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8日 00:24 周三季氏第十六
【第252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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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一章很长,讨论的是政治,分析社会、国家应该怎么发展。原文很长,我们分两段来念: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季氏准备攻打颛臾,冉有与子路一起来见孔子说:“季氏准备对颛臾用兵了。”“事”就是要作战了。孔子说:“求,难道这不该责怪你吗?颛臾,古代君主让他主持东蒙山的祭祀,并且其领地在鲁国境内,是鲁国的附庸藩属,为什么要攻打他呢?”“求”就是冉有,他在季氏家担任总管,子路则负责军事事务,所以两个人一起来见孔子,报告说,我们的上司季氏要对鲁国境内的一个小国──我们称为藩属──动兵了。结果孔子就怪冉有。冉有说:“是季孙想要这么做的,我们两个做臣下的都不赞同。”冉有找借口把责任推给了老板,说是老板要做的,我们没办法。所以,孔子以前说过,这两个学生是职业臣子,叫“具臣”,不是大臣。真正的大臣以正道来服侍国君,行不通就辞职;他们两个行不通仍然继续留任,所以孔子对他们有不少批评。
孔子说:“求,周任说过一句话:‘能够贡献力量才去就任职位,做不到的人就下台。’这句话今天还是有效,你能够贡献力量、有专长、有能力、可以完成任务,你再去做这件事;做不到,就换别人做,国家的事情不能耽误。”
然后,孔子继续说:“看到盲者遇到危险而不去保护,快要摔倒而不去扶持,那么这样的助手又有什么用呢?”这句话实在有些刺耳,把季氏的大家族领头季孙比作盲人,需要别人扶持。不过,有些政治领袖真的与盲者差不多,需要贤能的大臣来扶持。即便是唐太宗,如果没有魏征,也很难想像他的表现。至于冉有与子路这样的臣下,连君上遇到危险时都不扶持,这样的臣子又有何用?
孔子接着说:“你的话真是错了。老虎与野牛逃出了栅栏,龟壳与美玉在柜子里毁坏了,这是谁的过失呢?”古时候,犀牛与老虎很多,所以,大家谈话时自然会用这些东西做比喻了。老虎与犀牛逃出了栅栏,这是谁的责任呢?你们做臣子的应该事先把栅栏修好,确实关锁住老虎与犀牛。龟壳和美玉藏在柜子里面,毁坏了谁负责?是你们没有保护好!最终,冉有终于说出了真话:“眼前这个颛臾城墙牢固,而且离季氏的采邑费地很近,现在不占据它,将来一定会给子孙留下后患。”看来,季氏想得很远,他大概也听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颛臾离我们的属地很近,那就先把它拿下来,我们的城池将来才能保得住,子孙也可以过得安稳。听到冉有的狡辩,孔子发表了一段长长的议论,陈述了一个基本的政治主张。原文是: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孔子说:“求,君子讨厌那种不说自己贪心而一定要找借口的人。”一方面批评了冉有,同时也批评了季孙,他不说自己贪心,反倒说是为子孙着想。“我听说,诸侯与大夫不担心人民贫穷,只担心财富不均;不担心人口太少,只担心社会不安。因为如果财富平均,便无所谓贫穷;人民和谐相处,就不会觉得人少;社会安定,就不会倾危。能做到这样,远方的人如果还不顺服,就致力于礼乐教化,使他们自动来归,然后就要安顿他们。现在由与求二人辅助季孙,远方的人不顺服却没有办法让他们自动来归,国家分崩离析却没有办法保全,反而想在国境内发动战争,我恐怕季孙所忧虑的不在颛臾,而在鲁君呀。”
这段话的内容确实精彩。孔子深刻指出,社会贫穷是一回事,但贫富不均才是问题。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没能杜绝贫富不均的现象。有钱人也是努力辛苦挣钱的,他们的成功也推动了社会发展。但是,一个社会一定要想办法缩小贫富差距,否则,贫富不均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动乱。西方有这么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穷得没有鞋子,那就和你打烂仗了,反正你穿着鞋子怕弄脏啊。到了这个地步,富人有财富也不能享用,社会怎么能安定呢?只要大家平均一点,就不会出现大问题了。“修文德以来之”才是重点。提高文化水准和个人的品德修养,让远方的人来顺服,这是上策。随便就动手打仗,绝对是下下之策。“墙”指的是屏墙,比如国君在堂上,他面前常常会有屏墙。“萧”本来作“肃”,意思是肃穆的、严肃的。“萧墙之内”,在那个严肃的屏墙后面的是鲁君。尽管当时季孙与孟氏、叔氏执掌鲁国大权,但是鲁君仍然保有名分。所以孔子说,我想季孙所担心的不是颛臾,而是鲁君──关键时刻鲁君可能会动手,挑起内战。
【第253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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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四章大家都很熟悉。它的原文是:
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孔子说:“三种朋友有益,三种朋友有害。与正直的人为友、与诚信的人为友、与见多识广的人为友,那是有益的;与装腔作势的人为友、与刻意讨好的人为友、与巧言善辩的人为友,那是有害的。”
交友并不是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做主。同学、同乡,甚至一起出去旅游的人都可能成为朋友。所以,朋友是各种机遇促成的,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缘”就是条件,但是,认识之后如何选择,则可以自己掌握,并且应该由自己掌握。孔子这里所说有益的、有害的朋友,是就一般情况进行的大致分析。
三种朋友有益。第一种是“友直”。“直”在《论语》里,意思是真诚而正直。若只强调正直,则难免给人压力,一见面就如同看到法官,所以除了正直还加上真诚感情,就可以协调了。朋友之间一定要真诚,不用多说客套话,也不必说假话,我们有过失,朋友会直接指出;朋友有过失,我们也要真诚坦白地告诉他,并好好引导他。这种朋友像镜子一样,让我们看到自己性格上、做人处世上,甚至言语表达上的缺点,这样才能有过就改。如果有这样的朋友,我们的成长会更为迅速。第二种有益的朋友是“友谅”。“谅”本来是指诚信。朋友讲诚信就是好朋友。但是,我觉得不妨再加一个小注解,“谅”也可以理解为体谅。就是说,朋友看到我们的做为,能加以体谅。比如说,管仲做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鲍叔牙就很体谅他。虽然,在古代,“谅”主要是指诚信,但是,如果把现代的意思加上去,让它显得更充实,也未尝不可。第三种有益的朋友是“友多闻”。这当然很好了。大家在一起聊天时,任何事情他都能讲出道理来,因为他博学多闻,什么都知道。这样可以增加知识,也可以增加生活的趣味。否则,聊着聊着,好像没话说了,因为想说的话大家都听过了。这时候,只好找人讲笑话,让大家开心一下。所以,我有一个朋友专门背笑话,每次聚会,他都讲十几个笑话给大家听。所以,他一来,大家就放心了,绝无冷场。这也算是一种“友多闻”吧!
另外,还有三种朋友有害。第一种是“便辟”,就是装腔作势。有些人喜欢装腔作势的朋友,和这种人在一起,排场很大,说话痛快,只要有他在,仿佛天下无难事。第二种损友是刻意讨好,不够真诚与正直,所以说话就委婉柔顺。第三种是巧言善辩。这种人说出来的话也很好听,好像很有学问,但他并不是真的懂道理,而是自己瞎猜的、乱编的,颠倒黑白是非,把事情说得很像一回事,其实未必如此。
如果有两个朋友,一个真诚而正直,很尽责任,和他相处的候难免觉得有点儿压力;而另外一个则善于用言语刻意讨好。你喜欢哪一个?有些人会喜欢后者,“友善柔”,很好相处;因为和“友直”的在一起会有压力。但是,如果没有压力,人会进步吗?我们常说的“良师益友”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把“良师”与“益友”放在一起呢?老师是前辈,在许多方面可以给我指导。那么益友呢?我们与朋友相处的机会显然要比和老师相处的机会多多了。如果这个朋友正直、真诚,会对我们帮助很大。相反的,刻意讨好的、说话动听的,不能帮助我们进步,反而使我们安于现状。显然,“友直”之人才是我们生命的助力。再如,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友谅”,很诚信,说话算话;另一个装腔作势,说话夸张不可靠,虽然听起来好像气魄很大。我就遇到过后者。无论什么事,都包揽在他身上,自谓能做这个、做那个,最后都没有下文了。后来,我接受了教训,再遇到这样的人,我听听笑笑,就算了,谢谢好意;还是交个“友谅”的朋友吧。又如,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友多闻”,什么事情都了解得很彻底,喜欢翻查百科全书;另一个是巧言善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许多事情说得很热闹,很有趣,听完之后,什么都没有。我们当然希望能够交到“友多闻”这样的朋友。
我们在分辨益友、损友时,一定要记得先问自己,我们自己属于哪一类?益友呢,还是损友?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想交到好朋友,就应该使自己先成为益友,让别人愿意与我们交往。这才是孔子的真正用意。
【第254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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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五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孔子说:“三种快乐有益,三种快乐有害。以得到礼乐的调节为乐,以诉说别人的优点为乐,以结交许多良友为乐,那是有益的;以骄傲自满为乐,以纵情游荡为乐,以饮食欢聚为乐,那是有害的。”
这一章与上一章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类似。此处讲的是快乐,有的快乐有益,有的快乐有害。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有害的快乐蛮有吸引力的,所以,我们先看三种有害的快乐。
第一种,以骄傲自满为乐。骄傲自满有什么可快乐的?与别人在一起时,吹嘘、自夸,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别人都很羡慕,这不是以骄傲自满为乐吗?就好像孟子笔下有一妻一妾而处世的那位齐人。他每日出门到坟墓区,看到有人祭拜祖先准备的酒、肉,就向他们乞讨,吃饱喝足了回家,“骄其妻妾”,对自己的家人骄傲的夸耀说自己与哪些大人物来往。对他这个没用的人而言,只有在这个时候,骄傲自满的他才觉得快乐,其实很可怜。这是有害的快乐,会妨碍人进步。第二种是纵情游荡的快乐。我这一生,只去过一次赌城,不是著名的拉斯维加斯,而是加州的一座小赌城,叫做“Lake Tahoe”。人在里面,很难把持住自己,大多纵情游荡,不到钱输光绝不出来。因为总有一种幻想,觉得下一把就会被幸运之神眷顾。到了赌城,花花绿绿的好不热闹,的确很有吸引力,偶一为之便罢,若常常去,甚至沉溺于此,还有什么志向可说呢?第三种有害的快乐是饮食欢聚。就是吃喝,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隔几天,原班人马聚会一次。年轻人经常有这样的活动。我在年轻时也一样,当时觉得很有趣。满桌菜肴,不用费脑筋就有人帮忙准备好,每道菜的口味都不同,当然吃得很高兴了。但是,现在我发现它真的有害,对身体有害。年龄大了,身体因过度饮食出了毛病,怪谁呢?只能怪自己。
三种有益的快乐又是什么呢?这才是我们应该学习的。第一种,“乐节礼乐”,用礼来调节人我关系,用音乐来调节自己的情绪,并因而觉得快乐。与别人来往的时候,要有礼仪、礼节、礼貌,保持适当的分寸。欣赏音乐会让人愉悦,而且,这种快乐对别人不会产生压力;对自己而言,能体会到生命的深刻意义。第二种快乐不容易做到,是“乐道人之善”,乐于诉说别人的优点。通常,我们会喋喋不休地谈论别人的缺点。现在要开始改变,说别人的优点了,并且要以此为乐,津津乐道。以诉说别人的优点为乐的人,心胸会越来越开阔。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年轻时,有个同学被误会做了一件坏事。二十几年后,有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朋友问我,那个被误会的人是否真的做了这件事?我说,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这事;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做了,同学们都是猜测而已,他因此受了很多委屈。没想到,国外回来的朋友把我的话告诉了那个被冤枉的同学。他因此对我很感激。本来,我们也不太来往,此后,他见到我就很友善,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可见,讲别人优点,或者替别人“辩冤白谤”,辩明他的冤屈,是很好的事。如果有人在背后替我辩护,说我不是坏人,说我做了什么好事,大家想想看,我会怎么对他?当然是感激涕零了。同样的,如果在背后讲别人的好话,别人知道了,就会觉得你是个真朋友。因为,只有朋友才会在背后替你辩护,不是朋友的人何必出头呢?第三种是“乐多贤友”,乐于结交优秀的朋友。“贤”是杰出。如果我有很多杰出的朋友,向别人说起时自己也感到“与有荣焉”!但是,要结交杰出的朋友,首先要问自己:我够不够杰出呢?杰出的人愿意把我们当朋友,一定也是有某种判断,至少认为我们和他相差不算太远。所以,结交杰出的朋友,代表自己也是努力向上的,因此朋友看得起我们,认为还有机会提升,所以愿意和我们交往。天下没有便宜事,交了很多杰出的朋友,但自己偏偏不杰出,那别人不是被我们拖累了吗?不过,朋友们并驾齐驱,不见得都是一个标准,有些人有德行,有些人有才华,有些人有智慧,有些人有能力,总之,各有所长,互有启发。
我们要明白,有害的快乐对人的诱惑很大,要设法排除、化解;而有益的快乐,则需要配合某些修养与觉悟。
【第255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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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六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孔子说:“与君子相处要注意三种过失:不到该说话的时候就说了,叫做急躁;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叫做隐瞒;没有看他的脸色反应就说了,叫做眼瞎。”
这段话讨论的是“说话”问题。首先,谁是君子?在这里,君子是指德行、地位、年龄、辈分比自己高的人,所以前面用了“侍”字。与长辈或是前辈在一起时,说话要特别小心,不要犯三种过失。人与人之间来往,总是要说话的,就算是长官,也要与周围的朋友、学生、司机等等说话。说话的时候,晚辈要遵守规矩。
首先,不该说话时说话,称为急躁。有些年轻人的个性很急,他要说话时忍不住,一定要别人都停下来听他说。其实,他的话也不是非说不可。我年轻时也有这种毛病,想到什么事情,怕忘记了,希望赶快说;或者,别人已经谈完了一件事,我才想到自己有话要说,就打断别人插话。大家就会觉得,这个人太没修养了。人的一张口要管好,非常不容易。《易经》有个卦叫做颐卦,卦象就是一张口张开来,上下两个阳爻,中间四个阴爻。阴爻是空的,所以,一张口张开来,准备吃东西了。这一卦特别提到,要谨慎说话,节制饮食。颐卦的特别之处在于六爻中有三爻为凶。在《易经》中,大概只有四五个卦是这样的。这就要多多小心了。凶代表重大的困难。所以,谈到张口,就应该谨慎,不要急躁。第二种情况则到了另一个极端: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就是隐瞒。比如,我们来自不同的单位,你那个单位出了一点事,我们聊天,该你说了,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说。别人就觉得你隐瞒了,太不坦诚了,尤其是,如果长辈问话,还不回答,那就大错特错了。第三种更有趣了,没有看别人的脸色就说话,叫做瞎子。我们应该知道长辈现在脸色不好,那就别提他不喜欢的事情。《论语》中多次提到要察言观色。这绝不是虚伪。儒家一向强调,言语要表达心声,即“言为心声”。但是,说话时,还是要看对方能否听懂或接受,否则,即便说的都是真话,都是事实,别人听不进去也白费。也有可能是,别人还没有准备好听这些事。结果,我们说了之后,对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就算讲的是真理,又有什么用呢?很多时候,说话需要判断──是说话的时机吗?该说什么话?孔子在这里尤其强调判断。儒家固然讲究真诚,但是,如果没有适当的判断,如何显得出真诚来呢?表达方式是非常重要的。
真诚是基础,要说真话。但是,如何表达是艺术。说话的艺术是要讲究的,有些人说话时,听者并没有压力,但是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另一些人说话,会给听者带来很大的压力,令人越听越烦,即使明知对方所言甚是,仍不乐意听从!所以,说话别人能听懂,之后还愿意接受及实践,那就是高明的艺术了。
我们学习儒家,一方面固然要知道把握其根本,真诚使行善的力量由内而发;另一方面,要学会方法。一般来说,方法就是礼和法律,就是守法而重礼的原则。所以,年轻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自我修养。如果说话恰到好处,这个年轻人就是个人才了,因为他说话得体。说话得体,反映出人的细心,也反映出他的耐心。孔子有个学生,闵子骞。孔子说,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很中肯。中肯就是讲的是关键的地方。如果说了半天,别人都不知道重点何在,那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别人会问我们对某件事的看法。比如,最近有几位国学大师过世了,人家就问,你怎么看他们?我没有研究过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专业也不是我的研究领域,我怎么可能有什么意见呢?我的意见又有什么价值呢?所以,在这种时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他高寿──活了九十几岁当然是高寿了;其他的意见,我没有。人活在世界上,每个人各尽其力即可。他们都忠于岗位,认真研究、教书,培养了很多好学生。但是,哪个老师不是这样呢?只是每个人的岗位不同罢了,有人教小学,有人教中学,有人教大学。不能认为只有教大学,当教授的才是良师。很多人教小学一辈子,认真勤勉,也培养出很多人才。
掌握说话的艺术,确实很不容易。我们和别人来往,除了说话,还有行为。而孔子就提醒我们:“敏于事而慎于言。”
【第256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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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七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必须有三点戒惕:年轻时血气还未稳定,应该戒惕的是好色;到了壮年血气正当旺盛,应该戒惕的是好斗;到了老年血气已经衰弱,应该戒惕的是贪求。”
本章谈的“君子”指的是“立志成为君子的人”。如果已经是君子了,何必戒这个、戒那个呢?在《论语》中,很多词都要理解为“正在进行式”。人有血气,就有本能的冲动与欲望,就会带来相应的问题。
年轻时,正在成长,血气未定,很容易受到诱惑,甚至朝三暮四、想东想西的。孔子建议,这时候不要好色。为什么?因为美色让人眼花撩乱,怎么能把持得住呢?人到了壮年,血气方刚。这时,在社会上往往要分出高下,谁能继续往上走,谁只能留在原地踏步,竞争十分激烈。那就要小心,不要好斗,与别人争来争去。到了老年,血气衰了之后,缺乏安全感,于是贪得无厌,抓得越多越好。孔子的这三句话是对人的生命做了全盘的观察,说明人活在世界上,不论少年、中年、老年,每个阶段都要特别小心。可见,孔子确实是一位哲学家,他对人生的经验进行了全面的反省,没有错过或忽略任何细节。
本章展示了人性的问题,说明了人性的确不可能本善。如果人性是善的,怎么还会有好色、好斗、好得这些血气带来的缺点?至于如何避免这些过失呢?儒家认为,一定要从真诚开始。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孟子扛起了儒家的大旗。孟子去见齐宣王,谈了几次之后,齐宣王对孟子很佩服,于是就坦白对孟子说:寡人有疾。说实话,千古之下,我们应该肯定齐宣王。从来没有一个国家领袖会对学者说:我有毛病,病得还很严重。什么病呢?三个毛病:寡人好色、寡人好勇、寡人好货。也就是好色、好斗、贪财。孔子本来只是说,人生的三个阶段,要小心三种毛病。结果,齐宣王同时有这三个毛病,真的很严重。孟子说,大王好色吗?那要知道天下人都好色,如果让国家外无旷男,内无怨女,不就行了吗?不要只是自己一人好色,并到处去找美女;而要让老百姓都男有分、女有归,每一个人都有适当的归宿。大王好勇吗?其实,勇分两种,一种是小勇,一种是大勇。身为大王,要哪一种呢?小勇就是,在路上有人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拔刀喝斥你还瞪我吗?这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差别?国君应该学周文王、周武王的大勇,一发怒、一生气,坏人灭亡了,天下安定了,这是大勇。如果喜欢的是大勇,恐怕老百姓还担心大王喜欢得不够呢。大王喜欢发财吗?那看看《诗经》中的一首诗特别提到,周朝的粮食充足,外出的人带着很多干粮,在家的人仓库里面很多食物。如果真的想发财,最好是藏富于民。把财富藏在百姓家里,国君还怕没钱吗?
