曰广语:“曰广诬圣德有七不可。”按,史可法时任南京兵部尚书,不应称之为“漕督”;“七不可立”福王的条款无论是谁归纳出来的,史可法赞同并致书马士英当系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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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清军攻占桂林、广州

第二十章

清军攻占桂林、广州

第一节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统兵南下 #

1648年(顺治五年)清廷在姜瓖、金声桓、李成栋掀起的反清浪潮下,深感满洲兵力有限,决定起用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统兵南下。这年十二月,多尔衮派使者召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从辽东入京。次年四月,三人到达北京i-。五月十九日,清廷下诏改封恭顺王孔有德为定南王、怀顺王耿仲明为靖南王、智顺王尚可喜为平南王。同一天“令定南王孔有德率旧兵三千一百,及新增兵一万六千九百,共二万,往剿广西,挈家驻防,其全省巡抚、道、府、州、县各官并印信俱令携往。靖南王耿仲明率旧兵二千五百,及新增兵七千五百;平南王尚可喜率旧兵二千三百,及新增兵七千六百,共二万,往剿广东,挈家驻防,其全省巡抚、道、府、州、县各官并印信俱令携往”i-。当部署三王南下时,清廷原来的意图是命孔有德征福建,耿仲明取广东,尚可喜攻广西。尚可喜明知自己和耿仲明部下兵马都不过两千余名,加上新增兵也只有一万,难以承担攻取一省的任务,建议增强兵力,缩短战线。孔有德傲慢自大,嗤笑尚可喜胆小怯懦,自告奋勇独力攻取广西。清廷会议后决定耿、尚合兵进取广东,孔有德率部进攻广西i-。三王藩下将领的设置是:定南王下以缐国安任左翼总兵官,曹得先为右翼总兵官,另调湖广辰常总兵马蛟麟为随征总兵;靖南王下以徐得功为左翼总兵官,连得成为右翼总兵官;平南王下以许尔显为左翼总兵官,班志富为右翼总兵官。

1650年清孔、尚、耿三王南征图

部署既定,孔、耿、尚三人即率旧部下江南,会合浙江、湖广等地调集的兵马。孔有德由湖南向广西进军;耿仲明、尚可喜则取道江西入粤。

1649年(顺治六年)十一月初二日,靖南王耿仲明部驻吉安,平南王尚可喜驻临江(府治在今樟树市),二人商定十二月初三日出师南进。就在这时满洲贵族向清廷控告耿仲明、尚可喜率兵南下时收留了“逃人”一千多名,清廷派去严厉追查。耿仲明知道触犯了朝廷的深忌,唯恐受到“窝藏逃人法”的惩办,十一月二十七日在吉安自杀。清廷原拟将尚可喜、耿仲明削去王爵,各罚银五千两;多尔衮考虑到正在用人之际,以“航海投诚”有功为名决定免削爵,罚银减为四千两。耿仲明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清廷决定平南、靖南二藩兵力由尚可喜负主要责任,耿仲明之子耿继茂仅以阿思哈哈番职位统率其父旧部充当尚可喜的助手i-

◎顺治六年二月三十日恭顺王孔有德“为恭谢天恩敬报起行日期”揭帖中说,他已定于三月二十七日率部就道进发。见《明清档案》第十册,A10—31号。这是指他带领部众由辽东开拔的时间。​

◎《清世祖实录》卷四十四。​

◎《平南王元功垂范》卷上。孔有德在顺治九年四月死到临头时还在疏中自我吹嘘道:“臣谬辱廷推,驻防闽海。同时有固辞粤西之役者(指尚可喜)。……臣自念受恩至渥……故毅然以粤西为请。”见《清史列传》卷七十八《孔有德传》。​

◎为尚可喜歌功颂德的《平南王元功垂范》中说:“前此王未尝特将。自靖南薨,战守方略一出王指授。……王好让,尝曰:入关以来,有豫、英诸王;下湖南有恭、怀二王在,吾何力之有焉。”事实上,命将出自朝廷,尚可喜不过以谦逊自诩罢了。耿继茂袭封靖南王在顺治八年四月,见《清世祖实录》卷五十七。​

第二节 孔有德占领桂林与瞿式耜死难 #

1649年(顺治六年)夏天,孔有德率部行至湖南,驻于衡州,“相机进剿广西”。清廷为了使孔有德能够专力攻取广西,在次年(1650)二月调驻守山东济南的续顺公沈永忠带领官兵移驻湖南宝庆,拨固山额真图赖标下总兵张国柱、郝效忠两部归沈永忠指挥i-

孔有德在度过炎暑之后,于秋天进攻湘、桂两省交境的要隘龙虎关。明永国公曹志建率部阻击,被孔有德军击败,士卒死者有一万多人i-。清军占领龙虎关,曹志建引败兵逃入其弟曹四驻扎的广西灌阳,永国公印也在混乱中丢失,另用木头刻制一枚。九月十二日,孔有德命董英、何进胜等攻灌阳,曹志建兄弟望风先遁,逃至恭城青塘窝。次日,清军进迫曹营,分兵三路合力进攻,明军大败,将军刘大胜等四名、总兵林永忠等七名阵亡,士卒被杀三千多人,曹志建兄弟领着残兵逃入深山徭峒。清军缴获木刻永国公印、大炮二十八座、枪铳三百一十五支以及马匹、火药、刀枪、盔甲甚多i-

恭城失守使桂林东南面已受到威胁,另一路清军由全州、兴安进攻严关,构成南北合击之势。明留守桂林大学士瞿式耜于十月十三日召集诸将开会讨论战守事宜。当时桂林地区的明军还相当多,兴安、严关有开国公赵印选部,桂林城内有卫国公胡一青、武陵侯杨国栋、宁远伯王永祚、绥宁伯蒲缨、宁武伯马养麟。瞿式耜认为凭借手头兵力即使不能打败孔有德部清军,至少也可以守住桂林。因此,他竭力筹措粮饷,鼓励诸将备战。不料,这些养尊处优的将领已成惊弓之鸟,毫无斗志。十一月初五日,赵印选传来兴安塘报,说严关一带设置的塘兵都被扫去,清军即将迫近桂林。瞿式耜大吃一惊,急忙催促赵印选领兵扼险防守。赵印选见清军势大,畏缩不前,这天下午他和胡一青、王永祚、蒲缨、杨国栋、马养麟带领部众保护着家属离开桂林向西逃窜,城中顿时大乱。刑部尚书(原两广总督)于元烨“微服出走,甫至月城,遂为乱兵所杀”i-。瞿式耜眼看诸将不战先遁,捶胸顿足道:“朝廷以高爵饵此辈,百姓以膏血养此辈,今遂作如此散场乎?”i-在绝望当中,他决定自己留下来,与城共存亡,派中军徐高携带朝廷颁给的敕印送往永历帝行在i-。傍晚,总督张同敞听说桂林兵将星散,只有瞿式耜仍留在城内,就从漓江东岸泅水入城,要和式耜一道殉义。瞿式耜对他说:“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自丁亥(1647)三月已拼一死,吾今日得死所矣!子非留守,可以无死,盍去诸?”张同敞毅然回答:“死则俱死耳!古人耻独为君子,君独不容我同殉乎!”二人于灯下正襟危坐,夜雨淙淙,遥望城外火光烛天,城内寂无声响。天亮前,守门兵来报告清兵已经占领桂林各城门。初六日上午,瞿式耜、张同敞被清军押往靖江王府(即王城,独秀峰在其中)见定南王孔有德。靖江王朱亨歅父子也拒绝出逃,同时被清军俘虏。瞿、张被俘以后,不管孔有德婉言相劝,还是威加逼迫,二人始终英勇不屈,只求速死。孔有德无计可施,把他们软禁于桂林。二人赋诗唱和言志,合计一百余首,名曰《浩气吟》。其中式耜有句云:“莫笑老夫轻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同敞诗云:“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后诗。”过了一个月,瞿式耜见不是了局,唯恐讹言流传,就写下一封密信派一名老兵送往原驻平乐府的焦琏,信中说:“徐高、陈希贤重兵在城未散,城中俱假虏,若援兵疾入,可反正也。”i-老兵出城时被搜获密信,孔有德担心留下有后患,下令将二人处斩。闰十一月十七日,瞿式耜、张同敞在桂林遇难i-

瞿式耜、张同敞在可以转移的时候不肯转移,宁可束手待毙,这种现象在南明史上并不少见。究其心理状态主要有两点:一是对南明前途已经失去了信心。张同敞在桂林失守前不久对友人钱秉镫说:“时事如此,吾必死之。”钱氏开导说:“失者可复,死则竟失矣。”同敞伤心备至地回答道:“虽然,无可为矣!吾往时督兵,兵败,吾不去,将士复回以取胜者有之。昨者败兵踣我而走矣,士心如此,不死何为?”i-瞿式耜的经历比张同敞更复杂,他既因封孙可望为秦王事不赞成联合大西军,对郝永忠、忠贞营等大顺军余部忌恨甚深,而倾心依靠的永历朝廷文官武将平时骄横躁进,一遇危急或降清或逃窜,毫无足恃,已经感到前途渺茫了。其次,根深蒂固的儒家成仁取义思想也促使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与其趁清军未到之时离开桂林也改变不了即将坍塌的大厦,不如待清军入城后,以忠臣烈士的形象博个青史留名。尽管这种坐以待毙的做法多少显得迂腐,还是应当承认瞿式耜、张同敞的从容就义比起那些贪生怕死的降清派和遁入空门、藏之深山的所谓遗民更高洁得多,理应受到后世的敬仰。

◎顺治七年二月兵部尚书阿哈尼堪等“为塘报湖南逆贼情形仰乞圣鉴事”揭帖,见《明清档案》第十一册,A11—94号。​

◎王夫之《永历实录》卷十《曹志建传》。​

◎顺治七年十月偏沅巡抚金廷献“为飞报捷功事”揭帖,见《明清档案》第十二册,A12—51号。​

◎瞿无锡《庚寅始安事略》。鲁可藻《岭表纪年》卷四记“于元煜为乱兵所杀”,煜字为避康熙讳改。​

◎瞿式耜《临难遗表》,见《瞿式耜集》卷一,奏疏。​

◎徐高出城后也被清军捕获,在桂林遇害,见瞿昌文《粤行纪事》卷三。​

◎瞿元锡《庚寅始安事略》。按,徐高为瞿式耜中军,陈希贤为旗鼓,均挂总兵衔。信中说徐陈二人有重兵在城,言过其实,意在鼓舞焦琏率兵突袭桂林。​

◎见《瞿式耜集》、瞿昌文《粤行纪事》卷三。按,闰十一月为明大统历,清时宪历次年置闰于二月,故按清历应为十一月十七日。瞿、张被害地点诸书记载不一,当以瞿昌文所记桂林城北仙鹤岩为实。​

◎钱秉镫《所知录》卷四。​

第三节 尚可喜、耿继茂攻占广州 #

自从李成栋、金声桓先后败亡以后,明朝廷为了防止清军侵入广东,在1649年(永历三年、顺治六年)三月,派武陟伯阎可义领兵镇守南雄。阎可义在李成栋部将中是比较忠勇敢战的。1649年七月,他曾再次统兵翻越梅岭进攻南安府(府治大庾),军势还相当强盛。清南安守将刘伯禄、金震出等向赣州“泣血求救,一刻四报,危在旦夕”。清南赣巡抚刘武元派副将栗养志等率兵往援。七月初七日、十六日清军分两路直搏明军,阎可义部战败,总兵刘治国、陈杰等被俘,大、小梅岭都被清军占领i-

梅岭战役之后不久,阎可义病死于南雄i-。杜永和、李元胤等人商量决定派宝丰伯罗成耀去接替。罗成耀不愿意,发牢骚说:“尔等俱安享受用,独苦我邪!且国公(指李成栋)屡出,未能一逞,今以我去,能又何如?”在杜永和等反复劝说给以重贿下,他才勉强赴任,自己驻于韶州,只派中军江起龙守南雄i-

这年旧历十二月初三日,尚可喜、耿继茂率部从江西临江府出发,十六日到赣州。南赣巡抚刘武元派协将栗养志军为前锋,二十七日清军主力进抵南安府。尚可喜一面派人侦探广东明军守备情况,一面散布消息说所部清军将在南安府内过年,休养士马。二十八日晚上趁明军无备,翻越梅岭进入广东省境。第二天抵达南雄,事先派了数十名间谍潜伏于城内,三十日除夕晚上放火焚烧鼓楼,趁明军慌乱救火之际,打开文明门,清军主力冲入城内;明总兵杨杰等仓促应战,被清军击败,杨杰和副将萧启等十余名将领被杀,总兵董垣信被活捉i-。明守军马兵二百余名、步兵六千余名战死,“城内居民,屠戮殆尽”i-。攻占南雄之后,清廷所派广东巡抚李栖凤即入城据守。顺治七年(1650)正月初三日,尚可喜、耿继茂率领清军由南雄出发,初六日抵韶州府。明宝丰伯罗成耀事先已带领兵将和道、府、县官南逃,清军未遇任何抵抗即占领韶州,遣人招抚府属六县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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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大西军的联明抗清

第二十一章

大西军的联明抗清

第一节 孙可望请封秦王之纠葛 #

以孙可望为首的大西军进入云南,具有长远的战略眼光。经营云南是为了有个稳定的后方进行休整,积聚力量,以便重整兵马,同清军再决雌雄。入滇两年,由于政策措施正确得当,社会安定,生产迅速恢复发展,大西军对云南的统治日益稳定,实力已经大大增强。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南明永历朝廷吏治腐败和内部互相倾轧,导致抗清阵营的分崩离析,疆土越来越缩小。大顺军余部从1645年隆武朝廷当政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联合抗清,以李过(李赤心)、高一功(高必正)统率的“忠贞营”成了抗清的主力。尽管南明统治集团明知“今日朝廷所恃者忠贞营耳”i-,然而从朝廷以至督、抚重臣何腾蛟、瞿式耜i-、章旷等人却出于阶级偏见处处排斥、刁难这支忠心耿耿奋力抗清的农民武装,干着亲者痛、仇者快的勾当。他们视为嫡系的各种杂牌官军却只知祸国殃民,一旦形势危急就叛变投敌,甘心充当清廷推行民族征服政策的马前卒。在这种情况下,抗清形势的不断恶化自然不可避免。

