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1日 19:53 周六公冶长篇第五
#
(共二十八章(何晏《集解》把第十章“子曰,始吾于人也”以下又分一章,故题为二十九章;朱熹《集注》把第一、第二两章并为一章,故题为二十七章。))
5.1子谓公冶长⑴,“可妻⑵也。虽在缧绁⑶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⑷妻之。
【译文】孔子说公冶长,“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他虽然曾被关在监狱之中,但不是他的罪过。”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注释】⑴公冶长——孔子学生,齐人。⑵妻——动词,去声,qì。⑶缧绁——缧同“累”,léi;绁音泄,xiè。缧绁,拴罪人的绳索,这里指代监狱。⑷子——儿女,此处指的是女儿。
5.2子谓南容⑴,“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⑵。
【译文】孔子说南容,“国家政治清明,[总有官做,]不被废弃;国家政治黑暗,也不致被刑罚。”于是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
【注释】⑴南容——孔子学生南宫适,字子容。⑵兄之子——孔子之兄叫孟皮,见《史记·孔子世家·索隐》引《家语》。这时孟皮可能已死,所以孔子替他女儿主婚。
5.3子谓子贱⑴,“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译文】孔子评论宓子贱,说:“这人是君子呀!假若鲁国没有君子,这种人从哪里取来这种好品德呢?”
【注释】⑴子贱——孔子学生宓不齐,字子贱,少于孔子四十九岁。(公元前521—?)
5.4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⑴也。”
【译文】子贡问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孔子道:“你好比是一个器皿。”子贡道:“什么器皿?”孔子道:“宗庙里盛黍稷的瑚琏。”
【注释】⑴瑚琏——音胡连,又音胡hú辇niǎn,卽簠簋,古代祭祀时盛粮食的器皿,方形的叫簠,圆形的叫簋,是相当尊贵的。
5.5或曰:“雍⑴也仁而不佞⑵。”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⑶,屡憎于人。不知其仁⑷,焉用佞?”
【译文】有人说:“冉雍这个人有仁德,却没有口才。”孔子道:“何必要口才呢?强嘴利舌地同人家辩驳,常常被人讨厌。冉雍未必仁,但为什么要有口才呢?”
【注释】⑴雍——孔子学生冉雍,字仲弓。⑵佞——音泞,nìng,能言善说,有口才。⑶口给——给,足也。“口给”犹如后来所说“言词不穷”、“辩才无碍”。⑷不知其仁——孔子说不知,不是真的不知,只是否定的另一方式,实际上说冉雍还不能达到“仁”的水平。下文第八章“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这“不知”也是如此。
5.6子使漆雕开⑴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⑵。”子说。
【译文】孔子叫漆雕开去做官。他答道:“我对这个还没有信心。”孔子听了很欢喜。
【注释】⑴漆雕开——“漆雕”是姓,“开”是名,孔子学生,字子开。⑵吾斯之未能信——这句是“吾未能信斯”的倒装形式,“之”是用来倒装的词。
5.7子曰:“道不行,乘桴⑴浮于海。从⑵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⑶。”
【译文】孔子道:“主张行不通了,我想坐个木簰到海外去,跟随我的恐怕只有仲由吧!”子路听到这话,高兴得很。孔子说:“仲由这个人太好勇敢了,好勇的精神大大超过了我,这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呀!”
【注释】桴——音孚,fú,古代把竹子或者木头编成簰,以当船用,大的叫筏,小的叫桴,也就是现在的木簰。⑵从——动词,旧读去声,跟随。⑶材——同“哉”,古字有时通用。有人解做木材,说是孔子以为子路真要到海外去,便说,“没地方去取得木材”。这种解释一定不符合孔子原意。也有人把“材”看做“翦裁”的“裁’,说是“子路太好勇了,不知道节制、检点”,这种解释不知把“取”字置于何地,因之也不采用。
5.8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⑴也,不知其仁也。”
“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⑵,百乘之家⑶,可使为之⑷宰⑸也,不知其仁也。”
“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⑹言也,不知其仁也。”
【译文】孟武伯向孔子问子路有没有仁德。孔子道:“不晓得。”他又问。孔子道:“仲由啦,如果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可以叫他负责兵役和军政的工作。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不晓得。”
孟武伯继续问:“冉求又怎么样呢?”,孔子道:“求啦,千户人口的私邑,可以叫他当县长;百辆兵车的大夫封地,可以叫他当总管。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不晓得。”。
“公西赤又怎么样呢?”。孔子道:“赤啦,穿着礼服,立于朝廷之中,可以叫他接待外宾,办理交涉。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不晓得。”
【注释】⑴赋——兵赋,古代的兵役制度。这里自也包括军政工作而言。⑵邑——《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云:“凡邑,有宗庙先王之主曰都,无曰邑。”又《公羊传》桓公元年云:“田多邑少称田,邑多田少称邑。”可见“邑”就是古代庶民聚居之所,不过有一些田地罢了。⑶家——古代的卿大夫由国家封以一定的地方,由他派人治理,并且收用当地的租税,这地方便叫采地或者采邑。“家”便是指这种采邑而言。⑷之——用法同“其”,他的。⑸宰——古代一县的县长叫做“宰”,大夫家的总管也叫做“宰”。所以“原思为之宰”(6.5)的宰为“总管”,而“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6.9)的“宰”是“县长”。⑹宾客——“宾”“客”两字散文则通,对文有异。一般是贵客叫宾,因之天子诸侯的客人叫宾,一般客人叫客,《易经·需卦·爻辞》“有不速之客三人来”的“客”正是此意。这里则把“宾客”合为一词了。
5.9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⑴女弗如也。”
【译文】孔子对子贡道:“你和颜回,哪一个强些?”子贡答道:“我么,怎敢和回相比?他啦,听到一件事,可以推演知道十件事;我咧,听到一件事,只能推知两件事。”孔子道:“赶不上他;我同意你的话,是赶不上他。”
【注释】⑴与——动词,同意,赞同。这里不应该看作连词。
5.10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⑴也;于予与何诛⑵”子曰⑶:“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译文】宰予在白天睡觉。孔子说:“腐烂了的木头雕刻不得,粪土似的墙壁粉刷不得;对于宰予么,不值得责备呀。”又说:“最初,我对人家,听到他的话,便相信他的行为;今天,我对人家,听到他的话,却要考察他的行为。从宰予的事件以后,我改变了态度。”
【注释】⑴杇——音乌,wū,泥工抹墙的工具叫杇,把墙壁抹平也叫杇。这里依上文的意思译为“粉刷”。⑵何诛——机械地翻译是“责备什么呢”,这里是意译。⑶子曰——以下的话虽然也是针对“宰予昼寝”而发出,却是孔子另一个时候的言语,所以又加“子曰”两字以示区别。古人有这种修辞条例,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二“一人之辞而加曰字例”曾有所阐述(但未引证此条),可参阅。
5.11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⑴。”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译文】孔子道:“我没见过刚毅不屈的人。”有人答道:“申枨是这样的人。”孔子道:“申枨啦,他欲望太多,哪里能够刚毅不屈?”
【注释】⑴申枨——枨音橙,chéng。《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申党,古音“党”和“枨”相近,那么“申枨”就是“申党”。
5.12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⑴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译文】子贡道:“我不想别人欺侮我,我也不想欺侮别人。”孔子说:“赐,这不是你能做到的。”
【注释】⑴加——驾凌,凌辱。
5.13子贡曰:“夫子之文章⑴,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⑵与天道⑶,不可得而闻也。”
【译文】子贡说:“老师关于文献方面的学问,我们听得到;老师辟于天性和天道的言论,我们听不到。”
【注释】⑴文章——孔子是古代文化的整理者和传播者,这里的“文章”该是指有关古代文献的学问而言。在《论语》中可以考见的有诗、书、史、礼等等。⑵性——人的本性。古代不可能有阶级观点,因之不知道人的阶级性。而对人的自然的性,孟子、荀子都有所主张,孔子却只说过“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7.2)一句话。⑶天道——古代所讲的天道一般是指自然和人类社会吉凶祸福的关系。但《左传》昭公十八年郑国子产的话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却是对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吉凶有必然关系的否认。《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又有晏婴的话:“天道不謟。”虽然是用人类的美德来衡量自然之神,反对禳灾,也是对当时迷信习惯的破除。这两人都与孔子同时而年龄较大,而且为孔子所称道。孔子不讲天道,对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关系取存而不论的态度,不知道是否受这种思想的影响。
5.14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⑴闻。
【译文】子路有所闻,还没有能够去做,只怕又有所闻。
【注释】⑴有——同“又”。
5.15子贡问曰:“孔文子⑴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译文】子贡问道:“孔文子凭什么谥他为‘文’?”孔子道:“他聪敏灵活,爱好学问,又谦虚下问,不以为耻,所以用‘文’字做他的谥号。”
【注释】⑴孔文子——卫国的大夫孔圉。考孔文子死于鲁哀公十五年,或者在此稍前,孔子卒于十六年夏四月,那么,这次问答一定在鲁哀公十五年到十六年初的一段时间内。
5.16子谓子产⑴,“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译文】孔子评论子产,说:“他有四种行为合于君子之道:他自己的容颜态度庄严恭敬,他对待君上负责认真,他教养人民有恩惠,他役使人民合于道理。
【注释】⑴子产——公孙侨,字子产,郑穆公之孙,为春秋时郑国的贤相,在郑简公、郑定公之时执政二十二年。其时,于晋国当悼公、平公、昭公、顷公、定公五世,于楚国当共王、康王、郏敖、灵王、平王五世,正是两国争强、战争不息的时候。郑国地位冲要,而周旋于这两大强国之间,子产却能不低声下气,也不妄自尊大,使国家得到尊敬和安全,的确是古代中国的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5.17子曰:“晏平仲⑴善与人交,久而敬之⑵。”
【译文】孔子说:“晏平仲善于和别人交朋友,相交越久,别人越发恭敬他。”
【注释】晏平仲——齐国的贤大夫,名婴。《史记》卷六十二有他的传记。现在所传的《晏子春秋》,当然不是晏婴自己的作品,但亦是西汉以前的书。⑵久而敬之——〈魏著作郎韩显宗墓志〉,“善与人交,人亦久而敬焉”,卽本《论语》,义与别本《论语》作“久而人敬之”者相合。故我以“之”字指晏平仲自己。若以为是指相交之人,译文便当这样:“相交越久,越发恭敬别人”。
5.18子曰:“臧文仲⑴居蔡⑵,山节藻梲⑵,何如其知⑷也?”
【译文】孔子说:“臧文仲替一种叫蔡的大乌龟盖了一间屋,有雕刻着像山一样的斗栱和画着藻草的梁上短柱,这个人的聪明怎么这样呢?”
【注释】⑴臧文仲——鲁国的大夫臧孙辰。(?——公元前617年)⑵居蔡——古代人把大乌龟叫作“蔡”。《淮南子·说山训》说:“大蔡神龟,出于沟壑。”高诱注说:“大蔡,元龟之所出地名,因名其龟为大蔡,臧文仲所居蔡是也。”古代人迷信卜筮,卜卦用龟,筮用蓍草。用龟,认为越大越灵。蔡便是这种大龟。臧文仲宝藏着它,使它住在讲究的地方。居,作及物动词用,使动用法,使之居住的意思。⑶山节藻梲——节,柱上斗栱;“梲”音啄,zhuō,梁上短柱。⑷知——同“智”。
5.19子张问曰:“令尹子文⑴三仕⑵为令尹,无喜色;三已⑵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⑶;——焉得仁?”
“崔子弒齐君⑷,陈文子⑸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⑶;——焉得仁?”
【译文】子张问道:“楚国的令尹子文三次做令尹的官,没有高兴的颜色;三次被罢免,没有怨恨的颜色。[每次交代,]一定把自己的一切政令全部告诉接位的人。这个人怎么样?”孔子道:“可算尽忠于国家了。”子张道:“算不算仁呢?”孔子道:“不晓得;——这怎么能算是仁呢?”
