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_孟子高风常在

第十八章 孟子高风常在

孟子确实了不起,他保存了儒家思想的命脉,发挥了孔子思想的精华,并有“温故而知新”的创见。他提出人性向善的观念,肯定每个人的内在价值,鼓励我们成就自己的人格。

孟子为后世树立了很多圣贤典范,提供了养心修身的一整套思想,影响至大。这位自信的语言天才,以儒家的智慧仁德和傲世风骨,感染着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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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传世记录 #

自从北京奥运以来,儒家重新受到全面肯定,使我们又回到了中国正确的传统思想上。但是不要忘记两千多年以来的专制政体,基本上是采取阳儒阴法的策略,表面是儒家,里面是法家,虽然儒家思想在教育上、在社会上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但是它并没有得到真正实践的机会。

孔子与孟子的遭遇,有两句话可以概括:孔子有他的遗憾,孟子有他的委屈。

说到孔子的遗憾,在《论语》里面有一段话。孔子有一天感叹,自己的理想没有得到别人的了解与重视,说“莫我知也夫”,没有人了解我呀。这时候学生子贡在旁边说,老师,为什么没有人了解你呢?孔子就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可见,当时他虽然有三千弟子,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但他认为没有人了解他,只有天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孔子呢?是孔子自己没有讲清楚,还是讲了之后别人听不懂?这两点都有可能,因为孔子教书是教古代的经典,不常谈自己当时的思想。整部《论语》里面有一个人可能了解孔子,是一位偏向道家的隐士,荷篑者。有一天他身上挑着竹篓子,经过孔子在卫国的住宅,听到孔子击磬,他就说:“有心哉,击磬乎!”,然后说:“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他从击磬声听出来,孔子在感叹没有人了解他。他说没有人了解你就算了,可以停下来了。只有这一个人可能了解孔子,偏偏不是儒家的学生,所以孔子很有遗憾。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论语·宪问》

幸好有孟子和他的学生设法“述仲尼之意”,把孔子的思想加以发挥,作成《孟子七篇》,总算将孔子的学说传承并发扬,不至于散失或者走样。

那么孟子有什么委屈呢?比如,被别人说成好辩。讲到辩才,古代人没有超过孟子的,他的思想与辩才是神奇的组合。道家也有位高手,跟孟子同一个时代的庄子,讲到寓言没有超过庄子的。《庄子》里的寓言故事,假托发挥,非常精彩,充满无限的想象力,到现在为止,古今中外很少有作品可以超过庄子的丰富想象。

庄子和孟子见过同一个国君梁惠王,不过两个人不曾见面。道不同不相为谋,庄子不会对孟子有兴趣,认为孟子你周游列国这么大的场面,其实是在表面上跑来跑去,没什么用。而庄子隐居起来过日子,孟子也没机会和他讲话。两个人的思想与境界截然不同,但很难说谁一定都对。只是儒家比较人世,道家比较出世,这简单的说法不见得恰当,不过可以帮助理解它们的基本区别。

儒家主张人性向善,善是我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所以一定要入世,有对社会的责任感。道家以道为主,道是无所不在的,不一定要在这个时代努力做一些事,天下那么乱,我自己尽量明哲保身,过得自在轻松。对人性的看法不同,就有不同的生命态度。其实中国人很幸运,有儒家与道家这两派传下来,就在任何阶段、任何情况下都有路可走。

作为儒家,孟子必须面对世界的挑战,以他的思想和辩才周游列国,所以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孟子有见解有学问,他提出来的各种方案,有具体的政策。像仁政要配合经济方面的策略,“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王道很简单,就是与民同乐,等等。他的观念展开后实在是太丰富了太精彩了。像他这样的人,有资格说自己是备受委屈。但无论怎样,他用自己的辩才和文章,为儒家留下了传世记录,泽被后世。

修养的万世师表 #

我们梳理一下孟子的思想,总结一下孟子关于修养的整体观念。

首先孟子强调自我的修行,因为不修行怎么可能在社会上得到肯定呢?怎么可能对人群有所贡献呢?修行的方法用三个字来概括:第一个就是养,修养的养;第二个就是反,回到自己身上反省;第三个叫做化,能够大而化之。