孙可望等原大西军领导人正是从全国大局着眼,决定领兵出滇,开赴抗清前线。出兵以前,孙可望同杨畏知、沐天波商议时说道:“年来以云南一隅之地,兵精粮足,欲图大举,以复中原。”i-他认识到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的情况下,以朱明王朝为旗帜可以获得更多的同盟者,有利于抗清事业。另一方面,孙可望决定请求永历朝廷加封,也有借此挟制李定国、刘文秀的意图。孙可望与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的地位本来不相上下,入滇以后可望虽被推为盟主,但他毕竟不能同张献忠相比,李定国、刘文秀手握重兵,各以“西府”“南府”老爷自居,并不能唯孙可望之命是从。许多史籍都记载,1648年孙可望借演武场升旗事件,把李定国按在地上打了一顿板子,以确立和提高自己在全军中的领导地位。冯甦记:“可望饶机智,既据有全滇,益自尊大,而其党犹侪视之,李定国尤倔强,每事相阻忤。明年戊子,可望与刘文秀等议,缚定国于演武场,声其罪,杖之百;既复相与抱持而哭,命定国取沙定洲以赎罪。定国心憾之,念相推奉已久,无能与抗也。”i-这说明孙可望的领袖地位并没有真正形成。他为了名正言顺地节制定国和文秀,想通过永历朝廷加封,使自己的爵位高于二人。深悉其内幕的杨畏知说过:“请封,可望一人意也。其意欲得封爵出刘文秀、李定国上,足以驾驭两雄,使受其节制耳。李定国为人直朴无伪,初遣使请封时,定国不悦曰:‘我自为王,安所用请?’可望再三谕以封爵出自朝廷者为真,今皆假号也。定国曰:‘若是,则便是朝廷官,不更作贼矣,勿反复也。’”i-正是出于这些考虑,孙可望于1649年(永历三年、顺治六年)派杨畏知和户部龚彝充当使者前往广东肇庆,同永历朝廷联络。随身带了孙可望的一封书信,内容如下:

先秦王荡平中土,扫除贪官污吏。十年以来,未尝忘忠君爱国之心。不谓李自成犯顺,玉步旋移。孤守滇南,恪遵先志。合移知照,王绳父爵,国继先秦。乞敕重臣会观诏书谨封。己丑年正月十五日孙可望拜书。i-

杨畏知等于二月间从昆明出发i-,四月初六日到达肇庆,呈上书信并进献南金二十两、琥珀四块,马四匹,以表善意。在当时参与抗清的各种力量之中,孙可望为首的大西军实力最强,他管辖下的云南是抗清营垒中最稳定的地区。从南明处境来看,正处在何腾蛟、姜瓖、金声桓、李成栋连续败亡,险象环生之时;孙可望等人决策同永历朝廷携手抗清,本是这个小朝廷的最佳福音。可是,阶级的偏见和政治上的鼠目寸光,却在永历朝廷内部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廷臣会议时,赞成封孙可望为王的固不乏人,当政的一批人物却因种种私虑表示坚决反对,如依附李成栋之子李元胤的金堡、袁彭年之流唯恐拥有庞大实力的大西军参加永历朝廷将会削弱自己把持朝政的局面,力持异议。开初,袁彭年、金堡甚至说出“可望贼也,不可以封。劾畏知为贼游说,请收之”i-。后来见朝臣中赞成封可望借以收大西军余部为己所用的人居多数,又变换策略,“金堡引祖制无异姓封王例,力争不可”i-,甚至连续七次上疏,拼命反对i-。镇守贵阳和遵义一带的军阀皮熊、王祥也担心大西军出滇抗清,自己割据的地盘难保,上疏声称:“可望名虽向正,事非革心,朝廷毋为所愚。”i-大学士严起恒等也顽固地拒绝封孙可望为秦王i-。杨畏知以明朝旧臣、孙可望使者的双重身份陈明利害:“可望兵强,可借为用,何惜一封号不以收拾人心,反自树敌?”他建议封孙可望为郡王(即二字王),封李定国、刘文秀为公爵。廷臣钱秉镫除赞成杨畏知的意见外,又提出在封爵的同时趁机挑拨大西军各将领之间的关系,建议朝廷一面封可望为郡王,命其居守云南;一面封定国、文秀为公爵,“阴使人语之曰:此可望指也。敕书内极其奖励,许以出滇有功之日即锡王号……两雄本不欲听其驾驭,固利在专征,又出邀上赏,必踊跃奉命”。另由定国、文秀合疏上请封艾能奇的中军冯双礼以五等之爵,造成“德归两雄而离心于可望”的局面i-

这场封滇与否的争论持续了几个月,杨畏知见封可望为王的阻力太大,不得已上疏改请封可望为公爵,定国、文秀为侯爵,以便回滇复命。永历朝廷勉强同意了,决定封孙可望为景国公,赐名朝宗i-

督师阁部堵胤锡是位比较有眼光的政治家,他曾经亲自出马促成过大顺军余部李锦、高一功等部同南明联合抗清,这次又想努力推进与大西军的联盟。当他听说孙可望请封秦王,朝廷仅封公爵,知道事情必定决裂,就在七星岩盛情款待孙可望派来的使臣随将潘世荣、焦光启,同两人订盟结好,稳住这两位大西军的老部将(正使杨畏知、龚彝都是明朝旧官,孙可望派潘世荣等随同赴广显然有监视和探听朝廷态度之意);同时连续上疏朝廷请封可望为二字王,经永历帝同意决定封孙可望为平辽王i-。就堵胤锡的本心而言,完全是从维系明室、共同抗清的大局出发。他深知腐朽已极的永历朝廷不要说恢复中原,就是勉撑危局也只有依靠大顺军和大西军。金堡对堵胤锡的做法深表不满,当面斥责道:“滇与忠贞皆国仇也,厥罪滔天。公大臣,偏欲与此辈交结,何意?”i-在民族危机极为深重的时候,金堡之流仍然对共赴国难的原农民军切齿痛恨,称之为罪恶滔天的国仇,完全颠倒了敌友关系。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明浔州守将庆国公陈邦傅由于忠贞营驻扎在相邻的宾州、横州,担心自身利益难保,他的中军胡执恭建议结好于孙可望,倚仗大西军的声势同忠贞营相抗。他们利用永历帝颁给的空白敕书,私自填写,又暗中铸造了“秦王之宝”金印i-,于1649年(永历三年)正月由胡执恭冒充朝廷使臣径自前往云南封孙可望为秦王i-。在陈邦傅、胡执恭伪撰的敕文中用了许多不伦不类的话,如:“朕率天下臣民以父师事王”,命其“监国”,赐以“九锡”“总理朝纲”“节制天下文武兵马”等等。

孙可望并不知道永历朝廷的腐败纷争以致于此,对胡执恭送来的敕书和“秦王之宝”极为满意。他安排了隆重的仪式,亲自郊迎使者,“肃然就臣礼,先五拜叩头,舞蹈称臣。受秦王封后,率其义兄弟三人并三军士卒各呼万岁后,又秦王升座受义兄弟三人并三军士卒庆贺”i-。然后把敕书誊黄布告云南各地,欢庆三天。这一连串盛大仪式表明孙可望和义兄弟李定国、刘文秀统辖下的大西军以及他们管理得颇有条理的云南全省已经遵奉南明永历正朔,孙可望本人的领导地位也得到了正式肯定。谁知不久杨畏知等人回到昆明,带来了封孙可望为平辽王的敕印。孙可望大为惊异,说:“我已封秦王矣!”杨畏知问明情况说那是假的;胡执恭争辩说平辽王敕印也是假的,朝廷所封不过是景国公。其实,堵胤锡请封孙可望为平辽王得到了永历帝的核准,并不是假的。鲁可藻记:“御批:胤锡奏朕,已封平辽。朝廷虽小,诏令未可或更。”同年十月又记:“诏仍从堵胤锡原奏,封孙朝宗平辽王,敕令出楚。”i-次年行在礼部尚书郭之奇在奏疏中说:“滇封之议,创为平辽,已非典则,失名义。矫而为秦,变而为雍,遵何制而定何名,臣俱不得其解。”i-这些材料都可以证明永历朝廷经过反复周折后授予孙可望的封号是平辽王。胡执恭到昆明时并不知道朝廷采纳了堵胤锡的建议把封号由原议景国公改为平辽王。孙可望既误信了陈邦傅、胡执恭假造的敕印,举行了隆重的受封典礼,弄得云南军民皆知,这时要降格为二字王,处境的尴尬可想而知。他极为愤慨地说:“为帝为王,吾所自致,何借于彼?而屑屑更易,徒为人笑。”i-下令把杨畏知、胡执恭关进监狱,给朝廷送去启本说:“于某日接敕封臣秦王,于某日接敕封臣平辽王,莫知所从。”i-除了把先后所接“敕书”抄送外,并且表示接到秦王敕印后已经郑重宣布,大小官员和军民都已祝贺,无法改变,请朝廷定夺。平心而论,问题出在永历滥发空白敕书和陈邦傅以公爵身份矫诏伪封一字王,孙可望不仅不负任何责任,而且在宣布受封秦王、接受拜贺以后也确实难以退步。永历朝廷在既成事实面前竟毫无灵活性,坚持拒绝封孙可望为秦王。号称“虎牙”的金堡在疏中义形于色地说:“可望应否封王,臣为祖宗守法,即使白刃临臣,臣惟执不封之议。”i-大学士瞿式耜则抓住孙可望来书“启而不奏,名而不臣,书甲子不书正朔”大做文章,说什么“识者为之寒心,举朝莫不色动”i-。又针对胡执恭所递伪敕中载有“朕率天下臣民以父师事王”,“崇之以监国”,“许之以九锡”,“推之以总理朝纲、节制天下文武兵马”痛切陈词。其实,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孙可望原书只要求封秦王,并没有提出伪敕内这些特殊的礼遇和权力。至于启本中不称臣、不奉正朔更是无可非议,因为从历史渊源而言,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等是张献忠部下的大将,张献忠在世时已经即位称帝,与明政府本处于敌对地位;孙可望主动上书请封时用启本已经是俯心相就,在未得到永历朝廷的封爵前“名而不臣,书甲子不书正朔”,无可指责。只要永历君臣不行事乖张,真伪并出,仅以一纸文书加以笼络,孙可望等人自然会奉永历正朔称臣,实现化敌为友,联合抗清。瞿式耜等人不顾实际情况,妄自尊大,在双方达成协议之前就指责对方不称臣奉正朔,是毫无道理的。至于陈邦傅等所撰伪敕,瞿式耜说:“可望未我降,而我先降之;可望未父师,而我先父师之;可望未纳土请官,而我先纳土请官之。料可望本无此想,今执恭固教之矣!”i-这些话并没有错,问题是瞿式耜不能从大局出发,在永历君臣自己造成的被动情势下,采取有效的补救措施,比如真封秦王,另颁措辞得体的敕书。他实际上同金堡之流一样对原农民军怀有极深的偏见,反对联合抗清。直到这年七月间,永历幸臣文安侯马吉翔建议封可望为澂江王,可望的使者不敢复命。朝廷又议于秦字上加一字,或兴秦,或定秦,纷争不已。倒是孙可望为打破僵局,派遣御史瞿鸣丰入朝,请求实封秦王,“即用原宝,但求上加敕书一道”。这个折中办法可说是两全其美,维持秦王封号使孙可望在云南军民中可以交代过去;另颁敕书不用伪敕中的“父师事王”“监国”“九锡”“总理朝纲”等不妥措辞,永历朝廷也有个体面的下台机会。可是,大学士严起恒、户部尚书吴贞毓、兵部侍郎杨鼎和等人顽固地拒绝真封秦王,毫无转圜余地i-。值得注意的是,在大西军提出联合抗清的建议以后,永历朝廷不仅在封爵上多方刁难,还不顾大敌当前,加强了对大西军的防范。“是冬,封黔镇皮熊为匡国公,播镇王祥为忠国公,防滇寇也”i-。这就充分说明阻碍和破坏抗清联合阵线的罪魁祸首正是永历朝廷中的掌权人物。

孙可望虽然对永历朝廷极不满意,仍不改初衷,决定出滇抗清。他派中书杨惺先前往行在报告出兵事宜,疏中说:“国姓岂敢冒,王封何敢承。臣等唯一意办虏,功成之日,自听公议。”i-在南明史籍中,指斥孙可望“胁封”的文字多极了,其中不少出自忠于明室的遗民之手。他们似乎从未想过孙可望提出联明抗清时大西军拥有十万左右的兵力和云南一省的地盘,求一个王爵千难万阻;后来孙可望兵败失势,仅带了一百多名官兵向清朝投降,顺治皇帝立即派人赶赴湖南封他为义王,毫不吝惜爵位俸禄。相形之下,多少可以看出清廷为什么能胜利,南明为什么失败。

◎见《瞿式耜集》卷一《再救五臣疏》。​

◎1980年载于《清史论丛》第二辑的拙文《论清初社会矛盾》讲到大顺军联明抗清时误将何腾蛟、堵胤锡写作“何腾蛟、瞿式耜”,谨于此附带更正。​

◎《明末滇南纪略》卷四《悔罪归明》。​

◎冯甦《滇考》卷下。​

◎钱秉镫《上政府滇封三议》,见《藏山阁文存》卷四。​

◎李天根《爝火录》卷十九。三山何是非印甫集《风倒梧桐记》卷二所记文字稍有不同,如扫除作“剪除”之类。《明季南略》卷十四所载个别文字有讹。​

◎孙可望派出使者在顺治六年(1649)二月,见康熙四十四年《平彝县志》卷二《沿革》;康熙五十四年《新兴州志》卷二《沿革》。​

◎《滇缅录》,见《长恩阁丛书》。​

◎李天根《爝火录》卷十九,金堡力争拒封原疏见《岭海焚余》所收《论真封疏》。​

◎钱秉镫《上政府滇封三议》,见《藏山阁文存》卷四。​

◎沈佳《存信编》卷二;《爝火录》卷十九。​

◎王夫之《永历实录》卷二十《吴贞毓传》记:“胡钦华辇金粟入行在,赂化澄及诸部科,为孙可望请封秦王,总理天下。贞毓为之主,严起恒执不从。贞毓乃密具启称臣于可望,疏沮王封者名姓为一册,起恒为首;其尽心倾戴者为一册,己为首。其后可望遂怒杀起恒等二十余人。胡钦华劾瞿式耜老奸误国,王化澄调严旨切责张同敞授兵柄于于元烨,以坏桂林,皆贞毓嗾之也。”​

◎钱秉镫《上政府滇封三议》。​

◎《滇缅录》记:“封可望景国公,赐名安臣。以滇之土官有安世,叛而复诛者,复改名朝宗。封定国康侯,赐名如靖;文秀宁侯,赐名若琦;能奇安侯,赐名时泰,时不知艾死故也。”这段记载肯定有不准确的地方,杨畏知从昆明来为原大西军将领请封,不可能不知道艾能奇两年前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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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李定国的两次进军广东

