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谦谦君子当如是
谦谦君子,是儒家修养自我的一个目标。《易经》谦卦的卦象,是一座山被压于地下,山代表人的学问、道德、能力。可见做到真正的谦不容易,需要我们尽心知性,不断修炼。孟子说过:“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矣。”每个人只要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内心就有一个主宰,做人处世就没有问题,这是立其大本大纲。
善于反省去心贼 #
儒家常谈到谦谦君子,意在提醒大家要谦虚好学,积极修养身心。上一章谈了修养的目标以及希望,人皆可为尧舜。本章探讨孟子在修养方面有什么具体方法,如何去实践的问题。
孟子谈到修养,就是一个关键字,叫做“心”。他的基本观点是,把这颗心掌握住,加以存、养、充、扩。孟子说过,大人要“不失其赤子之心”,即不能失去小孩子一样单纯的心。大人,是指德行完备的人。
孟子还说,心和其他的官能不一样,在于它能思考。譬如耳朵、眼睛、味觉、嗅觉,都是被动接受的。面前飞过一只蝴蝶,不能说我不要看蝴蝶,我要看鸟;有人在唱歌,不能说我要听别的,只能听这个。因为我们的感官都是被动的,只有心不一样,可以有选择性,选择想什么问题,要不要有欲望。
清朝的皇宫里有养心殿,“养心”一词就出于《孟子》里的“养心莫善于寡欲”。要修养内心,没有比减少欲望更好的方法。因为欲望越多,心思越复杂,欲望越少,心思越单纯,越能够保持原来的样子。原来的样子可以给我们一种力量,该做什么就清楚了,长期坚持自然产生了“浩然之气”。
孟子说过:“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向老师学习;问,向老师请教。其实并没有别的,就是要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只要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内心就有一个主宰,做人处事就没有问题,这是立其大本大纲。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尽心下》
谈孟子的修养,必须提到谦谦君子,这个词出自于《易经》,在第十五卦谦卦。一上场就是谦,“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意思是如果一个人非常谦虚,他就能渡过大河。谦卦的卦象,上面是地,底下是山,这座山代表人的修炼、学问、道德、能力,但是被压在地下,所以要做到真正的谦很不容易。一般人也有很谦虚的,但那不算谦虚,因为没什么本事的谦虚叫做正常,有本事的才有可能真的谦虚。
谦谦君子是儒家修养自我的一个目标。我们要培养自己的能力、德行与智慧,这主要的三方面培养好了,人的外表就和地面一样平坦、顺畅,没有任何棱棱角角让别人看不顺眼的,和平常人完全一样,这叫做平凡中的不平凡。这里的关键,就是安定自己的内心。
明朝有位学者王阳明,说:“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训练军队,把山上的盗贼赶走很容易,但是要把心中的贼赶走却很难。什么叫心中的贼呢?起心动念,心中总有一些胡思乱想的东西。看别人成功就羡慕、嫉妒,却不去想别人是怎么努力的,碰到什么事都心存侥幸,这些就是心中的贼。去掉这些,一颗心才能够坦然,再遇到天下任何事,都能保持安定。
我们常说,现今是一个治世,以前是乱世,其实任何时代都有治和乱的可能。不过每个人活在世上,他的治和乱是由自己负责的。譬如孔子所在的春秋末期,孟子所在的战国中期,天下都很乱,但他们能做到心定。像我们今天看新闻,看电视、网络上的各种各样的信息,真是纷乱得不得了,每天只顾跟着烦恼,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那么一辈子就荒废了。学了儒家之后,外面再怎么乱,我们可以做到心定。
安定内心,有个条件,自己为人要坦荡,善于反省。孟子曾说,如果有人对我非常凶暴,非常不好,我不要怪他,首先反省自己。第一,我是不是不仁,没有做好事?第二,我是不是无礼,没有守规矩?最后发现我近来又做好事又守规矩,那就不怪我了,但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坏呢?再反省第三点,我是不是不忠?忠代表尽心尽力。比如我做了好事却没有尽心尽力,守规矩也不够尽心尽力。
