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学而第一

学而第一

【第2讲】 #

《论语》总共分为二十篇,它是以每一篇第一章里面提到的特殊的字,或前面两个字来作为篇名。每一篇有若干章,这二十篇,总共加起来有五百多章。我们特别从里面选择三百多章来学习,第一篇就是〈学而第一〉,它的内容我们都很熟悉。我在介绍前会先把每一章的内容梳理一遍,再解释其中的重点,看它与我们人生的关系,能给我们何种启发。

《论语•学而第一》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孔子说:“你学了做人处事的道理,在适当的时机去印证练习,不也觉得高兴吗?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相聚,不也觉得快乐吗?别人不了解你,而你并不生气,不也是君子的风度吗?”

以上翻译,很多人都会发现,为什么“学而时习之”的“时”没有翻译成“时常”呢?古时候,“时”字通常不做“时常”讲,多做“适当的时候”解。如果孔子说学了以后要时常复习,好像要考试,那么很少人会快乐的,孔子教学时也没有考试。所以我们将这话理解为:学了做人处事的道理要在适当的时机印证练习。比如,今天孔子教我们要孝顺父母,当然要在与父母相处时练习,不可能满街练习,这样别人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学任何东西都要把握时机,在适当的时候去实践,就会增强自己的能力,这时候的喜悦必是由内而发的。由实践而得的愉快,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我们也可以和别人分享学习心得,尤其是朋友从远方来时,会让我们觉得特别开心,因为大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再者,如果我们已经有点成就了,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了解我们,古代媒体也不够发达,所以需要靠亲身的接触或者别人的介绍。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怎么办呢?君子风度,就表现在别人不了解我,我也不生气,不着急。

这一章的重点是“学”。第一,到底“学”什么?答案是“五经”与“六艺”。“五经”代表古人的知识,“六艺”代表古人的技能。学习一定要有材料,五经就是《诗》、《书》、《礼》、《乐》和《易》这五本经典,里面包括文学、历史、生活礼仪、音乐、艺术以及哲学。六艺是六种生活技能,也包括礼乐,因为礼乐既有理论的部分,也有操作的部分,礼节的道理讲得再精湛,要自己能够实现在做人处世中才有意义。再加上射箭、驾马车、书写和计算,称做六种技能。把这些学会了才可立身处世。第二,学习的方法是学与思并用,将来会读到“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只学习不去思考,毫无效果,考完试就忘了,很难有特别的心得。只思考而不学习,那你所想的只有生活经验的范围,没有系统的知识,也没什么用,只会陷于迷惑。所以学思要并重,书本是人人可念,但是每一个人念完都有不同的心得,然后才能用在生活上。第三,学习的目的何在?学习的目的对孔子来说就是培养德行。有个学生叫做颜回,也就是颜渊,非常好学。孔子特别强调只有他一个人好学,而他的表现是什么呢?“不迁怒,不贰过”。这都是德行上的事情。他和张三吵架,不会去怪李四,这是“不迁怒”;他犯了过错,不再重犯,这是“不贰过”。这些都是高度的德行修养。所以孔子的“学”,可以从三点来看:学的内容、学的方法和学的目的。如此一来,大家就知道为什么在学了之后要在适当的时机印证练习。

本章提到“君子”,最初的意思是“君之子”。“君”代表贵族社会里有身份、有背景的领袖人物,天子、诸侯、卿大夫,都称为君。他们的子弟称为“君子”,是政治上的权贵阶级。但是后来孔子把这个词慢慢转换成指德行美好的人。所以在儒家思想里,比如在《论语》里面,在《孟子》里面,君子的指称有二:一指政治上的领袖;另一种是指德行比较完美的人。

“子曰”的“子”,在古代本来是一种身份,像爵位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后来在民间就把“子”当作老师的称谓了。像孔子,本名丘,字仲尼,到后来,学生直接称他老师,就叫孔子了。战国时代的孟子也都一样。而在《论语》里面,除了孔子以外,还有两个人经常被称“子”,就是“有子”和“曾子”。是因为《论语》这本书的编辑者是这两个人的学生,学生在编辑时,要对自己的老师称“子”。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像曾子,他的父亲曾皙也在《论语》出现过,也是孔子的学生,但没有被称曾子,而曾参被称“子”,主要是因为他的书教得很好,他的学生负责编《论语》。

“子曰”这一段,学而时习之,大家都非常熟悉,“不亦说乎”的“说”要念成“悦”,喜悦的“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代表内心的喜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乐”,就从外在表现出来了。说到“朋”和“友”,古代也有各种说法,比如说同门曰朋,同志曰友。你和我同一师门,我们算朋,你和我志向一样,称为友。今天很多称谓不用分得那么细,我们就把“朋友”当作一般交往的人。《论语》里面经常提到情绪,像这段话提到的悦、乐和愠都是情绪。人是有情绪的,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这和你的处境、心得有关,这种情绪是很自然的。儒家不反对你有情绪,但是要做好情绪管理,提高情绪智商,让自己在各种情绪出现时“发而皆中节”,恰到好处。

《论语》的〈学而第一〉的第一章就告诉我们,学习的内容、方法与目的,一定要先掌握住。交朋友可以让人快乐,因为大家志同道合。同时在社会上与别人来往,如果别人暂时不了解我们,该如何是好?因为在交往中,别人往往需要通过我们的各种表现,才会了解、欣赏我们。儒家说君子往往是先自我要求,不急着表现。有能力的人,只要时机到了,别人自然会欣赏我的才华,而给我机会。儒家的“愠”是来自我对社会的使命感,我要能够服务社会,造福人群。

古代读书人,出路比较单纯,就是要出来做官,做官是为了造福百姓,这是儒家思想里面非常重要的一点。

【第3讲】 #

谈到“论语”两字,有些人认为读音是“论(lùn)(ㄌㄨㄣˋ)语”,也有念成“论(lún)(ㄌㄨㄣˊ)语”,意思不太一样,读入声时,“论”代表讨论,“语”代表对话;读阳平时,“论”代表编辑,“语”就是对话,即把许多对话编辑起来。对这两种读音,我倒不太坚持说一定要念成哪一种。

《论语•学而第一》的第二章,原文是: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在《论语》里面表达了很多见解。我先把这句话的意思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有子说:“一个人能做到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却喜欢冒犯上司,那是很少有的。不喜欢冒犯上司,却喜欢造反作乱的,那是不曾有过的。君子要在根基上好好努力,根基稳固了,人生的正途就会随之展现开来。孝顺父母与尊敬兄长就是做人的根基呀!”

