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_凡圣只在一念间

第四章 凡圣只在一念间

人是万物之灵吗?这是个很有趣也很严肃的话题。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有的老师为了保护学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有的老师第一个跑掉,跑得飞快。同样是人,为何他们的表现有这么极端的差别?孟子认为人性向善,那么人性到底是如何发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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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有根苗一点 #

人是万物之灵吗?这是个很有趣也很严肃的话题。

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有的老师为了保护学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有的老师第一个跑掉,跑得飞快。同样是人,为何他们的表现有这么极端的差别?在自己的经验里我们也发现,有时候自己非常高尚,愿意帮助别人,奉献牺牲在所不惜,还觉得很荣幸;有时候又会跟别人勾心斗角,争个你死我活。同一个我,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差别?

所以,古今中外对人性的善恶问题争论不休。

受宗教的影响,西方人认为人生来就有原罪,叫做性恶。所有的法律都先假设一个人会犯错,如果上了法庭又没找到证据,再假定他无罪以作为补救。而我们的传统,习惯了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社会上照样出现很多问题。

我们自己也对“本善”这个词不太放心,想要搞清楚,人和禽兽到底有什么差别。孟子说过一句很精准的话:“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意思是,人和禽兽的差别只有一点点。

这一点点是指什么呢?先看和禽兽一样的地方,禽兽有一个躯体,我们有一个身体,它有头、有脚、有手,我们也有相对的部分,这些都一样。它们需要食物,需要休息,有各种本性的欲望,我们也一样。可见这一点点差别是在内而不在外的。在内,恐怕是人有特别的思考能力。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离娄下》

西方人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其他生物是没有理性的,只有本能。所以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的一开头就说,所有的动物都是无辜的,只有人类是有罪的。他这话固然有宗教的背景,但也是实话。只有人这么聪明和有自由,有自由就可能犯错,累积起来形成社会上各种复杂的问题。所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无辜的。我有时对学生说,你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很多人就考不上了。这些人就难过、灰心,得了抑郁症,谁的责任呢?你的责任,因为你考上了。这也算责任,是很大的压力。没办法,人类社会就是这样的结构,有这样的竞争法则。

孟子怎么说呢?他说,这一点点差别,一般老百姓把它去掉了,只有君子把它保存下来。问题就来了,一方面,如果老百姓把自己这一点点差别去掉,等于老百姓变成禽兽了,一旦变成禽兽,还有希望吗?另一方面,做君子很简单,从小到大,只要把这一点点差别保存下来就是君子了。

孟子这个话显然说得太扼要了,需要再作引申。人性是有本质的吗?如果是,这一点点东西怎么可以去掉呢?去掉了就永远没希望了。所以孟子强调教育,他说,一个人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每天优哉地生活,却没有受教育,就很接近于禽兽了。所以教育是关键,一般老百姓受了教育,就开始走出人生道路,不再只是生物。

人和禽兽的这一点点差别,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应该设法存养扩充,给它机会,让它发展起来。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公孙丑上》

心有萌芽四端 #

孟子讲过一个简单的比喻,一个小孩子慢慢爬到水井旁边,看到的人会有一种紧张不安,很不忍的心。有这种感觉,不是因为他想跟小孩的父母交朋友,也不是想在同乡间得到好名声,也不是讨厌听到小孩的哭声,而是没有任何目的,只因为是一个人,看到小孩子有危险自然就紧张、恐惧、不忍心。比如,今天你如果看到一个小孩子慢慢爬到马路上,哎呀,马路如虎口,危险!忽然觉得很紧张、很不忍,而你并不认识这个小孩子。设身处地去想,你会有这种反应吗?孟子认为一般人正常人都会有。这就是恻隐之心。

孟子认为心有四端,是善的萌芽。他说,一个人没有恻隐之心,不是人;没有羞耻之心,不是人;没有礼貌、辞让之心,不是人;没有是非分辨之心,不是人。他说话很直接,连着四个“非人也”。