本章很真实地反映出人生的状态,提醒我们绝对不要松懈。人一松懈,就可能发生错误,将来再后悔都来不及了。孔子的学生曾参,在生命快结束的时候,引用了《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见,人这一生都要谨慎行事,自我修养。因为“不上则下,不进则退”,不真诚、不往上走的话,血气带来的问题就拖着人往下堕落。有缺点的人生是客观的现实,孔子所面对的是真实的生命,普遍的人性。
【第257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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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八章的原文是: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必须敬畏以下三者:敬畏天赋使命,敬畏政治领袖,敬畏圣人的言论。至于小人,不了解天赋使命而不敬畏,奉承讨好政治领袖,轻慢侮辱圣人的言论。”
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所敬畏,否则就会肆无忌惮,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应该敬畏什么呢?孔子明确提出三点,首先是天命。我们都记得,孔子曾经说“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是所有人的共性。真诚的力量由内而发,要求自己主动行善,最终止于至善。第二是各人不同的特殊情况。以孔子来说,他的天命就以他的才华、他的学问来照顾百姓。孔子的天命是他的自我选择。他认为,自己就应该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处境来选择,应该往哪里走,要怎么样做某些事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其次,敬畏大人。“大人”是指政治领袖。也许有人会问,后来孟子不是说“说大人则藐之”吗?我要和政治领袖说话,要劝他一些事情,应该先看轻他。孔子为什么说敬畏大人呢?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越尊重一个人,他就越尊重自己;相反,别人既然不尊重他,他凭什么尊重自己呢?政治领袖做错了一件事,受害的是百姓。所以,出于为百姓着想的目的,我们宁可尊敬政治领袖,以便他好好照顾百姓。最后,还要敬畏圣人的言论。圣人是指古代的圣贤,他们留下的言论是他们的心得,我们也许还没有这样的修行,缺乏这样的理解,更谈不上这样的境界,看看圣人的言论就知道应该如何取法。
至于小人,可以对照来看。第一,小人不知道什么是天命,更不知道怎么去敬畏。他活在世界上,只是追求利益,有好处就做,根本没有原则,更没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只要不被逮到就好了。第二,小人对于政治领袖是“狎大人”。“狎”是亲昵、亲热的意思。就是说,小人设法拉关系,走后门,与政治人物交往热络,这样他才能得到各种方便的机会。第三,小人对圣人的言论是侮辱的态度,说圣人算什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同样是人?一个人有所敬畏,就会有效法的楷模。比如,我尊敬一位伟人,自然就会效法他。如果我谁都不敬畏,会去效法谁呢?那就只能顺着生物本能,所谓的动物性去发展了。有所敬畏,才会有所约束。人生要追求快乐,但是,快乐是分层次的。如果只追求衣食住行这种简单的、低层次的享乐,快乐就会因重复而乏味。好比第一次吃大餐的时候觉得美味无比,但如果每天都这样吃,就受不了了。只有孔子的快乐才会持续不断。他敬畏天命,所以有一种使命感由内而发,永无止境。不管处在任何境地,总感觉到生命的动力,一直往上提升,像是火箭飞到空中,燃料箱燃尽即剥离掉,再继续飞。换句话说,只有把那些用完的,较低层次的燃油或者材料去掉,才能飞得更快。等到了太空中,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绕行了。
庄子曾经说,一条鱼在水里,不能离开水,变成大鹏鸟之后需要空气,但是如果飞到九万里那么高,就连空气也不在乎了,因为空气在它下方。所以,天空中,老鹰飞的时候不用拍翅膀,称为翱翔。小麻雀要上树,就得拼命拍翅膀。我们羡慕哪一种呢?老鹰或者大鹏鸟并不是生下来就如此的。尤其在庄子笔下,要从鱼变成鸟,再往上飞,才能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儒家也认为,人生没有不经修养就可以享受的快乐。而那些生物性的快乐,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儒家对政治领袖是尊重的,并没有随便批评,但是,如果他没做好,孔子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看看孔子对季康子所说的话就明白了,很直接。你说盗贼很多吗?你本身没有欲望的话,怎么会有盗贼呢?归根究柢是你自己没做好。可见,孔子对政治领袖不是一味地敬畏,也不是一味地批评。很多人常常讲,知识份子天生就是要批评的。这话基本上没错,但是要看情况而定。对于已经很努力的人,却抱持非批评不可的态度,那可能对人是个打击。恐怕以后真正需要批评时,对方已经不在乎了。
孔子没有要求我们一个做法一路到底,很多事情原则是这样的,但还要变通。至于说圣人的言论,我们应该敬畏,然后才能认真学习、努力实践,最终得到提升的是我们自己。
【第258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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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九章的内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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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8日 00:14 周三雍也第六
【第77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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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雍也第六》第一章与第六章,这两章里面所介绍的是同样的一个人,所以合在一起讲。这是孔子的学生,冉雍,名仲弓。
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何谓“南面”?古代中国以坐北朝南为尊贵,意味天子面向南方治理百姓。还有另一个说法是因为南方是光明,面向光明,代表在上位者的智慧不被遮蔽,能够治理百姓。古代有三种人面向南方。第一,天子;第二,诸侯;第三是诸侯之国的卿大夫。仲弓在孔子弟子中列名德行科,孔子认为他有能力出任政治领袖,面向南方治理百姓。“雍也可使南面”是《论语》里面谈到政治和做官非常具体的一句话。他特别推荐仲弓,深信他可以胜任诸侯国的卿相职位。当然仲弓最终并没做到这么高的位置,只是在季氏家族里面担任家臣。当时是贵族世袭制,诸侯国的卿相大部分都是靠世袭。像孔子在鲁国做司寇,做得虽好,但至多也只能“行摄相事”,就是代理相国,好比今天的代理行政院长的位置,不是正卿。孔子对自己的学生很了解,知道这个学生有治国的本事。
第六章也谈仲弓这个学生。原文是这样的: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意思是:
孔子谈到仲弓时,说:“耕牛的后代长着红色的毛与整齐的角,就算不想用他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他吗?”
犁牛即耕牛,耕牛的毛一般是杂色,有一点灰,有一点白,有一点黑。耕牛是非常平凡的牛。用耕牛喻指仲弓的家庭背景很平凡。平凡的耕牛生出的小牛有着红色的毛,有着整齐漂亮的角,在古代这样的牛是可以用来祭祀的。当时以红色为贵,用这只毛红色、角端正的耕牛来祭祀,山川之神会欣然接受。孔子把他的学生冉雍比喻为适合用来祭祀的牛。孔子接着说:就算不想用他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他吗?像这样的一个人才,就算你不用他,神明也不会错过的。
儒家认为从政做官是牺牲奉献,是把个人私事放在一边,无私地替国家做事。这既需要有崇高的理想跟抱负,也需要有卓越的德行与能力。《易经》也认为一个人的修养达到境界之后,不能在家里吃闲饭。国家培养这样的人才,是需要他来照顾百姓的,所以当时把人才在社会上的发展,看作是牺牲。事实上也真的是牺牲,很多人当官真是殚精竭虑,替老百姓设想。比如《孟子》里面谈到周公,他连睡觉都不敢,“坐以待旦”,坐在那儿等待天亮。天亮了之后赶快实践自己所学到的东西,以此来造福百姓。如果天下的官员都学到儒家这种精神的话,可以想像,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太平盛世。
孔子深知仲弓,他一方面了解这个学生的能耐,知道他有这样的德行与能力来治理一个诸侯之国,可以担任正卿,面向南方,治理百姓。同时他也强调这个学生的家世背景不好,但是他通过学习、通过修练,表现极为杰出。这也让我们知道“英雄不问出身”的道理。孔子拿仲弓作为示范,说明不要太在意自己家庭背景,不必互相比较,重要的是改善自己,不断地修练、上进。成才以后,才能照顾家庭,甚而照顾天下。
儒家认为一个人从政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德行要高。这是永无止境的要求;第二,能力要强。要能够应变,应付所有的变化;第三,智慧要高。要能够解决百姓的困惑,遇到任何问题都能做正确的判断。
【第78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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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雍也第六》的第三章。原文是: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鲁哀公问:“你的学生里面谁是爱好学习的?”孔子回答说:“有一位叫颜回的爱好学习,他不把怒气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也从不再犯同样的过错,遗憾的是他年岁不大就死了!现在没有这样的学生了,没有听说爱好学习的人了。”
这段话听起来非常感伤。鲁哀公是鲁国的国君,希望孔子推荐几个学生来为国服务。所以他问“你有哪些弟子是好学的?”孔子“对曰”,“对”表示下对上。在《论语》里面常可以看到,孔子面对贵族,面对政治人物,面对官位比他高的,他都会加一个“对曰”。不管年纪大小,这样才合乎礼仪的规格。孔子说:只有颜回爱好学习。孔子讲好学就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什么叫迁怒呢?我和张三吵了一架,回头看到李四就先骂他一顿,这叫迁怒,事情和李四无关,他却无端挨骂,非常冤枉。但是一般人都很容易犯类似的过错。不迁怒,很难;不贰过,也不容易。儒家强调过失与性格有关。要能不贰过,就要对自己性格中的缺陷痛加改正。所以不迁怒、不贰过是作为颜渊好学的证据,这表示孔子的教育是把学习与德行的表现结合在一起。孔子接着说颜渊“不幸短命死矣”。孔子为颜渊感到可惜。一个人如果活不到六十,我们只能说他“得年”,就是他得到几年的生活时间。六十以上才能够说“享寿”,享有多久的寿命。所以颜渊很可惜,只得年四十。孔子惋惜,是因为颜渊最好学,并且德行最好,他如果有机会服务百姓的话,肯定杰出。孔子的理想一定有实现的机会吧。
接下来就更令人伤心了,孔子居然讲完颜渊之后就说没有好学的学生,没有听说过谁好学了。孔子有三千弟子,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为什么除了颜渊之外就没有人真的好学呢?没有人达到孔子这个标准呢?这一点是让人感到非常惋惜的事情。孔子活了七十三岁,颜渊过世时孔子七十一岁。此时孔子对学生的了解已经很完整、很透彻了,他自己的生命也接近尾声了,所以他感到特别遗憾,因为除了颜渊就没有听说谁爱好学习了。而他的思想,学生们并没有真的理解,也没有传下来。
学儒家应该也要读《孟子》,孟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但是真正了解孔子,可以把孔子的思想传下去的正是孟子。根据各种资料考证,在孔子过世以后,儒分为八,他的学生分为八派,自立门户。学生们教出来的学生各有特色,有的变成了兵家、法家,不再坚持儒家的观点。也有些人当了帝王之师,如子夏。但是教的都是应用上的知识,并没有把儒家完整的理想传承下来,所以孔子的感叹有他的道理。孟子曾经把颜渊同禹和稷作比较,禹,负责治水的禹;稷,就是周朝的祖先后稷,负责教老百姓种田。我们常常说“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人溺己溺”就是指大禹治水,看到有人被水淹死,就好像自己没将洪水治好,让这个人被淹死一样。稷呢?听到有人饿死,就像自己田没有种好,以至于让别人饿死一样。孟子说禹、稷和颜渊,异地则皆然。这三个人如果交换处境,他们应该有一样的表现。颜渊根本没有机会实现抱负,但是孟子给他最高的评价,这体现儒家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观点。从颜渊身上我们知道了知识与德行要配合,并且也了解到孔子对于好学的要求标准是很高的。
【第79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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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雍也第六》第四章内容比较具体: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其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公西华奉派出使齐国,冉有替他的母亲申请小米。孔子说:“给她六斗四升。”冉有请求增加一些,孔子说:“再给她二斗四升。”结果冉有给了她八百斗,孔子说:“赤到齐国去,乘坐的是肥马驾的车,穿的是又轻又暖的棉袍,我听人说过,君子济助穷困,而不增加别人的财富。”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推测是孔子担任鲁国国君的顾问期间,这时冉有负责出纳管账。他的同学公西华奉派出使齐国,按照当时的规定,可以给他家里加发一笔出差的安家费用,冉有是公西华的老同学,所以替他单独在家的母亲申请一点小米补贴。孔子说给他六斗四升。釜、庾以及秉是古代的计算单位,釜,是六斗四升,大概可以维持一般人一个星期的粮食,公西华从鲁国到齐国不是很远,所需时间不是很长。冉有希望多一点,孔子说:好吧,再给她两斗四升。加起来也不过是八斗八升,听起来是有限的。结果冉有自作主张,给了公西华八百斗,八百斗是什么概念呢?大概相当于当时一年的待遇。换句话说,公西华代表鲁国出使齐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冉有却给了他一年的待遇。虽是帮助好朋友、好同学,但却假公济私了。孔子听了以后当然有意见。他说公西华到齐国去的时候“乘肥马,衣轻裘”,“乘肥马”是说他用来驾车的马很肥壮;古时候出使是需要自己家里准备交通工具的,这话的意思是说公西华家境比较富裕,他驾着壮马,穿的是很轻的棉袍,都是非常贵重的。他的家境不错,为什么还要再锦上添花呢?
一个君子应该雪中送炭,叫做周急。当别人有困难,有急难的时候,可以帮忙,但是不要继富,就是增加别人的财富。君子应该雪中送炭而不应该锦上添花。即使是好同学、好朋友私交甚笃,也不应该这样做。孔子认为君子应该公正无私。如果每一个人都照顾自己的同学朋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正义呢?国家的财富不就浪费了吗?
紧接着是〈雍也第六〉第五章。原文: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担任孔子家的总管,孔子当司寇时,称为大夫,大夫就有大夫之家,这个家就可以请家臣,原思年纪很轻,他是孔子的学生,小孔子三十六岁,孔子当到司寇的时候,原思还不满二十岁。在此我们可以了解古人做官的年纪,一般来说,贵族子弟上大学是十五岁,学习的时间大约三年,三年之后,通过了测试就可以从事公务活动。也就是说十八岁就有能力从事一些公务活动了。原思担任孔子的家臣,孔子给他的待遇是小米九百斗。原思刻苦耐劳,家里情况也不好,他在孔子众弟子里是很贫穷的一位。但原思婉拒了老师给他的待遇,不肯接受这么多。孔子要原思不要推辞,若有余粮可以救助家乡的穷人。
古时候,五家人称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五百家为一党,一万两千五百家为乡。邻里乡党就是身边的邻居朋友,多的钱可以帮助穷困的邻里故旧。这是孔子对于待遇的理解,他希望学生能够得到他所应该得到的工资,至于要如何帮助别人,则可以自己决定。孔子的这一说法也具有现实上的参考价值。
【第80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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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雍也第六》第七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孔子说:“回的心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背离人生正途,其余的学生只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步。”
本章提到颜渊的表现,提到“心”,提到“仁”概念,所以特别重要。
注解《论语》最有名的学者是南宋的朱熹,朱熹在谈到孔子时曾经说,《论语》里没有讨论到“心”。事实不然,《论语》里至少五、六次出现了“心”的概念。比如孔子说自己到了七十岁才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再比如《孟子》书中记载,孔子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出去与进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的方向何在,说的大概就是人的心吧。而在本章中讲得更明白,孔子说所有学生里面只有颜回的心可以“三月不违仁”,三月指很长的时间。只有颜回的心可以很长的时间不离开、不背离仁。仁代表人生的正路。别的学生只能“日月至焉”,日月指时间很短。孔子的学生这么多,只有颜渊可以长期走在人生的正路上。而别的学生只能短时间内做到,然后便忘记了,甚至放弃了。这段话提醒我们一个重要的观念,儒家绝不认为人心是本善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小慢慢成长起来的,在许多困难挫折里接受检验,然后越来越完善,一步一步往上提升自己。人的心有时候会流离失所,有时候可以坚持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儒家虽不认为人心本善.但认为人心有思想和自觉的能力。人心经常在变化,就好像念头,我们常说起心动念,心随念转。用心选择人生的正路──仁。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我想要,行仁的机会就会立刻出现。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走上人生的正路,我只要表现适当的态度,真诚由内而发,主动愿意去做该做的事,就是行仁的表现。
孔子到了七十岁才能够从心所欲而不违背规矩,规矩包括礼仪,包括法律,包括约定俗成的各种规范。从心所欲而不违背规矩是需要修养的,孔子七十岁才能做到,可见是不容易的事。颜回的心长期不背离仁道,而别的学生日月至焉而已,说明一般人经常会离开人生的正路。所以孔子也强调,“我欲仁”,关键在于要不要做?儒家认为只要愿意,可以立刻走上人生的正路。因为人性向善,只要真诚,由内而发的力量就会带给人们希望。
【第81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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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雍也第六》第八章,原文是: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请教,可以让仲由担任大夫吗?孔子说:“由勇敢果决,担任大夫有什么问题呢?”又问,可以让赐担任大夫吗?孔子说:“赐识见通达,担任大夫有什么困难呢?”再问可以让求担任大夫吗?孔子说:“求多才多艺,担任大夫有什么困难呢?”
这段话里提问的人是季康子。季康子非常年轻,当时大概二十多岁,靠贵族世袭制已经当到鲁国的正卿。而孔子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六十八岁了,孔子从五十五岁周游列国,到六十八岁才回到鲁国。回来之后担任国家顾问。
古代治国,天子称“为政”;一般的卿,称“执政”,直接面向南方,面对百姓;大夫为“从政”。为政、执政、从政是不同层次。季康子执政于鲁国,很希望任用人才。所以他就请教孔子三个学生的情况。第一个问到子路,孔子说,子路果,勇敢果决。关键的时刻他勇于判断,他可以从事政治活动,只要找适当的职位给他做,他能表现很好。第二个问到子贡,就是端木赐。孔子说,子贡达。达指识见通达。如果要选外交官,那么子贡就是很好的人才,他对许多事情看得很透彻,做官有什么问题呢?第三个问到冉有。孔子也用一个字来介绍,艺,多才多艺。任用冉有来服务国家,一定会有很好的表现。但是做官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达到大臣的标准呢?那不一定。这里提到的三个学生,孔子对子路和冉有都做过评论,孔子认为他们还没有达到大臣的标准,只能做家臣,他们可以把专业范围的事情做好,至于大臣,要能够有大的眼光与气度。仅管如此,孔子认为自己的学生确实是人才。
接着看〈雍也第六〉第九章,也是和学生谈论有关要不要做官的问题。原文: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想派闵子骞担任费邑的县长,闵子骞对传达的人说:“好好地替我辞掉吧,如果再有人来找我,我一定逃到汶水以北去了。”
汶水以北已经是齐国的领土了。闵子骞说如果再找人来要我做官,我就要离开鲁国了,这是为什么呢?
闵子骞是孔子的学生,名列德行科第二名,第一名是颜渊。他的孝顺特别有名。闵子骞是个人才,季氏要让他担任费邑的县长,这是鲁国一个重要的城邑,结果他断然推辞了。他对传达的人说,好好替我辞掉吧,如果再来找我,我就要逃到齐国去了,不再留在鲁国。他这样说是因为不愿意为季氏家族来效劳,觉得不值得为季氏做官,可见他是良禽择木而栖。关于这项选择,当然是见仁见智。有些人认为可以先做官,以官职来造福百姓,让别人做,也许做得更差,对百姓更不好了。但如果接受官职,将来自己的理想与长官的政策有冲突又该如何呢?比如孔子另一学生,冉有,替季氏管账,增加税收,让季氏的财富越来越多。孔子非常生气,用“鸣鼓而攻之”来批评他的学生冉有。因为孔子非常伤心,学生出来做官,没有替百姓着想,却为了主人的利益损害百姓的利益,这完全违背孔子的教训。其实有时候是身不由己。做官,拿别人薪水,可能被要求做的事会违背老师的教导、违背原则,那怎么办呢?所以闵子骞可能不愿意陷入这样的困境。
季氏家族的人,在鲁国的表现给人民的观感不好。鲁国有鲁君,另外还有三家,三家与鲁君之间,有各种竞争斗争的关系,季氏的家族曾经把鲁君赶出国去,他们有能力另外设一个鲁国的国君,恶势力不可谓不大。孔子在鲁国做过官,做了五年,官拜司寇甚至行摄相事,最后还是决定周游列国去了。孔子都没办法发挥他的抱负和理想,孔子的学生恐怕处境更为艰难,所以闵子骞的选择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从这篇可以知道,一个人才对于自己的出处进退,应该作出明智的判断。
【第82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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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雍也第六》第十一章是: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说:“回的德行真好呀,一竹筐饭,一瓜瓢水,住在破旧的巷子里,别人都受不了这样生活的忧愁,他却不改变自己原有的快乐,回的德行真好呀!”
我们不曾见过孔子以这样的语气来称赞学生。用“贤哉回也”做开头,再用“贤哉回也”来结束,可见他对颜渊赞美的程度。这里用到了“贤”字。我们以前谈过,“贤”有三个用法:德行好,是谓贤良;特别聪明,是谓贤明;能力超过别人,是谓贤能。不管是哪一种用法,意思都是代表杰出优秀。
颜渊的“贤”表现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用这九个字所描述的生活,恐怕很多人听了都会皱眉头,每天吃一竹筐饭,喝一瓜瓢水,住在破旧的巷子里,生活非常穷困。“人不堪其忧”,任何人想到这种情况都会觉得忧愁。但是,颜回完全没有改变他的快乐。颜回有内在的修养,他的快乐另有所在。宋朝的学者很喜欢问,孔子与颜回的快乐在什么地方呢?这叫“寻孔颜乐处”。让学生写作文,这作文其实还不好写呢,孔子与颜回为什么快乐?其实孔子也非常穷困,与他们的贫穷形成反差的是他们心灵的快乐。庄子有一段话,大意是孔子对颜渊说,你怎么不去做官呢?颜渊说我家在城里有一小块田,可以种种桑树,养养蚕,我便有衣服可以穿。城外也还有田,种了稻米之后,便有稀饭可以吃。有衣服可以穿,有稀饭可以吃,还有老师所教的道可以让我快乐,为什么还要去做官呢?当然这是庄子的看法。说实在的,颜渊有机会的话,肯定愿意出来造福百姓的,因为他是儒家。南北朝时的作品《世说新语》里记录了一对兄弟,哥哥很喜欢做官,总希望在官场上有所表现,热衷于政治活动,弟弟却到东山隐居了。宰相就问哥哥,你们两兄弟何以差别这么大呢?哥哥的书念得不错,他回答得很好,他说我是不堪其忧,我弟弟是不改其乐啊。如果叫我过那么穷的隐居生活,我不堪其忧,所以我宁可按照我个人的兴趣与志向来好好做官,在社会上发展,只要我做得正当,得到功名富贵不也是正常的吗?而我弟弟是像颜渊一样不改其乐。
孔子三千弟子只有一个颜渊,他的“不改其乐”一般人不容易做到,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学习要取法乎上,要知道最高的标准在哪里,然后可以在适当的时机提醒自己。比如面对贫穷,孔子也说“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没有人喜欢的。富与贵每个人都喜欢,但如果不以正当途径加于君子身上,君子是不接受的。贫与贱每个人都讨厌,如果不以正当途径加于君子身上,君子也不会排斥。颜渊就是这个例子,因为生逢乱世,所以像颜渊这样的人才没有机会展现才能,陷入了穷困。但是颜渊不逃避,反而藉这个机会修养自己,展现出贫而乐道的最好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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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8日 00:14 周三述而第七
【第95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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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述而第七》第一章与第二章。〈述而〉篇在《论语》里面是特别值得我们用心学习的,因为其中提到很多孔子生活的细节,包括孔子对自己的描述,所以特别值得我们去研究。首先看第一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孔子说:“传述而不创作,对古代文化既相信又爱好,我想自己很像我们的老彭吧。”
孔子在描写自己,“窃”,是一个谦虚的说法,理解为我私底下把自己和老彭比。老彭是商朝的一位大夫,事迹不可考。孔子的祖先是商朝的后裔,所以他特别把商朝的一位古人拿来与自己相比,用意在于说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有点像那位在商朝时候任职大夫的老祖先的做法。
述而不作,传述而不创作。古时候讲“作”的时候是很慎重的,作指能够制礼作乐。《中庸》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有天子的位置,而没有圣人的德行,不能制礼作乐。反过来,有圣人的德行而没有天子的位置,也不能够制礼作乐。所以古代的“作”代表制礼作乐,推行一种新的制度。孔子述而不作,因为本来就没有“作”的条件。
接着是第二章,原文是: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默默存想所见所闻,认真学习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倦怠,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多少?”
