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第四
【第40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孔子说:“居住在民风淳厚的地方是最理想的,一个人选择住处,而错过了民风淳厚的地方,怎么算得上明智呢?”
这里有两个重点,第一,民风淳厚是很理想的;第二,选择何处居住是很重要的。里仁为美的“美”,指值得欣赏。我们选择住家的时候要看它的社会风气。好的社会风气一方面让生活有安全保障,邻里相处,大家可以守望相助、敦亲睦邻。而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孩子能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比较令人放心,古代就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孟母三迁”,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孟子小时候,家住在坟场附近,看到有些人上坟去拜拜,他就跟着去看,甚至还学别人怎么挖坟墓,怎么祭拜,妈妈一看,小孩子三四岁学着别人去祭拜,去哭坟,实在不太适合。于是就搬家到市场旁边。之后,孟子又跟着别人称斤论两,学起买卖。妈妈一看,这么小的孩子称斤论两,和别人谈条件、讲价钱,好像也不太适合。再搬家,第三次搬到一所学校的旁边,小孟子还没有到念书的时候,每天看到比他年长的大哥哥们去念书,就跟着去。在外面看,在外面听,也开始念书了。此时孟母才觉得放心,认为这才是应该选择的地方。孟母非常贤慧,足以为天下母亲的表率,因为她选择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居住。
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小孩读好学校,这点可以理解。但是我一向认为孩子太小,让孩子进入好的学校,竞争压力很大。我比较喜欢强调孩子念书有一个渐渐往上的过程。这与我个人的经验有关,我小时候在乡下念书,上的是一般国民学校,绝不是讲究升学率的明星学校,到小学五年级还是光脚上学,和乡下孩子完全一样。中学时代就到大城市附近去念书,这是一所中间程度的学校,我在这个学校创建了自信,因为我功课很好。大学的时代,我也没有念最好的学校,上研究时才念比较好的学校。然后再到美国念书。这一路慢慢往上的求知过程,让我一直充满信心,相信只要用心力争上游就可以把功课念好。自信对很年轻人很重要,太早让孩子进入最好的学校,去和最好的同学竞争,不见得是好事。
今天做父母的比较重视孩子的成绩,和进好的学校。往往忽略“里仁为美”,淳厚的、善良的风气,在一个风气善良的环境中学习,远比选择成绩竞争激烈的学校,对孩子一生的正向影响深远得多。每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不同,有些孩子只会念书,别的事情都不会,会念书固然是个优点,但是只会念书,人生的发展也有很大的缺陷。另外一些孩子,虽然念书不见得很好,但是别的方面,比如德育、体育、美育、群育都非常好,那么他人格的发展就会比较完整。所以儒家谈到对孩子的教育,除了人才教育之外,还有人格教育,以及人文教育。人文教育,特别重视艺术修养,有好的艺术修养,自然能造就善良淳厚的氛围,配合美好的居处和学习环境。
每一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专长,全能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所以做长辈的,做父母的,做老师的都要设法欣赏年轻的学生,创造机会让他的专长可以完全发挥。
【第41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二章,原文是: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孔子说:“不行仁的人没有办法持久处在困境中,也没有办法长期处在顺境中,行仁者是自然而然走在人生正途上,明智者则是了解人生正途的重要而作此选择。”
这里我们要把“仁”当作动词来用,不仁者与仁者意义的区分,就是不去行仁的人,以及去行仁的人。把“仁”当做动词,才能够分辨一个人行仁或不行仁。不行仁的人不能长久处在困境和顺境里面。不行仁,简单说来就是没有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如果处在困境里面就容易胡作非为,但若处在顺境又容易沉迷于生活享受。所以孔子说得很清楚,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两个选择:或者走上正途,或者不走上正途,没有中间的情况。后来孟子引述过孔子的话,他说:“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人生的路只有两条,或是行仁,或是不行仁。用现在的话来说,或是做好人,或是不做好人。如果不做好人,不走在正路上会有什么结果?在困境会放弃原则,在顺境也会放弃原则。就如同孟子所谓的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是大丈夫。不是大丈夫的人,拥有富贵就淫了。沉溺在富贵里面吃喝玩乐,不长进。贫贱不能移,如果贫贱就改变一个人志向,这人必不是大丈夫,也就是不行仁的人。所以为什么不行仁的人不能长期处在顺境,也不能长期处在困境,因为他无法坚持理想。
我们都知道处在困境不容易,什么事情都不顺利,很辛苦。但是,处在顺境也不容易,许多人在飞黄腾达时,往往不再坚持最初的理想了。在任何环境中能否坚持的关键是行仁,如果不行仁,无论顺逆都无法坚持自己的理想。如果能行仁,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在富贵里面不会被它迷惑,在贫贱的时候也不会失去志向。