第二十五章

李定国的两次进军广东

第一节 1653年李定国广东肇庆之役 #

在广西桂林、湖南衡州大捷之后,孙可望出于嫉妒心理,竭力限制李定国部的发展,甚至设计加以谋害。在这种情况下,李定国被迫改变战略方向,决定由广西向广东进军。这样,既可以避免同驻守在贵州和湖南西部的孙可望发生摩擦,又可以指望与福建厦门一带的郑成功部和广东抗清义师配合。我们已经指出,就总体而言南明的军事力量并不像历来史家想象的那么弱,只是由于无穷无尽的内讧削弱、抵消了自身的实力,大批将领倒戈投降,为清廷征服自己的同胞效力;即便矢志抗清,又往往各自为战,从来没有建立一个有权威的统一指挥中心,不能相互支援,给清军提供了各个击破的机会。孙可望一度改变了这种局面,抗清运动就取得了一系列重大胜利。可惜好景不长,孙可望的跋扈自雄导致以原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抗清力量分裂。李定国不愧是南明最杰出的军事家,他不仅始终以反清复明为己任,还用卓越的战略眼光分析全局。同孙可望并力恢复湖广然后东进的计划既不可能实现,就转而另辟蹊径,联络郑成功共图复兴大业。他的战略意图是,同郑成功会师,首先收复广东,进而夺取福建、江西、浙江、江苏等省。如果这一计划实现,拥戴南明的各支抗清武装就将控制整个江南,然后分路向北推进,全国形势将大为改观。然而,这一战略目标能否实现很大程度上要看郑成功的态度。

1653—1654年南明会师计划及行动图

关于李定国同郑成功的关系,已有许多研究成果,由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加上史料的缺乏和混乱,似难取得一致意见。参考各种史籍,也许可以说李定国更多地从抗清大局出发,而郑成功却往往把自己经营的闽海利益置于首位。事实上李定国在衡阳战役后,完全可以凭借本部兵力控制广西全境,威福自操,犯不上苦口婆心地乞援于郑氏。他在率部退入广西以后,一面委曲求全地防止同孙可望完全决裂,一面积极部署东征,希望得到郑成功的全力支持,完全是以大局为重。《台湾外纪》记载,1652年(顺治九年)正月郑成功在海澄县接见周全斌时问以恢复进兵之策。周全斌回答道:“若以大势论之,藩主志在勤王,必当先通广西,达行在,会孙可望、李定国师,连䑸粤东,出江西,从洞庭直取江南,是为上策。奈金声桓、李成栋已没,广州新破,是粤西之路未得即通,徒自劳也。今且固守各岛,上距舟山,以分北来之势,下守南澳,以遏南边之侵。兴贩洋道,以足粮饷。然后举兵漳、泉,以为基业。陆由汀郡而进,水从福、兴而入,则八闽可得矣。”郑成功大加赞赏说:“此诚妙论!”i-周全斌的意思是以勤王为宗旨,同孙可望、李定国会兵广东然后北进为上策,只是在李成栋败亡以后东西联络不易,才就闽海地区形势提出眼前的作战方案。郑成功欣赏的仅限于后一部分。就在这年年底,李定国决策东攻广东,对郑成功寄予厚望。然而,郑成功志不在此,一味迁延应付。他既不是看不到周全斌建议会合孙、李,连䑸粤东是复兴南明的上策,更不是鉴于李成栋的败亡,不敢同广东清军作战,而是担心会师广东之后,他的割据自雄的局面将难以维持下去。杨英在《先王实录》中记载了许多次李定国和郑成功书信往来的事实,只是有的语焉不详,有的年月错乱,给研究者带来很大困难。其中一件写于1653年(顺治十年)的信件,是定国进攻肇庆尚未败退之时要求郑成功出兵相助的:“公诚念君德孔厚,父恨深长,则五羊(指广州)赤海,伫睹扬帆,半壁长城,中心是贶。否则中兴告成,京观胜纪,而云台香字,千载传流,国姓不预,其何以仰副殊眷而慰此可为之时势乎?予日望之,匆言,幸照。”i-信中有一句话很值得注意:“知公畴昔之愆期,若有俟不穀今兹之少选,诚有待也。”表明定国在发动肇庆战役以前已经同郑成功约定了会师广东的作战计划。

1653年(顺治十年、永历七年)二月,李定国率部从广西贺县出发,占领战略要地梧州i-,接着师出广东。三月十四日经封川县攻占开建和德庆州i-,同月二十五日进抵肇庆城下。次日,定国亲临肇庆城外,指挥部队从东、西、北三面强攻,同时分兵占领四会、广宁i-。李定国大军入粤,使两广地区的抗清力量受到鼓舞,纷纷起而响应,配合作战。如,广西岑溪的宋国相、韦应登部出攻广东罗定、东安、西宁;广东沿海的抗清义师派出战船二百余艘由新会、顺德境内河流直入九江口,“伪爵镇周金汤、叶标、施尚义、熊朝佐、王翰、邓耀等兵称数万”i-;韶州清远山中的抗清力量也派使者同李定国联系,准备由从化县南攻广州。特别是镇守广东东部与福建接境的潮州总兵郝尚久也再次树起反清复明的旗帜。郝尚久原为李成栋部将,1648年随成栋反正,1650年叛投清方。他自以为在广州杜永和等未下之时先行降清,又有击退郑成功军之功,会受到清政府的重视。可是,事与愿违,清朝当局对他的反复无常和桀骜不驯早已心怀戒意。1652年(顺治九年)八月,清政府决定派南赣副将刘伯禄接任潮州总兵i-,调郝尚久为广东水师副将,不仅剥夺了他的兵权和地盘,官职也降了一级。郝尚久拒不遵调,已有一触即发之势。二月间,郝尚久就开始了反清的准备工作,清分巡岭东道陆振芬密报,“近尚久深沟高垒,调集四面土官,勾引郑寇入潮阳、揭阳二县”i-。李定国攻入广东的消息传来,郝尚久认为时机已到,立即起而响应。三月二十二日,他公开反清,“自称新泰侯,改元永历七年”,“勒令全城割辫裹网”。清巡道陆振芬、潮州知府薛信辰以及普宁、澄海、揭阳、饶平等县的知县都被拘捕i-。郝尚久任命李信为潮州知府,还委任了其他地方官员i-,并且派使者同李定国取得联系。这样,广州地区的清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等就处于东、西交困的被动地位。但郝尚久兵力有限,东面受到相邻的福建漳州清军牵制;西面惠州总兵黄应杰又效忠于清朝,隔断了郝军西进广州的去路;清总兵吴六奇驻兵于大埔、镇平(今广东蕉岭县)、程乡(今广东梅州市),从北面威胁着潮州。因此,郝尚久凭借本部兵力同李定国会师恢复广东的可能性不大,他同李定国一样事先派出密使请郑成功出兵,只要郑成功践约遣主力西上,广州清军势难两顾,东西合击收复全粤颇有把握。郑成功的按兵不动,使这一计划无从实现。

肇庆战役从三月二十六日开始。李定国亲自指挥部队架梯攻城。清肇庆总兵许尔显据城顽抗,抽调一批精兵用绳索缒下城外,反击攻城之兵,夺得攻城用的梯子一百多架。李定国见强攻无效,改用挖掘地道透入城中的战术,命令将士用布袋盛土堆积为墙,栽木成栅,辅以挨牌做掩护,利用鸟枪狙击清军,暗中组织人力开挖地道。许尔显察觉了明军的意图,就在城内挖掘一道同城墙平行的深沟,准备李部士卒开挖的地道一旦透入城内即可及时发觉,在深沟地道中展开肉搏战。由于李军势大,许尔显虽竭力防御,但难以持久,迫不及待地向广州呼吁急派援兵。

坐镇广州的清平南王尚可喜深知局势危险,他分析了四面之敌,说道:“余无足虑者,破李定国即自相解散耳!”于是,他亲自率领平南、靖南(耿继茂)两藩主力赶赴肇庆i-。到达肇庆后,尚可喜登上城墙仔细观察了双方战守形势,对部下将领说:“吾所忧乃不在此。”意思是肇庆城墙坚固,易守难攻;他带领的广东清军主力到达之后,双方兵力对比悬殊的局面也已经改变,李定国军攻下该城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广州清军主力既然调到了肇庆,万一李定国派人同潮州郝尚久联络,命郝部破釜沉舟乘虚西攻广州,那么,他就将在肇庆重蹈孔有德桂林之战的覆辙。因此,他通知留守广州的耿继茂派出铁骑扼守三水县西南面的木棉头渡口,切断李定国同郝尚久之间的联系通道。耿兵到达指定位置后,果然遇到李定国遣往潮州联络的一支小部队,清军乘这支李军渡河到一半的时候发起攻击,格杀数百人,挫败了李定国的战略意图。尚可喜解除了后顾之忧,即着手全力对付李定国军。四月初八日,他下令从东、西炮台各凿一侧门,出其不意地冲出城外夺取李军所挖地道。为了鼓舞士气,他高悬赏格:“有能出城夺贼地道者,人赏银五十两。”i-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清军士卒拼死卖命,蜂拥向前。尽管李军“炮火如雨”,清军以挨牌遮挡头部,持刀奋进,夺取了李军的地道口,随即放火熏燎地道内隐藏的李军,死者不知其数。李定国被迫离城五里下营。尚可喜初战得胜,趁明军立足未稳之际,派主力由西、南两门出攻李定国设在龙顶冈的营垒。鉴于李军作战时用长幅布缠头、棉被遮身,刀箭难以奏效,尚可喜给士卒配备了一丈五尺长的挠钩长枪,终于突破了李军阵地。

李定国强攻肇庆既被击退,原寄希望的郑成功、郝尚久军又杳无消息,他审时度势决定主动撤回广西。第一次进攻广东的战役就此结束。按清方记载,李定国在肇庆战役中虽然未能得手,兵员损失并不多,每次战败捐躯者都只有几百人。值得注意的是,尚可喜、耿继茂在李定国开始进攻肇庆时胆战心惊,唯恐落到孔有德的下场,向清廷请派援兵。五月,清廷命驻防江宁昂邦章京喀喀木为靖南将军与梅勒章京噶来道噶率军往广东增援i-。援军到达时,肇庆战役早已结束,遂转用于镇压潮州郝尚久部。

郝尚久获悉李定国兵败西撤后,自知力薄势单,急忙派使者请郑成功出兵相救。可是,郑成功的行动却颇为微妙。这年五月他在海澄、厦门地区击败清固山额真金砺的进攻,召集诸将议曰:“金酋杀败班回,必有一番说话,虎不足虑矣。我欲兴问罪之师于潮、揭(阳),一则使郝尚久不敢据郡归清,二则鸥汀逆寨屡截粮□,应当扫平也。”六月,成功“督师南下,先攻鸥汀逆寨”,结果因鸥汀寨建筑在水田当中,“雨田泥深,攻打又难”,未能得手。“姑抽回入揭征助行粮,并移谕郝尚久令其固守城池,不可悖叛归清”。七月,郑成功所统主力驻于揭阳,“征输行粮,各寨乐输”。八月,他就返回厦门了。这段时间正是郝尚久生死存亡之际,郑成功亲统大军进入潮州府境,筹集了粮食之后就扬帆满载而归,给郝尚久的只是一纸带有命令口气的空文。八月十三日,清靖南王耿继茂、靖南将军喀喀木和奉调来援的南赣兵孔国治部一千七百名在收取了潮州府属各县后包围了府城i-。经过一个月的拼死搏战,清军终于在九月十四日夜攻陷潮州,郝尚久和他的儿子郝尧自杀i-。清军“屠城,斩杀无算”i-。有的史籍记载,郑成功曾派兵援郝,如阮旻锡云:“八月,赐姓回厦门。九月,清兵攻潮州,郝尚久求援,遣陈六御率兵援之。尚久疑,不敢开城纳兵。未几,城破,尚久死,六御乃引还。”i-江日升所记情节颇有出入,“陈六御舟师甫至南澳,闻潮已破,不敢进援而返”i-,这很可能是为郑成功见死不救进行开脱。郑成功驻师揭阳时与潮州府城接壤,若有同郝尚久合力迎击广东清军之意,何必在关键时刻撤回福建。杨英虽未明言成功在八月间匆忙返回厦门的原因,但紧接着叙述李德、周继武持郑芝龙手书到,同月成功即“令李德星驰赴京回报”i-。可见,郑成功的撤兵回厦主要原因是担心救“明新泰侯”将影响和谈。派陈六御援潮州不过是一种姿态,在成功麾下陈六御只是二等将领(北镇),兵力根本不足以挽救郝尚久的覆败。潮州一府是郑军粮食的主要补给基地,郑成功受制于和谈,只顾眼前捞一把,而缺乏长远之计,这多少反映了他动摇于明、清之间的困惑。

◎江日升《台湾外纪》卷三。​

◎《先王实录》第八十四页。按:杨英把这封信记载于永历八年(1654),更奇怪的是放在李定国另一封迎永历帝入滇后写的信件之后。杨英作为当事人恐不至于这样粗疏,有可能是故意颠倒信件前后次序,借此掩盖“藩主”对永历朝廷的真实态度。​

◎同治十一年《苍梧县志》卷十八《外传纪事下·本朝》。​

◎刘武元《虔南奏议》卷六。​

◎《虔南奏议》卷六;《平南王元功垂范》卷上。​

◎《明清史料》丙编,第九本,第八九三页,顺治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平南王、靖南王揭帖引雷州副将先启玉语。​

◎《清世祖实录》卷六十七,顺治九年八月升南赣副将刘伯禄为广东潮州总兵官。​

◎《明清史料》己编,第二本,第一五〇至一五四页《广东巡抚揭帖》残件。​

◎同上。按,郝尚久随李成栋反清后,受封新泰伯;永历四年(1650)加封新泰侯,见鲁可藻《岭表纪年》卷四。戴笠《行在阳秋》卷下记郝尚久反清后自称“复明将军”,疑误。反清时间,徐鼒《小腆纪年附考》卷十八记于顺治十年四月;李天根《爝火录》卷二十三记于六月乙未朔,云“大清潮州守将郝尚久叛降郑成功”,均误。​

◎刘武元《虔南奏议》卷六。《行在阳秋》卷下记:郝尚久“自称复明将军,挟诸乡绅入城,尽反清所署官属。愿从者仍与原衔,不愿者拘留之,惟教官以下听。下各邑追印,多挟印去,空城以待。惟龙溪知县焦某举城旧之”。​

◎《平南王元功垂范》卷上,参见刘武元《虔南奏议》卷六。​

◎《平南王元功垂范》卷上。​

◎清廷敕稿见《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40号;参见《清世祖实录》卷七十五。​

◎胡有升《镇虔奏疏》卷下《题陈标将随征恢潮功绩恳恩优叙疏》。​

◎顺治十年九月二十四日靖南王耿继茂题本见《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160号。同件又见《明清史料》甲编,第四本,第三一五页。参见《明清史料》己编,第二本,第一五〇至一五四页《广东巡抚残揭帖》;《平南王元功垂范》卷上。​