子张又问:“崔杼无理地杀掉齐庄公,陈文子有四十匹马,舍弃不要,离开齐国。到了另一个国家,说道:‘这里的执政者同我们的崔子差不多。’又离开。又到了一国,又说道:‘这里的执政者同我们的崔子差不多。’于是又离开。这个人怎么样?”孔子道:“清白得很。”子张道:“算不算仁呢?”孔子道:“不晓得;——这怎么能算是仁呢?”
【注释】⑴令尹子文——楚国的宰相叫做令尹。子文卽鬬谷(谷音构)于菟(音乌徒)。根据《左传》,子文于鲁庄公三十年开始做令尹,到僖公二十三年让位给子玉,其中相距二十八年。在这二十八年中可能有几次被罢免又被任命,《国语·楚语下》说:“昔子文三舍令尹,无一日之积”,也就可以证明。⑵三仕——“三仕”和“三已”的“三”不一定是实数,可能只是表示那事情的次数之多。⑶未知——和上文第五章“不知其仁”,第八章“不知也”的“不知”相同,不是真的“不知”,只是否定的另一方式,孔子停了一下,又说“焉得仁”,因此用破折号表示。⑷崔子弒齐君——崔子,齐国的大夫崔杼;齐君,齐庄公,名光。弑,古代在下的人杀掉在上的人叫做弑。“崔子弑齐君”的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⑸陈文子——也是齐国的大夫,名须无。可是《左传》没有记载他离开的事,却记载了他以后在齐国的行为很多,可能是一度离开,终于回到本国了。
5.20季文子⑴三思⑵而后行。子闻之,曰:“再⑶,斯可矣。”
【译文】季文子每件事考虑多次才行动。孔子听到了,说:“想两次也就可以了。”
【注释)⑴季文子——鲁国的大夫季孙行父,历仕鲁国文公、宣公、成公、襄公诸代。孔子生于襄公二十二年,文子死在襄公五年。(?——公元前568年)孔子说这话的时候,文子死了很久了。⑵三思——这一“三”字更其不是实实在在的“三”。⑶再——“再”在古文中一般只当副词用,其下承上文省去了动词“思”字。《唐石经》作“再思”,“思”字不省。凡事三思,一般总是利多弊少,为什么孔子却不同意季文子这样做呢?宦懋庸《论语稽说》,“文子生平盖祸福利害之计太明,故其美恶两不相掩,皆三思之病也。其思之至三者,特以世故太深,过为谨慎;然其流弊将至利害徇一己之私矣”云云。若以《左传》所载文子先后行事证明,此话不为无理。
...
2025年1月11日 19:53 周六八佾篇第三
#
(共二十六章)
3.1孔子谓季氏,⑴“八佾⑵舞于庭,是可忍⑶也,孰不可忍也?”
【译文】孔子谈到季氏,说:“他用六十四人在庭院中奏乐舞蹈,这都可以狠心做出来,甚么事不可以狠心做出来呢?”
【注释】⑴季氏——根据《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的记载和《汉书·刘向传》,这季氏可能是指季平子,卽季孙意如。据《韩诗外传》,似以为季康子,马融注则以为季桓子,恐皆不足信。⑵八佾——佾音逸,yì。古代舞蹈奏乐,八个人为一行,这一行叫一佾。八佾是八行,八八六十四人,只有天子才能用。诸侯用六佾,卽六行,四十八人。大夫用四佾,三十二人。四佾才是季氏所应该用的。⑶忍——一般人把它解为“容忍”、“忍耐”,不好;因为孔子当时并没有讨伐季氏的条件和意志,而且季平子削弱鲁公室,鲁昭公不能忍,出走到齐,又到晋,终于死在晋国之干侯。这可能就是孔子所“孰不可忍”的事。《贾子·道术篇》:“恻隐怜人谓之慈,反慈为忍。”这“忍”字正是此意。
3.2三家⑴者以《雍》⑵彻。子曰:“‘相⑶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译文】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当他们祭祀祖先时候,[也用天子的礼,]唱着雍这篇诗来撤除祭品。孔子说:“[《雍》诗上有这样的话]‘助祭的是诸侯,天子严肃静穆地在那儿主祭。’这两句话,用在三家祭祖的大厅上在意义上取它哪一点呢?”
【注释】⑴三家——鲁国当政的三卿。⑵《雍》——也写作“雝”,《诗经·周颂》的一篇。⑶相——去声,音向,xiàng助祭者。
3.3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译文】孔子说:“做了人,却不仁,怎样来对待礼仪制度呢?做了人,却不仁,怎样来对待音乐呢?”
3.4林放⑴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⑵也,宁戚。”
【译文】林放问礼的本质。孔子说:“你的问题意义重大呀,就一般礼仪说,与其铺张浪费,宁可朴素俭约;就丧礼说,与其仪文周到,宁可过度悲哀。”
【注释】⑴林放——鲁人。⑵易——《礼记·檀弓上》云:“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可以看做“与其易也,宁戚”的最早的解释。“易”有把事情办妥的意思,如《孟子·尽心上》“易其田畴”,因此这里译为“仪文周到”。
3.5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⑴诸夏之亡⑵也。”
【译文】孔子说:“文化落后国家虽然有个君主,还不如中国没有君主哩。”
【注释】⑴夷狄有君……亡也——杨遇夫先生《论语疏证》说,夷狄有君指楚庄王、吴王阖庐等。君是贤明之君。句意是夷狄还有贤明之君,不像中原诸国却没有。说亦可通。⑵亡——同“无”。在《论语》中,“亡”下不用宾语,“无”下必有宾语。
3.6季氏旅⑴于泰山。子谓冉有⑵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译文】季氏要去祭祀泰山。孔子对冉有说道:“你不能阻止吗?”冉有答道:“不能。”孔子道:“哎呀!竟可以说泰山之神还不及林放[懂礼,居然接受这不合规矩的祭祀]吗?”
【注释】⑴旅——动词,祭山。在当时,只有天子和诸侯才有祭祀“名山大川”的资格。季氏只是鲁国的大夫,竟去祭祀泰山,因之孔子认为是“僭礼”。⑵冉有——孔子学生冉求,字子有,小于孔子二十九岁。(公元前522—?)当时在季氏之下做事,所以孔子责备他。
3.7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⑴。”
【译文】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所争,一定是比箭吧,[但是当射箭的时候,]相互作揖然后登堂;[射箭完毕,]走下堂来,然后[作揖]喝酒。那一种竞赛是很有礼貌的。”
【注释】⑴其争也君子——这是讲古代射礼,详见《仪礼·乡射礼》和《大射仪》。登堂而射,射后计算谁中靶多,中靶少的被罚饮酒。
3.8子夏问曰:“‘巧笑倩⑴兮,美目盼⑵兮,素以为绚⑶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⑷乎?”子曰:“起⑸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译文】子夏问道:“‘有酒涡的脸笑得美呀,黑白分明的眼流转得媚呀,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呀。’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孔子道:“先有白色底子,然后画花。”
子夏道:“那么,是不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以后呢?”孔子道:“卜商呀,你真是能启发我的人。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经》了。”
【注释】⑴倩——音欠,qiàn,面颊长得好。⑵盼——黑白分明。⑶绚xuàn,有文采,译文为着协韵,故用“画着花卉”以代之。这三句诗,第一句第二句见于《诗经·卫风·硕人》。第三句可能是逸句,王先谦《三家诗义集疏》以为《鲁诗》有此一句。⑷礼后——“礼”在什么之后呢,原文没说出。根据儒家的若干文献,译文加了“仁义”两字。⑸起——友人孙子书(楷第)先生云:“凡人病困而愈谓之起,义有滞碍隐蔽,通达之,亦谓之起。”说见杨遇夫先生《汉书窥管》卷九引文。
3.9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⑴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⑵不足征也。文献⑶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译文】孔子说:“夏代的礼,我能说出来,它的后代杞国不足以作证;殷代的礼,我能说出来,它的后代宋国不足以作证。这是他们的历史文件和贤者不够的缘故。若有足够的文件和贤者,我就可以引来作证了。”
【注释】⑴杞——国名,夏禹的后代。周武王时候的故城卽今日河南的杞县。其后因为国家弱小,依赖别国的力量来延长国命,屡经迁移。⑵宋——国名,商汤的后代,故城在今日河南商邱县南。国土最大的时候,有现在河南商邱以东,江苏徐州以西之地。战国时为齐、魏、楚三国所共灭。⑵文献——《论语》的“文献”和今天所用的“文献”一词的概念有不同之处。《论语》的“文献”包括历代的历史文件和当时的贤者两项(朱注云:“文,典籍也;献,贤也。”)。今日“文献”一词只指历史文件而言。
3.10子曰:“禘⑴自既灌⑵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译文】孔子说:“禘祭的礼,从第一次献酒以后,我就不想看了。”
【注释】⑴禘——这一禘礼是指古代一种极为隆重的大祭之礼,只有天子才能举行。不过周成王曾因为周公旦对周朝有过莫大的功勋,特许他举行禘祭。以后鲁国之君都沿此惯例,“僭”用这一禘礼,因此孔子不想看。⑵灌——本作“裸”,祭祀中的一个节目。古代祭祀,用活人以代受祭者,这活人便叫“尸”。尸一般用幼小的男女。第一次献酒给尸,使他(她)闻到“郁鬯”(一种配合香料煮成的酒)的香气,叫做裸。
3.11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⑴;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⑵诸斯乎!”指其掌。
【译文】有人向孔子请教关于禘祭的理论。孔子说:“我不知道;知道的人对于治理天下,会好像把东西摆在这里一样容易罢!”一面说,一面指着手掌。
【注释】⑴不知也——禘是天子之礼,鲁国举行,在孔子看来,是完全不应该的。但孔子又不想明白指出,只得说“不欲观”,“不知也”,甚至说“如果有懂得的人,他对于治理天下是好像把东西放在手掌上一样的容易。”⑵示——假借字,同“置”,摆、放的意义。或曰同“视”,犹言“了如指掌”。
3.12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⑴。”
【译文】孔子祭祀祖先的时候,便好像祖先真在那里;祭神的时候,便好像神真在那里。孔子又说:“我若是不能亲自参加祭祀,是不请别人代理的。”
【注释】⑴吾不与祭,如不祭——这是一般的句读法。“与”读去声,音预,yù,参预的意思。“如不祭”译文是意译。另外有人主张“与”字仍读上声,赞同的意思,而且在这里一读,便是“吾不与,祭如不祭”。译文便应改为:“若是我所不同意的祭礼,祭了同没祭一般。”我不同意此义,因为孔丘素来不赞成不合所谓礼的祭祀,如“非其鬼而祭之,谄也”,(2.24)孔丘自不会参加他所不赞同的祭祀。
3.13王孙贾⑴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⑵,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⑶。”
【译文】王孙贾问道:“‘与其巴结房屋里西南角的神,宁可巴结灶君司命,’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孔子道:“不对;若是得罪了上天,祈祷也没用。”
