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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_向上的人生境界

第十六章 向上的人生境界

在一个迅速变化、纷乱复杂的世界,人字到底还能写多大?儒家是有主张的。儒家思想原本就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横向,关怀越来越多的人;一个纵向,自我生命不断磨炼、提升,人格日趋完善。

孟子的人生境界观最具代表性,六种境界分别是善、信、美,大、圣、神。我们应该尽可能把人字写大些。那么同样是美,孟子的人格之美和孔子的人文之美有何不同?所谓大人,与大而化之的“圣”又有何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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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种人生境界 #

孟子的人生境界观,是其思想的精华所在。人生的修养,到底应该达到什么境界,并使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如果一种境界只有少数人能做到,那我们何必学习呢?学了还是觉得自己没希望,这绝不是儒家的教育原则。

说起人生境界,如果你年龄不够,经验也不足,人生历练缺乏,这时候讲高明的经验、高尚的人生境界,听了恐怕会觉得很遥远、不切实际。譬如,孔子谈到自己一生的发展,从十五岁立志求学,到三十而立,到四十而不惑。我在大学里教书,学生都是二十岁上下,我问他们,孔子四十岁时如何呢?他们说不惑,没有迷惑。什么叫没有迷惑?就是考试的时候都会答。其实孔子讲的“不惑”,是说到了四十岁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真正困惑啊!如果对年轻人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就更不清楚了,再到七十岁“从心所欲不逾矩”,简直不知所云。

孟子从正面提出了人生的六层境界,是非常特殊的想法。乐正子是孟子最好的学生之一,要在鲁国做官了,孟子高兴得睡不着觉。别的学生说,老师,乐正子有什么特别呢?孟子说他只有一个好处,好善,喜欢听取善言,可以集思广益,把天下的好建议拿来用,这是关键啊。乐正子是行善的人,也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算很不错了。学生又问,到底好不好呢?孟子说了六个境界,乐正子在四之下,二三之中。这么好的学生,以孟子的标准看,还不到一半的层次。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论语·为政》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尽心下》

在儒家思想中,这六种人生境界说最具代表性,出现在《孟子》的最后一篇,通常不被关注。有六个层次,第一个叫做善;第二个叫做信,信者真也;第三个叫做美,我们都讲真善美,注意这儿的顺序很特别;第四个叫做大;第五个叫做圣;最高叫做神。孟子作为哲学家,不能只讲这个境界好,还要说清楚是什么境界,六个层次各有一句话加以解释。下面分六个层次介绍。

可欲之谓善 #

第一步,可欲之谓善。一种行为如果觉得可欲,就可称为“善”。我特别加“行为”两个字。原文是说,任何东西只要我觉得对它有欲望,可以追求它,它就是善。这话很容易引起误解。有个美国学者研究儒家,他说牛排就是善的,因为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我觉得牛排很可欲。不能说他错,因为孟子只说“可欲”两个字。但如果说只要有人喜欢做,任何事就是善的,善就变得没有标准了。所以外国人谈中国哲学,实在很辛苦的。其实孟子说“可欲”,还有前提的。

人有两部分,身与心。身,孟子称为小体;心,孟子称为大体。这样的分法,让很多人觉得奇怪,明明这么大的身体却叫做小,心却叫大呢?但大小不以形体论,以重要性来看,身体是次要的,心才是重要的。为什么呢?哲学家的思想总是很简明扼要的。因为动物也有身体,动物是“食色,性也”,所以这是小体。人跟动物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有心。心是人的特色,是人的最重要部分。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告子上》

所以孟子才说“养其小体为小人,养其大体为大人”。一个人每天只注意身体的需求,这是小人。小人不是坏人,是指人身体长大了,心思还和小时候一样,只求欲望的满足,像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会培养他的心,让他内在的力量、向善的要求不断得以实现,就成为大人了。

那么“可欲之谓善”的“可欲”指什么?当然不是说身体的可欲,而是指心的可欲。为什么?孟子说过,我的口喜欢吃各种美味的料理,我的心喜欢合理性与正当性。合理性与正当性就是善。可欲之谓善,可欲的主体当然是我的心了。我的心认为可欲的,才是善,而不要曲解为身体,不然和孟子的言论完全不能配合。

孟子对人性的看法建立在对身体结构的理解上。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孟子说话稍微快了一点,比如他讲身与心有种合一、结合的关系。《孟子》里有一段话最受批评,我也觉得很难自圆其说。他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意思是想了解一个人,最好看他的眼珠,一个人眼珠亮,代表胸中正;眼珠如果浑黄,代表胸中不正。不见得吧?一个人患黄疸病,眼珠浑黄,不能说胸中不正,是身体有病啊,而且现在有眼药,像一点灵,一点眼睛就亮了,能说胸中正吗?这很难经得起科学检验。那这个话他为什么说得这么快呢?因为他强调身心合一。

什么叫做身心合一?公交车上有老太太上来,我坐着就心里很不忍,很希望让座,但是身体太累了动弹不得。这就是身心分裂了,心很想让座,可惜身体不听使唤,这样可以算行善吗?不可以,你还是没有行善。所以身体最好要配合心的要求,我的身体要做什么事,都由我的心来决定。我想帮别人的忙,就需要伸出援手,伸出手,行动是我的身体。不然两者脱离,心再怎么愿意,身体都实施不了,那有什么用呢?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离娄上》

再如,我也经常坐公交车,看到年轻人给老人家、孕妇或者身体不方便的人让座,我心里就特别开心。这就是“可欲之谓善”,觉得这个行为很可欲。在路上看到有人扶老人家过马路,我就很喜欢,不需要问这人是谁、教育程度如何,就知道这是善的行为,是人性的自然表露。这里没有任何动机,没有利害关系,只是看着这个行为心里喜欢,说明人性向善,不需要其他前提。

其实,第一步不算真的境界,只能算出发点,但是它的基础非常深刻,是人性向善。

有诸己之谓信 #

第二步,有诸己之谓信。有之于自己,叫做信,信就是真。这句话的意思是,做到善就代表我是个真正的人。光是喜欢别人善的行为,自己没有做到,就不能算真正的人。因为人性向善,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要讲真话、行善。一个人再会读书,再有本事,不见得是真的,只有行善,才会发现自己真正是一个人。

第一步光看到别人可欲的行为,第二步在自己身上实现,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充实之谓美 #

第三步,充实之谓美。一个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情况和任何人来往,都可以做到善,这就是美。这种美叫做人格之美。

儒家有两种美,在孔子那儿是人文之美。两种美不太一样。孔子的人文之美叫做“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是说一个人天生朴实的性格,本性非常善良;文,代表文化、教育,如此才懂得以适当的方式与别人来往,恰到好处。具备这两样,就叫做“文质彬彬”。孔子很强调礼乐教化,认为做一个完美的人需要各种条件,还要用礼乐加以文饰、装饰。这表明内在有真诚的心意,外在的礼乐才有基础,这是孔子的人文之美。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论语·雍也》

孟子处在战国中期,天下更乱了,来不及慢慢讲人文、做教育,怎么办呢?他讲人格之美。即使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只要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与任何人来往,能够设法实现“可欲”之善,没有任何遗漏就好了,这叫做“充实之谓美”。“充实”二字就代表没有任何遗漏。这一点其实很难做到。因为一个人时间有限、力量有限,有时判断还有误。比如一个人有五个朋友,如果统统讲道义,可能时间不够分配。比如五个人忽然都有事情,他的手机里同时出现五个危急讯号,都请求帮助,他怎么办呢?只能选一个来帮助,但另外四个就会觉得他不够朋友,这就很为难了。

想做到充实之谓美,就要不断修炼,一方面增强自己的能力,另外一方面不要滥交朋友,不然帮不了那么多,一旦都有困难,还需要分出本末先后,分出交情深浅。如果朋友和父母的需要同时出现,该怎么办?当然先去照顾父母亲。这样一来,还是会觉得人生有遗憾,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任何人有需要我都可以帮忙。这是儒家的一种正常思考。儒家教我们怎么判断,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哪件事先做,哪件事后做。这是个很难的抉择。

学生乐正子做到了“充实之谓美”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与任何人来往,都可以做得恰到好处,这是很大的挑战。而这才是第三步而已。

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

第四步,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人”是个特殊的概念。我们都是平凡人,从小是小孩子,叫做小人,长大之后能否成为大人呢?不一定。要看有没有培养你的大体,你的心,让你的欲望减少,养心莫善于寡欲。欲望减少,我的心得到存养充扩,慢慢就变成大人。

这个大人,不容易做到。孟子说,首先不失去赤子之心,不失去那种孩子般的单纯,保存最原始的人性向善的根苗。很多伟大的哲学家都强调小孩子的单纯是很可贵的。老子也说要复归于婴儿,因为人在社会上奔走,久而久之就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子,只有复归于婴儿,才能保持单纯、朴实。

近代西方的重要学者尼采说了,精神有三种变化,第一变成骆驼,第二变成狮子,第三变成婴儿,婴儿是最高境界。耶稣也说,你们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因为天国是他们的。这些哲学家、宗教家都比孟子晚,这意思其实早被孟子一句话搞定了: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这个大人是很难做到的。孟子还有一句话:“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有人说,说话不用守信,做事不用有结果,不是赖皮吗?怎么算做大人呢?必须注意,他说的最后四个字“惟义所在”。一切看应不应该,看道义在什么地方。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离娄下》

为什么说言不必信?儒家一向强调说话要守信,但守信有个困难,说话时和约定的将来有个时间落差,并不是现在就履行。比如,说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如果明天果然就见了,就算守信,但是如果这之间正好发生了一件事,谁能预测谁能控制呢?我常常举一个有些极端的例子,但很容易理解。假设我买了一把猎枪,一个好朋友说,下个月猎枪借我用吧。那当然没问题了,我先答应了。下个月他跑来找我,说你答应借我猎枪,借我吧。但我不能借。为什么?因为一月之中朋友患了抑郁症,有自杀的倾向,如果为了守信把枪借给他,万一出事了,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这时我只好撒谎,哎呀,枪不见了。所以这时需要勇敢地判断,而不能只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情况发生变化,只能找各种理由而不守信,这才是“大人者,言不必信”的考虑。

行不必果,也有道理。我们一起做一件事,是要得到一个结果。但如果做了一半才发现伙伴是不良分子,再继续做,是帮助他做坏事,那么我马上就毁约不做了。别人会说你这个人不守信用,但是大人照样要坚持,因为“惟义所在”,要看道义在什么地方。这个太难了。这样的大人观念在《孟子》里经常出现,代表修养到大的阶段,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什么叫光辉呢?前面讲充实之谓美,代表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跟任何人来往,都可以做到善的要求;如果你日日如此,有恒心就会出现光辉了。《孟子》里提到,挖一口井,很辛苦地挖了九仞了(一仞是七尺),几丈深,还是没有看到泉水涌出来,好像很冤枉,但就算只差一寸,也还是一口废井。这说明做任何事都要有恒心啊!所以不能说,德行上的修养我已经不错了。孟子也说,五谷是很美的植物,但如果没有长到成熟,还不如杂草。仁也一样,也要“在乎熟之而已”,熟代表成熟。这都要靠恒心,做到了,才叫做充实而有光辉。做好事只做了几天,发现别人不太肯定你,算了,其他人没做好事也照样过日子,干吗那么累呢?放弃了,这是很多人的遗憾。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尽心上》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告子上》

佛教里的菩萨,头上都有光圈。西方中世纪以后,只要是圣人,画像都有光圈,说明一个人经常坚持行善,人格就会有光辉。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这样的大人到任何地方,大家都能感觉到他的那股力量。

大而化之之谓圣 #

第五个境界,大而化之之谓圣。儒家讲,圣人有什么作用呢?大而化之。今天讲“大而化之”,是说一个人不拘小节,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孟子所谓的“大”是充实而有光辉,但光辉是静态的,“大而化之”却是动态的,说明一个人修炼之后还需要适当的位置。古代“圣”字常常和“王”字联系在一起,因为当了帝王圣德才有机会表现。所以孔子经常梦见周公,对他特别崇拜,因为周公既是有完美德行的圣人,又有天子的位置,曾经代理朝政,治绩卓越。

《孟子》里提到的圣人有四种:伯夷,圣人里面最清高的;柳下惠,圣人里面最随和的;伊尹,圣人里面最有责任感的;还有孔子。孟子特别强调,周围的人看到他们,都会受到某种力量的感染和推动,风动草偃,风俗就慢慢变得敦厚了。孔子更不要说了,他的学生对他心悦诚服。学生们本来都很平凡,经过孔子的教导,每一个人表现出自己的特色,在德行上有一定的成就,所以孔子是“大而化之之谓圣”。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

最高的境界是“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很少人谈。孟子说“不可知之”,但是如果真的不谈,会错过孟子思想最高深的境界,最精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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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_君子乐享人生

第十二章 君子乐享人生

真正好的哲学有个原则,要保障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快乐。孟子说,君子有三种快乐,超过称王天下的快乐,而且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到底是哪三种快乐呢?另外孟子特别强调一种大丈夫的快乐,不需要那么多外在的资本,无论得志与不得志,内在的自信才是快乐的源泉。那么人生在世,怎样做才算大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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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保障的快乐 #

哲学家都要负责两件事。第一件是讲道理,将人生的道理作完整的说明,不能有任何遗漏;对各种复杂的生活经验,作深刻的反省,设法找到人生的正路。再规划出一个未来的方向,把过去、现在、未来联系起来,一以贯之,这样的思想才叫做哲学。第二件事更难,就是这个思想实现时要能带来快乐。如果某一派哲学实现后居然让人痛苦,有问题。追求快乐不仅是生物的本能及基本需要,对人来说也是如此。

人的快乐有各种层次,不同的哲学也会要求不同的快乐。西方也有快乐主义,认为每个人的感觉就是标准,只要觉得开心,吃喝玩乐亦无不可;同时又提醒我们,不能过分,不然会痛苦。比如,本来吃得很开心,吃完之后生病了就不好。他们的快乐主义也包括理性判断,包括温和的自我约束。我们说吃饭吃七分饱,任何事情都不要乐极生悲。不过做到这些显然还不够,人生不能只追求生物层面的满足,还要有所提升。

平常的快乐都比较单纯,比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些都是短时间里一种痛苦的解脱,久旱时他乡地,遇到甘霖、遇到故知,当然非常快乐。至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很多人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金榜题名还不一定都有。如果以这些作为快乐标准来考量,恐怕太局限了。而且为了这个快乐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还没有保障。

真正好的哲学有一个原则,要肯定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快乐。孟子这位哲学家谈快乐就是这样,说,君子有三种快乐,而称王天下不在里面。事实上,现在的国家领导责任很重,要替老百姓服务,压力很大。任何地方有点天灾人祸,他第一个睡不着觉,要想办法处理好。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尽心上》

孟子说君子的快乐有三种,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原文非常精简扼要:第一种快乐是“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父母都还健康,兄弟姐妹都没有什么事故;第二种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抬头看天不觉得惭愧,低头看人也不觉得惭愧;第三种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得到天下的好人才来教育他们。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 #

乍听之下,这三种快乐好像值得商榷。

第一,父母都还健康,兄弟姐妹都没有什么事故。听起来像狭隘的家庭主义,自己家人没事,别人家怎么样就顾不上了。但不要这样想,每个人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姐妹,如果父母健康,兄弟姐妹没事,这确实是一种很简单的快乐。事实上,很多人父母健康,兄弟姐妹没事,不见得觉得快乐,说不定他还烦恼这一家人怎么养。