这段话讲得非常合情合理,其中有些辞语现在成了成语,比如“犯上作乱”就是一个例子。犯上作乱是不守规矩、造反,故意造出许多事端,我们都觉得这是不对的。同时,也提到“本立而道生”,把根本、根基稳固了,路就出来了,这个路代表人生的正路。我们会看到在《论语》里面“道”这个字出现很多次,“道”就是路,“人之道”就代表人应该怎么走路,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如何做人处世才正确。因为宇宙万物里面只有人有自由,人的自由表现在能做选择,既然选择,就有对错,唯有受到好的教育,才知晓人应该如何过这一生。所以,我们谈到儒家的教育,一定会强调“做人处世”这四个字。

有子强调孝悌,“孝”是孝顺父母,“悌”是尊敬兄长。一个人在家里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而到社会上对他的长官、他的领导,却要唱反调,这不可能。因为人是习惯的动物,在家里面有好的生活习惯,到了社会上,也会保持并推广出去。人能够从在家里对待父母兄长的态度,延伸到社会上做事的态度,那自然没有问题。所以儒家强调教育要从根本做起。至于说不好犯上,却喜欢作乱,那更是不会有的。有子这段话有其根据,表明人活在世上要先把基础打好。现在很多人重视儿童读经,希望青少年从小便开始接触古代好的思想。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有自己的传统和价值观,与西方其他国家不太一样。我们如果不了解自己的传统,就去学别人的文化,一方面不见得学得透彻;另一方面,恐怕本末轻重掌握不了。学到最后,忘了自己的根本何在,就非常可惜了。所以,有子讲“本立而道生”是很有道理的。

末句“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仁”字,与古代的“人”可以通用,所以这句话我们倾向于解释为“孝悌是做人处事的根本”,而没有特别提到仁义的“仁”字。我们学《论语》最困难的是要认清孔子的核心思想究竟何在?因为做为一个哲学家,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代表他的思想有一个贯穿的核心思想,这个核心思想很难把握,我们慢慢会发现,把《论语》都念完了,就一定能了解孔子吗?未必。因为在后面的《论语.宪问第十四》,孔子曾经说过:“莫我知也夫。”就是没有人了解我呀!孔子教了这么多学生,他最后也还在感叹没有人了解他,所以我们在学《论语》时,一方面要把这些材料尽量做一个完整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要保留一个空间,知道有很多地方学生记录得并不完整,或是他没有讲得很清楚。所以对于孔子学生说的话,包括有子、曾子,还有别的学生,都要持有一些保留的态度。

《论语》一书的材料来源,大致分为四种:

第一、孔子自己说的,那肯定是没问题。

第二、孔子与第一流学生的对话,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也包括宰我、子贡,他们都是第一流的学生。第一流学生与第二流学生怎么分呢?了解《论语.先进篇》里的一段资料就知道了。孔子的学生分为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他每一科列了几个最好的同学,德行科列的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科,就是口才表达方面特别好的,是宰我、子贡;第三科政事科,就是适合从事政治业务,从政做官的,有冉有和子路;第四科文学科,是书本的知识,古代的文献了解得特别好的,就是子游、子夏。名列德行与言语科的算第一流学生;名列政事科和文学科的算第二流学生。我们这样分当然是有点冒险了,因为很多人对古人都比较崇拜,认为是孔子的学生都了不起。其实不要那样想,孔子的学生和我们一样,也都是从小慢慢长大的,有优点,也有缺点。所以孔子和第一流学生的对话就值得注意了,尤其是颜渊,这是最好的学生。

第三、是孔子和第二流以下的学生对话,因为第二流以下的学生想的是比较具体的问题,有的达不到老师的期望,会坦白说:我力量不够,做不到。老师就有点失望了,因为孔子总认为还没有尝试,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第四、是孔子的学生自己发表意见。比如本章,有子就自己发表他的心得,他的话说得不错,所以后来在孔子过世以后,曾经有人建议请有子站上讲台,同学们听他讲课。曾子反对,认为不恰当,好像大家对老师遗忘得太快了,而且有子与孔子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啊。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学生们也常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在《论语.子张第十九》,整篇都记载孔子学生所言,他们各有各的见解,有时候还互相争辩,我们会发现有的学生对,有的学生不太对,这一次说对的,下一次不一定说得对。

所以读《论语》要记得有这四种资料,我们要特别学习孔子的思想。当然这种区分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读书要有重点,否则,每一句话都一样重要,等于是没有重点了。

【第4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三章很简单,只有几个字,原文是: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孔子说:“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这种人很少有真诚的心意。”

这里把“仁”翻译成为“真诚的心意”,恐怕很多人会觉得奇怪,其实这样的解说是对照来的,前面谈说话和表情,这都是表现在外的,那内心呢?这种人很少有真诚的心意。“巧言令色”今天也成为常用的成语,事实上在《尚书》里就出现过“巧言令色”四个字。孔子念书很有创造性,古代是说一个人只要聪明又大方,何必在乎别人去“巧言令色”呢?孔子把它转换了,如果巧言令色,就很少有真诚的心意,因为缺少“仁”。这是《论语》里首次出现的“仁”字,这个字非常特别,在《论语》里面出现了一百多次,有的说是一百零四次,有的说是一百零九次,总之从数量上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概念。

孔子的核心思想究竟为何?用一句话来说,我们平常讲承先启后,就是把过去的承接过来,再打开后代的发展。而孔子就是“承礼启仁”,礼代表礼乐,周公制礼作乐,但到孔子的时代已经“礼坏乐崩”,孔子把它承接过来,加以完善,并打开了“仁”。简单来说,就是当外界的礼乐不再能够成为行为规范,不再能够分辨善恶是非,让人们依照着去做时,只有设法由真诚引发内在的力量。外在不再能够规范人,只有靠内在的力量来规范自己,这也是儒家思想的特色,让我们从真诚引发力量,由内而发,让自己做该做的事,从被动变成主动,守规矩不是为别人,而是我应该这么做,因为人就要行仁义。所以孔子说,一个巧言令色的人,很容易只注重外表而忽略内心真诚的情感,最终与别人来往都是做戏作秀,浪费了大好的生命,太可惜了。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在社会上找工作,表现得木讷呆板,说话也吞吞吐吐,那怎么找得到工作呢?今天找工作当然要巧言令色了,说得很动听,表情很热络,让老板看了很愉快,觉得这是个人才,可以用。这不是矛盾吗?我们学儒家的经典要记得,孔子说:巧言令色很少有真诚的心意。他说很少有,不是完全没有。我们就要在这个点上设法提醒自己,不妨巧言令色,但是一定要有真诚的心意;只要有真诚的心意,巧言令色又何妨?这是表达我对别人的尊重。如果到任何地方都板着脸不说话,别人看到那么严肃的表情,一定会尽量保持距离。所以我们要了解孔子的本意,知道不要太注重外表,任何外在的言行表现都要基于内心的真诚,这才是儒家真正的教导。

谈到“仁”要分三层来看:第一个是人之性,第二个是人之道,第三个是人之成。由真诚带来向善的力量,称为人性。所以往后会常常提到人性向善是因为真诚引发力量,力量代表“向”。善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第二层,人之道,是所谓“择善固执”,“择善固执”四个字出于《中庸》,“人之道,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至于说人之成,人的生命的完成在于《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这样才是儒家的完整系统。

在本章,我们看到了《论语》第一次出现“仁”字,后面还会有很多篇章谈到仁,大家要理解它代表人的本性,人生应该走的路,以及人生的完成。学生们请教孔子关于仁的问题时,通常是就人之道来说,换句话说,每一个学生都要问老师,我这一生该怎么做人处世,应该走什么路,才是合理的。而孔子的回答,对每一个人都不同,即使是同一个学生三次问“仁”,孔子三次的回答都不同,因为在生命的三个阶段有三种不同的情况,人生是充满变化的,所以孔子教学时最难的就是教学生如何择善,因为人生就是不断选择的过程。每一次都选对,人生越来越充实圆满;如果选错了,恐怕就要用以后的正确选择来弥补前面做错的事情。生命不就耽误了吗?