“仁者安仁”,我们翻译为:行仁者是自然而然走在人生正途上。《为政篇》读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中曾提到过“安”,就是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安心、可以安顿。这往往可以看到人内心中最深的愿望。比如我现在决定走上人生正途,决定做好人,那么做好事便很自然,毫不勉强。因为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是我主动愿意去做的。这就是安于行仁。做好事本来就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做好事的理由是从外而来的,也许是金钱的诱惑,所以去做好事,也许是外在的压力,因为别人看着我、别人要求我。第二种是由内而发,自己愿意做好事。第一种状况从外在诱因而做好事,做好事往往只是虚应一番,一旦诱因消失,就不做了。第二种状况是由内而发,一旦动心起念,就不会受到外在的干扰,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才是儒家的思想。所以讲“仁者安仁”,基本上是说行仁的人安于行仁,自然而然就去做好事,因为他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
“知者利仁”,“利”这个字代表有利,“知者”代表聪明的人,了解道理的人。聪明人知道行仁对自己有利。我们都很重视别人的评价,有些人不见得立刻就可以做仁者,立刻就自然而然由内在主动去行善。但是很多人很聪明,知道如果为善、行仁,别人会给予根本上的肯定,因为大家都是人性向善。所以说行仁后得利最多的是自己。举例来说:假设我坐在车上,一个老太太上来,我是仁者的话,我自己愿意让座,完全没有人要求我,这是行仁。但是一般人做不到。一般人最多做“知者”,老太太上车,我把座位让给她,老太太感谢我,其实我才应该要感谢老太太,因为她给我一个机会肯定自己是一个向善的人,这个更重要。
平常我们与别人来往的时候,都不太谈仁,往往只计较利害关系,这是一般的社会情况。如果一味这样,到最后恐怕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多么可惜。好好的一个社会,就变得复杂纷乱,最后分崩离析了。再比如一个企业家捐款给灾区,他如果真是要行仁的话,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这叫做安仁,仁者安仁,就做自己该做的事,做的时候心里很愉快。换做知者利仁会是什么状况呢?他捐款之后,因为要报销,所以要公布公司捐款的流向,和捐款若干,这对企业的形象也有利,这就是知者利仁。捐款消息一公布,所获得的广告效果远远超过花钱登广告。很多企业家是很聪明的。他作为企业家,一定会将本求利,精打细算,好不容易赚了钱,却要他安于行仁,完全不要计较得失,这样有点强人所难。他只要能做到很聪明,知道出钱做公益事业,公司的社会形象更好,而且广告的效益更大,有这样思考方向的公司负责人很聪明,我们也赞成这样的聪明。
儒家不只教人做好人、做好事,同时也说明这样做对自己最有利,这一点是我们要特别强调的。因为它可以使你向善的人性不断得到实现的机会,感觉到生命越来越充实,越来越圆满。当然最高的境界还是要到安仁的阶段,可以完全不在乎任何一切,只为了该做,就做。
【第42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三章,原文是: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孔子说:“只有行仁者能够做到喜爱好人、厌恶坏人。”
一般人都是喜欢朋友,讨厌敌人。朋友好坏先不管,只要是我的朋友我就喜欢,敌人好坏我也不管,只要是我的敌人我就讨厌。只喜欢朋友而讨厌敌人,而忘记了应该喜欢好人,讨厌坏人。这章说明只有行仁者能够做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不管这个好人坏人是朋友或是敌人。这相当困难,会被批评为不近人情。
一般人会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论好坏一味包涵;因为是敌人,所以不论好坏尽情打击。这样是不分是非,敌人虽然是对手,但也有好人,孔子说这些话,可供我们深思。苏格拉底说过:坏人没有朋友。坏人为什么没有朋友呢?黑道上大家相互称兄道弟,彼此讲究义气,坏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原来苏格拉底认为“朋友”这两个字一定要以“道义”为主,坏人本身既不讲道义,当然没有朋友。美国很多黑社会老大,最后都是因为内讧进了监狱。这就是苏格拉底说的“坏人没有朋友”的意思。
但是人是会变的,好人可能因为堕落变成坏人,坏人也可以因为改过而成为好人。所以人的生命充满着动态的力量,人们无时无刻不面对选择,选择错了要立刻改善。儒家并非主张人性本善,因为儒家知道每一个人都有弱点,每一个人都要做选择,每一次选择都是挑战,都是考验。所以只有仁者可以做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不管朋友还是敌人,都是一样。
《论语•里仁第四》第四章,原文也是很短。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孔子说:“只要立志行仁,就不会做坏事。”
说到“立志”,在《论语》里面出现过三种“立志”。第一是志于学。第二就是本章所说的志于仁,立志于行仁。第三是志于道,立志于求道。三个志,它的对象内容大同小异。所学的是什么?学做人处世的道理。
“仁”是什么?“仁”在《论语》里面出现了一百多次,学生每一次问“仁”,孔子的答案都不同,我们也很难说明它的具体意义。但是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仁”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正路。学生问仁的时候,孔子的回答都不同。他因材施教,按照每一个学生的情况,给他一个行仁的方法。
学生司马牛问老师什么是仁?孔子就说:“仁者其言也讱。”讱的意思是说话慢吞吞,这也算是行仁吗?我们都以为行仁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应该像孔子回答颜渊的“克己复礼为仁”,那样冠冕堂皇。结果他回答司马牛“说话慢一点就是你的人生正路”,说明了“仁”这个德行的实践是因人而异的。
立志行仁,就是立志走上个人的人生正路,那么绝对不会做坏事。《易经》第一卦乾卦有文言传,其中说到“闲邪存其诚”,意思是说,要防范邪恶以保存内心的真诚。这话说得好,人只要真诚,就会跟邪恶势不两立,由此可知人性向善。立志行仁,真诚由内而发,走上人生的正路,跟邪恶势不两立,绝不做坏事。只有这种行仁的人,才能够作到喜欢好人、讨厌坏人。
