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4日 11:20 周二
西方哲学家能够适应时代及社会实际的状况,提出一系列新的概念加以理解与诠释,因而西方哲学一直都在延续进展之中。西方哲学为什么以及如何有这样的发展?苏格拉底是典型的西方哲学家,可以通过他来了解西方人的思考模式。
时代与思想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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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是雅典人[1],常被称为“西方的孔子”,这是因为他们都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并不是靠军事或政治的力量所成就的,而是通过理性,对人的生命作透彻的了解,而引导出一种新的生活态度。
苏格拉底可以说是无所不学,并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学习各种知识,他先后研究过当时势力最大的两派哲学,就是自然学派和辩士学派。
自然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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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学派所研究的对象是自然界(Physis,指有形可见并充满变化的一切),也就是研究自然现象。最初的几位希腊哲学家出于米勒图地区,所以又有米勒图学派之称。他们观察自然界,想要找出一切现象的根源。
希腊人之所以能由神话时代过渡到哲学时代,就是因为他们开始懂得以理性探讨宇宙人生的根本真相,而不再用神话或神的故事来解释人间所发生的一切,包括自然现象、社会分工,以及人的欲望等。泰勒斯(Thales,公元前624—前547)被称为第一位希腊哲学家,就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宇宙的起源是水。”为什么说了这句话就会成为哲学家?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用世界中的某元素来解释世界的一切现象。这是一种以“一”来解释“多”的思考模式,也就是用一个简单的原理来说明复杂的现象,把万物归之于一个因素[2],这种“以一统多”的方式就叫做哲学。换言之,哲学就是要求一个系统,试图把整个宇宙、整个人生用一个概念来概括。
泰勒斯
Thales
公元前624—前547
西方第一位哲学家。曾说:“宇宙的起源是水;一切都充满神明。”这句话的意思是:第一,“起源”(arche)一词的含义包括:开始、起点、原质、究竟底基、究竟原理等。在此之前,希腊人是靠神话故事作为解释宇宙起因的根据,至此才开始转向宇宙内部寻找起因。第二,“神明”一词表示,当时所谓的“水”并非单纯的物质,而是具有神性力量的物质。所以,不宜认为这些希腊早期的自然学派哲学家是唯物论者。
由此可知,希腊哲学首先出现的就是自然学派,也就是设法用自然界的元素,解释大千世界的变化。然而自然学派演变到最后,必须随着各种科学仪器的改善而不断有新的发现。换言之,科学是永远研究不完的。我们每年都可以看到新的诺贝尔物理奖、化学奖、医学奖得主,但是却不可能有诺贝尔哲学奖。这就说明了,哲学不像科学,不可能突然产生一种新的理论,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一个新的成就,因为物质世界的研究和人类心灵的成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泰勒斯是研究自然的哲学家,曾经预测过公元前585年5月28日的日食。由于他经常抬着头观察天象,有一天他走着走着,摔进了水井。跟在后面的女仆看到这种情形,笑他说:“你连地上都没搞清楚,还看什么天上呢!”这个故事相当适切地表达出当时人们对自然学派的批评。
苏格拉底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他起初探讨天上的云、自然界的各种现象,却发现这些东西不是他所能把握的,因为自然界的事物永远都没有定论。他最后说了一句话:“我的朋友不是城外的树木,而是城内的居民。”所谓的“朋友”(philia),在希腊文中代表了他所愿意接近的对象,苏格拉底既然把接近的对象转向居民或老百姓,就表示他开始注意到人生哲学。不过,当时最有影响力的人生哲学,是辩士学派的理论。
辩士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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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士学派的英文是“The Sophists”,Sophist就是“有智慧的人”,因此很多人又将它翻译为“智者学派”,这种翻译事实上并不妥当。由于这一派的人专门用辩论的方式阐述自己的思想,所以将其翻译为“辩士学派”是比较恰当的[3]。
当时的雅典人认为自己是开化的民族,而其他的民族都是野蛮人,这是一种文化中心主义。但是辩士学派的哲学家经常到处旅行,因而发现各地的奇风异俗。他们见多识广,明白人间所有的价值都是相对的,就连法律也不例外,譬如对雅典人而言,杀人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但对其他比较野蛮的地区而言,可能会觉得杀人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因此,辩士学派认为“人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
辩士学派的代表人物普罗塔哥拉斯(Protagoras)就曾经说过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话表达出辩士学派的观点,认为人类本身的判断是宇宙万物最后的标准。不过,由于下判断的是“个人”,那么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议如何化解?
另一位辩士学者戈尔吉亚(Gorgias)的说法更为偏激,他作出了以下的结论:第一,天下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第二,即使有东西存在,也不能被我认识;第三,即使我认识了,也不能告诉别人。依次推论,还可以加上一句:第四,即使我告诉别人,别人也听不懂。这样一路下来,等于是否定了任何沟通的可能性,也否定了教育。
在实际的生活中的确如此:我对你说的话是我自己所了解的,但是你听了之后所了解的,难免会跟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产生差距。由此可知,人活在世界上,要和别人沟通、建立共识,确实困难重重,而辩士学派即因此而主张没有绝对真理。换言之,辩士学派的目的是要打破许多固定的观念,使得一切都变成了相对主义,而相对主义最后恐怕就会沦为怀疑主义,也就是怀疑所有的一切[4]。
思想方法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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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对自然哲学和辩士学派这两种极端立场都抱着批评的态度。他知道人生是在具体的实际生活中度过的,因此若是只研究自然,就会忽略了人生;然而,探索人生时,却找不到真理。那么应该怎么办?这就是苏格拉底必须面对的问题。因此,如同之前指出的,苏格拉底的老师是整个时代的思潮,所有过去的哲学思想都变成了苏格拉底学习及了解的材料。
雅典被称为西方文化的冠冕、西方文化的摇篮,这是因为雅典人在文化上的成就受到高度推崇。苏格拉底身为雅典人,自然也具有一定水平的知识。苏格拉底经历了两大战争,亦即波斯战争(波斯进攻希腊城邦,最后希腊以寡击众获胜)与伯罗奔尼撒战争(雅典和斯巴达爆发内战)。这是雅典由盛而衰的关键时期[5],整个时代的变化也使他不得不发展出一套完整而充实的人生观。
对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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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苏格拉底的思想,首先就要了解他所使用的方法。苏格拉底的方法简而言之,就是“对话”(dialogue)。
苏格拉底从来不作公开演讲,他认为若要探讨真理,应该由两个人进行对话。两个人有各自的立场,一个代表正方,一个代表反方,谈到最后变成“合”。“合”代表各自吸取了对方的优点,再往上提升。然后再以其为正,寻找另一个反,继续谈下去。这种对话就像是辩证(dialectic)的方式,不断向上提升。而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后来参考他的对话方式,有时也以苏格拉底为主角,推衍写成了名传千古的《对话录》。
苏格拉底在对话中常使用到反诘、辩证、归纳的方法。反诘法就是在对话中不断反问,不断追问。辩证法则是当别人提到一个观点的时候,请教他此观点的反面能否成立,正反两面综合起来再往上提升。如此不断地提升,到最后会发现,真正的结论往往是有所保留的,因为不可能找到一个完全客观超然的立场或角度,可以作成最后的结论。这就好比阿基米德(Archimedes,约公元前287—前212)说的一句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但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找到支点,所有的支点都是相对的,因为即使是地球,也不断在转动着。
这种辩证法说明了,人的心灵要永远保持开放,才能往上提升。人年轻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样未免过于执著。我们应当同意可能还有自己尚未看到的部分。就算我们今天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也必须给自己保留其他更高境界的可能性,在还没有到达那些境界之前,不应该先去否认或者怀疑。如此一来,人生才有继续提升的空间。
归纳则是从个别的事物中寻找出共同概念,亦即借由归纳法可以找到某个概念的定义。举例来说,我现在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谁是正直的人?什么样的法律叫做正直的?哪个国家是正直的?”这些问题都回答出来以后,继续问:“什么是正直?”这就是归纳法。若我们知道什么是正直的人、正直的法律、正直的国家,就可以归纳出“正直”为何,亦即通过归纳法找到定义。
苏格拉底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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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一个《对话录》中的例子,说明苏格拉底如何与他人对话,这种对话造成全城骚动,也造成他在思想上对雅典人的冲击。
苏格拉底晚年时,得罪当时社会上一些有权势的人,结果被控告“腐化雅典青年”和“对神不敬”。他接到传票后,一大早就到法院门口等待审判开庭,好像在等待他的命运一样。
苏格拉底在法院门口时,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这个人对神学相当有研究,名为欧西弗洛(Euthyphro)。欧西弗洛看到苏格拉底,上前说:“先生,你怎么跑到法院来了?你这么温和,应该不是来告人的吧?”苏格拉底回答:“我是被告,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呢?”欧西佛洛说:“我是来告人的啊!”苏格拉底接着问:“你要告谁?”欧西佛洛回答:“我要告我父亲。”苏格拉底一听感到很惊讶,又问:“你为什么要告你父亲?”欧西佛洛回答:“因为我父亲侵犯神的权利!”
原来欧西佛洛的父亲是一个地主,夏天的时候从外地请了一个工人到家中做工。这个工人和家中的长工起冲突,把长工打死了。欧西佛洛的父亲身为主人,于是命人把这个外来的工人捆绑起来,丢到山沟里,再派人到德尔斐神殿去求签。当时的希腊人认为只有神有权利判决犯错者应该接受何种惩罚,一般人是不能擅自做主的。然而,在接到神的旨意之前,这个工人就冻死了。欧西弗洛对于父亲因为疏忽而让工人死掉感到非常生气,认为这侵犯了神的权利。
苏格拉底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开始与欧西弗洛对话。他说:“太好了!既然你认为自己对神非常崇敬,要维护它的权利,那么请你做我的老师,解除我的疑惑,启发我的智慧,让我知道什么叫做‘敬’(以前只对神用敬字)。因为我被控告的两大罪状,其一是腐化雅典青年,其二就是对神不敬。”欧西佛洛听了以后回答:“‘敬’就是做的事情让神喜欢啊!”苏格拉底接着问:“可是神有这么多位,应该让哪一位神喜欢?神与神之间有这么多仇恨、斗争,一位神所喜欢的,另一位神不见得会喜欢啊!”欧西弗洛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的确,一件事情的好坏不能决定于神喜不喜欢,而应该决定于事情本身是否正确。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神就一定要喜欢,因为神的本性不能喜欢坏的事,也不能不喜欢好的事。由此可知,一件事情的好坏是内在的,不是全由神来决定的。
如此一来,苏格拉底就把焦点转移了。他们继续讨论,苏格拉底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谦虚的:“请你回答”“请你说明”“请你告诉我”。问到最后,欧西弗洛简直难以招架,于是干脆说:“总之,敬就是要对神很好!”苏格拉底听了就问:“所谓的对神很好是不是就像照顾马一样?你对马很好,替它刷背、替它洗澡,目的就是为了要利用它来替你拉车。那么你也是在利用神吗?”欧西弗洛哑口无言,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敬,又怎么能够用这种理由来告自己的父亲?因此就借故离去了。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对话实例。苏格拉底走在街上遇到了人,就会问他:“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来聊聊天吧!”和苏格拉底聊天必须很小心,因为对方只要在言谈中说了一个概念,苏格拉底就会针对那个概念不断追问,一直问到他答不出来为止。譬如,若你称赞某人很勇敢,苏格拉底就会问“何谓勇敢”,最后你会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勇敢。
这种例子几乎在每一篇《对话录》里面都会出现。许多人在开始与苏格拉底对话时,无一不是信心满怀,认为自己很有知识,最后却会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无知。后来有一个学生受不了苏格拉底,趁着酒醉时告诉他:“你好像海中的黄鲷鱼[6]一样,任何鱼碰到你都会被电得麻痹,人们与你谈话就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知!”苏格拉底听了以后回答:“如果我是因为自己有知,而指出你们的无知,那是我不对。但请你不要忘记,我自己也是无知的!”
由此可知,苏格拉底作为一个老师,从来不教导别人什么知识,而是不断地告诉别人,他们所以为的知识其实都只是假的知识。若不先破除假的知识,怎么可能拥有真的知识呢?真的知识必须由内而发,由主体觉悟而生。
据说苏格拉底的母亲是一位助产士,专门协助别人分娩婴儿,而苏格拉底则认为自己也好似心灵上的助产士,要协助别人生出智慧的胎儿。换言之,智慧是必须由自己觉悟而生,不能由别人给你。别人所能给的只是可以表述的知识,这种知识没有太大的价值,因为我们不会去实践。真正的智慧是自己觉悟与体验到的,所以能够引发实践的动力,并且终其一生坚持不移。
知识就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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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主张:知识就是德行。他认为如果一个人理解什么是德行,必然会实践德行。但是,为什么很多人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错的,却仍然去做?举例来说,如果询问银行抢劫犯是否知道抢银行是错的,相信他们的回答都是“知道”。那么,既然知道抢银行是错的,为什么还这么做?这是因为他们认为“抢银行会对自己有利”。
所谓“有利”,就是对自己有好处,亦即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善”。但是先不谈违法的问题,试问:钱财对自己真的有利吗?或者是有利有弊?或者长期看来可能有害?或者对人生整体而言是害多利少的?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善就不会为恶了。这说明了,这些人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抢银行是错的”。说得更明白一些,一个人在做坏事时,他认为自己知道这是坏事,事实上他并不是真的知道,只是自以为知道,因为当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事实上是在想:“恶啊,请你做我的善吧!”