假如关于忠、礼、仁这三点都没有问题,事不过三,孟子就不客气了,要反击了。我没有过错,你却对我那么凶,说明你这人是个妄人,狂妄之徒跟禽兽没有差别,对禽兽又何必计较呢?孟子的绝招就是把别人骂成禽兽,但他有道理。因为我已经反求诸己,自己实实在在没有错,别人再对我那么凶,就不能姑息养奸,让他继续欺善怕恶。
儒家总有一种正义感,要维持社会上基本的秩序。假如没有正义,好人都比较客气,到最后变懦弱;坏人都比较凶悍,到最后横行无阻,这是不行的。这时候,君子需要有勇气坚持正义。
追求理义彰正气 #
儒家强调智和仁,之外还有一个勇。关于勇气,孟子介绍了三种不同的类型。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公孙丑上》
第一种勇敢的代表叫北宫黝。这个人肌肤被刺不退缩,眼睛被戳不逃避。真是不得了,有人拿针刺过来,刺眼睛他都不逃避,可见很凶悍。而且他在任何地方受一点小挫折,就好像在公共场所被别人公开鞭挞,很好面子,不能忍受平凡小民的羞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国君的羞辱。“恶声至,必反之”,有难听的话骂过来,他一定骂回去。还有一点,他把刺杀大国国君看作和刺杀平凡小民一样,对诸侯绝不畏惧。可见北宫黝是很厉害的人,像司马迁笔下《刺客列传》里的人物,武艺高强,一人可敌数十人,有人请他帮忙刺杀某人,只要对他够尊重,很讲道义,他就会去做,把生死置之度外。
这种勇敢一般人很难做到,条件严格。首先,自尊心强到不容许别人任何批评。其次,必须身高体壮,不然你生气谁怕你?最后还要视死如归,把受伤和死亡视作平常的事。这种勇气是外发的。
第二种勇敢的代表叫做孟施舍。他对待打不过的人,就像对待足以战胜的人一样。如果衡量力量,敌得过才前进,考虑可以胜才交战,其实是一种畏惧的表现。不过,孟施舍怎么能保证必胜呢?不过是无所畏惧罢了。
打仗有一种情况,叫做以寡敌众,靠什么呢?士气高昂。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因为我们是正义之师,代表天地的正气,孟施舍这样做动员,士兵可以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历史上的很多战役,像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都是士气占了绝对的因素。
孟子偏向于肯定孟施舍。第一种北宫黝的勇敢,只有少数壮汉、大力士一样的人才做得到。第二种勇敢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我虽然个子不高,力量不大,但我有信心有拼劲,因为不要命而让人害怕。比如参加考试,对自己说,我一定行;做推销,有一种精神,只要努力一定能打动客户。这种办法,让人产生强烈的自信,是向内收敛,肯定自己有一种力量,比较有制胜的希望。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公孙丑上》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公孙丑上》
但这两种勇敢还不够,真正的勇敢是第三种。孟子引述了曾参的话。曾参对弟子说,你爱好勇敢吗?接着引用了孔子的话,“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多时候我们和别人之间出现问题,自己一定对吗?有一半的可能是我们不对,所以要先反省自己。“缩”代表挺得住,有道理。如果自己理屈,那么即使面对穿着粗糙衣服的平凡人,我们难道不害怕吗?不缩,意思是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这里的害怕,不是怕他来报复,害怕的是自己没有道理,成为不义之人。
假如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理直,那么即使有千万人反对我,我照样向前走去,毫不畏惧。很多人讲儒家强调和谐,没错,但和谐不是和稀泥,光和谐而不要原则,是和稀泥。孔子最讨厌“乡愿”,即没有原则的人。比方有人吵架,我说,你没错他也没错,你们不要吵了。谁错了?我错了,我来调解是错了。这能化解矛盾,解决问题吗?不可能的。
儒家一方面强调人的社会责任,人与人相处要真诚守法,要互相尊重,以此维持社会秩序。另一方面又不会因为很多人希望如此,这就是对的,那就变成西方所谓的效益主义了,只要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对。儒家其实偏向伦理学,有道义原则的。
第三种勇敢需要自我反省的能力,别人有理,要懂得惭愧,而且从善如流,否则对抗到底,哪怕“众人皆醉我独醒”。如果没有这种精神,怎么能算儒家呢?