◎乾隆四十四年《揭阳县志》卷七《事纪·附兵燹》。按,该书记清军攻陷潮州在九月十三日夜。​

◎《海上见闻录》(定本)卷一。​

◎《台湾外纪》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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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清廷加强推行以汉制汉政策

第二十四章

清廷加强推行以汉制汉政策

第一节 满洲八旗兵实力下降 #

在历史上,每一个新兴王朝在军事上都有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清朝也不例外。只是被清廷统治者视为争夺天下和巩固天下的嫡系军队的由盛转衰过程来得特别迅速。1644年到1647年(顺治元年至四年)满洲八旗兵所向无敌的场面就像昙花一现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过。由于清朝最后统一了全国,它的统治集团从来忌讳谈自身的弱点,后来的史家也很少注意到这一重要转变,没有看出入关初期清廷的不可一世和后来的色厉内荏,因此,也没有认真探讨清廷在初期以满洲八旗兵为主逐渐转化为以汉制汉的政策变化。

满洲八旗兵实力下降,难以继续担任征服全国的主力是出于以下因素:第一,满洲八旗兵来源于满族成年男子,而满族在当时是一个人口相当少的民族,入关初期清军总兵力十万,其中已包括了汉军和蒙古兵,真正可以披甲出征的满族军士不过几万人。进入中原以后屡经战阵,战死和病死的人数很可能超过人口自然繁殖数;进入汉人居住区后,享受着程度不等的胜利者的优待,逐渐滋长起追求生活安逸的风气,远不像入关前后那样淳朴、勇于用命。概括一句话就是兵员少了,士气低了。第二,清朝入关初期叱咤风云的领兵大将由于染上天花i-,迷恋女色i-和内部倾轧,凋谢殆尽。如:豫亲王多铎病死于顺治六年,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死于顺治七年,肃亲王豪格在顺治五年死于狱中,英亲王阿济格于顺治八年被赐死,巽亲王满达海顺治九年二月病死,衍禧郡王罗洛浑顺治三年病死于军中,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病死于顺治九年三月,饶余郡王阿巴泰顺治三年病死,其子端重亲王博洛顺治九年三月病死,多罗谦郡王瓦克达顺治九年八月病死,敬谨亲王尼堪于同年十一月阵亡于衡阳。仅存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自顺治五年最后一次统兵出征湖广以后,到顺治八年就因年高处于半退休状态,至顺治十二年病死。看一下上面列举的名字,清楚地表明到顺治九年,清朝赖以开国的久经战阵、功勋卓著的大将都已不复存在。这些亲、郡王死时的年龄一般都比较年轻,济尔哈朗算是最长寿的,也只活到五十七岁。他们的子弟即便承袭爵位,却少不更事,缺乏战斗经验,无法替代父辈驰骋疆场的角色。亲、郡王以下的贵族、将领虽然还留下了一批,但他们也无复当年英锐气概。明清易代之际的著名诗人方文顺治十五年在北游京师时写了《都下竹枝词》,其中二首是:“自昔旃裘与酪浆,而今啜茗又焚香。雄心尽向蛾眉老,争肯捐躯入战场。”“东戍榆关西渡河,今人不及古人多。风吹草底牛羊见,更有谁能敕勒歌。”i-说明到1658年满洲将领已经普遍沉浸于温柔乡中,雄心的逐渐消磨自然还要早一些。这种严酷的事实,清廷统治集团内非常清楚,尽管他们讳莫如深,闭口不言,但从对南明各派抗清势力的战略部署和战术安排上都明显地看出他们越来越多地采取以汉制汉的方针。战略上表现在更多地依赖汉族拥清派进行招抚;战术上不到关键时间不动用满洲兵,即使在关键战役中也大抵是让绿营兵和汉军打前阵,满洲兵将处于二线,这样既可减少伤亡,又可起到监视汉军和在最后关头夺取胜利首功的作用。

清廷以汉制汉的策略变化,突出地表现在下面几件事情上:一、顺治十年(1653)起用洪承畴经略西南;二、利用软禁中的郑芝龙招抚东南沿海的郑成功(这两位福建泉州府人的起用,就清廷而言是迫不得已的,在驾驭上颇费心机);三、顺治十年(1653)八月十九日清廷主持皇室同平西王吴三桂联姻,把公主嫁给三桂之长子吴应熊i-;四、顺治十一年(1654)二月二十日一度决定把镇守广东的两位汉族藩王之一靖南王耿继茂移镇广西,让他不仅统率原部兵马还兼管原定南王麾下的军队i-

◎《清史稿》卷二百四十四《赵开心传》记:“满洲兵初入关,畏痘,有染辄死。”类似避痘事实见于许多史籍。清顺治帝和豫亲王多铎等均系染上天花而病死。​

◎顺治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豫亲王多铎由南京凯旋京师,不仅掠得了白银一百八十多万两和其他大批财物,还抢得“才貌超群汉女人一百零三”,送顺治帝十名,摄政王多尔衮三名,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三名,肃亲王豪格等各二名,英郡王阿济格等各一名。见《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中册,第一九七页。《清史稿》卷二百四十四《季开生传》记:顺治十二年“民间讹言往扬州买女子,开生上疏极谏。得旨;太祖、太宗制度,宫中从无汉女。朕奉皇太后慈训,岂敢妄行,即太平后尚且不为,何况今日?”说宫中没有汉族女子完全是文过饰非。​

◎方文《涂山续集·北游草》。按:“争肯”即“怎肯”之义。​

◎《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下册,第二六八页。​

◎《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下册,第三〇四、三〇五页。​

第二节 清廷命洪承畴出任五省经略 #

顺治九年孔有德在桂林兵败自杀,同年十一月尼堪在衡阳阵亡,打破了清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清廷满洲贵族集团经过一番秘密商议,决定派遣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洪承畴以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名义总督军务,经略五省。档案材料表明,决定任命洪承畴为五省经略是在顺治十年五月i-。开初经略的范围是指湖广(今湖北、湖南二省)、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顺治十年六月洪承畴就以“钦命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太保兼太子太师、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官衔题本请“选调堪战将兵以期剿抚奏效”i-。洪承畴建议抽调的兵将分别由京师、直隶、宣大、陕西(包括固原、宁夏)、山东、河南、江南、江西、浙江、福建各处驻军内挑选。陕西、山西、辽东、河南籍的精锐兵将,“其北直、山东、江浙腹里弱兵不得混入”。“通计边镇、内地选调将兵共一万一千有零”,将领有虾(侍卫)张大元、马豹子(即王辅臣),正黄旗下李本深、刘忠,各饶营总兵刘芳名、高第、胡茂祯,副将王平、高谦、高万里、张鹏程、李荣、张洪德、张国勋、刘应杰、范绍祖等,“镶黄旗下替职闲官白广恩老病,不能领兵,止随臣军前为招抚榜样”i-。不久,清廷考虑到在广东的尚可喜、耿继茂位居王爵,不便交洪承畴节制,在同年七月二十七日由内三院传旨:“广东贼势溃散,地方渐平,且去湖南辽远,应专任两王(指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及该督抚料理。江西切近湖南,一应用官调兵事宜时有关涉,袁州、吉安一带余贼未清,应抚辑剿御,着经略辅臣洪承畴兼理,敕印即与换给。尔内院传谕该部遵行。”i-洪承畴在八月十四日行至山东武城县郑家口接到新颁敕谕一道、银方印一颗,即将闰六月初八日原任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的敕谕、银印交使者缴回i-。敕谕中说:“兹以湖南江户地方底定已久,滇黔阻远,声教罕通,不逞之徒,未喻朕心,时复煽惑蠢动,渐及湖南,以致大兵屡出,百姓未获宁息。朕承天爱民,不忍勤兵黩武,困苦赤子,将以文德绥怀,归我乐宇。必得夙望重臣晓畅民情,练达治理者假以便宜,相机抚剿,方可敉宁,遍察廷臣,惟尔克当斯任。前招抚江南,奏有成效,必能肃将朕命,绥靖南方。兹特命卿经略湖广、江西、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敕谕中授予洪承畴相当大的权力:“巡抚、提督、总兵以下悉听节制,兵马粮饷悉听调发,文官五品以下、武官副将以下有违命者听以军法从事。一应抚剿事宜,不从中制,事后具疏报闻。……务使滇黔望风来归,官民怀德恐后,庶称朕诞敷文教至意。功成之日,优加爵赏。候地方既定善后有人,即命还朝,慰朕眷想。”i-很明显,清廷的再次起用洪承畴是在满洲和亲信辽东将领遭到严重挫折的情况下,为了征服南明而采取的重大措施。这次抽调的兵将大体上是清军入关以后投降的明朝和大顺军旧部,如李本深是高杰的部将,刘忠在大顺政权中曾被封为平南伯。洪承畴在调兵遣将准备就绪后,又以识途老马的姿态上路了。

◎《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下册,第二七〇页记:“户部尚书车克等谨奏为钦遵圣旨事……顺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刻圣谕内三院(特命洪承畴为经略湖广等五省军务)。”​

◎原密疏稿及揭帖均见《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76号、A17—77号;另见《明清史料》甲编,第四本,第三〇七至三〇九页。​

◎均见前二件。​

◎《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107号《上传》。​

◎《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134号,洪承畴八月十五日揭帖。按,同书中A17—81号有尾书顺治十年闰六月初日之敕谕稿一件,其中已将“广东”圈去,旁改江西;“事关藩王及公者”圈改为“事关续顺公者”。​

◎《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81号;又见A17—133号洪承畴八月十五日揭帖。​

第三节 清廷对郑成功的招抚活动 #

1651—1652年(顺治八至九年、永历五至六年),郑成功在福建沿海地区多次击败清军,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原大西军出滇抗清,占领贵州全省,在广西、湖南、四川战场上大显声威。清廷统治者自进关以来从未受到这样重大的挫折,他们在军事上的弱点暴露得越来越明显。于是,为了继续推行其民族征服政策,不得不把以汉制汉作为主要手段。招降郑成功就是为实现这一谋略的重大步骤。在清廷统治者看来,郑氏家族的首脑郑芝龙是自己手里的一张王牌,利用他出面招降其子郑成功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达到平定东南海域的目的。

早在1652年(顺治九年)清廷一件密奏稿内就提出了招抚郑成功的建议。其中写道:“成功等做贼既久,狼子野心,臣等非敢保其不叛,亦难必其就抚。但今湖南、川、广处处用兵,力不暇及。且湖南之贼,或由江西,或由广东,皆可通闽,万一勾连狂逞,为祸愈大。故姑以招抚一策,先将此贼牢笼,息兵养民,察其动静;苟有反侧,仍即剪除。若责令赴京归旗,料彼不能从命,不必起其疑惧。至于颁敕往谕,未宜轻率。应赐督臣密敕一道,内开招抚成功等语,先遣才干官同郑芝龙家人到彼宣布德意。彼果真心投顺,欲得朝廷敕书,即以督臣密敕宣示,颇为妥便。若执迷不顺,亦不至损威伤重也。”i-可见,“力不暇及”是清廷采取招抚政策的主要动机。

顺治皇帝显然很欣赏这项建议。为了使招抚工作得以进行,首先给处于软禁状态的郑芝龙恢复名誉,肯定了他在1646年降清的功绩,把郑芝龙被骗到北京后遭到监视的过失推到多尔衮身上,承认了清廷处置失当,对郑芝龙予以安抚。七月间,顺治帝派内大臣遏必隆、鳌拜、哈世屯、大学士范文程等传谕郑芝龙:“朕闻尔子弟在福建为乱。尔投诚有功,毋轻出城行走,恐人借端诬陷。即往坟茔祭扫,亦必奏明乃去。朕嘉尔功,故以此告谕。尔子在京有成立者可送一人入侍。”i-八月初一日,应郑芝龙请求,将其由正黄旗拨入镶黄旗,授予郑芝龙在京的第二个儿子郑世忠为二等侍卫,同时命兵部给勘合将郑芝龙的部分亲属从福建护送来京团聚i-

这年十月,清廷给浙闽总督刘清泰发出一件敕谕,对招抚郑成功做了明确指示:“近日海寇郑成功等屡次骚扰沿海郡县,本应剪除。朕但思昔年大兵下闽,伊父郑芝龙首先归顺,其子弟何忍背弃父兄,独造叛逆?此必地方官不体朕意,行事乖张,成功等虽有心向化,无路上达。又见伊父归顺之后,墨勒根王(即多尔衮)令人看守防范,又不计在籍亲人做何恩养安插,以致成功等疑惧反侧。朕又思郑芝龙既久经归顺,其子弟即我赤子,何必征剿?若成功等来归,即可用之海上,何必赴京?今已令郑芝龙作书,宣布朕之诚意,遣人往谕成功及伊弟郑鸿逵等知悉。如执迷不悟,尔即进剿。如芝龙家人回信到闽,成功、鸿逵等果发良心悔过,尔即一面奏报,一面遣才干官一二员到彼审察归顺的实,许以赦罪授官,仍听驻扎原住地方,不必赴京。凡浙、闽、广东海寇,俱责成防剿。其往来洋船,俱着管理,稽察奸宄,输纳税课。若能擒馘海中伪藩逆渠,不吝爵赏。此朕厚待归诚大臣至意,尔当开诚推心,令彼悦服,仍详筹熟(察),勿堕狡谋。”i-

为了体现招抚的诚意,清廷还下令追查1651年福建当局攻入中左所(今厦门)掠夺郑成功等人家产一事。1653年(顺治十年)三月把肇事人福建巡抚张学圣、总兵马得功、兴泉道黄澍、巡按王应元革职,押解回京交三法司审讯。这一案件的另一幕后原因是清朝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张学圣、马得功、黄澍把从厦门掠得的大批金银财宝隐匿私分,引起了朝廷和有关官员的忌恨。即如新任浙闽总督刘清泰秘封入告所云:“盖厦门一窟,素称逆寇郑成功之老巢,商贾泊洋贩卖货物之薮也。想诸臣之垂涎已非一日。乃不能振旅以犁其庭,而乘成功他出之便,借抚臣巡历之名,道臣黄澍摇尾而进谋,镇臣马得功螳臂而先往,抚臣张学圣继率全军轻身径入。此时一番饱获,自谓无患无争矣。更可异者,马镇搜括数日,竟为所困后恳成功祖母家书,始得释归,丧师辱命。何诸臣智昏于海中之金穴,而竟不顾有朝廷之疆土耶?及成功回,而悉数家珍,非以实抚臣之装者,则已入道、镇之囊。以致借口索偿,弄兵修怨。”i-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时,张学圣、马得功、黄澍一口咬定“城内没有财物”,抵赖得干干净净。大概是在暗中用赃物买通了一些官员,三法司在定罪意见(看语)上游移其词,三四其说,最后不了了之i-。但逮捕巡抚、总兵、道员一举,实际上是对郑成功表示一种和解的政治姿态。