儒家思想谈到“仁”时,一再强调人性向善,“仁”就是由真诚引发力量,力量代表“向”,力量由内而发,自我要求做该做的事,该做的事便是“善”。虽然这个向善的过程还需要教育来引导,但是内心里面引发的力量才是关键。若没有内在的力量,行善永远都是被动的。仁者安仁,只要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就自然而然安心地去做该做的事,这才是儒家的理想。只问是非,只问善恶,这样的人行仁才能真正达到没有私心的要求,称为无私。
【第43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五章,这一章内容较长: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孔子说:“富有与尊贵是每一个人都想要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接受的。贫穷与卑微,是每一个人都讨厌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逃避的。君子如果离开了人生正途,凭什么成就他的名声?君子不会有片刻的时间脱离人生的正途,在匆忙急迫的时候坚持如此,在危险困顿的时候也坚持如此。”
这段话非常深刻。每一个人都想要富贵,每一个人都不想要贫贱。但是,如果没有按照正当的途径把富贵加在君子身上,君子不会接受。但是面对贫贱就不同了,如果不依正当途径把贫贱加在君子身上,比如该当官不给官位,该赚钱不给机会,因这样的状况而陷入贫贱,君子是不会拒绝、逃避的。
我们不免要问:为什么都是不依正当的途径,君子不要富贵,却能接受贫贱呢?照一般人的理解,只要不依正当途径,给我富贵我不要,给我贫贱我也不要。但是儒家不这样想,这值得我们思考:富贵与贫贱究竟有什么差别呢?我们都知道,富贵对人来说具有诱惑,很容易因为富贵而忘记了根本,得意忘形。一个人有了富贵之后,便容易忘记他年轻时的理想。所以孔子对于富贵,有相当程度的戒心。至于贫贱,自然也不好受,贫贱夫妻百事哀,要一个贫贱的人坚持理想,也不容易。儒家认为,一个人在贫贱中,外面没有任何依靠,反而比较容易收敛自己,回归内心去思考人生应该何去何从。所以通常我们讲到富贵与贫贱这两种极端的时候,会发现凡是有见解的哲学家与宗教家都有他特殊的看法。比如,释迦牟尼本来是印度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拥有荣华富贵。但他为什么要出家去追求贫贱的生活呢?因为他要修练,他要修道,最后他也确实放弃了一切,修成正果,在菩提树下悟道。这是佛教的一个很好的启示。再看基督教,耶稣也认为,一个人如果拥有富贵,麻烦可大了,他说:“有钱人进天国,好像骆驼穿针孔一样。”对此有两个解释,一个说骆驼其实应该是骆驼毛。骆驼毛要穿针孔不容易,骆驼毛很粗。第二个解释,说耶路撒冷有一个门叫做针孔门。第二种解释我个人觉得还满合理的。针孔门,很小,骆驼要钻过需要先练成缩骨功,那是太难了。耶稣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有钱人、富贵者沉迷于富贵,不易进行心灵上的修养。所以佛教和基督教对于富贵都有戒心,因为它会让人沉迷其中。
相反的,对于贫贱,他们反而觉得不见得不是好事。因为贫贱会让人收敛自己,知道在世界上我们都是过客而不是归人。人在世间是短暂的一生,所以要把握的不是外在的成就,也不是富贵,而是内在的修练,修养自己的心灵。所以宗教界对于贫贱显然是抱着比较正面的态度,因为它会让人往内在去发展、去修练,去往上提升。
孔子也抱持同样的态度,当处在贫贱中时,反而可以修练自己。孔子评价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虽然贫穷,但非常快乐,有钱人都没他那么快乐。我们透过这段话便能知道儒家的思想。比起宗教,儒家有同样的境界,孔子不是宗教家,但是他的哲学有宗教的高度,也包含了宗教的情操。
接着后半段说,君子如果离开了“仁”字,离开了人生正途,凭什么来成就他的名声呢?“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这句话相当重要,因为孔子说过一句话,君子最讨厌的是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留下好名声。要靠什么出名,这句话就是答案,“君子去仁,恶乎成名”。离开了“仁”,凭什么出名?一个君子靠有钱出名、靠做官出名,都不够,要靠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出名,这才是标准答案。所以君子离开人生的正途而成就名声,是不可能的。
我们学儒家一定要记得,它绝不是只告诉我们要积极入世,要努力做官服务人群,那些只是方法或手段。活在世上,真正要做的是走在人生正路上。
最后一句话,真是精彩。君子不会有片刻的时间脱离人生正途,并且“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在匆忙急迫的时候坚持如此,在危险困顿的时候也坚持如此,都不能够偏离人生的正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能够检验出来你是否真正有行仁的决心,有行仁的理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而君子对此的不同态度,正好显出儒家思想的最主要特色。
【第44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孔子说:“我不曾见过爱好完美人格者,与厌恶不完美人格者。一个人爱好完美的人格,已经达到最好的极限了。厌恶不完美的人格,他追求完美人格的办法,是不使偏邪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有没有人会在某一段时间致力于培养完美人格的呢?真要这么做,我不曾见过力量不够的。或许真有力量不够的,只是我未曾见过罢了。”