“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样的一句简单的话,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当然我们还是要再次强调,在今天这个社会上,巧言令色有时候表示对别人的尊重。比如我上课时如果没有巧言令色,讲得呆板无趣,就无法把我的心得向各位介绍了。所以只要我有真诚心意,非常真诚地把我的心得向各位介绍,在表达的时候就不妨说得婉转一点、说得动听一点。平常与别人来往也是一样,大家相处气氛和谐,但是又有真诚的心意。否则本末倒置,变成迎合世俗而忘记内在自我,就很可惜了。《论语》里这样的话不止出现一次,孔子还说过:“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他说:一个人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太过分恭顺的话,左丘明觉得可耻,我孔丘也觉得可耻。会觉得这样的人可耻,是因为对方只知道讨好别人,态度恭顺,而缺乏真诚的心意。左丘明是鲁国的史官,孔子非常佩服他的。左丘明认为一个人应该以真诚为主,否则很可耻,孔子也这样认为。“耻”字也很重要,我们以后会常常提到。在《论语》里面会出现一些有关情绪的描述,比如说怨、愠、悦、乐。“耻”代表羞耻心。很多人常常比较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说西方文化是一种罪恶感的文化,西方人常常觉得如果没做好事,就有罪恶感。对谁有罪恶呢?对神。因为西方文化受基督教的影响,常常强调人与神的关系。人在神面前都不完美,常常觉得自己有罪。我们中国文化受儒家的影响,比较强调羞耻心。羞耻心来自于将个人与团体比较,如果达不到团体的标准,就觉得很丢脸、很可耻。“耻”字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特别重要。一个人最怕失去了羞耻心。比如说有一种人达不到社会的标准,却不在乎,那一般人就帮不上忙了,他没有羞耻,他不在乎,那谁能救得了他呢?这样的人对社会是一个灾难。我们学习的时候一定要了解,儒家思想希望我们能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应该达到的基本标准,只有超越标准,才能够带来内在的快乐。

【第5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四章,原文是: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段话是曾子说的,我们前面提过,曾子的父亲也是孔子的学生,曾参十五、六岁时,父亲让他也来向孔子学。孔子的学生里面有好几位是父子一起来上课的,像曾皙与曾参,颜路与颜渊,都是父子档。

这段话,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观念,意思是这样的:

曾子说:“我每天好几次这样省察自己:为别人办事没有尽心尽力吗?与朋友来往没有信守承诺吗?传授学生道理没有印证练习吗?”

我们首先看何谓“三省”?有些人说“三省”是省查三次,也有人说“三省”是这三件事我来反省一下。其实都不是,“三”这个字在古代代表多数,不一定指正好三件事。曾参的孝顺是众所皆知,但“三省”里面却没有提到孝顺,可见本章所言只是在举例,并不是只有这三件事情要去省察,人生还有各方面的问题要去思考。但是你只要与别人来往,在外面工作,就要格外注意反省以下几点。

第一点是为人谋,替别人做事,比如从政,上有长官;做事,上有老板,那么就要问自己,有没有尽心尽力?“忠”这个字代表尽心尽力,我们称为尽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第一个要求。第二点是与朋友交往有没有守信用?儒家很强调守信,信守承诺。但是说到守信,儒家的讨论非常复杂,在实现诺言的时候有一个时间差,这中间可能发生任何事。以前答应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去实现不见得恰当,有时候我答应你,认为没有问题,后来发现有问题,那我还要做吗?所以这是比较复杂的一种状况。在正常情况下,说话应该算话,这一点没有问题。所以曾参说“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第三点,“传不习乎”。有人认为这是曾参在自我反省,要翻译成:“老师传给我的,我有没有去实践?”我认为这样翻译不太适合,因为曾参比孔子小了四十六岁,孔子过世时曾参才二十六岁。但是前面两句话,替别人做事,与朋友交往,似乎曾参又已经成年了,在社会上工作了,所以把“传不习乎”理解为曾参自己当老师来教学生比较恰当,因为曾参后来是有名的老师,教出很多弟子,所以他的“传不习乎”是说,我当老师,我教给学生的,自己有没有去实践呢?这个“习”就是《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的“习”,表明要去实践,要自己做到才能教学生,自己没做到,凭什么教别人做呢?这三句话有一个共同特色,都用“不”来问。不忠乎,不信乎,不习乎,这便是反省,从反面来省察自己,这是非常正确的态度。

通常我们在反省的时候,老想着别人有没有对不起我,别人有没有做错事,很少意识到应该反省自己的问题。别人有没有过错,我们反省了也没用,因为他不见得会改。自己有过错,能够不断地反省,就能不断地长进。自己改变之后,别人也会调整对我们的态度的。曾参这几句话是很有特色的,人活在世界上很容易主观,什么事情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没有注意到与别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考虑到别人的立场。所以我们讲到曾参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到这三句话,它所强调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交往。

儒家思想的特色是个体不能离开人群,儒家没有关起门来的贤人。要做贤人、要做君子,就要打开门与别人来往。在家,与父母兄弟姐妹相处;到外面,与朋友,与老板、同事们交往,与天下人都有来往的机会。任何事情发生时都要先问自己做得对不对。孟子把儒家的思想发挥得很好,他很喜欢强调四个字,他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做任何事只要做不通,都要“反求诸己”,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问题,而不是先指责别人有意阻拦或者其他的问题。要问自己,当发现自己没有问题之后,再去看看别人有什么不足,并用善意的方式来劝导。

曾参这三句话讲到“吾日三省吾身”,大家都觉得讲得特别好,特别亲切。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它是曾参的话,我对孔子的学生始终是尊敬的,但是有一点保留态度,因为这些学生还在成长,还在努力的过程中。如果把《论语》里面每一句话都看作圣经,都完全正确,那自己恐怕就受到限制了。因为孔子也说过,曾参特别鲁钝。鲁钝不是坏事,代表这个人很老实,孔子有很多学生很聪明,都创建了自己的学派,但是只有曾参,他通过《孝经》,通过《大学》把孔子的学说传到后代,像孟子这些学者,都受曾参的影响。而曾参作为鲁钝的学生,他从小是受尽各种折磨的。曾参的父亲曾皙,又名曾点,他在孟子眼中是一个狂者。狂者就是志向非常高远,总是拿古人作比较,表明他理想很高,要向古人学习。与这样的人相处是很辛苦的,所以曾参小时候经常挨打,他爸爸理想很高,没什么耐心,曾参反应比较慢,所以经常挨打。古人认为责罚是出于爱心,希望小孩子能够改善。曾参小时候受了很多苦,但是他不会有任何抱怨,孟子很推崇曾参,说他特别孝顺。曾参的孝顺,我们用一个故事就能说明。当父亲老了,眼睛看不到了,给父亲准备的每一顿饭都有酒有肉,父亲吃完毕之后就问,还有剩下的吗?曾参说,有剩下的。然后他还请示父亲,剩下的饭菜要给谁呢?他父亲就很高兴。人虽然老了还是会希望能够行善,因为人性向善,曾参的父亲眼睛瞎了,年纪老了,他的儿子照样可以按他的意思把饭菜送给穷困的人。孟子说他除了养口体之外,还能养志,也就是说曾参让他的父亲的志向可以实现,因为人性向善,让他父亲年纪老了还可以行善,那才是真正的孝顺,而不是只奉养父母亲,让他们活着而已,还要让他们可以继续实践向善的要求。