孟子分析了三种勇敢:第一种是外发的,向外表现出来,没有人挡得住;第二种是内敛的,向内要求自己有信心,要胜过别人;第三种才是对的,向上发展,追求理义,只要合乎道理与正义,就能表现出自己的浩然之气。
后代很多帝王对孟子又恨又怕。洪武五年,朱元璋就下令把孟子赶出孔庙,因为《孟子》里很多话朱元璋受不了,比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甚至孟子还提到革命有理。
在齐宣王当了国君之后,问孟子,夏桀商纣是不是被革命革掉了?商汤讨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都是大臣杀国君,这是不对的啊。齐宣王坐到国君的位子,自然希望大家都听话。但孟子的回答很是气势磅礴,说一个人伤害仁,伤害做人的道理,那就是贼;一个人伤害义,那就是残。一个人不行仁义、伤害人性,那是个“一夫”,是一个没人性、连亲戚朋友都反对的人。在孟子看来,杀了暴君只是杀了一个独夫,而不是杀了国君。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梁惠王下》
专制政体下的天子,对这种话自然受不了。朱元璋看到孟子的书就生气,越看越忍不住,要把孟子赶出孔庙。恰好那天发生大雷雨,官员跑来报告,说上天警告我们,不能把孟子赶走。朱元璋也不能违抗天的命令,只好作罢。据说后来他还是删掉了《孟子》中的好几段话,以免读书人看到“反动言论”。明朝初年流行的《孟子》版本和今天的就不太一样。
孟子虽然做过官,但没有重大的发展,还算是一个老百姓,一个学者,为什么他写下的文章,一两千年之后的帝王看了还会害怕?正因为他有浩然正气,有这种勇敢。
第三种勇敢放在今天的生活中,会给我们很多启发。一方面我们和平常人来往时,就是最平凡的人也要尊重,作为一个有名的学者,跟一般人相处时自己错了,也要虚心认错。另一方面,如果领导和前辈有问题了,照样要向他提建议,希望他改善;哪怕天下很多人都做错了,也要挺身而出,站出来讲道理。今天社会逐步走向民主,并不是说人多就代表对了,人多也有可能错,甚至整个时代都可能腐化,也要有正义的批判。
君子不畏大人 #
讲到修养,孔子说过一句话,讲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今天谈到天命会觉得抽象,天就是天空,哪有天命?但儒家的天很特别,天命难违。
孔子说,君子有三样东西要敬畏,第一敬畏天命,第二敬畏大人,第三敬畏圣人之言。首先敬畏天命,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要实现人性,亦即人性向善,择善固执,最后止于至善,这就叫天命。为了行善可以作任何牺牲,甚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论语·季氏》
第二是敬畏大人。这一点跟孟子不太一样,孟子说:“说大人,则藐之。”说我跟大人说话,要把他看得很轻。
孔子与孟子的态度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因为孔子重视人的心理状况。心理学有种方法是正面鼓励。父母对孩子说,现在功课不好没关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得更好。这种鼓励会激发小孩的潜能,让小孩相信自己,更加努力,最后果然做得不错。这是很好的方法,父母先设定一个远景,让小孩去努力达成,说你一定行。有时候其实不行,鼓励孩子打篮球,再怎么打也不会和姚明一样好。只有一个情况普遍有用,是做人处事。譬如我孝顺父母,对朋友守信用,别人做得到,我也做得到。天下人在德行方面人人平等,都有希望成为君子,再进一步成为贤者,最后成为圣人,因为人性向善。孔子鼓励每一个人往好的方面走,所以尊敬政治领袖,会使政治领袖尊重自己,好好照顾百姓。