【注释】⑴王孙贾——卫灵公的大臣。⑵与其媚于奥,宁媚如灶——这两句疑是当时俗语。屋内西南角叫奥,弄饭的设备叫灶,古代都以为那里有神,因而祭它。⑶王孙贾和孔子的问答都用的比喻,他们的正意何在,我们只能揣想。有人说,奥是一室之主,比喻卫君,又在室内,也可以比喻卫灵公的宠姬南子;灶则是王孙贾自比。这是王孙贾暗示孔子,“你与其巴结卫公或者南子,不如巴结我。”因此孔子答复他:“我若做了坏事,巴结也没有用处,我若不做坏事,谁都不巴结。”又有人说,这不是王孙贾暗示孔子的话,而是请教孔子的话。奥指卫君,灶指南子、弥子瑕,位职虽低,却有权有势。意思是说,“有人告诉我,与其巴结国君,不如巴结有势力的左右像南子、弥子瑕。你以为怎样?”孔子却告诉他:“这话不对;得罪了上天,那无所用其祈祷,巴结谁都不行。”我以为后一说比较近情理。
3.14子曰:“周监于二代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译文】孔子说:“周朝的礼仪制度是以夏商两代为根据,然后制定的,多么丰富多彩呀,我主张周朝的。”
【注释】⑴二代——夏、商两朝。
3.15子入太庙⑴,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⑵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译文】孔子到了周公庙,每件事情都发问。有人便说:“谁说叔梁纥的这个儿子懂得礼呢?他到了太庙,每件事都要向别人请教。”孔子听到了这话,便道:“这正是礼呀。”
【注释】⑴太庙——古代开国之君叫太祖,太祖之庙便叫做太庙,周公旦是鲁国最初受封之君,因之这太庙就是周公的庙。⑵鄹人之子——鄹音邹,zōu,又作郰,地名。《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鲁昌平乡郰邑。”有人说,这地就是今天的山东省曲阜县东南十里的西邹集。“鄹人”指孔子父亲叔梁纥。叔梁纥曾经作过鄹大夫,古代经常把某地的大夫称为某人,因之这里也把鄹大夫叔梁纥称为“鄹人”。
3.16子曰:“射不主皮⑴,为⑵力不同科⑶,古之道也。”
【译文】孔子说:“比箭,不一定要穿破箭靶子,因为各人的气力大小不一样,这是古时的规矩。”
【注释】⑴射不主皮——“皮”代表箭靶子。古代箭靶子叫“侯”,有用布做的,也有用皮做的。当中画着各种猛兽或者别的东西,最中心的又叫做“正”或者“鹄”。孔子在这里所讲的射应该是演习礼乐的射,而不是军中的武射,因此以中不中为主,不以穿破皮侯与否为主。《仪礼·乡射礼》云,“礼射不主皮”,盖本此。⑵为——去声,wèi,因为。⑶同科——同等。
3.17子贡欲去⑴告朔之饩羊⑵。子曰:“赐也!尔爱⑶其羊,我爱其礼。”
【译文】子贡要把鲁国每月初一告祭祖庙的那只活羊去而不用。孔子道:“赐呀,你可惜那只羊,我可惜那种礼。”
【注释】⑴去——从前读为上声,因为它在这里作为及物动词,而且和“来去”的“去”意义不同。⑵告朔饩羊——“告”,从前人读梏,gù,入声。“朔”,每月的第一天,初一。“饩”,xì。“告朔饩羊”,古代的一种制度。每年秋冬之交,周天子把第二年的历书颁给诸侯。这历书包括那年有无闰月,每月初一是哪一天,因之叫“颁告朔”。诸侯接受了这一历书,藏于祖庙。每逢初一,便杀一只活羊祭于庙,然后回到朝廷听政。这祭庙叫做“告朔”,听政叫做“视朔”,或者“听朔”。到子贡的时候,每月初一,鲁君不但不亲临祖庙,而且也不听政,只是杀一只活羊“虚应故事”罢了。所以子贡认为不必留此形式,不如干脆连羊也不杀。孔子却认为尽管这是残存的形式,也比什么也不留好。⑶爱——可惜的意思。
3.18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译文】孔子说:“服事君主,一切依照做臣子的礼节做去,别人却以为他在谄媚哩。”
3.19定公⑴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译文】鲁定公问:“君主使用臣子,臣子服事君主,各应该怎么样?”孔子答道:“君主应该依礼来使用臣子,臣子应该忠心地服事君主。”
【注释】⑴定公——鲁君,名宋,昭公之弟,继昭公而立,在位十五年。(公元前509—495)“定”是谥号。
3.20子曰:“《关雎》⑴,乐而不淫⑵,哀而不伤。”
【译文】孔子说:“《关雎》这诗,快乐而不放荡,悲哀而不痛苦。”
【注释】⑴《关雎》——《诗经》的第一篇。但这篇诗并没有悲哀的情调,因此刘台拱的《论语骈枝》说:“诗有《关雎》,乐亦有《关雎》,此章据乐言之。古之乐章皆三篇为一。……乐而不淫者,《关雎》、《葛覃》也;哀而不伤者,卷耳也。”⑵淫——古人凡过分以至于到失当的地步叫淫,如言“淫祀”(不应该祭祀而去祭祀的祭礼)、“淫雨”(过久的雨水)。
3.21哀公问社⑴于宰我⑵。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译文】鲁哀公向宰我问,作社主用什么木。宰我答道:“夏代用松木,殷代用柏木,周代用栗木,意思是使人民战战栗栗。”孔子听到了这话,[责备宰我]说:“已经做了的事不便再解释了,已经完成的事不便再挽救了,已经过去的事不便再追究了。”
【注释】⑴社——土神叫社,不过哀公所问的社,从宰我的答话中可以推知是指社主而言。古代祭祀土神,要替他立一个木制的牌位,这牌位叫主,而认为这一木主,便是神灵之所凭依。如果国家有对外战争,还必需载这一木主而行。详见俞正燮《癸巳类稾》。有人说“社”是指立社所栽的树,未必可信。⑵宰我——孔子学生,名予,字子我。
3.22子曰:“管仲⑴之器小哉!”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⑵,官事不摄⑶,焉得俭?”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⑷,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⑸,有反坫⑹,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⑺知礼,孰不知礼?”
...
2025年1月11日 16:40 周六第11章 两个表的亲密接触-连接的原理
搞数据库一个避不开的概念就是Join,翻译成中文就是连接。相信很多小伙伴在初学连接的时候有些一脸懵逼,理解了连接的语义之后又可能不明白各个表中的记录到底是怎么连起来的,以至于在使用的时候常常陷入下面两种误区: - 误区一:业务至上,管他三七二十一,再复杂的查询也用在一个连接语句中搞定。 - 误区二:敬而远之,上次 DBA 那给报过来的慢查询就是因为使用了连接导致的,以后再也不敢用了。
所以本章就来扒一扒连接的原理。考虑到一部分小伙伴可能忘了连接是什么或者压根儿就不知道,为了节省他们百度或者看其他书的宝贵时间以及为了我的书凑字数,我们先来介绍一下 MySQL 中支持的一些连接语法。
连接简介
#
连接的本质
#
为了故事的顺利发展,我们先建立两个简单的表并给它们填充一点数据:
mysql> CREATE TABLE t2 (m2 int, n2 char\(1)\); Query OK, 0 rows affected (0.02 sec)
mysql> INSERT INTO t1 VALUES(1, 'a'), (2, 'b'), (3, 'c'); Query OK, 3 rows affected (0.00 sec) Records: 3 Duplicates: 0 Warnings: 0
mysql> INSERT INTO t2 VALUES(2, 'b'), (3, 'c'), (4, 'd'); Query OK, 3 rows affected (0.00 sec) Records: 3 Duplicates: 0 Warnings: 0
我们成功建立了t1、t2两个表,这两个表都有两个列,一个是INT类型的,一个是CHAR(1)`类型的,填充好数据的两个表长这样:
...
2025年1月8日 17:27 周三
请支持正版
#
书名:恰同学少年
作者:黄辉
排版:墨茗
邮箱:1052805965@QQ.COM
本书仅供个人学习之用,请勿用于商业用途。如果觉得好,请购买正版书籍,书中若有错误,望反馈给我,谢谢。
所用字体:方正博雅方刊宋_GBK、方正黑体_GBK
简 介
#
小说根据同名电视剧改编,以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五年半的读书生活为主要表现背景,描绘了1913~1918年以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杨开慧、陶斯咏等为代表的一批优秀青年积极进取的学习生活和他们之间纯真美丽的爱情故事,同时塑造了杨昌济、孔昭绶等一批优秀教师形象。深刻揭示了“学生应该怎样读书,教师应该怎样育人”这个与当今社会紧密相关的现实主题,很好展现了毛泽东为代表的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与情怀。这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现行教育理念的完善、当代青年树立正确的理想追求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作 者
#
黄晖,第26届电视“飞天奖”优秀编剧获得者,现居长沙。2007年凭借《恰同学少年》荣获中国电视剧艺术成就最高奖——飞天奖优秀编剧,年末编剧创作的“传奇大戏”《血色湘西》在湖南卫视引起收视狂潮。
2007年,作品《恰同学少年》红遍大江南北,不仅得到普通观众的追捧,同时也受到了国家领导高层的高度关注,黄晖凭此剧一举拿下今年电视“飞天奖”优秀编剧奖。年末,湖南卫视推出他编剧的“传奇大片”《血色湘西》,收视率节节升高。
2025年1月8日 17:27 周三经典语录
#
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封。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有理想,有信念,懂得崇高与纯洁的意义。假如眼中只有利益与私欲,那人和只会满足于物欲的动物,又有何分别呢?林文忠公有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若相信崇高,崇高自与我同在!而区区人言冷暖,物欲得失,与之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题.
耻辱啊!耻辱!
我泱泱大国,巍巍中华,竟成了诸般列强眼中的蛮荒未开化之地。
耻辱啊!我四万万同胞竟成了任其宰割的鱼肉。
人,不可不知耻。耻,有个人之耻,国家之耻。德守不坚,学识愚昧,身体衰弱,遭人白眼,乃个人之耻。纲纪扫地,主权外移,疆土日蹙,奴颜卑膝,乃国家之耻。我四万万同胞,如果人人为人所耻,则国家必为人所耻,一个国家被人耻笑,那么个人也将成为被别人耻笑的把柄。支那之耻,无有个人与国家之分,此乃我中华全体之奇耻大辱!
今日之日本,处心积虑,虎视眈眈,视我中华为其囊中之物,大有灭我而朝食之想,已远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条的强加于我,是欲将我中华亡国灭种的野心赤裸裸地表现。而袁世凯政府呢,曲意承欢,卑躬屈膝,卖国求荣,他直欲将我大好河山,拱手让于日寇,此等卖国行径如我国人仍浑浑噩噩,仍然任其为之,中华灭亡,迫在眉睫!!!
夷狄虎视,国之将亡,多少国人痛心疾首,多少国人惶惶不安呢!是啊,大难来临了,国家要亡了,这样的灾难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老天爷为什么不开开眼,劈死这些贪婪的强盗。这些抱怨,这些呼号,我们听过无数回,也说过无数回,可抱怨有什么用呢?我们恨这些强盗,恨得牙痒痒的。可是恨,救不了中国!