这样,清廷让郑芝龙出面写信,动以父子之情;由浙闽总督刘清泰派人向郑成功转达朝廷招抚密旨,中心意思是只要他剃发归顺,即可保持自己的军队,仍旧镇守福建沿海,不必进京,借以解除郑成功担心重蹈父亲覆辙的疑虑。清廷所做的让步实际上是在兵力不敷分配的情况下企图先稳住东南沿海的郑成功部,集中力量摧毁西南的永历朝廷,然后再迫使郑成功完全就范。郑成功从自身利益出发,既要考虑父亲的安全,又想趁机扩展兵力和势力范围。因此对郑芝龙派家人李德送来的劝降书信迅速做了回答,双方各自怀着自己的打算,开始了“清、郑和谈”。

1653年(顺治十年)四月,清浙闽总督刘清泰依据朝廷密敕精神,写了一封文书派人送到郑成功的祖母黄氏处,托她转给郑成功。文书中强调了两点,一是“宣扬皇上覆载深恩”,二是“陈述父子不应绝情”,以忠孝两全引诱郑成功背明归清。五月初十日,清廷正式颁发敕书,封郑成功为海澄公,郑芝龙为同安侯,郑鸿逵为奉化伯,郑芝豹授左都督i-,给泉州一府地方供郑成功安插和供养军队。敕谕中首先肯定了郑芝龙“当大兵南下未抵闽中即遣人来顺,移檄撤兵,父子兄弟归心本朝,厥功懋矣”。接着指责“墨勒根王(多尔衮)不体朕心,仅从薄叙,猜疑不释,防范过严;在闽眷属又不行安插恩养,以致阖门惶惧,不能自安。……加以地方抚、镇、道官不能宣扬德意,曲示怀柔,反贪利冒功,妄行启衅,厦门之事,咎在马得功”,并说明“已将有罪官将提解究拟”。然后说清廷遣人赍敕传谕,开导归诚,郑成功、郑鸿逵“果令李德持家书来,并传口语”,“书词虽涉矜诞,口语具见本怀”,“尔等保众自全,亦非悖逆”,故意不提郑成功以反清复明为旗帜,给以下台之阶。除封爵授官之外,特遣芝龙表弟黄征明为使者专程赴闽传达谕旨,以解疑畏。为了表达诚意,敕谕中宣布“满洲大军即行撤回;闽海地方保障事宜,悉以委托”i-。郑芝龙也派家人李德、周继武等持亲笔信要成功接受清朝招抚。郑成功阅信后说:“清朝亦欲给我乎?将计就计,权借粮饷,以裕兵食也。”他给郑芝龙写了一封模棱两可的回信,摘要如下:

违侍膝下,八年于兹矣。但吾父既不以儿为子,儿亦不敢以子自居。坐是问候阔绝,即一字亦不相通。总由时势殊异,以致骨肉悬隔。盖自古大义灭亲,从治命不从乱命。儿初识字,辄佩服《春秋》之义,自丙戌(1646,顺治三年)冬父驾入京时,儿既筹之熟,而行之决矣。忽承严谕,欲儿移忠作孝;仍传清朝面谕,有原系侯伯,即与加衔等话。夫既失信于吾父,儿又安敢以父言为信耶?当贝勒(指博洛)入关之时,父早已退避在家。彼乃卑辞巧语,迎请之使,车马不啻十往还,甚至啖父以三省王爵。始谓一到省便可还家,既又谓一入京便可出镇。今已数年矣,王爵且勿论,出镇且勿论,即欲一过故里亦不可得。彼言岂可信乎?父在本朝,岂非堂堂一平国公哉!即为清朝,岂在人后哉!夫归之最早者且然,而况于最后者?……虽然,儿于己丑岁(1649,顺治六年)亦已扬帆入粤屯田数载矣。不意乘儿远出,妄启干戈,袭破我中左,蹂躏我疆土,虔刘我士民,掳辱我妇女,掠我黄金九十余万、珠宝数百镒、米粟数十万斛;其余将士之财帛,百姓之钱谷,何可胜计?……夫沿海地方,我所固有者也;东西洋饷,我所自生自殖者也。进战退守,绰绰余裕。其肯以坐享者反而受制于人乎?且以闽粤论之,利害明甚,何清朝莫有识者?盖闽粤海边也,离京师数千里,道途阻远,人马疲敝,兼之水土不谙,死亡殆尽。兵寡必难守,兵多则势必召集,召集则粮食必至于难支,兵食不支则地方必不可守。虚耗钱粮而争必不可守之土,此有害而无利者也。如父在本朝时坐镇闽粤,山海宁宁(谧?),朝廷不费一矢之劳,饷兵之外,尚有解京。朝廷享其利,而百姓受其福,此有利而无害者也。清朝不能效本朝之妙算,而劳师远图,年年空费无益之赀,将何以善其后乎?其或者将以三省之虚名,前啖父者,今转而啖儿;儿非不信父言,而实其难信父言者。刘清泰果能承当,实以三省地方相,则山海无窃发之虞,清朝无南顾之忧,彼诚厚幸。至于饷兵而外,亦当使清朝享其利。不亦愈于劳师远图,空费帑金万万者乎?况时下我兵数十万,势亦难散。散之则各自啸聚,地方不宁;聚之则师旅繁多,日费巨万。若无省会地方钱粮,是真如前者啖父故智也。父既误于前,儿岂复再误于后乎?儿在本朝,亦既赐姓矣,称藩矣,人臣之位已极,岂复有加者乎?况儿功名之念素淡,若复作冯妇,更非本心。此可为智者道耳。不然,悬乌有之空名,蒙已然之实祸,而人心思奋,江南亦难久安也。专禀。i-

郑成功给父亲的信实际上是对清廷的答复。信中反复表示他不相信清廷的诚意,因为有郑芝龙前车之鉴。但是,他又不愿把和谈的大门关死,暗示清朝若能将1646年勾引郑芝龙时许下的三省(浙江、福建、广东)交给自己管辖,还是可以谈判的。然而,1653年的形势已不同于1646年,福建、浙江两省除某些濒海地区外都已在清朝管辖之下,广东是平南、靖南两藩的驻地,郑成功自己也知道开出这样的价码,无论是清廷还是闽、浙、粤地方当局都无法接受。所以,他对负有清廷联络使命的郑氏家族私人李德谈话的口气要和缓得多,诉说“兵多地少,难于安插;倘若裁减兵戈,一旦出征,何以制胜?”i-要求再给“三府屯兵,并辖三省沿海地方”;还提出清廷既封自己为海澄公,“公为五等上爵,充总兵官,尚在提督之下”;另外指责清廷一面招抚,一面派固山额真金砺统兵入闽,似为骗局。最后表示清廷应该“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只要将“海上之事”“全权托付”,那么“父亲致力于内,儿尽力于外,付托得人,地方安静”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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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孙可望部署的湘、桂、川全面反攻

第二十三章

孙可望部署的湘、桂、川全面反攻

第一节 孙可望、李定国收复湖南战役 #

从顺治七年底到顺治八年初,孙可望基本上完成了对永历朝廷残存武装的收编工作。南明政权及其军队实际上已经形成以原大西军为主的抗清实体。在这以后,永历皇帝只是作为用以号召远近的一面抗清旗帜,复明恢汉运动的领导权却掌握在孙可望等原大西军领导人手中。由于孙可望等人已经遵用永历正朔,在他们指挥下的军队又包括了一些原南明参与“会盟”的各种武装,在下面的叙述中不再使用“大西军”一词,一律改称明军。但是,必须指出,正是由于原大西军的联明抗清,才使业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永历朝廷增添了活力,汉族和西南少数民族在反对满洲贵族推行的民族征服、压迫政策的斗争中大展雄风,南明历史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

孙可望在接管了贵州全省后,军事部署是由他自己和李定国东攻湖广,刘文秀等进军四川。

1651年(顺治八年、永历五年)四月,孙可望派冯双礼等率领马兵一万余名、步兵数万、战象十余只,大举由黔入湘:一路由铜仁、麻阳,一路由平溪、便水,一路由大小梭罗,合攻沅州(今湖南芷江)。清沅州守军三营合计只有三千士卒,退入城中,被“围如铁桶”i-。四月十五日,冯双礼命令明军奋勇攻城,当天就占领了沅州,活捉清将郑一统、知州柴宫桂i-。冯双礼等攻克沅州后,移兵上攻辰州(府治在沅陵),因清朝辰常总兵徐勇防守甚严,未能得手。清廷委任的挂剿抚湖南将军印续顺公沈永忠领兵二万,竭力支撑,双方在一段时间里呈僵持状态。到1652年(顺治九年、永历六年)四月,李定国率部由贵州进入湖南,会合冯双礼部于五月中旬进攻靖州。清续顺公沈永忠派总兵张国柱领兵八千名往援,在靖州陷入明军重围。经过短暂的交战,清军大败,损失官兵五千一百六十三名(其中满洲兵一百零三名)、战马八百零九匹,几乎全军覆没,张国柱率残部于二十二日“踉跄奔回”i-。明军趁胜攻克靖州、武冈州i-

沈永忠在李定国、冯双礼等部明军的凌厉攻势下,难以招架,派使者前往广西桂林请求定南王孔有德火速派兵来援。孔有德因部下兵马分驻广西各地,又同沈永忠有嫌隙,接到告急信后说“我旧年借支衡、永钱粮,沈公出疏参我。今日地方有事,向我告援,我三镇分驻各府,如何借发?设警逼我境,自有区处”i-,拒绝出兵相救。

沈永忠求援无望,被迫带着麾下清军自宝庆北遁i-,六月初二日退至省会长沙,仍然立脚不住,在湘潭接到清廷“不可浪战,移师保守”的密旨,就在八月初六日放弃长沙,一直逃到岳州i-。清朝在湖南设置的许多道、府、州、县官也随军狼狈北窜,其中有分巡上湖南道张兆罴、分巡下湖南道郭万象、宝庆知府冯桓、永州知府李策鼎、衡州府署印同知赵廷标、长沙知府张弘猷、郴州知州杨士英、道州知州张学仁、茶陵知州萧汉英、署武冈州事赵继登,以及新化、城步、新宁、零陵、祁阳、东安、宁远、永明、江华、衡阳、衡山、常宁、安仁、宜章、桂阳、攸县、长沙、善化、宁乡、益阳、湘乡、桃源、邵阳、浏阳、酃县知县和署印官共三十五名。这样,除岳州、常德尚在清军控制下以外,只剩下徐勇一镇孤零零地据守辰州(府治在沅陵)负隅顽抗i-。后来,清兵科都给事中魏裔介劾奏“续顺公沈永忠身为大帅,手握重兵,当孙逆攻围辰、永诸郡,一筹莫展,望风宵遁。乞亟赐罢斥,免误封疆”i-。由此可见,原大西军联明抗清后,初试锋芒就旗开得胜,收复了湖南大部分州县。

◎清湖广总督祖泽远“为飞报紧急贼情事”揭帖,见《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148号。​

◎顺治八年五月清偏沅巡抚金廷献“为飞报贼情事”揭帖,见《明清档案》第十三册,A13—26号:同书A13—28号金廷献揭帖中说攻克沅州的明军是“伪秦王下洪将军(当为冯将军之讹)、陈将军等贼,从贵州抄铜仁小路由细米溪、五朗溪一路而来”;又见清续顺公沈永忠题本,收入《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六辑,第一七〇至一七一页。​

◎《明清史料》丙编,第九本,第八二八页,吏部尚书朱马喇等题本。​

◎顺治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兵部尚书噶达洪等题本中说:冯双礼“探知辰州有备,即合伪西府于五月内连破靖、武二州。”见《明清档案》第二十一册,A21—60号。据顺治十年五月湖广四川总督祖泽远揭帖,“查得靖州之失,顺治九年五月十八日事也”。其中并说到清靖州知州沈一恒被明军处死。见《明清史料》甲编,第四本,第三〇六页。​

◎瞿昌文《粤行纪事》卷三。​

◎康熙二十四年《宝庆府志》卷二十一《武备志·兵纪》云:顺治九年“六月,府城复陷,续顺公还”。​

◎《明清档案》第二十五册,A25—15号,经略大学士洪承畴“为王师已入湖南,城池指日恢复,仰祈早定功罪以肃法纪,以励后效事”奏疏。​

◎前引《明清档案》第二十一册,A21—60号,兵部尚书噶达洪等题本说:李定国、冯双礼“六月内复下衡(州)、永(州)、宝(庆)、长(沙)四府,湖南一带仅存辰(州)、常(德)二郡而已”。​

◎《清世祖实录》卷八十二。​

第二节 李定国桂林大捷 #

李定国挥军入湘,收复大批州县的时候,清湖南文武官员已在续顺公沈永忠率领下逃往岳州。清定南王孔有德部与湖广清军相距甚远,后方已形成严重的威胁。然而,孔有德自视甚高,除了在五月二十七日派部将孙龙、李养性防守全州以外,并没有把分镇南宁、柳州、梧州等地的驻军抽回,继续分兵把口,一心做他的广西王。当时奉使广西的著名文人施闰章描写他在桂林拜谒定南王的情况:孔有德“具言其生平及粤西用兵曲折”,“王顾盼叱咤自豪,言出皆诺,无能后”i-,骄横之状,跃然纸上。

六月间,李定国率领精锐兵马由武冈、新宁直攻全州,二十八日歼灭全州清军,守将孙龙、李养性被击毙i-。孔有德闻报大惊,第二天亲自带领桂林留守军队前往兴安县严关,企图扼险拒守,被定国军击败,“浮尸蔽江下”i-;当日傍晚狼狈奔回桂林,下令紧闭城门。六月三十日午后,明军进抵桂林城郊。孔有德见定国军威甚壮,知道仅凭身边有限兵力难以守住桂林,于七月初二日飞檄镇守南宁的提督缐国安、镇守梧州一带的左翼总兵马雄、镇守柳州一带的右翼总兵全节放弃地方,领兵回援省会。同一天,李定国大军即将桂林包围得水泄不通。明朝降将王允成当时正在孔有德藩下,他过去同马进忠关系良好,人称“王、马”。马进忠随李定国参加桂林战役,在城下喊话要王允成反正。王允成不敢答应,报告了孔有德。有德自知城中兵力单薄,必破无疑,考虑再三,对王允成说:“汝姑出应之,观彼何所云以报我。”王允成即登上城头,同马进忠接洽归顺事宜。据王允成后来说,孔有德实际上有投降的企图,因受部将挟制错过了时机i-。初四日中午,明军攻破武胜门,一拥而进,清军抵敌不住,孔有德怅然失色,悲叹道:“已矣!”在王府(即明靖江王府)内自杀,死前命随从将其所居后殿以及掠得的珍宝付之一炬i-。其妻白氏自缢前把儿子孔庭训托付给侍卫白云龙,嘱咐道:“苟得免,度为沙弥。勿效乃父做贼一生,下场有今日耳。”i-孔庭训被明军查获,几年后由李定国下令处斩i-;他的妹妹孔四贞乘乱逃出。桂林城里的明朝降臣原庆国公陈邦傅、其子文水伯陈曾禹、清广西巡按王荃可、署布政使张星光都被活捉i-。接着,明军南下平乐,杀清府江道周令绪,擒平乐知府尹明廷等i-;收复柳州,俘清右江道金汉蕙i-。在一段时间里,李定国亲自坐镇桂林,派出军队收复广西各府县,他委任总兵徐天佑为广西巡抚i-,并且设置了“布、按、有司”各官i-