这段话说得相当伤感。因为他多次提到“我没有见过”。孔子没见过什么样的人?他说:我没有见过一个爱好完美人格的人。这里把“仁”这个字翻译成为“完美的人格”。我们以前谈过,孔子的“仁”有三个重要内容,第一是人之性;第二是人之道;第三是人之成。所以仁义的“仁”这个字,就是我们的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只有这样的理解才比较完整。第一,“人之性”,只要真诚,就会发现自己向善的力量由内而发,要行善避恶。第二,“人之道”,就是人生的正路何在,在于择善固执。第三,“人之成”,人的完成在止于至善。
在这一章里面讲的“仁”是完美的人格,表示人的完成。所以孔子才会说没有见过爱好完美人格的,也没有见过厌恶不完美人格的。这两句话听起来好像孔子有点悲观。他接着就说了,好仁者,无以尚之,一个人爱好完美人格,没有比他更好的了。人生应该追求的最高目标就是完美的人格,只要爱好完美的人格,这一生不会做坏事,一定努力向上。他也没有见过厌恶不完美人格的。这一种当然是比第一种差了。第一种是主动积极地爱好完美的人格。第二种是讨厌那种不完美的人格,不使偏邪的行为出现在自己身上。
孔子教学生一向是两种策略。第一种是消极的,不要做坏事。第二种是积极的,要去做好事。人的学习要使自我从消极到积极。西方的教育也相同,做一件事情,消极的就是指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或者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消极带有否定的意思。积极就是正面的,就是说你要这样做、你要那样做,你要去做什么。孔子在这里,他先说积极,爱好完美的人格,再说消极,厌恶不完美的人格。可惜这两种人孔子都说没见过,常人对于完美的人格不太在乎,只求自己生活的方便,往往做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了。孔子认为这样不够好,真正要做到好,应该往上走,没有第二条路。他接着说,有谁能够在任何一段时间致力于追求培养完美的人格?如果真要这么做,我不曾见过力量不够的。“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一日代表很短的时间,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段时间里面,他只要立志培养完美的人格,孔子会说:我没有见过谁力量不够的。这就是儒家给人们的信心。
我经常强调,春天的时候要读《论语》,因为春天是个适合立志的季节。读《论语》就会发现,人生充满希望,孔子认为没有谁力量不够。任何时候只要愿意走上人生的正路,绝不会力量不够,就看自己愿不愿意选择这条路而已。
所以我们学儒家思想就要知道,为什么孔子苦口婆心,一直要我们努力往上走呢?因为人性向善,我们都身不由己,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内心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声音,在要求我们继续努力。我们追求的当然不是外在的成就,外在的成就也并非想要就有,但是内心的成长要求,人只要肯去做,一定会有成果。这样做会快乐吗?颜渊为什么快乐?懂得这个道理,就知道这样做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
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没有见到谁喜欢美德像喜欢美色一样。这是多大的遗憾。他说“如果有人想立志行仁,我没有见到谁力量不够,或许有这种人吧,只是我还没有见过呀。”这给我们很大的鼓励,我们应该从这句话得知,孔子对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期许,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同样的人性。这一章谈到“好仁者,恶不仁者”,要理解“仁”是完美的人格,才能讲得通畅,讲得较清楚。
【第45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七章,原文是: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孔子说:“人们所犯的过错,各由其本身的性格类别而来,因此察看一个人的过错,就知道他的人生正途何在!”
这段话至少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每一个人都难免犯错。比较温和的人所犯的过失就可能偏向懦弱这一面;有些人个性比较刚强,所犯的过失,恐怕就显得比较莽撞。所以,有什么样的个性,就会导致什么样的过失,这是很难避免的。在《论语》里面,孔子也多次承认自己有过失,当别人发现他的过失,孔子非常高兴,他说:我很幸运,只要有过失,别人都会发现,也会告诉我。他后来学习《易经》,表示如果再过几年,到五十岁的时候,专心研究《易经》,将来就不会有大的过失了,这表明小的过失还是很难避免。这就是实际的人生,没有人是完美的,也没有人不能走向完美。
古希腊有三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亚里斯多德的学说,一般被称作中庸之道。我们会觉得很好奇,中庸不是我们儒家的特色吗?其实西方也是一样,亚里斯多德很强调修养,他解释“中庸”的意义;比如要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那么先把两种不好的极端找出来,一边是懦弱,一边是鲁莽。在懦弱跟鲁莽之间,寻找一个往上提升的空间,这便称为中庸。中庸绝不是站在中间停止不前,而是站在中间,但往上提升,取双方的优点,在西方也有这样的见解。
这段话另一方面的意思是,孔子认为人们所犯的错误都因其本身的性格类别而来,“党”这个字,在古代指的是一种类别。在各种心理学的研究里面,都把人分成偏向感觉或感性,偏向理智或理性等类型。过度感性的人,遇事容易冲动,很难做冷静的思考;优点是热情,相处起来很温暖。如果偏重理性,对任何事情都很冷静客观,善于分析,但是有时候便缺乏行动的力量。所以性格的类别,各有不同。犯的过失,也各有不同。