大家都知道,南满铁路,东蒙铁路,都归于日本人之手,山东权益也归于日本人之手。要旅顺,要大连,整个长江流域所有的矿产要归日本来开采,一国之政治军事财经各项都要请日本人担任顾问,所有的武器要跟日本去买,就连我中国的警察都要跟日本来合作,这还能算是一个主权国家吗?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局势会这样?国家为什么会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有人说,是因为国势积弱,无力维护自己的利益;有人说,是因为袁世凯政府太腐败,在列强面前,只知一味退让;还有人说,是因为国人太冷漠,仁人志士的呼号像一道道警钟,却难以唤醒他们麻木的心灵。我们坐在这里,痛斥列强,痛斥一切让中国落后挨打受欺负的人和事的时候,你的心中有没有想过,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应该为国家的落后承担些什么样的责任?应该为这个民族的强大和兴盛担负起什么样的义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匹夫不是指除你之外的别人,而是首先应该包括你自己。我们都希望国家强大,但是我要在这里告戒大家一句:不能光有恨!我们要学会将仇恨埋在心底,把悲愤化为动力,我们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卧薪尝胆,发奋图强,振兴中华,做得比任何人更好,更出色,这才是每一个中国人应尽的职责。国家之广设学校,所为何事?我们青年置身于学校,又所为何来?正因为一国之希望,在于青年;一国之未来,要由青年来担当。当此国难之际,我青年学子,责有悠归,更肩负着为国家储备实力的重任。
Table of Contents
- 封 面
- 版 权
- 简 介
- 作 者
- 第一章 我叫毛泽东
- 第二章 免费招生
- 第三章 论小学教育
- 第四章 经世致用
- 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长天
- 第六章 嘤其鸣矣
- 第七章 修学储能
- 第八章 俭朴为修身之本
- 第九章 袁门立雨
- 第十章 世间大才少通才
- 第十一章 过年
- 第十二章 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
- 第十三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 第十四章 纳于大麓 烈风骤雨弗迷
- 第十五章 五月七日 民国奇耻
- 第十六章 感国家之多难 誓九死以不移
- 第十七章 新任校长
- 第十八章 易永畦之死
- 第十九章 驱张事件
- 第二十章 君子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
- 第二十一章 逆书大案
- 第二十二章 文明其精神 野蛮其体魄
- 第二十三章 到中流击水
- 第二十四章 书生练兵
- 第二十五章 学生人物互选
- 第二十六章 汗漫九垓
- 第二十七章 工人夜学
- 第二十八章 梦醒时分
- 第二十九章 男儿蔚为万夫雄
- 经典语录
2025年1月8日 17:27 周三第一章 我叫毛泽东
#
“人可铸,
金可熔,
丽泽绍高风……
多才自昔夸熊封,
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
1913年3月,这一天清晨,长沙城里一阵微雨才过,空气中便荡满了新叶抽芽的清香和浓烈的花香,透亮的阳光掠进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的院子里,照得几树梧桐新发的鹅黄色嫩叶上的雨滴晶莹剔透,院墙外一树桃花含满雨水次第绽放,红如胭脂,艳如流霞。
方维夏匆匆穿过梧桐的绿阴,步子轻快有力,清新的空气令他精神不由一振。这位第一师范的学监主任已然年近四十,背微有些曲,一直性情内敛,举止平和。但经历了1911年那一场旷日持久的血雨腥风之后,他和大多数狂热的年轻人一样没有了分别,都为新生的中华民国所激励和鼓舞,就像这春天一样忽然从寒冬里迸发出了无限生机,充满了无穷活力。
今天是长沙市商会陶会长到校捐资的日子 ,这位陶会长是长沙首富,向来乐善好施,尤其看重教育,被称作湖南教育界的财神,每到捐资的时候长沙各校都是争相逢迎,其恭敬不下于湖南的都督谭延?莅临。这一次一师数日前才新换了位校长,方维夏唯恐这位新校长不懂其中的干系,冷落了财神,因此急忙赶来提醒。
他一脚跨进校长室,却见新校长孔昭绶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这位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法学学士约摸三十多岁年纪,剃得颇短的头发根根直立,脸上棱角分明,目光锐利,颇有行伍之气,他正端正地在一封聘书上写着字。方维夏见他戴了一顶黑呢礼帽,穿着苏绸的长衫马褂,脚下是老泰鑫的圆口新布鞋,胸前挂一块古铜怀表。在他印象里,这位新校长似乎只在上任的那天,才穿得这样正式,不觉暗自点头,看来孔昭绶对这位财神还是极重视的,他对孔昭绶说:“校长,商会的陶会长半个小时后到。”
孔昭绶起身将聘书放进口袋,微笑道:“维夏,今天我有要事要出门,客人来了,你就代为接待吧。” 方维夏不觉一愣,忙说道:“商会陶翁每次来,历任校长都是亲自接待的……”但孔昭绶却摆了摆手说:“我今天的事,比钱重要。”说话间径直出了门,扔下方维夏在那里发呆:什么事比财神上门还重要?
出了校门,孔昭绶租了一顶“三人抬”的小轿,只吩咐一句:“浏城桥,板仓杨宅。”便微眯上眼睛养神。沿街一线是高高低低的青砖鳞瓦小楼,深黑色的飞檐和素白色的粉壁在阳光里清亮而又明净。各色的招牌和旗幌迎风轻荡,石板街面上微雨渐干,一尘不染,空中天高云淡,往来行人安闲自在。
孔昭绶打量着街头的悠闲,不觉想起一年多前长沙街头的那种惊惶。1911年10月(宣统三年八月)武昌起义爆发,随后焦达峰和陈作新在湖南起义,同时倾力增援武昌。但就在焦、陈抽空身边兵力增援武昌时,从邵阳赶到长沙的新军第50协(团)第二营管带梅馨乘机发动兵变,杀了焦、陈二人。因梅资历不足,派士兵一顶小轿将谭延?拥上了湖南都督的位置。其时的长沙可谓是一夜数惊,到处在杀人,到处在抢掠。同时袁世凯的军队已经攻占了汉口,大炮的火力隔江控制着革命军占领的汉阳与武昌,近在咫尺的长沙更是谣言不断,人心惶惶,连谭延?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随即忽然南北议和,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
民国建立后,谭延?开始真心实意地裁撤军队,发展经济。其时湖南建立了省议会,颁布了新刑法;兴办了大量的民营及省办的实业,修筑了第一条湖南的公路——长沙至湘潭公路;废除了清朝的田赋制度,减轻了农民的负担;还拿出经费大办教育,选派公费留学生,为湖南的建设培养人才。不到一年,湖南各业都迸发出勃勃生机。
孔昭绶从日本政法大学留学一回来就得到了谭延?的聘任,就任第一师范校长。这些天来,他感到长沙这个千年古城一夜之间便从寒冬跨进了暖春,人们从新民国看到了民族复兴、国家强盛的希望,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进行建设。孔昭绶不由热血沸腾,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当真有一种时不我待之感。
轿夫们穿着草鞋的脚拐进一条青石板的小巷。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鼓乐声,前方的小巷被挤得水泄不通。孔昭绶怔了一怔,看时,前方不远处一支仪仗队,开路的24人全套西洋军乐队奏着军乐,鼓乐嘹亮,后面紧跟着48名法式盛装、绶带肩章、刺刀闪亮的仪仗兵,军容耀眼,步伐整齐,吸引一路的行人纷纷围观,小孩子们更是跑前跑后。领队的那人孔昭绶再熟不过,正是省教育司的督学纪墨鸿。孔昭绶不觉发呆,这分明是湖南都督府专门迎奉贵客的仪仗队,怎么到了这里?又是什么人要教育司的督学亲自出马?
小巷太窄,围观的人却越聚越多,孔昭绶的轿子只得跟着仪仗队后慢慢地走。一时大队人马迤逦行来,终于在一间大宅子前停下,看着墙上挂着的“板仓杨宅”的牌子,孔昭绶不由脸色一变,暗想:不会这么巧吧?
这时纪墨鸿翻身下马,轻轻地扣了扣大门,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个中年男子来,穿长衫,中等身材,面容丰润,目光柔和,举止沉稳。背后却藏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梳两个小辫子,脸如满月,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
“立——正!”随着一声威严的军令骤然在门口响起,几十双锃亮的军靴轰然踩得地上尘土飞扬,一声令下,仪仗队的士兵同时枪下肩,向那中年男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八面军鼓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纪墨鸿把手一抬,军鼓便戛然而止,他向那中年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卑职省教育司督学纪墨鸿,奉湖南都督谭延?大帅令,特来拜访板仓先生。”没等那人开口,纪墨鸿已经向后一招手:“呈上来!”
一时鼓声和军乐又骤然大作。两名仪仗兵托着一只锦缎衬底的盘子正步上前,盘中是一封大红烫金、足有一尺见方的聘书。纪墨鸿双手捧起聘书,呈到那人面前:“谭大帅素仰先生风格高古,学贯中西,今林泉隐逸,是为我湘省厥才之失。兹特命卑职率都督府仪仗队,礼聘先生俯就湖南省教育司司长。这是都督大人的亲笔聘书,伏请先生屈尊。”四周人群中顿时发出惊叹之声,目光齐齐投在那张聘书上。
孔昭绶见状,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聘书,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只睁大了眼看着那中年男子。面对如此排场,那中年人却像是一个偶尔经过的过客。他并不去接聘书,只是淡淡说道:“杨某久居国外,于国内情形素无了解,更兼毫无行政才能,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子。烦纪先生转告谭帅,就说他的好意我领了,请他见谅。”
那人的态度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纪墨鸿尴尬地捧着那份聘书,看着他笑道:“大帅思贤若渴,一片赤诚,几次三番求到先生门下,先生总得给大帅一个面子吧!”
“好了,该说的话,我也说过了。杨某区区闲云野鹤一书生,只想关起门来教几个学生读几句书,谭帅也是三湘名儒,想必能体会杨某这点书呆子想法。不送了。”说完这番话,这人转身牵着那少女进了院子,反手掩上了院门。
纪墨鸿不觉呆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半晌才沮丧上马而去,一路偃旗息鼓。孔昭绶不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孔昭绶下了轿,走到大门前,正要伸手叩门,却见那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里面是一个小院落,三面房间,一面院墙大门,正中一个小天井到处植满花木,阳光透进来,一片葱茏,花架子上十数盆兰花才经新雨,长长短短的绿叶舒展开来,几朵素白的春兰悄然绽放,清香满院。
只见那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个洒水壶,悠闲地在那里浇水,少女也提起一个水壶,边学着父亲的样子洒水,边歪着脖子问:“爸爸,他们是来请你去当官的吧?为什么你不当官,当官不好吗?”
这人看看女儿,又看看眼前的兰花,说:“当官嘛,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有人合适当官,有人不合适。就好像花吧,一种跟另一种也不一样啊,你比方牡丹,是富贵花,像爸爸和开慧种的兰花呢……”
少女抢过话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君子花。”“对喽。你想若兰花变得像牡丹一样一身富贵气,那兰花还是兰花吗?”那人笑了起来。不等少女答话,院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恐怕不是。”
那人诧异地回头,看到孔昭绶正站在门前,一时间,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绶兄?” 孔昭绶也是快步上前:“昌济兄!”
“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这人惊喜地说着,迎上去握住孔昭绶的手,二人相视大笑。这人名叫杨昌济,长沙人。又名怀中,字华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早年就读城南、岳麓书院,研究宋明理学。1903年春到1913年,先后在日本弘文学院、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及英国爱伯汀大学留学,并赴德国考察。对西方教育、哲学和伦理学之历史与现状、理论与实践均有深入研究,乃是湖南有名的大学者。方才回国不久。那少女是他的小女儿,名叫杨开慧,今年刚刚12岁。
二人一同到书房就坐,杨昌济兀自还在久别的激动中:“东京一别,一晃这都几年了,好几回做梦,我还梦见昭绶兄在法政大学演讲的情景呢——‘当今之中国,唯有驱除满清鞑虏,建立共和之民国,方为民族生存之唯一方法!’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
“我也一直记挂着昌济兄啊。从日本回来以后,我还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听说你去了英国留学,后来又去了德国和瑞士……”尽管久别重逢,想说的话很多,但孔昭绶是个急性子,略略寒暄,便开门见山:“哎,闲话少叙,今天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聘书,递到杨昌济面前。
杨昌济不禁有些疑惑,打开聘书,只见写着:“今敦请怀中杨老先生为本校修身及伦理教员,每周授课四时,月敬送修金大洋叁拾圆正。此约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孔昭绶。”
“怎么,奇怪啊?当此民国初创、百废待兴之际,什么是强国之本?什么是当务之急?教育是强国之本,教育是当务之急!”迎着杨昌济的目光,孔昭绶站起身,声音大了起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谈国家之发展,何谈民族之未来?开民智,兴教育,提高全体国民的素质,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华强盛之源泉啊!”
杨昌济连连点头:“嗯,这一点,你我在日本的时候就有共识。”孔昭绶继续说道:“而教育要办好,首先就得办好师范,得有好的老师,才有好的教育啊。这回谭畏公招我任一师校长,我也想过了,头一步就得聘请一批德才兼备的优秀教员,扫除旧学校那股酸腐之气,为我湖湘之教育开出一个崭新局面。昌济兄,你的学问,三湘学界谁不景仰,我又怎能放过你这位板仓先生?”
迎着孔昭绶殷切的目光,杨昌济却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孔昭绶不禁笑了:“怎么,谭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儿的庙你也嫌小了?”
“昭绶兄,你开了口,我本应该义不容辞,不过这一次,只怕你是来晚了。”杨昌济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聘书,递给孔昭绶:“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来的聘书,聘我去教国文,我已经答应了。”
这个变故显然大出孔昭绶的意料,看看聘书上的日期,还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只得起身告辞,却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济兄,我记得这可是你毕生的理想啊。”
杨昌济道:“只可惜英才难求啊。”
“你怎么知道我那儿就没有英才?我第一师范自宋代城南书院发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济济?且不说张南轩、曾国藩这些历史人物,就是眼下,缔造共和的民国第一人黄克强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师的毕业生吗?”