可以从两个方面看。一方面不要那么极端。比如,我看报纸,很远很远的非洲发生了灾荒,看后我就想,世界上到处都有灾荒,这些黑人我又不认识,实在不能怪我没有恻隐之心。看过就算了。这是一种情况,这时说我真是麻木不仁,不是人,太严重了。慢慢缩小范围,比如亚洲的黄种人,和我长得一个样子,或者我们中国人,或者我的邻居,甚至我自己的家人,发生了这种事,如果我还没有恻隐之心,那还算是人吗?所以,孟子并不是说对任何人没有恻隐之心就不算是人了,而是一关关地推展开去,如果家人受苦受难自己都没有反应,那真不是人了。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公孙丑上》

比如,地震时母亲还没逃出来,我就先跑掉,那我算是人吗?别人会说我不是人了。别人这么说我就生气了,孟子会说恭喜你,你又变成人了。为什么?因为我生气,这叫做羞恶之心。有羞耻心,说明我还有希望,由此努力,可以设法做一个别人能够接受的人。

既然人有这四种心,是不是本善呢?“本”可以当本质说,静态的。那么说性本善,不符合实际情况。比如,我的一个学生喜得千金,我去探望,学生的太太就跟我抱怨,老师,我女儿出生三个星期,她真是不孝啊。我吓了一跳,说,你女儿还没满月,怎么说不孝?她说,女儿不知道妈妈多辛苦,居然每四个小时哭一次,非要我喂奶不可,把我累得要命。我说,这个小孩如果孝顺,还能活命吗?妈妈很累,我不要哭,最后饿坏了怎么办?所以不要说“人之初,性本善”,这位妈妈的要求也是过头了,不过也是开玩笑。

那么,小孩子是从某个时候显示出本善的吗?美国人研究发现,幼儿园的小朋友两岁半就会勾心斗角,打小报告,成帮结派斗争别人。女生比男生情况更严重,因为女孩比较早熟。小孩子两三岁,说本善,恐怕很难证明吧。进小学之后会显示本善吗?很多人说不一定,但小学生确实可爱。有个朋友当了十几年中学校长,负责初中部,讲过一个心得,初一的小孩子很可爱,初二时就很可恶了,不听话,初三时就很可恨了,进入反叛期,跟你背道而驰。那么谁能说出,人一路走上来,什么时候显示了本善呢?

孟子讲过一个典范人物,就是舜。在古代舜是大圣人,古人说“尧天舜日”,尧像天一样,舜像太阳一样,这样老百姓能得到好的照顾。舜年轻的时候住在山里面,与树木、石头为伴,跟野鹿、野猪一起玩耍,那时和深山里野人的差别也是“几希”。注意野人不是原始人或野蛮人,是指很平凡的、没有受过教育的老百姓。舜和深山里的野人差别是“几希”,因为他有个特色,听到一句善的话,看到一件善的行为,内心有种力量“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好像江河决了口,水冲下来挡也挡不住。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尽心上》

人性不是本善,而需要听到善的话,看到善的行为,这叫做闻见之知。闻与见属于经验事实,我们听到看到了,不知为何觉得很喜欢,内心的力量像江河决堤,冲下来没有人挡得住,这叫做人性向善。

比如,听到有人说要孝顺父母,因为父母把我们养大很辛苦,我们就觉得这个话真好;看到年轻人帮助老人家过马路,我们也觉得真好。这些时候,内心有力量表现出来,澎湃之势无可抵挡。

舜的特点在哪儿呢?是他比所有人都更真诚,内心向善的力量更大,顺着这种内心的力量,他一生坚持做下去,最终成为伟大的圣人。

其实人的生命非常脆弱,需要长辈的照顾。比如,美国一家医院收容了很多弃婴,照顾他们吃喝,以美国的社会福利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时间久了发现,每一个孩子都是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了无生趣,只有一个孩子例外,见人就笑,很开心。医生护士就观察这个孩子,发现每天下班时有个老太太到医院扫地,经过他的旁边,会陪他玩半小时。正因为有人关心半个小时,小孩就不一样了。