默而识之。“识”是记,要念成(zhì)(ㄓˋ),“识”就是把所见所闻记下来,再去存想、存思。孔子对于平时的所见所闻都是默默存想,不急着去发表意见。学而不厌,认真学习而不厌烦。诲人不倦,给人教诲,永远都不倦怠。本章真正难以理解的是最后一句,“何有于我哉”。一般有两种翻译,第一种是说“何有于我哉”,这些事情对我有什么困难?“何有”就是有什么困难。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这三件事有什么困难,很容易,好像显得太骄傲了。另一种翻译“何有于我哉”,没有一样东西在我身上实现的,“何有”是哪里有一样在我这里实现呢?那又太谦虚了。这两种翻译都不合适。我这样理解:“何有于我哉”,指他问自己这些事我做到了多少呢?“何有”的“有”可以指一种程度,我做到了多少。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三点是孔子自我要求的原则。“何有于我哉”,不应该理解得太骄傲说“这有何难呢?”也不能理解得太谦虚,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恰当的翻译是我努力做这三件事,我做到了多少?孔子认为对这三件事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论语•述而第七》第一章就是孔子对自我的描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传述而不创作,好好把古代的思想精华介绍给学生,年轻的一代再把它往下传就功德无量了。而他个人的三点要求,“何有于我哉”,是他常常在问自己做到了多少?要精益求精,不断做得更好。
【第96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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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述而第七》第三章。这一章值得特别注意,原文是: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孔子说:“德行不好好修养,学问不好好讲习,听到该做的事却不能跟着去做,自己有缺失却不能立刻改正,这些都是我的忧虑呀。”
老子说:“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病就是缺点,一个人只要把缺点当缺点,就会提醒自己不要犯这些缺点,相反的,我们很少把自己的缺点当缺点,所以我们老是一而再的犯这些毛病。孔子所说的四句话真令人佩服,它是孔子的自我要求。孔子之所以让人佩服,之所以那么完美,就是他常常提醒自己:我德行不够,我学问不够。知道自己不够,就会不断鞭策自己上进。“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不”表示你需要立志。在德行上要立志好好修养,在学问上要立志好好研究。“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不能”表示你做得不够,需要努力。
“志”这个字很好,士心为志,上面是“士”,底下是“心”。士代表念书人,古代认为念书人才会有志向。而一个人如果不受教育、没念书,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取法于上,他对于人生的更高层次没有任何了解,如何能懂得立志呢?又能有什么志向呢?受到好的教育,就知道原来人生的发展是要让人性趋于完美。先要立志,有了生命的目标,再朝这个目标不断努力奋斗,日起有功、日新又新,最后止于至善。
“不善不能改”。每一个人都有缺点,问题是你能够改吗?孔子说过,“过则勿惮改”,有了过失不要怕去改正。为什么一般人害怕改正呢?因为改变自己的过失就好像改造自己的性格一样,过失往往跟性格有关。你有什么样的性格,就可能有什么样的过失。那就针对自己的性格把过失去掉,性格的优点便会完全表现出来。
接着看第四章,前面所讲的是孔子的忧虑。这一章描写的是孔子气定神闲的生活态度。原文是这样的: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孔子平日闲暇时态度安稳、神情舒缓。
“燕”是安,平时的生活。申申如也,指态度安稳,好像手脚都伸展得开,没有什么烦恼,在乱世里面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夭夭如也,好像伸懒腰,神情舒缓。虽然在乱世,又有前面所讲的四种忧虑,还要周游列国,孔子平常态度安稳、神情舒缓,确实需要极好的修为。人生容易有烦恼,但是不要忘记,能把握的还是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选择时代,也很难选择要生活的环境,但却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不管天下怎么乱,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复杂,要安详地对待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平常没事的时候要能够稳定下来。
孔子有空的时候就会唱歌,他如果不唱歌,通常都是因为他有伤心的事情。都是别人的遭遇让他感到难过,孔子很少为自己而难过的。这个世界上多数人都栖栖惶惶,而孔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安顿,他的学说在他自己身上实现得最充分。
孔子一方面有四种忧虑,他要把自己的毛病、缺点尽量减少,他担心的是未能除恶务尽,让自己趋于完美。另一方面他的日常生活非常潇洒、非常安稳自在。
【第97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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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述而第七》第五章。原文是: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孔子说:“我实在太衰老了,我竟然很久都没有梦见周公了。”
孔子年轻的时候就以周公为崇拜对象。西方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每一个伟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崇拜另一个伟人”,因为年轻人本身需要努力发展,需要有一个偶像作为发展的指标,要根据他的示范来努力改造自己。对孔子来说,处在春秋末期,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周公。因为周朝初年,周武王把商朝打败之后,只做了短短六年的国君便离世。儿子成王接位的时候,年纪很轻,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便出来辅政。因此他有天子的德行与地位,得以制礼作乐。周公的伟大不只在辅政,最重要的是他制礼作乐。一个社会需要有规范,夏、商的礼乐制度已颇具规模,到周朝更是集大成,灿然完备。这都是周公的功劳。
提到做梦,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道家的庄子。庄子生活非常穷困,有一天在外面砍柴累了就在树下休息,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人活在世界上有各种限制,生活穷困、体力衰退,既不能在天上飞,也不能进水中游。庄子做梦梦到蝴蝶,蝴蝶到处飞舞、非常自在,在这一刹那庄周完全忘记还有自己的存在。但是好梦易醒,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周,并不是真的蝴蝶。他就问:是蝴蝶梦到我呢?还是刚才我梦到蝴蝶呢?这是道家思想的特色,把人与万物之间的关系设法打通,就好像我们和蝴蝶都在自然界,大家为什么不能相通呢?
孔子经常梦见周公是很合理的,因为周公使人间上轨道,能够有礼乐教化。而孔子当时处在春秋末期,那是礼坏乐崩的时代,整个社会在慢慢瓦解。孔子特别推崇周公就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人们自相残杀,会毁灭自己。现在的社会也一样,人类所储存的原子弹、核子弹可以毁灭地球七次。这些事实让人反思: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为何不能够好好相处?所以孔子梦见周公,是希望把周公当初的作为,在他那个时代发扬和发展,让社会稳定下来,形成天下大同的局面。这一章反映出孔子的理想,二千多年后的今天来看,依然有其参考价值。
【第98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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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述而第七》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孔子说:“立志追求人生理想,确实把握德行修养,绝不背离人生正途,自在涵泳艺文活动。”
这四句话很重要。如果你到过山东曲阜的孔子研究院,一进大门就会发现它有四根大的石柱,就刻着这四句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在《论语》里面经常出现,指的是“应行之道”,就是我们应当如何做才能算是正当的人生。所以“道”最好的翻译是“人生的理想”。没有人天生是完美的,但是也没有人不可能走向完美。孔子谈志有三:第一志于学,立志求学,好好学习。第二志于仁,立志于走上个人的人生正路。第三就是志于道。用志来表达所追求的目标。“志于道”是立志走上人类共同的正路。
“据于德”,“据”就是抓紧,何以要抓紧“德”?因为德行的“德”在古代与获得的“得”通用。每一个人的德行都是自己努力实践之后的心得,那才能叫德。比如说有人行孝道,他就有孝顺的德行;有人讲信用,他就有守信的德行;有人认真做事,他就有尽忠职守的德行。而德行很容易得到之后又失去,比如努力孝顺了很久,后来放弃了,同时也就失去了德。所以孔子用“据于德”,据就是占据,要紧紧把握德行修养。
“依于仁”,依就是不要背离,不要违背人生的正途。我们还记得孔子说过,众多学生里只有颜渊,他的心三月不违仁,三月表示很长的时间,不会背离“仁”这个字,就是人生正途。“依于仁”是每个人的人生正途,
“游于艺”,艺是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就是礼仪;乐就是演奏音乐;射是射箭;御是驾车;书是书写;数是计算。古代想要做官,第一要懂得五经,各类经典;第二得具备六艺,意即技能、专业能力。“游于艺”的范围可能包括更多,但六艺是最基本的。在六艺中陶冶自己的情操和修养。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然后游于艺,调节和修养自己的情操。
【第99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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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述而第七》第七章,这一章值得注意,原文是: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孔子说:“从十五岁以上的人,我是没有不教导的。”
一般都以为束脩是肉干?翻译为:孔子说:任何人只要带十束肉干找我,我没有不教导的。为何我将“束脩”翻译为“年纪”呢?要特别说明一下。
古代人讲话,有一定的句法,我仔细查了《十三经》索引,整个查了一遍。古代从来没有人讲话用“自行……以上”的说法。但有“自……以上”的说法。如“自生齿以上,皆录于版。”意思是古代的小孩出生之后,因为医药卫生不够发达,小孩子的死亡率很高,所以政府就规定,小孩子长牙以上,也就是一岁以上才要登记户口。因为当时书写不太方便,用竹简刻字,如果一个孩子生下来立刻去报户口,刻竹简,后来不幸夭折了,还要涂改掉,太麻烦了。所以政府规定小孩子长牙齿,一岁以上,才来登记户口。因为长牙齿就可以吃硬的食物,容易存活下来。依据这个句法,所以我们不要把这句话中的“自”翻译为“自己”,而要把“自”理解为“从”的意思,而“行束脩”另外有解释。
再谈到“束脩”,《论语》里面从来没有孔子收肉干的纪录,在〈乡党第十〉,孔子公开表示,外面买的酒与肉干他不吃。如果有学生送肉干,孔子就要问,是妈妈做的还是外面买的?外面买的老师不吃。在古代贵族子弟十五岁上大学,是要送束脩的,十束肉干。后来就用给老师行的束脩之礼来代表十五岁。用一个特殊的词或礼仪,作为年龄的代称。古代常用这种替代法。女孩子十五、六岁要行及笄之礼,就是把头发梳起来,可以准备嫁人了。男子二十岁行加冠之礼。所以问男孩子加冠与否?意思是满二十岁了吗?问女孩子及笄与否?是满十六岁了吗?这是古代的习惯用语。所以行束脩之礼,就是指十五岁。这是有根据的,东汉的郑玄也说过:束脩为男子年十五以上。
我们要进一步分析“自……以上”。“自”这个字在《论语》中总共出现二十次,有两种用法,有十次当作“从”,比如:“有朋自远方来”,这个“自”就是“从”远方来。有十次当作“自己”,比如:夫子“自道”,老师自己说自己;交朋友,朋友如果不听劝告,我们就要停下来,不要“自辱”,自取其辱,自己侮辱自己,此处“自”解为自己,是指对自己产生某种影响或后果。“自行束脩以上”,中的“自”,是“从”,理解为从十五岁以上。
对于束脩的不恰当理解,造成我们对孔子的误解。有一位哲学界的前辈冯友兰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史》中提到这一段,并加以比较,他说孔子与苏格拉底时代差不多,但是有一点不同,苏格拉底曾经公开批评别人收学费,因为他与别人谈话,或者给别人指导从来不收学费。所以针对孔子收束脩的行为,好像比苏格拉底略逊一筹。我很怀疑这种说法,所以便加以研究,后来发现孔子其实不收肉干,把他说成收肉干是从字面上去看,而没有了解“自……以上”的用法。我们应该正确理解“自……以上”的用法,不要再误解孔子了。
孔子不收肉干,靠什么维生?根据孟子的说法,孔子曾经管过仓库、负责当会计。做得非常好,帐目没有任何错误。他也当过牧场的主管,把牛羊管得特别好,繁殖得特别快,长得特别壮,这些都受过肯定。后来他的职业是为他人主办丧礼。
古代的孩子接受乡村教育,今天称做庠序之教,十五岁之前,每年农历十月份秋收农闲之后,乡村里有学问的前辈,或是做官之后退休的人,会把孩子聚在一起,给他们一些教育。教学的重点第一是教文化常识,鲁国人就要知道祖先是周公,齐国人就要知道祖先是姜太公。这是文化常识,每一个人都要知道自己国家的起源。第二是教基本的武艺,男孩子要学射箭、驾车等基本的能力。到十五岁一般人就不能再学了,只有贵族子弟可以上大学,因为他们将来要当官服务百姓的。孔子自己十五岁立志求学,他有成就之后回馈社会,公开宣称,只要十五岁以上我没有不教的,这非常合乎孔子的理想。在这里特别把这个道理说清楚,希望能够不要再误会孔子了。
【第100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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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述而第七》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孔子说:“不到他努力想懂而懂不了,我不去开导,不到他努力想说而说不出,我不去引发;告诉他一个角落是如此,他不能随之联想到另外三个角落也是如此,我就不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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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57 周二学而第一
【第2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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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总共分为二十篇,它是以每一篇第一章里面提到的特殊的字,或前面两个字来作为篇名。每一篇有若干章,这二十篇,总共加起来有五百多章。我们特别从里面选择三百多章来学习,第一篇就是〈学而第一〉,它的内容我们都很熟悉。我在介绍前会先把每一章的内容梳理一遍,再解释其中的重点,看它与我们人生的关系,能给我们何种启发。
《论语•学而第一》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孔子说:“你学了做人处事的道理,在适当的时机去印证练习,不也觉得高兴吗?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相聚,不也觉得快乐吗?别人不了解你,而你并不生气,不也是君子的风度吗?”
以上翻译,很多人都会发现,为什么“学而时习之”的“时”没有翻译成“时常”呢?古时候,“时”字通常不做“时常”讲,多做“适当的时候”解。如果孔子说学了以后要时常复习,好像要考试,那么很少人会快乐的,孔子教学时也没有考试。所以我们将这话理解为:学了做人处事的道理要在适当的时机印证练习。比如,今天孔子教我们要孝顺父母,当然要在与父母相处时练习,不可能满街练习,这样别人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学任何东西都要把握时机,在适当的时候去实践,就会增强自己的能力,这时候的喜悦必是由内而发的。由实践而得的愉快,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我们也可以和别人分享学习心得,尤其是朋友从远方来时,会让我们觉得特别开心,因为大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再者,如果我们已经有点成就了,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了解我们,古代媒体也不够发达,所以需要靠亲身的接触或者别人的介绍。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怎么办呢?君子风度,就表现在别人不了解我,我也不生气,不着急。
这一章的重点是“学”。第一,到底“学”什么?答案是“五经”与“六艺”。“五经”代表古人的知识,“六艺”代表古人的技能。学习一定要有材料,五经就是《诗》、《书》、《礼》、《乐》和《易》这五本经典,里面包括文学、历史、生活礼仪、音乐、艺术以及哲学。六艺是六种生活技能,也包括礼乐,因为礼乐既有理论的部分,也有操作的部分,礼节的道理讲得再精湛,要自己能够实现在做人处世中才有意义。再加上射箭、驾马车、书写和计算,称做六种技能。把这些学会了才可立身处世。第二,学习的方法是学与思并用,将来会读到“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只学习不去思考,毫无效果,考完试就忘了,很难有特别的心得。只思考而不学习,那你所想的只有生活经验的范围,没有系统的知识,也没什么用,只会陷于迷惑。所以学思要并重,书本是人人可念,但是每一个人念完都有不同的心得,然后才能用在生活上。第三,学习的目的何在?学习的目的对孔子来说就是培养德行。有个学生叫做颜回,也就是颜渊,非常好学。孔子特别强调只有他一个人好学,而他的表现是什么呢?“不迁怒,不贰过”。这都是德行上的事情。他和张三吵架,不会去怪李四,这是“不迁怒”;他犯了过错,不再重犯,这是“不贰过”。这些都是高度的德行修养。所以孔子的“学”,可以从三点来看:学的内容、学的方法和学的目的。如此一来,大家就知道为什么在学了之后要在适当的时机印证练习。
本章提到“君子”,最初的意思是“君之子”。“君”代表贵族社会里有身份、有背景的领袖人物,天子、诸侯、卿大夫,都称为君。他们的子弟称为“君子”,是政治上的权贵阶级。但是后来孔子把这个词慢慢转换成指德行美好的人。所以在儒家思想里,比如在《论语》里面,在《孟子》里面,君子的指称有二:一指政治上的领袖;另一种是指德行比较完美的人。
“子曰”的“子”,在古代本来是一种身份,像爵位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后来在民间就把“子”当作老师的称谓了。像孔子,本名丘,字仲尼,到后来,学生直接称他老师,就叫孔子了。战国时代的孟子也都一样。而在《论语》里面,除了孔子以外,还有两个人经常被称“子”,就是“有子”和“曾子”。是因为《论语》这本书的编辑者是这两个人的学生,学生在编辑时,要对自己的老师称“子”。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像曾子,他的父亲曾皙也在《论语》出现过,也是孔子的学生,但没有被称曾子,而曾参被称“子”,主要是因为他的书教得很好,他的学生负责编《论语》。
“子曰”这一段,学而时习之,大家都非常熟悉,“不亦说乎”的“说”要念成“悦”,喜悦的“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代表内心的喜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乐”,就从外在表现出来了。说到“朋”和“友”,古代也有各种说法,比如说同门曰朋,同志曰友。你和我同一师门,我们算朋,你和我志向一样,称为友。今天很多称谓不用分得那么细,我们就把“朋友”当作一般交往的人。《论语》里面经常提到情绪,像这段话提到的悦、乐和愠都是情绪。人是有情绪的,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这和你的处境、心得有关,这种情绪是很自然的。儒家不反对你有情绪,但是要做好情绪管理,提高情绪智商,让自己在各种情绪出现时“发而皆中节”,恰到好处。
《论语》的〈学而第一〉的第一章就告诉我们,学习的内容、方法与目的,一定要先掌握住。交朋友可以让人快乐,因为大家志同道合。同时在社会上与别人来往,如果别人暂时不了解我们,该如何是好?因为在交往中,别人往往需要通过我们的各种表现,才会了解、欣赏我们。儒家说君子往往是先自我要求,不急着表现。有能力的人,只要时机到了,别人自然会欣赏我的才华,而给我机会。儒家的“愠”是来自我对社会的使命感,我要能够服务社会,造福人群。
古代读书人,出路比较单纯,就是要出来做官,做官是为了造福百姓,这是儒家思想里面非常重要的一点。
【第3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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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论语”两字,有些人认为读音是“论(lùn)(ㄌㄨㄣˋ)语”,也有念成“论(lún)(ㄌㄨㄣˊ)语”,意思不太一样,读入声时,“论”代表讨论,“语”代表对话;读阳平时,“论”代表编辑,“语”就是对话,即把许多对话编辑起来。对这两种读音,我倒不太坚持说一定要念成哪一种。
《论语•学而第一》的第二章,原文是: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在《论语》里面表达了很多见解。我先把这句话的意思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有子说:“一个人能做到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却喜欢冒犯上司,那是很少有的。不喜欢冒犯上司,却喜欢造反作乱的,那是不曾有过的。君子要在根基上好好努力,根基稳固了,人生的正途就会随之展现开来。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就是做人的根基呀!”