怎么办呢?不要担心,孔子说:“观过,斯知仁矣”。看到一个人的过失,就知道他的人生正途应该往哪里走。做老师做父母的,看到孩子有过失,不要担心,从孩子的过失中我们能了解这个孩子应该往哪里发展。最怕的是看不到过失,如果一个孩子的表现让人看不到任何过失,便很难给予指导。孩子有时候刻意让自己的过失不显出来,老师和父母反而无从教起。孔子教学最有名的例子,是他教两个学生,子路和冉有。他们两个人,都问同一个问题:听到该做的事,要不要立刻做呢?子路个性勇敢向前,所以孔子对他说:不行,有父兄在,做任何事都要先商量请教,不要那么冲动。冉有个性比较软弱,所以孔子建议立刻去做。因为冉有谨慎有余而动力不足,比较退缩保守。这说明的确每一个学生都有过错,但是只要知道他的过错,就知道他应该在哪一方面下工夫。其实,一个人最难的就是不再犯同样的过错。在孔子的学生里面,颜渊是最好的代表。孔子用六个字来评价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不贰过,就是不犯同样的过失,一旦知道这个事情是错的,下一次绝不再犯,这非常不容易。一旦发现自己有问题,立刻调整自己的性格。很多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格可以改吗?“性格”,可以分为性向与风格。性向很难改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向,有些人喜欢自然科学,有人喜欢社会科学,这种性向有时候是天生的。而风格则不同,西方学者怀德海说:教育就是风格的培养。因为你受过教育,知道该怎么样做人处事,你有什么原则要坚持,于是就形成了你特殊的风格。我们到现在还在说,某某人做领袖,他有他的领导风格。个人要创建什么样的风格,这一生要怎么发展,要明知自己的优点,也要了解自己的缺点,如果能够针对自己的缺点加以改善,优点就可以更加充分地表现出来。
【第46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孔子说:“早晨听懂了人生理想,就算当晚要死也无妨”。
这简单的七个字,含义很深刻。因为它第一个谈到“道”,第二个谈到死亡,像孔子这样的伟大的哲人,对于死亡,肯定有特别的观点。孔子把道与死连在一起,确实是一种特别的价值观,值得我们注意。
宋代学者朱熹教学生学《论语》,一边教学,一边讨论。有学生问:老师,孔子说早上听懂了道,晚上要死也无妨。这好像不太对吧?因为听懂了道,应该加以实践,设法改善我自己。比如说多活个半年,半年之内加以实践和改善,这不是更好吗?朱熹就说,确实应该如此,你不要那么急,早上听懂了,还没实践和改善,怎么可以匆匆地就离开呢?朱熹和学生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把握到一个重点。怎么理解孔子说的朝与夕?下面我用宗教教主的观点来做说明。
圣经里有一个故事。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左边钉了一个强盗,右边也钉了一个强盗。这两个强盗,是当时有名的通缉要犯,而耶稣,是一位善良的人。左边的强盗,就故意拿耶稣开玩笑。他说,我们既然一起被钉死,算是有一点情份,你如果是上帝,那能不能显一个奇迹,让我们三个人一起从十字架上下来,好好作一番事业,这话有些讽刺的意味。右边的强盗良心发现了,他对左边的强盗说,我们两个人一辈子做坏事做多了,今天有这个结果是可以料到的,但是耶稣肯定是冤枉的。于是右边那强盗就对耶稣说,如果你是上帝的话,能不能让我得救呢?耶稣回答他: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升天堂。当我小时候念到这个故事,觉得很惊讶,这个坏人钉在十字架上,完全没有做任何好事,他只是在死前悔悟,有了一点忏悔。耶稣竟然对他说:今天晚上就升天堂。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不是一样的境界吗?这就说明在人生的修养过程里面,做几件好事是“量”的问题,但是心转向正确的方向,转向光明,那是一个“质”的问题,质的问题显然更重要。佛教其实有一句很通俗的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体现了这个意思,放下屠刀,还没有做什么好事,为什么立地就成佛?这表示一旦觉悟,生命就转向光明了。所以我们常常强调,行善时,重要的是内心要转向光明,不要计较做了几件好事,谁做得多。行善的数量多,并不代表功德就一定超过别人。许多人不能正确理解孔子这句话的含义,人生的关键在于能够转向正确的方向,一旦转向正确的方向,做起该做的事来,就非常的自由,非常的自在,也非常的主动,生命本身并不在乎做几件好事,而在于只要转向善,整个生命在质方面将完全改变,与过去判若二人。
世界各大宗教都有类似的观点,意即不管这一生如何,只要发现自己有错,就要找到正路,立刻悔改与改善。一旦找到正路,所有的过失很快就可以化解,仿佛立即感到自己的生命充满力量由内而发,遇到该做的事,当仁不让于师。连对老师也不要客气,该做的事,立刻就做,因为在一个行善的人心中,没有什么老师、学生的问题,我该做的,就去做,能做到,人格就往上提升了。
【第47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九章,原文是: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孔子说:“读书人立志追求人生理想,却以简陋的衣服与粗糙的食物为可耻,那就不值得与他谈论什么道理了。”
我们一再强调,谈到孔子的志向,要注意到他有三个方向。第一,志于学:一辈子要好好学习。第二,志于仁:志于行仁,仁是个人的人生正路。第三,要志于道:道是指人类普遍的正道。
本章要谈的是志于道。读书人如果立志于学道行道,就不应该因为吃不好,穿不好,而觉得可耻。如果这样的话,就不值得跟他谈论人生的理想了。一般而言,“道”有两个意思,一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第二是人类共同的正路,人人都应该走在上面。儒家的思想所掌握的是第二点,意即一个念书人如果立志于求道与学道,那么他心思应该专注于内在,致力于自我的成长,而不要专注于外在,专注于外在的话,就很容易被富贵荣华所眩惑。
古时候也有类似的故事。管宁、华歆两个人是朋友,年轻的时候一起耕田、一起念书,有一次,在耕田时挖到一块黄金,管宁根本看都不看,继续耕种。华歆却把黄金捡起来看了一下,再把它丢掉。为了这事,管宁与华歆差点绝交。因为管宁耕田种菜,过清苦的生活是要念书,是为了懂得书中的道理,将来好出来服务百姓。华歆显然对黄金、对钱财有些兴趣,此二人道不同,你华歆可以去赚你的钱,赚钱不是坏事。但是,我管宁的志向是念书。道不同不相为谋,“道”是中性的,就好像人生有路,条条大路通罗马,表明人生的路不同。如果路不同的话,还要一起商量吗?