以作弊来说,许多人都知道作弊是坏事,但考试时却照样作弊,为什么?因为他们认为这么做对自己比较有利。由此可知,这些人实际上并没有真的了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而把恶看做是善了。
对苏格拉底而言,一个人如果真的了解什么是恶,会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可能去做?相反,一个人如果真的知道什么是善,当然也会迫不及待想接近它。换言之,一个人如果认知了真正的善恶,就会自然且必然地行善避恶。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没有行善避恶,就是因为他们未能认知真正的善恶。
明代哲学家王阳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由此可知,真知必然能够实践,之所以未能实践,就是因为缺乏真正的理解。
生平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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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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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有一个学生很调皮,特地前往德尔斐神殿求签,请示神明谁是雅典最有智慧的人,结果答案是苏格拉底。这个学生欣喜若狂,跑去告诉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听了却相当不以为然,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最聪明的人,就带了一群学生去访问当时社会上著名的权威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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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20 周二
在谈论西方文化的时候,必须对神话、悲剧与《圣经》故事有一些基本认识,才能真正了解此一文化的内涵。以《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为例,在船快要沉没之时,船上的乐团演奏了一首名为《求主垂怜》(Nearer My God to Thee)的曲子。若是对其宗教背景不了解,就无法体会为什么他们在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需要靠这样的旋律来抚慰人心。
人生无异于旅行,生死就像起点与终点,终点是结束,也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在面临死亡时,如果获得神的怜悯,又何须害怕呢?这是西方宗教(主要是基督教)的明显影响。
本章要谈论的是关于西方的神话与悲剧,这是我们认识西方文化的根基时,最重要的资料之一。
神话:神界故事、民族的梦、不自觉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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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的英文是myth,讲的是有关神的故事,亦即神与神之间所发生的许多事情。每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神话,即使是非常开化的民族、发达国家,照样会有一些神话流传着。
如果民族没有神话,就像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无梦可做或不曾做梦一样。一个民族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以前,就像人类的幼年阶段,需要靠虚构的故事来认识周遭的一切。就此而论,神话与童话是相似的。
神话又与童话不同,神话是民族的梦,没有固定的作者,只能靠口耳相传,因此,神话总是有着各种不同的版本。童话则有作者,所以有固定的版本,譬如安徒生童话就只有丹麦作家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on,1805—1875)所写的这一个版本而已。
童话是写给小孩子看的,因为小孩子需要有梦想,神话则是民族的梦想,因此我们如果了解童话的性质,对于神话的本质也能够有些基本的认识。
童话的开头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结尾则是“从此以后……”。它不能有确切的年代、时间,因为如此一来就变成历史了。童话不是历史,因为它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发生过的事。
童话中一定会有固定的规则,譬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努力就可以达到目标等。这些规则让小孩子在还没真正接触和了解现实世界之前,就对人生有一些基本的信念。有了基本信念,他在往后的一生中才有能力去迎接各种不同的考验。反之,一个人如果从小就没有梦想,这是不近情理的。
《泰坦尼克号》中有一幕,描写三等舱的人在船快沉没时出不去。其中有一位母亲让孩子躺在床上,听她讲故事,希望孩子能够在美妙的故事之中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于穷人是非常残酷的,但是穷人照样可以有梦想!
神话的开头常常是“在起初……”,因为接着所描述的故事是以前不曾出现过的。然后这些故事是来自“不自觉的虚构”,是人类面对一个客观现象而没有能力理解,同时又非理解不可,于是辗转流传一些故事来说明之。譬如,古人对于日食、月食,如果不靠相关的虚构故事来满足自己的知性需要,就只能活在未知的恐惧之中了。
神话的基本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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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要说明,神话在一个民族的形成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具有什么样的作用,表达了哪些基本信念。
神话的基本信念可以分为四点:天人无间、万物有生、情感主导、戏剧性格。以下分别加以说明:
(一)天人无间
天代表大自然,人代表人类,天人无间是指大自然与人类之间没有隔阂。这意味着在神话世界里,人与自然界的关系非常亲密。譬如,把太阳视为自己的祖先;把月亮视为自己的母亲等。在神话里,人跟大自然、宇宙,就好像是生命共同体[1]一般,是同体、同质的生命。
(二)万物有生
在神话世界中,由于万物都是同体、同质的生命,因此可以互相转化(Everything can become everything)。这也就是说,所有东西都可以变成别的东西。譬如,我们可以看到有的人到最后变成了神明,有的神明则变成人。大自然也是如此,太阳有它的神,月亮有它的神,海洋、高山、河流、花草树木等,都有它们自己的神。换言之,整个宇宙的生命显示一种交流、沟通的情况。
所以在神话世界中,往往会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就好像大自然是自己的家一般,把大地当做母亲,可以说是神话中的普遍信念。几乎每个民族都有大地之母(Mother Earth)的神话。
(三)情感主导
神话基本上不是靠理性原则、逻辑思维来安排的,而是依情感展开,因此充满了感性的色彩。神话之中的神,往往都会有明显的情绪表现(如喜怒哀乐、爱恨等),代表着一种尚未经过文化陶冶及修饰之前的,较为自然、原始、粗糙的人性的面貌。
(四)戏剧性格
神话所表现的,不是叙述与说理,而往往是像戏剧一样,有着特殊情节与存在处境。阅读神话时,会发现其故事情节充满了戏剧张力,好像是以表演的方式重现了人类的起源与一切相关的奥秘。
一般人最为熟知的神话大概就是希腊神话,但在希腊神话中诸神明所做的事,对人类而言,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参考价值?希腊神话中天神宙斯(Zeus)、海神波赛冬(Poseidon)、冥王哈得斯(Hades,地狱之神),分别统管着三大领域:天、海、地狱。除此之外还有雷神、电神等,不胜其数。只要是我们所能想像得到的,关于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满了生命。这些神祇之间的爱恨情仇,所激荡出来的涟漪,固然使人看得惊心动魄,但同时也产生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神话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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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的人因为理性功能还不太发达,或者说尚未充分施展开来,所以需要另外找一些对宇宙人生的解释。我们可以想像古时候的人处在宇宙洪荒之中,刚从混沌进入一个有形可见的秩序,就和其他生物一样,只能在大自然中求生存,生命毫无保障可言。当生命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会产生怀疑:就算人类懂得制造一些物品,但若没有办法掌握变化万千的世界,甚至没有把握自己下一刹那是否还活着,那么现在制造一张桌子又有什么必要性?
中国古代的人用四个阶段说明文明的发展: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这种描写既生动又实际:有巢氏时期人类住在树上,因为地面太过危险;燧人氏发明了火,有了火之后就可以回到地面居住,因为只要把火生起来野兽就不敢靠近;伏羲氏时期人类开始懂得饲养一些比较温驯的动物,把它们作为家畜、家禽;到了神农氏时期,农业社会出现,人类开始懂得合作耕种,改善生活。
在人类的理性还没有能力了解世界之前,必定需要神话。举例来说,某个地方一直下雨,最后演变成洪水。当洪水来时,人类的生命没有保障,也不知道大雨什么时候会停。于是人们杀牛去祭神,当杀了第三头牛时,雨终于停了。从此以后人们就知道,下雨不止的时候要杀三头牛来祭神。
为什么人们会想到要借由祭神的方式来让洪水停止呢?这是因为他们相信——人类可以和操纵雨水的神沟通。虽然这是由于民智未开、教育尚未普及、科学思想不够发达所造成的一相情愿的想法,但这仍然说明,人类活在世界上,如果发现大自然可以借由某种方式沟通,就会比较安心;反之,如果认为大自然是非人性、无法沟通的,那么活着也就没有任何保障,因为各种灾祸随时都可能发生,而人的生命又是如此脆弱,只要稍有变化,就可能立刻死无葬身之地。这正是人类需要神话的原因。
由此深入探讨,可知神话有以下四个作用:掌握真实;建立原型;为世界带来意义与结构;说明自然现象、社会分工、人的欲望。以下即针对这四点分别加以说明:
(一)掌握真实
可能有人会质疑:“神话明明就是虚构出来的东西,如何能掌握真实呢?”一般人往往以为只有历史的记录才是真实,其实人在记录历史事件时,是采取特定的角度,对某个已经发生的事件作一些描述,然而每一个时代所采取的角度都有所差异。正因为如此,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新检视历史记载是否正确。西方历史学家强调:“历史就是现代史,每个时代当时的人对于古代发生的事都要重新加以解释。”
但是,可以解释就代表不是真实,因为真实是没有解释空间的。换句话说,每个人所了解的都只是当时的人所能够掌握的一部分,并非完全的真实。
历史是在时间之中一去不返的,凡是一去不返者,就无所谓真实可言,所以没有任何历史学者会说自己能够掌握绝对真实,就连司马迁或班固也不例外,因为既然每个人的角度都不同,就不能说有哪个人所记录的是绝对正确的。历史学的研究中往往特别重视考古学,有时候一些文献、绝版书籍的出土,就会把某段历史完全改写。换言之,历史是随时等待被改写的,那又有什么真实可言呢?
黑格尔说过:“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惟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既然历史中没有真实,那么我们就要问:“如果没有真实,那么人类的生命不是很混乱、很危险吗?过去的事情不会重现,而未来又充满了不确定性,那么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呢?”由此可知,人类还是需要真实,而神话就提供了我们掌握真实的机会。
黑格尔
Georg W.F. Hegel
1770—1831
德国哲学家,主张绝对唯心论,认为宇宙万物的本质是精神(又称心灵、思想),精神的本质是活动而非静止,所以精神必须走出自己再回归自己,而方法则是由人类的有限精神去发现一切皆是绝对精神的展现。
他说:“绝对者即是精神,这乃是绝对者的最高定义。发现这个定义并且理解这个定义的意义和内容,可以说,曾是一切教化和哲学的绝对目标,一切宗教和科学都曾渴望达到这一点;只有从这种渴望出发,世界史才可以理解。”
黑格尔逝世的1831年,代表近代哲学的结束,后续的发展较为复杂,请参考本书第六章。
神话要如何掌握真实呢?神话所展现的是一种人类对永恒的向往,因此可以通过对神话的理解,发现生命中普遍的、永恒的层次。以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为例,当他谈到文学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正义,只有在诗里面可以找到正义。”
在现实的生活中,某个人认为正义的事,另一个人不见得也会如此认为。譬如,许多人常说高考是最公平的,但是对于那些高考失利的人而言,恐怕就会认为高考不太公平。又如,若是某个人遭遇了不幸的事情,恐怕会认为这个世界不太公平、没有正义;相反,若是这个人一直都很顺利、很得意,恐怕就会认为人生很公平。
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所谓真正的正义,但文学里面则有所谓“诗的正义”(Poetic Justice)。金庸小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每一部小说结局几乎都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坏人到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事实上,在真实的世界中却不是如此。因此诗的正义反映了人类对永恒的向往,这才是真正的真实。亦即,我们在神话中所看到的是一个原型:“一个人有什么样的作为,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之间有一种善恶对称的报应关系,其所表现出来对生命的理解,才是人的生命中最真实的部分。其他的部分(如个人遭遇、每个时代不同的价值观等)则都是会变化的。
(二)建立原型
人活在世界上会面临各种存在处境的断裂状况,而原型可以让我们跨越存在之断裂。譬如,当我们要从少年跨越到成年,进入成人社会时,就面临了一个存在的断裂,我们必须跨过这个门槛,成为一个大人。这时候就需要通过一个故事来解释,这就是原型。举例来说,台湾有些原住民的成年礼是要通过某种考验,譬如给你一把小刀,让你到山里面住一个星期再回来。一个星期回来之后,就算是通过考验,变成了成年人,然后可以进入成人社会,和其他成年人共同商量整个部落的发展,并且能够成家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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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20 周二
本章主题对每一个“人”来说,一方面会觉得非常熟悉,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复杂而遥远。世界上六十亿人,没有两个人完全一样。人类的表现千差万别,有时候善良而高贵,有时候又丑恶得令人失望。因此,确实有必要认真思考:人性到底是什么?
我们将由古希腊、中世纪,以及近代欧洲三个阶段进行讨论,这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了三种不同的人性观点。由西方的背景开始探讨,主要是因为从希腊到欧洲近代,西方文化的发展有着一脉相承的系统。
如果从中华文化的背景来探讨这个问题,就只能回到古典的材料上,以儒家与道家为焦点(因为我们历代思想的进展性比较不明显,学者们不断“温故而知新”,而很少采取截然不同的观点)。这一方面,将在《哲学与人生Ⅱ》第二章与第三章再作详细说明。
第一阶段是古希腊时期,此时期偏向从“人的现状”来看待人性的问题,亦即就一个人具体的生命有什么样的能力、表现、要求等,进行探索。
第二阶段是中世纪时代,此时期的西方文化以基督教为主,各方面的想法都与宗教有关,所以要从“人的起源”来看待人性的问题,亦即相信“人是上帝造的”。这个定位给了人性一个很清楚的轮廓。
第三阶段则是近代欧洲时期,这个时期是从达尔文(Charles R. Darwin,1809—1882)提出进化论之后逐渐发展形成的,此时期所关注的问题是“人的生命特色”,转而探讨“人应该往哪里发展”。
就人的现状而言(希腊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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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希腊思想,我们要参考三种观点,分别是荷马(Homer)史诗、德尔斐(Delphi)神殿,以及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的哲学。
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
公元前384—前322
柏拉图的杰出弟子,在亲炙了柏拉图二十年之后,说:“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他认为建构知识应该由经验世界的材料出发,通过观察、归纳、分类、实验、综合,形成各种领域的研究内容。
在哲学上,他的十大范畴之说,对于逻辑及思想方法的探讨影响深远;他的四因说(质料、形式、动力、目的)及“潜能与实现”之说,对于人们理解具体存在的一切,大有帮助。而“形而上学”一词,也是从他的著作内容所建立的学科。他的学术成就极高,足以称为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
荷马史诗:能够=应该=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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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是希腊时代的重要作家,著有《伊利亚特》、《奥德赛》等著名史诗。荷马史诗中有许多复杂的故事,描写神明与人间的互动关系。人类社会所发生的许多事情,有些在表面上看来好像是神话,其实都有历史事实作为根据。在最古老的时代,人类因为生活上的需要,而发展出各个不同的群体与社会。群体之间可能会为了某些利益、某些观念,或者是其他的理由,而形成竞争、斗争及战争。荷马史诗所要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他的描述中也出现了对人性的反省。
荷马史诗中对于人性的理解,基本上是一个“能够=应该=必然”的公式。“能够=应该”是指:只要我能够做到,就应该去做。譬如,如果我能够攻下一座城池,那么就应该去攻占它,否则我的这个能力就是无谓的、不能落实的。换言之,上天赋予我这么大的能力,就是要我把它展现出来。而“必然”则代表命运,譬如:我能够攻下这座城池,我就应该攻占它;并且,命运必然规定我要攻占它。
这种观点反映出所谓“强权就是公理”的思考模式:如果我今天是一个强者,因为我有这个能力,就可以欺侮其他的弱者,没有人可以制止我。换言之,我的能力可以使行为获得正当性(justification),亦即所有行为都是“应该做的事”[1],而带来自我肯定。这种思考模式显然会产生误导,因为如果只要是能够做到的事就应该去做,那么这个世界岂不是没有客观的正义吗?