首先,养最重要。有一次学生问孟子说,您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孟子说,我有两个特色,第一个我知言,第二个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浩然之气的办法,有三个字值得注意,第一个叫直,第二个叫做义,第三个叫做道。

第一个直,代表真诚而正直,学儒家只要掌握真诚原则,很容易得到正面效果。对任何人都很真诚,但不是天真幼稚、无知上当。真诚是对自己的感情、分寸拿捏得好。人和人相处,见面三分情,各种恩怨情仇都会有,久了会非常复杂。所以你必须敏锐,感受自己和他人之间随时变化的情绪情感,了解别人的期许,进而遵守社会规范,只有这样,人的生命才能走上正路。第二个叫做义,义者宜也,随时做事是否正当,是否适当。第三个叫做道,道就是人类共同的正路。

孟子善养浩然之气,靠的是直、义、道,不断地掌握,可以集义,最后会出现一种浩然之气,从物质上的气变为精神上的力量,它可以充满在天地之间,得到完全的自由。

孟子还说,养其小体为小人,养其大体为大人,所以要养心。“养心莫善于寡欲”,因为人的欲望大部分来自身体的本能、需求,欲望越多心就越乱,最后生命就在糊里糊涂中过去了。

第二个,要能够反。孟子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求诸己”四个字说得好。我们在社会上和别人来往,常常碰壁,常常和别人沟通不畅,做事情也做不好,这时如果只怪别人,这样自己永远得不到改善。孟子说如果懂得自反的话,他的错就很少很少了。

孔子就懂得自我反省,他说,德行没有好好修养,学问没有好好研究,听到该做的事没有跟着去做,有不对的事没有立刻改过,这是我的忧愁啊。老子说,圣人有这样的忧愁,所以没有这样的毛病;我们没有这样的忧愁,所以我们有这样的毛病。

孟子又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现代人哪一个不希望快乐?那么学孟子吧,反省自己、发现自己能完全做到真诚,还有比这更大的快乐吗?像君子一样坦荡荡,有错误立刻就改过,这样多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儒家思想是有主体性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主体,人生最可贵的就是道德方面的自我实践,往上提升,因为人性向善。

第三个字是化。孟子提到人格修养时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化”是一种动态。我除了自己充实,发出光之外,还能感动人民,改善人民。“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讲君子经过任何地方都可以感化百姓,化民成俗,内心存有神妙无比的境界,在任何地方都非常自在。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离娄上》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论语·述而》

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道德经》

推崇的圣贤典范 #

孟子特别喜欢谈古代的一些典型,他“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但孟子说的何止是尧舜,尧舜之后还有禹、汤、文、武、周公,再加上伯夷、叔齐、伊尹、柳下惠这些人,最后还加上孔门最好的几个学生,如颜渊、子路、子贡、曾参,孔子的孙子子思等。孟子经常把他们的事迹拿来加以演绎,以他们为标准,衡量作为国君应该如何,作为大臣应该如何,作为百姓又应该如何,而一个读书人应该有什么样的志向,通过这些典型一一说明。

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但是他们经过修行成为尧舜。这句话是对人性最大的肯定,但是为什么很少人真正成为尧舜呢?

这就是所谓选择的问题。孟子曾经把舜和盗跖并列来议论。盗跖是一个很特别的传奇人物,是个大强盗,人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害怕,大国小国都觉得很恐怖。盗跖率领八九千人横行天下,他们不要命,谁碰到都会害怕。孟子说,早上起来念兹在兹想行善的,就是舜这一类人;念兹在兹想求利的,就是盗跖这一类人,就和强盗一样。孔子也说过,君子所能了解的是道义,小人所能了解的是利益。

义和利的分辨,从孔子到孟子一直延续下来。我们有时会觉得奇怪,难道活在世界上不要追求利益吗?其实儒家不是不要追求利益,只是希望做到见利思义,看到好处就要想该不该得。只要该得的就毫不客气。对不该得的东西,一点都不要,叫“一介不取”。这里有一个分辨利义的问题。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尽心上》

孟子还特别提到四种圣人,这是孟氏的绝学。孔子以前都没有这样分,因为孔子要求的标准很高,必须死而后已。孟子的“圣人之说”有自己的标准,比如第一种圣人是非常清高的,以伯夷为代表,他做官时,如果满朝文武里有一个坏人,他就立刻辞职。这实在是太清高了,伯夷最后下场也很悲惨。每个人看到这样的故事,都会觉得这人了不起,觉悟自己不应该这么贪婪。

孟子还把颜渊、子路抬出来。事实上,颜渊与子路活着的时候可以算作失败者。

颜渊是孔子最好的弟子,德行科第一名,好学惟一,所以他过世的时候孔子哭得非常伤心。他说,学生里只有颜渊一个人好学,不幸短命死了,现在没有好学的学生了。颜渊只活了四十岁,哪里有机会发挥抱负呢?