这段话讲得非常合情合理,其中有些辞语现在成了成语,比如“犯上作乱”就是一个例子。犯上作乱是不守规矩、造反,故意造出许多事端,我们都觉得这是不对的。同时,也提到“本立而道生”,把根本、根基稳固了,路就出来了,这个路代表人生的正路。我们会看到在《论语》里面“道”这个字出现很多次,“道”就是路,“人之道”就代表人应该怎么走路,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如何做人处世才正确。因为宇宙万物里面只有人有自由,人的自由表现在能做选择,既然选择,就有对错,唯有受到好的教育,才知晓人应该如何过这一生。所以,我们谈到儒家的教育,一定会强调“做人处世”这四个字。
有子强调孝悌,“孝”是孝顺父母,“悌”是尊敬兄长。一个人在家里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而到社会上对他的长官、他的领导,却要唱反调,这不可能。因为人是习惯的动物,在家里面有好的生活习惯,到了社会上,也会保持并推广出去。人能够从在家里对待父母兄长的态度,延伸到社会上做事的态度,那自然没有问题。所以儒家强调教育要从根本做起。至于说不好犯上,却喜欢作乱,那更是不会有的。有子这段话有其根据,表明人活在世上要先把基础打好。现在很多人重视儿童读经,希望青少年从小便开始接触古代好的思想。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有自己的传统和价值观,与西方其他国家不太一样。我们如果不了解自己的传统,就去学别人的文化,一方面不见得学得透彻;另一方面,恐怕本末轻重掌握不了。学到最后,忘了自己的根本何在,就非常可惜了。所以,有子讲“本立而道生”是很有道理的。
末句“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仁”字,与古代的“人”可以通用,所以这句话我们倾向于解释为“孝悌是做人处事的根本”,而没有特别提到仁义的“仁”字。我们学《论语》最困难的是要认清孔子的核心思想究竟何在?因为做为一个哲学家,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代表他的思想有一个贯穿的核心思想,这个核心思想很难把握,我们慢慢会发现,把《论语》都念完了,就一定能了解孔子吗?未必。因为在后面的《论语.宪问第十四》,孔子曾经说过:“莫我知也夫。”就是没有人了解我呀!孔子教了这么多学生,他最后也还在感叹没有人了解他,所以我们在学《论语》时,一方面要把这些材料尽量做一个完整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要保留一个空间,知道有很多地方学生记录得并不完整,或是他没有讲得很清楚。所以对于孔子学生说的话,包括有子、曾子,还有别的学生,都要持有一些保留的态度。
《论语》一书的材料来源,大致分为四种:
第一、孔子自己说的,那肯定是没问题。
第二、孔子与第一流学生的对话,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也包括宰我、子贡,他们都是第一流的学生。第一流学生与第二流学生怎么分呢?了解《论语.先进篇》里的一段资料就知道了。孔子的学生分为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他每一科列了几个最好的同学,德行科列的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科,就是口才表达方面特别好的,是宰我、子贡;第三科政事科,就是适合从事政治业务,从政做官的,有冉有和子路;第四科文学科,是书本的知识,古代的文献了解得特别好的,就是子游、子夏。名列德行与言语科的算第一流学生;名列政事科和文学科的算第二流学生。我们这样分当然是有点冒险了,因为很多人对古人都比较崇拜,认为是孔子的学生都了不起。其实不要那样想,孔子的学生和我们一样,也都是从小慢慢长大的,有优点,也有缺点。所以孔子和第一流学生的对话就值得注意了,尤其是颜渊,这是最好的学生。
第三、是孔子和第二流以下的学生对话,因为第二流以下的学生想的是比较具体的问题,有的达不到老师的期望,会坦白说:我力量不够,做不到。老师就有点失望了,因为孔子总认为还没有尝试,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第四、是孔子的学生自己发表意见。比如本章,有子就自己发表他的心得,他的话说得不错,所以后来在孔子过世以后,曾经有人建议请有子站上讲台,同学们听他讲课。曾子反对,认为不恰当,好像大家对老师遗忘得太快了,而且有子与孔子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啊。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学生们也常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在《论语.子张第十九》,整篇都记载孔子学生所言,他们各有各的见解,有时候还互相争辩,我们会发现有的学生对,有的学生不太对,这一次说对的,下一次不一定说得对。
所以读《论语》要记得有这四种资料,我们要特别学习孔子的思想。当然这种区分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读书要有重点,否则,每一句话都一样重要,等于是没有重点了。
【第4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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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学而第一》第三章很简单,只有几个字,原文是: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孔子说:“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这种人很少有真诚的心意。”
这里把“仁”翻译成为“真诚的心意”,恐怕很多人会觉得奇怪,其实这样的解说是对照来的,前面谈说话和表情,这都是表现在外的,那内心呢?这种人很少有真诚的心意。“巧言令色”今天也成为常用的成语,事实上在《尚书》里就出现过“巧言令色”四个字。孔子念书很有创造性,古代是说一个人只要聪明又大方,何必在乎别人去“巧言令色”呢?孔子把它转换了,如果巧言令色,就很少有真诚的心意,因为缺少“仁”。这是《论语》里首次出现的“仁”字,这个字非常特别,在《论语》里面出现了一百多次,有的说是一百零四次,有的说是一百零九次,总之从数量上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概念。
孔子的核心思想究竟为何?用一句话来说,我们平常讲承先启后,就是把过去的承接过来,再打开后代的发展。而孔子就是“承礼启仁”,礼代表礼乐,周公制礼作乐,但到孔子的时代已经“礼坏乐崩”,孔子把它承接过来,加以完善,并打开了“仁”。简单来说,就是当外界的礼乐不再能够成为行为规范,不再能够分辨善恶是非,让人们依照着去做时,只有设法由真诚引发内在的力量。外在不再能够规范人,只有靠内在的力量来规范自己,这也是儒家思想的特色,让我们从真诚引发力量,由内而发,让自己做该做的事,从被动变成主动,守规矩不是为别人,而是我应该这么做,因为人就要行仁义。所以孔子说,一个巧言令色的人,很容易只注重外表而忽略内心真诚的情感,最终与别人来往都是做戏作秀,浪费了大好的生命,太可惜了。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在社会上找工作,表现得木讷呆板,说话也吞吞吐吐,那怎么找得到工作呢?今天找工作当然要巧言令色了,说得很动听,表情很热络,让老板看了很愉快,觉得这是个人才,可以用。这不是矛盾吗?我们学儒家的经典要记得,孔子说:巧言令色很少有真诚的心意。他说很少有,不是完全没有。我们就要在这个点上设法提醒自己,不妨巧言令色,但是一定要有真诚的心意;只要有真诚的心意,巧言令色又何妨?这是表达我对别人的尊重。如果到任何地方都板着脸不说话,别人看到那么严肃的表情,一定会尽量保持距离。所以我们要了解孔子的本意,知道不要太注重外表,任何外在的言行表现都要基于内心的真诚,这才是儒家真正的教导。
谈到“仁”要分三层来看:第一个是人之性,第二个是人之道,第三个是人之成。由真诚带来向善的力量,称为人性。所以往后会常常提到人性向善是因为真诚引发力量,力量代表“向”。善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第二层,人之道,是所谓“择善固执”,“择善固执”四个字出于《中庸》,“人之道,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至于说人之成,人的生命的完成在于《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这样才是儒家的完整系统。
在本章,我们看到了《论语》第一次出现“仁”字,后面还会有很多篇章谈到仁,大家要理解它代表人的本性,人生应该走的路,以及人生的完成。学生们请教孔子关于仁的问题时,通常是就人之道来说,换句话说,每一个学生都要问老师,我这一生该怎么做人处世,应该走什么路,才是合理的。而孔子的回答,对每一个人都不同,即使是同一个学生三次问“仁”,孔子三次的回答都不同,因为在生命的三个阶段有三种不同的情况,人生是充满变化的,所以孔子教学时最难的就是教学生如何择善,因为人生就是不断选择的过程。每一次都选对,人生越来越充实圆满;如果选错了,恐怕就要用以后的正确选择来弥补前面做错的事情。生命不就耽误了吗?
“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样的一句简单的话,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当然我们还是要再次强调,在今天这个社会上,巧言令色有时候表示对别人的尊重。比如我上课时如果没有巧言令色,讲得呆板无趣,就无法把我的心得向各位介绍了。所以只要我有真诚心意,非常真诚地把我的心得向各位介绍,在表达的时候就不妨说得婉转一点、说得动听一点。平常与别人来往也是一样,大家相处气氛和谐,但是又有真诚的心意。否则本末倒置,变成迎合世俗而忘记内在自我,就很可惜了。《论语》里这样的话不止出现一次,孔子还说过:“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他说:一个人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太过分恭顺的话,左丘明觉得可耻,我孔丘也觉得可耻。会觉得这样的人可耻,是因为对方只知道讨好别人,态度恭顺,而缺乏真诚的心意。左丘明是鲁国的史官,孔子非常佩服他的。左丘明认为一个人应该以真诚为主,否则很可耻,孔子也这样认为。“耻”字也很重要,我们以后会常常提到。在《论语》里面会出现一些有关情绪的描述,比如说怨、愠、悦、乐。“耻”代表羞耻心。很多人常常比较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说西方文化是一种罪恶感的文化,西方人常常觉得如果没做好事,就有罪恶感。对谁有罪恶呢?对神。因为西方文化受基督教的影响,常常强调人与神的关系。人在神面前都不完美,常常觉得自己有罪。我们中国文化受儒家的影响,比较强调羞耻心。羞耻心来自于将个人与团体比较,如果达不到团体的标准,就觉得很丢脸、很可耻。“耻”字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特别重要。一个人最怕失去了羞耻心。比如说有一种人达不到社会的标准,却不在乎,那一般人就帮不上忙了,他没有羞耻,他不在乎,那谁能救得了他呢?这样的人对社会是一个灾难。我们学习的时候一定要了解,儒家思想希望我们能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应该达到的基本标准,只有超越标准,才能够带来内在的快乐。
【第5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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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学而第一》第四章,原文是: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段话是曾子说的,我们前面提过,曾子的父亲也是孔子的学生,曾参十五、六岁时,父亲让他也来向孔子学。孔子的学生里面有好几位是父子一起来上课的,像曾皙与曾参,颜路与颜渊,都是父子档。
这段话,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观念,意思是这样的:
曾子说:“我每天好几次这样省察自己:为别人办事没有尽心尽力吗?与朋友来往没有信守承诺吗?传授学生道理没有印证练习吗?”
我们首先看何谓“三省”?有些人说“三省”是省查三次,也有人说“三省”是这三件事我来反省一下。其实都不是,“三”这个字在古代代表多数,不一定指正好三件事。曾参的孝顺是众所皆知,但“三省”里面却没有提到孝顺,可见本章所言只是在举例,并不是只有这三件事情要去省察,人生还有各方面的问题要去思考。但是你只要与别人来往,在外面工作,就要格外注意反省以下几点。
第一点是为人谋,替别人做事,比如从政,上有长官;做事,上有老板,那么就要问自己,有没有尽心尽力?“忠”这个字代表尽心尽力,我们称为尽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第一个要求。第二点是与朋友交往有没有守信用?儒家很强调守信,信守承诺。但是说到守信,儒家的讨论非常复杂,在实现诺言的时候有一个时间差,这中间可能发生任何事。以前答应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去实现不见得恰当,有时候我答应你,认为没有问题,后来发现有问题,那我还要做吗?所以这是比较复杂的一种状况。在正常情况下,说话应该算话,这一点没有问题。所以曾参说“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第三点,“传不习乎”。有人认为这是曾参在自我反省,要翻译成:“老师传给我的,我有没有去实践?”我认为这样翻译不太适合,因为曾参比孔子小了四十六岁,孔子过世时曾参才二十六岁。但是前面两句话,替别人做事,与朋友交往,似乎曾参又已经成年了,在社会上工作了,所以把“传不习乎”理解为曾参自己当老师来教学生比较恰当,因为曾参后来是有名的老师,教出很多弟子,所以他的“传不习乎”是说,我当老师,我教给学生的,自己有没有去实践呢?这个“习”就是《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的“习”,表明要去实践,要自己做到才能教学生,自己没做到,凭什么教别人做呢?这三句话有一个共同特色,都用“不”来问。不忠乎,不信乎,不习乎,这便是反省,从反面来省察自己,这是非常正确的态度。
通常我们在反省的时候,老想着别人有没有对不起我,别人有没有做错事,很少意识到应该反省自己的问题。别人有没有过错,我们反省了也没用,因为他不见得会改。自己有过错,能够不断地反省,就能不断地长进。自己改变之后,别人也会调整对我们的态度的。曾参这几句话是很有特色的,人活在世界上很容易主观,什么事情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没有注意到与别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考虑到别人的立场。所以我们讲到曾参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到这三句话,它所强调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交往。
儒家思想的特色是个体不能离开人群,儒家没有关起门来的贤人。要做贤人、要做君子,就要打开门与别人来往。在家,与父母兄弟姐妹相处;到外面,与朋友,与老板、同事们交往,与天下人都有来往的机会。任何事情发生时都要先问自己做得对不对。孟子把儒家的思想发挥得很好,他很喜欢强调四个字,他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做任何事只要做不通,都要“反求诸己”,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问题,而不是先指责别人有意阻拦或者其他的问题。要问自己,当发现自己没有问题之后,再去看看别人有什么不足,并用善意的方式来劝导。
曾参这三句话讲到“吾日三省吾身”,大家都觉得讲得特别好,特别亲切。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它是曾参的话,我对孔子的学生始终是尊敬的,但是有一点保留态度,因为这些学生还在成长,还在努力的过程中。如果把《论语》里面每一句话都看作圣经,都完全正确,那自己恐怕就受到限制了。因为孔子也说过,曾参特别鲁钝。鲁钝不是坏事,代表这个人很老实,孔子有很多学生很聪明,都创建了自己的学派,但是只有曾参,他通过《孝经》,通过《大学》把孔子的学说传到后代,像孟子这些学者,都受曾参的影响。而曾参作为鲁钝的学生,他从小是受尽各种折磨的。曾参的父亲曾皙,又名曾点,他在孟子眼中是一个狂者。狂者就是志向非常高远,总是拿古人作比较,表明他理想很高,要向古人学习。与这样的人相处是很辛苦的,所以曾参小时候经常挨打,他爸爸理想很高,没什么耐心,曾参反应比较慢,所以经常挨打。古人认为责罚是出于爱心,希望小孩子能够改善。曾参小时候受了很多苦,但是他不会有任何抱怨,孟子很推崇曾参,说他特别孝顺。曾参的孝顺,我们用一个故事就能说明。当父亲老了,眼睛看不到了,给父亲准备的每一顿饭都有酒有肉,父亲吃完毕之后就问,还有剩下的吗?曾参说,有剩下的。然后他还请示父亲,剩下的饭菜要给谁呢?他父亲就很高兴。人虽然老了还是会希望能够行善,因为人性向善,曾参的父亲眼睛瞎了,年纪老了,他的儿子照样可以按他的意思把饭菜送给穷困的人。孟子说他除了养口体之外,还能养志,也就是说曾参让他的父亲的志向可以实现,因为人性向善,让他父亲年纪老了还可以行善,那才是真正的孝顺,而不是只奉养父母亲,让他们活着而已,还要让他们可以继续实践向善的要求。
【第6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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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学而第一》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孔子说:“青少年在家要孝顺父母,出外要敬重兄长,行为谨慎而说话信实,普遍关怀众人,并且要亲近有善行的人。认真做好这些事,再去努力学习书本上的知识。”
本章前面讲的都是做人处事、德行方面的表现,比如在家孝顺父母,出门敬重兄长,这不只是对青少年的要求,事实上人类社会是持续发展的,今天的青少年将来也会为人父母,也成会为长辈,受到晚辈的敬重。“谨而信”是说话能够信实,行为谨慎。孔子很强调言与行,说话一定要守信,做事要谨慎。因为如果不谨慎,很可能事后再补救就来不及了。所以在言与行两方面能够自我要求,德行自然就慢慢地成长。接着谈到要普遍关怀每一个人,这是很高的理想,因为人的本能都比较替自己考虑,要关心别人,必须自己先稳定了,才能关心。但是追求稳定的同时,也许别人因为我们只顾自己而受到某些损失。所以儒家的思想很强调,修德行善会有内在的快乐,这其实是选择的问题,是长期的考虑,我们是要短暂得到利益,而丧失内心的一种真诚的快乐;还是要坚持内心真诚,照着原则去做,也许短期间有些损失,比较辛苦,但是长期看来,内心的快乐是不能替代的。“泛爱众而亲仁”,说到“仁”,在《论语》里面有两种用法:一种是指涉善行方面。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一些好人好事,但是,做好人做好事,不见得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孔子所教的仁是要我们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人性向善,由内而发要这么做。儒家重视教育,有一套理论,这个理论很重要,让我们有由内而发的力量,主动地行善,而不再是被动的要求。最后他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很多人就质疑了,为什么念书放在最后?这些事是与别人相处时要做到的,但是我们还是有很多时间是独处的,这个时候做什么事呢?就可以学文了。另外一种用法是孔子特别用来作为术语的,那就比较复杂了。“泛爱众而亲仁”,要接近有仁德的人。但是我们也知道,孔子很强调,在社会上很难看到仁者,他自己都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他讲年轻人要亲近仁,这个仁是指有善行的人。古代是农业社会,安土重迁,所以一个人住在乡里,大家相互熟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做好事谁做坏事,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说年轻人要亲近这种做好人做好事的,因为可以不断地学习。何谓行有余力?比如说现在碰到一个选择,父母亲要我帮忙做一件事,我说不行,我要念书。孔子认为要按照父母的吩咐,先把他们的要求做到。行有余力是说当孝顺父母与温习功课有一点冲突时,要孝顺父母为先,因为如果不管父母的要求,只知道拼命念书,将来就算念到很好的学校,毕业了,进入社会之后只顾自己,变得自私自利,也许是个人才,但是人格方面有瑕疵,这是孔子对于教育的看法。
简单说来,孔子认为教育应该是全人教育,就是完整的人的教育。分三种:第一种是人格教育;第二种是人才教育;第三种是人文教育。把人格排第一,是因为孔子的要求,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所行的都是人格方面的要求,“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都是一种与人相处的自我要求,能替别人设想,帮别人忙,这是一种人格教育,因为人格教育必须自我要求,由内而发,绝不能只是被动去做,所以讲道德的问题,关系就非常明确了,是被动做好事,还是主动做好事,完全不同。儒家所要求当然是自己主动了,这称为人格教育。至于人才教育,是用之于外。在社会上是个人才,可以服务社会,有所贡献。但是人才在有某种专长之后,还应有人文教育,如何调节自己的生活,如何让生命井然有序,充满活力,能够和谐持续地成长发展。这一段特别强调的人格教育与人才教育两者要一起考虑,并且要以人格为先,因为人格是一辈子的事情。最后补充一句,今天许多人让孩子背诵的《弟子规》,就是从本章引申发挥而成的。
【第7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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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学而第一》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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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57 周二为政第二
【第13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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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为政第二》,到第二篇了。〈为政篇〉的篇名就是取自于第一章开头的几个字。原文是: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孔子说:“以德行来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安坐在它的位置上,其他星辰环绕着它而展布。”
古人认为北极星是不动的,当然,今天的天文学告诉我们,没有星星是不动的。古人说北极星不动,别的星星就以它为核心,在各方面展布开来。用以比喻如果负责政治的人用德行来作为示范、来领导,那就好像北极星一样,它本身不需要动,其他的星星就好像各层官员、以及老百姓,都各自就他的位置做他该做的事,社会自然安定了。古代确实有这么好的理想,也就是德治。司马迁在《史记》中写到尧,特别提到八个字,他说尧这个人“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他的仁德像天,因为古人都相信天是仁爱的,它是无不覆盖,像春夏秋冬的四时就称为“天时”,代表天对老百姓、对万物的照顾的,让它们可以按照时序来生存发展。他的智慧像神明,古人都相信神明是最有智慧的。春秋时代,两个国家缔结盟约最后都要加一句,由聪明的神来做见证。代表如果不守约,神会来执行赏罚。在古人的心中,尧称为尧天,舜称为舜日。尧天舜日是对一个社会最美好的描述。代表领导者的德行圆满完美。所以整个社会非常的安定和谐,这是儒家的理想。它是基于富有天下贵为天子这样的位置,所表现最高的德行、圆满的人格,这对于整个社会都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周朝之初,周公制礼作乐,那时的政治观念是把政治与教育设法联系在一起,而国家与学校也几乎要等同了。换句话说,政治领袖就是老师。在《尚书》里面就提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上天生下老百姓,替他们找了国君、替他们找了老师,君与师帮助上天照顾百姓。上天让百姓出生,但是他没有办法个别照顾,而百姓形成人的群体之后又有各种复杂的问题,这个时候需要有国君来领导,有老师来教育。君与师并列,代表古人认为人生下来并非圆满的,需要有人引导与启发,才能知道人生的正路何在,尤其是古代的小型部落社会,每一个人都可以和领袖近距离相处,君王如何待人接物、做人处事,百姓很容易仿效他。比如舜非常孝顺,所以尧就把舜提拔出来,让舜成为大家的楷模。有了舜的榜样,大家都觉得孝顺是美德,我们要跟着做。事实上,人本来就愿意孝顺的,人都是父母所生所养的,孝顺是最自然的事情。但是因为后天的各种利害关系,有时候容易忘记孝顺。这时看到君王表现了孝顺,自然而然就从心里面愿意去做。所以儒家讲为政以德,它是古代德治的理想。但是我们也知道,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接着夏商周三代都有礼治,所以从德到礼。礼包括三点:礼仪、礼节、礼貌。若只讲礼仪,好像是一套仪式,离我们一般人很远。讲礼节,还不够,还有基本的礼貌。所以孔子经常谈到礼的时候就加一个字,“礼让”,要让别人。德须与礼配合,因为社会越来越大,只靠德治,不见得很多人可以看到他们的天子。古代的传播也没那么方便。无法像今天透过媒体让全国人知道,所以国家越来越大以后,就需要制礼作乐,靠礼仪,靠音乐,来维持它的稳定和谐。
孔子提到“为政以德”的观念,在〈卫灵公十五〉还有另外一段话,要对照来看,就是孔子说的“无为而治”。在后面他提到“无为而治”特别就用舜来做例子。他说舜不用做什么事,他只要自己本身行为端正,面向南方坐着就好了。就与本章谈北极星本身不动一样的意思。但是听到无为而治,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想到道家。的确,在老子的思想里面很强调无为,也就是你不要刻意做什么事,因为你刻意做任何事的话,你的考虑永远不可能周到,你顾了这一边就忘了那一边,到最后挂一漏万,甚至捉襟见肘,很难全面照顾,反而不好。所以道家讲“无为而治”是强调人的考虑是有限的,而社会上的资源更是有限的。如果考虑到要对谁好、对哪些人好,另外一些人怎么办呢?所以最好是不要刻意做任何事,因为所有的一切,从万物到我们人类,其生存发展都有一定的条件,这个条件不会因为你去做就改变的,它一直存在那里。比如有些老百姓过着自在的生活,如果刻意对他说还有更好的生活,他的欲望产生却达不到,就开始烦恼了。所以老子的思想有时候会被别人误解为对教育不太重视。其实老子认为一个国家让教育普及,一定有些人知道多一点,有些人知道少一点。到最后因为“知”带来欲望,欲望造成各种争夺,理想不能实现,结果反而是天下大乱。儒家讲“无为而治”以德作为基础。为什么有道德的领导,可以让天下无为而治呢?因为人性向善。
我们在学习《论语》时,会觉得有些篇章上下无法连贯。其实很多地方孔子只是回答问题,因为学生各自作记录,后来替孔子守丧三年,那段时间大家都不工作,每天就在老师的坟边居住着,白天就互相交换意见,说老师以前教你们这个,老师以前告诉我那个。大家平时记录的语言,由某几个学生的学生把它整理出来。所以我们今天念《论语》有个困难,看到一句话却不知道孔子为什么说这句话。其实肯定是发生某些事情,或者有些人提问题了,他才回答。像这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如何如何,孔子怎么忽然讲这句话呢?一定有人问他说怎么样把政治办好?是不是努力去做就会好呢?或者让法律更为严格,要求更为苛细,会好一点?孔子会说不对,要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孔子心目中有一种对人性的了解。换句话说,以整个国家来说,政治领袖表现德行,老百姓就可以自己上轨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老百姓都是人性向善。那么领导者表现善的行为就是德行,我自然支持他。自然可以有向心力,可以团结起来。他怎么说,我们怎么来配合。
为什么讲儒家一定要强调人性向善呢?若不讲人性向善,为什么要治呢?人性本善,何必要治理?就是无为而治,还是治。为政以德,还是有为政。当然这一点,很多人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了解孔子为什么有这样的观念。
【第14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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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为政第二》的第二章内容很短,但是很特别,原文是: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孔子说:“《诗》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无不出于真情。”