然而,“能够=应该=必然”这种想法的确比较原始,能够反映出古老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以能力为主的互动方式,而能力又可以延伸为权力和暴力。如果以这种思考模式来看,因为我是一位老师,能够把学生当掉,所以我就应该把学生当掉,这是命运规定我必然要把学生当掉,否则我的能力就没有展现。然而,这种说法对学生而言岂不是很不公平?似乎学生只能够成为待宰的羔羊了。
用这种方法来理解人性,的确会出现很大的偏差。一个人的生命阶段中,青年进入盛年这个时期在各方面都处于高峰,因此就算为所欲为,别人可能也阻止不了。然而,我们都曾经幼弱,将来也会衰老。当我们处于这两个阶段时该怎么办?因此,人的生命不能只看光辉灿烂的这个阶段,而需要留些后路。换言之,在思考时必须注意到普遍性的问题。亦即,一个理论的提出,应该能够适用于人生中的每个阶段,以及社会中的每个人。如此一来,对人性的理解才是比较完整的。
如果对荷马的史诗稍有认识,就会发现,其中对英雄人物的描写往往只有一个基本观念,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听起来有点像金庸小说《雪山飞狐》里的苗人凤。这基本上是一种比较原始的思想,在武侠世界里面屡见不鲜。武侠世界中很少有所谓的正义,往往只要谁武功最高、天下第一,就可以当上盟主,决定许多事情。当然,由于这些武侠小说是中国人写的,所以往往会把它与一些道德观念连在一起,譬如“善恶到头终有报”等。因此,武侠小说比起荷马史诗中描写的那种纯粹以能力、权力、暴力决定一切的情况,还是进步一些。
这种以能力决定一切的方式,使人们得到许多惨痛的教训,由此造成了西方社会的发展,再推进到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德尔斐神殿的阶段。
德尔斐神殿: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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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尔斐”是世界著名的古希腊神殿,其中供奉的是阿波罗神(Apollo)。阿波罗神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代表着光明、理性、形式,以及各种安顿的力量,因此对很多人而言,它是一个解决人生谜题的地方。人生总是充满困惑,古代的教育又不够普及,因此一般人有迷惑时都会到德尔斐神殿去求签,请神殿中的祭司加以解释[2]。由此可知,德尔斐神殿对希腊人来说,可以算是信仰的中心。
德尔斐神殿上刻了两行字:一行是“认识你自己”;一行是“凡事勿过度”。能够被刻在神殿上的语句一定是很特别的,都是前人经年累月体验得来的智慧。
然而,“认识你自己”,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一个人就算读了大学或者进入社会,都不见得能够认识自己。我们小时候总以为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个性的人,就算是认识自己了。然而,真的有这么容易吗?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有一个角色叫做欧阳锋,他号称“西毒”,武功非常高,为了练“九阴真经”而走火入魔,最后忘了自己是谁。他逢人就问:“我是谁?”黄蓉告诉他:“你是欧阳锋啊!”他接着又问:“欧阳锋是谁?”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
举这个例子是要说明,对自己的了解本来就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因为人有选择和学习的可能,看了一部电影或一本书之后,你就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同理,只要经历过一个事件,自己也会变得不一样。譬如,许多经历过“9·21”大地震的人会说:“以前我总以为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赚钱,但地震之后,我的观念完全改变了。”一个事件的发生会使许多人对人生的看法改变,甚至变成完全不同的人。这就是“认识自己”的困难。
认识你自己代表人在“知”方面应有的态度——与其去了解世界,不如多了解自我,因为人对世界的了解永远不可能足够,也不可能停止,只有自我对每个人来说才是最切身的。俗话说得好:“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所谓“回头是岸”即是指:回到自己身上,了解自己。这反而是一个出发点。
刻在德尔斐神殿上的第二句话是“凡事勿过度”。这句话是与行为有关的,亦即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太过分,要懂得适可而止。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因为气盛而较为决断,多年以后才感到后悔。其实,无论做任何事,到了某个程度就该停下来省思,要给自己、也给别人留点余地。这就是神殿中的教训——“凡事皆勿过度”的真义。孔子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孟子说他是“不为已甚者”(《孟子·离娄下》),意思就是:孔子是做什么事都不过分的人。
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人是理性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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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至此已经知道,希腊时期一开始对人性的看法是“为所欲为”,亦即“能够=应该=必然”(第一步);接下来逐渐在“知”、“行”方面有所限制(第二步)。接着要讲到第三步,也就是哲学开始出现之后的思想,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
或许我们对亚里士多德不是很了解,但对《EQ》(Emotion Quotient)这本书应该熟悉得多。这本书在第一页即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话:“任何人都会生气,这没什么难的。但要能适时适所,以适当的方式对适当的对象恰如其分地生气,可就难上加难。”因为要能够恰如其分地生气,必须具备高度自我反省、自我判断、自我约束的能力。
亚里士多德对人性有一个简单的说法:“人是理性的动物。”这句话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确,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别,就在于人有理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的特性在于“灵魂根据logos来运作”,而“logos”一词在希腊文的原意包括“言说、叙述、理性、定义、理性功能、适当比例”等。这些相关的语词所描述的,即是“人”这种有理性的动物。
后代的人由“logos”推衍出“logic”(逻辑),并且许多学问都在字尾加上此字,如Biology(生物学)、Psychology(心理学)、Sociology(社会学)、Theology(神学)等等。这代表所有的学问都要靠理性运作才可以成立。
人有理性,可以学习,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一书,开宗明义就说:“人类天性渴望求知。”如果人类都能发挥这样的理性,天下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人类世界应该是和谐而安详的。但是我们接着要问:“为什么有理性的人会做出许多非理性的事情?有时候做了一件事自己觉得后悔,别人也觉得难以理解。并且,为什么身为理性的动物,还是有许多行为是不可预测的?”由此可知,这个定义本身太过单纯,只注意到动物与人的差别,而没有注意到人类本身并未完全排除动物的特性,因而有着非常复杂的结构。不过,在古希腊时期,就算想要进一步研究人性,也缺乏知识方面必要的条件,如各种科学上实验、观察、研究的方法等。
就人的起源而言(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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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时期也就是一般所谓的罗马时代(公元5世纪至15世纪)。这个时期罗马人统一了整个欧洲,还横跨到亚洲与非洲部分,成立了罗马帝国。在哲学的领域谈论中世纪感觉好像很遥远,因为这个时期并没有特别重要的哲学思想可以影响到现代人,它是一个以宗教为主导原则的时代。
基督教与天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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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和天主教看起来类似,其实是不一样的。究竟这些教派如何区分?
凡是信仰基督的团体都称作“基督教”,也就是英文中的Christianity这个字。基督教又分成三大系统:天主教(Catholic)、东正教(Orthodox)、新教(Protestant)。这三个系统相信的是同一本《圣经》,但是解释的方式却不完全一样。
天主教是这三个系统中历史最悠久的,由耶稣亲自创立,任命门徒彼得为教会领袖。天主教以罗马作为中心,从古至今一脉相承。若以个别宗教来看,天主教是目前全世界信徒最多的宗教,总人数超过了八亿。
11世纪时,在希腊半岛出现了另一个派别,成立于罗马的东方,因此被称为“东正教”。东正教从希腊半岛往北延伸到俄罗斯,这些地区所谓的基督徒,大多是信仰东正教的。所以我们读到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的小说时,会发现许多描写上帝的观点,是以东正教为背景的。
到了15、16世纪,罗马帝国瓦解,欧洲开始兴起民族思潮,各地出现民族独立运动,建立民族国家,譬如:日耳曼人建立了德国,盎格鲁-撒克逊人创立了英国,法兰克人则创立了法国。配合这种民族思潮,也开始产生宗教改革运动,宗教逐渐变得本土化,开始有一些新的宗教领袖出现,譬如:德国有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英国有英王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瑞士有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这三大教派统称为“反对派”(Protestant),英文protestant具有“反对”的含义,中文译名称为“基督教”,因相对于原本的天主教(旧教),又称为“新教”。
新、旧并不代表价值判断,其分别在于:旧的天主教是一脉相承的,至今都还是由罗马教宗来领导;新的基督教则是各自分立的,相当多元化,目前有名可称的新教已达两百多派。
我记得在1986年时,曾赴美国参加一场“世界宗教大会”的研讨会,在分组讨论的时候,我的这一组有一位四十岁的女士,居然声称自己是一位教主。我觉得很好奇,于是请教她:“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变成教主呢?”她回答:“我住在美国得州的南部,整个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读过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当时村里的人星期天找不到牧师,因此请我带他们做礼拜。于是我开始讲解圣经,另外又配合了《易经》和《老子》里的思想。大家觉得我讲得很有道理,就捐钱给我,并且盖了一座教堂,我就变成教主了。”
这就是新教发展的模式之一,往往具有本土色彩——无论到了任何地方,都会与当地的特色结合。只要经济上能够独立,主持者可以自由形成某种特定的解释方式。这种解释方式往往得自于个人的启发,而未必具有完整和一贯的系统。如此一来,容易与原始的基督教渐行渐远,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教派和光怪陆离的传教方式。不过,这里所说的基督教并不只是指新教,而是指所有信仰耶稣基督的这个系统,也就是包括了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这三个系统中,天主教已经存在了两千年,东正教从11世纪开始,而新教则是从16世纪开始。这三个系统全部加起来的人口多达十八亿,是世界各大宗教中排名第一的。
上帝造人:神的形象与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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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创造的,这样的“人”具有两点特色:神的形象与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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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20 周二
本章延续上一章(存在主义)的讨论,进一步选择一个特定的题材深入分析。关于这个主题,要介绍两位哲学家:萨特和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两人都生长于法语系国家。
萨 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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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在当代的思想家中,以无神论作为号召。他反对宗教、反对信仰,公开宣称上帝已经死亡[1]。上一章我们谈过,尼采提出“上帝死了”的观点,而萨特则要将他所造成的后果深入解说。
萨特治学的目标,是要克服自笛卡儿以来的二元论思潮,还要避免走入唯心论的窄路。他采取现象学的方法,试图深入分析“意识”,由此揭示“存在”的真相。
他认为,一切现存与既成的事物,都是“在己”(ensoi;being in itself),意思是“就是在那里”,既偶存又无目的可言。这些东西若想获得“意义”,则须依赖“意识”。譬如,我认为历史上某一段时期是黄金时代,那么它就是如此;如果我改变想法,情况也将随之不同。换言之,如果没有我们这些现在活着的人,在意识中肯定宇宙万物及历史事件的价值,那么试问这一切东西又与化石有何差异?
那么,意识是什么呢?意识就是“为己”(poursoi;being for itself),随时赋予一切事物以意义,但可随时改变之。意识因而是自由的。萨特说:“人被判决为自由的。”自由带来责任,也因而产生焦虑,因为生命是意识的不断活动,永远定不下来。萨特的悲观倾向,由此可知一二。至于他反对宗教,则是因为“神”应该是“在己”加上“为己”,而这种合一关系是矛盾的,因此神不可能存在。
由萨特具体的生活经验,可以看出他排斥宗教信仰的缘故。萨特父系家族的体型比较矮小,母系家族的体型则比较高大,因为父亲早逝,萨特从小就随着母亲生活在高大的女人之间。这些女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逢星期天都要上教堂望弥撒。小萨特常常跟着去望弥撒,觉得这些人在教堂里面跟在教堂外面的表现完全不同。当他们在教堂里面祈祷的时候,同所有人都好像兄弟姐妹一样,非常亲切和善,离开教堂之后却又像平凡人一般,在背后批评别人,讲坏话,传谣言。
萨特从小就看到人类伪善的一面,因此对于宗教非常反感,认为宗教只不过提供了许多人伪装的借口。譬如,一个人如果有宗教信仰,当他犯错时,只要很虔诚地到教会去忏悔,就可以洗清所有的罪恶,罪恶洗清后,不再感受到任何压力,然后就可能不自觉地回到旧的生活路线上,继续做一些不好的事,如此不断循环;相反,一个人如果没有宗教信仰,没有忏悔的机会,错误就会压迫自己的良知。如此一来,这些人反而能够从错误中得到教训,而让自己在思想、行为上都更为谨慎。由此可知,虽然宗教对人类而言非常重要,最后却往往容易被误用。
存在先于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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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生长于法国巴黎地区,处于法国文化的核心位置,而萨特的文化素养也相当高。在萨特的各种观点中,首先要介绍的是“存在先于本质”。
存在是“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亦即在运作“存在”这个动作时,我们尚未成为“自己”。我们必须先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最后才会变成这样的人。举例来说,若一个人想要成为医生,那么他在考大学的时候就要选择医学系,接下来必须经过长期的努力,最后才会成为医生。医生就像是这个人的本质,而这个本质是由他过去的选择所造成的结果。
所谓“存在先于本质”就是说,一个人先有选择自己的可能性,最后才使自己得到所选择的内容。每个人都是在生命过程中不断抉择,选择之后才会得到结果。由此可知,一个人的本质是在选择之后所得到的结果,如果没有先作选择,永远不会有后来的那个结果。换言之,人不是“已做成”之物,而是不断在“造就”自己。
当然,许多人找到固定的生活模式,就此安顿下来,这在萨特看来,表示他们接受了“坏的信念”,放弃了作为一个“人”的天职。
“存在先于本质”表达了人类独具的特色,由于描述相当生动,所以一般人提到存在主义时都会想到这句话。这句话凸显出个人抉择的重要性,一个人如果从来不作抉择,就根本没有本质可言,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别人安排的,他只是一味地接受。一旦接受成了习惯,本质就只是虚浮的,因为这等于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也就是从来不曾认真地考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意识的空无化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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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先于本质”的观点非常生动地表现出人的自由,以及自我塑造、自我实现的特色。这种说法固然有它的优点,但也无可避免地造成了意识的空无化。
萨特把上帝搁置一边,认为上帝死了,这等于是要让人类自己变成上帝,变成绝对的主宰,拥有绝对的自由,不受任何限制。然而,人的意识基本上有一个特色,亦即:意识的目的是要达到意识的内容。例如,我现在意识某样东西,那么这样东西必须真的存在,才能够使我的意识落实。但是由于意识本身有选择性,它会选择要意识什么样的内容,因此经常会对已经现存的一切产生一种否定性,这就是意识的空无化作用。
萨特曾经举过一个例子,说明意识的空无化作用:假设有一天我到咖啡店找彼得,因为我要找彼得,所以我的意识中对彼得有一个清楚的形象。我用这个形象一一去对照咖啡店中的客人,只要这个人不是彼得,就会被我化为虚无。换句话说,因为我心中有“找彼得”这个意识作用,所以所有的“非彼得”都会被我化为虚无。这是意识的第一度空无化作用。如果找到最后发现彼得不在这里,那么就产生了意识的第二度空无化作用,这时连我脑海中原本对于彼得的形象也不见了。
这种描写方式相当生动,在日常生活中也常会发生这种情形,譬如,当我心中想着要找某人的时候,就算眼前有许多人,我也会对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因为我的意识太过于专注,以至于根本看不到这个人之外的其他人。换句话说,当我集中注意在某件事情时,就会忘记其他事情,就如同其他事情不存在一般。这就是意识的空无化作用。
第一度的空无化是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第一度的空无作用,我就无法找到想找的那个人。但是当我想找的人不在这里时,就造成了第二度的空无,这时候会产生一种落寞的感觉,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落空了。萨特举的例子把意识的空无化作用夸张描写,表达出人在做任何事情,尤其在设定目标加以界定时,所产生的一种微妙的感受。
存在主义擅长把一般人平常心中非常微妙细致的变化,包括怀疑、失望、难过、落寞、兴奋、期待这些感受,加以夸张、放大式地描写,当人们看到这样的描述时会觉得颇有趣味。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受到了现象学的启发。现象学是用自由想象法来描写事物,希望通过描写的方式使一样东西的真相呈现出来。更明白地说,现象学会采取不同的角度进行描写,用各种方法使得一样东西的表面现象,通过这种多方面的描述而慢慢消解。描述到最后我们会发现有些部分是一定存在的,而这些部分就是此物的本质。存在主义者经常使用现象学的方法。
萨特消极的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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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萨特认为意识有空无化的作用,因此他的人生观难免倾向于消极。因为人有意识,一个人活在天地之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空无化的结果,总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单单的。无论一个人过去的生活多么丰富,对未来有什么憧憬、理想,所能掌握的就只有当下这一刹那。