可孟子不一样,他认为战国中期的政治领袖已经没有改善的希望,来往时要看轻他们。孟子说,第一,大官你住的地方堂高数仞,非常豪华堂皇,屋檐飞出几尺长,说明住的是官房。第二,你吃饭的时候,桌上摆着几百道菜,侍候的服务员有几百人,像这些我都不屑一顾。第三,你去打猎的时候,后面跟的车子有几千辆,场面非常盛大。这三点,都是我得志后不屑于做的事,因为我会遵守古代的理想,照顾百姓,这些我能做的你们做不到。我为什么怕你?作为一个领导,说明有责任,如果没有尽责任反而作威作福,那就应该受到批判。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尽心下》
两千多年来,因为孟子的思想充满了正义的精神,总被有意忽略和压制。对于清朝末年的积弱不振,很多人却说儒家要负责任,把儒家当成替罪羔羊。其实孟子的思想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主张的仁政,主张的经济政策、井田制度都没能实现。如果说经济方面的思想过时了,那么孟子从上层结构发展出来的基本理念,也从没有实现过。
这一点从现在的历史剧可以看出来。一群读书人做了大官,上朝时跪在地上,大喊“臣罪该万死”、“吾皇万岁”,那么他们的皇帝往往不太好。尤其是明朝末期,官员每天上朝前要跟家人诀别,抱头大哭一场,说恐怕今天回来就见不到面了,上朝可能会死掉,如果能够回来,真是恍如隔世。因为官员在朝堂上有一句话说错了,马上就有宦官如狼似虎地将他扳倒在地,脱下衣服进行“廷杖”。更离谱的是,大官被打习惯了,发现自己在朝堂上被打得越惨,回到家乡越受推崇,因为自己是忠臣才会被朝廷打。有一个人在朝堂上被打,屁股烂了,抬回家之后把打烂的肉收起来做成腊肉,把它框起来作为证据,证明他是这样忠心耿耿啊。
历史上很多朝代都是如此,从读书人的角度看,哪里有机会发挥孔子、孟子的思想呢?发挥了恐怕下场不见得理想。所以整个中国历史就在架漏牵补中慢慢过去了,儒家思想没有实现的机会。
谭嗣同说的好,两千年中国的政治就是秦政,秦始皇的政治。两千年中国的学问,儒家的学问,他说是谁的学问呢?荀学,荀子的学问。荀子的学问能代表什么呢?他的学生变成了法家。
不失赤子之心 #
孟子强调人不要失去赤子之心,不要失去像小孩子一样非常单纯、幼稚的心,很活泼的心。用孔子的话来说,这颗心“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出去跟回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的去向。这颗心有时会心猿意马,平常做事还算专心,也许一读书就分心,一考试就忘记,人人会苦恼这颗心收不住。所以孟子强调我们要养心,减少欲望,把失去的心找回来。孟子的《尽心篇》是专门谈这个的。
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告子上》
什么叫尽心呢?把内心丰富的潜能完全实现,把内心的力量完全表现出来,就会知道自己的本性是向善的,才能了解天的意思,叫做“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老师的教导只是外在的描述,不见得是事实;自己从内心开始,静下来,设法表现内心的能力。
譬如看到父母亲没吃饭,自己就不忍心,就想办法让父母吃饱喝足了,把他们照顾好。看到朋友有困难,我不忍心,就帮他一起解决困难。方法很简单,什么时候我们的心不安了,设法按照心的要求去做,做到心安理得,发现自己本性向善,别人也会说是做了好事,又能了解天命的意思。
《中庸》里提到“天命之谓性”,人的性来自于天,心和性都要存养并且充扩。我们学儒家学到孟子,一定要有基本观念,就是人性不是本善。人生到处需要修养,永无止境,需要受好的教育才能走上正路,发展出勇气,最后向公理、正义作交代,向天作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