心理学专家发现,人一生的痛苦和快乐,往往由五岁之前的经验所决定。有人常常有烦恼忧愁,甚至患了抑郁症,心理医生治疗时往往会问他,在五岁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导致了这样一种困扰。五岁前正是由父母照顾的时候,有的孩子父母比较忙,经常不理他,他就常常觉得孤单,觉得有一种恐惧;有的孩子每天有人照顾,陪他玩,他就非常阳光。长大后的年轻人有的个性开朗,有的个性保守、退缩,甚至畏惧,也跟他们小时候的处境有关。

我们能够正常成长为一个人,要靠长辈照顾,老师的教导提携,自己听到善的言语,看到善的行为,就能真诚向善,坚持行善,这样才能发展完善的个性。

良知大于理性 #

我们强调人是万物之灵,西方人则认为人区别于动物,在于有所谓的理性,这是有道理的。

理性和逻辑紧密相关。西方最早系统讲述逻辑的人是亚里士多德,大哲学家柏拉图的学生。讲逻辑,首先要有定义。定义一样东西,第一把它分类,第二找到它和同类之间的差别。对人加以定义,第一归类,人是一种动物。但动物有很多,第二步要找出人和其他动物的差别何在。亚里士多德认为,差别在于人有理性,可以思考。由此可见,孟子的思想也很合乎西方的逻辑要求。

所谓的逻辑和思考,代表人能够合理表达自己的意思,logic是逻辑的意思,原来指的是言语。一个人能把话说得清楚,就代表他有思想,假如不讲话,怎么知道他有思想?也可能会胡思乱想。所以最早人们将言语表达力作为人性的界定,后来称为有理性。

有人问,有理性的人也会做出非理性的事。西方基督教直接说人有原罪,但另一方面又强调人是按照神的形象创造的,每个人都有良心。人有两面,一面是有原罪,生下来就有缺陷,靠自己不能得救;另一面有良心,只要真诚按照良心做事,照样得到神的祝福。这是西方的思想传统,也很平衡。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尽心上》

东方的儒家讲良知,是从孟子开始的。孟子说,每一个人都有良能,也有良知。什么叫良能呢?不学而能。比如开车要学才会,不叫良能。什么叫良知呢?不用教就懂的叫做良知。“良”字不代表“善”,而代表本来就有的,不能说良知、良能就是善的根、善的能。孟子说,小孩子没有不知道爱慕父母亲的,没有不知道要尊重兄长的,叫做孝和悌。良知、良能,纯粹指人生来就有的一种能力,可以去知道,也可以去行动。

良知是对善的要求。一个人有良知,不代表他是好人,是说他对善有强烈的要求,有希望;说一个人没有良知,不代表他是坏人,是说他对于善的要求太弱了,常常忘记。人有自由,可以行善也可以为恶。如果行善的话心安,我们说这个人良知清明;如果为恶的话,心里无所谓,这个人良知糊涂。

再比如,有些人做多了违法的事情,他半夜睡得着吗?心里会不安吗?说实在的,他可能说我不在乎,习惯了。孟子就说“旦旦而伐之”,常用刀斧砍伐树木,原来能够生长木材的山就变得光秃秃的了。

到了明朝,学者王阳明进一步讨论,讲过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第三句话特别重要,良知让人知道善恶,并不等于是善。中国传统思想一路下来,儒家讲良知有基本规定,要特别留意。

可见,西方讲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东方儒家说人是有良知的动物。需要注意,良知包括理性,另外还有对善的要求,而西方的理性不见得有这一点。西方把道德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经过中世纪一千多年的影响,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西方人一方面很理性,在学校读书求知,追求真理,不太愿意谈到善恶的问题,但是礼拜天要去教堂,在里面学做人处事的道理,把对善的要求放在宗教信仰上了。西方有一句话,叫做“道德的基础在于宗教信仰”,因为信仰上帝,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所以我们要做好人。近代以后,西方出现问题,因为很多人已经不太信仰上帝了,或者心不在焉,以至于有道德危机,只考虑利害关系而不问善恶是非,很可惜。当然也不能忽略,还是有很多人靠信仰来维系他们的道德的。