这句话有个前提,一切快乐都要按照人性的要求,以促使人性顺利发展为主。比如,父母还健在,我在外面看到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家,自然就容易尊重他们、帮助他们,叫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人的本性的发展和情感的向外推扩是有渐进程序的,如果一个人父母不在,在外面看到老人家也容易没什么感觉。

再看兄弟姐妹。我们在家和兄弟姐妹有分享的经验,分享父母的爱,分享家里所有的一切,到了学校和同学分享班上的一切,分享老师的教育,成为非常顺畅的转移。现在很多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都有困扰,这个孩子进入学校后压力会很大。因为他从小有父母全部的爱,甚至还有祖父母、外祖父母全部的爱,三千宠爱在一身,到学校后任何东西要和同学们一起分享,需要一段时间慢慢适应。现代教育必须考虑的重点之一,就是如何让独生子女与别人和谐相处,互相分享。从独享到分享,其实很不容易,不见得愿意啊,愿意了也不见得开心。

第一种快乐完全考虑人性的发展渐进性,家人没事,我们自然把对家人的关心转移到对其他人的关怀上去。表面帮助的是别人,其实使自己人性得以顺利发展。因为人性向善,行善可以使自己的人性展开、发挥出来。

孟子讲了有关舜的一段话。天下人都很喜欢舜,因为他是个好人,与人为善,读书人也都喜欢,尧还把两个女儿嫁给了舜。他有了两个妻子,还是姐妹花,当然很幸福了;同时还得到了富贵。尊贵之极,谁有比天子更高的位置呢?富有天下,谁拥有的财富超过他呢?看,读书人都喜欢他,两位美女嫁给他,同时天下的富贵都给了他,可舜还有忧愁。直到后来舜能孝顺父母了,让父母开心了,才解除了他的忧愁。可见虽然得了全天下,父母对你不满意,就一定有缺憾。

现在的人在外面再怎么成功,回家父母说没有人陪我聊天啊,表示父母心中不痛快,你就是做得不够好。孝顺父母,爱护兄弟,只要真诚去做,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这种快乐。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万章上》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俯仰无愧,抬头看天不觉得惭愧,低头看别人不觉得惭愧,是人生的第二大快乐。

后一句很容易理解。英国有个作家一次写文章提到,别人都说我是好人,我想了半天,我到底怎么好法呢?第一,我从来不欠债;第二,我不会打扰别人的聚会;第三,我不会扭断小猫的脖子。他居然举这样的例子,是想说明我这个好人其实很平凡,但我看到别人能够不觉得惭愧,因为我没欠债,一生没有欺负过别人,当老师打分数没有不公平,没有故意整人。“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很多人可以做到,确实快乐,心安理得。

不过,前一句更重要,抬头看天不觉得惭愧,是什么意思呢?这里的天不是天空,有很特别的含义,也是儒家思想的关键,跟道家不同,跟其他学派不同。

比如,中国历代帝王都称为天子,为什么?读古代的资料,会觉得这是约定俗成。后来我在美国读书,研究中国学术时每句话都要翻译成英文,不能含糊笼统,翻译成“天的儿子”会让人吓一跳。以前的儿皇帝要被人家嘲笑,谁喜欢当儿子呢?明明是帝王,朕即国家、朕即法律、朕即天下,人间最高的权力统治者,为什么却要说自己是天的儿子呢?

其实,古人相信天是万物的来源,是人类生命的基础。《诗经》里说“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天作高山,大王荒之”,高山大海都是天创造的。因此天要照顾百姓,找天子当代表。《尚书》里说“天工人其代之”,天的工作人来代替,这人就是天子。

看来,这个“天”不是一般的天空,是宇宙万物生命的来源,而且是善恶判断的来源。人们行善避恶,才能对得起天。仰不愧于天,意思是不仅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坏事,你确实从没做过,对天也不会觉得惭愧。

宋代学者喜欢把“天”讲成“心”,心里就是理,叫做天理。把天讲成天理,就抽象化了,变成客观的规则,这样何必惭愧呢?有谁会面对一个规则,比如面对“E=MC2 ”鞠躬的?西方古代有毕达哥拉斯学派,有两个特色。第一是他们专门研究数学,毕氏定理是他们发明的;另一个是他们有宗教性格,大家聚会时,首先要向一个图案鞠躬,图案的最下面是四,接着是三,接着是二,然后是一,成为一个等边三角形,看每一个边都是一二三四,加起来是十,代表圆满。这个学派每天对着这个图案鞠躬,难道我们中国古代也一样吗?当然不是。把天讲成抽象的道理或规则是不恰当的。

对孔孟而言,天是我们的最高主宰。所以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他有两次遇到生命危险,都把天抬出来,懂得要顺天命。孟子也是一样,他有一次心情不太好,学生就劝他说,老师你教我们学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当时孟子因为在齐国待了很久却没什么发展,正要离开。孟子说,我并没有不开心。接着说了一段话,把他的自我抱负、他的自信统统说出来。他说:“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话说得气吞山河,如果天要治好天下,今天就看我的了。

每个人终究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生要做什么呢?使命从何而来?天命是什么意思呢?须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孟子不是在说大话,是讲天赋予每个人向善的人性,所以人有个使命,要择善固执,止于至善。孟子所谓“仰不愧于天”,不是指一般的天,而是他个人的信念。这是第二种快乐。

孟子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公孙丑下》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

第三种快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现在的老师会说,在第一流的名校教书,每年经过高考的选择,英才自然就来了。我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儒家所谓的英才只有一个标准,绝不是考试好不好,考得好有时是父母的功劳,给了好的IQ,让你读书有专长,表现得不错。

孔子也讲到英才,《论语》里有句话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足以语上也。”不太好理解。中等材质以上的人,可以跟他讲高深的道理?这样解释就有问题了,假设有一百个学生,中等材质的人占六十个,比他们好的和差的分别是二十个,那么只能跟二十个人讲高深的道理,另外二十个人不能,而且中间的六十个人怎么办呢?都不用教吗?有些人解释,中人以上包括中人,那么中人以下也该包括中人,那么中人又可以语上,又不足以语上,到底怎么办?

我的理解是,中人以上并不区分多少人,而是说中等材质的人,只要愿意上进的就可以对他讲高深的道理,不愿意上进的叫做“以下”,往下堕落,就讲不了高深的道理。做老师很久的人都知道,教得再好都没用,除非学生自己愿意上进。其实孔子面对的学生都是中等材质,因为他说过“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只有最聪明的和最笨的无法被改变。

儒家的英才,是愿意上进的人。儒家不是为考科举而读书的,而是要在人性向善的路上修养自己的。

儒家的思想是一个体系,有一贯的思想,不要割裂它。孟子讲的三种基本快乐,普遍推广,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可以快乐。比如第三种,绝不是老师的特权。做长辈的、做长官的,对于晚辈和属下,你就是老师,只要年轻一辈愿意上进,你就是“得英才而教育之”,把自己的技术和经验、人生体会教给他们,是很快乐的事情。

自信的快乐 #

除了三种基本快乐,孟子还有很多快乐的理由。

比如,孟子讲自己的理想时说“圣人复起,必从吾言”,他认为一个人观念有偏差会很严重,会影响到做事效果,极端的话导致整个社会脱轨。而他很自信,认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是对的,即便圣人从地下起来也会听从。在思想领域他讲的圣人主要是指孔子。他说话做事的时候,可能会考虑一下,如果孔子在,会赞成吗?比如我也会想,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如果孟子知道会赞成吗?这是很好的思考模式。

西方有些基督徒每天会想,如果是耶稣,他会这样说话做事吗?假如一个人每天这样想,就不会做坏事了。在帝俄时代,有个农夫想,怎样修炼能让自己成为圣人,后来教会里的人告诉他,你每天念耶稣基督吧。农夫就每天都念,最后每天念一万遍。想想看,一个每天口中念耶稣基督的人,是不可能有坏念头,不可能做坏事的。假如佛教徒每天念阿弥陀佛好几千遍,不可能念着阿弥陀佛,却要打人骂人。念圣人的名字、神的名字、佛的名字的时候一定很虔诚,叫做“念兹在兹”。要想快乐,宗教的修炼会有各种方法。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滕文公下》

如果人们心里常常想着孔孟,还会做坏事吗?不会的。这是一种学习方法,看起来比较原始,却是一个心的问题,心里常常想着孔孟,自然就获得安定了。

孟子又说“圣人复起,不易吾言”,意思是我被人家批评为好辩,很委屈,而圣人却不会改变我所说的话。他提到三个圣人。第一个是禹,因为禹治洪水。第二个是周武王,因为周武王推翻了暴君商纣,又驱赶四种猛兽,叫做虎豹犀象。第三个是孔子。孟子不可能做两位帝王的事,所以最主要就是学孔子,用他的言论、用他的思想消灭异端邪说。

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
——《滕文公下》

但是异端邪说可能被消灭吗?不可能的。因为每个人都有思考能力,有自己的念头,你觉得这样是对的,他不一定。所以孟子到处碰壁,很多人跟他唱反调,得不到支持。他很着急,明明孔子的思想那么好,偏偏人们不听。所以他感叹,只有圣人理解他。

儒家的道理很平实,从家庭出发,一家人在一起会快乐,教书的时候学生愿意上进也是快乐,每个人都有同等机会和能力。而读书人的快乐又很特殊,虽然在现实中碰壁,孟子说圣人会认同他的话,很有自信,也是非常快乐的。这种自信不对一时负责,不是只争一时,要争的是千秋,只有一个标准——符合人性。

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我到四川绵阳,给北川中学的学生做过一场演讲。当时广场两边条幅上写着“天降大任于中国”,给我很深的触动。当地的学生家里都受灾了,家人也有不幸罹难的,我就对同学们说,《孟子》的原话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一千多名同学就跟我一起大声读这一段,那场景我至今印象深刻。中学生学《孟子》也会明白:上天要给我大任务,所以要考验我、折磨我,我不但不抱怨不屈服,还一定提醒自己,培养能力,将来为人群服务,为国家做事。这儿提到“天降大任“的观念,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要和别人比外在,比升官发财,真的快乐是什么?上天是不是给你大的任务,能让你的人生充分实现。

如果有人拥有富贵,衣食无缺,过得很热闹,这不是孟子所谓的快乐。很多人发财了,比如中了彩券,几年下来结果却不见得好。我们不愿意举很多例子,只说美国就发生过一件事。一个老人家与一个读初中的孙女相依为命,有一天他中了彩券,钱多得用不完,可四年之后孙女自杀了,他自己也是一身病,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他说,以前还能平平淡淡过日子,早知道我还不如不中奖。因为有钱之后,孙女根本不读书了,也不需要工作,很多坏朋友来了,每天吃喝玩乐,甚至吸食毒品,最后酿成了不幸的悲剧。这样看发财好吗?不一定。有钱就让人快乐吗?不一定。

社会上,很多人在各方面很有成就,在政治上有权力和声名,结果一定好吗?也不一定。儒家并不反对人们取得各种成就,但是要知道什么是根本,什么最重要,假如没有把握住根本,拥有的外在资本越多,反而离开人生正路越远,后果不堪设想。

谈到快乐时,孟子提到所谓的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我住天下最广的住宅,是一个仁字;“立,天下之正位”,我站天下最正的位置,是一个礼字;“行,天下之大道”,我走天下最宽阔的道路,是一个义字。仁、礼、义,这三个字就够了。

这是大丈夫的第一步。我住的空间在“仁”,就是在任何地方我都与别人真诚来往;站的位置合乎“礼”,任何地方我都以“礼”来立身处事;我走的路是“义”,就是正当的路。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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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_孟子高风常在

第十八章 孟子高风常在

孟子确实了不起,他保存了儒家思想的命脉,发挥了孔子思想的精华,并有“温故而知新”的创见。他提出人性向善的观念,肯定每个人的内在价值,鼓励我们成就自己的人格。

孟子为后世树立了很多圣贤典范,提供了养心修身的一整套思想,影响至大。这位自信的语言天才,以儒家的智慧仁德和傲世风骨,感染着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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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传世记录 #

自从北京奥运以来,儒家重新受到全面肯定,使我们又回到了中国正确的传统思想上。但是不要忘记两千多年以来的专制政体,基本上是采取阳儒阴法的策略,表面是儒家,里面是法家,虽然儒家思想在教育上、在社会上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但是它并没有得到真正实践的机会。

孔子与孟子的遭遇,有两句话可以概括:孔子有他的遗憾,孟子有他的委屈。

说到孔子的遗憾,在《论语》里面有一段话。孔子有一天感叹,自己的理想没有得到别人的了解与重视,说“莫我知也夫”,没有人了解我呀。这时候学生子贡在旁边说,老师,为什么没有人了解你呢?孔子就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可见,当时他虽然有三千弟子,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但他认为没有人了解他,只有天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孔子呢?是孔子自己没有讲清楚,还是讲了之后别人听不懂?这两点都有可能,因为孔子教书是教古代的经典,不常谈自己当时的思想。整部《论语》里面有一个人可能了解孔子,是一位偏向道家的隐士,荷篑者。有一天他身上挑着竹篓子,经过孔子在卫国的住宅,听到孔子击磬,他就说:“有心哉,击磬乎!”,然后说:“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他从击磬声听出来,孔子在感叹没有人了解他。他说没有人了解你就算了,可以停下来了。只有这一个人可能了解孔子,偏偏不是儒家的学生,所以孔子很有遗憾。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论语·宪问》

幸好有孟子和他的学生设法“述仲尼之意”,把孔子的思想加以发挥,作成《孟子七篇》,总算将孔子的学说传承并发扬,不至于散失或者走样。

那么孟子有什么委屈呢?比如,被别人说成好辩。讲到辩才,古代人没有超过孟子的,他的思想与辩才是神奇的组合。道家也有位高手,跟孟子同一个时代的庄子,讲到寓言没有超过庄子的。《庄子》里的寓言故事,假托发挥,非常精彩,充满无限的想象力,到现在为止,古今中外很少有作品可以超过庄子的丰富想象。

庄子和孟子见过同一个国君梁惠王,不过两个人不曾见面。道不同不相为谋,庄子不会对孟子有兴趣,认为孟子你周游列国这么大的场面,其实是在表面上跑来跑去,没什么用。而庄子隐居起来过日子,孟子也没机会和他讲话。两个人的思想与境界截然不同,但很难说谁一定都对。只是儒家比较人世,道家比较出世,这简单的说法不见得恰当,不过可以帮助理解它们的基本区别。

儒家主张人性向善,善是我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所以一定要入世,有对社会的责任感。道家以道为主,道是无所不在的,不一定要在这个时代努力做一些事,天下那么乱,我自己尽量明哲保身,过得自在轻松。对人性的看法不同,就有不同的生命态度。其实中国人很幸运,有儒家与道家这两派传下来,就在任何阶段、任何情况下都有路可走。

作为儒家,孟子必须面对世界的挑战,以他的思想和辩才周游列国,所以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孟子有见解有学问,他提出来的各种方案,有具体的政策。像仁政要配合经济方面的策略,“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王道很简单,就是与民同乐,等等。他的观念展开后实在是太丰富了太精彩了。像他这样的人,有资格说自己是备受委屈。但无论怎样,他用自己的辩才和文章,为儒家留下了传世记录,泽被后世。

修养的万世师表 #

我们梳理一下孟子的思想,总结一下孟子关于修养的整体观念。

首先孟子强调自我的修行,因为不修行怎么可能在社会上得到肯定呢?怎么可能对人群有所贡献呢?修行的方法用三个字来概括:第一个就是养,修养的养;第二个就是反,回到自己身上反省;第三个叫做化,能够大而化之。