“可是周南那边……”
孔昭绶赶紧趁热打铁:“不就是一点国文吗?我只要你来兼课,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昌济兄,以你的学问,只要肯来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师学子之中,造就一批栋梁之材!怎么样,还是答应我吧?”
迎着孔昭绶期待的目光,杨昌济沉吟了片刻,只好说道:“这样吧,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过来,我就来给你兼这份差。”
得了他这句话,孔昭绶才算是放心出了杨宅。临上轿,还回头郑重叮嘱了一句:“昌济兄,可别敷衍我哦。”
送走孔昭绶,父女二人回了书房,开慧一路还在问:“爸爸,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真的很好吗?”杨昌济道:“现在在校的学生嘛,倒没听说什么特别出类拔萃的,新学生呢,又还没招,好不好现在怎么知道?”
“可是孔叔叔不是说他们学校出了好多人才吗?还有个缔造民国的黄克强先生,那是谁呀?”
杨昌济告诉女儿:“黄克强,就是黄兴,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时候的同学。”
“黄兴大元帅?他也是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开慧听得几乎跳了起来,拉住父亲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赶紧去呀,你也去教几个黄兴那样的大英雄出来,到时候,民国的大总统、大元帅都是你的学生,那多带劲!”
“还几个?哈哈……”杨昌济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个,就已经是佛祖显灵了。可惜爸爸善缘还修得不够,遇不上哦。”开慧嘟着小嘴问:“为什么?”
杨昌济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回答:“你还小,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世上,最难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说黄兴那样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个可造之才,能教出一个于国于民还有些作用的学生,像爸爸这样的教书匠,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开慧甩开父亲的手臂,偏着头,很认真地对父亲说:“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后一定会教出一个比黄兴元帅还厉害、还有本事的学生!”杨昌济笑道:“你算得这么准?”开慧起劲地点点头:“不信我们打赌。”
杨昌济笑了,望着书桌上的地球仪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观音像,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结了起来,心里想:如此人才,却不知锥藏何处?
陶会长那辆镶着银色花纹的豪华马车才停在一师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便跳下车来。这少女面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学生裙,虽然看上去像个内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纤细而灵巧的双脚,流光溢彩的双眼却泄露了充满渴望的少女情怀。
“斯咏!不要乱跑。” 陶会长在车上叫道。“爸,我去看看,这个学校好漂亮。”少女说话间直进了校门。陶会长尴尬地向前来迎接的方维夏一笑,说:“小女陶斯咏,小孩子不懂规矩,让先生见笑了。” 方维夏也一笑说:“不要紧。”然后迎着陶会长进了校长室。
陶斯咏一个人在学校里缓缓而行。第一师范前身为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张浚、张拭父子创建的城南书院。乾道三年,朱熹来访时,住此两月。书院遂因朱张会讲而名传天下,与岳麓书院齐名。书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为长沙城区的最高峰,号称长沙城南“第一名胜”。学院前临湘江,与岳麓书院隔水相望。清末书院被毁,一师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筑风格仿照日本青山师范学校,以黑白线条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顶,映衬素白的拱形顶百叶窗,墨蓝色方形墙面,整个建筑群是典型欧式风格,典雅庄重。但连接建筑的回廊迂回曲折,开出一个独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独具东方韵味。
...
2025年1月8日 17:27 周三第十一章 过年
#
到了新年,毛家院子里,毛贻昌一身半旧的长袍马褂,正在端正自己的瓜皮小帽;泽建一身新花衣,扎着红头绳,蹦过来跳过去;毛泽东站在凳子上,正在泽覃泽建的指挥下贴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对联。
放假了,过年了,刘俊卿的心情特别好。虽然他只考了第三名,但在放假的前一天,纪督学特地把他叫到了督学办公室,拉着他的手说:“俊卿,老师心里闷,闷得很!老师难啊,大好的一所学校,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嘛?这所学校,老师是彻底死心了!老师现在就剩了一个念头——你,可不要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新教育观念的当,一定要踏踏实实,好好读书,考出好分数,给老师争口气。只要你好好学出个样子来,到时候,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
“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这话像天上的福音一样,让刘俊卿振奋,他从这句话里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辉煌的前程。迫不及待地,他想让心爱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好心情。
在离茶叶店不远的小街拐角处,刘俊卿与赵一贞依偎在淡淡的月光下说着知心话: “其实一二三名不都差不多,你何必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呢?”
“可我答应过你,我要考第一的。”
“不管你考第几,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刘俊卿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师范生就一条出路,当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啊!除非我有出类拔萃的成绩,否则,我就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可小学老师也不错呀。”
刘俊卿不禁苦笑,“一辈子站讲台,吃粉笔灰,拿一点紧巴巴的薪水,跟一帮拖鼻涕的娃娃打交道,这就算不错吗?就算我能受得了,可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这样过一辈子啊!”
一贞捧住刘俊卿的脸,摇摇头:“我不在乎,俊卿,我真的不在乎,不管有没有人成绩比你好,不管你是不是教一辈子书,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优秀的,永远。”
端详着一贞清纯的脸,刘俊卿禁不住轻轻吻在她的面颊上:“一贞……”一贞将头埋进了他怀中。
“我不会辜负你的!”仰望着月光,刘俊卿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向一贞立誓,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突然,一贞惊得弹了起来:“爸?”刘俊卿猛一回头——赵老板面如严霜,正站在拐角处!
自那天赵老板把一贞拉走后,刘俊卿便再没有见过一贞了。他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贞,但却没有胆子去赵家的茶叶铺。转眼就到年三十了,简陋的棚屋门口,刘俊卿一身崭新的长衫,正拿着一副春联,在往土坯墙上比着贴的位置——春联上是他工整的字体。
“俊卿,你饿不饿?要不,我先给你做点吃的。”刘三爹心疼地招呼儿子。
刘俊卿懂事地说:“不用了,还是等阿秀回来,一起团年吧。”
“也好。过年嘛,他王家准又得赏几样好菜,留着肚子,等你妹妹回来再吃也好。”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贞的声音:“俊卿。”
“一贞?”刘俊卿大吃一惊:出现在他面前的,真的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赵一贞,“你怎么来了?”
带着喜悦,更带着几分羞涩,一贞使劲平静着过于激烈的呼吸:“我……我爸他说……请你上我们家去吃团年饭!”
“你说什么?”刘俊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了两秒钟,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忍着激动与呼吸,一贞用力点了点头。巨大的惊喜令刘俊卿张大了嘴,愣了一阵,喜极的笑容才绽放在他的脸上:“哎,我去,我……我换双鞋就去!”
年夜饭吃过,一贞正在收拾着残羹冷炙。世故的赵老板剔着牙,点着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这才盯着局促地坐在他面前,带着几分希望,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的皮鞋尖的刘俊卿,和蔼地说:“吃好了吧?”
刘俊卿赶紧点头。赵老板看了捧着碗筷还站一边的一贞一眼,一贞只得端着碗筷进了里屋。赵老板这才微笑着对刘俊卿:“吃好了,那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
这话说得刘俊卿有点摸着不头脑。赵老板的下一句话却仿佛给了他当头一棒:“走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刘俊卿不禁目瞪口呆!
“怎么,听不明白?我是说今天踏出这个门,以后你就不用再来了,更不要再找一贞。”赵老板的口气冷酷,不容置疑。布帘里,端着碗筷、偷听着外面谈话的一贞顿时呆住了。
“赵叔叔,可这……这是为什么?”刘俊卿还想问个明白。“为什么就不用再说了。总之一句话,今天我请你这顿年夜饭,就算是给你和一贞之间做个了断,只要以后你不再跟一贞来往,以前的事,我当没发生过。”
“赵叔叔,我……我对一贞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的……”
“怎么,你非要我点那么明?你当我是才知道你们的事?行,那我们就摊开来谈:刘俊卿,你一个父亲,一个妹妹,父亲摆小摊卖臭豆腐,妹妹典给人家当丫环,你读个不收钱的一师范,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还用我说下去吗?”
刘俊卿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布帘后,一贞同样面如死灰——这个突然的打击显然完全出乎她的预想。
“我为什么送一贞去周南读书?因为那是长沙最好的女校,全长沙有身份的少爷娶的都是那儿的女学生!我赵家是小户人家,可小户人家也有个小户人家的盼头,我就一个女儿,我不想让她再过我这种紧巴巴的穷日子!我省吃俭用,我供她读书,就是要让她嫁个好人家!而不是你这种人!”
一贞冲了出来:“爸!”赵老板腾地站起,指着女儿骂道:“滚回去!还嫌给我丢脸丢得不够啊?”
一贞呆住了。瞟了一眼刘俊卿,赵老板站起身来,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要娶一贞,你还不够格。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仿佛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刘俊卿颤抖着腿,终于站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向门外走去。一贞叫了声“俊卿!”抬腿要追,赵老板一个耳光打得她一歪:“你敢!”
捂着脸,一贞的眼泪滚了下来……
在与长沙隔江相望的溁湾镇,蔡家母子三人也在温馨地准备着他们自己的新年。
葛健豪对着镜子,披上一件老式大红女装——那是一件宽袍大袖,刺绣精致、衣料华美的旗式女装。她打开一只颇为精致但已陈旧的首饰盒,取出里面几件银首饰,往头上戴着。她的身后,蔡和森正举着一张通红的老虎剪纸窗花,在油灯前比划着问妹妹蔡畅像不像,他旁边的旧木桌子上,散乱着红纸和碎纸屑,摆着几张剪好的“春”、“福”字。
“咦——不像不像,等我这个剪出来,你才知道什么叫过虎年!”蔡畅一面剪着自己手里的窗花,一面说,“想起以前在乡下,那些窗花才叫好看呢。一到过年,家里前前后后,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间房子,门啊、窗户啊,到处都贴满了,我都看不过来。”
蔡和森笑话妹妹:“那时候,你只记得缠着要压岁钱,还记得看窗花?”
“谁只记得要压岁钱了?”
“还不承认。那一年——就是爸从上海给你带了个那么大的洋娃娃的那一年,过年那天晚上,你跟族里头一帮孩子躲猫猫,藏到后花园花匠的屋里头,结果你一个人在那儿睡着了,吃年夜饭都找不到你。”
“那是你们把我忘了。”
“谁把你忘了?到处找。我还记得管家跑到我那里直嚷嚷:”少爷少爷,四小姐不见了,怎么办啊!‘弄得一家子仆人、丫环找你找出好几里地去,等把你找出来,你倒好,光记得问:“压岁钱给完了没有,我还没拿呢。’”
蔡畅颇为得意:“哼,那年我拿的压岁钱最多,一年都没用完!”
蔡和森说:“那是长辈们怕你哭,故意给你加了倍。”
“你也不差呀,你这件西装,不就是那年爸从上海带回来的?老家那么多少爷,还没一个穿过呢。”
兄妹二人越说越高兴的对话中,葛健豪照着镜子,戴着首饰,梳理着头发——本来,她还被儿女的高兴所打动,但渐渐地,她的笑容消失了,梳理着头发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扫过一件件破旧的家具用品,扫过窗台上摆着的一碗红薯,扫过蔡和森明显有点小了、已经打了补丁的破旧西装,扫过蔡畅的粗布棉袄、鞋面补过的旧布鞋……
房门轻轻的响动惊醒了兴致高昂的蔡和森,他一回头,才发现母亲已经出了门。镜子前,是几件摘下的银首饰,那件精致的旗式女装已经折好,放在了一旁。
蔡畅并未注意到这一切,还在情绪高昂:“哎,对了,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门口挂过大灯笼,我们剪一个好不好?”