【第6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孔子说:“青少年在家要孝顺父母,出外要敬重兄长,行为谨慎而说话信实,普遍关怀众人,并且要亲近有善行的人。认真做好这些事,再去努力学习书本上的知识。”

本章前面讲的都是做人处事、德行方面的表现,比如在家孝顺父母,出门敬重兄长,这不只是对青少年的要求,事实上人类社会是持续发展的,今天的青少年将来也会为人父母,也成会为长辈,受到晚辈的敬重。“谨而信”是说话能够信实,行为谨慎。孔子很强调言与行,说话一定要守信,做事要谨慎。因为如果不谨慎,很可能事后再补救就来不及了。所以在言与行两方面能够自我要求,德行自然就慢慢地成长。接着谈到要普遍关怀每一个人,这是很高的理想,因为人的本能都比较替自己考虑,要关心别人,必须自己先稳定了,才能关心。但是追求稳定的同时,也许别人因为我们只顾自己而受到某些损失。所以儒家的思想很强调,修德行善会有内在的快乐,这其实是选择的问题,是长期的考虑,我们是要短暂得到利益,而丧失内心的一种真诚的快乐;还是要坚持内心真诚,照着原则去做,也许短期间有些损失,比较辛苦,但是长期看来,内心的快乐是不能替代的。“泛爱众而亲仁”,说到“仁”,在《论语》里面有两种用法:一种是指涉善行方面。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一些好人好事,但是,做好人做好事,不见得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而孔子所教的仁是要我们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人性向善,由内而发要这么做。儒家重视教育,有一套理论,这个理论很重要,让我们有由内而发的力量,主动地行善,而不再是被动的要求。最后他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很多人就质疑了,为什么念书放在最后?这些事是与别人相处时要做到的,但是我们还是有很多时间是独处的,这个时候做什么事呢?就可以学文了。另外一种用法是孔子特别用来作为术语的,那就比较复杂了。“泛爱众而亲仁”,要接近有仁德的人。但是我们也知道,孔子很强调,在社会上很难看到仁者,他自己都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他讲年轻人要亲近仁,这个仁是指有善行的人。古代是农业社会,安土重迁,所以一个人住在乡里,大家相互熟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做好事谁做坏事,大家都心里有数。所以说年轻人要亲近这种做好人做好事的,因为可以不断地学习。何谓行有余力?比如说现在碰到一个选择,父母亲要我帮忙做一件事,我说不行,我要念书。孔子认为要按照父母的吩咐,先把他们的要求做到。行有余力是说当孝顺父母与温习功课有一点冲突时,要孝顺父母为先,因为如果不管父母的要求,只知道拼命念书,将来就算念到很好的学校,毕业了,进入社会之后只顾自己,变得自私自利,也许是个人才,但是人格方面有瑕疵,这是孔子对于教育的看法。

简单说来,孔子认为教育应该是全人教育,就是完整的人的教育。分三种:第一种是人格教育;第二种是人才教育;第三种是人文教育。把人格排第一,是因为孔子的要求,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所行的都是人格方面的要求,“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都是一种与人相处的自我要求,能替别人设想,帮别人忙,这是一种人格教育,因为人格教育必须自我要求,由内而发,绝不能只是被动去做,所以讲道德的问题,关系就非常明确了,是被动做好事,还是主动做好事,完全不同。儒家所要求当然是自己主动了,这称为人格教育。至于人才教育,是用之于外。在社会上是个人才,可以服务社会,有所贡献。但是人才在有某种专长之后,还应有人文教育,如何调节自己的生活,如何让生命井然有序,充满活力,能够和谐持续地成长发展。这一段特别强调的人格教育与人才教育两者要一起考虑,并且要以人格为先,因为人格是一辈子的事情。最后补充一句,今天许多人让孩子背诵的《弟子规》,就是从本章引申发挥而成的。

【第7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这段话可以分为好几个小段。

孔子说:“君子言行不庄重就没有威严,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以忠信为做人处事的原则,不与志趣不相似的人交往,有了过错不怕去改正。”

这几句话好像座右铭一般。我们一段一段来分析。首先看君子是什么意思,如果君子是一个已经完成的君子,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要求呢?所以我们在读《论语》的时候看到“君子”这两个字要记得,要把他当作立志成为君子的人,这样才正确。换句话说,一个人要立志成为君子,就有很多地方要改善。如果已是君子,何以还会有要改善的毛病呢?所以君子处于一个动态中,也就是说人生是一个趋势,究竟有没有志向。在古代分君子小人其实并不困难,有一句话说“君子立恒志,小人恒立志”。小人老是立志就等于没有志向。君子呢?立定了志向就绝不改变,也就是说要成为一个拥有完美人格的人。所以孔子谈到的君子,是立志成为君子的人。如果言行不庄重就没有威严,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身处世,言行要庄重,这样才有威严,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接着说: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我特别分开这两句话,因为有些人把它连在一起,说如果不庄重,就没有威严,学习也不会有心得。不是那个意思,要分开来看。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因为孔子很反对一个人太过于顽固,太过于拘泥,以至于不知道变通,儒家思想很强调变通,强调时机。孔子描写自己的时候说,古代的那些贤者,他们都要这样做、要那样做,我与他们不同,我是五个字:“无可无不可。”什么叫“无可无不可”呢?就是我没有一定要怎么做,也没有一定不要怎么做,要看时机来判断。儒家思想除了强调仁德也很强调明智,仁智并重,仁德表明内心真诚,真心愿意主动地做好事做好人;明智表明判断,如果不懂得判断,做好人说不定反而被骗上当了,甚至还帮助坏人了。所以儒家很强调仁与智要配合,一个人学习了,心思便比较灵通,碰到问题时,思考起来就会有各种线索。如果没有学习,就只能按照过去的经验,非常有限的经验,来面对眼前的挑战。那怎能去突破困境呢?所以学习了以后心思开通,对许多问题的掌握就不会这样呆板,这便是“学则不固”,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

“主忠信”,孔子很强调要以忠信为做人处事的根本。孔子说过,有十家人住的地方,一定有人像我孔丘这样忠信的,但是没有人像我那么好学,表明孔子强调做人处事就是要忠信。下一句“无友不如己者”,有人把它翻译成“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这样的翻译有问题。为什么?因为你要与别人做朋友的时候,既然还没有做朋友,怎么知道谁比谁更好呢?已经知道谁比谁更好了,便说我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我要和比我好的人做朋友,那比我好的人也会说我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他也不理我了,如此一来,谁能结交朋友呢?所以我特别强调,“不如”两个字可以理解为“不相似”,在《论语》里面例子很多。什么叫“不相似”呢?前面有个原则叫做忠信,交朋友一定是以忠信作为基本原则。然后就要看朋友之间志趣是否相合,比如我喜欢爬山,你喜欢游泳,我喜欢下棋,你喜欢打球,一到放假的时候根本凑不到一起,请问,怎么做朋友呢?志趣相似才有许多交集,我们才能够在许多方面,好比喜欢念哪一类的书,喜欢看哪一种电影,都志趣相似,大家交朋友就很容易了,就很自然了,前面有一个“主忠信”,所以不用担心交到坏朋友,因为忠信是做人处事的根本,然后与自己志趣相合的人、相似的人可以做朋友。