我想这样的翻译会让很多人觉得有点诧异。因为通常我们看到的是“思无邪”翻译成为“思想纯正无邪”。我要说明一下为什么我这样翻译,孔子说《诗》三百篇,事实上《诗》是三百零五篇,其中包含有风、雅、颂。孔子念书善于总结,经常用一句话概括他的想法,有他的创见。因为孔子自己说过,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我们将来会看到这句话,你不断重读过去的资料,并且有了新的体会,才能当老师。孔子所讲“思无邪”三个字,这三个字本身就出于《诗经》,在《诗经.鲁颂. 》篇,它描写的是鲁君有很多马,这些马往前奔行,看起来非常地勇健。他就说了“思无邪”。“思”这个字在《诗经》里面经常作为语首助词,或者语末助词。它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为了吟唱,或拉长语气,所以当你说“思”的时候,别人都知道是一句话要开始说了。“思无邪”重点在于后面的“无邪”。无邪的话,这个“邪”与倾斜的“斜”通用,代表这个马向前跑的时候它不能转弯,因为马跑得很快,一转弯可能就要摔跤。所以它描写鲁君所养的马跑出来的时候非常勇健,一点都不会偏斜。孔子从《诗》里面提炼出这三个字,用来表达整部《诗》。就是说《诗》是文学的作品,文学的作品一定要有真诚的情感,最怕无病呻吟或者矫揉造作。
《诗》是古代的文学作品,它是古代的采风之官到各地采集民间的各种歌谣总集而成,并以此作为教化的参考。所以《诗》谈什么呢?思想纯正无邪吗?不是的。《诗》与思想或意识形态基本上没有直接的关联。《诗经》这部作品,它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歌谣,加以整理成三百多篇。请问如果把“思”理解为思想,是谁的思想?因为很多都没有作者,也不知道是在写谁,是谁的思想纯正呢?所以不是作者。因为作者太多了,恐怕有几十人,甚至有上百人。是编者的思想吗?如果是编者的思想,那何必说纯正无邪呢?他与读者有什么关系呢?编者本身思想纯正无邪与编《诗经》,也不见得是必要的条件。难道是读者的思想吗?我读《诗经》的时候,思想需要纯正无邪吗?事实上《诗经》很多篇章都在表达人的情感。比如大家最熟悉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它描写的是雎鸠关关地叫着,在河边的沙滩上。人与人之间互相吸引,美好的女子就是君子最好的伴侣。它可以从自然界的一种现象,转到人类情感的互动、交流,人对生命的一种肯定与向往,它和思想有什么关系呢?它描写的是真诚的情感,所以《诗经》里面很多地方都会提到抱怨、提到难过、担心的情绪,与思想完全没有关系,它讲的都是真诚的情感,所以我们在读《诗》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它是文学作品,以真诚的情感为主,只有真诚的情感才能感动别人。而我们将来再看到孔子谈到《诗》的时候,都会用一个字,“兴”,可以理解为引发真诚的心意。
平常我们看多了社会上的各种新闻,会觉得好像人活在世界上只能够得过且过,或者随俗浮沉,早就把年轻时真诚的心意遗忘了。读《诗经》会引发真诚。看到《诗经》里面描写的情感都这么样的真挚,也会引发我年轻时的真诚情感。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提到四个字,都和情感有关。引发真诚的情感,了解自己的志向,同时观察整个社会的风尚。最后还有怨,可以抒发委屈、怨恨。读《诗经》读到有些人很委屈,再对照自己的遭遇,就会觉得,古代这么好的人都委屈,何况我这个平凡人呢。读完之后心中的怨恨自然消解。
儒家思想对于人的情绪反应是非常重视的,后代特别强调儒家的礼教,其实并非孔子的想法。孔子、孟子,都很重视人的真诚情感。人活在世界上,如果没有真诚的情感,那活得多累啊!如果任何事情都必须要客套,要注意到别人的各种要求,就只能忽略真诚的情感,凡事也就只能做戏而已。儒家为什么重视《诗经》?因为《诗经》是真诚地表达情感的歌谣。读《诗经》引发真诚的情感,就可以回到儒家思想的正途上,从真诚引发内在的力量,让人们自愿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自愿来帮助别人,来做好事。儒家为什么强调《诗经》?《礼记》里面特别提到,“温柔敦厚诗教也。”一个社会如果推广《诗经》的教育,它的社会风气就会“温柔敦厚”。儒家的教育,包括文学、历史、艺术在内。而在文学这个领域,特别重视《诗经》作为真诚情感的表现。
所以孔子说《诗》三百篇用三个字概括,叫做“思无邪”。我们要记得,“思”是语首词,“无邪”是代表从内到外直接出去,没有转弯,也不必绕圈子,所以一切都出于真诚的情感。如此,就能了解孔子为什么那么重视诗教,也可以知道诗教为什么会带来温柔敦厚的社会效果。
【第15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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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为政第二》的第三章,原文是: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孔子说:“以政令来教导,以刑罚来管束,百姓免于罪过但是不知道羞耻。以德行来教化,以礼制来约束,百姓知道羞耻,还能走上正途。”
有两种方法来对百姓进行教育和规范。第一是德与礼,第二是政与刑。孔子先讲第二种方法,也就是用政令、用法律来作为约束的方法,这样也许百姓很听话,因为有政令、有法律,百姓如果不遵守就要受罚的。虽然他可以免于被处罚,但是却丧失了羞耻心。因为百姓可能会钻法律漏洞。在今天法治时代确实是有这样的现象。以美国社会为例,美国社会当然早就是法治的社会了,但是很多人都说,在美国,真正治理国家的是律师,因为任何事情都需要靠律师来解释法令条文。在很多电影里面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一个人被冤枉入狱,他坐牢第一天和牢友们吃饭时,别人就很好奇,说你这个人看起来蛮斯文的,听说你在银行工作,怎么会坐牢呢?这个人说我是无辜的,他讲完之后,所有的犯人都笑了。为什么?犯人们在这儿都说自己是无辜的。美国人拍电影常常自我解嘲。犯人们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如果有一个有钱的父亲可以请最好的律师,就可以无罪释放,可惜我们没有,所以我们很冤枉。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家有钱请一个好律师,那么就大罪化小、小罪化无。到最后我们就可以无罪释放了。但因为家里穷,请不起好律师,要不然就是我的对头有钱请到好律师来对付我,所以我今天被关是无辜的。你看,这样的观念就糟糕了。为什么糟糕?一个人做错事,完全不会自我反省,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当然我们也知道,社会上的各种关系非常复杂。
一个人做事,很难说他要负多大的责任。比如美国律师在替人辩护的时候常常这样说,不要怪这个人,他为什么做坏事呢?他从小生长在贫民窟,他周围都是穷人,和他一起生长的人如果不去贩毒就去抢劫杀人。他如果不打人,他就被人打,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最后变成这么坏的人,实在是不能怪他,应该怪这个社会。律师这样辩护,完全没道理吗?好像也有点道理,但这样一来,那谁还要做好事呢?每一个人做坏事都有理由。我们都知道,做好事是需要努力的。中国有一句话说“为善如登,为恶如崩”,做好事和爬山一样,很辛苦的;做坏事,手一松往下磙,快得很。正如“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我在荷兰教书时,很多人对我说荷兰的税收很高,超过一定数目就要交税40%以上。有人觉得太划不来了。他们就越过边境到比利时,比利时的税比荷兰的税要低。而比利时与荷兰有一部分人讲一样的语言,都讲弗拉芒语,所以有一些荷兰人就越过边境到比利时买一间房子,在那儿交税,他为了减10%、20%,在荷兰赚了钱宁可交给比利时。这让荷兰、比利时两国之间产生了一些小误会。这样的故事很多,百姓享受荷兰的待遇,但是为了省一点税钱,到比利时去交。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听到的一些议论,真实的情况如何呢,还需要去做进一步的研究。为什么百姓这样做?就是典型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羞耻心。我这样讲绝不是说外国人没有羞耻心。“耻”字我们不要拿一般的观念来看,儒家讲“耻”是指个人所作所为如果达不到社会共同的要求,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别人都做到了,我做不到,那怎么可以呢?所以有“耻”,羞耻心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点,在《论语》里面“耻”字经常出现。如果问,活在世界上最怕哪种人呢?应该是最怕不知耻的人。他如果没有羞耻心的话,你根本毫无办法,你只能用法律约束他。孔子说得对,“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百姓会钻法律漏洞,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对的关系,所以在道家的《老子》里也有一句话叫做“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把法令弄得越细的话,那犯法的人就越多。小偷到最后变强盗,越来越严重。所以这是一种复杂的现象,很难用一句话来说究竟如何从根本上加以化解。
孔子认为有办法,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第一种,用德与礼来治国。“道之以德”,用德行来引导,百姓看到在上位者有德行,自然就跟着走。“德”这个字很有意思,古代讲德代表为政者照顾百姓,百姓都喜欢政治领袖有德行。因为对百姓很好,国君对我好,我当然喜欢,因为对我是有利的。对我好而且又有德,那百姓就会以国君为榜样。因为我喜欢你对我好,我也知道别人也喜欢我对他好,这是一种教育的方法。所以“道之以德”还是可以做到的。它的根源还是在于人天性就有一种向善的愿望,所以你有善,我跟你走。同时我行善的时候内心快乐。
至于“齐之以礼”,因为礼乐教化是一个社会所需要的,所以周公制礼作乐,使一个社会有礼和乐可以依循,作为行为的规则。孔子特别崇拜周公,就因为他把礼乐制作得非常完善,但是春秋时是礼坏乐崩,所以我们看到德治之后要配合礼治,如果礼治还不行,就要法治了。礼与法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一般讲礼与法有一个简单的分辨,法是从外在约束人的行为;礼是从正面引导人的行为。一是约束,一是引导,差别就在这里。法律可以约束,法律很难引导。
我们不会说一个人守法是好人,只能说一个好人不犯法。守法是好人吗?不一定。因为他并没有特别做好的事,他只是守法而已,守法是应该做的,谈不上特别好。如果遵守礼仪,那就比较好了。所谓富而好礼,这个礼就是正面的引导,见到长辈要有礼貌,见到老师要尊敬,这些都是礼仪。这个礼仪创建的人际关系是普遍适用的,因为一个年轻人对长辈尊重,他将来年纪大了变成长辈时,将来的年轻人也会尊重他。否则一个年轻人对长辈不尊重,不知道去遵守礼仪,那么他将来老的时候变成长辈,凭什么要求年轻人对他尊重呢?所以,我们在年轻的时候会经常接受老师与父母很多教育,千万不要以为长辈只知道教我们年轻人,我们年轻人就这么样的委屈吗?就一定要听话吗?不要忘记,年轻人一定有一天会成为长辈,成为老一辈的人。那个时候,年轻人同样地也尊敬你。所以一个社会一定要有延续的发展过程,在这一方面,孔子的思想指出了社会发展的重点,也就是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老百姓如果无耻的话,政府怎么做都不容易有好的效果。
另一方面,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百姓有羞耻心,因为他知道由内而发,应该自我要求,“格”代表正,走上正路。有人说“格”代表“来”,事实上“来”不见得代表一定走上正路,走上正路是老百姓自己走上正路,如此一来,所谓的政治人物也不须费太多心。当然,德与礼的要求是很高的,并不容易做到。
【第16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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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为政第二》的第四章是特别重要的一章,如果在《论语》里面选十章最重要的内容,这一章一定在里面。为什么?因为它里面提到孔子的一生。这是我所见过最短的自传了,只有三十八个字。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说:“我十五岁时立志求学,三十岁时可以立身处事,四十岁时可以免于迷惑,五十岁时可以领悟天命,六十岁时可以顺从天命,七十岁时可以随心所欲都不越出规矩。”
这是很重要的一章,讲孔子十五岁到七十岁,一生发展的好几个阶段,以十年作为一个代表。这些话意思并不难了解,但是很难做充分的说明。
首先,孔子说他十五岁立志学习。因为古代的教育,像孔子这样的背景,父亲早逝,跟着妈妈在娘家成长,属于地位非常卑微的一般百姓,他念书只能到十五岁。古代的乡村教育是利用每年秋收之后,农闲时请乡村里面有学问的人或者退休的官员,来教一些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教他们文化常识以及基本的武艺。孔子十五岁立志求学,很多人说我们今天教育已经普及了,六岁就求学了,甚至有人更早,进幼稚园了,但是这不是自己立志的,是被父母要求的、被社会规定的。重要的是孔子十五岁立志求学,他一辈子都没有停下来,到老的时候还学而不厌呢。所以他的求学是与生命一起成长,他也认为自己最好学了,所以第一句话是孔子强调自己立志要学习。有关立志的问题在《论语》里有三个对象,第一个,立志于学习;第二个,立志于行仁;第三个,立志于求道。都用“志”字。“志”的写法很有趣,上面是“士”,底下是“心”,士心为志,代表读书人的心意就是他的志向。至于“学”只是一种外在的描述,学什么?学的目的何在?那就要志于仁,就是立志以后要走上个人生命的正路。有关“仁”字,有时和“道”很接近,但是要怎么分辨呢?因为孔子也说过,志于道,立志于求道。这个道代表人类共同的理想。就是作为一个人,应该知道如何安排这一生,叫做人生的光明大道。所以“道”代表人类的正路,“仁”代表我个人的正路,这要稍微区分。“道”是共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走。“仁”是每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对行仁的选择。但是基本上仁一定是由内而发,出于真诚的心。
孔子十五岁立志求学,接着经过十五年的时间,三十而立,“立”一般说是立身处世。但是在当时要立身处世,有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要懂得礼。因为在《论语》里面出现过两次,所谓的不学礼,无以立,或者是不知礼,无以立。若是没有学习礼仪,在社会上不能立足。不懂得礼仪,在社会上无法立身处世。孔子三十而立,可以理解为礼仪、礼节、礼貌都做到了、都学好了。立也代表就业,否则三十岁早已经成家了,如何养家煳口呢?所以孔子的职业曾经做过仓库管理员,也做过牧场管理员,另外,他能够立足也包括他有专长,可以替别人主持丧礼。这就是孔子三十而立了。
再看“四十而不惑”,有人到四十岁的时候反而觉得人生陷入困惑,因为小时候比较单纯,所有的问题老师与父母都帮我们作出答案了。到了四十岁,自己成家立业,孩子也慢慢长大了,然后才发现人生的问题非常复杂,会有许多迷惑。在《论语》里,谈到迷惑的地方很少,比较清楚的只有两处,一是子张请教如何辨别迷惑,孔子回答说爱一个人,希望他一直活下去;恨一个人,希望他立刻死去;对同一个人又爱又恨,那不是迷惑吗?由此可以知道迷惑代表感情上的困扰,也就是说我们要调节情绪,不能靠情绪冲动来和别人来往。另外一个学生樊迟,他也问如何分辨迷惑。孔子回答时说:一时的愤怒忘记了自己的安危,甚至让父母亲跟着受累,那不是迷惑吗?因为有时候一时冲动生气,和别人吵架打架甚至杀人放火,别人报仇时到家里来寻仇,让父母亲陷入危险,因为愤怒而造成这般可怕的后果,这也是迷惑呀!孔子的学生两次请教他什么是迷惑,他回答时无一例外,都谈到情感上的问题。人有理性,也有情感,理性是光明正大,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过学习而理解,知道人生应该往哪里走。另一方面,人还有情绪、还有情感,它们和感性的要求连在一起,就会发生很多问题,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很迷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出来呢?所以到四十而不惑,对我们来说就很不容易学到了。人间所有的问题有因就有果,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只要知道发生什么事,再推究它的原因,再思考它的结果,大致上不惑还是可以做到的。只要多学习、多观察、多了解。
【第17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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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谈过十五岁立志求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接着就要谈“转捩点”了,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是什么意思呢,有些人说,孔子五十岁的时候研究《易经》,懂得算命,但是事实上,这叫做命运,不叫天命。天命是命运之外还了解自己的使命。所有的人都觉得人生下来就有命运,无可奈何,因此儒家强调要通过学习、通过自觉找到自己的使命。使命是什么?为什么称为天命?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有使命感,这个使命感的来源既不是别人,也不是自己给的。责无旁贷,一般把这个称作天命。比如说,国家就像一辆游览车,天子就是司机,要带我们去一个风景点。但是开车开了一半,司机心脏病发倒下来,这个时候请问,在车上谁有使命,谁有责任继续开车?答案只有一个,是懂得开车的人。孔子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他把古代的经典掌握之后,知道夏、商、周这三代何以兴盛衰亡,如何发展。他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何处,他知道人性要往哪里发展才能得到成全。他五十一岁出来做官,做到五十五岁。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有使命感,就要对社会有所贡献。他努力做,做得也非常好。但是到五十五岁时又发生了各种问题,以至于鲁国的当政者不让他继续发挥他的理想,所以孔子就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周游列国。我们讲五十而知天命的时候,我们要把“天命”理解为两个重点:
第一,按孔子当时的情况,他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够实现他的使命,所以他出来做官。
第二,我们一般人可以学的是什么呢?把天命当做人性向善,因而追求择善固执,最后达到止于至善,当做我们每一个人的天命。儒家所谓“善”就是自己和他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我对父母孝顺叫做善,我对朋友讲信用叫做善,我对长官效忠叫做善。这个善一定是指我和别人之间适当的关系。所以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天命,也就是要把向善的要求实践出来。
六十而耳顺,我把这个“耳”去掉,改成“六十而顺”,顺天命。为什么这样改呢?有许多理由。因为在整部《论语》里面,“耳”这个字实在并不重要,它只出现四次,有两次当做语助词用。没有什么意思。比如孔子说“前言戏之耳”,前面说的话是和你开玩笑的,那个“耳”是没意思的。“汝得人焉耳乎?”你找到什么人才了吗?“耳”也没有具体含意。只有一次用于耳朵,孔子听到有人演奏音乐,他说“洋洋乎盈耳哉”,声音这么好听,洋溢着充满我的耳朵。六十而耳顺,这个“耳”很特别,因为整段行文都是一个年龄加一个行为,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到七十呢,从心所欲不逾矩。年岁接动词,中间没有加一个名词。“六十而耳顺”,说成是“六十而顺耳”,还比较接近这样一种行文特点。孔子六十岁时,在周游列国,周游列国是为了顺天命,有人对他说“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上天要以你们老师作为木铎,从事教化工作,这就是顺天命。孔子周游列国两次差一点被杀,两次碰到生命的危险,他都把天提出来,“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你们能对我怎么样呢?因为我后面有天作为我的依靠,我是在顺天命啊!并且更重要的是在孔子以后,先秦的儒家经典,像《孟子》、《荀子》、《易传》、《中庸》、《大学》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到耳顺。相反的,有好几个地方提到顺天命。由此可知,孔子说的是六十而顺,顺天命。顺天命代表他不计任何代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关天命,在孔子的思想里面很明显地说出来,第一个要知天命;第二个要畏天命。他在知、他在畏,就代表这个天命一定有其内容,天要他知道什么、天要他敬畏什么,接着天要他顺从什么,要怎么去做。所以从知到畏,接着就要顺天命,最后一步还要乐天命,就是最后阶段。在解说《易经》的《易传》一书中强调乐天知命,就是这种思想,很合理的一种人生发展。所以在《论语》里面谈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的时候,我们是非常谨慎的。因为如果加一个“耳”的话,没有人讲得清楚。比如说朱熹的解释是,“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听到什么心里面就懂了,没有任何违逆。但是这个属于不惑。可以了解别人的意思,听到什么样的话都不会觉得刺耳,别人骂我的话,听了也无所谓了。那不是耳顺,而是乡愿。从以上几方面来看,“耳”字应该是多余的。并且很多学者从考据方面、从哲理方面都加以发挥,都强调“六十而顺”,“耳”是多出来的字。我们在阅读古代经典的时候,更改一个字都要谨慎小心。不能随便说我认为这个字是多出来的就改了,要举出各种证据。
到最后一个阶段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最后阶段,其中有两个重点:第一,孔子说这话代表他在七十岁以前如果从心所欲,偶尔难免有可能违背规矩,代表人的心的确是有问题,捉摸不定的。所以我们学儒家时一定要记得,儒家从来没有把人的心看做本善、至善。颜渊的心三月不违仁,三月代表很长的时间,不会有违背仁的要求。而孔子自己到了七十岁才能做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代表平常若从心所欲,就可能违背规矩。所以七十岁了,从心所欲都不会违背规矩,这话才能讲得通。第二点要了解从心所欲代表自然而然去做的,不逾矩代表都符合规矩,也就是做到应该做的事情。对孔子来说,他的七十岁的境界是:自然的就是应该的,他自然去做的都是他该做的,他该做的事都做得很自然。这句话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很容易,自我反省就会发现,我们只要自然去做的,大多数都是不应该做的,而我们应该做的事,大部分都做得很不自然,代表我们的修养还差得很远。
所以这整段话代表了孔子一生的发展。我们相信,孔子可惜只活到七十三岁,他如果活到八十、活到九十,他人生的境界一定还会更高。我们很难想像那是什么境界,只用一句孟子的话来说,孟子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达到圣的境界,再往上一步,简直无法理解。这是像神一样的境界。本章介绍孔子生平的自我了解,可以从中得到很多人生的启发。
【第18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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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为政第二》的第五章,原文是: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懿子请教什么是孝,孔子说:“不要违背礼制。”樊迟为孔子驾车时,孔子对他说:“孟孙问我什么是孝,我回答他不要违背礼制。”樊迟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父母活着的时候以礼的规定来侍奉他们,父母过世后以礼的规定来安葬他们、以礼的规定来祭祀他们。”
这篇提到的孟懿子,就是孟孙或孟氏,也就是鲁国三家里面的第一家。孟懿子的“懿”字是他死后的谥号,他原名为仲孙何忌,因为编写《论语》时他已过世,所以就用了他的谥号。鲁国有三家,这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后代。鲁桓公生了四个儿子,一个是嫡长子,继承王位,后来称为鲁庄公。另外三个儿子也受封。这三家后来在鲁国很有势力,与鲁君四分鲁国。
孟懿子的父亲是孟僖子,孟僖子曾经在国际场合因为不懂得礼仪而觉得很丢脸,回国之后就想自己身为大夫,不懂得礼仪,下一代一定要让他们多学学。他打听到孔子是礼仪方面的专家,就让他的孩子都去向孔子学习。所以孔子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当贵族的家教,而且顺便也招收别的学生,开始了他的平民教育的大业。
孟懿子请教怎么样才是孝顺,孔子回答时强调礼仪的规定。在古代社会,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受过教育的人都用礼互相来往,而老百姓却不懂得礼仪,只好靠法律来约束了。孔子强调,身为贵族,要特别的守礼。父母活着的时候用礼仪来侍奉他们,父母过世以后按照礼仪来安葬。因为贵族子弟很容易财大气粗,反正家里有钱,便十分铺张,超过自己身份的规定。孔子认为应该遵守礼仪规定比较好。所以他一再强调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最后祭祀的时候还是按照礼仪规定。代表人的孝顺不能离开社会规范。
《为政第二》的第六章,我们一起说明。因为这章提问人是是孟懿子的儿子。原文是: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原名仲孙彘(zhì)(ㄓˋ),他是孟懿子的儿子。他也来请教孔子何谓孝顺。可见当时孔子教书时间很长,做父亲的年轻的时候问过,儿子长大了之后也来请教了。孔子回答说,让父母只为子女的疾病忧愁。
我们思考一下,作为贵族子弟,生下来就有官位,不论学问如何,不论做人处事能力,长大了便继承父亲的原有的官位,可以做官。对于贵族子弟这些家世背景比较特别的人,孔子认为什么是孝顺呢?他对孟懿子说你要遵守礼仪的规范,他对孟武伯说让父母只为你的疾病忧愁,因为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病呢?生病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如果你让父母只为你的疾病忧愁,代表你真的很孝顺。因为其他念书、做人、处世等方面,都不须父母担心。换言之,一个孩子在各个方面都能尽力做到最好,让父母不要操心,只有偶尔生病是难免的,让父母为生病而操心。如果只有这件事,那真是不错的,算是非常孝顺的,等于是做子女各方面表现都很好,父母从来不操心。
由这二章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于不同的人的教育是因材施教。孟懿子、孟武伯都是孟氏的贵族,这个贵族在鲁国权力很大,将来都是国家的重要大臣。所以孔子教他们时就按照他的情况,希望他们虽有很多财富,但一定要记得守礼,我们前面一再提到,孔子希望一个人有钱之后能富而好礼。与这两章相配合,对父母亲按照礼制的规定,这样就可以算是孝顺了。在这里孔子没有谈到内心的情感,在古代贵族社会里,表现内心的情感需要适当的形式来规范。
为什么我们念《论语》会有困难呢?是因为对话简短,并针对特别的学生来作的回答。有时候会觉得孔子似乎只注意到外在的礼仪规范,他难道忘记了情感更重要吗?像第二句谈到说让父母只为你生病去忧愁,难道别的时候不用孝顺吗?只是生病让父母忧愁,那别的事情做好就够了吗?它与孝顺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们思考孔子对于孝顺的看法,必须看很多章相关的材料,才能做完整的理解。不能看单章,单章往往有针对性,也就是孔子的因材施教。今天的孩子也是一样,各方面让父母都不要操心,只有生病是难免的,让父母操心一下吧,那就算是很孝顺了。怕的是除了生病之外,还有念书、交朋友、各种言行表现让父母担心,那样就不是孝顺了。所以每一个人都要从这些角度来思考,自己对父母的孝心应该表现在不要让父母太操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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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57 周二里仁第四
【第40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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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仁第四》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孔子说:“居住在民风淳厚的地方是最理想的,一个人选择住处,而错过了民风淳厚的地方,怎么算得上明智呢?”