首先,养最重要。有一次学生问孟子说,您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孟子说,我有两个特色,第一个我知言,第二个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浩然之气的办法,有三个字值得注意,第一个叫直,第二个叫做义,第三个叫做道。

第一个直,代表真诚而正直,学儒家只要掌握真诚原则,很容易得到正面效果。对任何人都很真诚,但不是天真幼稚、无知上当。真诚是对自己的感情、分寸拿捏得好。人和人相处,见面三分情,各种恩怨情仇都会有,久了会非常复杂。所以你必须敏锐,感受自己和他人之间随时变化的情绪情感,了解别人的期许,进而遵守社会规范,只有这样,人的生命才能走上正路。第二个叫做义,义者宜也,随时做事是否正当,是否适当。第三个叫做道,道就是人类共同的正路。

孟子善养浩然之气,靠的是直、义、道,不断地掌握,可以集义,最后会出现一种浩然之气,从物质上的气变为精神上的力量,它可以充满在天地之间,得到完全的自由。

孟子还说,养其小体为小人,养其大体为大人,所以要养心。“养心莫善于寡欲”,因为人的欲望大部分来自身体的本能、需求,欲望越多心就越乱,最后生命就在糊里糊涂中过去了。

第二个,要能够反。孟子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求诸己”四个字说得好。我们在社会上和别人来往,常常碰壁,常常和别人沟通不畅,做事情也做不好,这时如果只怪别人,这样自己永远得不到改善。孟子说如果懂得自反的话,他的错就很少很少了。

孔子就懂得自我反省,他说,德行没有好好修养,学问没有好好研究,听到该做的事没有跟着去做,有不对的事没有立刻改过,这是我的忧愁啊。老子说,圣人有这样的忧愁,所以没有这样的毛病;我们没有这样的忧愁,所以我们有这样的毛病。

孟子又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现代人哪一个不希望快乐?那么学孟子吧,反省自己、发现自己能完全做到真诚,还有比这更大的快乐吗?像君子一样坦荡荡,有错误立刻就改过,这样多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儒家思想是有主体性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主体,人生最可贵的就是道德方面的自我实践,往上提升,因为人性向善。

第三个字是化。孟子提到人格修养时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化”是一种动态。我除了自己充实,发出光之外,还能感动人民,改善人民。“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讲君子经过任何地方都可以感化百姓,化民成俗,内心存有神妙无比的境界,在任何地方都非常自在。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离娄上》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论语·述而》

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道德经》

推崇的圣贤典范 #

孟子特别喜欢谈古代的一些典型,他“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但孟子说的何止是尧舜,尧舜之后还有禹、汤、文、武、周公,再加上伯夷、叔齐、伊尹、柳下惠这些人,最后还加上孔门最好的几个学生,如颜渊、子路、子贡、曾参,孔子的孙子子思等。孟子经常把他们的事迹拿来加以演绎,以他们为标准,衡量作为国君应该如何,作为大臣应该如何,作为百姓又应该如何,而一个读书人应该有什么样的志向,通过这些典型一一说明。

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但是他们经过修行成为尧舜。这句话是对人性最大的肯定,但是为什么很少人真正成为尧舜呢?

这就是所谓选择的问题。孟子曾经把舜和盗跖并列来议论。盗跖是一个很特别的传奇人物,是个大强盗,人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害怕,大国小国都觉得很恐怖。盗跖率领八九千人横行天下,他们不要命,谁碰到都会害怕。孟子说,早上起来念兹在兹想行善的,就是舜这一类人;念兹在兹想求利的,就是盗跖这一类人,就和强盗一样。孔子也说过,君子所能了解的是道义,小人所能了解的是利益。

义和利的分辨,从孔子到孟子一直延续下来。我们有时会觉得奇怪,难道活在世界上不要追求利益吗?其实儒家不是不要追求利益,只是希望做到见利思义,看到好处就要想该不该得。只要该得的就毫不客气。对不该得的东西,一点都不要,叫“一介不取”。这里有一个分辨利义的问题。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尽心上》

孟子还特别提到四种圣人,这是孟氏的绝学。孔子以前都没有这样分,因为孔子要求的标准很高,必须死而后已。孟子的“圣人之说”有自己的标准,比如第一种圣人是非常清高的,以伯夷为代表,他做官时,如果满朝文武里有一个坏人,他就立刻辞职。这实在是太清高了,伯夷最后下场也很悲惨。每个人看到这样的故事,都会觉得这人了不起,觉悟自己不应该这么贪婪。

孟子还把颜渊、子路抬出来。事实上,颜渊与子路活着的时候可以算作失败者。

颜渊是孔子最好的弟子,德行科第一名,好学惟一,所以他过世的时候孔子哭得非常伤心。他说,学生里只有颜渊一个人好学,不幸短命死了,现在没有好学的学生了。颜渊只活了四十岁,哪里有机会发挥抱负呢?

但是孟子说了一段话,充分肯定了颜渊的价值。他说:禹,治理洪水;稷,负责种植稻米五谷杂粮。大禹想到天下有人被水淹死,就好像自己让他淹死的一样,因为我治水没治好。稷呢?想到天下有人挨饿,好像我让他挨饿一样,因为我没有栽培好五谷。两个人功劳都很大。但是如果交换处境,颜渊与禹、稷做的事情也会是一样的。

我们都知道,颜渊没有做过官,没有任何具体成就,除了德行被人称颂。但是孟子居然将他和大禹、后稷并列,颜渊地下有知,会感激得不得了。他会说,我颜渊体弱多病,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每一次周游列国都跑在后面,有时候老师遇难我还赶不上,这样的颜渊好像一事无成,没想到孟子口中却得到至高的评价。

这就是孟子的眼光。他作了个比喻。同一个房间的两个人打架,这个时候有个人衣服没穿整齐,帽子没戴正,就要立刻去劝架,因为同寝室的两个人打架,说不定放火一烧,会殃及池鱼。但是如果隔了几条街,有两个邻居吵架,他们吵他们的,说不清楚谁是谁非,儒家对于劝架比较谨慎,因为劝架很容易变成乡愿。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 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离娄下》

这个比喻非常生动。大禹和后稷因为有洪水了或者人们没饭吃了,所以立刻去帮忙,有机会发挥他们的抱负。颜渊不一样,处在乱世没有机会,活的时间又不够长,所以只能自己修德。颜渊说过:“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为的人就要跟舜学习,这是颜渊的志向——取法乎上。很了不起。

我们知道子路的下场也很凄惨。他到卫国做官,正好卷进父子争国的局面,两军对垒,父子相争 子路因为效忠儿子这一边,当父亲那边的军队过来时,他一个人对抗几十个人。别忘了子路比孔子小九岁而已,孔子过世前一年多子路过世,说明那时子路也已经六十二三岁,还要一个人对付几十个武士,结果是被杀了,还被剁成肉酱。这是子路的下场,实在是一个失败者的下场。

但孟子怎么说呢?他说,子路听到别人说他有过失,就很高兴;大禹听到有价值的言论,一定向人拜谢;接着说“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先说子路,再说禹,再说舜,三个人并列。若子路地下有知,他一定会觉得:这个孟子真是我的知己啊,这就是孟子的历史眼光,不以成败论英雄。人的价值在内不在外,你有这样的志向,可惜没有机会实现,将来还是有人像孟子一样替你平反。

孟子的伟大就在这里,他对古代很多圣贤给以定位,对孔门弟子给以定位,将孔子的学说完整地传给后代。孔子的思想经过孟子的推广,才受到普遍的肯定。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公孙丑上》

孟子特别强调,从有人类以来,没有像孔子这样的人。今天的孔庙里还有四个大字——“生民未有”,这句话就出《孟子》这本书。最早说这话的不是孟子,而是孔子的学生,有若与子贡。但是他们两个是孔子的学生,在孔子死后说些好听的、伟大的话,歌颂自己的老师是天下最伟大的人,自己当学生的地位也提高了。不过,他们知道孔子为什么伟大吗?不一定知道。但是孟子知道,他把孔子学生所说的话整合起来,下了定论:自有人类以来,确实没人像孔子那么伟大。

孟子看得非常深刻,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也说过,了解我的是《春秋》,责怪我的也是《春秋》。为什么?在古代,《春秋》代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写,但当时天子已经失德,天下大乱了,所以孔子就不管这个,社会总要有正义,他写成了《春秋》传诸后代,使得中国人对历史特别重视。其他民族重视历史的不是很多,而我们中国人重视历史,这几年历史剧受到普遍欢迎就是证据之一,但很多历史剧都是出奇制胜,混淆是非的也很多。而孔子作《春秋》非常扼要,“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alt ”。

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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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_人之初,性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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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之初,性向善

人性善恶,是儒家探讨的大问题。孔子只有一句话“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并没有说人性是善还是恶,只说人性是相近的,后天环境和习染使之表现出很大差异。孟子有“性善”说,大家都知道,但他的意思是人性本善吗?如果这种说法成立,人为什么会做坏事呢?比他晚出六七十年的荀子,为什么对此大加批判?只有了解了人性,才能谈到现实的教育,这一点,儒家给了我们很大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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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性也的谬误 #

《三字经》里说“性本善”,据我了解,其实有一阵子我们把第一句话改成了“人之初,如白璧”。白璧无瑕,如果人生下来像玉一样,没有任何瑕疵,那么后来变好或者变坏,恐怕是因为受了环境的影响。西方有些学派就把初生者的人性当成一张白纸;我国古代也有类似说法,一个小孩子“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还有现在说的“社会是个大染缸”等等。如果把人性看作白纸或白璧,就没有理由说一个人应该行善避恶,因为环境的力量太大了,变成什么样就不能怪他。

在今天的美国社会,假如一个人犯罪上了法院,他的律师会为他辩护说,这不能怪他,是他环境太差。在他的生活环境里,他不打人别人就打他,所以他打人是为了自我防卫;他不杀人别人就杀他,所以他现在还活着是因为自我防卫。如果这样说不通,律师就进一步说,我的当事人不是有罪是有病,不该接受惩罚,而应该接受治疗,我们应该对病人好一点,等等。在国外有很多类似的例子。

那么这样的人性观念到底对不对呢?值得探讨。因为只有了解了人性,才能谈到教育。事实上,好的教育策略,是让人性内在本来就有的一种力量或倾向,顺利正常地表达出来。

很多人探讨人性,都是从看孟子的《告子篇》开始的。我在美国读书时,周末一定要逛书店,那是少数比较愉快的事情之一。我发现很多书店门口摆着书架,上面放一些格言卡片。会看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耶稣等这些伟人的话,总觉得很有道理。有一天我看到一张卡片,很生气。为什么?它上面写的居然是:“Confucius said: Eating and sex are human nature”。翻译过来是,孔子说“食色,性也”。这是对孔子的误解。

这四个字见于《孟子》,讲告子跟孟子辩论,“告子曰:食色,性也”,然后孟子反对。不料阴错阳差,后来都说这四个字是孔子说的。当然,孔子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并不决定它是对还是错,不应该盲目崇拜权威。但是很抱歉,这里有一个事实的问题。我们需要好好分析一下。

告子说:“食色,性也。”孟子说不对,“食色”作为本性,动物有,人也有,怎么能叫做人性呢?人跟动物共有的部分并不重要,只有人独有的,才能叫做人性的特色,是人和动物的差别。

告子口才也不错,但是和孟子辩论,他只能作为箭靶让孟子表现。比如,他说人性就像一条河在流淌,东边开个缺口水就向东流,西边开个缺口水就向西流。就像人会受环境影响,有这样的环境就变成好人,有那样的环境他就变成坏人。人性没有善与不善之分,就像水没有向东向西的区别。孟子说,水确实没有向东与向西的区分,但难道没有向下和向上的区分吗?“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指人没有不向善的,就好像水没有不向下的。要整体看这几句话,将“下”和“善”放在同一个位置,不要看到“人无有不善”就断章取义,说人是没有不善的。为什么我加一个“向”字?因为“下”不是水的“性”,是水的“向”,水的“性”是H2 O,二氢化氧。“下”是水的“向”,那么“善”也是人的“向”。所以孟子的意思是,人性向善。

《孟子》里两次出现“性善”这个词,这是第二次。他喜欢讲比喻,因为直接讲不清楚。人性谁看得到呢?只能看到人类社会的外在表现,一个人外在的行为,无法判断他是善还是恶。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告子上》

孟子又进一步阐释道,人有心,心有四端,端代表开始、萌芽。哪四端呢?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四个开端。开端要培养出四种善,从恻隐之心变成仁,羞恶之心变成义,辞让之心变成礼,是非之心变成智。一个人做到仁义礼智,就是做到善了。前面四种心,只说明有善的开始,不真诚去培养的话,还等于没有。

关于人性向善,孟子讲了很多比喻。他提到一座山,叫做牛山(在齐国都城临淄附近)。山上的花草树木长得很茂盛,但山的一边是都市,很多人要盖房子,还有古时候造棺材也需要整棵大树,慢慢就把树砍光了。山的另一边是农村,人们放牧牛羊,山上的花草被吃光了,好好的一座山变成秃山了。孟子说,请问“秃”是山的本性吗?山的本性是“秃”吗?显然不是,以前有花草树木的。再问,花草树木是山的本性吗?山的本性是花草树木吗?也不是,不然怎么会被吃光被砍光呢?所以孟子的答案是,山的本性是“能够”长出花草树木。

我刚到美国读书的时候,上课听外国老师说英文,勉强听得懂。别人问我能听懂多少,我说能听懂80%,不过是比较不重要的80%。因为英文不是我的母语,重要的都听不懂。不过老师上课时很喜欢比手势,讲一个字他手就括一括,我后来知道那代表一个引号。比如,山的本性是什么呢?是“能够”长出花草树木,特别把“能够”括起来。“能够”代表什么?向,力量。山的本性既不是秃,也不是花草树木,作为山,它能够长出花草树木。至于长不长得出,在于有没有机会。如果每天人们把它新发的芽、新长出的花草砍掉,久而久之就变成秃山,好像从未有过花草一样,但这是山的真实情况吗?当然不是。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告子上》

人性向善,恰如水向下流、火向上烧、野兽奔向旷野,所以“性善”不是本质,也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一种力量。有很多人会做坏事,为什么呢?就如水向下流,但是用手泼水可以让水飞溅高过额头,用管道输送可以让水倒流上山。外在的形势和力量可以让水逆流,所以人性本来向善,外面的力量可以让它为恶。

孟子说:“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经济繁荣、丰收的时候,年轻人就会好吃懒做;经济萧条、收成不好的时候,年轻人就很凶暴,抢钱这样的事也会发生。收成代表什么呢?外在的形势。形势比人强,外在的形势会影响人,有时候会让人做错误的判断,有错误的行为。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告子上》

向善也要会择善 #

外在环境很复杂,容易让人迷失犯错。那么我们怎样判断善呢?做一件事,是善还是恶,标准何在?这是儒家的大问题。

儒家有三个原则,第一是人性向善,第二是择善固执,第三是止于至善。人生下来就有人性,只要真诚,就有力量由内而发,自己设法行善,就算老师不教,照样可能按良心的要求来做,这是第一步;最后一步止于至善,也容易,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作为目标;其实关键在中间,一生都要择善固执。

四书分别为《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其中《中庸》的关键就在于择善固执,回答的是人之道,活在世界上应该走什么路的问题。说起来很容易,到底该怎样择善呢?