最后一句,有了过错不要怕改正,这一句话事实上很难做到。一般人的过错都来自于性格,什么性格的人犯什么样的过错,要改正过错,等于要修改性格。我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不容易的,虽然难,但还是要尽力去改正。《孟子》有个故事,有一个做官的人和孟子谈了话后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不应该收那么多税,于是他说好吧,我从明年开始减少税收,达到你的要求标准,今年呢,稍微少收一点。孟子如何回答呢?他非常聪明,也喜欢比喻,他说假如有一个人,每天偷邻居一只鸡,别人指出这是不好的行为,最好改过。他说好吧,我改一改,现在开始每个月偷一只,明年开始才完全不偷。这种比喻很好笑,因为从每天偷一只变成每个月偷一只,听起来好像差三十倍,你为什么不立刻停下来,都不要偷呢?孟子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如果知道错,何必等到明年呢?应该立刻就改。但是人最难的就是改过。因为过错与性格有关,你叫我改过,等于叫我调整性格,这是很大的挑战。

从这一章我们可以了解,孔子说的是君子的自我要求,必须言行庄重,必须以忠信为做人处事的根本,这是一个很好的原则。有过错不要怕改正。我们学习儒家会有什么压力呢?孔子说的话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但是这种应该做的事做到了之后有什么收获,它的收获是在内不在外,今天照孔子的说法去做,考试会考得好一点吗?不一定。可以顺利地升官发财吗?不一定。所以儒家一定要保证,我这样做之后合乎做人的要求,我应该有由内而发的快乐。这种快乐与外在的成就不一定同步。如果就外在的成就来看,大家都知道,有很多明显的利益让人享受。照孔子的方式来做,不一定有这些成就,但是一定要很清楚地知道,内心的快乐是来自于做到了人性的要求,而这种要求是普遍的,自有人类以来,不管东方、西方,古代、现代,只要是人,只要做到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然后做到孔子说的要求,犯了过错去改正,会不会快乐呢?这需要体验。我们可以从小地方做起,有小的毛病,改正之后就会发现,别人对我们也比较尊重了,我们对自己也比较肯定,慢慢地再往大的方向走,这是我们学习的一种比较具体的方法。

【第8讲】 #

《论语•学而第一》的第九章,原文是: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曾子就是曾参。这段话内容很简单。

曾子说:“丧礼能慎重,祭祀能虔诚,社会风气就会趋于淳厚了。”

一般讲“终”,就是生命的终点,一个人生命结束了。我们替前辈、长辈办丧事要慎重,因为人死为大,孟子也说过养生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因为人只有一次这样的情况,要隆重、要慎重地举办丧礼。所谓的“远”是指远祖,祭祀远祖,说明一个人不忘本,能够饮水思源,这时要虔诚。“民德”就是指老百姓的社会风气,“归厚矣”,就趋于淳厚。这里要特别了解的是“德”字代表“社会风气”,不见得是指好的,因为如果都是好的,哪里有归不归于淳厚的问题呢?这里的“德”是中性的词,代表风气,就如同“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德”也是代表风气。

一个社会的风气是慢慢形成的,尤其是由上而下慢慢形成的,所以注意到慎终追远,注意到丧礼与祭礼,就会使社会风气归于淳厚。西方人看我们中国人,整体来说,会觉得中国人是祖先崇拜。当然也有人说中国有三大宗教,就是儒教、道教、佛教。我们知道,佛教是从印度传进来的;道教是东汉末期中国本土发展的,内容比较复杂一点;儒教呢?是与整个国家结合在一起,国家的政治领袖天子就是这个宗教的教主,读书人好像僧侣阶级,负责传这个教的。这种说法,我们会觉得有一点过时了,但是外国人有个观察是对的,就是祖先崇拜。中国人对于祖先有特别的情感,总觉得我的生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上有祖先,下有子孙,我们都在生命长河里面的一个阶段,所以曾参说的“慎终追远”是非常好的一个观念。中国人对于家的观念和西方也确实不同。一般而言,西方比较重视个体,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个主要的考虑焦点,父母生我只是偶然的机缘,我自己要负责自己的生命。而中国人不同,中国人把家当作单位,像《易经》的坤卦就提到一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一个家庭,如果经常做好事,后代子孙就会有喜庆,会有很多福报。如果这个家族做很多坏事,子孙恐怕就倒楣了,会有遭殃的事情。这种观念当然是比较浮泛。真正行善避恶的主体还是个人。但是,个人与个人之间,还是有其特殊关联,比如一个家,就是一个单位。在这一方面而言,西方与中国各有特色。

中国人太重视人际之间的网络,重视家庭的血缘关系,以致于很多时候会忽略了法律或者社会的制度。无可讳言的,这可能是部分的事实,但是如果像西方社会,人从家庭里面完全孤立出来成为个体,问题更严重。今日的西方社会,人们精神官能症方面的情况日趋严重,因为很多人变得无依无靠,他上不着天,没有宗教信仰;下不着地,与自然界之间也有距离;中不在人,在人群中也找不到一个归宿,连自己的家庭关系都慢慢瓦解;内在呢?又不在自己,就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所以西方社会人们的精神状况,一般来说是比较差。而今天中国社会也在慢慢现代化,也慢慢倾向西方化,所以要特别注意到这样的问题。家庭是一个群体组成的,它有血缘关系,很多时候我们重视家庭是好的,但同时不要忽略个性。在学业方面,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有很好的表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而子女也希望努力奋斗去光宗耀祖,同时自我也得到改善和发展。古希腊时代在希腊地区不讲国家的概念,讲城邦,像雅典、斯巴达,都是一个城邦,它是独立的经济体,也有自己的武力。有一个词用来形容一个人完全不管城邦,只顾自己,这个词翻译过来就是“白痴”。我们今天听了会觉得很奇怪,希腊人讲白痴就是说:你以为你是个体吗?如果没有城邦,个人根本什么都不是。所以在希腊时代的西方,个人是与城邦连在一起的,每一个人见面都要问你是哪一个城邦的,你来自于哪一个家族的背景。

我们中国人是有家族背景的,但是同时在和西方接触时,我们的个体也慢慢受到重视,讲究人权,讲究每一个人的个性发展。我们很难说哪一边全对或者哪一边全错,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两边能够兼顾,但是兼顾时,我们有时候又觉得许多事情你一讲兼顾,就变成好像没有力量,不容易把它的重点凸显出来,这也是我们要避免的。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完全隔绝的个体,西方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没有人是孤岛。每一个人都是从家庭里面成长,进入社会,将来还要回归家庭的。对个体而言,家可以成为帮助他成长的力量,不见得都是限制。如果做父母的都能了解这一点,对孩子的个性便比较能尊重,而做孩子的也能够尊重父母亲的期盼,双方面就比较容易相处。我记得有一次,有位记者访问一位五代同堂的最年长的老太爷。问他,能够五代同堂,有什么秘诀啊?老人家不讲话,拿一张纸来写了一个字:“忍”。“忍”是一把刀插在心上,这说明一大家人在一起时,真的要互相忍让,替对方设想,有时候难免委屈自己。但不论如何个人在心灵上、在精神上,还是需要家庭的支柱,在外面若有了困难,还是要回到家里面寻求安慰,得到再出发的动力。所以曾参说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句话是有深刻含义的。