萨特对于意识的特色了解得相当透彻,他曾提到,意识的空无化作用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压力与伤害。试问,人最害怕的是什么?是被别人当成一“物”来注视,因为这种物化是别人以他的意识作用否定了我的主体性。举例而言:假设有一天中午我买了一个快餐,并且找了一间空教室坐下来吃。一个人这样吃饭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并且让人觉得有一种安全感。但是当我吃完快餐后,突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门口注视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被注视了多久。这时候心中会产生一种愤怒的感觉,因为我会觉得他把我当做一个物(a thing)而不是一个人(a person)。人有主体性,不能被当做客体(物),因此当我发现自己被别人当做物来观赏时,会觉得愤怒。这时候我会采取一种报复行动,也就是反注视、看回去。
所以我们有时候会在新闻中看到,有些年轻人在街上走路,互相瞪一眼就会觉得很生气,接着拿刀互砍,好像彼此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为什么看一眼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让原本没有恩怨的人拿刀互砍?这就说明了,萨特所说的那种意识的否定性作用是非常可怕的,尤其当一个人缺乏对自我的了解、对人性的认识时,确实就只能在当下那一刹那谋求“我的注视比你凶悍、比你更为有力”这种方式,来压制别人。
古代仆人和主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仆人不能直视主人的眼睛,必须低头承受主人的命令。如果仆人两眼直视主人,可能会被认为想造反。长辈和晚辈之间亦同。由此可知,眼神可以用来表达一个人意识的肯定或否定。
萨特的人生观是倾向悲观的。如果一个人主张无神论,认为人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既没有上帝也没有灵魂的存在,那么他的人生是很难乐观积极的,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乐观奋斗”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这两句话是矛盾的。奋斗需要付出代价,如果我们每天努力工作,到最后发现人生一片虚无,那么奋斗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有一次到台湾交通大学演讲,回程时他们安排一辆计程车送我回台北。这位计程车司机是交大的研究生,以开计程车为副业。我们一路从新竹聊回台北,他特地谈到了他姐姐的事情。他姐姐从小成绩非常好,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是全班前几名。后来她接触了老庄思想,发现人活在世界上无论怎么奋斗,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因此决定不考高中了。老师、父母知道之后非常担心,联合起来开导她。她说:“那么你们告诉我,人生有什么意义。如果能够说服我,我就按照你们的想法去考试。”于是他们开始讨论,最后的结论是:无论考不考高中,人最后都会死。老师和父母没有办法说服她,因此她真的没有去考高中。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是到处打零工,过着很简单的生活。
这个同学的姐姐想得很单纯,认为人生最后都是死亡,但是却没有想到,从出生到死亡这段路程是漫长的,要怎么走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当然,我们不否认有些人能够走上与一般人不同的路,但是这些人必须能够忍受,甚至是享受孤独,并且也要清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有什么成就,而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人表面上有很好的成就,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相反,有些人可能找不到工作、到处碰壁,在别人看起来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内心却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也就是说,人生的道路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走法,重要的是,我们要通过人类特点的表现(如理性),让自己有精确思考的能力,能够在许多复杂的、变化的经验现象中,掌握到基本的原则,然后在作抉择时,真正把握到“存在先于本质”的道理。
加 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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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生于法属北非阿尔及利亚,家里很穷,父亲在他一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母亲则是文盲,他求学时是靠着奖学金一路念过来的。加缪的第一部作品《局外人》在1942年出版,当时他才二十八岁。《局外人》出版之后,萨特率先撰写书评推荐,肯定那是一本描述荒谬思想的经典之作。这是一件难得的文坛美谈,因为萨特比加缪大八岁,又是巴黎文化圈的高级知识分子,文坛地位比加缪高出许多。但他却能以宽宏的度量与眼光,推荐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所写的作品。加缪后来的表现也非常杰出,他在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才四十四岁,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贝尔奖得主。
与萨特之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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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要介绍一段萨特和加缪交往的轶事。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占领了整个法国。当时的法国知识分子为了抗暴,办了一份地下报纸,以激励民心士气。这份报纸的名称叫做《战斗报》,加缪是主编,萨特也和他们有相同的立场。这些人被称做地下抗德分子,经常聚在咖啡馆聊天。
有一天萨特和加缪在咖啡馆聊天,聊到了人的自由的问题。萨特主张因为上帝不存在,所以人有绝对自由,可以为所欲为;加缪则认为不管上帝是否存在,人都无法有绝对自由。这两个命题是完全相反的,因此萨特和加缪开始辩论,由于两人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谁。最后加缪想到了一招,他说:“既然你说人有绝对自由,那么请问你能不能把我交给德军,检举我是地下抗德分子呢?”萨特想了半天,最后说:“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向德军检举你!”由此可知,这场辩论最后是加缪赢了。
人没有绝对的自由,就算我们可以为所欲为,最终却不能违背道义,因为违背道义的自由称不上自由,而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思想关键:“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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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的思想关键是“荒谬”一词,《局外人》被描述为“荒谬”的经典之作,但是,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更深入剖析了“荒谬”的概念,并且公开指出:“我是在寻求一种方法而非一种学说,我是在从事方法的怀疑,试图造成……白板的心态,作为建构某物之基础。”[2]
荒谬就是不合理,亦即不能用理性去解说的事件。人生许多事情都是不合理的,譬如我们以为大自然很美,事实上大自然根本就是非人性的,无所谓美丑。平常风和日丽的时候,会觉得大自然同自己的心灵好像有一种默契,然而一旦地动山摇,这些原本很美的自然界却忽然之间变得不可理喻,这就是一种荒谬。这个世界被装上一层像人的面貌,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的一相情愿而已,大自然基本上是非人化的,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来运作。
荒谬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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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特别探讨的正是人的理性“要求理解世界”,而世界或大自然却“无法回应”此一要求的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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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20 周二
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是20世纪最有特色的思潮。此派的代表人物,各有主张,但皆不离人的“存在”意义,要人真诚而勇敢地面对自身,选择成为自己。
存在主义的影响力可以说历久弥新,这是因为其中某些见解,无论是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对人类都有相当明确的启发性。以下将分别介绍先驱人物: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1813—1855)及尼采,以及代表人物: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Martin Hidegger,1889—1975)与马塞尔(Gabriel Marcel,1889—1973)。
克尔凯郭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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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存在主义,可以从“存在”一词的特殊用法谈起,而第一位必须提到的人物就是克尔凯郭尔。
克尔凯郭尔是丹麦人,具有宗教性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是一位牧师,从小就培养他,希望他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西方文化的精华,甚至可以说任何文化的精华,都体现在宗教信仰之中。无论人们的日常生活如何乏善可陈,都能够借由宗教信仰凝聚出深刻的文化传统。举例来说,在设计宗教建筑时一定希望它能够长久保存,因为它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神或佛这种超越的神明居住的。也因此,人们会将这些建筑建造得金碧辉煌,借由这种具体方式来展示人类心灵的向往。
虽然克尔凯郭尔在宗教气氛的传统下成长,但是他不但不迷信,反而更深刻地去思考“什么是人生”这个问题。
克尔凯郭尔的父亲虽然是一位牧师,但是人生经验相当复杂,他安排克尔凯郭尔接受最好的教育,希望借此弥补自己的过失。严格的管教使克尔凯郭尔的性格显得早熟,与一般人格格不入。譬如,他在宴会上同别人聊天聊到最开心的时候,往往会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觉得自己非常可耻,竟然与群众处得这么愉快。
克尔凯郭尔只有在离开群众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关怀群众,若是与群众在一起则会感到恶心不已。他认为群众基本上是“庸俗”的,聊天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流行娱乐。虽然,这其实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可是克尔凯郭尔对这些言论却非常不能忍受,他有一次甚至说:“每当我在宴会中和别人谈笑风生时,就会有一种冲动,想拿一把枪自杀算了!”因为他觉得这种生活充其量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存在是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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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的“存在”(Existence)一词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题材,因为只有“人”有资格使用这两个字。如果我问:“桌子存在吗?椅子存在吗?”这个问题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论你问不问这个问题,这些东西都是原来的样子,不会改变。宇宙万物之中,除了人之外,都没有资格使用“存在”这两个字,因为“存在”不只是一个名词,更是一个动词——“存在”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有生命力的、能够自由地选择。换句话说,存在就是“抉择”,就是“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人在作选择的时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选择不成为自己,第二种是选择成为自己。第一种选择显然比较容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习惯伪装自己、遮蔽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扮演别人所期待的角色,而从来不作真诚的抉择,因为我们害怕真诚的抉择会让自己与他人发生冲突。
克尔凯郭尔把“存在”的概念从名词变成动词,凸显出“自由抉择”的内涵。然而他也认为,尽管在宇宙万物中,惟有人有资格使用“存在”二字,却很少人真正去使用。克尔凯郭尔曾经提过一个生动的例子作为比喻:人生就好像一个酒醉的农夫驾着马车回家,表面上是农夫驾马车,事实上是老马拖着农夫回家。因为农夫喝醉了,根本没有清醒的意识,然而老马识途,因此能够把农夫拖回家。
人的一生就犹如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之中。只有当一个人清醒的时候才能够决定自己真正要走的路,做真正的自己。因此当代很多议题,如“为自己活”、“做你自己”等,都是由存在主义启发出来的。
克尔凯郭尔提出“存在”这个议题之后,尝试以各种方式来表达。他本身是位作家,作品也具有文学性,相较于哲学著作容易让人望而生畏,他的表达方式显得更能够震撼人心,通过特殊场景、情节、人物的铺陈,让读者犹如置身在一种人与人的互动关系之中。
人生三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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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曾经订婚,却因为觉得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的内心而解除婚约,尽管未婚妻苦苦哀求,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然而,他的未婚妻后来和别人谈恋爱,克尔凯郭尔又舍不得。由此可知,克尔凯郭尔内心世界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孤绝而特殊的状态,一般人确实难以亲近和理解。
克尔凯郭尔指出,人生有三种绝望: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和不能够有自我。“绝望”看起来似乎是相当普通的两个字,但内涵却很特别。一般人谈到绝望时,可能会想到失业的绝望、落榜的绝望、房子倒塌的绝望等,事实上,这些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绝望。真正的绝望是一种内在的体验,无关乎外在目标的达成与否。
(一)不知道有自我
这种绝望是指,一个人在世界上奋斗了许久,却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有追求代表有欲望,有欲望则代表一个人愿意激发内在潜能,朝着目标奋斗。然而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也不知道追求什么才能得到真正的安顿,这是由于我们不知道有“自我”。
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被塑造来迎合社会的需要,学习如何追求成功。然而,这种成功是相当外在化的(拥有车子、房子、家庭……),人的生命绝对不应该只以这些为满足。因此克尔凯郭尔认为,如果人不知道有自我,庸庸碌碌过了一生,到最后也只是一场空,这样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
(二)不愿意有自我
当一个人发现了自我之后,接下来必须问:“愿不愿意有自我?”有些人发现自我以后,却不愿意有自我,因为要独自面对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很多年轻人随时带着手机,让自己显得很忙碌,在校园里面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行色匆匆,似乎自己是很重要的人物。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其实很多时候不一定非这样不可。此外,有了自我,就意味着人必须开始为自己负责,而为自己负责的压力是非常沉重的。
庄子曾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意思是说,当泉水干了以后,鱼躺在陆地上,必须互相吹气湿润,让彼此都可以活下去,这时候鱼知道自己是鱼,却活得很辛苦。只有当鱼回到水中而忘了自己是鱼,才是鱼最快乐的时候。人却不一样,或许当人在群众之中而忘记自己是谁时,的确很快乐;但是这种快乐无法持久,因为群众的聚集总有散场的一刻,人最终必须独自面对自己。庄子的比喻中所说的“水”,是指道家的“道”[1];而与群众相处时的热闹气氛,正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最后转眼成空。
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很少参加应酬,就是因为我不喜欢散场之后孤寂的感觉。譬如,我们有时候和朋友聚餐,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相当开心。然而,正当所有的人酒酣耳热、高兴得忘我时,餐厅却到了该打烊的时间。这好像突然之间被浇了一盆冷水,发现原来所有的快乐都只是幻觉,之后又必须重新回到现实的世界。
一个人是否要成为自我,必须通过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愿意成为自我,也会感觉到绝望。(不愿意成为自我又能成为谁呢?)这就是“不愿意有自我”的绝望。
(三)不能够有自我
假设一个人愿意成为自我,努力做一个真诚的人,最后却发现不能成为自我,不能“有”自我(存在主义用到“有”这个字时,并非真的是指“有”,而是指“是”的意思),这时候常会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而必须走很长的路来实现自我,因此会感到非常绝望。坚持走自己的道路,是非常孤单的,而坚持下去是否会有好的结果,更是未知数。
克尔凯郭尔是一个宗教信徒,因此他通过对宗教的信仰来面对这种不确定感。他曾说:“一个人如果不信神、不做宗教徒,还不如自杀算了。”这是因为通过宗教,能够让人作出抉择,并且活出特定的生命形态。
人生三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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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生有三个阶段:感性阶段、伦理阶段、宗教阶段。
(一)感性阶段
一个人在青少年阶段往往会以感性为主,所谓“感性”,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句话用了两个“今朝”,是为了强调他不想昨天,也不想明天,而只看当下,现在。昨天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了,悔恨又能如何?同样,即使我告诉你:“今天好好努力,明天就会有好的成果。”可是有没有明天呢?像台湾地区时常发生地震,谁知道自己是不是哪一天睡着就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由上述可知,感性阶段的心态是偏向享乐主义的。享乐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必须先思考两个问题:
第一,享乐分为很多层次,若只把享乐定位在身体的、本能的需要,是属于较低的层次。因为人的生命有整体的需求,而感官的满足来得快、去得快,刺激必须不断增强,但是效果则会渐渐递减,到最后变成完全没有自我,活在一个官能的流动过程之中,这种享乐的背后实际上是痛苦。比较高境界的享乐不容易得到,但得到以后能够长久保持,而且这种快乐是内求于己,而非依赖其他的因素和条件。因为越是依赖外在的条件来满足,这种享乐就越没有保障。
西方有许多主张快乐主义的流派,譬如希腊时代,以伊壁鸠鲁(Epikouros,公元前341—前270)为主的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ism)。这个学派是典型的享乐主义,但是他们的主张是一种温和的禁欲主义。这是由于他们了解,唯有温和地自我节制,才能够长期保持真正的快乐。
伊壁鸠鲁
Epikouros
公元前341—前270
希腊哲学家,立说主旨在于助人解脱对神明以及对后世的恐惧,由此带给人内心的平静。他认为,神明不会干涉人间事物,并且人死之后灵魂亦随之幻灭,所以人无须担心来世。他主张人生目的在于“快乐”,所以被后世称为快乐主义,但是他所谓的快乐不是放纵欲望,而是温和节制、平静安详地生活。
第二个问题则必须考虑自己本身的性向,以及人生的目的。很多时候人要达成一个伟大的目标,必须经过许多痛苦的考验,尤其目标越高尚、越伟大时,过程就会越辛苦。牛顿说过:“天才只是长久的耐苦。”当一个人认定了值得奋斗的目标,了解那就是他的召唤(calling),而努力去拼凑属于自己的图案,他的人生才有意义,反之则不过消消散散地度过一生罢了。
感性阶段的特色是“外驰”,亦即“向外追逐”。这个阶段的人到最后会感到忧郁(melancholy),因为他们会觉得只有今天没有明天,而过去的自己又不再回来,因此生命好像落在中间,无所依恃。此时人们会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这就如同置身在悬崖边,前方是一片迷雾,必须自己选择是否要“跃”[2]过去。若选择跳过去,就进入了伦理阶段。
(二)伦理阶段
此一阶段的特色是“向内要求自己”,把过去、现在、未来连贯起来,如此一来,生命就完整了。举例来说,如果我告诉所有同学下星期要考试,那么下星期一定要兑现这个承诺,否则就是没有伦理的观念。如果我下星期到学校,因为心情很好,临时决定不考试,固然皆大欢喜,但这样等于过去和现在没有连贯,生命无法完整。
然而,伦理阶段并不是终点,仍然要继续往上提升。我们在第三章曾经提过,七大罪中的第一罪就是骄傲,一个人有了道德之后,便很容易出现“道德上的骄傲”,好像政治人物在掌权之后,很容易出现一种民粹主义所造成的“权力的骄傲”,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人民选出来的,所以比别人高一等。然而道德的骄傲更为可怕,当一个人在道德上反省自己、肯定自己的时候(如没骗过人、没诽谤过人、没有杀过人等),便会开始产生骄傲的心态。
事实上,一个人在道德上不曾有过失,并不尽然表示他的道德水平真的优于其他人,有可能只是因为他不曾受过真正的诱惑和试探。例如,有人拿一份公文叫你签名,只要签了就可以赚一大笔钱,难道你的内心不会挣扎吗?换句话说,很多时候只是我们没有机会碰到这种事情罢了。
(三)宗教阶段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面临两难的抉择,或遇上道德的困境,这个时候则必须“依他”。本质上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而能力也是有限的,所以宗教里面的“依他”也是一种真诚的表现。
经过实实在在的反省,会发现自己的生命在很多方面非常脆弱;接受这个事实,并且认识宇宙之中有更大的力量,它是生命的来源,也是生命的归宿,如果没有它,人的生命根本不可靠,就如同风一吹过,芦苇就折断了一般。若人不运用理智去想得透彻,那么他的生命可以说是毫无价值、毫无尊严可言。
因此,这个时候我们必须问自己是否要“跃”过去——跳过去寻找一个“它”。这个“它”并不是指向外追求,而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基础,也就是诚心皈依了宗教信仰。
克尔凯郭尔为“存在”这两个字,揭示了新的意义,让我们思考的角度开始转变:把人的生命当做一种在每个刹那之间作抉择,选择成为自己的过程。存在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所需要的就是“选择成为自己”,做一个真诚的人。所谓真诚的人,就是要对自己负责、忠于自己。
许多哲学家都说过类似的话,譬如孔子曾说:“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论语·公冶长篇》)亦即,对孔子而言,把对一个人的怨恨隐藏起来,而在表面上做朋友,是一件令人不齿、不屑的行为。一个人要有所不为,才能够有所为,而这也正是存在主义所要警醒我们的一点。
尼 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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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是德国人,同样出身于具有宗教背景的家庭,家中信仰路德教派(基督新教)。然而尼采年纪很小就对宗教信仰产生怀疑,上大学之后更进而主张无神论,后来成为著名的无神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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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20 周二
人有理性,自然就会思想。然而,思想造成的结果不仅千差万别,并且难以预料。我们经常会觉得,虽然大家都是属于“人”这一类,但是彼此沟通的时候却又困难重重,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本章提出四种思想方法:逻辑、语言分析、现象学、诠释学。这四种思想方法各有不同的对象及目的,若能善加应用,人的思考将更为清晰,更容易找出问题的关键,也更有益于沟通与处世。
逻辑(运思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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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就是运思的规则,规则是客观的,人一旦开始思考,就会希望能够合乎逻辑。
究竟什么是逻辑?传统逻辑主要讨论三种内容:概念、判断、推论。以下试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概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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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是指我们平常使用的名词,譬如太阳、月亮、花、草、树木等,任何可以想得出来的名词,都称为概念。谈到概念的时候,必须将“意义”和“意象”分辨清楚。
由此可知,每个人对概念都会有一些经由自己主观经验所形成的特殊意象,很少有人能够完全避开意象,专门就意义的部分与别人沟通。然而,学习逻辑首先就必须试着把意象放在一边,仅仅就概念的意义来与别人进行思想上的交流,因为意象会带来个人的种种情绪与反应,以至于很难达成交流的效果。
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个概念的意象会有相当大的差别。举例来说,外国人听到龙(dragon)这个字会觉得很恐怖,因为在《圣经》的故事中,龙是蛇的变形、人类的敌人,会诱惑人类犯罪,因此西方人认为龙是恶魔的化身。然而,对中国人而言则不是如此,因为在中国古代的社会中,通常认为龙是吉祥的象征,天子就称做龙。其他的概念也常常会有意象上的差别,因此在和别人沟通时,首先必须区分概念的意义和意象,才能够进行有效的思考。
判 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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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以上的概念结合在一起,会形成“判断”。
以西方来说,有一个最基本的判断模式是“A=B”(A就是B)。A代表主词,B代表述词。举例来说,在“台大学生都是好学生”这个句子当中,“台大学生”和“好学生”分别各是一个概念,而通过“是”或“不是”把这两个概念连接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判断,因此“台大学生都是好学生”这个句子就是一个判断语句。任何一个完整的想法或语句,都是一个判断。判断又称为命题,表示当人把主张表达出来之后,就变成客观命题,可让他人看到、听到,甚至可以研究真伪。
判断总共分为四种:全称肯定、特称肯定、全称否定、特称否定。在国际通用的符号中,分别以A、I、E、O四个字母来代表这四种判断。因为拉丁文的“肯定”是affirmo,所以用A与I代表肯定句;因为“否定”是nego,所以用E与O代表否定句。各取这二字的前面两个母音来界定。
全称与特称均针对主词而言,全称即“所有”、“全部”,特称即“有些”、“某一些”。以之前所举的“台大学生”与“好学生”为例,A、I、E、O四个命题分别是:
※ 全称肯定(A命题):所有台大学生都是好学生。
※ 特称肯定(I命题):有些台大学生是好学生。
※ 全称否定(E命题):所有台大学生都不是好学生。
※ 特称否定(O命题):有些台大学生不是好学生。
我们讲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还原到最基本的判断,而这个判断必然属于A、I、E、O四个命题中的一种。
推 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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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论就是从既有的判断推衍出新的判断。在逻辑上称为推论,在我们的思想中则称为推理。以下要介绍三种推论方式:直接推论、三段论法、两难推理。
(一)直接推论
直接推论是最简单的推论方式,共有三种形式:A → I,I → I,E → E。由A命题推论时,主词与述词互调后,只能推论为I命题,而不能推论为A命题,举例来说,若要从“所有台大学生都是好学生”这个句子推出一个新的命题,则必须推论为“有些好学生是台大学生”,而不能推论为“所有好学生都是台大学生”;I命题则仍然是推论为I命题,譬如“有些台大学生是好学生”,可以推论为“有些好学生是台大学生”;E命题亦是推论为E命题,譬如“所有台大学生都不是好学生”,可以推成“所有好学生都不是台大学生”。
O命题则无法作直接推论。也许你会感到怀疑,因为在“有些台大学生不是好学生”这个句子中,似乎也可以将其推论为“有些好学生不是台大学生”。若举其他的例子,譬如“有些人不是好人”这个句子,就无法将其推论成“有些好人不是人”。由此可知,O命题是不能直接推论的。
直接推论看似没有太大用处,事实上并非如此。举例来说,在《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话:“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论语·述而篇》)意思是:老师在这天哭过,他就不再唱歌了。我们可以把这句话推成:老师在这天不哭,他就“可能”唱歌。也就是说,“老师今天哭,就一定不唱歌”并不代表“老师今天没有哭,就一定唱歌”,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老师今天唱歌,那就代表他一定没有哭”。换句话说,“老师今天哭,就一定不唱歌”是一个E命题,它可以推出另一个E命题,即“老师今天唱歌,就一定没有哭”,但却不能推出“老师今天没有哭,就一定唱歌”。
由这句推论可以想见:孔子是感情丰富并且懂得自得其乐的人。孔子为什么常有机会哭呢?因为他的职业是为人办丧事,譬如,《论语》中说“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论语·述而篇》),又说“丧事不敢不勉”(《论语·子罕篇》)。眼见别人的痛苦,孔子也会同感悲伤。另一方面,“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论语·述而篇》)。孔子若是某日没哭,就很可能找学生一起唱歌,自得其乐了。从这些资料去认识孔子,就不会以为他是个老学究了。
(二)三段论法
所谓的三段论,是指大前提、小前提、结论,譬如:“凡人皆有死”(大前提),“苏格拉底是人”(小前提),所以“苏格拉底会死”(结论),这就是三段论法。
三段论看似很容易,但其中也会有些陷阱,举例来说,从“黄牛吃草”(大前提),“张三是黄牛”(小前提),推论出“张三吃草”(结论),看起来似乎很合理,但这个推论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在这个三段论中,“黄牛”这个概念是歧义的:大前提中的“黄牛”指的是一头真正的黄牛,小前提中的“黄牛”指的却是倒卖电影票的“黄牛”。因此,虽然大小前提看似没有问题,但整个推论却是有问题的。这说明了,我们在运用逻辑思考的时候,概念必须准确,而不能够有歧义(一个概念有两个不同的意义)。[1]
(三)两难推理
这是指两方面的立场看似都能够成立,结果则是流于诡辩。举例来说,古希腊时期有一位哲学家毕达哥拉斯(Protagoras),他是辩士学派的代表人物,专门教别人如何辩论。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资质非常优秀,就要这个年轻人跟着他学习辩论。这个年轻人家境清寒,毕达哥拉斯特准他学成之后再交学费,他与这个年轻人约定说:“你毕业之后去和别人打官司,如果打赢就代表你学成了,那时候就要付学费给我;如果打输就代表没有学成,也就不需要付学费了。”
这个学生毕业之后,打赢了很多场官司,但就是不肯交学费。最后毕达哥拉斯对这个学生说:“我现在要去告你,如果法官判决你胜诉,那么按照我们的合约,你应该付我学费;相反,如果法官判决我胜诉,那么按照法官的判决,你也应该付我学费。因此,无论法官判决你胜诉或者我胜诉,你都应该付我学费。”这个学生听了以后回答:“如果法官判我输,那么按照我们的合约,我不需要付你学费;相反,如果法官判我赢,那么按照法官的判决,我也不需要付你学费。因此,无论法官判我输或者赢,我都不需要付你学费。”事实上这是一种诡辩,而两难推理也的确很容易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再举个例子来说明两难推理:据说有一些伊斯兰教徒在中世纪时曾经占领一座图书馆,并下令把里面的书全部烧掉,因为他们认为,书中的内容要不就是真理,要不就是异端。如果书中的内容是真理,那么就和《古兰经》一样,既然已经有了《古兰经》,那么就不需要这些书;相反,如果书中的内容是异端,那么更是非烧不可。因此,无论这些书是什么样的内容,都必须被烧掉。类似的观念与做法,在其他宗教中也可以找到例证。
以上所介绍的就是逻辑,也就是思考的规则。如果想进行比较精确的思考,那么从概念开始就要尽量减少意象的干扰,掌握概念的意义。接着作判断的时候,则必须分辨:这是A、I、E、O中的哪一种判断,它能够如何推论、如何转换?这些都是重要的基础,如果能够纯熟运用,就可以轻易应付生活上的一些问题及挑战。
我有一个朋友结婚十年,有一天大家聚在一起,他的太太开始抱怨,说他结婚十年以来从来不洗碗。这个朋友于是慢条斯理地拿了一本笔记本出来,说:“我在某年某月某日洗过一次碗。”如果按照逻辑来说,他的反驳是有效的,因为“从来不洗碗”是一个全称否定命题,只要有一次例外,就不能成立。就好像如果要反驳“台大学生都是好学生”这个命题,只要找出一个不是好学生的台大学生,就能够让这个命题无法成立;同样,如果要反驳“台大学生都不是好学生”这个命题,只要找出一个是好学生的台大学生,也就能够使这个命题无法成立。
由此可知,说话的时候首先要注意逻辑上是否有效,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训练。也可以加一些修饰词,譬如:大概、或许、差不多、好像、似乎等,这样自己表达出来的意思就不会太过极端,而产生语病。我有一个朋友到意大利旅行了三次,三次都被偷,因此回来的时候讲了一句话:“意大利人都是小偷。”当然,意大利有很多小偷是事实,但怎么可能“都是”小偷?人们说话常喜欢使用一些全称命题,因为这样比较具有煽动的效果,能够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所要强调的内容。然而,在这同时却忽略了逻辑上的有效性。
语言分析(表达的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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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重要性,在于它不只是日常生活中为了沟通而使用的工具,事实上,人是在语言里面出生及成长,语言的影响远超过我们所能觉察的。当代西方的文学、哲学等方面,都跟探讨语言对人的影响脱离不了关系,也因此语言分析变成一个复杂而又重要的题材,无论是结构主义、解构主义,乃至于后现代主义,都和语言的使用有关,诠释学就更不用说了。
本章的主题是思想方法,因此在此只介绍语言最简单的部分,也就是语言的使用。
语言的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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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目的是为了发挥表达的效应,表达需要具有明确、一致、普遍这三项条件。
(一)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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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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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专有 侵权必究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哲学与人生.2/傅佩荣著.—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1.1
(傅佩荣文集)
ISBN 978-7-5640-3772-7
Ⅰ.①哲… Ⅱ.①傅… Ⅲ.①哲学–文集 Ⅳ.①B-5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0)第171886号
出版发行/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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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 次/2011年1月第1版
2011年1月第1次印刷
定 价/22.00元
责任校对/王 丹
责任印制/母长新
图书出现印装质量问题,本社负责调换
推 荐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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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
哲学课可以是最令人生厌的,也可以是最引人入胜的,就看谁来上这门课了。谁来上是重要的。与别的课以传授知识为主不同,在哲学课上,传授知识只居于次要地位,首要目标是点燃对智慧的爱,引导学生思考世界和人生的重大问题。要达到这个目标,哲学教师自己就必须是一个有着活泼心智的爱智者。他能在课堂上产生一个磁场,把思想的乐趣传递给学生。他是一个证人,学生看见他便相信了哲学决非一种枯燥的东西。这样一个教师当然不会拿着别人编的现成教材来给学生上课,他必须自己编教材,在其中贯穿着他的独特眼光和独立思考。
傅佩荣先生的《哲学与人生》就是这样的一本教材。他开设的这门课程在台湾大学受到热烈欢迎,被学生评为“最佳通识课程”,我读了以后觉得是名实相符的。傅先生对于哲学真有心得,而且善于作简洁清晰的表达。比如在讲解哲学是“爱智”时,他把“爱智”定义为“保持好奇的天性,探询一切事物的真相”的生活态度,把“智慧”概括为“完整”和“根本”两个特征,又将“爱智”的“爱”解释为温和而理性的“友爱”,而与狂热的“情爱”、浮泛的“博爱”相区别,令人感到既准确又颇具新意。我还欣赏傅先生眼界和心胸的开阔,没有门户之见,在他的课程中做到了两个打通。一是打通各个精神领域,讲哲学而不局限于哲学学科,分别列出专章论述神话、艺术、宗教、教育对于人生哲学的特殊贡献,把人生问题置于文化的大视野中来考察。二是打通中西哲学,西方的重点放在苏格拉底和存在主义,中国则着重阐述了儒道二家哲学的内在理念及其价值,博采众家之长,在建构现代人生哲学时对一切思想资源保持开放的心态。
人们是否赞同本书中的某些具体观点,这丝毫不重要。一个优秀哲学教师的本事不在于让学生接受他的见解,而在于让学生受到他的熏陶,思想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我对哲学课的最低和最高要求是把学生领进哲学之门,使他们约略领悟到哲学的爱智魅力,但这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哲学教学的结果是南辕北辙,使学生听见哲学一词就头痛,看见贴着哲学标签的门就扭头,其实那些门哪里是通往哲学的呢?因此,在向读者推荐本书的同时,我期待我们通识课程的改革,从而出现一批真正能把学生领进哲学之门的哲学教师和哲学教材。
自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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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人生
先引一段简单的对话。
学生问:“人生有什么意义?”