有时候学习儒家会有压力,因为儒家的思想,一方面给人很高的要求,而另一方面,又很少人真正了解孔子的“一贯之道”。所以学习儒家,只感觉到压力,而不太容易发现他的快乐。颜渊能够感受到快乐。他那么穷困,但是却特别快乐。为什么呢?北宋学者周敦颐教学生时,常常喜欢问“寻孔颜乐处”,孔子跟颜回,为什么快乐。孔子和颜渊,都很穷。但是他们都很快乐,难道他们喜欢穷困的生活吗?不是的,没有人会喜欢穷困的生活。孔子也说过: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但是为什么他们在贫贱的情况之下,还能够快乐,这就是儒家思想的重点,孔子不反对富贵,也不特别排斥贫贱,如果走在正路上而得到富贵,其实这是好事。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儒家排斥富贵,孔子也说:天下上轨道的时候,如果你贫贱,这是很可耻的。因为既然天下上轨道,人才必然能被社会所用,好好发挥,自然有富贵。相反的,天下不上轨道的时候,如果你富贵,这是很可耻的,因为富贵一定是非法得来的。
《论语》书中所载往往都有其背景,在什么情况下,孔子发表这样的意见。而学生记录的时候,并没有把背景写下来,所以我们学《论语》,如果不了解背景,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讲这句话。这也是今天为什么要特别介绍《论语》,仔细讲解每一句话,就是设法把它可能的情况,做一个比较完整的梳理,这样才能理解孔子的用心与苦心。
【第48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十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孔子说:“君子立身处世于天下,无所排拒,也无所贪慕,完全与道义并肩而行。”
这段话是孔子提醒他的学生们,到任何地方,如果你是个君子的话,就要记得,第一,无适也。“适”,在古代可以用作“敌”,就是对抗、排斥。第二,无莫也,“莫”这个字音和字义同“慕”。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跟别人来往,没有要排拒什么,也没有要贪慕什么,完全与道义并肩而行。
“义”这个字,我们进一步说明。孟子就特别提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为什么这样说?大人是德行完备的人,说话不必守信,做事不必有结果,这还得了?儒家不是讲信用吗?说话怎么可以不守信?这里就要思考了。从前答应的事,时间到了,我应该要做到,这是守信。但是不要忘记,从答应到现在,已有段时间差,这中间可能发生很多事情。我经常举的例子,虽然不见得适用,但很容易理解。比如,我上个月买一把猎枪,我的好朋友下个月要去打猎,跟我借猎枪,朋友之间当然没有问题。但是,现在时间到了,借不借,我就要考虑了,因为这个月之内,他正好患了忧郁症,有自杀的倾向,请问这个时候我还借吗?我如果说为了自己守信,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不管情况如何都要把枪借他,他如果拿枪来自杀,谁负责呢?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就可以了解孟子为什么这样说了。守信本来是非常正常的事,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但是从答应到做到之间有时间差,这段时间里面,可能发生任何变化,不能不考虑,如果只拘泥于守信,说到做到,恐怕反而造成可怕的后果。这确实是很好的观点,提醒我们,真实的人生远比我们在书本上所看的更复杂,更困难。至于如何理解“做事不必有结果”,比如我答应帮你盖一栋房子,还没盖完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房子你要用来贩卖毒品,如果继续盖,不是反而帮你做坏事吗?如果你怪我做事怎么没有结果,我就用孟子的话来回答,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因为你所做的事,你让我帮的忙,不合乎道义。
有时学儒家的思想,要把握一个简单的原则,也就是“守经达权”。经指常,是原则,要守住,要坚持。但是当你应用的时候,就要达权,权就是变化,你就要根据变化的情况来调整,否则你光是坚持原则,到最后变成完全不能变通了,反而容易被别人利用。复杂的问题,就要随时看情况而定,以前每一次这样做都对,并不代表你今天这样做还是对的,你对每一个人这样做都对,不见得你对这一个人这样做也是对的。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真实人生,确实非常复杂,所以孔子才会说无适也,无莫也,无所排拒,也无所贪慕。一切都要看道义,与道义并肩而行,义之与比。
【第49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十一章与第十二章,这两章较短,材料内容相近,位置又接近,我们就放在一起来介绍。第十一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这里又出现了君子和小人的对比。
孔子说:“君子关心的是德行,小人关心的是产业;君子关心的是规范,小人关心的是利润。”
孔子的学生曾参说:“吾日三省吾身。”他所反省的这几件事是:我替别人做事,有没有忠,有没有尽心尽力;我交朋友有没有守信用;我要教给学生的,自己有没有去实践;都是德行方面的事情。曾参反省忠、信、习,这就是君子的表现。而小人关注什么呢?小人就是虽然身体长成大人的样子,心态还是小孩子,他只注意到产业。所以,他看到产业越来越多就很高兴。