这里有两个重点,第一,民风淳厚是很理想的;第二,选择何处居住是很重要的。里仁为美的“美”,指值得欣赏。我们选择住家的时候要看它的社会风气。好的社会风气一方面让生活有安全保障,邻里相处,大家可以守望相助、敦亲睦邻。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孩子能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比较令人放心,古代就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孟母三迁”,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孟子小时候,家住在坟场附近,看到有些人上坟去拜拜,他就跟着去看,甚至还学别人怎么挖坟墓,怎么祭拜,妈妈一看,小孩子三四岁学着别人去祭拜,去哭坟,实在不太适合。于是就搬家到市场旁边。之后,孟子又跟着别人称斤论两,学起买卖。妈妈一看,这么小的孩子称斤论两,和别人谈条件、讲价钱,好像也不太适合。再搬家,第三次搬到一所学校的旁边,小孟子还没有到念书的时候,每天看到比他年长的大哥哥们去念书,就跟着去。在外面看,在外面听,也开始念书了。此时孟母才觉得放心,认为这才是应该选择的地方。孟母非常贤慧,足以为天下母亲的表率,因为她选择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居住。
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小孩读好学校,这点可以理解。但是我一向认为孩子太小,让孩子进入好的学校,竞争压力很大。我比较喜欢强调孩子念书有一个渐渐往上的过程。这与我个人的经验有关,我小时候在乡下念书,上的是一般国民学校,绝不是讲究升学率的明星学校,到小学五年级还是光脚上学,和乡下孩子完全一样。中学时代就到大城市附近去念书,这是一所中间程度的学校,我在这个学校创建了自信,因为我功课很好。大学的时代,我也没有念最好的学校,上研究时才念比较好的学校。然后再到美国念书。这一路慢慢往上的求知过程,让我一直充满信心,相信只要用心力争上游就可以把功课念好。自信对很年轻人很重要,太早让孩子进入最好的学校,去和最好的同学竞争,不见得是好事。
今天做父母的比较重视孩子的成绩,和进好的学校。往往忽略“里仁为美”,淳厚的、善良的风气,在一个风气善良的环境中学习,远比选择成绩竞争激烈的学校,对孩子一生的正向影响深远得多。每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不同,有些孩子只会念书,别的事情都不会,会念书固然是个优点,但是只会念书,人生的发展也有很大的缺陷。另外一些孩子,虽然念书不见得很好,但是别的方面,比如德育、体育、美育、群育都非常好,那么他人格的发展就会比较完整。所以儒家谈到对孩子的教育,除了人才教育之外,还有人格教育,以及人文教育。人文教育,特别重视艺术修养,有好的艺术修养,自然能造就善良淳厚的氛围,配合美好的居处和学习环境。
每一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专长,全能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所以做长辈的,做父母的,做老师的都要设法欣赏年轻的学生,创造机会让他的专长可以完全发挥。
【第41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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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仁第四》第二章,原文是: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孔子说:“不行仁的人没有办法持久处在困境中,也没有办法长期处在顺境中,行仁者是自然而然走在人生正途上,明智者则是了解人生正途的重要而作此选择。”
这里我们要把“仁”当作动词来用,不仁者与仁者意义的区分,就是不去行仁的人,以及去行仁的人。把“仁”当做动词,才能够分辨一个人行仁或不行仁。不行仁的人不能长久处在困境和顺境里面。不行仁,简单说来就是没有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如果处在困境里面就容易胡作非为,但若处在顺境又容易沉迷于生活享受。所以孔子说得很清楚,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两个选择:或者走上正途,或者不走上正途,没有中间的情况。后来孟子引述过孔子的话,他说:“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人生的路只有两条,或是行仁,或是不行仁。用现在的话来说,或是做好人,或是不做好人。如果不做好人,不走在正路上会有什么结果?在困境会放弃原则,在顺境也会放弃原则。就如同孟子所谓的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是大丈夫。不是大丈夫的人,拥有富贵就淫了。沉溺在富贵里面吃喝玩乐,不长进。贫贱不能移,如果贫贱就改变一个人志向,这人必不是大丈夫,也就是不行仁的人。所以为什么不行仁的人不能长期处在顺境,也不能长期处在困境,因为他无法坚持理想。
我们都知道处在困境不容易,什么事情都不顺利,很辛苦。但是,处在顺境也不容易,许多人在飞黄腾达时,往往不再坚持最初的理想了。在任何环境中能否坚持的关键是行仁,如果不行仁,无论顺逆都无法坚持自己的理想。如果能行仁,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在富贵里面不会被它迷惑,在贫贱的时候也不会失去志向。
“仁者安仁”,我们翻译为:行仁者是自然而然走在人生正途上。《为政篇》读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中曾提到过“安”,就是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安心、可以安顿。这往往可以看到人内心中最深的愿望。比如我现在决定走上人生正途,决定做好人,那么做好事便很自然,毫不勉强。因为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是我主动愿意去做的。这就是安于行仁。做好事本来就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做好事的理由是从外而来的,也许是金钱的诱惑,所以去做好事,也许是外在的压力,因为别人看着我、别人要求我。第二种是由内而发,自己愿意做好事。第一种状况从外在诱因而做好事,做好事往往只是虚应一番,一旦诱因消失,就不做了。第二种状况是由内而发,一旦动心起念,就不会受到外在的干扰,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才是儒家的思想。所以讲“仁者安仁”,基本上是说行仁的人安于行仁,自然而然就去做好事,因为他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
“知者利仁”,“利”这个字代表有利,“知者”代表聪明的人,了解道理的人。聪明人知道行仁对自己有利。我们都很重视别人的评价,有些人不见得立刻就可以做仁者,立刻就自然而然由内在主动去行善。但是很多人很聪明,知道如果为善、行仁,别人会给予根本上的肯定,因为大家都是人性向善。所以说行仁后得利最多的是自己。举例来说:假设我坐在车上,一个老太太上来,我是仁者的话,我自己愿意让座,完全没有人要求我,这是行仁。但是一般人做不到。一般人最多做“知者”,老太太上车,我把座位让给她,老太太感谢我,其实我才应该要感谢老太太,因为她给我一个机会肯定自己是一个向善的人,这个更重要。
平常我们与别人来往的时候,都不太谈仁,往往只计较利害关系,这是一般的社会情况。如果一味这样,到最后恐怕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多么可惜。好好的一个社会,就变得复杂纷乱,最后分崩离析了。再比如一个企业家捐款给灾区,他如果真是要行仁的话,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这叫做安仁,仁者安仁,就做自己该做的事,做的时候心里很愉快。换做知者利仁会是什么状况呢?他捐款之后,因为要报销,所以要公布公司捐款的流向,和捐款若干,这对企业的形象也有利,这就是知者利仁。捐款消息一公布,所获得的广告效果远远超过花钱登广告。很多企业家是很聪明的。他作为企业家,一定会将本求利,精打细算,好不容易赚了钱,却要他安于行仁,完全不要计较得失,这样有点强人所难。他只要能做到很聪明,知道出钱做公益事业,公司的社会形象更好,而且广告的效益更大,有这样思考方向的公司负责人很聪明,我们也赞成这样的聪明。
儒家不只教人做好人、做好事,同时也说明这样做对自己最有利,这一点是我们要特别强调的。因为它可以使你向善的人性不断得到实现的机会,感觉到生命越来越充实,越来越圆满。当然最高的境界还是要到安仁的阶段,可以完全不在乎任何一切,只为了该做,就做。
【第42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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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仁第四》第三章,原文是: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孔子说:“只有行仁者能够做到喜爱好人、厌恶坏人。”
一般人都是喜欢朋友,讨厌敌人。朋友好坏先不管,只要是我的朋友我就喜欢,敌人好坏我也不管,只要是我的敌人我就讨厌。只喜欢朋友而讨厌敌人,而忘记了应该喜欢好人,讨厌坏人。这章说明只有行仁者能够做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不管这个好人坏人是朋友或是敌人。这相当困难,会被批评为不近人情。
一般人会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论好坏一味包涵;因为是敌人,所以不论好坏尽情打击。这样是不分是非,敌人虽然是对手,但也有好人,孔子说这些话,可供我们深思。苏格拉底说过:坏人没有朋友。坏人为什么没有朋友呢?黑道上大家相互称兄道弟,彼此讲究义气,坏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原来苏格拉底认为“朋友”这两个字一定要以“道义”为主,坏人本身既不讲道义,当然没有朋友。美国很多黑社会老大,最后都是因为内讧进了监狱。这就是苏格拉底说的“坏人没有朋友”的意思。
但是人是会变的,好人可能因为堕落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因为改过而成为好人。所以人的生命充满着动态的力量,人们无时无刻不面对选择,选择错了要立刻改善。儒家并非主张人性本善,因为儒家知道每一个人都有弱点,每一个人都要做选择,每一次选择都是挑战,都是考验。所以只有仁者可以做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不管朋友还是敌人,都是一样。
《论语•里仁第四》第四章,原文也是很短。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孔子说:“只要立志行仁,就不会做坏事。”
说到“立志”,在《论语》里面出现过三种“立志”。第一是志于学。第二就是本章所说的志于仁,立志于行仁。第三是志于道,立志于求道。三个志,它的对象内容大同小异。所学的是什么?学做人处世的道理。
“仁”是什么?“仁”在《论语》里面出现了一百多次,学生每一次问“仁”,孔子的答案都不同,我们也很难说明它的具体意义。但是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仁”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正路。学生问仁的时候,孔子的回答都不同。他因材施教,按照每一个学生的情况,给他一个行仁的方法。
学生司马牛问老师什么是仁?孔子就说:“仁者其言也讱。”讱的意思是说话慢吞吞,这也算是行仁吗?我们都以为行仁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应该像孔子回答颜渊的“克己复礼为仁”,那样冠冕堂皇。结果他回答司马牛“说话慢一点就是你的人生正路”,说明了“仁”这个德行的实践是因人而异的。
立志行仁,就是立志走上个人的人生正路,那么绝对不会做坏事。《易经》第一卦乾卦有文言传,其中说到“闲邪存其诚”,意思是说,要防范邪恶以保存内心的真诚。这话说得好,人只要真诚,就会跟邪恶势不两立,由此可知人性向善。立志行仁,真诚由内而发,走上人生的正路,跟邪恶势不两立,绝不做坏事。只有这种行仁的人,才能够作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
儒家思想谈到“仁”时,一再强调人性向善,“仁”就是由真诚引发力量,力量代表“向”,力量由内而发,自我要求做该做的事,该做的事便是“善”。虽然这个向善的过程还需要教育来引导,但是内心里面引发的力量才是关键。若没有内在的力量,行善永远都是被动的。仁者安仁,只要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就自然而然安心地去做该做的事,这才是儒家的理想。只问是非,只问善恶,这样的人行仁才能真正达到没有私心的要求,称为无私。
【第43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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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仁第四》第五章,这一章内容较长: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孔子说:“富有与尊贵是每一个人都想要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接受的。贫穷与卑微,是每一个人都讨厌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逃避的。君子如果离开了人生正途,凭什么成就他的名声?君子不会有片刻的时间脱离人生的正途,在匆忙急迫的时候坚持如此,在危险困顿的时候也坚持如此。”
这段话非常深刻。每一个人都想要富贵,每一个人都不想要贫贱。但是,如果没有按照正当的途径把富贵加在君子身上,君子不会接受。但是面对贫贱就不同了,如果不依正当途径把贫贱加在君子身上,比如该当官不给官位,该赚钱不给机会,因这样的状况而陷入贫贱,君子是不会拒绝、逃避的。
我们不免要问:为什么都是不依正当的途径,君子不要富贵,却能接受贫贱呢?照一般人的理解,只要不依正当途径,给我富贵我不要,给我贫贱我也不要。但是儒家不这样想,这值得我们思考:富贵与贫贱究竟有什么差别呢?我们都知道,富贵对人来说具有诱惑,很容易因为富贵而忘记了根本,得意忘形。一个人有了富贵之后,便容易忘记他年轻时的理想。所以孔子对于富贵,有相当程度的戒心。至于贫贱,自然也不好受,贫贱夫妻百事哀,要一个贫贱的人坚持理想,也不容易。儒家认为,一个人在贫贱中,外面没有任何依靠,反而比较容易收敛自己,回归内心去思考人生应该何去何从。所以通常我们讲到富贵与贫贱这两种极端的时候,会发现凡是有见解的哲学家与宗教家都有他特殊的看法。比如,释迦牟尼本来是印度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拥有荣华富贵。但他为什么要出家去追求贫贱的生活呢?因为他要修练,他要修道,最后他也确实放弃了一切,修成正果,在菩提树下悟道。这是佛教的一个很好的启示。再看基督教,耶稣也认为,一个人如果拥有富贵,麻烦可大了,他说:“有钱人进天国,好像骆驼穿针孔一样。”对此有两个解释,一个说骆驼其实应该是骆驼毛。骆驼毛要穿针孔不容易,骆驼毛很粗。第二个解释,说耶路撒冷有一个门叫做针孔门。第二种解释我个人觉得还满合理的。针孔门,很小,骆驼要钻过需要先练成缩骨功,那是太难了。耶稣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有钱人、富贵者沉迷于富贵,不易进行心灵上的修养。所以佛教和基督教对于富贵都有戒心,因为它会让人沉迷其中。
相反的,对于贫贱,他们反而觉得不见得不是好事。因为贫贱会让人收敛自己,知道在世界上我们都是过客而不是归人。人在世间是短暂的一生,所以要把握的不是外在的成就,也不是富贵,而是内在的修练,修养自己的心灵。所以宗教界对于贫贱显然是抱着比较正面的态度,因为它会让人往内在去发展、去修练,去往上提升。
孔子也抱持同样的态度,当处在贫贱中时,反而可以修练自己。孔子评价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虽然贫穷,但非常快乐,有钱人都没他那么快乐。我们透过这段话便能知道儒家的思想。比起宗教,儒家有同样的境界,孔子不是宗教家,但是他的哲学有宗教的高度,也包含了宗教的情操。
接着后半段说,君子如果离开了“仁”字,离开了人生正途,凭什么来成就他的名声呢?“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这句话相当重要,因为孔子说过一句话,君子最讨厌的是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留下好名声。要靠什么出名,这句话就是答案,“君子去仁,恶乎成名”。离开了“仁”,凭什么出名?一个君子靠有钱出名、靠做官出名,都不够,要靠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出名,这才是标准答案。所以君子离开人生的正途而成就名声,是不可能的。
我们学儒家一定要记得,它绝不是只告诉我们要积极入世,要努力做官服务人群,那些只是方法或手段。活在世上,真正要做的是走在人生正路上。
最后一句话,真是精彩。君子不会有片刻的时间脱离人生正途,并且“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在匆忙急迫的时候坚持如此,在危险困顿的时候也坚持如此,都不能够偏离人生的正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能够检验出来你是否真正有行仁的决心,有行仁的理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而君子对此的不同态度,正好显出儒家思想的最主要特色。
【第44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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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仁第四》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孔子说:“我不曾见过爱好完美人格者,与厌恶不完美人格者。一个人爱好完美的人格,已经达到最好的极限了。厌恶不完美的人格,他追求完美人格的办法,是不使偏邪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有没有人会在某一段时间致力于培养完美人格的呢?真要这么做,我不曾见过力量不够的。或许真有力量不够的,只是我未曾见过罢了。”
这段话说得相当伤感。因为他多次提到“我没有见过”。孔子没见过什么样的人?他说:我没有见过一个爱好完美人格的人。这里把“仁”这个字翻译成为“完美的人格”。我们以前谈过,孔子的“仁”有三个重要内容,第一是人之性;第二是人之道;第三是人之成。所以仁义的“仁”这个字,就是我们的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只有这样的理解才比较完整。第一,“人之性”,只要真诚,就会发现自己向善的力量由内而发,要行善避恶。第二,“人之道”,就是人生的正路何在,在于择善固执。第三,“人之成”,人的完成在止于至善。
在这一章里面讲的“仁”是完美的人格,表示人的完成。所以孔子才会说没有见过爱好完美人格的,也没有见过厌恶不完美人格的。这两句话听起来好像孔子有点悲观。他接着就说了,好仁者,无以尚之,一个人爱好完美人格,没有比他更好的了。人生应该追求的最高目标就是完美的人格,只要爱好完美的人格,这一生不会做坏事,一定努力向上。他也没有见过厌恶不完美人格的。这一种当然是比第一种差了。第一种是主动积极地爱好完美的人格。第二种是讨厌那种不完美的人格,不使偏邪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
孔子教学生一向是两种策略。第一种是消极的,不要做坏事。第二种是积极的,要去做好事。人的学习要使自我从消极到积极。西方的教育也相同,做一件事情,消极的就是指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或者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消极带有否定的意思。积极就是正面的,就是说你要这样做、你要那样做,你要去做什么。孔子在这里,他先说积极,爱好完美的人格,再说消极,厌恶不完美的人格。可惜这两种人孔子都说没见过,常人对于完美的人格不太在乎,只求自己生活的方便,往往做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了。孔子认为这样不够好,真正要做到好,应该往上走,没有第二条路。他接着说,有谁能够在任何一段时间致力于追求培养完美的人格?如果真要这么做,我不曾见过力量不够的。“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一日代表很短的时间,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段时间里面,他只要立志培养完美的人格,孔子会说:我没有见过谁力量不够的。这就是儒家给人们的信心。
我经常强调,春天的时候要读《论语》,因为春天是个适合立志的季节。读《论语》就会发现,人生充满希望,孔子认为没有谁力量不够。任何时候只要愿意走上人生的正路,绝不会力量不够,就看自己愿不愿意选择这条路而已。
所以我们学儒家思想就要知道,为什么孔子苦口婆心,一直要我们努力往上走呢?因为人性向善,我们都身不由己,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内心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声音,在要求我们继续努力。我们追求的当然不是外在的成就,外在的成就也并非想要就有,但是内心的成长要求,人只要肯去做,一定会有成果。这样做会快乐吗?颜渊为什么快乐?懂得这个道理,就知道这样做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
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没有见到谁喜欢美德像喜欢美色一样。这是多大的遗憾。他说“如果有人想立志行仁,我没有见到谁力量不够,或许有这种人吧,只是我还没有见过呀。”这给我们很大的鼓励,我们应该从这句话得知,孔子对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期许,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同样的人性。这一章谈到“好仁者,恶不仁者”,要理解“仁”是完美的人格,才能讲得通畅,讲得较清楚。
【第45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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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里仁第四》第七章,原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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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57 周二公冶长第五
【第57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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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一章,原文是: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这段话说的是孔子把女儿嫁给一个学生,把他的侄女嫁给另外一个学生的故事。虽然是他的家务事,但是有他特定的想法。
孔子谈到公冶长,说:“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虽然曾有牢狱之灾,但并不是他的罪过。”孔子把女儿嫁给了他。孔子谈到南容说:“国家政治上轨道,他不会没有官位,国家政治不上轨道,他可以避免受刑与被杀。”孔子把哥哥的女儿嫁给了他。
古代的婚姻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孔子把哥哥的女儿嫁给了南容。孔子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孟皮,他的哥哥应该是比他早过世的,所以孔子就作主,把他的侄女嫁给一个好人家。古代儿、女都可以称子。缧绁是古代的刑具,用来绑犯人手脚的,后面就引申为牢狱之灾。公冶长为什么坐牢呢?古代有许多有趣的说法。据说公冶长懂得鸟语,有一次,他在从卫国回鲁国的路上听到鸟说:青溪河边有人肉可以吃。后来他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询问他是否见过她失踪的儿子,公冶长要她去青溪找找看。老太太去到青溪,果然找到她儿子的尸体,公冶长因此被认为有嫌疑,被抓进官府关了起来。他喊冤,但别人不相信。一天,他在监狱里又听到外面的鸟语说:白莲水边有米可以吃,因为有一辆运米的车翻了。他要狱卒去查看。狱卒一去,果然看到在白莲水边有一辆运米的车翻了,很多鸟在那边吃米。这就证明他真的懂鸟语,所以他就被释放。孔子不在乎一个人是否坐过牢,他在乎的是他是否具有正义感,何况公冶长是被冤枉的,所以孔子就把女儿嫁给他。
南容有贵族背景,虽然现在还无法确定他是否为孟孙家的子弟。但孔子说:南容,国家政治上轨道,他不会没有官做,他的学问、能力,在国家上轨道的时候可以做官。万一国家政治不上轨道,天下乱的时候他可以免于被杀、受刑。在顺利的时候可以发展,在逆境的时候可以保全生命,这是很难得的优点。有关南容,在《论语》里面还有一段记载,南容经常念一首诗:“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是,一块白玉如果有一点瑕疵,可以把它磨掉;如果说话有瑕疵的话,就磨不掉了。因为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南容经常读这首诗,说明他说话很谨慎。一个人说话谨慎的话,就会减少许多麻烦。我们常常说多言贾祸,多说话就会招来许多灾祸。
古书常说,为人辩冤白谤,是天下第一等事。辩冤就是替别人辨别清楚他的冤情,白谤就是把诽谤他的事情说清楚,这是天下第一等事。这需要有强烈的正义感。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孔子也是非常有正义感的,公冶长坐过牢,但是孔子不但不去责怪他,反而同情他,因为他是被冤枉的。至于南容,他能够做到国家政治上轨道时出仕,天下大乱时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这种人是可以把孩子交付给他的。孔子作为父亲、作为叔叔,他对于晚辈的照顾,可以提供为人父母的一些参考。
【第58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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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第五》的第三章和第四章,这两章都是孔子谈论他的学生,第三章的原文是: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这段话是说,
子贡请教老师说:“赐的表现如何?”子贡的名字是端木赐,姓端木,名赐。孔子说:“你是一种器具。”他请教:“什么器具呢?”孔子说:“是宗庙里面贵重的瑚琏。”
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器”这样的话,他现在直接说子贡是一种器,这并不代表他批评子贡,而是说明子贡是一个人才。孔子说“君子不器”,是要强调君子不能只做一个人才,不能只是一个专家,你还要设法培养人格方面、人文方面的修养。所以他对子贡说你就是一种器具,这种器具很高贵,放在宗庙里面可以盛黍稷。黍跟稷在五谷里面是可以在宗庙举行祭礼的时候使用的,代表子贡是个人才,可以上得了台面,子贡确实也有杰出的表现。孔子过世以后,子贡在鲁国表现非常好,是个杰出的外交官,他的口才是第一流的,可以让别人对他心服口服,愿意跟他合作。子贡应该也相当满意孔子的回答。
第四章原文是: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或”就是有人,不确定是谁,孔子的学生们在记材料的时候并没有记下来是谁问的,所以就只能写成“或”。雍就是仲弓,他排名德行科的第四。德行科有四个好学生,颜渊、闵子骞、冉伯牛,还有仲弓。
有人说:“仲弓,可以行仁,但是口才不够善巧。”孔子听了之后就说:“何必需要口才善巧呢?以伶俐的口才与别人争论,常常引起别人的厌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行仁,何必需要口才善巧呢?”