八月初二日,李定国派人把“伪庆国公陈邦傅父子二人”和清广西巡按王荃可、署布政使张星光解赴贵阳。九月初二日,秦王孙可望下令把陈邦傅父子押赴市曹剥皮,王荃可、张星光处斩i-。然后将剥皮揎草的陈邦傅尸体送往安龙等地示众,“大书于牌曰:逆犯陈邦傅先经肆劫皇杠,摽掠宫人,罪已漏网。不思建功赎罪,辄行背主反叛。今已拿获,解赴军前,立将邦傅父子剥皮,传示滇、黔,云云”i-。这种处理方式在安龙的永历朝廷内引发了一件流传颇广的逸事:御史李如月上疏劾奏秦王“擅杀勋爵,僭窃之奸同于莽、操,请除国患;兼敕邦傅罪状,加以恶谥,用惩奸凶”i-。永历帝既畏惧孙可望的专横,也觉得李如月的奏疏是非不明,便以小臣妄言为名廷杖四十,奏疏留中不发,用意是加以保全。不料李如月性格倔强,偏要太岁头上动土,自己把奏疏另抄一份,封面上写“大明山东道御史揭帖”,递交孙可望派驻安龙的总提塘张应科。孙可望得报后,立即派人到安龙请命将李如月按处置陈邦傅例剥皮揎草。李如月临刑时大骂不屈。这件事后来被一些封建文人大加渲染,把李如月吹捧为忠臣义士。就事情本身而言,陈邦傅在南明时位居庆国公,跋扈殃民;降清时劫驾未成,又诱杀宣国公焦琏,是个典型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孙可望将他处死,无可非议。李如月把早已降清的陈邦傅仍称为“勋臣”,这不仅是昏庸,而是同他以及南明许多官僚一直把原大顺、大西军视之为“贼”,而对降清的明朝旧官藕断丝连的阶级偏见一脉相承。不过,孙可望命人把这样一个迂腐冥顽小官处以极刑,手段又如此残酷,难免授人以口实。

李定国占领桂林以后,清定南王藩下提督缐国安、总兵马雄、全节带领府、州、县官先后窜往同广东接境的梧州。其中以右翼总兵全节最为狼狈,他本人于七月十六日逃到梧州,“其兵马尽行哗散”i-,左营副将何九成在途中受伤而毙;右营副将郑元勋和中军游击蔡斌带领兵马往桂林投诚;后营副将沈邦清被击毙i-。八月,李定国乘胜挥军进攻梧州,缐国安、马雄、全节不敢迎战,逃入广东乞怜于平南王尚可喜。这月十五日,明军收复梧州,广西全省均告平定i-。清朝镇守广东的平南、靖南二藩得到孔有德城陷自尽的消息,极为恐慌,急忙命令同广西接境的“州县文武官员如贼果薄城,即便相机护印入肇(庆),以固根本”。广东德庆州属开建县(在今封开县东北)协守副将谢继元当即率领部下弃城逃到肇庆i-。这说明广东清朝当局已成惊弓之鸟,有意放弃肇庆以西的州县。由于李定国很快率领主力北上湖南,不仅未能乘胜进军广东,连广西的局势也远没有稳固。这年九月间,清军重新占领梧州;十月,派官进驻开建。

李定国收复广西全省,功绩巨大,在南明史上堪称空前。它同1648年江西、广东反正来归大不一样,是力歼强敌大获全胜的辉煌战果。以前广西虽曾处于永历朝廷管辖之下,瞿式耜、陈邦傅以及忠贞营等却各自为政,不可能把广西经营成坚固的抗清基地。李定国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攻克桂林,使广西、广东清军闻风丧胆,本来可以先行稳定广西,相机收取广东部分地方,扩大南明控制区。可是,孙可望得知清敬谨亲王尼堪军即将进入湖南,竟下令调李定国部由桂入湘迎战。这一决策固然成就了李定国衡阳大捷,但从战略上看,孙可望本应留下一部分军队牵制辰州守敌徐勇,自己同白文选、冯双礼等大将率领主力入湘迎战尼堪。即使需要李定国出兵会战,梧州重镇也应留下足够的兵力防守。联系到下文所述清廷诫谕尚可喜、耿继茂等切勿轻易出兵广西,可以看出孙可望在军事部署上的失算。

十月三十日,李定国亲自统领兵马进抵衡阳i-。定国主力北上后,留在广西的兵力非常单薄,清平南王尚可喜趁机令缐国安、马雄、全节挑选甲兵会同广东水师副将强世爵等从广东封川出发,水、陆并进,于九月初五日重占梧州i-,由马雄镇守该地。十一月二十八日,徐天佑率部撤往柳州i-,桂林仅有明朝宗室安西将军朱喜三留守。清军乘虚而进,十二月二十三日在平乐击败明义宁伯龙韬、总兵廖凤部,占领该城i-。次年(1653)正月十五日清军占领阳朔,朱喜三部下只有一千多杂牌军队,抵挡不住清朝正规军。十九日,清军重占桂林i-,缐国安、全节和新任广西巡抚陈维新盘踞该地。四月间,明将胡一青曾率军来攻桂林,被缐国安等击退i-。七月二十一日,李定国虽曾再次进攻桂林,却未能奏捷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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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李定国迎永历帝入云南和孙可望的降清

第二十七章

李定国迎永历帝入云南和孙可望的降清

第一节 孙可望的跋扈自雄和阴谋篡位 #

孙可望自从把永历帝迁到安龙以后,朝廷大权已经完全被他掌握。所谓永历朝廷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空架子,仅靠一小批扈从文武官员勉强支撑门面。军国大事都由孙可望在贵阳裁决,然后在形式上通知永历帝认可,日常事务则根本不关白朝廷。如史籍所记:“时可望假天子名号令中外,调兵催饷,皆不上闻。生杀与夺,任意恣肆。帝在安龙,一不与闻。”i-南明管辖区内的相当一部分文官武将除了奉行永历年号外,心目中只有孙可望这位“国主”,皇帝被置之度外。1655年(永历九年、顺治十二年),明恢讨左将军白某(大概就是白文选)给孙可望的四件启本被清军缴获,本中白某自称臣,用了“启国主御前”“封进御览,以慰圣怀”之类的措辞i-。1654年固原侯王尚礼在云南鸡足山金顶寺铸造大铜香炉一座,炉上镌刻的铭文虽然用了永历八年的明朝正朔,却一字不提当今皇上朱由榔,一味地吹捧孙可望:“固原侯弟子王尚礼,率男广禄,原籍陕西西凉府固原卫群门所张城堡人氏。自丁亥岁躬随国主临滇,发心钦崇三宝,修严各山寺院。……仰赖佛光普照,上祈国主圣寿无疆,皇图巩固。……”i-这类原始文件说明孙可望已经放任或指使亲信部将拥戴自己登上皇帝的宝座了。他身边的一批文职官员也巧加迎合,乘机劝进。如兵部尚书任僎借天命倡言“明运已终,事不可为矣”,主张由永历帝禅位给孙可望i-;编修方于宣则为可望“定天子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i-。早在朱由榔被迎至安龙的时候,孙可望曾经一度准备去安龙陛见。任僎却说:“国主欲进安龙,二龙岂便相见?”i-于是,孙可望连这个起码的礼节也没有举行i-

值得注意的是,连在安龙永历帝身边的权臣马吉翔也为自身富贵着想,暗中依附孙可望。他对太监庞天寿说:“今日大势,已归秦王,我辈须早与结纳,以为异日之地。”天寿颇以为然,两人同孙可望派驻安龙的提塘官张应科等结拜兄弟,推心置腹地说:“秦王功德隆盛,天下钦仰。今日天命在秦,天之所命,人不能违。我辈意欲劝粤主禅位秦王,烦两公为我先达此意。”i-马吉翔还派人叫永历朝廷的郎中古其品画一张“尧舜禅受图”准备送给可望。古其品忠于永历帝,拒绝作画。马吉翔怀恨在心,私自报告孙可望。可望竟命人把古其品锁解贵阳,毙之杖下。1652年“六月,秦王有札谕天寿、吉翔云:凡朝廷内外机务,惟执事力为仔肩。若有不法臣工,一听戎政、勇卫两衙门参处,以息其纷嚣”i-。当时在安龙永历朝廷中,马吉翔以文安侯掌戎政事,太监庞天寿提督勇卫营。永历君臣在孙可望派遣的提塘官、安龙知府和心怀异志的马吉翔、庞天寿的严密监视下,简直没有多少自由,完全变成了傀儡。孙可望的谕札在安龙宣读后,永历朝臣大为震惊,不少人感到愤慨。吏科给事中徐极、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林青阳、主事胡士瑞、职方司主事张镌、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蔡縯等上疏劾奏马吉翔、庞天寿“包藏祸心,称臣于秦”i-。在朝廷自身的命运都操纵在孙可望手中的时候,忠于永历的官员劾奏马、庞二奸,不敢直指秦王,显然只是为朝廷稍存体面而已。

一些史籍记载,1654年(永历八年、顺治十一年)五六月间孙可望曾经专程返回云南昆明,打算正式登基称帝。据说是由于选定的吉日良辰大雨如注,无法举行即位大典i-,实际上很可能是遇到内部阻力(如与孙可望地位相当又掌握兵权的李定国、刘文秀坚决反对)才未能如愿以偿。孙可望图谋篡位还表现在有时连朱明朝廷的正朔也弃置不用。例如,在湖南宝庆府紫阳河有一株很大的树,孙可望观赏后封之为“树王”,树干上刻“岁癸巳秦国主”i-。癸巳为1653年(永历七年)。次年八月在昆明举行了乡试,“父老相传此《题名录》刻秦甲午科字样”i-。孙可望在贵阳自设内阁、六部、科道等官,地方文官武将也一概自行任命,官印由明朝的九叠篆文改为八叠i-。这些措施固然有扫除南明朝廷用人唯贿、整肃官箴的积极意义,但实质上却是帝制自为了。有的史料记载,孙可望在方于宣等人参与策划下,“定仪制,立太庙,庙享三主: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张献忠主于左,而右则可望祖父主也。拟改国号曰后明,日夜谋禅受”i-。孙可望取代朱由榔的图谋在紧锣密鼓中进行。

◎李天根《爝火录》卷二十二。​

◎《明清史料》丙编,第九本,第八九四页。​

◎赵藩、李根源辑《鸡足山志补》卷二,拓片存云南省博物馆。​

◎《爝火录》卷二十二。​

◎《旅滇闻见随笔》。​

◎《残明纪事》。《明末滇南纪略》卷四云:“孙可望有迎驾心,屡为任僎所阻。”​

◎《昆山王源鲁先生遗稿》《小腆纪叙》卷下说“已而可望至安隆,入见,将图不轨”,云云。恐不可靠。​

◎沈佳《存信编》卷三。​

◎江之春《安龙纪事》;又见佚名《明亡述略》。《爝火录》卷二十二云:可望“以朝事尽诿吉翔及庞天寿”。​

◎江之春《安龙纪事》,见计六奇《明季南略》中华书局排印本卷十四,第四四九页。​

◎《明末滇南纪略》记载颇详:“乃择期于五月十六日登殿,受百官朝。孙贼乃于四月兼程旋滇,命冯双礼守贵州,期以是日登殿,大事定矣。令各营马步兵是日俱顶盔贯甲,弓上弦,刀出鞘,自五华山摆至南门口。如是之威,自谓有不臣者即发兵擒之,密议号令如此。岂料天不从人,是日自四鼓以至午时,大雨倾盆不住,站队兵士衣甲尽湿,街上水深尺许,丹墀内水及膝,各官侍立,朝服尽湿。及晴,已过午时矣。自是可望不能出殿,不得受朝,由此兵民议论纷纷。”按,《明末滇南纪略》记载月日虽详,但系年不清楚,给人印象是永历七年事。据屈大均《安龙逸史》卷下,甲午(顺治十一年、永历八年)“六月,秦王孙可望僭号不果,复如贵州”。“可望自黔还滇,急谋僭号。及期,冕小不可冠,自辰及午,大雨倾盆,雷电交作。可望不悦而止,遂归贵州。”康熙三十五年《云南府志》卷五《沿革》记是年“六月,孙可望谋僭号,不果,复如贵州”。康熙五十八年《澂江府志》卷三《沿革》记:“十一年甲午六月,孙可望自贵州还云南,复入贵州,张胜率兵同往。”倪蜕《云南事略》所记与《安龙逸史》相同。​