一个人在选择做一件事的时候,比如孝顺父母、友爱朋友等,需要记住以下三点。第一,内心感受要真诚。儒家说“不诚无物”,不真诚的话什么都没有了,只是做戏作秀,浪费生命而已。第二,对方期许要沟通。第三,社会规范要遵守。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礼记·中庸》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礼记·中庸》

第一,内心感受要真诚,这是关键。比如,我要孝顺父母亲,就是真的希望他们快乐。如果不是诚心诚意对人好,做任何事都在计较,老想将来的目的,效果会很不好。首先,别人发现了会非常难过;而且自己外在与内心脱节,会有很多表演,事情做起来不会影响自己的内心,不会改善自己的性格和气质。其实一个人真心行善,看起来就比较像好人,因为善会由内在改变自己;相反,一个人常常做好事,看起来却还是很凶的样子,说明他做好事都是应付而已,在演戏。

第二,对方的期许要沟通。我怎么做父母才会满意,需要了解清楚。如果他要求太高我做不到,只好对他说我实在做不到。小时候父母对我说,你要考第一名,如果我再怎么努力也考不到,怎么办呢?还好,心理学家帮我们解决问题。我跟学生讲,当父母要求考第一名时,回去向父母报告,说根据心理学家的研究,一个孩子书读不好,一半是遗传的原因。这么一来,父母就不好意思再要求了。哎,叫你考第一名考不到,这不能怪你呀,怪我自己,给你的基因还不够好。这是事实,遗传占50%左右,后天的努力占50%左右。这就是个巧妙的处理方式。

第三,社会规范要遵守。社会规范代表社会上的共识,如风俗习惯与礼仪法律,要尽量遵守。如果不遵守会让别人侧目,被人批评,好心不见得有好结果。

以上三点合起来,我们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关于第二点,其实有很多种情况。《孟子》里有一个故事,说到有一个人,碰到越国人拿箭要射他,事后他和别人有说有笑地讲,昨天好危险,有个越国人拿箭射我;第二次,他的哥哥拿箭射他,事后他跟别人讲,却哭哭啼啼的。有人拿箭射他,危险是一样的,为什么越国人拿箭射他,他谈笑风生,被自己的哥哥拿箭射,他就伤心痛哭?因为他对越国人和对自己哥哥的期许是不一样的。

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
——《告子下》

人际交往中要注意对方和自己的关系。你的期许和我的配合本身都没问题,但是之间可能有落差。

我在大学教书三十年,有时候在校园里走着,迎面走来两个学生,左边一个我教过,右边一个我没教过,可两人看到我都不理。对我没教过的学生,我完全不会怪他;对于我教过的学生,我很难过。因为关系不一样,对他的期许就不同。

假设你有十个朋友,关系都不一样,尽量不要用“一视同仁”这个词,那只在法律上有效。譬如,你办公室里有两个同事,一个是相处十年的老同事,一个是刚来一个星期的。你这天心情好,买两杯上等咖啡,一杯送给新同事,保证他感激得不得了,说,哎呀,你对我太好了,我才来一个星期就请我喝咖啡。另一个老同事呢?他说蛋糕呢,没有蛋糕怎么喝咖啡?同样的咖啡送给两个人,反应有这么大差异,因为他们的期许不一样。十年的同事,当然感情不一样了,一杯咖啡怎么够呢?如果我们这时不够敏感,非说一视同仁,和人相处就有困难,说不定还会得罪人。这是儒家的思想,非常活泼。

所以一定要重视对方的期许,这有很多具体的情况。我的一个朋友事业很成功,在广东负责一家大的房地产公司,有一次听我谈到这一段,他说,终于觉悟到为什么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他是山东人,把老母亲接到广东去了,请一个菲佣照顾母亲生活。因为老母亲觉得在这边没有什么朋友,他就从家乡请了一位中年太太,专程到家里陪母亲说山东话,让母亲平常可以聊天,但是母亲还是不太开心。这个朋友听我讲了儒家之后才觉悟,他母亲真正希望的是儿子和女儿能陪她聊天。父母年纪大了以后,子女再有成就,给他山珍海味,给他菲佣,各国佣人都请来侍候着,他不见得快乐,因为他内心的期许是和自己的孩子话话家常,说说小时候的事情。

记得我母亲、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年纪虽然不小了,每次回家还喜欢听父母讲我小时候的情景,做过什么糗事,做过什么有趣好笑的事,我觉得很开心,好像回到童年一样。从这里也发现,满足父母的期许的同时,还能让自己真的开心。

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告子下》

《孟子》也强调这一点。有句话我看了很感动,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舜为什么那么伟大呢?因为舜到五十岁还在思慕父母亲,这就是孝顺啊。我年轻时读这些,心里实在不了解,一个人到了五十岁是什么样的情况。等自己到了五十岁,我才发现,这有什么特别呢,只要是正常人,五十岁照样思慕父母亲啊。我到五十几岁还是一样,一有空就陪父母打打牌聊聊天。孟子说的并不是很难做到,只看有没有真诚的心。

儒家思想的关键就在于真诚。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做得多好,假如自己社会成就平平,而父母期许却很高,那没办法,但起码我有办法孝顺,因为我真诚,久而久之父母也会感动。对父母有孝心,那就够了。反之,人生在世,却做不到孝顺,那还算人吗?在这一点上,儒家没有谈条件的空间。

儒家也承认,孝顺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比如有的父母亲未必很懂道理。宋代学者说过一句话,被误认为是儒家的思想,即“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不是孔子、孟子说的。孔子的《论语》里讲过,子女发现父母要犯错,要委婉地劝阻。而《孝经》里说,真正孝顺的儿子,要能对父母说正义的话,如果父母有错要直接说,不要让父母犯错。

儒家的思想原则是,每一个人都是向善的,不能因为亲情而伤害这个原则。

好人更要学变通 #

关于择善固执,有人会问,是不是指很顽固。没有人喜欢顽固两个字。今天我们是在误用,说张三择善固执,决定怎么做,就不会改变。其实这不叫择善固执,只是性格比较拘泥,不愿听别人的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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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_儒家第一辩手

第七章 儒家第一辩手

孟子以好辩闻名,但他不是逞口舌之利,而是为了宣传儒家,维护儒家思想的合理性。他的辩论术无与伦比,从来没有输给过对手。他熟读经典,洞悉人情世故,能以浩然刚毅的辩论气势征服对手,那么他的辩论技巧,到底表现在哪些方面?我们从中可以学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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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诡辩家 #

说到雄辩滔滔,很多人都羡慕,需要注意的是,有时候雄辩可能变为诡辩。

诡辩,在西方有一些代表人物。希腊时代,在苏格拉底之前有位哲学家,叫做巴曼尼德斯,他认为宇宙万物都没有变化,所谓变化都是假的。他的学生芝诺和别人辩论时就很辛苦了,因为变化是一个客观的事实。

他举了很多例子,其中说到希腊时代的阿奇里斯,他武功非常高强,跑得特别快,被称为飞毛腿。芝诺却说,只要让乌龟先跑一步,阿奇里斯就永远追不上乌龟。其实大家都知道,阿奇里斯两步就追过去了。为什么说永远追不上呢?因为在阿奇里斯追到乌龟的一刹那,只要乌龟还往前走,就又走过一点点。因为空间是由无数的点构成的,这样说还不太精确,应该说点不占空间,任何空间里面的点都是无数的。所以芝诺说,阿奇里斯必须跨过无数的点,无数的点是算不清楚的,就永远跨不过去了。

芝诺还说,一个操场很大,如果要跑,从这一头永远跑不到那一头。为什么?因为要跑过操场,首先必须跑过它的一半;要跑到一半,又必须先跑到一半的一半,慢慢分吧。

还有一个中西方都提到的论题,给你一根一尺长的棍子,每天砍一半,那么永远砍不完,可是砍到一个月后根本找不到可以砍的地方了。有人就说,只要还有木头你就永远砍不完。再比如,一粒沙掉在地上有没有声音?一般人说当然没声音了,但是有人说,一堆沙子掉地上就有“砰”的一声,每一粒沙掉在地上也该有声音,不然就必须说从第几粒沙开始才有声音的,这不合逻辑。

这种诡辩我们中国也有。比如古代的名家,惠施、公孙龙是代表人物。惠施认为自己的口才天下第一,很喜欢辩论。比如,他说蛋里面有毛。我今天早上才吃了荷包蛋,当然没有毛。他却说如果蛋里面没有毛,孵出来的小鸡为什么有毛?这也难说清楚。他又说乌龟比蛇还长。我们觉得不会吧,乌龟这么小,蛇那么长。他会说,我说大乌龟和小蛇。这也对,其实是他不把话讲清楚。他还说白狗是黑的。这个太过分了,他却说白狗的眼珠是黑的。这就是诡辩。

孟子从不作诡辩,他是堂堂正正地辩论。他的辩论总能胜过别人,这是有条件的。

学问很重要 #

想做到善辩,第一要把书读好。如《诗经》、《书经》、《易经》这三部古代最重要的经典,孟子都非常熟悉。譬如,今天我们看到的《孟子》只有三万多字,里面引述《诗经》与《书经》的话就超过60次。他和国君对话,一有机会就引述《诗经》、《书经》的材料,因为这样有公信力。

我们说话也喜欢引述权威,如果说一句话不讲权威,别人会以为没什么说服力。譬如,我说专家没什么了不起,只是训练有素的狗。哎呀,你怎么骂人呢?我接着说这是爱因斯坦说的。这就对了,因为爱因斯坦是大科学家。比如,爱因斯坦说,一个人成功需要三个因素,第一努力工作,第二休闲娱乐。这两点很容易讲,大家都同意。第三点比较特别,闭上嘴巴,少说话你才有时间去做研究,才能够说出正确的话。一个人有时确实败在说话不够用心、不够细心,说错话影响不好。说这个道理时加上“爱因斯坦说”,就叫做引述权威。不过要注意,除了物理学之外,爱因斯坦别的话并不见得可信,谈别的问题我们不一定要接受,不然就是盲目滥用权威了。

《诗经》、《书经》是正当的权威,古代中国人都读,国君、统治者也要读。孟子读书好到什么程度呢?随时可以背下来。比如在庄严肃穆的朝廷之上,孟子与梁惠王或齐宣王谈话,不可以说慢一点,我需要翻一下《诗经》。因为可能在你翻书的时候,别人会说你可以下朝去了。

把经典背下来还比较容易,怎么样去应用却很困难。谈到记忆力,西方柏拉图总结出一种鸟巢理论。我们读书学知识,就像抓了许多鸟关在笼子里,用时就抓一只鸟出来,但关键是要抓对鸟。但很多时候会抓错。如果书读得很多,记得很多东西,但是每次都用错,说明读的书没被消化理解,白读了。

孟子谈任何问题,每次引用《诗经》、《书经》都恰到好处。其中大多是有关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伟大帝王的,《诗经》、《书经》里有很多对他们的歌颂。譬如,梁惠王请孟子参观他的园林,白鸟、麋鹿看起来真是美,还有大小鱼群,多么美好的风景。梁惠王很得意地说,你们这些贤者(贤者指贤能、贤良、贤明的人,比较卓越的人)也会欣赏园林吗?意思是,我有园林,有鸟兽、草木可以享受,你们应该很羡慕吧?孟子回答,一个人是真正的贤者,才能够欣赏,如果不是贤者,欣赏的时候还要担心老百姓起来抗议。这时他就引用有关周文王的诗,说周文王要盖园林的时候,老百姓自动来协助,因为他们把周文王当做父母亲了,父母亲要盖一座花园,做子女的会拼命赶工。文王叫老百姓慢慢来不要急,但老百姓非急不可,想立刻盖好,让我们的文王好好享受。而且周文王的园林是开放的,老百姓可以来游乐、共享。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
——《梁惠王上》

孟子引用《诗经》的话提醒梁惠王,他听了很信服。因为周文王、周武王统一了天下,而梁惠王只是个诸侯,在战国争雄的时代他当然也希望统一天下。孟子就这样劝导他采用仁政,设法让他朝这个方向思考。

孟子引用经典时,总能立刻念出恰当有用的诗句,可见他的口才是基于丰富学识的。

人情要了解 #

孟子除了熟读诗书、通晓道理之外,还非常了解现实的人情世故,这使他说话做事非常合理、令人佩服。

孟子在齐国担任国家顾问时,齐宣王对他非常礼遇,但是不给实权,因为孟子不是齐国人。齐国本身有多少人才啊,孟子来自邹国这个小地方,只是鲁国的附属国,到我们齐国当大官,齐国人怎么办?孔子三十六岁时也到过齐国,当时齐景公在位,晏婴做宰相,他就反对孔子在齐国做官,所以孔子只好又回鲁国。

孟子在齐宣王这儿发挥不了作用,就想走了。但齐宣王舍不得,因为他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人才,而且孟子是儒家,有热心肠。齐宣王就对孟子说,您再待一阵子吧,如果您走了,以后寡人找谁来指导呢?老百姓、大臣们找谁来教导呢?我在城里面给你找一栋大房子住下来吧。孟子讲了一句话,“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我不敢向你申请这样做,其实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这八个字非常好,我们常常用。比如有人请我去演讲,我就说“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别人听着也觉得愉快。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公孙丑下》

孟子又待了一段时间,发现没用,因为齐宣王身边不只有孟子这样的人,还有更多起反作用的臣子,“一曝十寒”,孟子的话就不受重视了。无奈之下他又要离开,这时齐宣王觉得非常惭愧,想要送他一些礼物,就送他一百镒上等金,那时候金是指黄铜,一镒是二十两,也就是二百斤。

没想到孟子不要,大家都认为他在赌气。离开齐国之后,学生就抗议了,说,老师,齐王送这么多金你不要,可是上次你离开宋国时国君送你七十镒,离开薛国时国君送你五十镒,你都接受了。如果你这次不接受是对的,以前接受就是错的。如果以前接受是对的,这一次不接受就是错的。所以老师你至少有一次错吧?

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但是孟子说,都对。我离开宋国是要去远行,对远行的人照例要送些盘缠,这是人之常情,我在你们这里讨论政治,你送我点盘缠,这是国君的风度,所以我接受也是合理的。离开薛国的时候,正好外面在打仗,路上不太平,薛国国君送我些钱,让我聘请卫士保护自己,我接受也是合理的。现在我离开齐国,只是回到鲁国而已,路程很近,也没有危险,他为什么送我钱呢?这是要收买我。哪里有君子可以用钱来收买的?这话讲得义正词严,这就是孟子的风格。

孟子做任何事都要有个道理。他的原则就如舜的言行,是自己该得的,整个天下给我也不嫌多。尧把天下让给舜,舜接受了,因为他有能力也有德行,可以为百姓服务。如果不是自己该拿的,就一概不取。任何东西是自己该得的,还是别人有特别动机,必须分清楚。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公孙丑下》

孟子对人情世故很了解,也很通达,不会拘泥,也不会没有原则,这是一种高明的人生智慧,也是讲话能理直气壮的根本原因。

比喻最巧妙 #

《孟子》一书有很多形象生动的比喻。在各种对话和辩论中,巧妙的比喻总能使孟子轻松征服对方。

有一次,梁惠王对孟子抱怨,我对老百姓很好,但是老百姓对我却不怎么好,我的老百姓没有增加,别国老百姓也没有减少;为什么我这么用心治理却没有好效果呢?