老师答:“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你可以不断地询问:‘人生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段真实的对话。人生无异于询问的过程,因为人有理性,所以要求解释,于是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某一阶段,总会浮现一种深刻的愿望,想要了解“与自己有关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哲学”作为一门学问,原来只是一种生活态度,就是保持好奇的天性,探询一切事物的真相。这种态度称为“爱智”。自从苏格拉底说“没有经过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许多人开始觉醒,并且思考自己的人生应该何去何从。的确,哲学脱离人生,将是空洞的;人生缺少哲学,将是盲目的。方东美先生说:“哲学不能烘面包,但是能使面包增加甜味。”换言之,哲学不能当饭吃,但是能使人知道吃饭是为了什么。
我自十八岁开始研习哲学,至今三十五年。先由西方哲学入手,知道哲学家必须具备“澄清概念、设定判准、建构系统”的功力,否则难以形成一贯的见解,更谈不上引领时代的思潮。西方如此,中国亦然。我近年致力于解读儒家与道家的经典,发现其中所蕴涵的人生智慧,可以与西方哲学家的最高境界并驾齐驱而相融互摄。经由合宜的诠释,我们可以同时品味及享用中西双方的成果,进而在回答自己“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时,会觉得充实、圆满而喜悦。
我在台湾大学为全校同学所开的通识课程,名称即是“哲学与人生”,十余年来选课学生将近一万人。我在设计课程内容时,兼顾西方与中国,侧重人生与文化,而以哲学的思辨方法贯穿其间,以下稍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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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结论:文化的未来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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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化与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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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本土也不例外,譬如原住民有原住民的文化,不同族群之间都会有所差异。除此之外,还有大陆人、闽南人、客家人的文化。由此可见,文化是多元的。多元是指各个文化自成系统,跟其他文化可以互相对照参考,但是无法完全融合为一。
多元化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1994年之后,美国政治学者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1927—2008)提出“文明冲突理论”。他指出,二十一世纪将会出现三大文明的冲突: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儒家文明[3]。可能有人会问:“既然提到多元化,为什么没有谈印度教或佛教等宗教?”这是因为这些宗教有轮回的信仰,他们把生命的重点放在来世,因此不会在这个世界上你争我夺。换句话说,他们认为要争的是千秋,而不是一时。但是,离开一时,千秋何在?信仰印度教与佛教的地区,现代化缓慢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相信轮回,所以何必急着现代化?现世的舞台就留给其他宗教去表演吧。
然而,其他宗教照样有许多冲突,这都是由人的欲望所造成的,譬如扩充经济实力、成就世界霸权等。并且,一个社会本身的文化,往往要通过排他性来产生内聚力。
全球化(Globalization)是当前许多大国的目标,希望促进世界地球村的实现,但是基本上有各种经济的考量,譬如签署京都协议,主张限制能源的使用。而事实上,美国本身是最应该被限制的,美国人口只占全世界的百分之四,却消耗全世界四分之一的能源。美国希望其他国家不要发展核子武器,是因为自己已经部署完毕,这种心态相当主观。美国总以圣人自居,要求所有国家相信它,由它来安排世界的秩序。全球化如果从既成的现实条件出发,实在是不公平也不可取的。
全球化其实不可能实现,因为如果真正达成全球化,全世界应该只使用一种语言,也就是最强势的英文。你能想象以后中国人人与人之间都以英文交谈吗?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文化是一代一代发展下去的,不可能从某一代开始,每个人的英文全部提升至流畅娴熟之境。并且,如果使用英文,要学习什么材料?莎士比亚吗?文字和语言是人类生命的重要内涵,我们怎么可能舍弃中文?“9·11”事件之后,本·拉登的威胁一直对美国形成困扰,有人问:“恐怖分子到底如何才会停止攻击美国或自由世界?”答案是:“所有美国人都改信伊斯兰教。”美国人会因此改信伊斯兰教吗?当然不可能,因为逼到极端,他们也会起而捍卫国家。
目前谈论全球化所得到的结论,只是一些很边缘的题材,譬如:要重视环保问题;或者,要有全球伦理、各国互相尊重等。这些主张既空洞又抽象,实现之日遥遥无期。
各文化基本理念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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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文化基本理念(如宗教)之间,要如何沟通?在这方面,儒家与道家可以扮演重要角色。这是我最近所持的观点。上述提到儒家的人性论与道家的自然观,这两种想法可以让全世界接受。譬如,主张人性向善,做人以真诚为本。一个真诚的人,会发现内心的强大力量,而实践自我的时候,则需要适当的礼与法来规范。这种说法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接受,至于行善的程度,则要配合各自的信仰去实践。
儒家对人性的看法没有任何勉强之处,不会因为相信人性向善论,就无法接受原罪说。相信人有原罪,是一个人的信仰,但是活着的时候,该做的事不做,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都会心里不安。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我在比利时与荷兰教过一些外国学生,我特地问他们,在车上看到老太太站着,如果自己不让座,是否觉得不安?外国学生听到这个问题都要思考一下,因为在欧洲很少发生这种情况,每个人上车几乎都会有位子可以坐。但是他们想过以后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这说明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性向善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
道家的自然观也很容易让人接受。现在全世界都在谈环保,这种问题很难从儒家的角度切入,因为古代没有生态破坏;如果从道家的角度切入,好像层面又太高,因为道家基本上是欣赏大自然。但是道家的思想确实能够让人看得更远。由此可知,古代的智慧对现代人而言,反而变成对未来很好的引导。
我对中华文化深具信心,正因为我认为儒家与道家这两种思想,对所有现代人都是重要的参考,并且不会引起任何冲突。所以,文化的沟通绝非不可能,只要从人类的生命经验去作适当的解释,就能够顺利开展。
在善的基础上发展真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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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可以说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研究西方哲学的人都知道,善是不能定义的。有人说:“善是做该做的事。”但什么是该做的事?或是说:“善是恶的反面。”那么,什么是恶?也有人说:“善是结果有利于大家的。”但是一般人不会做有利于群体的事,而会做有利于自己却伤害群体,或者是有利于自己也有利于群体的事。这样继续推衍,善将变成一种实效主义或效益主义。由此可知,善的原则很难厘定。
康德对于善的要求很严格,他认为善是“我认为该做我就做,不考虑任何效益”。举例来说,如果我到医院探病,对生病的朋友说:“我来看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也不是因为看了你心里比较愉快。我来纯粹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应该来探望你的病。”这种态度才是康德所谓的善。但是对方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觉得:“你回去算了!”
康德这种看法自有高尚的理由,亦即你去做一件该做的事,不是为了任何理由,纯粹是因为你该做,所以做。遵守义务与规则,远超过你对一个人的好感与情意。然而这种冰冷的人际关系,不太符合实际的生活情况。而儒家所说的“为善最乐”,与康德所说的“为善不乐”,两者也难以相容。
一旦我们能建立行善的原则,就可以谈真与美了。真与美其实都需要机缘。譬如求知就需要机缘,一个人如果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将变成文盲,不过他还是生活愉快,因为他可以一生行“善”,实现自己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
再谈到审美。审美是很主观的,一个人觉得美的,在另一个人眼中,可能完全没有感觉。譬如,你去看马蒂斯的画展,也许看不出其中奥妙,只知道价格高昂。又如听音乐,如果问一个音乐系学生,哪些乐曲比较好听,他一定会推荐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这些音乐家的作品。但是你听了可能无动于衷。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美?美是由别人所界定的吗?当然不是。
总而言之,善是人生的基础,由此再随机缘增加真与美的部分。这三者互相配合,生命才能发展得比较圆满。哲学之有益于人生,就在于阐明这其中的道理,开拓一条人人可行的康庄大道。
[1] 他的名著是《中国科学技术史》,内容多达数十卷。
[2] 分别参见《论语·子罕篇》与《论语·述而篇》,以及本书第一章注。
[3] 亨廷顿对儒家的理解是有偏差的。他把儒家等同于中国内地的政权,把中国内地经济的发展当做儒家文明势力扩充的具体表现,并且将其加入基督教与伊斯兰教这两个长期处于对抗的文明,使之变成三个文明鼎足而立。
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引言:中国有哲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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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西方哲学的思考模式之后,许多人心中难免浮现一个疑问,就是:中国有哲学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任何一个群体所形成的文化中,一定有其属于哲学的部分;并且,中国古代也确实出现了可以称为哲学的几派思想。以下先就这两点稍加说明。
有文化必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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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有文化必有哲学。我们将在本书第七章《文化的视野》中,详细探讨此一观点。在此,不妨先作简单的剖析。文化有器物、制度、理念这三个层次。理念层次保存的是无形而重要的理想及观念,通常展现于文学、艺术、宗教与哲学中。哲学的特色在于进行“完整而根本的”思考,再以几个关键概念来解释宇宙与人生的复杂现象。譬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显然代表人类的信念;而哲学的任务在于探讨:何谓善与恶?如何分辨善与恶?人为何应该行善避恶?在善恶报应无法公平时,又作何解释?