◎彭而述《读史亭文集》卷十,记下,《宝庆至沅州日记》。​

◎倪蜕《滇云历年传》卷十。​

◎江之春《安龙纪事》。​

◎江之春《安龙纪事》。​

第二节 密诏李定国救驾和“十八先生案” #

在当时的情况下,孙可望大权在握,要玩弄一场“禅让”的把戏是再容易不过的了。问题是,永历帝的宝座可以取代,永历朝廷所能发挥的号召作用却是孙可望取代不了的。孙可望处于进退维谷之中,一方面强烈的野心驱使他继续策划和筹备登极大典;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考虑一旦踢开永历朝廷,包括李定国、刘文秀等原大西军高级将领在内的各种抗清势力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承认他这个草头天子。尽管孙可望仍有所顾忌始终没有演出黄袍加身的闹剧,永历帝却感到头顶上悬挂着一把锋利的宝剑,随时都有被废黜以致丧生的危险。为了求得自身和朝廷的安全,朱由榔和他的亲信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李定国。他们对李定国的战功、兵力、人品和同孙可望之间的矛盾早已有所了解。据史籍记载,大学士文安之是建议召李定国统兵入卫的主要策划者,他曾做出判断:“刘(文秀)、李(定国)之交必合,众志皆与孙(可望)离,但未知事机得失如何也。”指出要观察形势,秘密行动,“无蹈危殆”i-。亲身经历召李定国率部勤王的汪蛟也断言这一行动“本夷陵公(即文安之)指也”i-。于是,为了摆脱孙可望的严密控制,永历朝廷着手秘密联络李定国。朱由榔在私下对内监张福禄、全为国说:“可望待朕无复有人臣礼。奸臣马吉翔、庞天寿为之耳目,朕寝食不安。近闻西藩李定国亲统大师,直捣楚、粤,俘叛逆陈邦傅父子,报国精忠,久播中外,军声丕振。将来出朕于险,必此人也。且定国与可望久有隙,朕欲密撰一敕,差官赍驰行营,召定国来护卫,汝等能为朕密图此事否?”i-张福禄、全为国提出徐极、林青阳、胡士瑞、张镌、蔡縯曾劾奏马吉翔、庞天寿依附秦王,忠贞可靠,建议同他们密商此事。经永历帝同意后,七人共同商议,均表赞成,即往首席大学士吴贞毓处秘密讨论具体办法。吴贞毓说:“今日朝廷式微至此,正我辈致命之秋也。奈权奸刻刻窥伺,恐事机不密。诸公中谁能充此使者?”林青阳自告奋勇愿行。吴贞毓即命礼部祠祭司员外郎蒋乾昌拟敕稿,兵部职方司主事朱东旦缮写,由张福禄等持入宫内钤盖皇帝之宝。林青阳按照事先计划以请假葬亲为名,身藏密敕于1652年(永历六年、顺治九年)十一月启程前往定国军中。当时,定国正在湖南、广西一带与清军作战,不暇内顾。到1653年六月,永历帝见林青阳出使半年,杳无音耗,让吴贞毓再派使臣前往探听消息;吴贞毓推荐翰林院孔目周官。武安伯郑允元建议应该设法遣开孙可望亲信马吉翔,以免走漏消息。永历帝即以收复南宁后需派重臣留守为名,让马吉翔前往i-。吉翔离开安龙赴任后,周官即秘密上道。朝廷密使到达李定国营中后,定国读了“词旨哀怆”的敕旨,深受感动,“叩头出血,曰:臣定国一日未死,宁令陛下久蒙幽辱,幸稍忍待之。臣兄事可望有年,宁负友必不负君”。在给大学士吴贞毓的信中又说:“粤中未定,进退维艰,凡事须密,责在老先生。”i-

不料,马吉翔到达广西后,遇到来自定国军中的永历朝臣刘议新。刘以为马吉翔长期受永历帝宠信,贵为侯爵,必然参与密召定国之事,见面之后竟毫无顾忌地把朝廷两次敕谕李定国领兵迎驾的情况和盘托出,并说:“定国得敕,感激流涕,不日且至安龙迎驾。”i-马吉翔大吃一惊,立即派人飞报孙可望。可望得报后,深知一旦定国迎驾成功,自己独揽朝政的局面将完全改观。因此,他决心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派亲信将领郑国、王爱秀于1654年(永历八年)正月初六日进入安龙“皇宫”,逼迫永历帝说清事件原委,“索首事之人”i-。朱由榔推诿道:“密敕一事,朝中臣子必不敢做。数年以来,外面假敕、假宝亦多,尔等还要密访,岂皆是朝里事?”i-郑国、王爱秀即与庞天寿合为一伙,于三月初六日逮捕吴贞毓等与密敕有关的官员约二十人,经过严刑拷打后,蔡縯等人为了避免牵涉永历皇帝,承认是部分朝臣勾结内监张福禄、全为国瞒着永历帝私自矫诏密敕李定国。郑国追问道:“皇上知否?”縯等一口咬定:“未经奏明。”郑国与永历朝廷中依附孙可望之人无法可想,只好以“盗宝矫诏,欺君误国”的罪名定案,向秦王孙可望报告。可望命令以永历朝廷名义组织审判,于三月二十日以张镌、张福禄、全为国为首犯,处以剐刑;蒋乾昌、徐极、杨钟、赵赓禹、蔡縯、郑允元、周允吉、李颀、胡士瑞、朱议𥹹、李元开、朱东旦、任斗墟、易士佳为从犯,立即处斩;首席大学士吴贞毓为主谋之人,姑念为大臣,勒令自尽i-。这就是南明史上有名的“十八先生案”。为了解当时情况,将以永历帝名义发布的诏书和孙可望奏疏转录如下:

诏曰:朕以藐躬,缵兹危绪,上承祖宗,下临臣庶,阅今八载。险阻备尝,朝夕焦劳,罔有攸济。自武、衡、肇、梧以至邕、新,播迁不定。兹冬濑湍,仓卒西巡,苗截于前,虏迫于后,赖秦王严兵迎扈,得以出险。定跸安隆,获有宁宇。数月间捷音叠至,西蜀三湘以及八桂,洊归版图。忆昔封拜者累累若若,类皆身图自便,任事竟无一人。惟秦王力任安攘,毗予一人。二年以来,渐有成绪,朕实赖之。乃有罪臣吴贞毓、张镌、张福禄、全为国、徐极、郑允元、蔡宿、赵赓禹、周允吉、易士佳、杨钟、任斗枢、朱东旦、李颀、蒋乾昌、朱仪昶、李元开、胡士端,包藏祸心,内外连结,盗宝矫敕,擅行封赏,贻祸封疆。赖祖宗之灵,奸谋发觉,随命朝廷审鞫。除赐辅臣吴贞毓死外,其张镌、张福禄等同谋不法,蒙蔽朝廷,无分首从,宜加伏诛。朕以频年患难,扈从无几,故取下之法,时从宽厚,以至奸回自用,盗出掖廷,朕德不明,深自刻责。此后凡大小臣工,各宜洗涤,廉法共守,以待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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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1654年会师长江的战略设想

第二十六章

1654年会师长江的战略设想

第一节 张名振、张煌言三入长江之役 #

舟山失守以后,鲁监国朱以海南下福建厦门。当时,部下的兵将还相当多。郑成功把鲁监国的兵败来会,看成是建立自己独霸东南沿海局面的良机。邵廷寀记载:“郑芝龙之北也,遗书戒成功曰:众不可散,城不可攻;南有许龙,北有名振,汝必图之。”i-这件事可靠程度如何,姑不置论,但郑成功自从起兵以来基本上是按照郑芝龙的路子走的,即以闽海为根据地,对浙江以北、广东以西沿海武装不管是属明还是属清,一概视作异己力量,千方百计加以兼并。

鲁监国政权既然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基地,漂泊无所,粮饷无源,客观上形成投奔郑成功的势态。这样,在鲁监国的文官武将中就出现了分化,有的转入郑成功部下,如闽安侯周瑞等人;有的则以寓客自居;定西侯张名振和监军张煌言始终只愿同郑成功保持同盟关系。这在以永历为“共主”的大前提下,自然是说得过去的。实际上双方的隔阂以至疑惧在许多史籍中都有蛛丝马迹可寻。史载张名振“至厦门见延平王郑成功,成功大言曰:‘汝为定西侯数年,所作何事?’名振曰:‘中兴大业。’成功曰:‘安在?’名振曰:‘济则征之实绩,不济则在方寸间耳。’成功曰:‘方寸何据?’名振曰:‘在背上。’即解衣示之,有‘赤心报国’四字,长径寸,深入肌肤。成功见之愕然,悔谢曰:‘久仰老将军声望,奈多憎之口何!’因出历年谤书盈箧。名振立命火之。于是待名振以上宾,行交拜礼,总制诸军”i-。这个记载只是反映了郑成功和他的部将对张名振的猜忌,以至于“谤书盈箧”,而说郑成功让张名振“总制诸军”则不符合事实。亲郑文人记载郑成功命张名振管水师前军i-,意思是把张名振变成郑军部将。以恢复明朝为己任的张名振当然不愿屈从郑氏。正是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张名振、张煌言决定率军北上,凭借自己的实力(即原鲁监国的军队)开辟抗清斗争的新局面。

1653年(顺治十年、永历七年)八月,张名振和监军兵部侍郎张煌言带领五六百艘战船向北进发,来到长江口的崇明一带的沙洲。崇明城中的清军兵力有限,不敢出战,被围长达八个月。张部明军以崇明和附近沙洲为基地,如清方一份档案中所说:“筑圩耕种,近城十里之外,贼众充斥。百姓菜色相望,饥馑难支。为我用者恹恹待毙,为贼用者欣欣向荣。”“崇明产米之乡皆在平洋山前东、西阜沙,今被贼踞。”i-张名振部明军的进驻崇明沙洲只是为长江战役做准备,并不意味着已经进入长江。正如清朝兵部题本中所说:“若夫苏属之有崇明,犹浙属之有舟山也,俱孤悬海外,弹丸独峙……”i-次年(1654,顺治十一年、永历八年),张军三次进入长江作战,这就是有名的“三入长江”之役。

关于张名振等三入长江之役,在南明史籍中记载最为混乱,连年月也众说纷纭。近人许浩基在所撰《郑延平年谱》中“永历七年癸巳三月张名振、张煌言请师之长江”条下特别加上按语,说:

名振与煌言凡三入长江,而未知初入长江为何年?又不知题诗祭陵为何年?各书记载纷歧,莫知所据。《鲁春秋》《东南纪事》俱作壬辰(1652);《海东逸史》作癸巳(1653);《小腆纪年》作癸巳初入长江,而甲午(1654)题诗祭陵;《台湾外纪》《海上见闻录》亦作癸巳,而未言祭陵事;《南疆逸史》《明季南略》则俱作甲午。尤有不可解者,全氏(指全祖望)撰苍水碑云,癸巳冬入吴淞,明年军于吴淞,会名振之师入长江,遥祭孝陵。甲午再入长江。盖癸巳之明年即甲午也,既书明年,下复系甲午,误甚。谢山犹恍惚其词,后人更难推测矣。i-

依据清朝档案,参之以张煌言诗文,再以当时亲身见闻者的记载补充,可以断定张名振、张煌言三入长江之役都在甲午年(顺治十一年,永历八年,公元1654年,但其第三次在十二月,按公历推算已至1655年)。经过情形如下:

1653年(顺治十年)秋,张名振、张煌言统军乘船由福建北上,九月到达长江口。这在清方档案中有准确记载,是年九月海上明师“联䑸突入黄浦港口”,当地百姓纷纷响应。清总兵王燝致江宁巡抚周国佐手札中说:“海邑人民听其愚惑,上海之衙役挟持县令竟欲开门揖盗。胥役人等公然包网。民心若是,内变堪虞。”又引上海知县阎绍庆的告急禀文说:“上海皆乐贼来,全无一人守城,终日持刀向知县项下逼之通贼,知县死在须臾,皂快为甚,等语。……”周国佐不得不亲自带领军队赶赴上海i-。张名振等统率的明军屯驻于崇明岛一带的三尖沙、稗沙、平洋等处,安营扎寨,积极联络内地的复明势力,并没有立即发动长江战役i-

1654年(顺治十一年)正月十七日起,张名振、刘孔昭、张煌言等部明军乘船分批进入长江口,冲过狼山(今江苏南通市南面沿江重镇)、福山(与狼山隔江相对)、江阴、靖江、孟河、杨舍、三江、圌山(在今镇江市境)等清军江防汛地,二十一日到达瓜洲i-。明军在金山上岸,缴获清军防江大炮十位和火药、钱粮等物。张名振、刘孔昭、张煌言等带领五百名军士登金山寺,朝东南方向遥祭明孝陵,题诗寄慨,泣下沾襟:

予以接济秦藩,师泊金山,遥拜孝陵,有感而赋。

十年横海一孤臣,佳气钟山望里真。

鹑首义旗方出楚,燕云羽檄已通闽。

王师抱鼓心肝噎,父老壶浆涕泪亲。

南望孝陵兵缟素,看会大纛祃龙津。

甲午年孟春月,定西侯张名振同诚意伯题并书。i-

张名振部海师在镇江停留了两三天i-。清江南总督马国柱同驻南京的满、汉官员会商后,紧急派提督管效忠领兵由浦口、六合增援仪真(今仪征)、瓜洲;阿思哈哈番尼堪领兵由龙潭救镇江。明军在清军到达之前,回舟东下。三月初六日,张部明军四五百号在扬州府属吕四场登岸,击败防守清军,缴获大河营守备印i-。这就是初入长江之役。

三月二十九日,张名振等率水师六百余艘再入长江,四月“初五日已至圌山”,初七日乘顺风溯流而上,过京口(镇江境内),直抵仪真i-,在仪真城外江中焚毁盐船数百艘。计六奇记:“四月初五日,海艘千数复上镇江,焚小闸,至仪真,索盐商金,弗与,遂焚六百艘而去。”i-顺治十一年七月山西道御史胡来相揭帖中说:“今春镇江盐艘被焚,岸市被掠,而财赋之区奚容致此,是防严未密,申饬不切耳。”i-同年十一月初六日工科给事中张王治在题本中说:“即如四月间,海贼直犯仪真,未能先事绸缪,遂致焚烧盐艘数百号,折耗课赋商本数十万,迟延至今未见两淮运司设策画谋,作何补救。坐视商疲课绌,则悠忽概可见矣。”i-清江南当局急忙调兵遣将,对深入长江的明朝海师进行袭击。张名振等人在仪真停留的时间很短,就返航东下,撤回崇明一带的沙屿稗沙、平洋等处i-,是为二入长江。

五月十八日,张名振因兵、饷不足,亲自南下浙江温州买米七船,又到福建厦门面见郑成功,要求提供兵员、火药、器械。这时他的部分兵将仍留驻于崇明一带沙屿i-。郑成功答应派忠靖伯陈辉统水兵五千、陆兵一万、大船近百艘北上支援i-;张名振认为不虚此行,回舟北返。九月初六日,张名振部进抵上海县城下,清朝上海知县吓得瘫痪于地,城中百姓喧传张军乃“王者之师”,“有执梃而阻遏官府者,有包戴网巾者,有讹言惑众者,有恐喝官府者”i-。清江宁巡抚周国佐火速领兵来援,以屠城相威胁,才稳定了上海局势。十二月,张名振等率军乘船四百余艘溯江而上,过圌山,十八日由三江营驶过焦山,直抵南京郊外的燕子矶。清朝官员惊呼“咫尺江宁,势甚披猖”,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提督管效忠指挥驻守南京的满、汉兵丁“奋勇截杀”,“乘胜追至三江口外,非此一举则大江南北岌岌乎殆矣”i-,可见对东南半壁震动之大。大约在这年底至次年初,张名振的舟师才缓缓东下,退出长江i-。顺治十二年(1655)五月清朝新任江南总督马鸣珮在奏疏中写道:“上年十二月间,贼䑸由海入江,十八日至朱家嘴,焚掳江西粮艘……惟是朱家嘴虽在江宁府上元县境内。……朱家嘴堂奥也,镇江、瓜洲门户也,今贼深入堂奥,岂能飞越而至。”又说:“朱家嘴失事乃贼入犯京口第三次也。”i-这就是三入长江之役。