孟子说,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做得很好,分析各种资料很难客观的。大王你喜欢打仗,我就用打仗作比喻。战鼓咚咚响起,两军开始交战,刀刃剑锋相碰之后,就有个士兵丢掉盔甲兵器向后逃走,逃出五十步停了下来,然后看到另一个士兵逃出一百步才停下来。这个逃五十步的就笑他,怎么那么没有用,向后跑了一百步。孟子说,请问大王这样可以吗?大王说,不行,逃了五十步也是逃,不能向后只逃了五十步就要笑别人逃了一百步。孟子接着说,大王你就是那个跑了五十步的,做得也不够好,都是向后退而没有向前。那么应该做什么呢?推行仁政。这种说法很巧妙,梁惠王一定觉得有点惭愧,心里有所警醒。

又一次,梁惠王请教孟子该怎么治理国家。孟子问他,用木棍杀人与用兵器杀人,一样吗?梁惠王说,一样啊,都把人杀了。孟子再问,用兵器杀人与用政策杀人是不是一样?有种种苛捐杂税,让老百姓活不下去,用很重的刑罚,老百姓犯了很轻的罪就判处死刑,这不是和用刀杀人一样吗?梁惠王也说一样。这样一比较,他自己就可以思考出问题何在。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梁惠王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梁惠王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梁惠王上》

孟子接着说,大王现在的做法叫做“率兽食人”,是带着野兽来吃人啊,看你的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这些猪和马都吃了很多粮食,以至于老百姓没东西吃,不就是带着野兽来吃人吗?梁惠王一听就不敢说话了。这种雄辩技巧就不仅仅靠丰富的学识了,不能只用《诗经》、《书经》,那样会被说成掉书袋的。

梁惠王的儿子是梁襄王,孟子说“望之不似人君”的就是他。孟子对梁襄王说,一个国君不喜欢杀人就可以统一天下。为什么呢?就好比七八月的时候发生了旱灾,大家都希望下雨,这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了云彩,开始下起雨来,所有的禾苗都长得很好了。这说明了及时雨的重要。现在各国都在压迫百姓,如果你照顾百姓的话,就和旱灾时下雨一样,老百姓当然“若大旱之望云霓”。

他用这么简单生动的比喻提醒梁襄王,如果你推行仁政,老百姓盼望你就和旱灾时希望下雨一样,民心所向谁也不能阻挡。孟子讲话总能顺遂对方的心愿,并用例子来形象说明。

孟子使用比喻就地取材的技巧是第一流的,有一段故事就很有意思。他在齐国的时候,当地有一位有名的学者,叫做陈仲子,很有操守。他们陈家在齐国是大户,他的哥哥继承了祖先的官位,有固定的俸禄,他不要,认为这是不义之财。所以他就过着很穷困的生活。穷到什么程度呢?饿到昏过去了。后来悠然醒来,看到一个枣子已经被金龟子吃了一半,他拿到剩下的半个枣子咬了三口吞下去,眼睛才能再次睁开。

孟子曰:“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梁惠王上》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滕文公下》

有一次,陈仲子到哥哥家探望母亲,母亲跟哥哥同住,因为哥哥有钱嘛。结果他来看望母亲的时候,哥哥回来了。碰巧有人刚送礼给他哥哥,是一只鹅。陈仲子就说,干吗要这种呃呃叫的东西呢?意思是干吗接受别人的礼物呢?不够廉洁。哥哥知道这个弟弟很讨厌自己,总觉得自己白拿国家的俸禄,也就任由他去讲。隔了几天,母亲把这只鹅杀了,让他好好吃了一顿。吃到一半的时候,哥哥回来了,问,你在吃什么?这就是呃呃叫的东西啊!陈仲子听了,立刻跑到外面把那些肉吐掉了。

陈仲子这样廉洁,但是孟子也会批评他,觉得这种程度已经过分了,比如你怎么知道每天吃的粮食是好人种的还是坏人种的?怎么知道你住的房子是好人盖的还是坏人盖的?他说,在齐国的读书人里面,陈仲子可以算是巨擘,就是大拇指了,但如果要这么廉洁的话,除非变成蚯蚓才能做到。因为蚯蚓在地下吃泥土,上来喝泉水,什么都不需要,靠大自然就可以活命。这是对陈仲子的讽刺,这个被认为是全国最廉洁的人,在孟子眼中,实际上是只知坚守某种原则却不知道变通,拘泥顽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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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_于我心有戚戚焉

第六章 于我心有戚戚焉

读书有心得的人很多,能够恰到好处地说出来,让别人听得进去,才真的了不起。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孟子正是这样一位语言的天才。他擅长晓之以理,运用比喻形象化说明,并提醒对方推己及人;他还重视动之以情,使别人感到“于我心有戚戚焉”,甚至引为知己,达到说话的最佳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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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政理想的论说 #

孟子与齐宣王有过很多次对话。齐国是大国,齐宣王势力很大,孟子同他谈话就特别需要技巧。

有一次齐宣王说,孟子您那么有学问,告诉我齐桓公、晋文公的一些事情吧。在春秋五霸中,齐桓公和晋文公力量最大,尤其是齐桓公还是宣王的先辈,所以宣王希望能听到一些称赞的话。没想到孟子浇他冷水,说真正孔子的学生不谈齐桓、晋文之事。为什么?他们是霸道不是王道,王道行仁政,霸道靠武力。所以孟子推托说我们儒家不谈这个。

齐宣王接着问,那你们谈什么呢?孟子说,谈仁政,国君要保护百姓、照顾百姓才是正确的。齐宣王就说,那您看我能不能做到,通过照顾百姓而称王天下?孟子说,大王您可以做到。这一来齐宣王很兴奋,问,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做到?

孟子说,您当然可以。您有一位大臣叫做胡龁,前几天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天大王坐在堂上,堂下有一个人牵一头牛经过,大王就说放了这头牛,因为它的叫声那么凄惨,好像没有罪就被判死刑一样,太可怜了,放了它吧。这个人为什么事牵牛呢?因为齐国做了一口大钟,按古时礼制,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礼器,铸好一口钟,就要杀一头牛,用牛血衅钟,之后钟才可以用。牵牛的人说,大王难道要废除祭钟的典礼吗?大王说怎么那么笨呢?不会换一头羊吗?我请问大王,这件事是真的吗?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

孟子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度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王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梁惠王上》

宣王说有这件事,接着又抱怨道,百姓以为我很小气,因为牛比较贵而羊比较便宜,所以把牛换成羊了,身为齐国国君竟然在乎一头牛。他们冤枉我了。孟子说,我明白别人是冤枉你,知道大王是不忍心听到它凄惨的叫声,看到它恐惧发抖的样子。宣王一听非常开心,立刻引用了《诗经》里的“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这句话意思是,别人的心意,我可以猜得到。宣王的意思是,只有孟子了解我不是小气。这说明他把孟子当做知己了,当然愿意听孟子的话了。

孟子就继续说,大王有这种心就可以称王天下。宣王问为什么。孟子说,你听到牛叫得很惨就舍不得,听到羊叫得很惨也会不忍心,大王如果见到百姓在荒野饿死,一定也不忍心。但是大王出巡,官员会把好的一面给他看,百姓的痛苦恐怕看不到。大王同情动物,一定也会同情百姓,你就会开始推行仁政了。孟子用这种间接引申的方式,启发宣王要爱护百姓。

孟子又说,一根羽毛都举不起来,可能是真没力气,也有可能是你不愿意举;一整车的木材都看不到,可能是眼睛不好,也可能是你不愿意看。其实有的事情是做不到,有的事情却是不愿意做。这是孟子分辨的“不能”与“不为”。

孟子继续解释说,用手肘把泰山挟起来跳过北海,这只在神话里有可能,一般人真不能做到。但是“为长者折枝”也做不到,就不是“不能”而是“不为”了。“枝”跟“肢”通用,“为长者折枝”是指身体弯腰向长辈鞠躬,都可以做到的。

孟子又说,大王您今天要把国家治好,算哪一种情况?是要你挟泰山跳过北海,还是向年长的人鞠躬?其实是第二个情况。大王有爱护动物的心,要推广到爱护百姓就太容易了。他用了非常生动的比喻,很有说服力。

孟子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梁惠王上》

齐宣王却说,可是我还有很多愿望呢。孟子说,你的愿望是什么?是不是觉得吃得不够好,穿得不够暖,大臣马屁拍得不够呢?这些你的大臣已经做得很好了。大王说,当然不是喜欢这个。孟子说,那么我知道了,大王喜欢统一中国。战国时代各国都希望统一天下,齐宣王就希望秦国与楚国这两个最强的对手都屈服于齐国之下,他就可以真正快乐了。

孟子说,以大王今天的所作所为,想达到你这个目标,可谓缘木求鱼。这个成语很精彩,捕鱼应该到水边去,爬到树上怎么可能找到鱼?捕鸟还有可能。孟子用“缘木求鱼”,比喻做一件事取完全相反的方向,方法完全不对,怎么可能达到目的?

大王说,有这么严重,差那么远吗?孟子说,缘木求鱼顶多抓不到鱼,没有后遗症,以大王的做法不但达不到目的,还有后遗症。现今齐国大概占了天下的八分之一,以你的作为,等于向另外八分之七宣战,就如邹国向楚国宣战,谁会胜呢?齐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赢。他明白了孟子的道理。

孟子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梁惠王上》

以上是《孟子》里非常完整的一段,全部讲仁政的理想。孟子让齐宣王明白要改弦更张,不能再照以前的方法,而应该设法减轻税收,让老百姓比较轻松,同时不用太重的刑罚,尽量爱护百姓。孟子很清楚大王会如何理解,如何调整自己的想法,他用各种方式表述,作比喻、推理等,取得了很好的沟通效果。

自我修养的格言 #

孟子是语言的天才,在论辩和阐述中,他创造了很多格言。

一般人讲话都喜欢使用格言或成语,比如我们常说一个人不守信用,叫做“出尔反尔”,指说出来的话又收回去了,但原来不是这个意思。《孟子》里有一段故事,讲邹国和鲁国发生了内讧。邹国是鲁国的附庸国,但有时也会有一些小的战争。邹穆公很生气,向孟子抱怨说,我们跟鲁国打仗,我的官吏死了33人,老百姓一个都没死,却在旁边看着我们的官员被杀,这简直气死我了。我想把这些老百姓都杀死,但是百姓那么多,怎么杀得光呢?但是不杀他们我又很生气,他们看着自己的长官被杀竟不去救。

这听起来算是合理的愤怒。可孟子说,你不要怪老百姓,老百姓以前饥荒的时候,“老弱转乎沟壑”,老的弱的在山沟里面死了几千人,现在他们才有机会报仇。他接着借用曾参的话说,你做出的事,后果会回到自己身上,“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可见“出尔反尔”以前是报应的意思。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梁惠王下》

《孟子》里多次谈到自我的修养。怎么进行自我修养呢?孟子强调四个字“反求诸己”。比如,我参加射箭比赛,一箭射去没有射中,我说并不是我技术不好,是靶放错了地方。这样一来我永远都是这个技术水平。

孟子说,如果我们做任何事情做不对,任何话说不通,首先就要“反求诸己”,要回到自己身上检讨,这样你才会改善。

再看“绰绰有余”这个词。我们常说,这个人书读了那么多,教教幼儿园绰绰有余。这也是孟子的话,背后有故事。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公孙丑上》

孟子在齐国觉得委屈,因为齐宣王虽然对他很尊重,让他当国家顾问,但不给实权。他有时给官员提建议,有一次对一位齐国大夫说,你当灵丘大夫有点可惜,最好去当司法官,可以向国君进言,结果这个人当了司法官。几个月之后,孟子对他说,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提建议呢?于是这人就提了建议,却没有被采纳,他就辞官走了。于是别人就嘲笑孟子,说替别人出主意很好,当司法官就要建议,建议没有被采纳就辞职,很有风格,那么孟子他自己呢?孟子说,这有什么好批评的,我没有正式官位,也没有进言的责任,既不是县长也不是司法官,所以我进退“绰绰有余”,我只是当顾问的。这就是“绰绰有余”的由来。

听到“绰绰有余”,会想到同时代的庄子所说的“游刃有余”。庄子也很擅长讲故事,“游刃有余”来自“庖丁解牛”的故事。一个人负责杀牛,久了之后就看透了牛的整个骨架结构,一刀下去就按照骨架中间的空隙切去,刀不会碰到骨头,很薄的刀刃在骨架里面游刃有余,非常轻松地把牛解好了。这是儒家与道家的一个很好的对比,用词也很接近。

孟子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公孙丑下》

与人为善的劝谕 #

孟子提到人际相处的方法,用了四个字“取友必端”,说一个好人交的朋友一定也很端正。

郑国的老将军子濯孺子带着军队打仗,他本人是神射手,不过年纪大了又有风湿痛,那一天正好手痛而拉不开弓,对手是一位年轻将军,也是神射手。老将军吩咐驾车的说,今天不能拉弓先跑吧,走为上策。但是后面的车越追越近,老将军说,今天恐怕要死于非命了,不知后边追赶我的是谁?驾车的说,是那个年轻的神射手庾公之斯。老将军说,那没事了,我今天不会死了。驾车的说,那人箭无虚发,您怎么反而说没事呢?老将军说,因为他的老师是我的学生尹公之他,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收的学生一定也是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的。果然,庾公之斯追来之后问他,老将军为什么不发箭?发箭的话,我们就可以对射,看谁厉害。老将军说,我今天风湿痛不能拉弓,不能发箭。庾公之斯就说,我的老师是您的学生,我不忍心用您的技术来伤害您,但是国君叫我和您打仗,我不能违背国君的命令。他抽出箭来将箭头在车轮上敲掉,对天空发了四箭,回去了。

这个故事令人感动,原来打仗也要讲道义的,正人君子不会乘人之危。并且老将军很有智慧,知道“取友必端”的道理。

西方也有类似的话,苏格拉底说过,坏人没有朋友。乍看会觉得他是开玩笑,黑道中人还多得很呢,怎么会没有朋友?苏格拉底说,因为朋友总和道义连在一起,坏人不讲道义,所以坏人没有朋友。比如,很多黑道头子一般是怎么死的?窝里反,有人把自己的头目推翻了,甚至给杀了,警察抓黑道不见得能抓到,要等黑道自相残杀。所以苏格拉底说的有一定道理。

当然这样讲有点狭隘,孔子也说过,“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有益友也有损友,交朋友就是缘分。读书的时候你正好坐在我旁边,那就是朋友了,你将来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反正是认识了。不过在《孟子》里特别强调正面的立场。

有一个词叫做“与人为善”,今天有一点放水的意思,不那么严格,让我过关吧,与人为善。孟子可不是这个意思,他讲伟大的古代帝王舜,说舜有这么高的德行是因为“与人为善”。舜家庭比较特殊,曾在骊山耕过田,年轻时还做过很多工作,但孟子说舜这个人有个特色,与人为善。他总是先学习别人的优点,拿来自己实践,再让别人发现,原来这些优点可以照舜的方式来实践,之后别人也就跟着行善了。舜总是从别人身上学优点,叫做集大成。很多人行善就按自己的方式做,其实真正的行善,要多学别人的优点,见贤思齐,学来后我自己做,让别人和我一样把优点加以扩充。

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离娄下》

比如,以前大家耕田,往往都要跟别人抢地方的,半夜趁别人不注意,把我的田埂往外推,使我的田越来越大,人家第二天发现之后再推回来。舜在骊山耕田之后,大家看到他的表现,都知道互相让地给别人了。后来舜又去捕鱼,当有些捕鱼人晚上回不去,住在海边的人会请他们在家里过夜。后来舜又做陶器,所有做陶器的制作品质都变得非常好了,不再偷工减料了。可见舜做一行就学这一行的好的表现,专门发扬出来,让别人觉得同行要互相合作。

孟子总结,“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做君子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与人为善,不要去挑别人的缺点,而是跟别人一起走上善的道路。在人际相处上这是很可取的。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公孙丑上》

积极人生的鼓舞 #

孟子面对人生是很乐观和积极的,他也最喜欢给别人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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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_人皆可以为尧舜

第九章 人皆可以为尧舜

“人皆可以为尧舜”,是一句很著名的话,也是儒家给人最大的鼓励。平常觉得尧舜离我们很远,今天要谈的是,每个人通过适当的学习与修炼,目标是成为尧舜。孟子讲了四种圣人,各具特点,让每一个平凡人都有学习的典范。这种仁德与智慧的修炼,可分为两个步骤,从遵循天生个性开始修炼,再打破生命的限制,不断获得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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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慕圣贤没出路 #

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是说人生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行仁,一条是不行仁,而不可能走在中间。譬如,你父母亲健在,请问你是孝顺的孩子吗?你不能说我既不是孝顺,也不是不孝顺,没有这种事,可归类为不孝顺。假设你和很多人做朋友,你要么讲道义,要么不讲道义,人生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是儒家的一种选择,这严格的要求来自于人性。

这句话背后有段故事。曹国有一位贵族公子叫曹交,他听到孟子的话很有兴趣,所以碰到孟子就问,听您说过,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和尧舜一样,有这种事吗?孟子说,是的。曹交听了产生向往。因为尧天舜日是一个理想的时代,如果自己能够做到跟尧舜一样,那就是好的天子呢,受人歌颂。这当然所有人都向往,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向善的、向上的心。接着他对孟子说:我觉得我很难做到。文王身高十尺,商汤身高九尺,他们两人都开创了国家,而我曹交身高九尺四寸,为什么只会吃饭呢?