但是孟子说了一段话,充分肯定了颜渊的价值。他说:禹,治理洪水;稷,负责种植稻米五谷杂粮。大禹想到天下有人被水淹死,就好像自己让他淹死的一样,因为我治水没治好。稷呢?想到天下有人挨饿,好像我让他挨饿一样,因为我没有栽培好五谷。两个人功劳都很大。但是如果交换处境,颜渊与禹、稷做的事情也会是一样的。

我们都知道,颜渊没有做过官,没有任何具体成就,除了德行被人称颂。但是孟子居然将他和大禹、后稷并列,颜渊地下有知,会感激得不得了。他会说,我颜渊体弱多病,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每一次周游列国都跑在后面,有时候老师遇难我还赶不上,这样的颜渊好像一事无成,没想到孟子口中却得到至高的评价。

这就是孟子的眼光。他作了个比喻。同一个房间的两个人打架,这个时候有个人衣服没穿整齐,帽子没戴正,就要立刻去劝架,因为同寝室的两个人打架,说不定放火一烧,会殃及池鱼。但是如果隔了几条街,有两个邻居吵架,他们吵他们的,说不清楚谁是谁非,儒家对于劝架比较谨慎,因为劝架很容易变成乡愿。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 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离娄下》

这个比喻非常生动。大禹和后稷因为有洪水了或者人们没饭吃了,所以立刻去帮忙,有机会发挥他们的抱负。颜渊不一样,处在乱世没有机会,活的时间又不够长,所以只能自己修德。颜渊说过:“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为的人就要跟舜学习,这是颜渊的志向——取法乎上。很了不起。

我们知道子路的下场也很凄惨。他到卫国做官,正好卷进父子争国的局面,两军对垒,父子相争 子路因为效忠儿子这一边,当父亲那边的军队过来时,他一个人对抗几十个人。别忘了子路比孔子小九岁而已,孔子过世前一年多子路过世,说明那时子路也已经六十二三岁,还要一个人对付几十个武士,结果是被杀了,还被剁成肉酱。这是子路的下场,实在是一个失败者的下场。

但孟子怎么说呢?他说,子路听到别人说他有过失,就很高兴;大禹听到有价值的言论,一定向人拜谢;接着说“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先说子路,再说禹,再说舜,三个人并列。若子路地下有知,他一定会觉得:这个孟子真是我的知己啊,这就是孟子的历史眼光,不以成败论英雄。人的价值在内不在外,你有这样的志向,可惜没有机会实现,将来还是有人像孟子一样替你平反。

孟子的伟大就在这里,他对古代很多圣贤给以定位,对孔门弟子给以定位,将孔子的学说完整地传给后代。孔子的思想经过孟子的推广,才受到普遍的肯定。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公孙丑上》

孟子特别强调,从有人类以来,没有像孔子这样的人。今天的孔庙里还有四个大字——“生民未有”,这句话就出《孟子》这本书。最早说这话的不是孟子,而是孔子的学生,有若与子贡。但是他们两个是孔子的学生,在孔子死后说些好听的、伟大的话,歌颂自己的老师是天下最伟大的人,自己当学生的地位也提高了。不过,他们知道孔子为什么伟大吗?不一定知道。但是孟子知道,他把孔子学生所说的话整合起来,下了定论:自有人类以来,确实没人像孔子那么伟大。

孟子看得非常深刻,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也说过,了解我的是《春秋》,责怪我的也是《春秋》。为什么?在古代,《春秋》代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写,但当时天子已经失德,天下大乱了,所以孔子就不管这个,社会总要有正义,他写成了《春秋》传诸后代,使得中国人对历史特别重视。其他民族重视历史的不是很多,而我们中国人重视历史,这几年历史剧受到普遍欢迎就是证据之一,但很多历史剧都是出奇制胜,混淆是非的也很多。而孔子作《春秋》非常扼要,“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alt ”。