儒家思想把人的善恶建立在良知的要求上,只要有真诚的自觉,就会产生力量,要求自己行善。这个力量叫做向,该做的事叫做善,合起来叫做人性向善。

人不学,不知道 #

宋代学者主张人性本善的说法。为什么有人会作恶呢?朱熹说人性有两种,第一种叫做“天地之性”,即天理;第二种叫做“气质之性”,即人欲。这下糟糕了,把人分成两半,要存天理去人欲。人们活在世界上,天理是善的,要保留下来,人欲是恶的,要把它去掉。但是人欲是和身体连在一起的,怎么把人欲去掉呢?那样还有生命吗?一个人是完整的,所以不可能把人性分成两半。

宋代学者为什么一定要讲“性本善”呢?简单说,因为他们面对佛教的挑战。佛教讲人性的立场很清楚,“缘起性空”,性是空的,所以不要执著,就可以解脱,最后悟道成佛。佛家说空,宋代儒家学者就要说性是实在的,就要回答这个性是善还是恶的问题。孟子说“性善”两个字,宋代学者认为性既然是实在的,就变成“本善”了。其实把孟子的思想扭曲了。

孔子只说“性相近,习相远”,宋代学者怪孔子讲得不对。人性既然是“本善”的,当然“性相同”。这里有个问题,我们学儒家要学宋儒还是要学孔孟?我是赞成学孔孟的,他们是真正的儒家。讲关于人性的问题,也是孔子孟子更正确。

每一个人都有自由,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但只要真诚,就会发现为善的力量由内而发,会要求自己孝顺、友爱、忠于长官、认真工作、对朋友守信用等,这些是真诚引发的自我要求。

孟子又强调,人没有接受教育就和禽兽近似,因为教育是教人礼仪、法律,教人将内心向善的力量表现出来。比如,一个人心里很希望去孝顺父母,却没有方法,那么就算表现出来,说不定父母不领情。比如别人家孩子见到父母时鞠躬,他见到父母亲却不鞠躬,只说心里很孝顺,父母怎么能接受呢?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礼记》

一个社会有共同的生活规范,要靠学习来掌握,不学习就不会,叫做“人不学,不知道”。“道”是指通过外在礼仪,让自己的内心有适当表达的方法。但内心的情感最重要,是儒家一贯的思想。比如,一个人外面表现礼貌,但是内心没有情感,别人不会肯定他的。

有一次,一个国家的执政者送礼给孟子,他没有去回拜;另一国家的卿相送礼给他,他也没有回拜。后来孟子经过第一个国家的时候,特别去向那位执政者表示感谢;经过第二个国家的时候,却没有去找那位卿相表示感谢。孟子的学生随时注意老师的作为,说,老师,我发现你有错了,起码有一点错了。两方面都送礼给你,你对第一个那么客气,是不是因为他执政呢?对第二个不理,是因为他只是卿相,并不是第一把手吗?孟子说自己都对。第一个送我礼物的人是国家的执政者,当时不能离开岗位,所以他不来我不怪他;第二个是卿相,当宰相的,可以到处走动,没来看我就代表他没有诚意。孟子分辨得很清楚,只看你有没有心意,送礼送到了不算,这是儒家的原则。否则礼多人不怪,如果别人送礼就只看礼物的大小,而不看心意,那算什么原则呢?儒家对各种情况有准确的分辨,说明他们把对自我的要求摆在第一位,先尽好自己的责任,尽量不亏待别人,不让别人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人是万物之灵,人类有很多特别的地方,最明显的一点,是具有非常强的学习能力,生命里有活泼的力量。与自然万物相比,人有自由,可以思考和选择,不断学习。这里有一个“应然”的问题。每个社会都应该重视教育,每个人都应该重视自己的修养。人皆可以为尧舜,内在的修炼到了,外在的成就也就有了,凡圣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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