这问题一听就水平不高。曹交居然以为周文王的成就是因为他身高十尺。孟子一听,这个学生不能收啊。就对他说,这跟身高没有什么关系,成就要靠自己努力。又说:“子归而求之,有余师。”你回家去找,有多余的老师。这句话是名言,意思是你的老师就是你的良心,只要真诚地与别人相处,你的良心会告诉你,看到父母亲要孝顺,看到朋友要讲信用、讲道义。这就是你的老师了。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告子下》

良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良心之为用可以说是很大的。跟西方对照一下。西方中世纪都信天主教,天主教比较关注一般人的需要,就有这么一句话,“信耶稣得永生”。但在1960年,天主教召开一次大公会议,特别规定,没有信耶稣的人,也可以得救,只要凭良心做人处事。就是一个原则,良心原则。这说明宗教也在开大门、走大路,让每一个人都有希望。

舜,一个完美典范 #

孟子“言必称尧舜”,尤其是舜,孟子把他当做古代圣人的最完美示范,后来才有孔子。

舜的特别在于真诚到极点,闻一善言,见一善行,之后就努力行善。舜行善还有方法,叫做与人为善。他到任何地方,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因为一个地方舜只要待一年,大家在一起就相处得很愉快。因为他当领导,人们马上就把善的方面表现出来了。

尧年纪越来越大了,要找一个接班人,就到处打听,看到舜这个人真是了不起。他就到田里去跟舜商量,说我把天下交给你,我两个女儿嫁给你,我九个儿子都当你部下,文武百官全部听你使唤,你接受吗?舜这个平凡的人忽然有这个机会了,他觉得既然别人需要我,国家需要我,我就出来服务吧。

但他有一个大问题,家庭问题。他的家庭非常复杂,因为他的母亲比较早过世,父亲娶了后母,生了一个弟弟叫做象。象是坏得不得了,联合父亲、母亲,三个人要加害舜。因为他们发现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他,舜变得贵为天子,准接班人,就想把舜给害死。

在这种环境之下,舜每天照样耕田,耕一耕就哭了。孟子的学生问孟子,舜为什么向上天哭泣,难道在抱怨吗?对他父母不满意吗?孟子说,他一方面是抱怨,另一方面是思慕。思慕什么呢?我非常怀念父母亲,希望他们对我好。但是他们怎样都不肯对我好,好像我跟弟弟一分为二,只能选一个,是一个是非题。所以舜心里很委屈。他为什么要哭呢?如果一个人非常孝顺,而父母不喜欢他,他不能说已经尽了孝心了,父母不喜欢我也不能怪我了,那样就还不够孝顺,而应该想办法让父母喜欢他。这就是作为人子的难处。

说到父母的偏心,很多人也许都遇到过,但没有像舜这么惨的,他的父母亲跟他弟弟合起来要害他。父母叫他去修谷仓的屋顶,上去之后就放火烧谷仓。还好两个妻子娥皇、女英非常贤淑,知道有危险,提前为他做了像翅膀一样的纸鸢,谷仓一烧他从上面飞下来了。父母再让他到水井底下疏通水井,等他一下去就用石头盖起来,要把他闷死。这次他妻子为他准备了铲子,从旁边挖地道出来。

这一次,象以为把他害死了,就很得意,说粮食和牛羊给父母亲,哥哥的干戈、弓箭,哥哥的琴都归我,另外两个嫂嫂替我整理床铺。多可怕,马上就要发生家庭悲剧了。弟弟往哥哥的房间走,却不知道舜已经偷跑回房间,在里面弹琴。象吓了一跳,脸色很尴尬,说,哥哥,我好想念你啊。舜也不忍心,因为父母疼爱这个弟弟,要让父母开心,也要疼爱这个弟弟啊。所以舜说,我有好多老百姓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替我去吧。就封他弟弟当有庳国的国君。舜很聪明,派了几个能干的官员替象做事,不让他有机会欺负百姓。所有税收,官员代收;所有政务,官员代批。这样把象架空,当一个有庳国国君。

为什么舜要这么做呢?因为在古代,哥哥当天子,弟弟绝不能当老百姓,一人得道,鸡犬就要升天,我们有时候批评这句话,不过孔子分析过这个问题。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孟子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万章上》

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做仲弓,说,老师,我怎么负责政治呢?孔子说,“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三句话。先有司,有司即各层官员,官员要身先士卒,我先做,然后你们跟着我走。赦小过,做领导的要能原谅部下小的过失,让他们将功折罪。第三个举贤才,可怎么知道谁是人才呢?孔子说,就推举你认识的人,你不认识的如果是人才,别人会错过他们吗?这说法是合理的,因为你一旦当了一个单位的主管,当领导了肯定要提拔几个人,当然是提拔你认识的人才。注意,是人才,不是你认识的庸才。

舜除了让弟弟不要伤害百姓、不要欺负别人之外,还设法定期不定期召见,他弟弟就在路上跑来跑去,跑了几十年,做不了坏事。这是舜的办法。

有时候家人要犯错,我们只有想办法让他犯不了错,因为你不能够改变他,也不能够禁止他,他也是一个独立的人。设法让他避免不犯这个错,这需要智慧。

孟子把这个故事写得那么详细,令人感动,把舜的危机全部说清楚了,我们才知道舜为什么伟大。他尽做哥哥的义务照顾弟弟,更主要尽儿子的义务让父母亲开心,后来他的父亲也真的开心,这么好的儿子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作为天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整个天下都被感动了。天下人本来都要求正义,说他弟弟不好,需要处罚,但后来发现他把弟弟感化了。

舜的故事最适合用来解释儒家思想。因为善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当一个人行善的时候,会影响到相关的人。舜要做一个好儿子,一定会影响到父母亲;要做一个好哥哥,一定会影响到弟弟。人与人的关系要看双方如何配合,但我们不能要求对方,只能要求自己。这样就把儒家人性向善,以及如何择善固执都说清楚了。

关于舜,孟子还讲过一段话,最令人感动。他提到舜年轻的时候啃着干粮,吃着野菜,好像准备一辈子做农夫了。后来当了天子,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他,每天过着很尊贵的生活,他“若固有之”,好像本来就有这样的条件,本来就过这样的生活。“若固有之”,这四个字真让人沉吟良久。

人生最难的就是做到若固有之。当你年轻的时候做一个学生,好像人生就一路学下去,永远没有别的发展似的,专心读书。后来像舜成为国家领导,很自在、很自然,好像我本来就该做,今天轮到我了,我就做。这种坦然的态度非常好,说明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要了解自己的本分,按自己的本分好好去做,若固有之。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尽心下》

如果尧没有提拔舜,他就一辈子这样啃干粮、吃野菜,躲避父母和弟弟的迫害,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也可以玩下去。舜不会说不行,要脱离这个地方另图发展。我在哪里就安定在哪里,这是儒家的思想。人生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样,而是你自己有没有改变。千万不要幻想自己生不逢时,真有本事的话,在任何时代都可以发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修养。这是舜德行的完美之处。

化解天性的圣人 #

对于一个人能否成为圣人的问题,在儒家的传统典籍里是讲到了的。

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圣人,能见到君子就不错了。因为他把圣人规定为圣王,只有尧舜才有资格,一般人没有希望。即使有人问孔子的学生,你们老师孔子算是圣人了吧?他的多才多艺让人惊讶。孔子听了之后也说,不能这样讲。“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说我是一个仁者,是一个圣人,不敢当。他说,尧舜才有资格,但是他们还无法照顾到所有的百姓,也觉得自己做不到呢。可见孔子对“圣”的规定很严格、很狭隘,只有少数的圣王可以做到。

孟子就把标准放宽了,说圣人分为四种:第一种是圣之清者,最清高的;第二种,圣之和者,最随和的;第三种,圣之任者,最负责任的;第四种,圣之时者,最讲究时机的。

第一种圣人最清高,像伯夷、叔齐这两兄弟。他们本来都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为了不当国君,两兄弟离开了孤竹国。当时是商纣王时期,他们听说西边有个诸侯,就是后来周朝的周文王姬昌,对待老人家很好,所以这两兄弟就跑过去,希望在那边好好养老。没想到姬昌的儿子姬发起来革命,因为他父亲被商纣关在羑里七年,出来之后没几年就过世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姬发要讨伐商纣。可伯夷、叔齐拉住他的马不让走,反对他造反。周朝建立后,两兄弟不食周粟,逃到首阳山上采薇为生,最后饿死了。洁身自爱到这种程度,令人很难想象!难道朝代换了,米也换了吗?两兄弟的事迹被千古传颂,司马迁说“天道宁论”,哪里有天道,哪里有公理呢?这么好的人,居然活活饿死了。感慨之后还拿颜渊做了一个附带说明。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论语·述而》

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万章下》

圣人里面最清高的就是伯夷。这个人眼睛从来不看不好的东西,耳朵也不听不好的话语。做官的时候,同朝百官里面有一个坏人,立刻辞职。他这么清高,大概是处女座的,绝不妥协,有洁癖。如果在他旁边有人帽子没戴正,衣服没穿好,他就感觉像坐在泥土和炭灰上,浑身不舒服。所以不是理想的君主,他不去服侍;不是理想的百姓,他不去使唤。可是,国君也好,老百姓也好,又何必需要你呢?伯夷这种清高真是了不得,最后竟有这样悲惨的遭遇,给后世留下清高的典范。

第二种圣之和者是谁呢?柳下惠。柳下惠这个人很随和,不以坏君主为羞耻,我继续做我的官;不以百姓或官员不好而生气。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便在我身边袒裼裸裎、不穿衣服,做不雅的动作,又怎能玷污我呢?你做你的事,与我无关,各人自己负责。柳下惠与伯夷形成两个极端,他完全随和,与周围的人群融在一起。而且他总是不忍心不去帮助别人,至于那个人好不好,他不管。

柳下惠有很多故事,其中之一是坐怀不乱,这和他的个性有关系。有一次他从城外回来,已经宵禁了。古时候晚上11点,城门就关了,他只得待在城外。当时正是冬天,很冷啊,这时来了一位女士,也感觉太冷了,两个人如果不互相取暖,恐怕都要冻死了。他们就抱在一起取暖,经过一晚居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真是了不起啊!能够坐怀不乱,说明心思很单纯。柳下惠是一位很特别的人物,孔子也很推崇他,孟子也说“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三公”是国家最高的职位,他不会因为当了最大的官就改变操守。

还有第三种圣之任者,是商汤的宰相伊尹。伊尹曾说,我本来想要隐居,自己过日子,自己耕田,按照尧舜之道好好孝顺父母,一家人很和乐,独善其身是没问题的。后来商汤要用他,送他很多礼物,伊尹不要。但后来他想通了,又说,我一个人过这么幸福的日子,实在不好意思,要让天下人都过好日子。

伊尹有句名言“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今天说的“先知先觉之士”就源于此。伊尹很有自信,说自己就是先知先觉的,要把他了解的尧舜之道推行天下,希望天下人都能受到尧舜之道的恩泽。他跟随商汤起来革命,推翻了夏朝,后来还成为很好的宰相。他其实自觉把天下的重任担在自己的肩上。从星座上说,这么负责任的大概是金牛座吧。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万章下》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万章下》

这三种圣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现代人喜欢以星座来分辨人的性格差异,星座特征都是天生的。每一个人有天生的个性,可以按照天赋好好修炼到极致,目的是和别人建立适当的关系,能够行善,帮助别人,就可以成为圣人了。就如前面所说,清到极致,和到极致,任到极致,就能够成为圣人了。但是这样够不够呢?孟子认为不太够。

这三种圣人只是按照天生的性格趋向修炼,而没有把它化解掉,还未尽善。孟子就提出第四种圣人,以孔子为代表。如果问孔子是什么星座,就算知道他的生日也没用,因为天生的星座特色被他完全化解了。孔子是“圣之时者也”,懂得判断时机,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

前面三位圣人至少有两位被孟子批评过。他说伯夷过于狭隘,因为人太清高就没有什么朋友了,别人也得不到他的照顾;又说柳下惠太随和,态度就不够严谨,对什么人都帮忙,对什么需要都帮忙,也不怕别人讲闲话。但他们也有好处。一个人知道了伯夷的作风,就会“廉顽立懦”,贪婪的就变廉洁了,懦弱的就立定志向了;而柳下惠出来之后,人们也会受到影响,狭隘的变得开朗了,刻薄的变得敦厚了。因为柳下惠很随和,不介意跟别人的不同,而能够做到“和而不同”,懂得欣赏不一样的人。

为什么说孔子特别伟大呢?孔子是“圣之时者也”,他该清则清,该和则和,该任则任。该做官就做官,该下台就下台,该快走就快走,该慢走就慢走,用孔子的话来说是“无可无不可”,没有非这样不可,也没有非不这样不可,看情况而定。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万章下》

孔子曾在齐国待过,离开的时候“接淅而行”,意思是捞起正在淘洗的米就上路了。很多人说你既然米都淘了,干脆吃完饭再走吧。孔子说不行,一顿饭都不能等了,因为我不是齐国人,齐景公就不能用我,我就立刻走,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他马上离开了齐国,回到自己的老家。

另有一次,孔子离开鲁国的时候,却对学生们说,慢慢走吧,慢慢走吧。为什么要离开呢?孔子在鲁国当到司寇,还代理卿相的职位,好比代理总理。但是在鲁国安定之后,齐国给鲁定公送了一些能歌善舞的美女,还有一些好马,鲁定公就不定了,不理孔子了,祭祀时该给孔子的肉也不给了,暗示我不再信赖你了。孔子就自己辞职走了,开始周游列国。他离开时慢慢走,希望鲁定公能从奢华享乐里觉醒过来,派人把他追回去。孔子说,这是离开父母之邦,离开祖国的态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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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_圣人的足迹

第二章 圣人的足迹

战国中期,大国纷纷扩张,诸侯争当霸主,战乱不断,比起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形势更为严峻。从四十岁开始,孟子和孔子一样周游列国,向诸侯论说自己的仁政思想。当时社会上出现了很多思想流派,和孔子不同,孟子是一个对异端持坚定批判态度的哲学家,那么他批判的理由是什么?孟子至少和四种学派产生严重分歧,他又是如何批判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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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列国论王道 #