“行,你先剪。”蔡和森不露声色地放下剪刀,“哥先出去帮妈做点事。好好剪啊。”
蔡畅:“放心,肯定剪得像。”
坐在墙边,葛健豪呆呆地望着夜空。她的面颊上,挂着两行眼泪。无声地,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彬彬?”蓦然发现儿子站在身边,葛健豪赶紧擦了一把泪水。
“妈,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葛健豪掩饰着,但眼泪却又涌了出来,她极力想忍住,擦去泪,笑了一下,却不料眼泪越涌越多,她连擦了好几下,眼泪不曾擦尽,却猛然鼻子一酸,忍不住一下捂住了脸——那是一个坚强女人压抑不住的,突然感到疲惫、无助、软弱而内疚的抽泣声。
“妈。”蔡和森蹲了下来,抓紧了母亲的手,“妈,您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半晌,葛健豪才抬起头,望着儿子的眼睛:“小彬,你后悔过吗?跟着妈出来,跟着妈离开那个家,过上现在这样的穷日子,你后悔过吗?”
“妈,您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不是妈要这样想,是妈不能不想啊。妈这一辈子,做什么事都利落,都干脆,从来不想什么后果,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只有把你们两兄妹带出来这件事,妈的心里,一直就不安稳。”她叹了口气,接着说,“离开家也好,受苦受穷也好,那都是妈自愿的,可你们不一样,你们都还是孩子,只要还呆在那个家里,你们就能吃好的,穿好的,过得无忧无虑。其实妈心里总是想啊,是不是妈害了你们,是不是妈太亏欠你们,是不是妈夺走了你们应该享受的幸福和快乐……”
“妈。”蔡和森打断了母亲,“谁说我们现在过得不快乐了?”
...
2025年1月8日 17:27 周三第十六章 感国家之多难 誓九死以不移
#
感国家之多难,誓九死以不移,
虽刀锯鼎镬又有何辞?
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鼓大勇,戡大乱,雪大耻,
令我中华生存于竞争剧烈之中,
大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
刘俊卿悄悄离开礼堂,埋头疾步朝校外跑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吓了一跳,东张西望之后看清是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爸。”
刘三爹本是提了开水瓶去礼堂倒茶的,却见儿子独自一人跑出来,很是奇怪:“不是开大会吗?你这是上哪去?”
“我……有点急事……”
“你能有什么急事啊?”
“说了有急事,你就别管了。”刘俊卿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爸……”看着父亲那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心头一热,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他只是笑了笑:“爸,等着我,等我回来,也许你就不用给人倒开水了。”
“那我倒什么?”刘三爹显然没听明白。
“什么也不倒,以后,我要让别人给你倒。”
扔下一头雾水的父亲,刘俊卿匆匆出了校门,一口气跑到省教育司纪墨鸿的办公室,边喘气边把“中日友善”变“明耻大会”的经过说了一遍。“学生按照老师要求,熬了一个通宵写的征文,被孔校长当着老师同学们的面撕得粉碎。”刘俊卿委屈地说。
接过刘俊卿递来的《明耻篇》,纪墨鸿翻开封面,“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的引言赫然在目。“这还了得!这不是公然煽动学生造反吗?”纪墨鸿腾地站了起来,“走,马上跟我去将军府。”
两人匆匆来到将军府,纪墨鸿吩咐刘俊卿等在外面,自己请陈副官赶紧通报,匆匆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刘俊卿本只想到纪墨鸿那里告个状就走人,万万没想到竟会被带到将军府来,看纪墨鸿的紧张模样,自己这一状真是告到了点子上,这一刻便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犹如踩着两团棉花,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将军府内那颗桂花树。这时还只是初夏时节,他却仿佛闻到了一阵阵的桂花香,心中想:古人所云“蟾宫折桂”,大抵就是这个情形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得一阵阵杂乱而紧张的脚步声,众多士兵涌了出来,刺刀闪亮,排列成行,刘俊卿哪见过这等阵仗,心中正发虚,却不料被人从后面拎住了衣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陈副官,脸上全无表情:“走,跟我去认人!”
“认人,认什么人?”刘俊卿愣住了。
“抓的是你们学校的校长,你不认人,谁认人?”陈副官眼睛一瞪,刘俊卿这才明白这帮士兵竟是要去捉孔昭绶的,顿时傻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跟来的纪墨鸿,“可是……可是我……老师……”
纪墨鸿似乎也有些歉然,躲开了他的目光:“俊卿,做人就要善始善终嘛。”刘俊卿急了:“不是啊,老师,我就是来报个信,这种事我怎么好去呀?”纪墨鸿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当着熟人,大庭广众的,脸上抹不开也是有的。可你不去,这些当兵的谁认识他孔昭绶啊?再说,大帅可有话,只要你肯尽心效力,绝不会亏待你,教育司一科科长的位子,可还空着呢。”
“老师,我……我真的不行……”刘俊卿还在苦苦哀求,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陈副官一挥手,两名士兵上来,一人一边,挟了刘俊卿就跑。纪墨鸿站在将军府门口,看着挣扎着的刘俊卿被士兵们带走,却是一言未发。
这一刻,一师礼堂里,“明耻大会”仍在进行,孔昭绶还在慷慨陈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国家之广设学校,所为何事?我们青年置身学校,所为何来?正因为一国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国之未来,要由青年来担当!当此国难之际,我青年学子,责有悠归,更肩负着为我国家储备实力的重任……”
忽然,砰的一声,礼堂门被撞开了,刘三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把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原来,刘俊卿走后,刘三爹进到礼堂帮着老师们一一泡上热茶,又站着听了一会儿演讲,大道理他说不出来,就觉得孔昭绶说得有理,说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他听了一半,想着儿子还在外面,开水瓶也空了,就出去换开水,顺便再把儿子喊进来。出了礼堂,却左找右找不见儿子身影,正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之际,只见大批军队直朝一师而来,连忙锁了校门,跑来报信。
“不好了,不好了,当兵的……全是当兵的……好多当兵的……”刘三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口传来一声枪响,随即是校门被砸开的声音,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听得所有人心中一紧,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第一师范的师生人等,给我听清楚了,湖南将军汤大帅有令:文匪孔昭绶,目无国法,包藏祸心,蛊惑学生,对抗政府,着令立即逮捕。凡包庇孔犯昭绶,窝藏卷带者,与孔同罪。煽动闹事,阻碍搜捕者,格杀勿论!”
门外的士兵们喊话声传来,礼堂里的学生们顿时一片大乱。
“都不要乱,同学们,不要乱,听我把话讲完。”一片惊悚中,讲台上的孔昭绶却笑了,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提前了一点点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抓人吗?昭绶今日走上这个讲台,外面的情况,早就已在我意料之中。死算什么?感国家之多难,誓九死以不移,虽刀锯鼎镬又有何辞?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他戴上礼帽,正正衣襟:“同学们,我亲爱的同学们,昭绶今日虽去,一师未来犹存,但望我去后,诸位同学能不忘我今日所言,鼓大勇,戡大乱,雪大耻,令我中华生存于竞争剧烈之中,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则昭绶此去,如沐春风矣。”
说罢,迈步便下了讲台。
“校长!”前排的萧三再也忍不住了,双膝蓦然重重跪倒在地!一排排同学,一双双膝盖随着孔昭绶的经过,顿时跪倒了一片!一双双眼里,饱含着泪水,一双双手,伸向了即将生离死别的校长……
满场黑压压的学生中,只剩了毛泽东、蔡和森还站着没动,两个人互相看着,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孔昭绶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微笑着,坚定地排开一双双伸向他的手,向大门走去。杨昌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昭绶!”
“昌济兄,你我之约,望君铭记。”孔昭绶挡开杨昌济的手,就要来拉大门。猛地,站在门边的刘三爹一把靠住大门,堵住了孔昭绶的去路,冲毛泽东等人大喊:“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保护校长走?快啊!”
毛泽东这才反应过来,一挥手,几个人上来一把抱住孔昭绶。孔昭绶挣扎着,“放开我,快放开我……”然而学生们人多势众,不容分说,架起他便往另一边的门跑去。
孔昭绶这边刚被架走,枪托砸门的声音砰然大起!学生们赶紧冲上前,与刘三爹一起堵着大门。门外的士兵们蜂拥而上,枪托砸、肩膀撞,到底当兵的凶悍,轰然一声,礼堂的一边大门被撞断了门轴,倒了下来。数十把闪亮的刺刀一拥而入,逼得学生们纷纷后退。
“带他认人!”副官和被士兵押着的刘俊卿走了上来。副官一挥手,士兵放开刘俊卿,顺手向前一推,刘俊卿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这一跤摔得很重,但刘俊卿也顾不得了,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只希望这里的人认不出他来。
“刘俊卿?”不知是谁首先喊出了这个名字,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几乎是刹那之间,大家都明白了,目光一下子转成了无比的鄙夷。角落里,刘三爹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士兵过来,揪着刘俊卿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快认人!”
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刘俊卿躲闪着他们的眼光,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易永畦——这位平日里最温顺和善的同学身上,“永畦,我……”他满怀希望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他希望永畦能够明白他,原谅他今天所做的一切。
易永畦猛地抬起头,抡起巴掌,狠狠扇在刘俊卿的脸上!
一个士兵走过来,抡起枪托照着易永畦当胸狠狠砸去,易永畦一头摔翻在地,一口鲜血猛喷了出来!“永畦!”周世钊等好几名同学涌了上来,扶住了昏迷的他。
“还有谁不老实?谁!”陈副官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同学们挥舞了一圈之后,停在刘俊卿的脑门上,“认人,你认不认!”
脸上火辣辣的刘俊卿被冷冰冰的枪口指着,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回头,后面全是黑洞洞的杀人的枪口。他也不敢向前,前面是张昆弟、周世钊他们仇恨的目光。如果他们手里也有枪,他们枪口第一个对准的,肯定也是他刘俊卿。站在人群中间,他重重咬着嘴唇,鲜血从唇角流下来。
猛然,他疯一样地冲进人群,“我认,我认,我现在就认!”他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同学,“孔昭绶,你给我出来!出来,孔昭绶!”
他嘶吼着,寻找着,疯子般寻遍了整个礼堂,却不见孔昭绶。
“走,走,再找!再找!我带你们找!”他领着士兵们冲了出去,这一刻,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已经不属于这所学校,他只想毁了这眼前的一切!
此情此景,连刘俊卿的亲生父亲——刘三爹也看不下去了,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挪着离开了礼堂。路其实很平,他却摔了一跤,随即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嘴唇哆嗦着,上下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终于,从齿缝里挤一句“兔崽子!”,禁不住泪如雨下。
毛泽东、蔡和森一左一右夹着孔昭绶,一时之间也不知哪里安全,只好先带着老师们到宿舍再说。
“昭绶兄,你怎么就不听劝呢?”杨昌济急得满头大汗,“白白牺牲一条性命,有必要吗?”徐特立、方维夏等人也纷纷劝道:“是啊,校长,赶紧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孔昭绶早已抱了必死决心,只是微笑着说:“你们不用劝了,我不会走的。昌济兄、特立兄,你们都走吧。毛泽东、蔡和森,你们赶快把外面的同学都带走,千万别让他们出事。”
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您不走,谁也不会走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屋里的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只有孔昭绶反而更加平静了。蔡和森向杨昌济等点了一下头,打开门走了出去,迎头却愣住了……眼前,张昆弟、罗学瓒、萧三……几十个同学抄着棍棒、板凳、砖头等东西,正涌向门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无畏。
蔡和森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张昆弟扬着手里的木棒说:“和森兄,我们决定了,大家把校长围在中间,一起往外冲,拼出这条命,也要把校长送出去!”“对,冲出去……”众人纷纷点头。张昆弟一挥手,“说干就干!不怕死的,跟我来!”
“都给我站住!”身后,传来了毛泽东的一声大吼,大家不由得都愣住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疯了?凭这几根木棍,就想跟刺刀、跟子弹、跟一支军队去拼命吗?”“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吧?”张昆弟说。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用血肉之躯,用这么多人命去冒这种险!这是无谓的牺牲,是匹夫之勇!”毛泽东一把抢下了张昆弟手中的棍子:“都把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好几个同学被他震住了,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更多的人迟疑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昆弟说:“不行,我不能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要命有一条!我不怕!”说完,就要往外冲,“昆弟……”蔡和森连忙一把拉住。
“同学们!” 听到动静的孔昭绶与其他老师出现在门口,孔昭绶命令同学们,“把东西都放下来,放下!都放下!”