在考定张名振、张煌言率领海师三次进入长江的年月以后,下面可以逐节展开讨论这次战役的战略意图和各方配合的情况。

◎邵廷寀《东南纪事》卷十《张名振传》。​

◎翁洲老民《海东逸史》卷十二《张名振传》。郑达编辑的《野史无文》卷十收《张名振传》记:乙酉年(1645)“六月初十日,名振刺‘赤心报国’四字于背,自石浦带兵三千,合新募万人,十七日至萧山。”此文未注明作者,推测为张名振之监军金钟所撰。查继佐《罪惟录》卷十二之下《张名振传》云,辛卯(1651)“名振既间关监国,为之乞援国姓思明州。国姓责以无功,名振乃露背所刺‘尽忠报国’字样,矢不二。成功心动……”沈光文《挽定西侯》诗中有“留将背字同埋土”句,注云“背上刺有‘忠心报国’四字”,见侯中一编《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台湾文海出版社出版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七十四辑)。张名振效法岳飞刺字于背,确有其事,但前二字有三种不同记载。​

◎杨英《先王实录》。​

◎顺治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兵部尚书噶达洪等题本残件,见《明清史料》丁编,第一本,第九十四页。​

◎顺治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兵部尚书噶达洪等题本,见《郑成功档案史料选辑》第七十二页。​

◎吴兴许杏霞堂刊《郑延平年谱》。许浩基的说法颇有代表性。他把初入长江列在癸巳年(顺治十年,1653)三月,并云张名振于此时至金山“题寺绝壁”;次年甲午(顺治十一年,1654)“正月,张名振再入长江”,至于第三次入长江则避而不谈。直到目前各种史著对“三入长江”的时间仍然说不清楚。​

◎顺治十年九月江宁巡抚周国佐“为洋寇乘势鸱张,海邑人心煽惑,微臣谨率旅亲临,以寝邪谋,以巩地方事”揭帖,影印件见《明清档案》第十七册,A17—161号。​

◎有的史著认为张名振部明军到达崇明沙洲就是“三入长江”的开始,这是不对的。崇明诸沙洲位于长江出海口,明清双方都把它们看成沿海屏障,而不当作内地。如顺治三年二月二十九日江南总督洪承畴揭帖中说:“苏州府属八州县,惟崇明县设在海外。”见《明清史料》甲编,第六本,第五〇三页。​

◎顺治十一年三月初七日兵部尚书噶达洪等“为塘报海寇突犯京口等事”题本,见《郑成功档案史料选辑》第七十六至七十九页;顺治十一年五月“江宁巡抚周国佐揭帖”,见《明清档案》第十九册,A19—181号,同件又见《明清史料》己编,第二本,第一八二页;顺治十二年三月江南总督马国柱“为沿海失事频仍等事”揭帖,见《郑成功档案史料选辑》第一一六至一二三页。​

◎登金山赋诗见计六奇《明季南略》《张名振题诗金山》条,商务印书馆版在卷十,中华书局版在卷十六,诗末句中华本作“会看大纛祃龙津”,应从中华本。张名振题诗时间在后记中明言“甲午孟春月”,即顺治十一年正月。同年清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题本残件中说:“臣于本年正月二十二日据镇江副将张塘报,海寇船只数百只乘风上犯,傍岸而来,到金山西马头,请发援兵策应等情。”见《明清史料》丁编,第二本,第一一九页。清工科给事中翁自涵在顺治十一年五月揭帖中也说:“贼登金山顶横槊赋诗,假仁假义,煽我人心。”见《明清史料》己编,第二本,第一七九页。张煌言《张苍水集》第二编《和定西侯张侯服留题金山原韵六首》,当系同行时所作。​

◎《明季南略》中华书局版卷十六《张明正题诗金山》(明正当作名振)条记,计六奇亲身见闻:正月“二十三日上午,予以候试江阴,因诣北门遥望,见旌旗蔽江而下,彼此炮声霹雳,人人有惧色”。显然,这是明军回舟东下。但他在这一条里记张军正月“十三日抵镇江,泊金山”,“二十日明正等白衣方巾登山”,次日复登山,遥祭孝陵,设醮三日,掠辎重东下,似乎明军在金山停留长达十天,与清方档案不符。​

◎《漕运总督沈文奎残题本》,见《明清史料》己编,第二本,第一九四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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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郑成功、张煌言长江之役

第二十九章

郑成功、张煌言长江之役

第一节 长江之役的战略部署 #

1658年(顺治十五年、永历十二年),清军三路进兵西南,李定国等战败,永历朝廷形势危急。郑成功见清方主力集中于西南,认为这是扩大以自己为首的东南抗清基地的大好时机,决定率领主力乘船北上,展开长江战役。这年五月,中提督甘辉统领前军乘船进至沙埕;二十七日在桐山(今福建省福鼎市,与浙江省接境)一带征粮。郑成功亲自带领的主力也到达距沙埕三十里的岑屿。六月初十日起,张煌言、甘辉、马信等集中兵力进攻温州府属的瑞安县城。清方报告郑军“联䑸数千,甲兵数万,分道突犯,密布帐房,扎营绵亘四十余里,烟火蔽天。此番大举非比寻常登犯,且贼䑸横截飞云江口(飞云江流经瑞安县城西南入海),援兵莫渡,平(指平阳县,在飞云江之南)、瑞(安)二县声息不闻。又复水陆并进,窥伺郡城(指温州)。我兵首尾牵制,万分危迫”i-。清政府除集中浙江驻守军加强防御外,还从河南、江西、山西、山东抽调兵马增援。郑军在温州地区征集粮饷后,即移舟北上,准备入长江,攻取南京。

八月初九日,郑成功统领大批兵马乘船由浙江舟山进抵羊山(今大洋山,属崎岖群岛)。这里是“海道必由之路”,“南至定海,北至吴淞,皆一潮可到,盖江、浙之交界也”i-。此行的目的正如郑成功所说:“我提师望复神京,以为社稷。”i-初十日中午,成功召集各提督商讨进兵机宜。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陡然之间乌云滚天,狂风骤起,大雨如注,波涛汹涌,郑军舟船对面亦不相见,互相撞击和为大浪颠覆,翻沉损坏的很多。郑成功的六位妃嫔,第二、第三、第五个儿子都被淹死i-,兵将、船艘、器械损失巨大。郑成功遭到这一意外打击,说:“今船只兵器损失,长江难进矣。须溜回舟山收拾,再作区处。”i-八月十四日,他督师回到舟山进行整顿。由于该岛一片荒芜,大军难以久留,九月初,郑军船只分三帮经舟山群岛与镇海县之间的海峡南下。这次动员的兵力据清方档案记载至少有船舶一千余艘,陈应泰揭帖中竟说有“五千余艘”i-,留守金、厦一带的兵力自然比较单薄。“重兵劲卒尽数而出,所余留守老巢者虽有三镇、五镇之众,不过老弱病养并在其中。”清福建提督马得功乘机出兵于六月初四日攻占了泉州附近的郑军基地白沙(即郑鸿逵归隐地)i-。郑军中一些清方投降过来的北方兵将不习惯海上军旅生活,被羊山飓风吓坏了,纷纷逃走。郑成功一面整顿队伍,制造器械,修补船舰,筹集粮饷,准备明年再举;一面在南返途中攻克台州、海门卫、黄岩县、磐石卫、乐清县等浙江沿海要地。大致来说,在第一次北征受挫到次年五月入吴淞口进攻南京的半年多时间里,郑军主力一直驻于浙江沿海一带,成功本人也往来于磐石卫、沙关(今浙江、福建交界处之沙埕)二地。

到1659年(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二月二十日i-,郑成功由沙关来到磐石卫,下令各提督、统领、总镇“速办船只,催完饷务,限三月内齐到磐石卫听令”i-,着手部署长江战役。这次准备进军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加强了金、厦基地的防务,二是命令将士携带家眷随军行动。先说第一点,郑成功吸取了上年北征时清军乘虚攻陷白沙的教训,留守金门、厦门等地的兵力显然有所加强。这年八月清福建总督李率泰向朝廷报告:

今逆孽虽犯江宁,而厦门各岛乃其巢穴,近据各汛报称,有伪提督黄廷等领兵数千留守厦门,尚有多贼分布各汛港口,浯洲则有伪前镇戴捷,𬇞洲则有伪仁武镇康邦彦,把守海澄港口海沧等处则有伪礼武镇林顺,泉州港口蜂尾等处则有伪中镇黄昌,游移高崎地方乃系伪援剿右镇吴胜,铜山更有伪护卫右镇黄元同伪忠匡伯张进,南澳则有伪忠勇侯陈豹,定海则有伪五军都督陈尧策等。或一伪镇领兵千余名,驾船数百只,或扼守各港要区,或往来沿海窥探。无时不图登掠,无汛不用堤防……i-

这对于保证后方基地安全和牵制福建清军无疑起了重要作用。第二点,郑成功用兵历来把将士的家属安置于比较安全的地方,拨兵保护;这次却“传谕官兵搬眷随征。谕云:官兵远征,不无内顾;携眷偕行,自然乐从。本藩统领大师,北伐丑虏,肃靖中原,以建大业。虑各勋镇将领官兵,永镇之时有为家之念,已经着兵、户官拨赶缯船配载各眷;各令有眷官兵照依派船载来,暂住林门,候令随行”i-。他还特地指派忠靖伯陈辉、宣毅前镇陈泽领水师一镇保护女眷船只,随军行动。据记载,“时官兵俱各欣悦”,只是苦了晕船的太太小姐们,“颇有怨言”i-。古语有云“军中有妇,士气不扬”i-,郑成功当然不会轻易违反这个军事原则。他这样做的原因是认定攻克南京、收取江南有必胜的把握,命令中用了“永镇”字样就是个证据。这无疑犯了轻敌的错误。徐孚远作《北伐命偏裨皆携室行因歌之》诗云:

浪激风帆高入云,相看一半石榴裙。

箫声宛转鼓声起,江左人称娘子军。

长江铁锁一时开,旌旆飞扬羯鼓催。

既喜将军挥羽入,更看素女舞霓来。

挥戈筑垒雨花台,左狎夫人右酒杯。

笑指金陵佳丽地,只愁难带荔枝来i-

徐孚远的诗对郑成功决定命将士携眷属随军做了巧妙的讽刺。从明、清两代战史来看,明太祖朱元璋曾经规定将领出征不得携带家眷,这固然有扣留妻子为人质,防止将领叛变的意图,但对于将士在前线作战时无旁顾之忧显然起了积极作用。清朝制度也颇为类似,刘献廷记载,“清制:惟王行师可携妇人,贝勒、贝子、公皆有定数;公以下不得有”i-。郑成功决策的失误,对于进入长江之后郑军不愿舍舟陆行,南京城下战败后匆促撤出长江显然都有密切关系。

郑成功1659年的大举进攻南京,是基于以下几点考虑:一、据他所得到的情报,清军主力除留守北京以外,已开赴云贵一带,驻防南京一带的兵力非常薄弱,其中满洲军队只是昂邦章京喀喀木带领的一支小队伍;二、他从内地复明志士魏耕等人提供的消息中得知江南各地汉族官绅士民反清的潜在势力还相当大,判断以优势兵力大举展开长江战役,必将收到远近来归的效果;三、江南是全国财政的主要来源之地,又是全国的腹心之区,一旦夺得该地,不仅将使明、清在经济实力上发生逆转,而且攻克南京之后趁势收取长江中下游,将造成清朝统治区南北隔断,为下一步用兵创造有利条件;四、朱元璋是以南京为基地完成统一大业的,南京在明代先后是京师和留都,尽管清朝在顺治二年将其改为江宁府,但在相当多的人们心目中这里仍然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之一。因此,在郑成功等人看来,攻下南京,收取长江中下游各地,复兴大业将由出没海岛之间移到龙盘虎踞的石头城,明清相持的局面将大为改观。这就是郑成功等人发动长江战役的基本战略意图。

◎顺治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浙江巡抚陈应泰揭帖,见《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二一至四二四页。疏中叙述郑成功进攻温州,“率伪镇张、甘、把、马诸逆”,当即张煌言、甘辉、把成功、马信,但把成功五月十四日出师时已患病,行至沙埕病重,不能乘船,移在岸上养病,六月二十三日病死于沙埕,见顺治十六年六月两广总督李栖凤揭帖报俘获把成功子把仁龄口供,《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五三至四五四页。可见,把成功部军队参加了温州府战役,他本人不在军中。​

◎《观海指掌图》。​

◎杨英《先王实录》。​

◎顺治十五年九月十五日候代浙江巡抚陈应泰揭帖中报告据被俘郑军供称:“前被飓风,国姓淹死亲子三个,内一个六岁,一个五岁,一个一岁;又淹死老婆三个。”见《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三〇页。杨英《先王实录》写作“六位妃嫔”,按明制延平王正妻可称妃,时成功妻董氏不在军中,杨英称其妾为“妃嫔”,显为僭越。​

◎《先王实录》。​

◎见前引顺治十五年九月十五日陈应泰揭帖。​

◎顺治十五年六月初十日福建巡抚刘汉祚揭帖,见《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二五页。​

◎按,明大统历闰正月,清时宪历闰三月,此处系明历。​

◎杨英《先王实录》。​

◎《明清史料》甲编,第五本,第四六一页。​

◎《先王实录》。​

◎《先王实录》。​

◎参见《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

◎徐孚远《钓璜堂存稿》卷二十。​

◎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建义侯林兴珠阿克萨之捷》条。按,清王公出师时所携妇人亦非正妻。​

第二节 郑军进抵南京城下后的双方动向 #

1659年(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四月,郑成功、张煌言亲统大军北上。二十八日到达浙江定海,经过两天激战,全歼镇守该地的清军,夺取了定海炮城,焚毁清水师船只一百余艘。这样,既解除了后顾之忧,又制造了进攻浙江宁波府的假象,吸引江苏、浙江清军来援。五月初,郑成功率领兵马十余万分乘大小船舰三千余只从定海北上,分三䑸进发,由中提督甘辉统前䑸,郑成功亲率兵将居中,总兵陈文达殿后,浩浩荡荡起航向长江口进发。十九日,郑军由吴淞口进入长江。清苏松提督马逢知(原名马进宝)事前已同郑成功有秘密联系,他按兵不动,实际上是心怀观望,要看郑成功是否能攻下南京才决定公开表态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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