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滕文公下》

孟子对孔子的正确理解,在当时是独一无二的,至今也没有人超越。

自信的语言天才 #

从古至今,孟子的语言都算是第一流的。这主要体现在他和各国国君的对话和辩论中。他面对大国君主,更体现出自己的风采,分庭抗礼、不卑不亢,言谈之间让这些国君时而欣喜,时而沮丧,时而愤怒,时而盼望。简言之,孟子简直把他们的喜怒哀乐完全掌控了。

孟子的语言魅力充分展现,有两个特色。第一,充分使用《诗经》、《书经》。第二,善用比喻,还常常创造成语和格言。

在与国君互动的故事里,孟子表现出一种读书人的风骨。我读《孟子》的时候,总忍不住背上一段:“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我为什么怕他呢?他当大官所做的事,我都不屑于做,我要是当了大官,得志就照顾百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这叫做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就是孟子。

自古以来,谁能说出这么有气魄的话?这种话不是写文章,写对联,读起来声势很浩大的样子,而是经过内在修养产生的具体心得。孟子同大国君主来往时的这种心态,两千多年以来很少能在读书人身上见到了。

可惜,孟子没有机会成就功业。孔子在鲁国做官也只有五年,五年之内,从中都县的县长一路做到大司寇,并且代理总理行摄相事。如果给孟子机会,相信他也会有一番作为的。但是那些国君不敢给他机会,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权力结构,如果让他国来的孟子大权在握,这些人会担心的。

因为不受重用,孟子决定离开齐国了。有人又为齐王做说客,劝孟子留下来,孟子不理他。他在外面等,孟子在里边假装打瞌睡。那个人生气了,说,我来见先生,先斋戒沐浴,见了先生之后,先生不理我,我以后不要理你了。孟子一听就说,你不要怪我,当初鲁国国君要安顿子思,怎么样呢?待以上宾之礼。你要安顿一个贤者在你的国家,你就要好好地把他当老师来看。他曾经说过“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大有为的国君,一定有某些大臣不是谁说过来他就过来的,你必须亲自请教他。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一个读书人值得领导亲自请教,这个国家没希望了。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公孙丑下》

孟子说:“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这句话说得多有气魄。不要忘记,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这都是孔子的高度评价。可孟子说我不屑于当管仲。因为国君必定要有礼貌,读书人才能为你所用。

孟子快到边境的时候,又有人对他说,你要走就走,怎么在边境待上三天呢?孟子就说了,当初我来齐国,希望有一番作为,让齐国国君听我的建议采行仁政,照顾百姓,进而称王天下,让天下统一、和平。但是没想到和齐王讲不通,难道是我愿意走的吗?我总希望齐王觉悟又把我请回去,难道他请我我还跟他赌气吗?难道我和小人一样把生气摆在脸上,一离开就三天三夜奔跑不停,拼命跑出国境吗?只是我现在真的要走了。这是孟子的话,不卑不亢,义正词严。

读《孟子》真是人生非常幸福的事情,但要有耐心。这些文句,这些资料,念起来就觉得身为中国人多么荣幸,有这样的语文,有这样的气魄。

向善的人性观念 #

如果孟子没有人性论,他讲了半天也只是昙花一现,说明这个人很聪明,懂得怎么跟别人谈话,每一次都讲得很有道理,但是无法传给后代真正的智慧。

从哲学角度来看,《孟子》里《告子篇》最重要,前面八章全部讲人性问题。

我们都知道人性问题不好谈,第一,每一个人都是人;第二,人性看不到。每一个人都有发言权,每一个人也都没有决定权。但真正的哲学家有一种眼光叫做透视,英文叫做“Insight”,看到里面去了,一般人只能看表面。