一片静默中, 乒乓一阵,同学们手中的棍棒、砖头、板凳……通通落在了地上。忽然,一只手缓缓地,却是坚定地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棒。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是蔡和森!
...
2025年1月8日 17:27 周三第六章 嘤其鸣矣
#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光阴似水,渐渐到了四月,正是长沙的多雨时节,这一次一连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还是阴阴的。一师的综合大教室里,袁吉六正给六班、八班、讲习班全体学生上大课,评讲他们最近的作文。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扬着手里蔡和森的作文本子,仿佛展览样品一般环视了教室里众学生一眼,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递给蔡和森。 “讲习班,萧子升,90分。”“第八班,刘俊卿,85分。”……
接过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后的刘俊卿,脸色阴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带了钩子的,想要剜出什么来的样子。
“第八班,毛泽东,”袁吉六又拿起了一个本子,声音却一下子沉了下来,“70分。”
蔡和森、萧子升、萧三等人都吃了一惊,毛泽东也不禁一愣。他望着台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后硬冷冷地说:“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泽东的桌上,70分的分数旁边,果然是鲜红的评语“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望着这八字评语,毛泽东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课后,欧式教学楼又热闹起来。川流的学生中,方维夏叫住了刘俊卿,说:“上次你不是说,想借讲习科萧子升同学的入学作文,学习他的书法吗?”说着,将一叠文章递了过来:“这是他补考的作文,还有他最近的两篇国文课作业,我都帮你借过来了。看完了,你直接还给他就可以了。”
望着方维夏离去的背影,刘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阴沉着脸,走回寝室。他伸手刚要推门,门却正好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足球迎面飞出,随即毛泽东光着膀子,与周世钊他们冲了出来。
“刘俊卿,”毛泽东看看侧着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刘俊卿,一边颠着足球一边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不了,你们去吧。”刘俊卿说着,换了一副笑脸。
“你也要动一动嘛。哎呀,随便你了。”毛泽东也不再勉强他,与周世钊等同学边传着球边往操场跑去。
刘俊卿保持着笑容,走进了寝室。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看看手里萧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泽东的床位,他发泄似的将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满寝室漫无目的地张望着,想这次的作文。想着看着,看着想着,猛然间,他的目光被子鹏鲜亮的床铺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刘俊卿走到了子鹏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开蚊帐,窥视着里面的一切:崭新的、高档的、齐全的……总之是他刘俊卿没有见过却梦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来,却又有些心虚地望了望紧闭的门口,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了诱惑,他在子鹏的床上坐了下来,怯生生地抚过绣花床单,抚过缎面被子,抚过柔软的枕头……他打开了一瓶雪花膏,闻了闻,又赶紧盖上,仿佛意识到了这一切并不属于自己,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放下了蚊帐。但地上那双擦得雪亮的皮鞋却令他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他看了看门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过去……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子鹏!正在系着皮鞋鞋带的刘俊卿顿时愣在了那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边手忙脚乱地脱鞋,边喃喃地说:“子鹏兄,你回来了?”
子鹏看到刘俊卿的样子,一时间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愣了一下,随口说道:“没关系,你穿吧,没关系的。”
“不是……我就是试试……试试这双和我那双是不是一样大小。”刘俊卿涨红着脸,换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两步,又回头解释:“我那双放家里了,没带过来。”
子鹏也不计较,跟在刘俊卿后面,一起往食堂走去。
热闹喧天的一师食堂里,墙上的小黑板挂着菜谱——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简单的素菜。学生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大碗,排着长长的队伍。终于排到他们了,子鹏和刘俊卿端着盛满饭菜的碗,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刘俊卿看见子鹏对着面前的茄子米饭,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以为他在想刚才的事情,有些难为情。子鹏不想让同学难堪,解释说他不太习惯吃学校的饭菜,已经另外叫了点心。
刘俊卿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低头吃饭,假装不经意地问:“哎,子鹏,问你个事,你那双皮鞋是在哪间店买的?要多少钱啊?”
“南门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块钱吧,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看看跟我那双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双放家里了。”刘俊卿这时候说起谎来,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这时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鹏的点心送来了。子鹏给了钱,跑堂要把零头还给他,子鹏手一挥,懒懒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跑堂满脸堆笑,说着感激的话走了。子鹏推开饭碗,吃起点心来,那些点心的样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鹏吃的,再看自己碗里的饭菜,刘俊卿顿时感到口里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了。
子鹏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赶紧把点心挪了过来,请他一起吃。
刘俊卿客气了几句,还是没能抵抗住美食的诱惑,但又好面子地说:“那,下次我请你。”
从食堂出来,刘俊卿直接出了学校,正要转弯,却看到父亲的臭豆腐摊子摆在对面的街角。他走过去,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爸,你怎么又把摊子摆到这儿来了?南门口那边摆得好好的,怎么我一进一师,你就非天天摆到校门口来?”
“俊卿啊,哦,我这就走,这就搬到南门口去。”看着儿子,刘三爹满脸歉然,赶紧收拾摊子。
“爸,不是……我那个……我有件事……”犹豫了一会儿,刘俊卿终于还是开了口,“爸,你……你有钱吗?”
刘三爹最怕听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把秀秀的工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儿子。
刘俊卿揣着钱,飞快地跑到南门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柜台里,展示着一行皮鞋,当中最亮的一双与子鹏那双正好完全一样。
看到刘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双皮鞋上,擅长察言观色的伙计忙凑过来说:“识货!瞧瞧,这位少爷就是识货。这是上海新款,英国老板的鞋厂做的,全省城的少爷都抢着买呢。要不,您拿双试试?”
刘俊卿努力端着矜持,微一点头:“那就试试吧。”
“好嘞。”伙计边拿鞋边冲旁边的小学徒,“给少爷上茶。”
试好了鞋,伙计接过刘俊卿递来的一叠银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刘俊卿换下来的布鞋,装进皮鞋盒:“多谢少爷。换下来的鞋,我叫人给您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刘俊卿赶紧回绝,他的家哪里称得上是府呢?但接过鞋盒,他却站着没动。伙计问:“少爷,还有事啊?”
“那个……”刘俊卿憋了一下,这才说,“好像还要找钱吧?”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伙计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忘了。”他赶紧找出几枚铜元和一枚铜板递了过去。刘俊卿接过钱,犹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铜板放回到伙计手中。学着子鹏的样子,他尽量自然地一挥手,说:“这是赏你的。”
迈着方步,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内,打量着手里那枚轻飘飘的铜板,伙计职业化的笑容一扫而空,瘪着嘴随手把铜板扔给一旁的小学徒,不屑地说:“去,什么他妈破少爷,伺候了半天,就他妈一个铜子!给,归你了!”
一道闪电,划过乌云翻滚的天空,轰然一声,惊雷骤起,大雨滂沱。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踏过雨点四溅的街道,顶着雨飞跑到一间茶叶店的屋檐下。大雨倾盆,雨点打在地上,水滴不断溅到他崭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准备解开鞋带把新皮鞋换下来。恰在这时,赵一贞背着书包,顶着雨,顺着屋檐跑了过来。刘俊卿突然蹲下,挡住了她的路,两个人一下子险些撞上,都吓了一跳。
“哟,对不起。”刘俊卿赶紧站起,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怦然而动,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挂,那是湿淋淋的赵一贞,清秀而水灵。一贞读出了刘俊卿眼里的炽热,娇羞地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
店里的赵老板看见了女儿,叫道:“一贞,还不快回来?哎呀呀,你看看你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贞进了屋接过毛巾后,他又把一张货单递给一贞,说:“我先进去吃饭了,你看着店。这上面的几样货,都是客人订好了的,下午就会来拿,你赶紧包一下。弄漂亮点啊,人家要送礼的。”
赵老板走后,一贞对着货单,收拾着包装茶叶的东西。几个竹编礼品盒放在货架最上面,一贞搬来凳子,脱鞋站上去,尽量伸手够着。她的脚用力踮起,打湿的衣裙贴着努力伸展的身体,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檐下的刘俊卿看得都痴了。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一贞一侧头,正碰上了刘俊卿痴痴的目光,慌乱中,哗啦一声,货架顶上的礼品茶叶盒摔了一地!
“怎么回事?”里屋的布帘一掀,赵老板端着饭碗冲了出来,一看,火气腾地上来了,把饭碗往柜台上“砰”地一搁,对着女儿骂道,“你搞什么名堂?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盒子一个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养你吃,养你穿,供你念书还不够,还一回家就摔东西!你以为这点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儿已经在道歉了,赵老板还是不依不饶,端起饭碗,吼了一声,“还不赶紧收拾?”
赵老板重新进了屋后,一贞忍着眼泪,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礼品盒。刘俊卿捡起掉在店门口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迎着刘俊卿满是安慰与同情的目光,一贞接过盒子,慌乱地低下了头,怯怯地招呼他进来躲雨。刘俊卿喜出望外地退进店里,坐在一贞递过来的凳子上。一贞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背着他包扎茶叶礼品盒。刘俊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一贞灵巧的双手。
赵老板出来换赵一贞进去吃饭。赵一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刘俊卿的目光还停留在通往里间的晃悠悠的门帘上。直到赵老板挡住了他的视线,提醒他说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辞。
“毛泽东。”捧着大堆信件和报纸的校役叫住了正趿着一双破布鞋,端着饭碗边走边吃的毛泽东,“你的报纸,还有你的一封信。”
毛泽东接过校役递来的报纸和信,看到信封上是毛泽民那稚嫩的字体,落款却标着“母字”,一看就知道是母亲口述、弟弟抄写的,忙把饭碗随手往旁边的窗台上一放,赶紧拆开信读起来:“三伢子,收到你的信,晓得你考了个好学堂,碰上了好先生,妈妈真是好高兴……你爹爹白天还硬起脸,不肯看你的信,其实晚上一个人偷偷起来躲着看,还生怕被我看见了……你在学堂里要好好念书,不要记挂家里,家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都好……读书辛苦,要注意身体。有什么难处就写信回来,妈妈给你想办法。没有时间,就不要想着回来看我,妈妈不要你看,只要你把书读好,就是对妈妈最大的孝顺……”
缓缓地收起家信,毛泽东将信放进了贴身的口袋,拿起报纸和饭碗,刚一转身,却发现杨昌济与黎锦熙正站在他面前。两位老师打量着他,目光都落在了他那双打眼的破布鞋上。
黎锦熙笑道:“润之,报纸呢,是越订越多,这双鞋呢上个月就说换,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换呀?也该换换了吧?”
毛泽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 “上个月……后来忘记了。杨老师,黎老师,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刚走出两步,杨昌济叫住他,把一块大洋递到了他面前,说: “书要读,报要看,鞋也不能不穿吧?趁中午,赶紧去买一双。”看毛泽东站着不动,黎锦熙拉了他一下,说:“拿着吧,还讲客气?”
接过钱,毛泽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原地看两位老师走远了,他赶紧收拾好报纸和碗筷,跑出去买鞋。
大昌鞋店,伙计一听毛泽东连四毛一双的布鞋都还嫌贵,满脸不乐意地抱怨:“我这儿可是大昌,不卖便宜货。再要少,路边摊上买去。”毛泽东悻悻地向店外走去,在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拖着一双破布鞋走在青石板街面上。这时街边,一个妇人正叫卖着:“布鞋,上好的布鞋,一毛五一双。”毛泽东径直向鞋摊方向走去。但他的脚步却没停在鞋摊前,而抢前几步,停在了一块招牌前。那正是观止轩书店的广告牌,上面开列着一系列新书消息。“《西洋伦理史论》?”毛泽东的眼睛亮了,转身进了观止轩书店。
书架的两边,各有一双手正从相反的方向对准了相邻的两本书:一只纤纤小手放在了《伦理学原理》上,一双粗壮的大手放在了《西洋伦理史论》上。两个人在抽出书的同时,都发现了对方,毛泽东先惊呼了一声:“哎,是你啊?”斯咏暂时却还没把毛泽东认出来,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
“不记得了?上次,就在这里,那本书——你后来还送给我了。”毛泽东提醒她说。“哦——对对。”斯咏打量着毛泽东,目光落在那双鞋上,“你这双鞋修修补补的还在穿啊?”