【第9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十二章是有子说的。他说: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段话我们特别选出来是因为在二○○八年奥运会时,开幕式特别提到了前面六个字:礼之用,和为贵。我们是礼仪之邦,又强调社会和谐,所以这句话就很具有代表性。

有子说:“礼在应用的时候以形成和谐最为可贵,古代帝王的治国作风就以这一点最为完美,无论小事大事,都要依循礼的规定。遇到有些地方行不通时,如果只知为了和谐而求和谐,没有以礼来节制的话,恐怕还是成不了事的。”

读整段话,似乎有点转折。古代周公制礼作乐,礼与乐本是两件事,我们讲到“五经”,有礼、乐,“六艺”也有礼、乐,它是分开的。“礼”强调人与人之间的长幼尊卑的行为规范,所以一谈到礼节,就包括礼仪,包括礼貌,要分清楚谁是长辈,谁是晚辈,谁是老师,谁是学生,谁是官员,谁是百姓。这样才能够有一个规则,让大家来建构秩序。“乐”是强调和谐。大家在一起,唱歌,听演奏音乐,情感可以调和。有时候一群人都喜欢某些歌曲,大家听了之后就产生共鸣,这种共鸣出现时便觉得情感非常协调,不再计较平常的恩恩怨怨,所以音乐的作用要配合礼仪。“礼”代表区分,“音乐”代表能够协调,有互相搭配的作用。

“礼之用,和为贵”,表明有秩序,才能够和谐。一个社会想要和谐,如果缺乏秩序,缺乏礼的规范,那是假的和谐,无法持久。没有秩序,谈和谐只不过上下都混淆了各种身份、各种角色,那不是真正的和谐。真正的和谐是有秩序的,所以“礼之用,和为贵”这句话很有道理。有子也知道这话会引申出一些不同的想法,所以他才会接着强调古代帝王的治国作风有礼乐,形成和谐。“先王之道斯为美。”美代表很合理想、很值得欣赏。我们欣赏先王之道,就因为它有秩序,效果非常和谐。一个社会,大家都有礼让的风气,一方面能够遵守规定,另一方面又能够退让一步,社会当然是非常理想了。接着说小事、大事都按照礼的规定,遇到行不通时,如果只是为了和谐而求和谐,那绝对行不通。并非要大家不要吵,把问题都放在一边,人和为贵,这样等于和稀泥,等于让大家不要坚持原则,大家都不要相互抱怨,都做好好先生,没有正义,没有善恶是非的分辨,那将来谁还愿意行善避恶呢?所以有子知道不能为了和谐而和谐,和谐要用礼来节制,所以礼的本意就是要有适当的节制,它是代表规范。若没有以礼加以节制,恐怕还是成不了事。

下一章也是有子的,在此合一处做个说明,《论语.学而第一》的第十三章:“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这三句话前面两句很简单,与人约信,比如我与你有约定,须尽量合乎道义,说话才能实践。如果约定的事情不合道义,将来很难做到。所以有子说,和别人约定任何事情最好合乎道义。所谓道义,就是合乎正当性。这样才能实践。再则谦恭待人,尽量合乎礼节,就会避开耻辱。我们有时候强调谦虚,要恭谨,但是如果没有按照礼节适度来约束,恐怕反而会遭人嘲笑,或被看不起,因为太恭谨了,太恭顺了。到时候变成完全没有自己的原则或者立场,这样和别人来往,对方怎么会看得起我们呢?因为自己好像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所以和别人相处时虽然要谦恭,但是要用礼来节制,这可和前面说的“礼之用,和为贵”相互配合。

最后一句较难懂,“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意思是说施恩于人,而不失去原有的爱心,这样就值得尊敬了。这个翻译很特别,一般照朱熹的翻译,说“因”代表结婚或依靠,不失其亲,结婚时也算找到一个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人,如此也就值得尊敬了。这是不知所云。前面两句都是人与人相处,第一句讲信用,第二句要尊敬、恭敬,第三句的“因”与“恩”可以通用。我们施恩于人的时候,对别人做好事,很可能失去原有的爱心。我们在社会上会看到有些人捐款帮助别人,开始是很有诚意,帮久了之后便失去爱心,变成例行公事。所以有子强调当施恩于人的时候不要失去原有的爱心,这样就值得尊敬了。所以这三句话,都讲与别人相处的关系,第一句讲朋友之间守信用;第二句讲对长辈要恭敬;第三句讲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这个时候不能失去爱心,这样就值得尊敬了。

他讲的话一定对吗?很多地方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我们在翻译的时候也觉得很为难,有时候觉得他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呢?我们必须承认,孔子的学生都很用功,也都立志向上,所以我们参考一下是没错的。但是念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这是有子的话,不等于是孔子的话。

【第10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十四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矣。”

这段话很特别,是因为它提到“好学”这两个字,意思是:

孔子说:“一个君子,饮食不求满足,居住不求安适,办事勤快而说话谨慎,主动向志行高尚的人请求教导指正,这样可以称得上是好学的人了。”

谈到好学,在《论语》里总共有三次提到具体的人,第一就是孔子自己,孔子曾经说过有很多人与我一样忠信,但是不像我那么好学。孔子说自己好学,表面上看起来是非常有自信,甚至有一点自负了。但是他这样说正好代表他认为自己不够,才要好学,我好学胜过别人代表我知道自己不够,所以这反而是一种谦虚的表现。然而,好学并不容易,因为人有惰性,往往是读了书觉得似乎派不上用场,或者读太多书了还没有实践,缺乏心得,读后很容易忘记。所以孔子说自己好学代表他的特色。

《论语》里第二个好学的人,是孔子的学生颜渊。有一次鲁国的国君鲁哀公问孔子说,你这么多学生,有哪一个好学的?或者有哪些人好学的?孔子本来可以列出一大堆名单,他有三千弟子,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他可以好好推荐,让国君去重用他的学生,但孔子非常实在,他说只有一个学生好学,就是颜渊。但是很不幸,他活得不久。孔子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过了七十一岁,因为孔子七十一岁的时候颜渊过世,所以他回答鲁哀公的话,只有一个颜渊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他用“不迁怒,不贰过”,评价好学的颜渊,学习与德行配合,以颜渊做代表。

孔子提到的第三个好学的人是一位大夫,名叫孔文子,他敏而好学,不耻下问,非常聪明,并且好学,他不以向别人请教,向身份低的人请教为可耻。不懂,就请教别人,不管别人年纪多大或多小,不管别人身份高或低,不耻下问,非常好学。