“君子怀刑”,就是说君子所关心的是典型,也就是规范,要创建一个规范让大家来学习。君子在乎一个社会有稳定的规范。那么小人所在乎的是什么?利润,我做一件事有什么好处,利益如何。我举个例子,假设我开一家小店,店上挂四个字:童叟无欺。那么我有两种考虑。第一种考虑,童叟无欺是一种很好的商业策略,因为我童叟无欺,对老人对小孩都一样的价钱,名声出来之后,很多人都来光顾,生意越来越好,所以童叟无欺,是一个策略、一个手段,目的还是后面的利润。如果有一天我发现童叟无欺无效,生意没有更好,那我就不一定坚持原则了。另外一种情况是我认定做生意本来就应该童叟无欺,而毫不考虑是否带来更多的利润。我们都知道,很多人会尊敬第二种人,因为他比较高尚,把坚持童叟无欺,坚持诚信当作原则来遵守,并没有考虑实际的利润,这是很了不起的。这是君子,他所关心的是德行,所关心的是规范。
儒家考虑的不是一时的利害关系,而是长期与人内在生命有关的理想和原则。外表所有的一切,包括所谓的功名富贵、成败得失,如果一定要计较的话,计较不完。不论是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只要把握住这个内在的原则:一件事情,要不要做,不要考虑利害,只问自己该不该做。“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是汉朝学者董仲舒很喜欢说的话。我只问我该不该做,正其谊(宜),“宜”就是义,一件事情,在正道上,将它掌握住,并加以发挥,而不要看它的成效,“功”代表成效、成果。这是很好的理想,但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话,就会调整一下,改为“正其宜亦谋其利,明其道亦计其功”。我做我该做的事,也要同时考虑它的利润,最好是我做我该做的,又有合理的收获,这不是皆大欢喜吗?既走上人生的正路,又有很好的效果出来,不是两全其美吗?但是,人生有时候不见得那么理想,当两者不能并存的时候,还是要有所选择。
孔子这段话是说,君子与小人对比,你要怎么选择,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之间是不能妥协的。
接着看第十二章,很短: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孔子说:“做人处事全以利益来考量,就会招致许多怨恨。”
“怨”字在《论语》里出现二十次之多,我们发现孔子对人的情绪反应非常关心。人常常抱怨,有时候是抱怨别人对自己不好,有时候是别人抱怨我对他不好。所以怨成了双向,别人抱怨我,我抱怨别人。最后自然怨声载道。孔子因此提醒我们一个原则,“放于利而行,多怨。”“放”代表“依”,全部都依这个为原则,叫做放。和别人来往,完全看利益,看利害关系,而不讲道义的话,很容易引起怨恨。有时候在商言商,坚持利益,无可厚非。但是有的事情涉及道义,比如帮助一些需要的人,或者为社会做一些公益的事情,那就不用计较利害的问题了。只要有能力,该做的,行有余力,就去做。否则,人的世界将非常无趣,每个人都拿个算盘,到处计较,便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第50讲】 #
《论语•里仁第四》的第十五章,这一章特别重要,原文是: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孔子说:“参,我的人生观是由一个中心思想贯穿起来的。”曾子说:“的确如此。”孔子出去后,别的学生就问曾子:“老师所指的是什么?”曾子说:“老师的人生观只是忠与恕罢了”。
这段话,一听就知道它的重要性。二千多年以来,中国的念书人,只要一谈到孔子的“一贯之道”,大概都以这句话作为标准答案。但是我认为这种说法值得商榷,第一个原因是,曾参比孔子小了四十六岁,年龄差距很大。所以这段话如果是在孔子六十几到七十岁之间所说的话,曾参还在二十岁左右,他能够明白孔子的一贯之道吗?我有这种疑问,绝不是对古人有所不敬,而是因为孔子的另外一位学生子贡也谈过类似的问题。子贡比孔子小三十一岁,是个高材生,列名在言语科,是非常好的学生。而子贡就曾经对老师不了解,而被老师直接点醒过。子贡以为老师是“多学而识之”,广泛学习各种知识,然后把它记下来的。孔子说:“非也,予一以贯之”。表明子贡没有了解老师的一贯之道。所以第一个理由,是因为曾参实在太年轻了。第二个理由,孔子说过“参也鲁”。就是曾参资质比较鲁钝。曾参一方面年纪比孔子差了一大截,另一方面,他特别鲁钝,请问他凭什么去了解孔子的一贯之道?这是非常合理的质疑。孔子在〈宪问第十四〉公开说:没有人了解我。这可以说是证据,如果曾参讲的是标准答案,孔子后来为什么说没有人了解我。事实上,孔子为什么主动对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就是因为前面子贡曾经被老师点醒过这个问题,可是子贡没有接着问,何谓也?所以孔子没有发挥他的一贯之道。可惜这一章被排到后面去了。
有关子贡那一段,出现在《论语•卫灵公第十五》,而我们这边所看到是〈里仁第四〉,所以大家可以先去了解后面那一段,孔子被子贡所误会,心里面一定觉得有点可惜。所以他要在上课的时候找机会说明他的一贯之道。为什么选曾参?可能因为曾参年纪特别轻,并且比较鲁钝,他肯定会问老师“何谓也”?但是结果并非预期,教学失败了。他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他本来希望曾参问“何谓也”,结果曾参说“唯”,“唯”就是“的确如此”,孔子的反应也相当激烈,立刻离开教室。“子出”,老师离开教室,曾参的自作聪明,又一次让孔子失望了。同学们听到曾参回答“唯”,立刻围过来,说“何谓也”。“何谓也”三个字,本来应该是曾参请教孔子的,现在变成同学们请教曾参这个学弟,曾参一看学长们都很严肃,因为大家都听说过子贡被老师教训的那一件事。子贡在同学们里面地位是很高的,曾参大概是年纪轻,有点慌了,他说老师的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忠恕而已矣”,后面三个字露出了马脚,老师这么严肃看待的道,曾参却说或是“而已矣”,好像是没什么特别的。
孔子明明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参却说是“忠恕”两个字,那怎么一以贯之?后代的学者解释说:尽己之谓忠,推己及人之谓恕。把忠恕说成是我跟别人之间的互动。孔子的道,难道只是人我之间的互动吗?还记得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他的道,绝不是只有讲人我之间怎么相处的。他还谈到生命的意义跟价值何在的问题,必要的时候可以杀身成仁的问题,所以孔子的道不是那么单纯的忠恕而已。