这里有两个重点:第一,口才好不见得是好事。因为有些人口才很好,可以颠倒黑白,孔子也很怕这种人。这种人在社会上,将使得善恶黑白弄不清楚,导致价值观混乱。所以,如果只是口才好,而没有原则,反而是一件坏事。第二,孔子说仲弓“不知其仁”,说明行仁很困难。一般人都以为好人就已经在行仁了,但是孔子认为善人与仁者不同。善人就是行善的人,他做的是社会上公认的善行,但与仁者不同。仁者有两个特色,第一个,仁者知道为什么要行善,也就是人性向善,我真诚,由内在引发力量去行善,这是仁者。第二个,仁者为了行善可以牺牲生命,杀身成仁,而善人不会牺牲生命。
这两章特别介绍孔子的学生中的两位高材生。一位是前面所说的子贡,他是能够登上台面的人才,表现杰出,担任外交官,说话冠冕堂皇,办事也干净俐落。另一位是仲弓,他的人格教育很成功,德行非常好,但口才稍微差一些了。这两人正好形成对照,都是好学生,一个是口才好,说话得体;一个是德行不错,一直在努力修练,但是口才不好。孔子对这两个学生都有所指点。对子贡说:你是很好的人才,是宗庙里放置祭物的器具,能够被重用的。对仲弓说:你人格方面表现不错,但究竟是不是仁者,则尚未确定。孔子不会轻易说任何人合乎行仁的要求,因为儒家对行仁的要求有很高的标准。判断人是否为仁者,要看他是否做到“择善固执”这四个字,尤其是“固执”,需要一辈子作为验证。既然是一辈子,现在如何断定他已经做到了呢?一辈子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验证的。所以在孔子看来,仲弓能不能行仁,还不确定,但孔子并非否定他能够行仁,因为这样等于否定一个人自我向善的要求,所以他说:我不知道。但是他特别强调不要完全靠口才,用口才来与别人争论,就算赢了,但也失去了人心。要让别人心服,还需要靠德行。
【第59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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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段话的意思有些争论,先说我的翻译。
孔子说:“我的理想没有机会实行,干脆乘着木筏到海外去,跟随我的大概就是由吧。”子路听了喜形于色。孔子说:“由呀,你爱好勇敢超过了我,但是没有地方可以找到适用的木材呀。”
这段话为什么会引起争论呢?孔子有时候难免感叹他的理想不能实现。因为春秋末期天下大乱,各国君主都希望能够富国强兵。孔子说希望上位者自己行得正,底下的官员百姓就会与你走上正路。但是上位者有时候很难立刻改善,所谓权力和财富使人腐化,很难时时行得正。所以孔子的理想很难实现,有时候难免感叹说:不如移民算了。《论语》里面孔子有两次想要移民,这是其中之一,他想乘着木筏到海外,接着说,如果我真的出国,跟随我的就是由,由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在众多学生中子路特别勇敢,年龄比孔子小九岁,也许年龄相近比较容易沟通吧。子路听了孔子的话,喜形于色,他想到老师有这么多学生,只选择我陪他出国,显然是很看重我。子路很坦率、非常直接,表现得很开心。孔子先说,子路,你爱好勇敢超过了我。子路不怕危险,义不容辞陪老师乘着木筏到海外去,并且很开心。但孔子接着说“无所取材”四个字,我把它翻译成:可是我们找不到适用的木材。因为要做一种可以渡海的木筏,木材一定要很特别,孔子用比喻来结束谈话。我的翻译是符合老师对学生的一种期许。有的翻译把“无所取材”理解为“无所取哉”,子路爱好勇敢超过了我,但是他一无可取。先说与我乘着木筏去海外的是子路,学生开心之后立刻浇个冷水,说你爱好勇敢超过我,但是一无可取。有这样的老师吗?我想这不是孔子教书的风格,孔子教书一向是正面鼓励居多,按照学生的情况给他一些提醒,使学生能够了解老师的想法。他总是因材施教,子路特别勇敢,甚至有一点莽撞,孔子也说过“由也喭”,喭是指有点粗野,有话直说,有事就立刻做。孔子替他担心,因为这样的个性难保将来不出事。果然子路就在孔子七十二岁的时候出了事,他在卫国介入当地的政治斗争,事实上卫国的情况非常复杂,子路为了尽忠职守,最后牺牲了。
孔子也是人,看到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抱负得不到理解和认同时,他也会觉得失望甚至想要离开,但圣人就是圣人,短暂的失望后,他仍坚持着自己的理想。
【第60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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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七章,这章内容稍微长一点,谈到孔子的三位学生。原文是: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这章提到孔子的三个学生,提问的人是孟武伯,他在孔子时代不叫孟武伯,“武”是他的谥号。孟武伯曾经向孔子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孟武伯是个贵族子弟,孔子根据他的情况对他说:真正的孝顺就是让父母只为你的疾病而忧愁,生病之外的事情,包括念书、交朋友、工作都不让父母操心就够了。此时孟武伯显然已经上任了,想任用一些人才来帮忙。他就直接请教孔子。这段话的意思是这样的:
孟武伯请教:“子路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孔子说:“我不知道。”他再度请教。孔子说:“由,一个诸侯之国可以派他带领军队,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孟武伯接着问第二位同学冉求怎么样?孔子说:“求,一个卿大夫的领地可以派他担任家臣,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他再问第三个学生,赤怎么样呢?孔子说:“赤,穿戴整齐,在朝廷上可以派他与贵宾谈话,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
这里提到三个学生,第一位是子路,第二位是冉有,第三位是公西华,就是公西赤,这三个学生都是人才,尤其是前面两位,子路和冉有列名于孔子的四科十哲的政事科。孟武伯希望孔子推荐几个可以行仁的学生来帮他,他问:子路这个人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孟武伯提这个问题,说明他既不知道仁的标准是什么,也不知道子路是否达到了。孔子的回答很简单,我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子路很勇敢,敢作敢当,见义勇为。但是子路是否行仁,能不能坚持择善固执,孔子说:我不知道。接着孟武伯再度请教,孔子说:让他来诸侯之国带领军队没有问题。治(chí)(ㄔˊ)其赋,“治”字当动词用可以念成“持”,赋就是赋税,因为古时候带兵打仗,军队一定需要收税之后才能够发饷,用治理国家的财税来指治理军队,这是一个引申的用法。孔子对子路很肯定,他带兵作战没有问题。有关冉有,孔子就直接说:一个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卿大夫,可以请冉有担任他的家宰。古时候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家就可以有各级官员,还可以聘家宰,家宰就是家里面的总管。他说:冉有当一个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家宰没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问公西华如何,孔子说:让他穿戴整齐,在朝廷上跟贵宾、外国来的宾客谈话,那是很合乎礼节的,但是他是否行仁我不知道。
从这段话就看得出来,孔子对自己的学生一方面有深刻的了解,知道他们各有所长,可以从事军事、政治、外交等活动,造福百姓,而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要能达到行仁的标准实在太难了,因为行仁是一辈子的事情。像仲弓这样的学生,列名在德行科第四名,孔子都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行仁,何况是列名在政事科或别的科的学生。
仁分三个层次,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人之性是向善的,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力量由内而发,要求自己做到善行。人之道是择善固执,这个固执就是坚持,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学习儒家思想,不能够碰到危险就放弃了,要在择善固执过程中来验证是否能够真的了解孔子所说的仁。仁又是止于至善,所以一个人生命的完成,就是止于至善,那更是难上加难了。要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才看得出来,也才能做最后的验证。
【第61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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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八章,原文是: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对子贡说:“你与回,谁比较优秀?”子贡回答说:“赐怎么敢和回相比呢?回听到一个道理可以领悟十个相关的道理,赐听到一个道理只能领悟两个相关的道理。”孔子说:“是比不上,我与你都比不上。”
在孔子心目中,颜回是最好的典范,虽然他看起来有点笨拙,从来不提问题,但下课之后发现他都懂了,其实颜回并不笨。这是孔子自己说过的话。所以子贡用闻一知十来描写这位同学。子贡自己呢?他说:我只是闻一知二。闻一知二当然是比较谦虚了,我听到一个道理就想到另外两个相关的道理,离十还差得很远。孔子也说:你是比不上他,我跟你都比不上他。孔子并不认为老师就一定要胜过学生。韩愈在〈师说〉里说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是客观的话,重要的是用功与否。如果有很好的天赋、才华却不用功,也是浪费。既有天才又能用功,就符合孔子所说的“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年轻人值得敬畏,你怎么知道将来的他们比不上现在的我们呢?未来他们也许会远远超过我们,这样的话,这个社会、国家才能不断进步。
【第62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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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九章,这一章内容比较有趣,有个学生挨骂了,原文是: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在白天睡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没有办法用来雕刻,废土砌成的墙壁没有办法涂得平滑,我对予有什么好责怪的呢?”孔子又说:“过去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却要观看他的行为,我是看到宰予的例子才改变态度的。”
孔子的学生中口才特别好,列名在言语科的有宰我和子贡两人。宰予就是宰我,他口才极好,所以古代有句话说“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光是听一个人说话就肯定他,那碰到宰予恐怕就要上当了。另外一句话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后会介绍。宰予在《论语》总共出现五次,有一次是列名在言语科,另外四次,一出场就引起一些激烈的情绪反应。但他也有精彩之处,也就是他请教老师为什么要守年三之丧,那是《论语》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宰予提出问题,孔子借此把他的思想做了比较完整的论述。
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是没有办法用来雕刻的。用来雕刻的,必定是扎实的木头,如果本质有问题,外面再怎么琢磨、雕刻都没用;自己先要有上进的意志,别人才能教你。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粪土就是废土,废土砌成的墙一定是凹凸不平的,没办法涂得平滑。孔子说:对宰我有什么好责怪的呢?等于是孔子认定这个学生不够好。不过,人是会改善的,后来宰我也有杰出的表现。接着孔子说:过去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就相信他的行为。孔子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相信言为心声。但是透过宰我,孔子改变了。于予与改是,予就是宰予。宰予口才太好,孔子觉得这话说得真好,他一定可以做得到,结果发现他不太用功,有机会就偷懒,大失所望。所以孔子就改变态度,听别人说话也要观察他的行为,这个改变是因宰我而起的。
不过宰我也不是无可救药,也许是孔子爱之深、责之切,看到这么好的学生,他如果不上进就太可惜了,所以他话说得重,宰我记住了,也许将来就改善了。希望宰我及时改善,不要错失了自我实现的机会,如果因而无法对社会有所贡献,就是人生最大的损失了。
【第63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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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十章,原文是: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孔子说:“我不曾见过刚强的人。”有人回答说:“申枨就是一位。”孔子说:“枨有不少欲望,怎么做得到刚强呢?”
现在我们常用的成语“无欲则刚”就从这儿来的。但要找到无欲的人,实在是太难了,所以这点值得我们多加思考。首先孔子强调他没有见过刚者、刚强的人。这是孔子说话的习惯,在《论语》中至少有五、六次,孔子说过吾未见,没见过这种人、那种人。并不是他经过统计或研究调查,而是代表他深切的渴望,希望能够见到学生都有杰出的表现。很可惜对于申枨这个人,后代有关他的材料很少,我们不必勉强去想像。有人说申枨也是孔子的学生,如果不是,孔子也无法知道他有不少欲望。
对于欲望我们要稍加分析。其实人的生命跟其他生物相同,都有欲望。最基本的欲望是要吃喝、休息睡眠,要成长,包括要念书也是欲望,希望自己变成好人也是一种欲望。因为孔子也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要仁德,那么行仁的机会就立刻会来,他用“欲”这个字。“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也用“欲”这个字。所以我们对于“欲”要有一个基本认识,只要人活着,就一定有生命的基本欲望。但是欲望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我中心的,第二种是非自我中心的。如果只讲第一种欲望,所有人都以自我为中心,那么天下就要大乱了。所以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要修养自我的心灵,最好的方法就是减少欲望。但是减少欲望不是完全没有欲望,而是要把自我中心的欲望转化、提升,变成非自我中心的欲望。比如说,从只希望自己能够一切顺利,转变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顺利,天下能够太平,这是向非自我中心的转变。申枨的欲望很显然应该是自我中心的欲望,孔子才会说他有欲望,怎么可以算是刚强呢?要完全无欲是不可能的。老子说要让老百姓“无知无欲”,知排在欲之前是有道理的,人的欲望是来自于他的认知。如果知道黄金比石头好,你当然想要黄金,如果知道钻石比黄金更好,你当然想要钻石。如果一个人对此完全没有认知,他绝不会挑三拣四的,所以老子认为,偏差的知会带来偏差的欲望。有人认为老子讲无知无欲是一种愚民政策,其实不然。老子是希望你有正确的知,这样才可能带来正确的欲。
孔子说过,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一个狂妄的人,往往因为自认为刚强。但他没有学习,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仪、礼节、礼貌,他的刚强就变成狂妄,孔子认为一种德行会走入另外一个极端。爱好刚强本来不算是错,但不学习,不知道分寸,一味刚强,最后变成狂妄。
如果一个社会大家都没有欲望,社会怎么会进步呢?正确的欲望,会成为一种动力。若要调节欲望,最好有正确的知,有正确的知才能有正确的欲,才能促使社会不断地进步发展,这才是孔子的真正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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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57 周二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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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前言
学而第一
【第3讲】
【第4讲】
【第5讲】
【第6讲】
【第7讲】
【第8讲】
【第9讲】
【第10讲】
【第11讲】
【第12讲】
为政第二
【第14讲】
【第15讲】
【第16讲】
【第17讲】
【第18讲】
【第19讲】
【第20讲】
【第21讲】
【第22讲】
【第23讲】
【第24讲】
【第25讲】
【第26讲】
【第27讲】
【第28讲】
【第29讲】
【第30讲】
八佾第三
【第32讲】
【第33讲】
【第34讲】
【第35讲】
【第36讲】
【第37讲】
【第38讲】
【第39讲】
里仁第四
【第41讲】
【第42讲】
【第43讲】
【第44讲】
【第45讲】
【第46讲】
【第47讲】
【第48讲】
【第49讲】
【第50讲】
【第51讲】
【第52讲】
【第53讲】
【第54讲】
【第55讲】
【第56讲】
公冶长第五
【第58讲】
【第59讲】
【第60讲】
【第61讲】
【第62讲】
【第63讲】
【第64讲】
【第65讲】
【第66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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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6月17日 23:57 周二
作者/傅佩荣
出版/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数码出版、发行/联合线上股份有限公司
udn 读书吧 http://reading.udn.com
E-mail/ebook@udn.com
2025年6月17日 23:57 周二八佾第三
【第31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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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八佾第三》第三章原文是: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孔子说:“一个人没有真诚的心意,能用礼做什么呢?一个人没有真诚的心意,能用乐做什么呢?”