这一章有三个含义。第一,“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有饭吃就好了,不要求吃得很满足;有地方住就好了,不要求住的地方一定要很舒服。这代表要降低物质欲望,因为人的时间有限,多追求物质欲望,自然少了很多学习的时间,老是忙于去满足各种外在的要求,哪里有时间去好学呢?第二还是属于言行方面,“敏于事而慎于言”。做事眼明手快,称为敏捷;说话要尽量谨慎,这两方面一般人其实不容易做到,平常我们做事慢吞吞,说话却比什么都快,先说为妙,说出来又不见得做得到,孔子就有这样的学生,我们将来会看到,孔子特别提醒他,话说得很好,但是不要那么急,要先做到再说。我们往往就有类似的缺点,所以说话要尽量谨慎,做事要尽量勤快,这是第二步。这与好学也有关系,因为这样才能够证明我们在培养德行,不断在成长。第三点,“就有道而正焉”。志行高尚的人称作有道,现在还常说“有道之士”。如何知道一个人有道呢?社会上有许多共识,公众的评论意见都认为这个人是有道之士,一定有他的特定的表现值得肯定的。那就要向他请教,请求教正,让他来指导我改善自己。一个年轻人能做到这三点,孔子认为就算好学了。一方面减轻物质欲望,同时自己说话做事能够恰到好处,然后再向那些有道者去请求指导。

好学的目的不是多闻、多见,好像见多识广,与别人谈话的时候什么都懂,或者是什么书本都看,知道很多秘笈,知道很多奇闻怪事。这不是好学,而是有好奇心,可以有很广的见闻。真正的好学不能离开行为,也就是说一方面要了解,一方面要实践。透过实践,使前面所学习的心得更加得到肯定,肯定了之后还要继续往前走。孔子的学生子路很可爱,在《论语》里说他“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这十二个字,说子路这个学生只要听到老师说什么事情该做,如果还没有做到的话,就很怕老师又谈到各种新的道理。如果老师把道理全部讲出来,我做不到,那学了半天只是耳朵听到,嘴巴说说,口耳之间不过四寸,那样的学习不能算真正的好学。儒家对于好学是非常谨慎的,有一定的要求标准,所以孔子才会说我与别人不同,别人和我一样忠信,但只有我特别好学,而他的学生那么多,只有颜渊一个人好学。儒家认为人有理性,一定要发挥理性的能力才能改善人的生命品质。如果不能了解好学,不能做到好学,这一切都要打折扣。比如我们讲人性向善,只讲向善没有用,还要能够实践,能够做到所谓的善,也就是择善固执,才能够体会到人性如何从潜能趋于实现。随着生命的成长,在德行方面也慢慢趋于圆满,才是真正好学的表现。

方才提到孔文子的好学是不耻下问。通常我们在学习的过程,对于年纪、身份、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会觉得向他请教不好意思,其实不必如此,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别人懂得比我多,我就向他学习。从孔子说的很多话可以验证他确实好学,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都是千古名言啊。孔子说有几个人在一起,一定有可以让我学习的地方,我要从他们身上找到优点来效法他们,找到缺点提醒自己不要和他们一样。对方如果言行表现不理想,也可以做我的老师,提醒我不要和他一样。所以我自己学习时,看到优点,就要想和他一样,这是见贤思齐。看到不贤的,就要内自省。不要看到别人不好的地方就嘲笑、就批评,而应该自己反省,看自己有没有和他一样的毛病,通常我们容易看到别人的毛病。耶稣说过“不要只看到别人眼中的小草,而忽略自己眼中的大梁”。当然,宗教家有时候讲话会比较夸张,让人听着就不会忘记。它是种比喻。就是我们会因为自己太过于主观,看不清楚。而看到别人有毛病时,就念念不忘。我们无法了解自己,当局者迷。所以我们在谈到儒家的好学,其中含义非常丰富,它可以概括成为我们做人处世的原则,也就是要自我要求。好学不是为了显示给别人看的,是为了让自己长进的,这也是孔子的一句话,叫做“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孔子所谓的“古之学者”是代表商朝、周朝初年,“今之学者”的“今”是代表孔子当时的情况。“古之学者为己”是为了改善自己,“今之学者为人”是为了炫耀给别人看。所以我们应学古人,好学的目的是要改善自己,让自己生命趋于完美。

【第11讲】 #

《论语•学而第一》的第十五章,内容稍微长一点,原文是: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这段话内容比较多,也需要多一点说明。就原文来看,首先是子贡提出问题,子贡是孔子很好的学生,在他的四科十哲里列名于言语科。子贡请教的问题是说,一个人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傲,这样的人表现如何?我们都知道,人穷志短时很容易表现谄媚,而有钱就容易财大气粗,又变得很骄傲。所以子贡的观点是相当不错的,就是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傲。因为子贡年轻的时候家里很穷,后来做生意发了财,所以他个人经历过从贫穷到富裕的过程。司马迁的《史记》里有〈货殖列传〉,“货殖”就是做生意去将本求利,其中便提到子贡。这说明孔子并没有反商情结,他的学生只要有本事,做生意赚钱也是合法的、合理的事情。那么子贡请教孔子,这两种表现怎么样呢?孔子说还可以,但是比不上贫穷而乐于行道,富有而崇尚礼仪的人。今天,我们的社会已经走向富裕了,所以有四个字特别重要:“富而好礼”。因为古代所谓的礼,它需要金钱作为基础,比如说礼尚往来,没钱不容易做到。礼仪讲究规格,没钱也不容易安排。“贫而乐道”,有的版本为“贫而乐”,它没有“道”这个字,我们特别给加上去,因为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提到“贫而乐道”,而在《庄子》的〈让王篇〉里,提到孔子的学生子路、子贡,他们总觉得说老师理想不能实践,好像自己有问题吧,但颜渊认为老师没有问题。后来孔子劝颜渊说,你为什么不考虑做官呢?颜渊就特别提到,我有老师的道可以乐。这也是“贫而乐道”。否则光讲贫而乐,贫穷怎么可能快乐呢?但是有“道”就可以快乐。因为“道”在儒家是一个重要的观念,让我们知道人生的路何在。各种外在的成就比不上内心的坦荡来得快乐。为什么坦荡,为什么行善能够快乐,“道”正是我们之所以乐的理由。

孔子教学的特色之一,是学生要从消极转向积极。只对学生说不要做坏事,这不够。还要指导他要做好事。这便是消极变积极。所以孔子是在教导子贡这个学生,他回答之后,子贡接着引用《诗》的一句话,他说,《诗》上说就像修整骨角与玉石,要不断地切磋、琢磨,精益求精,这就是您所说的意思吧。我们今天还说精益求精、切磋琢磨,都是要把本来的情况变得更好。因为子贡的问题是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孔子说要更好,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子贡立刻想到《诗》的一句话,所以孔子非常高兴。他说子贡呀,现在可以与你讨论《诗》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自行发挥,领悟另外一件事。子贡的名字叫做端木赐,孔子叫学生的时候都直接叫他的名字,赐。像颜渊,孔子称他叫做回。子路就直接称他由,这在《论语》中经常会出现。孔子的学生,可以说是从平凡通过学习慢慢成长,最后成才的。司马迁说孔子的学生,精通六艺者有七十二人。一般号称七十子,就是非常杰出的学生,对六艺都很了解。子贡口才特别好,将来如果我们想学语言表达,就要特别注意到子贡怎么样和老师互动,他如何探讨问题,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从这一章我们学到做任何事,要从消极的转成积极的、有正面的作为。像孔子说:见不贤要内自省。省察自己是否有相同的缺失,但这样不够。还要见贤思齐,要积极地去学习。这种教学方法是古今中外都通用的。一个像孔子这样伟大的老师,很清楚的表示,让人从消极到积极,从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到积极作为。