孟子从四十岁开始周游列国,和孔子一样带着学生,去过很多国家,包括梁国、齐国、滕国、薛国、宋国等,几年下来也没太大成就,因为小国起的作用很有限,而像齐国这样的大国在尽力扩张,只想做霸主。

但是孟子和国君们展开的对话和故事都很精彩。最主要在两个国家:一个是齐国,和齐宣王谈了很多问题;一个是梁国,和梁惠王也谈了很多事情。

孟子跟这些大国国君谈话时,有个特点,叫做分庭抗礼。孟子是个没有官位的学者,面对大国国君,他绝不认为自己需要卑躬屈膝。为什么?因为孟子有浩然之气,这个秘密武器是儒家专有的。我修炼内心,就会心安理得,就充满正义的力量。我做好事,做自己该做的事,做久了内心就觉得充实、圆满;相反,一个人外在有再大的权威或财富,如果不能凭良心做事,内心就有亏欠,尽管表面上声势吓人,内心恐怕不堪一击。这些思想在孟子的文章里,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孟子周游列国时,场面很盛大,随行车子有几十辆,学生和朋友有几百人。如果跟他比较,会发现孔子很委屈。孔子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前后十四年,尤其是困于陈、蔡两国之间的时候,有七天没有饭吃,真是很惨,学生都饿得起不来了。子路都快翻脸了,说,老师,你是个君子啊,哪有君子像你这样走投无路的呢?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论语·卫灵公》

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穷困的时候坚持原则,小人就放弃了,胡作非为了,只求活命。“君子固穷”体现了儒家基本的精神。

孟子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学者,得到各国国君的重视。国君们为了收买人心,显示自己尊重读书人,以抬高自己的声望,他们“卑礼厚币”,以很谦虚的礼节欢迎学者,还送很多钱财给他们。孟子的学生常把别人批评的话传给他听,说,外人说我们“传食于诸侯”,一群人好像不用工作,没有什么能力,这家吃完再吃下一家,靠一张嘴巴让别人给钱。

孟子说,不能这么讲,我们是真正有理想的。他为读书人的薪水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并且说薪水越多越好。学生说我们好像是“素餐”,根本就没种田,也没有具体成就,白吃饭。孟子说你错了,一个国家的国君听我的话,就能得到安富尊荣——安定、富贵、尊崇、荣耀;老百姓、年轻人听我的话,就能做到孝悌忠信——孝顺、友爱、忠于国家,同时讲求信用,谁比我们读书人更应该吃饭呢?这话讲得很好。

周游列国时发生了很多故事。比如孟子五十二岁时,去梁国谒见梁惠王,有过一段对话。梁惠王问孟子,老先生,您这么远到我们国家来,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好处呢?孟子就皱眉说,大王何必谈利益呢?只要谈仁义就够了。司马迁读到《孟子》的这一段时,这位史学家把书盖起来,叹一口气说,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字害了大家,叫做“利”。

梁惠王作为国君,也是好心,问孟子你能为我们国家带来什么利益。但是如果只求自己的利益,那别国呢?别国人民不是人民吗?如果孟子在梁国说这样对你有利,到了齐国跟齐国国君说那样对你有利,不是自相矛盾吗?到这边说一套,到那边说一套,最终对自己有利,这是苏秦、张仪那些纵横家的所为,绝不是儒家。儒家是一个完整的哲学系统,到任何地方讲的都一样。孟子不讲这个利,而是让他明白,讲仁义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因为这是从人性的立场出发,天下百姓都会支持,最终仁者无敌,称王天下。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滕文公下》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周游列国之中,孟子还常谈到个人修养的问题。有一次,他快到齐国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人在旅馆外面偷看,孟子就问这个人,谁啊?这个人就说,齐王派我来偷看一下,看看孟子跟一般人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孟子名气很大,齐王很好奇。孟子说,我有什么不一样呢?就连尧舜也和一般人长得一样啊!

这话讲得多好!很多人以为尧舜一定有三头六臂,长相很特别,什么双手过膝、耳朵垂肩,其实没有那回事。

孟子认为,修炼在于内不在于外。他鼓励每一个人都要有志向,而不要说别人是天生异禀、天纵英才。每一个人都可以从平凡走到不平凡,重要的是路有没有走对。孟子就要提供这样的路,所以坚持传播儒家的思想,张扬儒家的精神。

不得已的批判 #

从孟子和各国国君的谈话中,可见他常批判各种学说,这一点和孔子不一样。

对于立场不同的学说,孔子认为没有必要去批判。他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为政》),意思是批判异端,会造成后遗症。要注意一点,孔子说的异端不是邪说,而是不相同的另外一端。后人不一样,将立场和自己不一样的算作异端,我是正统你就是邪说。而孔子认为,最好不要批判不同的立场,不然别人也会批判你。第二句话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彼此立场不一样,理想不一样,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孔子认为,天下的路很多,何必非争个高下不可?不妨各走各的路,看谁能够感觉到生命的力量,并且活得快乐,而不一定非要马上分出对错。儒家学者在这方面很有信心的。

但孟子喜欢批判异端,这和时代有关系。孔子处于春秋末期,而孟子生在战国中期,当时已经天下大乱。孟子认为乱的根由是社会思想出现了偏差,造成各种复杂的后果。当时流行的观念很有问题,因为圣王不再兴起,诸侯无所顾忌,士人议论无端。天下的言论,不是倾向杨朱一派,就是倾向墨翟一派,还有其他一些学派。孟子至少和四派不同的学说产生严重的分歧,第一派叫做杨朱,第二派叫做墨翟,还有纵横家和农家。其中杨墨两派在当时很流行。

先说杨朱,杨朱的学说就两个字——“为我”,为我自己着想。杨朱这个学派基本上只考虑自己,说,拔一毛让天下人得到好处,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是损失一根毛的是我。这就太自私自利了。不过要注意,第一他绝对不想害人,第二也不会麻烦别人,不会说我只替自己考虑,你们也要替我考虑。后代有学者把杨朱说成庄子,这是不合理的。庄子绝对没有杨朱那种狭隘的想法。但杨朱的思想在当时很流行,很多人都觉得很有道理,天下这么乱,我当然只顾我自己了,干吗考虑别人呢?我既不能改善别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保命要紧。这是第一派。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尽心上》

第二派叫墨子,墨翟这个学派不得了,孟子说“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意思是他们磨秃头顶,走伤脚跟,是为了帮助天下人,完全不为自己考虑,实在是令人感动。墨家推崇大禹,大禹也是只为别人而辛苦。墨家学派主张什么呢?第一个要顺从天志,上天有它的意志,可见墨家很保守。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听到外国学者研究中国古代思想,拿三家作比较。我开始真的吓一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外国人研究我们的思想也能给我启发。他认为,中国古代的思想,道家最革命,墨家最保守。儒家呢?中庸之道。

第一句话怎么接受呢?道家最革命,怎么讲得通呢?大家都认为道家顺其自然,无为不争,怎么会有革命性呢?西方学者的观点是,中国古人都相信天,天的儿子就是帝王。天子发布圣旨的时候,明明是自己的意思,还要说“奉天承运”。这说明中国古人相信天。但是道家不一样,把天放在一边来谈道,这不是革命吗?这样一来,凸显了老子和庄子的思想特色。

哪一派最保守呢?墨家。天有一个想法,人就要配合,什么事都要以天为主。还有鬼,墨家好多地方都用鬼来吓人,让人做好事,不做的话,有鬼来对付你。这当然不可信,但是墨家的作为与用心让人感动,为了让一般人行善避恶,拿鬼神来吓人。这就是墨家。

墨家的思想后来很难发展,因为它完全替别人着想,比如“兼相爱,交相利”,仅是前者就做不到。“兼相爱”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你要普遍爱每一个人,第二个是你要平等爱每一个人。这个谁做得到?比如我坐在车上,我的母亲上车了,另一个陌生的老太太也上车了,我把座位让给谁?按照墨家的说法,不能让给我的母亲,对我的母亲和陌生的老太太我要平等对待。难道说你们两个猜拳吧,谁赢了就给谁坐?那做母亲的要生气了,我生你养你到现在,居然叫我跟别人猜拳才让我坐座位,不是白养了吗?而那个老太太就觉得,多赚了一个儿子啊,有人对我这么好。所以教出的小孩变成墨家,等于没有孩子了。

儒家不能接受这种观点,儒家的爱是有差等的。差等是什么意思呢?有座位先让给我母亲,有两个座位再让给我认识的邻居家的母亲,有三个座位再让给陌生的老太太。这是人性很自然的表现。就好像你小时候,母亲不会平等对待你和邻居的孩子,不然你会觉着妈妈不算妈妈了。墨家的理想很高,希望天下人都是一家人,每一个人都平等,但根本做不到。

后来墨家的发展也让人遗憾,变成帮派一样。墨家的领袖称为钜子,他下命令就和黑道老大一样,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死,不说第二句话。再后来墨家有些人就变成游侠,变成刺客,因为传承不下去了。

孟子将杨朱和墨翟一起批评。“杨氏为我,是无君也”,指一个人只为自己着想,是不要国君。如果接受杨子的说法,只为自己着想,我一定会逃漏税,这样国家怎么维持,怎么从事公共建设呢?“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指墨家不要自己的父母。“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话太重了,把别人骂成禽兽。不过孟子所谓“禽兽”是指动物,不是现在说一个坏人简直像禽兽一样,那是在侮辱禽兽,因为禽兽不会做违反本性的事,而坏人是违反人性的。而孟子说的禽兽是动物,因为动物没有国家和父母亲的观念,是这个意思。

第三个,孟子批判纵横家。纵横家是专门靠辩才取得官位的,比如苏秦、张仪这些人,游走于诸侯之间,摇唇鼓舌,专门搞辩论,一时主张合纵,一时主张连横,纯粹以利来说服国君。他们见到梁惠王会说,你跟哪一国联合最有利,跟哪一国作战最有利,远交近攻什么方法都用,就是要让你得到利益;到另外一个国家又替那一国的利益着想,最后搞得天下大乱。这些人表面上很神气,一出来说话,各国诸侯都很紧张,怕对自己不利。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滕文公下》

孟子有学生说,张仪、公孙衍这些人是大丈夫啊,他们安居家中,天下就安定,他们一发怒开始政治活动,天下诸侯就很害怕他们。孟子说他们不算什么大丈夫,不过是看别人脸色行事,自己得点小利益罢了。那怎样才算大丈夫呢?

孟子说了句千古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第一,“淫”代表什么?吃喝玩乐放肆了,一般人都是这个毛病。但大丈夫再怎么富贵,不会放弃原则,沉迷在享受里。第二,一般人贫贱之后就改变志向了,能赚钱就好,不坚持原则了,但大丈夫是“贫贱不能移”。第三个“威武不能屈”,受到什么样的威胁我也不屈服。这才叫做大丈夫啊!

另外有一派比较“落实的”,叫做农家。古代是农业社会,农家专门把农业当做最高的原则,每一个人都要自己耕田,然后才可以吃饭。有个人奉行农家学说,叫许行,到了滕国对滕文公说,听说您想学圣人,施行仁政,那我来你这边当百姓吧。滕文公很高兴,立刻给他一块地一个住处。许行每天带着几十个学生,自己耕田,自己织布过日子。后来有学习儒家的两兄弟陈相、陈辛,从宋国来到了滕国,看到许行和弟子们的耕作和生活,很是崇拜。这种农家令人感动啊,老师跟学生一起耕田织布,一起吃饭过日子,没有复杂的利害关系,有点像原始共产社会的样子。陈氏兄弟觉得这样很好,何必分彼此呢?何必要私有财产呢?他们就放弃了儒学,成为农家学派的信徒。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滕文公下》

陈相回去跟孟子一谈,两人进行了一场历史上著名的“农”“儒”论战。孟子问,许行是一定自己耕田才吃饭吗?回答说,是的。问,许行自己做衣服吗?回答说,许行的衣服很简陋,不用怎么做就可以穿的。问,许行自己做锅子吗?回答说,那怎么有空,当然是向专门做锅子的买嘛。问,许行自己做铲子吗?锅盘碗盏都自己做吗?回答说,都不是,都是买来的。问,许行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吗?回答说,他哪有时间盖房子,他要种田。

孟子说,锅盘碗盏都向别人买,别人就不能种田;房子让别人盖,别人也不能种田。虽然你种田天下第一,做了该做的事,但别人都因为你需要各种工具、材料,而不能做他需要做的事,那对别人不是不公平吗?什么事情都自己做,那就来不及了。帽子要自己做,做好才能出门;鞋子要自己做,做完才能出门;等身上东西全部做完,人也老了。所以孟子有句话说得真好,一个人身上的要求是“百工之为备”。一百种工人做工才能让你身上穿戴整齐,眼镜不是你自己做的,需要专家,衣服是专家做的,领带、鞋子,身上哪一样东西不是别人专门做的呢?如果说只有教书最伟大,那别人因为给你做服装而不能教书,就不伟大了吗?孟子指出,一个社会必须有分工合作,才能正常运行和发展,才能够让每一个人得到需要的物品。

陈相又辩道,按照许行的办法,只需要简单交换,国中就不会有作伪的事,因为布匹丝绸长短相同、麻线丝绵轻重相同,五谷数量相同、鞋子大小相同,价钱就完全一样。孟子说,如果布料有的精致有的粗糙,如果只按长短一样,谁还会去制作那些精致的布料呢?如果石头价钱都一样,怎么区别一般的石头、玉石和钻石呢?可能大家会竞相造假啊。农家的这些想法,也许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做下去就自相矛盾,根本不能治理国家。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滕文公下》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滕文公下》

孟子与农家的辩论,很快就让对手没话说了。这说明孟子很了解人情世故,了解每一个学派、每一类人的想法,这是儒家思想的特色。每个人跟别人来往,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很多人把儒家说成理想主义,说他们不关注现实生活的需要,这就错了。根据我对孟子的了解,任何问题一提出来,他的答案早准备好了,就怕你不问。孟子往往事先已经做过研究,知道这个时代有什么样的风尚和趋势,如何才能够让别人心服口服。

由于经常批判别的学说,辩论从来没有输过,孟子被人说成好辩,这使人想起了希腊时代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口才太好了,最后被告了,说他有罪,理由也是一样,小心啊,不要跟苏格拉底说话,他会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他会用比较弱的论证去推翻你比较强的论证,跟他辩论任何问题,他都把没有理由说成很有理由,你辩不过他。苏格拉底说,你们真冤枉我,我从生下来到现在所讲的都是真话。

可见古今中外都一样,口才好不好和是不是讲真话要分开看。通常我们都会误会,如果一个人说话很溜,他一定是好辩之徒,口若悬河,没一句真的;相反的,说话吞吞吐吐,一句话讲三分钟,听的人都很辛苦,终于听懂了,那非是真的不可,要不然再讲一遍又要等三分钟,太麻烦。这实在是误区。

谁才是儒家正统 #

作为儒家的学者,孟子的最大成就在于发挥了孔子的思想,另外他还有许多创见。

孔子有很多遗憾,因为他的思想并不能完整地被人了解。他死之后,儒家弟子分为八派,各有一套理论教育学生,但除了孟子和荀子几家之外,并没有在历史上产生多大影响,无法在理论上把老师的思想发扬光大。直到孟子出现,才弥补了孔子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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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_修身先养浩然气