因此,如果没有哲学,文化中的理想与观念无法得到澄清与辨明,而人们的生活只能依赖宗教中的信仰及习俗中的禁忌来维持稳定。事实上,每个民族在古代都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正是如此度过的。这一点我们在《哲学与人生》(Ⅰ)第四章《神话与悲剧》中,也曾以西方为例说明。换言之,哲学是“化隐为显”的工作,把隐含在生活秩序中的信念,以清晰的概念展现出来。
譬如,在孔子(公元前551-前479)之前的一千多年,中国有三部主要的经典,就是《周易》、《尚书》、《诗经》。这三部经典所保存的不只是古人经验的记录,还有他们长期生活中所提炼出来的智慧。《周易》从自然现象的变化,看出人类趋吉避凶的法则;《尚书》从帝国朝代的兴亡与更替,看出“天命”的基本要求;《诗经》则充分反映了古人对正义与仁爱的信念,以及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哲学的根苗早已在滋长之中,只是等待时机成熟及哲人的诞生。
我们稍后讨论中国哲学的起源时,会针对《周易》与《尚书》的相关材料,揭示其中有所谓的“变化哲学”与“永恒哲学”。在此所谓的哲学,是指其中有丰富的思考成分与完整架构,足以让人安身立命。许多学者认为中国古代属于“早熟的文明”,与其他文明相较之下,显示高度的礼乐文化以及合理的人文精神。这种说法是可以成立的。
中国古代的哲学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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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到了春秋时代,传统的政治结构开始崩解,于是好学深思的人勇于提出新的理念来说明宇宙与人生是怎么回事。庄子(公元前369—前286)是战国时代的道家代表,他的著作中有一段话,描写“古代”(哲学家出现之前)的状况。他说:“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庄子·天下》)意思是:“古代的人真是完备啊!他们配合神明,取法天地,抚育万物,调和天下,恩泽推及百姓,明白治国的根本原则,也不疏忽法度的末节,不论时间空间上的任何领域,事情上的小大精粗,他们的功用都无所不在。”
随着此一理想世界幻灭之后,各家各派的学者竞相发表言论,意图引动风潮成为思想界的主流。当时声势较为显赫的有六家,就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其中又以前三家特别值得留意。譬如,儒家以理性而温和的态度,希望通过经典的诠释而“承先启后”;道家则有“革命派”之称,因为他们主张“以道取代天”,由此避开天与天子(人间帝王)之间的复杂纠葛,重新恢复自由思考的无限领域;墨家则有“保守派”之称,因为他们依然坚持相信“天志”,认为上天希望看到人间和乐,同时人们必须学习“兼爱”,以无私与无差等之心,平等对待每一个人。墨家团体不仅保守,并且强人所难,以致到了秦汉之后就失传了。
法家思想在战国末期大为盛行,最后还帮助秦始皇统一天下。不过,此派的重点在于取得现实世界的成功,侧重手段之效用,而忽略“以人作为目的”的立场。秦朝二世而亡,亦与此直接有关。譬如,法家以韩非为代表,他一方面师承儒家的荀子,另一方面以《解老》、《喻老》来诠释道家老子的思想,这两种不同体系的哲学糅杂之后,无法形成一套体大思精的系统,以致在谈及宇宙与人生的问题时,程度既有限,说法又牵强,到了后世就无法持续吸引人才,加以发扬光大了。
此外,名家强调名实关系与修辞辩论,虽有趣味但大多止于“言谈”层次,对实际人生并无影响。而阴阳家在汉代虽有辉煌时期,但其思想局限于具体形质的宇宙,却又辅以灾异之说,以致在天象与人事之间逞其聪明,乃日益远离理性之途,成为历史陈迹了。
因此,只有儒家与道家演变而为中国古代两大学派,从此一路左右并塑造了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与基本心态。直至今日,一谈到中国哲学,立刻跃上舞台的即是儒家与道家。不过,这两派哲学并非凭空出现,在它们之前的一千多年,中国已经拥有两套思想系统,可以称为中国哲学之“起源”。以下分别加以说明。
中国哲学之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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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哲学之起源,我服膺业师方东美先生(1899—1977)的主张,认为早在儒家与道家出现之前,中国人在理念上已经肯定了一套永恒哲学与一套变化哲学。这两套哲学有如火车的双轨,使中国民族长期存续发展。那么,它们如何构成相辅相成的双轨?
首先,人为万物之灵,其灵在于觉知自身的处境:一方面是在时间之流中,思索如何面对刹那生灭的变化;另一方面,又想辨明自身存在的意义,亦即理解此一短暂人生究竟有何目的。一个文化传统,如果侧重前者,就会强调因应变化,顺势而行,求取今生今世最大的成就与利益。历史上许多帝国皆在极盛之时,种下败亡的因素,最后沦为考古学所研究的遗迹。那么,如果侧重后者,情况又会如何?会凸显其信仰层次的建构,争千秋而不争一时,因为企盼来世之报应而能够忍受此世一切苦难。这样的民族往往具有鲜明的宗教性格,但是也因而可以绵延不绝。印度人与犹太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印度人的传统信仰是印度教,配合种姓制度的社会结构,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因而在承受苦难的能力上高人一等。他们重来世而轻此世,重修行而轻享乐,不易与人为敌,自然也没有亡国灭种之虞。犹太人相信惟一真神,更深信自己是真神之选民,因此历经三千多年的颠沛流离,还惨遭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浩劫”,却依然存续下去,并且多难兴邦,培育出来的杰出人才,在人类心智与灵性的领域闪耀光芒。
我们这样说,并不是重永恒而轻变化。试问:谁愿意保有宗教信仰而在现实世界一筹莫展?谁不希望两者兼顾,相互搭配而持盈保泰?中国古代就达成了此一理念。或者更可说是:中国能够从文明古国一路发展,历经数千年而不坠,正是因为先圣、先贤以其高明的智慧,在这两方面有所建树。代表永恒哲学的,是《尚书》中的《洪范》,代表变化哲学的,是《周易》。我们以下分别介绍之。在介绍这一部分的资料时,将会引述不少原典,若能耐心读完,则所领悟的不只是古人的智慧,也将是我们省思自己人生时的美好借鉴。
《尚书·洪范》:永恒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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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是古代的历史文献,记录从尧、舜开始,到夏、商、周三代的资料。其中有些篇章的真伪受到质疑,但是大体而言,仍可展示古人(尤其是统治阶级)的基本观念与实际作为。以下介绍《洪范》中的主旨。
周武王在约公元前1122年,取代商朝成为天子之后,深知想要治理天下,必须借重前朝的经验。于是他前往拜访商朝的遗贤箕子(商纣王的叔父),他说:“呜呼!箕子,唯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这句简单的问话,含意非常丰富。首先,周武王相信“上天暗中保佑下界人民,帮助他们获得安定的生活”。古人所信的是天,天是真正的主宰,帝王称为天子,必须代替天来治理百姓。但是如何治理呢?有一套“治国安民的常道次序”,留给了更早的帝王,所以周武王现在要虚心请教。
箕子是商朝遗贤,当然知道商朝兴亡之理,但是他把答案推到更早的夏朝,亦即当大禹治水成功之后,上天就赐给他“洪范九畴”(九类大法),由此可以治国安民。箕子的回答牵涉了古代的一则神话,不过,重要的是:“洪范九畴”有一个神圣的来源,而其中的核心理念就构成了我们所谓的永恒哲学。以下我们将稍加解说此一宝贵的资料。
先就其大纲来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以下分别说明其详细内容。
(一)五行
所谓“五行”,是指水、火、木、金、土。这是人类在大自然中所见的五种素朴的材质。人类的生存要靠五行来支持,所以必须明辨其性质,如“水向下渗透,火向上燃烧,木可以弯曲伸直,金可以随意屈伸,土可以生产百谷”;由这五行还牵连出人类的五种味觉,分别是:咸、苦、酸、辛、甘。换言之,自然界的五行在人类的感觉与理解中,会显示特定的性质,由此提供了可利用的条件,让人类在文化上继续创造发展。
(二)敬用五事
五事是指人的五种本能,如“容貌、言语、视察、听受、思虑”。这些本能的表现有一定的要求,譬如,“容貌要恭敬,言语要有条理,视察要清楚,听受要聪敏,思虑要通达”。只要符合上述要求,则效果必佳,分别是:“表现严肃,办事顺利,明辨一切,谋事成功,成为圣人(古代的‘圣人’是指无所不通的智者)。”换言之,这里所谈的是人类世界的基本条件,是期许人人由其特殊本能,表现恰到好处的作为,以便融入群体生活,共享幸福。人是社会性的动物,除了个人具备基本修养之外,需要国家层面的整体规划,否则无法保障其福祉,以下第三、第四项即是此意。
(三)农用八政
农用八政之意是切实办好八政。八政是国家施政的八大领域,就是:“管理粮食,管理财物,管理祭祀,管理住行,管理教育,管理司法,接待宾客,治理军务。”一个政府的主要部门大致如此,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祭祀”,古人所祭的对象有三:天或上帝,自然神,以及祖先。它代表宗教信仰的仪式,要让人民知道人生不是当下的刹那生灭,死亡也不是沦入未知的虚无。人类活在世间,借由定期的祭祀,可以与生命的大源、自然界的母体,以及自己的祖先,保持适当的关系。
(四)协用五纪
协用五纪之意是调和阴阳,要用五纪。阴阳是指自然界的动力而言,其变化显示于天象,作用于人间,所以要由“天官”来观察及记录有关“岁、月、日、星辰、历数”等五纪的一切细节。在农业社会中,五纪直接影响人民的作息。
(五)建用皇极
“皇极”即是大中(至大谓之“皇”,至中谓之“极”),亦即最高正义或绝对正义的原则。这是整篇《洪范》的精神所在。人的社会向来极不单纯,在人际互动的过程中,各种有心或无意所造成的恩怨可谓层出不穷。因此之故,人人心中所期盼的正是“绝对的正义”。谁来代表天意而维持大中呢?当然是天子了。以下是一段精彩的描述: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1]
“天子”是天之子,相对的,即是“作民父母”,因为古人相信“天生烝民”(《诗经·大雅·荡》)。天子所推行的王道是以“大中”(绝对正义)为目标,亦即要让百姓对“善恶报应”这种正义要求得以实现。这无异于以政治来实践宗教的目的,欲使人间成为幸福之地。这种理想就是“永恒哲学”的表现。以此为理想,人民活在变化多端的世间,不会丧失行善避恶的信心,同时对美好的未来抱着希望。相对于西方的发展,中国古代的政教关系确实自成一格,颇有特色。“皇极”在九畴之中,正好居中。在此之后,所侧重的是后续效应。
(六)乂用三德
“乂用三德”的意思是治民要靠三德。“三德”是指:刚正不阿,以刚制胜,以柔制胜。这里所谈的是人际相处之道。正直是首要原则,接着就须妥善运用刚与柔,亦即刚柔并济。对顽强者,采取刚的策略,使他有所收敛;对柔顺者,则温和有加,使他增益信心。
(七)明用稽疑
明用稽疑的意思是一国之君若要明辨疑惑,必须使用各种方法。古代有卜与筮。卜是用龟壳卜卦,筮是用蓍草占卦。今日所谓的甲骨文,即是古代卜卦的遗迹。根据目前所有的甲骨文,我们已可断定夏朝历史之可靠性。
《洪范》内亦记载,古人遇到疑难时,除了使用卜与筮之外,其实还有三种更常用的方法,就是国君“自己”(乃心)多加考虑,接着与执行政务的“卿士”商议,然后还须与“人民”(庶人)大众商量。因此,合而言之,共有五法。如果全部使用,则采多数决(亦即五者之中,有三者相同则采行)。这是否表示理性的考量已经出现?当然,卜与筮所要询问的对象是天意。在古代民智未开时,天意对于民意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是,如果担心天意受到国君操纵,则古人也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亦即“上天的视听均来自小民百姓”的说法。由此可见,凡是与国家或大众有关之事,总是以谨慎为要。
(八)念用庶征
“念用庶征”的意思是人的思考必须根据外界各种现象。四季变化与气象,势将影响农作物之生产,随之也将影响人们的心绪与行动,进而干扰到社会与国家。因此,要仔细考察“雨、晴、暖、寒、风”,若是五者不能调顺,后果将是不幸的。在此有些观点涉及自然与人事之间的对应,有些阴阳家的倾向。不过,就人的言行无法脱离自然界的运作而言,此说仍有参考价值。
(九)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用五种幸福引导人行善,用六种困苦警戒人为恶。所谓“五福”,是指“寿、富、康宁、攸好德(亲近有德)、考终命(长命善终)”。所谓“六极”,是指“凶短折、疾、忧、贫、恶(丑陋)、弱(懦弱)”。这种说法是想以现世的遭遇来作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验证。这种观念既古老又朴素,与后来儒家与道家的思想大异其趣。譬如,孔子主张“杀身成仁”,就不会在乎这种观念;而老子认为“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也不会在乎这种观念。由此亦可反证上述“洪范九畴”之说,确实是十分原始的信念。
以上九大范畴,足以建构一个国家。其中从自然材质谈到人类属性,从政务规划谈到天象规律,然后推出至高理想——皇极,以此作为国家的指导原则,亦即人群组成国家是为了体现绝对正义。接着,由“三德”再到“稽疑”,由“庶征”推至“五福、六极”,以作为个人具体的报应参考。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像北极星一样的恒定之点,要将人生指向“大中”之体现。有此目标,人生才不至于失望与落空。
对古人而言,此一信念的作用无异于宗教的稳定力量。问题在于:如果“天子失德”,不但无法维持正义,反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又会有何后果?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造成礼坏乐崩,天下大乱,然后才有“哲学的突破”,才有儒家与道家的立论与宣扬。我们稍后还会说明这一点。在此,所要接着探讨的是变化哲学。
《周易》:变化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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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变化提醒人们:今日异于昨日,明日又将不同,甚至没有任何一刹那不在变动之中。如果无法把握变化的规则与方向,则将时时刻刻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我国古代有《周易》一书,又名《易经》,由其书名可知,是周朝有关“变化”的著作。据说,夏朝与商朝也有同类著作,分别称为《连山》与《归藏》。今日所知者,则为《周易》。
《周易》有“经”与“传”两部分。“经”是最早的资料,内容有六十四卦的卦象,以及每卦的卦辞与爻辞。据说那是周文王被拘禁时所作的。所以,后来有“《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经·系辞下》)的说法。所谓“中古”,即指周文王的时代;所谓“忧患”,即指文王为天下人而忧患。当变化转遽时,一切将趋于灭亡,还是可能变好或变坏呢?人类仔细观察自然界的变化,应该可以找出一些规则,那么至少可以顺着天时地利,安排自己的生活;这些规则与人生的具体处境,也有或深或浅的关联,那么何不由之找出趋吉避凶的方法呢?