以孔子、孟子这种大哲学家的眼光看,到底人性怎样?孟子有非常完整的叙述。我研究儒家超过三十年,很诚恳地向各位报告,孟子讲的就是人性向善。这见解和我的老师、同事们不一样,我的很多学生也不了解,也不谅解。但是我讲了将近二十年,因为我经过了仔细的文本阅读,孟子的每一个字我何止读过几十遍。我年轻的时候受西方哲学的训练,头脑里没有别的条件,就要合乎逻辑。我不能盲目崇拜权威,但是如果我发现孔孟讲得有道理,我就要虚心接受,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人性向善,可是还有可能做坏事,因为环境太坏了,社会风气不好,外在的环境胜过了人性的趋向。一个人有偏差的观念,有错误的教育,加上有不良的社会风气,比如周围的人都认为赚钱第一,可以不择手段,他自然跟着做坏事。但是做坏事违背他人性的趋向,他内心还是不安,还是不忍的。

孟子苦口婆心一直讲各种比喻,让我们了解人的心有四端,是和四肢一样,但只有四端发展出来、实现出来才是善。换句话说,善在于行为,在于做不做。

他有个学生叫公都子,收集各种有关人性的信息来请教孟子。他讲,有人说性没有善恶,老师说性善,难道别人说的都错吗?孟子就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后两句话很清楚,善与不善前都加“为”字,说明善与不善都是做出来,没做任何事就无所谓善恶,只有修养不修养的问题,要把善放在行为上。我行善,就合乎内心的要求,心里坦然自在,“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告子上》

孟子对人的肯定是非常充分的。心之四端可以存养充扩,每一个人都能“养其大者为大人”。他知道一个时代要改善,国家领导是一个关键角色,但他又说“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认为即使没有周文王这样的领袖,真正的豪杰照样可以振作起来。因为每个人内在都有自己的力量,都有自己的老师。

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只有颜渊这个学生,他的心长期不违背仁的原则,别的学生有人一两天,有人一两个月,把握住的仁就又放弃了。这也说明人的心和仁可以分开。孔子还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前有个字,叫做欲,说明人的心本身不是仁,但可以要这个仁。

可见从孔子到孟子,都认为主动选择在于自己。孟子还强调,我们的心很容易陷溺,为很多物质欲望所陷溺,需要把这颗心找回来。最好在早上刚刚起床时,有新的机会重新开始。儒家对人性充满非常大的希望,对每一个人都抱着期望。

孟子只有一种人不教,就是自暴自弃者。一个人自暴自弃,就实在没有办法了,再怎么教,他内在的力量无法激发出来。孔子也有一种人不教,叫做乡愿,他说经过我门前不进来向我请教,而我不觉得遗憾的,只有乡愿吧。“乡愿,德之贼也”,乡愿是伤害道德的人啊。这是一种看起来不错、其实不真诚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有原则,一般称作好好先生。孟子不教自暴自弃的人,因为这种人本身没有力量,心已经放弃了;孔子不教乡愿,因为这种人缺乏真诚。这是一贯的思想,代表了儒家思想的特色。

孟子确实了不起,他要把儒家思想命脉保存下来,发挥了孔子思想的精华,他做到了,后代通过孟子才对孔子有完全正确的理解。孟子本身也是一家之言,不只是照着孔子的思想说,还能够接着说,有“温故而知新”的创见。像心之四端,像仁政的整个规划,都是孟子的创见,孔子并没有讲得那么详细。

更让我们佩服的,是孟子对人格尊严的肯定。他说:“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每个人生命里都有可贵的部分,只是你不去想而已。有这一句话就够了。古今中外每个人的人格尊严都一样,只要是人,都有不可替代的部分,不能被当做工具来使用的部分,应该作为目的被尊重。每个人也应该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内不在外,要成就自己的人格,为什么?因为人性向善,一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从人性向善到择善固执,最后止于至善,这是儒家的理想。

在孟子故里介绍孟子的思想,对研究儒家的学者是莫大的荣幸,时间过得很快。两千多年下来,我们所介绍的孟子对不对呢?今天只能根据文本,就是《孟子》这本书,我反复读了不知道多少遍,我也不知道看过多少人的研究,才得出我的这些解释,得出人性向善的“向”字。

我要特别说明,没有一种善可以离开别人和我的关系,儒家没有关起门来的圣人,做儒家的学者也要打开门,与社会接触,与人群来往,对整个时代尽自己的责任。这是孟子对善的基本理解。对现代人普遍缺乏的快乐,他也讲得很多,每个人只要真诚,快乐就会由内而发;达到自我的要求,快乐就会由内而发。这些都值得我们好好体会。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
——《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