第八章 修身先养浩然气

修身,是现代人容易忽略的事。但是,没有修养怎么可能得到社会的肯定,又怎么可能对人群有所贡献呢?孟子就非常强调自我的修养。他认为要修身,必须先养胸中的一口气。

人活在世上要有一股正气,而且还要使之浩然。“正气”是指正义的力量,而“浩然”形容水势盛大,显示出一种很大的气魄。有了浩然正气,我们在任何地方都能行得通。那么善养浩然之气的孟子,有没有什么秘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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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之气人人有 #

《正气歌》是宋代的文天祥所作,一开头就说“天地有正气”。我在美国读书时,一个外国学者把它翻译成英文,“正气”翻译为“正确的空气”。我们看见觉得奇怪,原本空气只有两种,被污染的和没被污染的,而他翻译成正确的空气——right air。这说明外国人学中文不容易。很明显,我们所谓的“正气”不是指空气,而是指正义的精神,一种精神力量的表现。

首先搞清楚古代人对“气”的理解。人要呼吸,人生就是一口气,这个气散掉不再回来,人就走了。庄子说得很清楚,人的生命是气的凝聚,气如果分散掉,人就死了。

孔子强调血气,血和气。他说君子有三戒,年轻的时候血气未定,中年的时候血气方刚,老年的时候血气既衰,所以每一个阶段都要小心。年轻时不要好色,中年不要好斗,老年不要好得,不要贪得无厌。这是孔子的教导。孔子对人的观察很客观,没有什么幻想,也不谈什么人性本善。他发现人只要有身体,有血气,就有各种欲望、冲动,要特别小心。这是正确的。我们也知道身体的耳目和外界接触,看到或听到什么就会起相应的念头,会对心理有影响,会想得到某些利益,避开某些灾难。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论语·季氏》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告子上》

孟子讲“气”这个词就比较复杂了。譬如,他说一个人再怎么坏,睡觉之后醒来都会有一种夜气,又称作“平旦之气”。平旦,“旦”就是白天,天亮了,所以夜气是指天刚刚亮时的那种气。为什么夜气比较好呢?因为人们睡了一个晚上,跟外界隔绝没有来往,不再有手机联络,也不再看电视,不再受外界干扰,这样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就回到自己的生命里面,第二天清晨就比较像个人。道理就这么简单。到了白天,又开始跟别人来往,开始接触各种信息,开始勾心斗角,起心动念,又乱掉了。

人的生命也很无奈啊,晚上睡觉时回到自己的生命里,白天出去又会忘记自己是谁,来来去去一辈子,不知道自己一生做了什么,大部分时间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少数人可以觉悟,就因为培养了自己的夜气,没有失去。而一个人再怎么坏,晚上睡一觉,到早上起床的时候,还会有夜气。这个夜气和一般好人的情况是很接近的,差别也是“几希”。关键是有的人没有保存和发展,没有去培育修养,结果就浪费掉了,真是很可惜。

浩然正气不是生下来就具备的。有个学生请教孟子,老师,你那么有原则、有理想,如果今天齐王让你当宰相,你会不会动心?动心是指听到齐王让自己当宰相,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别人知道这个人要升官了。孟子说,不会,我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四十岁是一个关卡,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都是关卡。孔子四十而不惑,我们却知道自己是四十而大惑,问题大都在四十岁以后出现。四十岁以前照着父母与老师的安排及指教,好好地读书、升学、就业、成家,到四十岁就什么都有了,开始思考人生的问题了,这一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开始迷惑了。孔子可以四十而不惑,孟子可以四十而不动心,都是修炼的成果。

公孙丑曰:“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公孙丑上》

那个学生接着问,老师这种不动心很了不起吗?孟子说不然,我比不上告子。孟子公开承认,告子先于自己不动心。不动心好不好呢?孟子分辨说,不动心有两种,告子的和我的不一样,他是采取一种压抑的方法。告子和别人讲话,一句话讲不通,他心里也不再多想;心里面想不通,也不发脾气。这里有两个步骤:第一,话说不通的时候,心里面不要想太多,不要钻牛角尖,不要求非想通不可;第二,心里想不通,也不要生气。很多人一想不通就生气,靠发脾气来掩饰自己想不通这个事实,这是正常的反应,但也不能够解决问题。

孟子说,告子的不动心是一种压制,最后会变成木头人一般,不是好办法。什么事情都忍下来,久而久之会生病,活着也毫无乐趣。

孟子和告子不一样。心里想不通不要发脾气,这一点他赞成;话说不通心里不要想,他不赞成。人有理性,就要思考,话说不通就要想,是因为道理说不清楚吗?那么再读书,再学习,再去思考。最后想通了,就没有问题了。

还有个学生请教孟子,老师您跟别人有什么差别?孟子说我有两个特色。第一,我知言,听说话就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是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小看这句话。读书强调有始有终,《论语》第一句话大家都知道,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最后一句话却很少有人知道。结尾是“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意思是不懂得怎么分辨别人的话,就不能了解一个人。而孟子知言,了解别人的言论,譬如一个人说话有偏差,就知道他哪里有盲点;他说话闪烁其词,就知道他的困境在哪儿;他说话太过了,就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执著。“知言”接续《论语》思想,是儒家的一个重要检验。

第二步更难了。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在中国历史中,孟子第一个提出“浩然之气”,这是他的个人创见,自己想象出来的,并真正修养到了这种境界。

公孙丑曰:“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公孙丑上》

他的学生没有听过这个新名词,就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孟子知道别人听不懂,这是他的独门功夫、武功秘笈。可孟子说“难言也”。他的口才那么好,第一次承认“难言也”,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孟子说,这种气可以用“直”,也就是真诚去培养它,不要伤害它、妨碍它,它发展出来就至大至刚,可以充满在天地之间。这说明正气培养出来之后,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走得通,天地之间都是自己的家,活得很安稳,可以活在当下,活在这个地方,活在今天,问心无愧;并且内心有一种力量,感觉生命没有任何亏欠。这才是孟子的“浩然之气”。

养气秘笈看孟子 #

一个人要有什么样的修养,才可以借自己的正气行走在天地之间,完全坦然自在,做到孔子所谓的“君子坦荡荡”呢?孟子说,在培养浩然之气时,他的方法就是三个字,首先用“直”来培养,然后配合“义”和“道”。

第一,什么叫“直”?有时很难说清楚,如果说“直”就是正义、正直,那么谁能判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直,别人看来却不一定。

从孔子到孟子,“直”都有两个意思,真诚而正直,真诚是正直的基础。孔子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雍也》),意思是人活在世界上,应该好好真诚地过日子,如果没有了真诚还能活下去,那要靠侥幸才能够免于灾难。不真诚的人不会走上正路,如果真诚,人性向善,力量由内而发,自然就会走上正路,这是儒家的基本观点。

儒家常常受到批判。我到各地演讲,许多高校的学生很会思考,会说,儒家好像不太适合法治的社会。为什么?因为孔子说过,爸爸偷羊,儿子替他隐瞒;儿子偷羊,爸爸替他隐瞒,这里面就有“直”。但法律讲人人平等,我父亲偷羊,我怎么可以隐瞒呢?应该检举啊,因为被偷羊的那一家人不是很可怜吗?好不容易养的羊,被你偷走了,你儿子学了儒家就不去检举?法官问,你父亲偷羊吗?他说我不知道,大概没偷吧。这样怎么维持社会正义呢?这一来就有争论了。

注意,儒家讲的“直”不是正义,而是以真诚为基础。爸爸偷羊,儿子当然希望爸爸平安无事,如果被查到,爸爸当然接受法律制裁,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儿子可能不会说爸爸偷羊,我来检举,因为这样做违反真诚的情感。所以“直”不要只讲成社会正义,好像纯粹是外在的,任何外在的善的行为都须以内心的真诚做基础。儒家的“直”,就是从真诚引出正直。

浩然之气,首先要用真诚而正直的态度来培养。譬如,我和别人来往时会有各种互动关系,只要有真诚的态度,久而久之就产生一种力量。气能变得浩然,在于它是力量。一个人说话与行动形成一种特色,亦即我的风格出现了,别人看到我就感到有一股正气。

孔子有个学生叫子路,孔子说他有个特色,听到片面之词就可以判断诉讼案件的,就是子路。为什么呢?因为子路非常刚正,个性豪爽,别人看到他自然讲真话。有人把“片言”解释成三言两语,那是不对的。因为三言两语断案,只要不喜欢说话的人都会。判断本来应该听两面之词,听到片面之词就可以判断,则是一种专长,表明了正气的作用。

总之,“直”代表真诚而正直。修炼的第一步就是要真诚,自我要求正直,然后要配合义与道。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论语·颜渊》

“义”与“道”两个字怎么区分?儒家很多概念很相似,需要明确区分。“道”是人类共同的正路,“义”是某个人在某种情况下应该走的正路,差别在这里。所谓“道”,是指人一定要走在人之道上,走在行善的路上,因为人性向善。至于什么时候该怎么做,叫做“义”,因为“义者宜也”,“宜”就是适宜,恰到好处,具有正当性。别人这样做是对的,你这样做却不一定对,因为时机和场合不一样。做到“宜”最难,要看判断是否正当。

道是非常稳定的,人之道是“择善固执”,毫无问题,这是原则与理想。而义是非常灵活的,要看这个人今天的处境如何,对人的智慧是一种挑战。

这是孟子的三字秘诀:直、义、道。我们把意思理解了,试试看,会越来越发现自己问心无愧,内心有股力量。“气”代表力量的展现,到最高境界时变成浩然之气,任何地方都行得通。

孔子说过,“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只要我说话真诚而守信,做事认真而负责,到没有开化的地方,照样走得通。在任何地方都没有问题。因为别的地方的人也是人性向善,只要行善,走在人类共同的路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前面有两句话是“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这和“浩然之气充塞天地”是一样的意思。

恒心常在乐集义 #

培养这种浩然之气,还需要注意什么呢?孟子特别提到,从事修炼的时候,不要刻意去做,而应该自然而然地去做,需要时间慢慢磨炼。譬如,就教书来说,最担心学生什么呢?担心“其进锐者,其退速”,因为进步太快的退步也很快。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尽心上》

我年轻的时候听过一位老师的课,方东美先生,他很有学问,上他的课会觉得老师的学问太好了,非常兴奋,回家就拼命读书,但是因为进步太猛了,一个星期就受不了,哎呀,太累了,下星期再念吧,一下子又放下了。进步太快的话,其实很难有恒心,一定需要计划,要有步骤,慢慢来。我们决定做一件事,后来往往放弃,过一段时间再回头一看,如果当初没有放弃,今天一定很有成就。比如小时候学琴,钢琴、大提琴,放弃了,以后也许会想,如果当时我坚持每天一个小时继续练,现在一定很有成绩了。人生在世,恒心是很困难的事。

记得我读小学时老师鼓励大家写日记,小学生都很兴奋,听到老师讲写日记的好处,可以提高作文能力,可以记载自己发生的事,回头看很有意义。所以就上街买日记本开始写,一个月之后写不下去了。为什么?发现自己后面都写“同上”,跟前面一样。小学生没有什么事情,每天都是今天几月几号,什么天气,几点上学,每天都差不多。小学生不会观察,其实天下没有重复的事情,不过因为小学生每天上学都是上课考试,总觉得很乏味。我常常想,一天过去,难道一行日记都写不出来吗?今天心情好不好,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写。如果写了,一年365行,几十年过了,就有多少了?这是恒心的问题。

孟子教我们培养浩然之气时,强调要常常放在心中,一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就提醒自己“直”、“义”、“道”三个字。但一定不要刻意去做,刻意了就不会坚持下去。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公孙丑上》

孟子讲了一段“揠苗助长”的故事。这个成语到现在还在用,很多人对孩子的教育容易犯这个毛病,希望他们参加各种补习,小孩子很辛苦,补数学、补英文、补心算、补电脑,什么都补,补到消化不了。孟子讲宋国有一个农夫,总觉得禾苗长得太慢,长了半年才那么一点,不行,我要帮帮忙。有一天他就把自己家种的禾苗一点一点拔高了,回家对家人说,我今天真累了,帮助这些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一听不对啊,赶快跑到田里一看,禾苗都枯倒了。这就是“揠苗助长”,想帮助它反而害了它。故事提及宋国农夫,在战国时代宋国很弱,不久就被兼并了,所以大家都拿宋国农夫开玩笑。另外一个成语“守株待兔”,讲的还是宋国农夫。有一天宋国农夫在田里劳作,看到一只兔子撞到树干昏倒了,就把兔子捡回去,心里想太好了,以后每天等着兔子来撞树干,那就不用种田了。从此他就开始等,结果自然毫无收获。这两个故事说明,做事不应该刻意为之,不然早晚无法持续下去,没有什么成效。

讲孟子的“浩然正气”,要知道一个词叫“集义”。现在一般人只知道集邮,孟子却说“集义”,义就是正当的事,反复地做叫做“集”,而不是由外在加到自己身上的。意思是,我在外面做一件好事,不是希望别人认同我,而是我内心知道该做这件事。

如何去分辨呢?西方关于这个问题有争论。有一位哲学大家叫康德,他的伦理学称作“义务论”,相对的另外一派叫做“效益论”,探讨一个人为什么要行善避恶的问题。“效益论”代表考虑效率与利益,做什么事,该不该做呢?只看效率、利益大不大。譬如,如果要上车,你应该排队。为什么应该?因为你了解到,排队之后每个人都可以上车,如果不排队大家会挤成一团,都上不了车,排队对大家有利。这是西方主流思想。西方的民主制度也是一样,在选举时,我只要比你多一票,我就选上了,为什么?因为多一票表示我比你多一个人赞成。这就是西方的效益主义,意思是大多数人这样想,它就具有正当性。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公孙丑上》

这种说法有它的优点,可以让一个社会运作起来;但也有缺点,因为可能整个社会都腐化了,多数人欺负少数人,尤其少数民族被欺负的话,就无处申冤。在美国,曾经认为家里养黑奴是合理的,美国南方人觉得没什么不好,从非洲买一些奴隶来,他们替我们做事,大家都过很愉快的生活,因为奴隶在非洲更苦,来到美国比在非洲生活要好。这么说也不见得完全是幻想的,但奴隶也有人权,让这些黑奴丧失大多数的人权,让占多数的统治阶级快乐,这样公平合理吗?当然不行。后来发生南北战争,才有人人平等。

以前美国很可怕,坐车的时候还分两边,这边是白色人种,那边是有色人种的。我们黄色人种也是所谓的有色人种,当然希望能够人人平等,尊重每一个人的人权,而不以皮肤的颜色来决定。这种“效益论”,有社会的运作条件和效果,也有严重的缺点。

在西方,为什么康德的思想受推崇?他的“义务论”,是讲一个人做一件事,只问这是不是我该做的,而不要问效果好不好。这就叫做义务。这种思想比较重视每一个人人格的尊严。

譬如,我开一家小店,门口贴四个字“童叟无欺”,这有两个可能,第一个情况是,童叟无欺,生意会比较好,为什么?因为我有信用,生意会越来越好。这是个策略,属于“效益论”。第二种情况,贴出“童叟无欺”四个字,完全是因为尊重这个原则,认为人本来就应该童叟无欺,而不管生意好不好。如果是第一种“童叟无欺”,万一后来生意不好,就变成童叟皆欺,专欺童叟,那还得了。第二种“童叟无欺”是个原则,我尊重原则,尽我的义务,就可以一路到底,不问效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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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全文

《孟子》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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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梁惠王篇 上

【1·1】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1·2】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1·3】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1·5】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1·6】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1·7】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盍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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