一个人贫穷时有可能无依无靠,怎么能够快乐呢?一定是有道才可乐。要了解人生应该何去何从,有时候再怎么努力也不见得会有外在的成就。所以这个时候只有转而走向人生的康庄大道,也就是实践向善的人性。所以我如果择善固执,就是完成我人性最根本的要求。也就是作为一个人,可以日趋完美。如果人性日趋完美,外在的一些得失,相形之下,就算不上什么了。

我们学儒家,都希望在社会上能够有积极的贡献。但不免要看时也、命也、运也。以孔子来说,他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一生做官只有五年的时间,在有所作为的时候又碰到各种阻碍,最后还是周游列国去了。周游列国并不代表他灰心丧志,而是要设法通过他的宣传教化,让各国百姓都知道他的理想。在周朝,每一个国家的念书人都可以周游列国,都可以在各国表达自己的理想,只要有人任用,得君行道,自然可以使整个周朝更为巩固,亦即国家社会更为安定。

至于说富而好礼,那更是理想。现代社会走向繁荣富裕,更需要这种观念。否则有钱而没有人文素养,到时候表现出来非常粗糙的一面,对一个社会来说,那不是好的示范。所以有钱人称作富者,有地位的人称作贵者,富贵之家、富贵之人,对于礼仪、礼节、礼貌要特别重视。子贡年轻的时候是贫穷的,他后来富裕了,所以他就可以思考,在贫穷与富裕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表现自己的言行呢?应该有一贯的原则。所以儒家的思想是强调他的一贯的原则,重心是在内不在外。否则的话,外面一旦出现各种变化,随之丧失内在的原则,这对儒家来说是教育的失败,我们在学习子贡这段话时,可以得到很多启示。

【第12讲】 #

《论语•学而第一》第十六章。这是最后一章,这一章很短,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孔子说:“不担心别人不了解我,只担心我不了解别人。”

这段话很有趣,因为和它类似的话至少还有其他四处,回顾一下,我们在〈学而篇〉的第一章所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可知在孔子看来,当时很多念书人都怀才不遇,总觉得好像别人不了解我。因为如果有人了解我就能给我机会施展抱负。如果别人不了解我,我该怎么办呢?孔子首先说他只担心我不了解别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一方面是别人不了解我,一方面是我不了解别人,这是双向的。年轻的时候,我们会担心别人不了解我们,但是等到年纪大了,我们自己当上了一个单位的主管,或者是当了老师、做了父母亲,这个时候就要担心我们不了解别人。

《易经.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也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很有表现,这时候希望有人可以赏识、提拔。但是到了九五,升为领袖的位置,这时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二与五都有一样“利见大人”。代表年轻时所适合见到的是能够赏识我们的长官。等自己当了长官之后,适合见到优秀的年轻人才。因为如果不了解别人、不能提拔好的人才,将来社会也很难进步发展,所以这两方面要考虑:一方面,我们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我们,时候到了总是会了解。而更要担心的是我们发掘不了人才,这会让一个社会或者一个团体不能够发展得更好。

《论语》的〈宪问十四〉和〈卫灵公十五〉说的话都差不多。“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要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做到这些事情。假设今天有人了解我,而我能力不够怎么办呢?给我机会去做一件事情,没做好怎么办?“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病”,意为“患”,“患”就是担心。“病”就是“以此为病”。所以不要特别去在意别人不了解自己,要担心的是自己能力不够、无能。所以在《论语》里面多次谈到没有人了解自己,或者别人不了解我。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求为可知也”,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你,要设法让别人愿意了解你,或者说让你值得被别人了解。我们谈到人与人相处,要了解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因为了解一个人,要看他过去的表现,看他现在做什么事,还要看他将来往哪里发展。所以了解一个人的才华、学识,需要时间。有时候需要场合让他表现,如果还没有机会表现,那怎么办呢?古代很多读书人都要主动地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专长何在。孔子周游列国也有这样的用意,从春秋时代到战国时代,各种学者都出现了。可以说是到处向别人介绍自己的观点和学术,有点像推销自己。事实上,推销自己不见得是坏事,因为只要真的有本事,可以为社会、国家做事,这是国家之福。子贡有一次很含蓄地问孔子,说假设这里有一颗很好的宝玉,你是把它藏在柜子里面呢,还是等待好的商人识货来把它买走呢?我们今天用待价而沽,其实在原文里面,那个“价”更应该是指贾,商贾的贾,就是做生意的人、有眼光的商人。孔子听到子贡这么说,他并不问美玉在哪里?因为子贡是言语科的高材生,口才非常好,他讲话善于使用比喻。他当然是把孔子比喻为美玉。孔子说得很直接,他说把它卖了吧,我是在等待识货的商人呢。这说明不被人了解在古代是经常出现的。尤其是孔子,他自己受到好的教育,努力学习,后来也造就很多人才,但那时并没有像科举考试这样的机会。当然科举考试不见得都好,也许为了公平而忽略了人才各方面的杰出表现,就好像今天的大学联考,有它的功能,也非常公平,但对于人才的选拔也有它的限制。所以自古以来,一个社会始终在担心好的人才,如果没有受到提拔,那是社会的损失。对他个人来说,当然也是很大的不幸。因为他好好做学问、做研究,同时有着特别的能力,他如果没有机会表现,不是浪费了吗。对个人来说,是浪费了人才;对社会来说,人才本来可以使社会变得更好的。

所以《论语》里说,我担心别人不了解我吗?不用担心。要担心的是我能力够不够,我有没有资格坐这个位置,我是不是有条件让别人了解。同时我不了解别人恐怕更严重,因为我将来有了一定的职位之后就要提拔很好的人才,使社会持续地发展。每一个人都要记得,一旦成为领导者,不管是大的、小的单位,都要提拔人才,让人才可以顺利施展才华。这样,这个社会才能公平发展,往前进步。

如何能了解别人呢?我们将来会看到《论语》的最后一章,也就是《论语.尧曰第二十》,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你如果不懂得怎么听别人说话,你就不可能去了解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所以要了解一个人,就要懂得听别人怎么说话。是巧言令色,还是很实在,可以代表他真正的见解。自古以来,儒家的思想是受到肯定的。《庄子》里有一个故事,说全鲁国的人都穿儒家的服装,但不一定懂儒家的道理。根据庄子的说法,儒家的学者们头戴的帽子是圆形的,代表懂得天文;脚穿的鞋子是方形的,代表懂得地理;他身上挂一个玉佩,用五色丝绳所系的玉玦,代表遇事能够决断。所以如果说穿上儒家的服装,懂得天文、懂得地理,对于人间的问题可以做正确的判断,那真是了不起的人才。庄子故意开玩笑,说鲁国到最后,真正敢穿这样的服装,可以回答鲁君的问题的,也不过一个人,这个时候就凸显出人才了。所以很多时候要等待机会,不要着急,要尽量充实自己。学习是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要精益求精,要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将来总有机会让别人了解我。我就可以尽力为社会服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