《周易》的主体是六十四卦。每一卦皆由六爻组成,爻有阳爻(—)与阴爻(––)之分。由三爻组成的基本卦有八个,就是:乾
、坤
、震
、艮
、离
、坎
、兑
、巽
。有一个简单的口诀是: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碗,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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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24日 11:00 周二
对“宗教与永恒”这类题材的探讨,在人的一生之中迟早会出现。早遇上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比较不幸,因为他可能提早经历生命中的各种忧患,而有探究人生一些终极问题的需要。然而,如果一直忽略此一题材,人生很可能会走在岔路、歧路,甚至是迷途上,直到最后蓦然回首,这种迟来的领悟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譬如,人在面对痛苦时,要思索这是因果报应,还是合适的磨炼;陷入罪恶的旋涡时,会自问责任归属以及希望何在;等到面临死亡的关卡时,更希望能理解是否有死后的世界。因此,随着年龄增长,最好能够在这方面有更深入的了解,以界定一幅周全的人生蓝图。
对宗教之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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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来,科学发达,人们推崇理性至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对宗教都有一些批判。在这些评论中,有一部分值得参考,但是大体来看,难免带着学术上的偏见,因为某些宗教题材超越了理性所能判断的范围。
自然科学主义:无对象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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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世纪的西方来说,宗教原本是弥漫在人的整个生活之中,直到1500年前后,即使是文艺复兴已蓬勃开展,而科学革命逐步出现的年代,宗教仍旧压制着知识的发展。最早主张地球不是宇宙中心的人,大都受到宗教迫害,甚至被烧死,如布鲁诺(Giordano Bruno,1548—1600)。当时很多人因为害怕受到折磨,尽管发现宗教与科学有所冲突,也不敢明白说出来,如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于1616年被宗教裁判勒令放弃地动说。
其实科学与宗教本身并没有这么大的冲突,往往因为既得利益者受制于私心与欲望,才会产生复杂的问题。举例来说,宗教界害怕科学界说了太多真话,使他们的权威受到挑战,因此想尽办法打压新的言论。事实上,宗教的权威本来就不应该用在有关自然世界的解释,因为宗教对自然界的看法,只是固守着一千多年以来所谓的托勒密(Ptolemy)天文学。托勒密天文学主张“地球中心说”(或“日动说”),而近代以来科学所主张的是“太阳中心说”(或“地动说”),这其中的转变简直是天翻地覆。
自然科学在近代以来的发展令人赞叹,相形之下,宗教只能慢慢退守,最后退到一个很小的领域,像是灵异、个人迷信这种范围。反观自然科学,则显示一个特色,就是非常客观,也相当谦虚——无论是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都有各自的领域,而分门别类的专家很少会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任意发表言论。我们可以询问:“有哪一种自然科学有权利对宗教的本质提出意见?”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自然科学拥有这种权利,因为自然科学探讨的是自然界,与宗教信仰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换言之,无论这个地球如何变化、是不是宇宙的中心,都不会直接挑战对人类生命的起源与归宿之信仰。
目前自然科学对宇宙的来源有两种解释:“黑洞说”与“爆炸说”。这两种说法都还在观察研究的阶段,尚未获得定论,因为人无法回到过去,重新经历整个过程。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有一个明确的前提,亦即“宇宙是有开始的”。有开始之物必然有结束,因为它本身并未拥有“使自己存在”的力量。所以,在自然科学的观点下,宇宙到最后必然会以某种方式结束。既然自然科学承认宇宙是有开始的,那么我们可以思考:“在宇宙开始之前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要有开始?”这其中就产生了信仰的空间。
有些人认为因为我们看不到上帝在哪里,所以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一位香港的教授曾经在研讨会中提到,他女儿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升上空中后,小女孩忽然说:“我现在才知道上帝不存在。”他女儿原本以为到了空中以后,可以在窗外看到上帝,结果发现并非如此。事实上,如果你认为上帝应该在某一个地方,就代表你相信上帝是一个实物,因为实物才需要具有方位。换言之,如果上帝不是物质性的,就没有“在何处”的问题。然而,如果上帝不是物质,那又是什么?上帝是属于精神性的,这一点稍后再作进一步讨论。
总而言之,自然科学家在原则上应该客观、严谨而谦虚。若一个人以科学家的名义批判宗教,那么他显然已经跨越了本身的范围。也有很多科学家是以个人身份支持宗教的。例如,爱因斯坦曾说:“一个人对于宇宙和人生,一定要存在敬畏的心,因为其中充满了许多奥秘,而这些奥秘永远不能被解释清楚。”就连科学家也应该以一种敬畏的心面对奥秘,如此一来才有可能不断发现更多真相。
如果科学家认为上帝不存在,找不到研究的对象,那么就应该保持缄默,因为对一个没有把握或没有对象的东西,不能说它“是”或者“不是”,否则将会变成一种“自然科学主义”,亦即认为唯有能够经由科学方法或客观经验加以检证的,才能称为存在。如此一来,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未免太有限了,连人也只能被分析为一堆化合物了。
社会学主义:社会之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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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对宗教的批判,要比自然科学家更为有力,因为社会学所研究的是人类的群体现象。在此以涂尔干(Emile Durkheim,1858—1917)为例来说明这一点。涂尔干是法国社会学家,代表作是《自杀论》(Suicide)。他曾经说过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宗教是社会的工具。”这种说法的根据是:每个人都有自私自利的倾向,而社会是群体生活的领域,所以个人可能会破坏群体。为了避免整个社会被许多自私自利的个人所破坏,因此必须发明宗教和上帝来约束个人。
有些人不怕别人,却害怕鬼神,因此宗教对人确实有一定的约束力。政治领袖也常常希望宗教人士能够帮忙维护社会的善良风气,因为宗教可以稳定社会,避免个人以私心侵害整体利益。然而,宗教真的只是社会的工具吗?其实并不尽然,在此可以提出三点批评来反驳这种论点。
首先,宗教所揭示的人生戒律,必然是超越法律的。法律毫无疑问是社会的工具,但是宗教的戒律,却往往比法律更严格,更深入人心;宗教所宣扬的博爱情操,也高于一般的道德理想。
其次,宗教的诉求是针对普遍的人,而不是社会中某些特定的人。很少有一种宗教是局限在某个地方,而外人无法接触的。尤其是大型宗教,往往能够跨越不同的民族及不同的时代。
有一本书《僧侣与哲学家》(Le moine etleephilosophe)[1],内容记载的是一对法国父子的对话,父亲是有名的政治哲学家,儿子则是信仰藏传佛教的喇嘛。这个家庭非常杰出,除了爸爸是哲学家之外,妈妈是艺术家,还有一个舅舅是航海家,所以他们经常与当时法国杰出的人物来往。他自己则是法国巴黎大学生物学博士,老师是诺贝尔奖得主。他在准备读博士之前,看到了一些幻灯片,介绍西藏喇嘛的生活,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这些人虽然生活得很穷困,身上却散发着一种稳定的力量。他很好奇,就到喜马拉雅山去了解及学习喇嘛的生活。
他说:“我在喜马拉雅山的时候,很快就忘记了巴黎;但是回到巴黎,却忘不了喜马拉雅山。”因此他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告诉父母:“我已经满足你们的要求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做我自己。”然后就到喜马拉雅山修行。二十年后他与父亲在出版社的安排之下对谈,内容集结为这本《僧侣与哲学家》。
我介绍这个故事,是要肯定宗教的普世性。许多人以为佛教只是东方的宗教,但它可以传到法国,影响一个法国人的一生。在美国也有很多佛教徒,甚至照样出家当和尚。既然如此,怎么能说宗教是社会的工具?若我们认为宗教是社会的工具,就必须指出是哪一个社会。更何况到目前为止,社会都是个别的,没有一个普世性的社会。由此可知,这句话是有问题的。
最后一点,如果宗教是社会的工具,那么为什么很多宗教在被社会压迫时,反而越挫越勇?例如,罗马帝国初期,基督教刚创立时,受到政府相当严重的压迫,被抓到的基督徒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是放弃信仰,其二则是被火烧死或抓到斗兽场喂狮子。奇怪的是,这些人被抓到斗兽场后,不但没有痛哭求饶,反而拥抱及感谢狮子。这是因为他们有信仰,并且相信在这一生中无论犯了多少罪,只要能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就可以直接进入天堂。
当宗教与社会发生冲突时,宗教并没有妥协。相反,宗教与社会结合得太好,反而会使宗教腐化。马丁·路德推行宗教改革,就是因为当时的天主教相当腐化,不但发行赦罪券(当时教廷当局对赦罪券的宣传是:只要花钱买赦罪券,死后可以赦免一定期限的惩罚。所以,有钱人无论犯多少罪都可以抵免。这种想法太迁就世俗,把死后的心灵状态,用现世的观念,如物质交换及买卖来考量,相当荒谬),少数教宗甚至有私生子女。这就说明了,宗教如果与社会结合得太密切,取得了太多资源,结果反而会腐化。
由以上几点说明可知,宗教并不是社会的工具:首先,宗教的诉求比法律更高,要求的是更完美的人格表现;其次,宗教所传布的对象并不是个别社会中的人,而是全体人类;最后,宗教与社会之间有时并非相辅相成,反而会产生一种紧张关系,督促社会追求正义。
心理学主义:心理上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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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家的批判又比社会学家更深刻,因为心理学研究的是个人的心灵状态。西方心理学发展的历史很短,是1879年冯特(Wilhelm M. Wundt,1832—1920)在莱比锡大学设立心理实验室后,才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它一开始发展就势如破竹,影响力日增,很快就成为所有学科中的显学。正由于心理学受到了高度的重视,我们在此先稍作分析。
心理学与哲学的差别在于:心理学的研究方式是出自假言命题,哲学则是属于定言命题。假言命题就是假设命题,例如,“假如你要去美国,就要学好英文”。在这个命题下,如果不去美国,就不一定要学英文。由此可知,假言命题是可以谈条件的。
哲学基本上属于定言命题,例如,我们活在世界上首先要知道“人是什么”,给“人”下定义,就是一个定言命题。当你知道“人是什么”,接着就要思考“人应该如何”,这种定言命题和假言命题不同,是不能谈条件的。我们不会说:“假如我是人,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因为我们不可能不是人。
心理学上常用各种不同的动物做试验(设定某种刺激看动物如何反应),然后从它们反应的模式来思考人会有什么反应。但是人和其他动物毕竟不同。
哲学常讨论人的问题,譬如:人性是善的还是恶的?人是否有原罪?这些问题看起来好像没有定论,但不能因为没有定论就被忽略,因为这些问题如果没有解决,则“人生应该如何”在根本上就无法说得清楚。尼采说:“如果你弄清楚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你就能够忍受任何一种生活。”——一个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那么即使有再好的享受也会觉得无聊。
关于心理学对宗教的批评,在这里以弗洛伊德的学说为例。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又称做深度心理学,或是心理分析学。在他之前的心理学,主要是从外在行为的观察(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有什么样的反应模式)去猜测内心,把人看得太浅显了。弗洛伊德认为,观察一个人不能看表面的行为,而要从深度来看。所谓的深度就是指人的潜意识(或称无意识),潜意识在意识的层面之下,无法被我们知觉,而能够知道人有潜意识,是因为我们会做梦。
弗洛伊德认为宗教是人类心理上的拐杖。每个人心理都有一些创伤,这些创伤一般来说是幼时的遭遇种下了因,造成我们年长之后,常会觉得活在世界上不易快乐。有些人外表看起来很健康,但是内心却很脆弱,容易恐惧不安,这时候心理就好像是脚受伤了需要拐杖撑扶一般,如果有了信仰,心理就好似有了依靠,生活就能够过得比较愉快。
弗洛伊德的理论并非完全错误,因为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情况存在,但这还不足以解释宗教,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是内心有问题才信仰宗教。很多心理非常健康的人信仰宗教,纯粹是想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生命。更何况,如果弗洛伊德的说法成立,就是肯定不信宗教的人心理上都很健康,但这种说法根本背离事实。
元朝时,有位意大利人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到中国旅行,回去之后写了《马可·波罗游记》。这本游记是欧洲人认识中国的重要媒介,他把中国描写得既完美又富裕。我们知道这么美好的中国并不存在,但是这不代表真正的中国也不存在。宗教中的神也是一样,我们心里面所想象的神太完美了,这么完美的神可能不存在,但是这不代表真正的神也不存在,因为神对人而言永远是一个奥秘。
因此,心理学家的说法的确解释了宗教的一部分,亦即人的心理需求、主观的意愿及情感,与宗教信仰有密切的关系。譬如,每个人选择的宗教信仰有所不同,是与个人的性格及命运有关。但是光靠心理学仍然不足以解释宗教的所有现象。
语言学:无意义的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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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语言学对宗教的批判,我以英国哲学家艾耶尔(Alfred Ayer,1910—1989)的看法作为参考。他认为宗教语言是无意义的空话。举例来说,很多电线杆上贴着“神爱世人”的标语,究竟“神爱世人”是什么意思?这看起来只不过是人们一相情愿、无意义的空话而已。又如,有些地方会贴着“常念南无阿弥陀佛”,但是念了之后又如何?其他如佛家常说的“万法皆空”“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这些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却没有清楚说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判断的标准何在,一切岂不是成了自由心证?那么,宗教语言真的毫无意义吗?对艾耶尔而言,所谓的“意义”,是指可以用感觉经验或数学及逻辑来验证的。但是,在此之外,人还有审美经验、道德经验、信仰经验等,难道与这些经验相关的语言都是无意义的吗?语言的意义应该就其使用的范围与效应来判断。譬如,宗教语言对信徒而言显然是有意义的,不但有明确的指涉,也会产生具体的效果。既然如此,何必唯科学语言或感觉语言马首是瞻?
总结以上所说,对于宗教的批判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出发,但这些都不足以使宗教消失,也不足以因此认定宗教完全是迷信,因为人的生命本来就有很多层面,其中某些触及根本的问题,并不在提出批判的学说所探讨的领域内。就自然科学而言,它对宗教完全没有发言的权利,因为自然科学和宗教所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领域;社会学研究的是社会现象,想要以此解释人的宗教信仰,难免不够周全;心理学虽然可以深入人的心理结构,但是一谈到信仰还是有很多奥秘超出了它的范围。语言学质疑宗教信徒说的话没有意义,但是这种能够产生重大作用的语言,又岂是“没有意义”一语所能否定的?
从信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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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与信仰密不可分,因此首先要思考:“信仰到底是什么?”信仰至少包括三种类型:人生信仰、政治信仰、宗教信仰。
(一)人生信仰
人生信仰是最广泛的,一个人的人生信仰就是他所认定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举例来说,孙中山说:“人生以服务为目的。”这就是一种人生信仰的表现。我们交朋友的时候,往往要先看彼此的人生信仰是否契合,由此可以判断彼此是否可以继续交往。
(二)政治信仰
政治信仰是指某种对政治的理想,并且希望通过一群人的组织,得到政权实现这个理想。政治信仰表面上看起来很伟大,譬如很多人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而坐牢。这种人称为“政治犯”,他们往往会受到大家的尊重,参与选举也能无往不利。这就说明了,政治信仰的确有它的崇高性。但是政治信仰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得到政权,因而在手段上可能会产生比较大的问题。
(三)宗教信仰
宗教信仰是三者之中最纯粹的,因为它基本上牵涉到的是所谓的超越力量。“超越力量”是一个重要的关键词,也是宗教信仰的内涵所在,至于教堂、寺庙,或者是做礼拜、望弥撒、祭神拜佛这些仪式,都只是宗教的外显活动而已。
信仰是人与超越力量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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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人与超越力量之间的“关系”。所谓的超越力量是指:人间之苦、恶、死的最后诉求;万物存在之充足理由;以及使个人产生绝对依赖感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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