“上次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你看什么时候还给你?”毛泽东看了看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笑,边翻着手里的书边问。“我不是送给你了吗,还还什么?”“还是要还喽,哪有白拿你的道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
2025年1月8日 17:27 周三第二十一章 逆书大案
#
《护国浪潮席卷全国 袁逆世凯穷途末路》、《北洋将领全线倒戈 窃国大盗众叛亲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恢复共和》、《袁逆心腹汤芗铭仓皇逃离湖南》、《湘军元老谭延闿再度督湘》……
汤芗铭正要去参加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副官推门进了办公室,啪地立正,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广西、贵州通电。
“说什么?”正展开手让卫兵扣扣子的汤芗铭显然不方便接电文,他今天穿上了肩章绶带、白旄高耸的华丽将军制服,两名卫兵正侍候着他扣上扣子,戴上雪白的手套。
“贵州将军刘显世、广西将军陆荣廷通电全国,宣布反对帝制,支持护国军。”
汤芗铭的手微微一震,抬手挡住了正要给他戴上帽子的卫兵。他伸手似乎是要来接那份电文,手伸到一半,却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拿起军帽,汤芗铭端正地戴上了,冷静地说:“去会场。”
露天会场上,整齐的军乐队卖力地演奏着进行曲。鼓乐喧天中,“洪宪登基,三湘同庆”的横幅下,是披红挂彩的主席台。台下,一排排刺刀闪闪发亮、荷枪实弹的城防营士兵前后左右,几乎是包围了整个会场。刘俊卿带着几十个游动的侦缉队便衣,正监视着来自长沙各学校的数千师生入场。
台上的欢天喜地与台下的一片冷漠、四周的如临大敌,构成了整个会场古怪的气氛。整齐的城防营士兵队列前,城防营营长张自忠穿一双锃亮的军靴正缓缓地踱着步子,冷漠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一贞,”人丛中,刘俊卿看见了正在入场的一贞,兴奋地打着招呼, “我在当班,开完会等着我,我送你回去。”
“哎。”一贞向他点了点头,答应着,追上了本校的队伍。
纪墨鸿拿着白铁皮的喇叭,出现在台前:“各校注意了,庆祝大会马上开始,请各校代表速来领取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的队伍中,张昆弟悄悄接过了毛泽东递来的两卷红绸,与罗学瓒等人站了起来。
看看主席台,张自忠随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主席台的一侧,成堆贴着“洪宪圣谕”标签的书箱堆放着,侦缉队的便衣正在纪墨鸿的指挥下向各学校领书的代表发放“圣谕”。书堆旁边,摆着两大捆鞭炮,和两卷卷好的红绸。靠着罗学瓒等人的身体掩护,张昆弟悄悄挨了过去,背着身子,取出了自己怀里暗藏的两卷红绸,调换了原来的两卷红绸。
“让开让开。”两名便衣排开领书的人挤了过来,扒开张昆弟,一个抱起鞭炮,一个提起了红绸卷轴。在纪墨鸿的指挥下,两捆鞭炮与红绸对联在主席台两侧升了起来。
台下,正走回一师学生方阵的张昆弟向毛泽东使了个成功的眼色。
一箱箱“圣谕”搬到了一个个学校的师生们面前。
一个个负责发书的老师带着压不住的厌恶和无奈,打开了一箱箱书,里面都是装得整整齐齐的《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学生方阵前,负责发书的陈章甫也打开了一箱书。
“第六班、第七班……”他带着厌恶的神情,机械地取出成捆的书发给各班领书的代表。
“第八班。”陈章甫又提起一捆书,正要交给来领书的周世钊和毛泽东,这捆书却没捆牢,哗啦散了一地
陈章甫愣住了,散在地上的书,除了最上面一本“圣谕”,下面的居然全变成了《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看看他发愣的样子,毛泽东催促道:“章甫兄,发呀!”
“发,继续发!第九班的谁来领?”陈章甫突然回过神来,懒洋洋的声音变得精神十足,拿书的动作也干净利落起来。
一捆捆书打开了、一个个发书的老师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一本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传到了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学生手里,一张张意外、惊诧的脸很快都转成了兴奋,一个个发书的老师、学生都突然来了精神,游动监视的侦缉队便衣们看见这前后巨大的变化,都有些糊涂了。
主席台上一阵骚动,原来是文武官员、各界代表们簇拥着汤芗铭到会了。汤芗铭殷勤地给陶会长抽出了椅子:“陶翁,今天可就辛苦你了。”似乎是想回应一个笑容,陶会长脸上却实在是掩饰不住的苦涩。
台下的会场,嘈杂声却越来越大,人群兴奋,一片嗡嗡之声。台上的官员都有些糊涂了。汤芗铭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副官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连忙跑下台去。汤芗铭随即换上了笑脸,一手如往常一样轻松地把玩着玉手串:“陶翁,我看,可以开始了吧?”
陶会长答应着站起身来,动作却犹犹豫豫,仿佛就要上刑场一样。
台下一片混乱中,学生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处是兴奋莫名的表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迫不及待地打开手里的书。刘俊卿奇怪地皱紧了眉头。他突然走上前去,拦住了一个正在发书的老师,抢过一本书来——他不由得呆住了,猛地把箱子里剩下的书往地上一倒,他一阵乱翻:所有的书都是《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副官正好跑到他面前,问他会场的秩序为什么这么乱,在学生的嘈杂声中,刘俊卿把书递到他面前。副官翻了翻书,转身往台上跑去。
台上,陶会长终于艰难地站到了台前,开始主持大会。“拥戴……”刚说了两个字,他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很是干涩,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才又重新说,“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庆祝大会,现在开始。”
台下,两串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军乐队的鼓乐骤然大作。悬在鞭炮旁的对联同时放了下来。轰然一声,台下突然一片惊讶的声音,紧接着,惊讶声变成了一片笑声!台上,所有的官员们都愣住了。陶会长也被弄糊涂了,他不由得转过头来,往两边一看,放下的对联居然不是预先准备好的,而是一幅他从没见过的新联: “袁世凯千古,中华民国万岁”。纪墨鸿和大家一起在看,学者习惯,他没想那么多,只从字面分析着:“这‘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呀?!”话才说完,他猛然反应过来,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汤芗铭腾地站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副官跑到了面前,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双手呈送给他:“大帅,发给学生的圣谕被人换了,全部变成了这本逆书。”一手接过书,一手紧攥着那串手串,汤芗铭眼睛微微一眯四下扫视着:台下哄笑声、呼应声响成了一片,有学生正扯开嗓子喊“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喽!”台两旁,长长的鞭炮还在起劲地炸着,仿佛是在给起哄嘲笑的学生们加油鼓劲。鞭炮燃到了尽头,最末那枚最大的鞭炮猛然炸响,“砰!”汤芗铭一向平和的脸色一阵发青,手骤然一紧,那串玉手串突然断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散落一地!他紧绷着脸,转身就走,台上的官员们也赶紧纷纷起身。
台上,除了还忙着满地捡那串散珠子的纪墨鸿和副官,只剩了陶会长还呆呆站着。望着人群中闹得最起劲的毛泽东,再看看周南学生方阵中欢呼雀跃的斯咏、警予,他仿佛这才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暗想这事情是谁带头做的呢?还没想出个头绪,更大的不安却又朝他袭来,他不敢想像,汤芗铭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刘俊卿的想法却简单得多,他只想讨好汤芗铭。所以,一看到汤芗铭拂袖而去,他就立刻气急败坏地带着侦缉队的便衣们一拥而上,去抢夺那些让汤芗铭极度恼火的逆书。特务们把抢回来的书扔回书箱,其中一本落在了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张自忠弯腰捡起了那本书,仿佛无意识地随手翻着,转过身,悄悄把书塞进了口袋。
人群中,赵一贞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眼前的喧嚣突然化成了一片无声的世界,只剩下了一支支挥舞的手枪、一张张特务凶恶的脸、无数双争来抢去的手、无数学生仇恨的目光……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人群当中疯狂叫嚣着的刘俊卿。一贞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犹豫。
成堆的书箱被搬回了侦缉队。乱成一堆的院子里,特务在一本本检查。一只未开封的书箱被撕开了,一箱子书哗啦倒在地上,“丁”的一声,一枚小小的校徽随着书跌落在地上。不等开箱的特务弯下腰,刘俊卿已经把校徽捡了起来。
“第——一——师——范!”眯着眼睛盯着校徽,刘俊卿突然笑了,“我的老同学们,你们还真没让我猜错啊。”
他把校徽往手心里一握,转身就往外走。迎面,一贞正站在门口。迎着一贞的目光,刘俊卿下意识地将握着校徽的手藏到了身后。
犹豫过后的一贞,决定要用自己的办法阻止刘俊卿继续做那些让她感到恐惧的事情。她板着脸冲进队长室、冲到书架前,搬着架上的书。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刘俊卿马上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刘俊卿明白她的意思,却在旁边说:“一贞,你这是干什么?不想让我干,也不用急着这一下吧?你这冲进来就收拾东西,我……我总还要个准备不是?”
“准备?准备什么?准备去告密?去领赏?如果不是我正好来找你,你现在都已经到汤屠夫面前了,对不对?”
“怎么能说是告密呢?我是管这个的,查到线索,我当然应该去报告。”
“你还觉得当然?”
“一贞,你听我说嘛。这个逆书案大帅非常重视,谁能破案,谁就马上连升三级。升三级啊!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干这个破侦缉队长,抓住了这次机会,我不就可以不干了吗?”
一贞望着刘俊卿,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我一直还以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那份感情。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你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升官,为了自己发财!”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什么样?为了升官,你连母校、过去的同学都打算出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贞!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是个读书人,是个读书人啊,不找机会谋个体面的差使,难道我还真的拿把枪混一辈子吗?再说,我想换差使,也是为了好向你家求亲嘛?这回的事办完了,我进了教育司,就可以马上到你家去提亲,到时候,咱们不也风风光光……”
“我不要这样的风光!我不要你与马疤子那样的流氓混在一起!我不要你出卖自己的同学,我不要你再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眼泪蓦然滑出了一贞的眼眶,她颤抖着手,擦了一把泪,“俊卿,你知道吗?以前你干侦缉队,我还并没有觉得什么,我只当成那是你的差事,一个饭碗而已。可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我看到你像疯了一样,带着那些特务抢学生的书,周围是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反抗,那么多人跟你们作对,那么多仇恨你们的眼睛,我当时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呀!”流着泪,她一把抓住了刘俊卿的手:“俊卿,一个人,不能那么遭人恨,不能跟那么多人作对,不能啊!那么多双眼睛,那样仇恨地看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一定会有报应的,俊卿!我不想你遭报应,我不想啊!”
刘俊卿呆住了。
“答应我,俊卿,不要再干了,我不求你升官发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再遭人恨,不再有那么多恨不得杀了你的眼睛盯着你,我就放心了。俊卿,你答应我呀!”
望着一贞迫切的目光,刘俊卿轻轻为她擦去了眼泪,终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你不会去告发了?”
刘俊卿摇了摇头。
“这个队长你也愿意辞掉?”
刘俊卿点了点头。
一贞盯着刘俊卿的眼睛:“你向我保证,你不会骗我。”
“我保证,我保证可以了吧?”刘俊卿将一贞送出门来,“一贞,我还在当班,就不送你了。”
刘俊卿望着一贞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久久地站立着,掏出口袋里那枚校徽,他犹豫着,总算下了决心,将校徽扔进了墙角。他转身走向办公室,刚走出几步,却又站住了。墙角里,那枚校徽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亮得是那么充满诱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