人而不仁的“仁”,是指真诚的心意。一个人如果没有真诚的心意,用礼做什么?比如,见到老师,就鞠躬、行礼,但是心里并没有真正的尊敬感,只是客套而已,表面做个样子,这是孔子反对的。再如,见到父母亲,我很守规矩,该怎么称呼,该怎么问安,都做到了,但就是没有真诚的心意,这就大错特错了。音乐也一样,乐是和谐人际关系的表现。演奏音乐时,如果没有真诚的心意,就不能把音乐的内涵表现出来,所以,不同的演奏者的演奏效果相差甚远。唱歌也是这样。有些人唱歌很动情,而另外一些人则纯粹只是卖弄自己天生的好嗓子而已。
短短的两句话,含义非常深刻。礼乐是周公创制的社会生活规范,不过,这种规范是外在的,情感才是内涵。如果只有形式,而没有内涵和内容,恐怕只是做样子而已。“仁”强调的是真诚的心意,只有真诚,才能由内心生发出力量,对自己严格要求。儒家一再强调真诚的重要性,因为人是所有动物里唯一可能不真诚的。因为人会计较利害关系。一旦开始计较,就不真诚了。比如,我坐在公共汽车上,上来一个老太太,要不要让座?我心里嘀咕,车上好像有人比我年轻力壮,好像有人比我精神更好,我上一天班很累了,为什么要我让座?这就是计较。如果内心真诚,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上来,就会立刻让座,因为只有真诚,才有力量由内而发,让人主动做该做的事。
孔子最担心的就是礼坏乐崩。而礼坏乐崩的前兆就是人因缺乏真诚,以致礼乐成为纯粹的形式而已。一个社会,如果所有人都行礼如仪,却没有任何真情实感,好像在做游戏,这不就是礼乐崩坏了吗?儒家特别强调真诚的原因就在这里。孔子还说过另外一段话:“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正好可以与《八佾》这章相参证。它出自《论语.阳货第十七》。意思是说:“礼啊礼啊,难道只是指玉帛吗?乐啊乐啊,难道只是指钟鼓吗?”玉帛往往作为祭祀仪式中的礼器。钟鼓则在乐曲开场和结束时使用,声音最大,最能够唤醒人。“礼”难道只是玉帛之类具体的东西吗?“乐”难道只是钟鼓这些乐器与它们发出的声音吗?绝对不是!礼最主要的是心意,而不是外在形式或外在的具体事物。乐也一样,最关键的是心意,而不是外在的乐器和声音。
显而易见,孔子的思想重点在于真诚。所有人文教化都以真诚为出发点,再以适当的方式来表达真诚的心。
下一段与之相关,也就是《八佾第三》的第四章。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请教礼的根本道理。孔子说:“你问的真是大问题啊!一般的礼与其铺张奢侈,宁可简约朴素;至于丧礼,与其仪式周全,不如心中哀戚。”
我们很少看到孔子夸奖学生的问题是“大哉问”,这说明孔子非常高兴。林放请教的是“礼”的根本道理。看到各种礼仪、礼节、礼貌后,还要追问礼的根本。这当然是大问题了。孔子回答说,礼还是简约朴素比较好,不要太注重外表。至于丧礼,这是礼仪中最重要的,因为人死为大。所以,举办丧礼的时候,与其仪式周全,面面俱到,还不如心中哀戚,表达真诚的情感。我们也许会觉得奇怪,孔子既然说这是“大哉问”,为什么回答却那么简单?其实,问题再大,说穿了就很简单了,礼的根本就是真诚,真诚的情感。这就是孔子对礼的独到见解。
很多人回答问题的时候喜欢面面俱到,但孔子不同。他往往直指要害,抓住问题的核心所在。礼一定要以情感为重,它是根本。比如,我在校园里看到一个学生迎面过来,他向我点头行礼,但是脸上很不情愿的样子。我看了都会觉得委屈,也许忍不住对他说,不用鞠躬了,既然你心里并不尊敬老师,就不必在表面上这么客气了,我当老师的受不起啊!在礼仪方面,要有真诚的情感做基础,再表达出来,才能恰到好处。否则,外表一切都合乎规矩,内心却没有情感,别人只会说,这个人在演戏,是浪费生命。如果每一次的作为都有真诚的情感做基础,人就会有比较强的内在力量,就能自我整合得比较完整,生命就能够呈现长期的良性发展,最后慢慢累积起来形成人格的特质,内外表里追求一致。这其实也是一种快乐和享受。
【第32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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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八佾第三》的第七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比赛射箭吧。比赛时,上下台阶与饮酒都拱手作礼,互相谦让,这样的竞争也是很有君子风度的。”
这段话首先说,君子和别人没什么好争的,君子追求的是自我提升,而不是和别人比赛。但是,如果一定要争的话──“必也”引导的是一个假设句,那就比赛射箭吧。因为古代比赛射箭的时候非常讲究礼仪,所以,后面紧接着说:“揖让而升下而饮。”就是登上台阶、走下台阶以及互相敬酒的时候,都要打躬作揖,以示谦让。即便要争,也要表现出风度──君子的风度。不管输赢,都要做到谦让。这段话说明孔子对于古代六艺中射箭的看法。
中国古代的六艺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孔子都很精通。曾经有年轻人议论说,孔子非常博学,但是他好像没有什么专长啊,这就是所谓的博学而无所成名。这话传到孔子耳中,孔子对学生说,成名吗?我可以靠什么成名?驾车吗?射箭吗?那我驾车好了。驾车就是御,是六艺之一。可见,孔子对自己的“六艺”技能非常自信,这也说明孔子确实是文武双全。一般人认为,孔子是一个文弱书生,其实不然,他六艺皆通,而且对于射箭、驾车更是在行。在古代,驾车属于一种运动项目,在作战的时候,更是一种必备技能。我们可以想像,孔子身高大约一百九十二公分,在古代被称作长人,他驾车的时候显然气势非常威武。孔子的身高大概与遗传有关。他的父亲叔梁纥就是一位大力士,曾经率领军队攻入敌方的城池,后来发现中了圈套,敌人要把城门关闭消灭他们。叔梁纥就一个人把城门顶住,让三百个军士全部撤出,他才离开。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典故。
如果射箭赢了别人,应首先向输的人作揖鞠躬,表示承让,这是礼貌。所以,人与人竞争的时候,还是不能忘记基本的礼仪。既然赢了,就要向别人打躬作揖,让对手下台。这就是运动风度。谈到运动,我们有时候会觉得运动场上是非常现实的,输赢之间没有妥协。我记得有一年,在欧洲举办的一届冬季奥运上,有一则广告说,如果你是第二名,你仍然是一个失败者。结果引起了公愤,很多人投书电视台,要求撤下这个广告,否则就不看节目了。其实,在竞赛的时候,第二名确实是输给了第一名。这个广告说的是事实,第二名照样是失败者。可是,我们都知道,在奥运赛场上能得到第二名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如果仍被视作失败者,天下还有几个成功者?在竞争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不要老想得第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时候,智慧一点,幽默一点,用自己的强项和别人的弱项比,那就会让自己获得心理满足。一个美国人有一天回家对太太说,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我胜了两个奥运冠军!他太太说,怎么可能?你在体育方面表现平平,怎么可能胜过奥运冠军?他得意地说,我和奥运游泳冠军比赛网球,和奥运网球冠军比赛游泳,我都赢了。没错,他确实赢了两个奥运冠军,但是,他比的不是对手的强项。这说明,人要有点幽默感,要懂得自我解嘲。
人的运动生命是有时间限制的,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很少有人在运动场上可以纵横十年以上的,往往到了一定的年纪,也许并不太大,三十或四十,就非退不可了。所以,人应该往心智方面、往灵性方面发展。比如说读书,基本上没有限制。这当然也需要一些体力,不然连熬夜都熬不下来。此外,读书时,如果年纪大一点,记忆力也许下降,但是理解力同时提高了,想像力与创造力也比较好了。所以,谈到人与人的关系时,要把比赛或运动当作一种娱乐,这就是奥林匹克精神。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选手们都是代表自己的城邦参加比赛,获胜者得到的奖品就是橄榄枝编制的桂冠,这相当于今天的金牌,但是完全没有任何商业上的考虑,没有奖金,它代表的是荣誉。赛场上的成就说明,获胜者的城邦重视体育,人民身体健康。在希腊人的观念里,身体健康与心灵美丽,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一个人的身体不健康,他的心智也可能受到干扰;反之亦然。所以,希腊雕像都是以最完美的男性、女性为模特儿,其作品到现在依然难以复制。有的雕塑断了一只手,但现代顶尖的艺术家也无法修复,高科技也无能为力。可见,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文化,很难复制。我们不要只在运动项目或者体力方面与人竞赛。这些项目的参与时间都很短暂。我们应该把目光转向更公平的、长期的竞赛,那就是不断提升自己的德行修养。在这个领域,一方面,天下人都在竞争;另一方面,人与自己竞争才是最主要的,可以不断地自我超越。
这就是为什么在《论语》中很少看到对比赛的讨论。我们加以引申,帮助大家理解孔子的思想精髓。
【第33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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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八佾第三》第八章,原文是: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夏请教说:“‘笑眯眯的脸真好看,滴熘熘的眼真漂亮,白色的衣服就已经光彩耀目了。’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绘画时,最后才上白色。”子夏接着问:“那么,礼是不是后来才产生的?”孔子说:“能够带给我启发的就是商啊,现在可以同你谈诗了。”
这段话很让人惊讶。因为整部《论语》中,被孔子公开称赞能让他获得启发的只有子夏这个学生。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是文学科的高材生,能够让孔子公开说受到启发,那也是难得一见的。子夏在这里问的是《诗经》中的一句话:有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天生丽质,她穿上白色的衣服就显得更加绚丽动人。白色本是很纯的颜色,所以子夏不懂,为什么一个漂亮女孩穿上白色的衣服就光彩耀目呢?孔子答说:“绘事后素。”就是说,绘画时最后上白色。现代人画画,是在白纸上涂抹斑斓的色彩;古代绘画和现代不同。就以汉墓中出土的帛画为例,这种绢帛是咖啡色的,有点像树皮的颜色。所以,古人用绢帛画画,其实是在咖啡色的底色上工作。因而,白色就是一种特殊的颜料。画画时,先上各种彩色,青色、红色、黑色、黄色,最后才上白色。上白色的时候,看起来是没有颜色的,但是它使其他彩色全部凸显出来。所以一个漂亮女孩本身就是彩色了,穿上白色的衣服,就显得更加漂亮了!
孔子的讲解本来已经结束了,但是,子夏忽然有了一个灵感,接着请教说:“照这样说的话,礼仪是不是后来产生的?”人性向善,本身就非常美。“礼”是形式,让人内心真诚的情感表现出来,所以,白色的礼就是让内心多姿多彩的情感有适当的表现。孔子听到这个问题立刻说,能够给我启发的就是子夏啊!为什么?因为孔子以前也没有考虑过“礼”是白色这样具体的问题。一般人都认为“礼”是彩色的,比如,朱熹的注解就说礼是彩色的。为什么朱熹会有这样的观点呢?因为朱熹是南宋学者,当时画画已经用白纸作底,再上彩色,所以,朱熹翻译这句话的时候加了一个字,“绘事后于素”,意思是,绘画的时候是在白色的底上去画上彩色。这就完全改变了孔子的原意,大错特错了。
在《论语》中,孔子曾经说过,可以和两个学生谈《诗》,一个是前面介绍过的子贡。孔子与他讨论贫穷应该如何,富裕应该如何,子贡就引用《诗》里面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回应,孔子很满意。在这一章中,孔子竟然说,能给我启发的是子夏呀!就子夏的一生来看,这实在是最精彩的片段。
《易经》中的贲卦恰好可以与“绘事后素”参照理解。贲(bi)(ㄅㄧˋ)就是装饰,它的卦象是山火贲,山下有火。火光使山更清楚、更漂亮,所以它是装饰品。而贲卦讲到最后一爻,就用了两个字“白贲”,白色的装饰是最高级的。换句话说,装饰如果是彩色,反而会使本来的状态受到遮蔽,比如,一个人穿上鲜艳的衣服,化很浓的妆,我们根本无法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模样。相反的,以白色作为装饰,就会使其真实面貌一览无遗。
在这里,我们要再次强调儒家思想的一个重点:真实的情感才是人类生命里最重要的根据、最重要的基础;我们所受的教育、所学的礼仪,都是为了让我们用适当的方式表达真实的情感。由此而言,这段话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此外,这段话也体现了孔子的教育思想:教学相长。我们教书时,往往以为这是单向行为。殊不知,有时候学生的一个好灵感、好反应会让老师有所启发,就像上文中孔子的反应一样。有些学生素质很好,在某一方面也有专长,但是对孔子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德行的修养。孔子后来对子夏也有很多期许,尤其希望他不断提升志向。在孔门弟子中,颜渊是最好的学生,但孔子反而没有说过,从他身上获得了什么启发;只是说,我和你颜渊是同一个水准!作为老师,孔子确实值得我们效法和尊敬,他勇于承认学生给他的启发,也愿意把学生摆到与自己一样的水准来肯定。
【第34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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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八佾第三》第十二章的原文: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祀时有如受祭者真的临在,祭鬼神时有如鬼神真的临在。孔子说:“我不赞成那种祭祀时有如不祭祀的态度。”
八佾篇大部分都是谈“礼”的问题。古代人非常重视礼与乐,因为它们是社会规范,使人与人之间保持适当的关系,又能够在情感上得到适当的表达。本章可以分两部分来理解。第一部分是孔子本人在祭祀时候的表现。此时,好像祖先真的在面前似的,他的态度非常庄重虔诚;祭鬼神时也一样。有学生请教老师,您的态度这么庄重虔诚,好像受祭者真的在面前一样,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所以才有第二部分的“子曰”,孔子解释自己的表现。可是,很多人都把这句话的句读弄错了,因而产生了误解。如果断句为“吾不与祭,如不祭”,就应该翻译成:“孔子说:‘我没有参加祭祀,就好像我没有亲自祭祀。’”这样的解释前后二句相互矛盾,实在没道理。在古代“与”字至少有两种解释,一是参与,二是赞成。在这里,“与”当“赞成”讲,是说孔子不赞成。“祭如不祭”意思是,有些人在祭祀的时候因为看不到鬼神,就态度散漫,好像不在祭祀一样。“与”这个字作赞成、欣赏讲,在《论语》中出现了好几次。比如,孔子和学生们谈志向时,他最后说“吾与点也”,我欣赏、赞成曾点的志向。在这段话里,孔子说,我不赞成祭祀的时候态度散漫随便,好像不在祭祀一样。
这个解释不是我个人的想法,唐朝学者韩愈就是这么讲的。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文起八代之衰,他也研究《论语》,并指出,孔子曾经讥笑那些祭如不祭者。这话没错。孔子确实认为,一个人做什么就要像什么,不能说因为老师、长官在面前,做事就特别认真;祭祀祖先、鬼神时,反正什么也看不到,就轻忽随便了。对古人而言,祭祀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先要戒七日,然后再斋三日,就是所谓的斋戒。通俗点讲,就是在十天里,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吃、这个不能喝。这有什么效果呢?当人不再进行社交活动,或者在饮食方面非常克制,十天下来,精神就会比较专注。这时候去祭祀,就好像受祭者真的在面前出现一般。所以,古人讲究斋戒是有道理的。人与繁华的世界、热闹的场合分离,专注地思考,再过几天就要祭祀了,这样才能够在祭祀时表现出虔诚慎重的心态。正是如此,孔子才能“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祀一定要虔诚,所谓心诚则灵。是否灵验不能用感官来判断,而要看实际作用。比如说,一个人祭拜祖先之后,做人处事就比较上道了,做事也比较有分寸了。这就说明祭祀起作用了。
我们常常感受到,有些古人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影响还在。比如,我们今天学习儒家,听孔子说这个,看孔子做那个,并择善从之,改变、提高了自己。很少有人完全只受现实生活经验的影响,事实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古人的观念在影响自己,并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所以,中国人很喜欢讲“即用显体”。某样东西的本体是否存在,要根据它的作用来判断。西方人也说,判断一棵树的好坏,要看它结的果子怎样。一棵树长得很漂亮,但结的果子不好,就称不上是棵好树。果子就是我们说的结果,看事情的结果、作用,才能检验前面的基础打得好不好。
我们讲解《论语》,特别强调祭祀方面的问题。这不是我个人的偏好,而是因为孔子对待这些事情确实特别谨慎。将来我们会看到,孔子一生最谨慎的三件事是:一、斋戒;二、战争;三、疾病。斋戒排在第一位。古人斋戒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祭祀。不像现代人,有时候吃素是为了健康。孔子最重视斋戒,这说明他把与古人的关系作为头等大事。其实,这不仅仅是孔子个人的观点,而是整个春秋时代的共识。《左传》中就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个是祭祀;第二个是军事。军事当然很关键,如果力量不够强大,恐怕会被别国消灭。但是,它仅仅排第二,第一是祭祀。一个国家,必须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必须肯定自己的文化传统,才能对老百姓产生凝聚力,才能将文化传统发扬光大。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坚信,一个国家要真正成为伟大的国家,不能没有自己的文化传统,而军事武力最多只能排在第二位。孔子的观点即是有力的证明。
【第35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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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八佾第三》第十三章,原文是: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请教孔子说:“‘与其讨好尊贵的奥神,不如讨好当令的灶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孔子说:“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得罪了天,就没有地方可以献上祷告了。”
这段话含义非常丰富。事情发生在孔子周游列国的时期。他曾在卫国待过相当长的时间,交了很多朋友。王孙贾是卫国的大夫,负责管理军事。那时,卫国政界纷争不断。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是一位美女,但品行不太好,有些丑闻。所以她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支持。而大夫王孙贾与弥子瑕同属另外一派,也手握大权。孔子周游列国时,身边总带着几十位学生,都是人才。所以,他每到一国,国君、大臣都想拉拢他。
这次,王孙贾见到孔子,问他“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这句成语的意思。“奥”是房间的西南角,代表很尊贵的位置。“灶”是灶神,就是厨房的神。因为厨房有东西吃,所以灶神比较实用,也比较实惠。一般认为,奥神暗喻卫灵公与他的夫人南子。他们的地位高高在上,但是不见得能给人实际的好处。而王孙贾这几位权臣则掌握着不少利益,就像是灶神。所以,他用这句当时流行的俗语暗示孔子,讨好那个尊贵的奥神是没用的,他高高在上,不会给你恩惠的;灶神却能给你很多好处。可见,古人说话是很有艺术的。他不会直接说:你到我们这边,我们给你好处。所以,就用一句俗语来让孔子自己作答。孔子当然明白。他一到卫国,就立刻发现这个国家内部极其混乱,卫灵公实在是无道,但是因为任用了一些人才,所以没有灭亡。看来,一个国家,如果国君很糟糕,只要有些人才撑住场面,还是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的。卫国真正大乱是在卫灵公死后。
孔子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句话不对,人如果得罪天,就没有地方可以献上祷告了。“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这句话太重要了,它说明孔子相信天。中国古人是信天的民族。《诗经》中诸如“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天作高山,大王荒之”之类的诗句,都把人类与自然界归之于天──一切都是天所创造。因而,古人把帝王称为天子,就是天的儿子。换句话说,上天创造百姓,并让天子来照顾、领导百姓。所以,孔子认为,天的地位远远高于所有鬼神。一般所谓的鬼神,统指“鬼”与“神”。鬼就是我们的祖先,人死为鬼。我们现在听到鬼,可能觉得有点可怕,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古人讲,人死就是回家、归乡。鬼与人的差别就是鬼没有形体。在古代,传说中的某些特别杰出的人物受上天之命管理名山大川,死了之后被奉祀为神。比如,镇守泰山的一位大官,功勋卓著,死后被尊为“泰山之神”;镇守黄河的官员死后成为“河神”。鬼与神常常联用,它们都属于灵异世界。孔子的话说明,他的祷告对象就是最高的神,也就是天。所以,他说,如果得罪天的话,向什么神、什么鬼祷告都没有用了。
人有信仰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的生命总是会终结的,如果一切就随之全部消失,一生奋斗所为何来?所以,孔子在面对人生重大关键时,也会思考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在传世文献中,有不少证据能够说明孔子是相信天的。我们最常提到的就是他两次差点被杀的故事。一个人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坦诚地说出内心的信仰。孔子的信仰使他相信,人死了之后可以得到适当的报应,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是怎么报,谁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不能把死后的世界拿来做验证。
孔子是一位哲学家。哲学家总是要对人生经验做全面的反省。这样说,虽然好像是借用了西方的概念讲中国哲学,但是,哲学家确实具有某些共性,孔子也一样。孔子公开强调,“吾道一以贯之”。这说明他的学说有一个中心思想,是一个系统。同时,孔子不是宗教家。宗教家要传教,而孔子从来不传教,他谈的是“道”。“道”指的是人活在世界上应该怎么走。人生道路与对死后的信仰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如果过多地谈论死后的世界,会让人觉得太过神秘。这是宗教家负责的领域。孔子不是宗教家,但是他有坚定的信仰。他的信仰不是让他逃避现实的责任,而是使他更勇敢地承担现实世界的责任,遇到任何问题都不回避。他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肩负自己的使命,一路往前走。
孔子的思想在这一章中表现得非常具体生动。他在卫国是客人,别人分两派在斗争,身为客人帮哪一边都不好,最后恐怕是两边不讨好。所以,孔子在卫国的这段时间可能过得很紧张。事情还有后续的发展,我们将来谈到相关故事的时候再来说明。
【第36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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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介绍的是《论语•八佾第三》的第二十章。我们跳过了中间好几章,是因为这些内容涉及很多古代礼仪,离现代实在太远了,对现实生活没什么启发,所以我们只拣选适合一般人学习的部分加以说明。
第二十章的内容很简单: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孔子说:“《关雎》那几首诗的演奏,听起来快乐而不至于耽溺,悲哀而不至于伤痛。”
本章提到的是情感表现。我们都知道,孔子教学的主要教材是《诗》、《书》这些典籍。当时,《诗》、《书》是每个读书人都要学的。至于礼与乐,还有具体的演奏,那就是另外一套学问了。古时候,诗都是唱出来的,诗、乐不分。
这里的《关雎》指的是《诗经》开头的《关雎》、《葛覃》几首诗。“乐而不淫”就是让人觉得快乐,但不至于沉迷其中。“淫”的本意是下雨下多了,引申为沉迷在里面。而像《卷耳》这样的诗,或是怀念在前线打仗的亲人,或是感叹遇到的灾荒,读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悲伤,但并不感到伤痛。可见,《诗经》描述的就是我们在实际生活中的各种情感,但要适可而止。我们以前也谈过,孔子对于《诗》有一个总结,叫“思无邪”。意思是,《诗》的所有内容都是出于真诚的情感。这一章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乐与哀,都是发自内心的。
此外,孔子对诗教的概括是“温柔敦厚”四个字。就是说,如果大家经常读诗,并以之作为生活原则,社会风气就会变得温柔敦厚。因为情感得到调节,能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儒家很讲究和。其内容可以从四方面来说:第一是个人内在的和谐。《中庸》里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人的内心有各种情感变化,喜怒哀乐恰到好处地发出来就是和,内在的和谐。第二是人我的和谐。我与别人相处时,要保持适当的关系。但是如果只注意到人我和谐,盲目地以和为贵,放弃原则,恐怕就变成乡愿了。我们还是要坚持原则,并以适当的方式来维持,这时候就需要礼与乐。人我关系的和谐,是孔子的关注点,也是我们谈得比较多的问题。第三是人与大自然的和谐。《论语》中很少有对自然界的描述。不过,孔子看到松树、柏树时感慨地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天气很冷很冷的时候,才知道松树、柏树是最后凋零。别的花草树木,天气稍微凉一点儿就凋零了,但是松柏不畏严寒。孔子还提到千里马:“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对于千里马,我们所推崇的不是它的力气,而是它的品德。因为千里马能够行千里,不是靠力气,而是靠耐力、靠恒心。可见,孔子很喜欢从自然界中找比喻,用其形象来说明人应该怎么做。显而易见,孔子对自然界基本上持欣赏的态度。第四就是我们多次强调过的,人与祖先的关系。千万不要以为人只有这一辈子,其实,我们上有祖先,下有子孙,绵延不绝。我们可以通过适当的祭祀,与祖先保持和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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