但是我们对于曾参,也要有所肯定,他年轻的时候,尽管是有些鲁钝,但是他非常好学,他的学问到了晚年的时候,的确有了更好的体会,在〈泰伯第八〉,曾参说了一段话,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句话就说对了,把行仁当作自己的责任,然后到死为止,这表明他了解孔子的一贯之道是“仁”,而不再是忠恕两个字。事实上我们读《论语》也清楚地发现,如果要问孔子的一贯之道是什么,什么观念可以把孔子的整个思想,整个的人生观综合起来的,那当然是仁: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如此一来,孔子的学说对于人生都有完整的说明,后世学习者也知道人生应该何去何从。
随着曾参的成长和进步,他在年纪稍长后,特别说:把行仁当作自己的责任,这责任不是很重吗?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路不是很远吗?这是对的,是标准答案。忠恕是曾参的心得,曾参可以有个人的心得,但是他的心得并不等于孔子所认定的一贯之道,这两者必须要分辨。
【第51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十七章,原文是: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孔子说:“看见德行卓越的人,就要想怎么样努力像他一样,看见德行亏损的人,就要反省自己是否也犯同样的毛病。”
“贤”指杰出,它有三种用法。第一,在德行上,是贤良;第二,在能力上,是贤能;第三,以明智论,就是贤明。有时候可以特别指某一方面,比如孔子提到颜回,说“贤哉,回也”,指的当然是德行。所谓的见贤思齐,就是看到别人在德行上、能力上、智慧上超过我们,我们就要想怎么样去像他一样。这一来,就等于是取法乎上,到处向别人学习了。见不贤,如果看到有些人德行有亏,或者他太不杰出了,就要提醒自己,是否也犯过同样的毛病。通常我们只注意到别人的毛病,而忘记去反省自己可能也有这样的毛病,或者另外有别的毛病,而别人不见得会提醒我们。我们常常提到学思并重,学习的时候要思考。但是不只是学习的时候要思考,在任何时候,都要思考,讲思考有时候太沉重,可以当作一种主体的自觉,经常要把自己放在一个特定的角度来对照。宋朝一个学者讲到学习,做了很好的比喻。他说:像猫抓老鼠,竖起耳朵,全神贯注,注意看老鼠在哪里,怎么去抓它。我们在修练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把一颗心放在手上,随时提高警觉,看到别人表现好的时候,就要问:他为什么做得到,我做不到?或者说,看到他做得不好,那就要小心,不要与他相同,要有高度的警觉。
提到“思”,大家很容易会联想到西方哲学家笛卡儿,他说:“我思,故我在”。有些人认为这句话好像讲错了,应该是:“我在,故我思”。我活着,我在人世,我才能思考。其实很多人活着,但不一定在思考。相反的,当人思考的时候,“在”就在思考里面得到验证。比如我现在正在思考,那么我到底在不在呢?如果我不在的话,是谁在思考呢?西方哲学,非常强调主体的自觉。笛卡儿这个话,可以再往前推到古代的罗马时代,罗马时代初期,有一位哲学家叫做奥古斯丁,有一次他思考:我到底存在吗?浮生若梦,我以为我存在,而我可能受骗了。但是如果我以为自己存在是受骗的话,我必须存在,我才能受骗。所以他说:我受骗,所以我存在。这是最早的说法。笛卡儿受他的启发,才说“我思,故我在”。当你说“我在思考”的时候,你不可能否认你的存在。因为这个思,正好证明你的生命是一个主体,有它主体的存在价值。
孔子还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和本章也有同样的意思,都说明人与人相处时,要互相学习,互相鼓励。曾参说要以文会友,然后以友辅仁。这话说得极是,我们怎么交朋友?“文”包括文化、文学、文艺,人在学习以后,所获得的某些能力,或者心得,用来与朋友分享。然后,大家一起互相帮助,走上人生的正路。孔子过世以后,有人就问子贡说:你们老师究竟向谁学习呢?子贡回答:文王、武王,他们的道散在民间,到处都有,只不过你没有注意而已;我们老师,到处向别人学习,他没有固定的老师。子贡以这样的方式来描述孔子,说明孔子从十五岁立志求学,确实是到处学习,任何人都可以当他的老师。但重要的是,孔子可以集大成,把每一个人的优点全部学过来,并在自己身上加以实践。
【第52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十八章,这一章所讲的是孝顺的问题。原文是: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孔子说:“服侍父母时,发现父母有什么过错,要委婉地劝阻,看到自己的心意没有被接受,仍然要恭敬地不触犯他们,内心忧愁但是不去抱怨。”
这章的内容提醒我们,父母也是人,也可能犯错。例如:舜的父亲帮助弟弟谋害他,舜该怎么办?他当然希望父亲不要这么做。但即使发现父亲的过错,舜也只能逆来顺受。所以用舜做例子,孔子的话是讲得通的。要委婉地劝阻父母亲做不该做的事。因为父母也是人,他在认知上可能有偏差,在欲望上也恐怕会有过度的地方。如果委婉劝阻了,却看到自己的心意没有被父母接受,这时候不能吵架,更不能翻脸,仍然要恭敬地不要触犯他们。内心忧愁但是不去抱怨。这是儒家孝亲的立场。真正的儒家,是讲道理的。所以在《孝经》里面,就特别强调子女要勇敢地指出父母的缺点,但是态度要非常委婉,有这样的子女,父母才会欢喜。《孝经》里说,国君如果没有忠臣为他提出好的意见,那这个国君,一定会觉得很遗憾。同样的,孝子也是一样,孝顺的子女,一定是希望父母亲做到最好。父母亲有问题,我们要委婉地劝阻,万一父母不接受的话,我依然不去触犯父母亲,只在内心为父母担忧,但是不去抱怨,自己努力修德行善,替父母补救过错吧。这才是儒家正确的观念。
谈到孝顺,孟子也特别提到,如果父母将要犯错,做子女的明知而没有加以劝阻,等于是陷父母于不义,让别人批评嘲笑他们,这就是不孝。做父母的被子女劝说应该高兴,原来我的孩子不是只有偏向父母亲,不是只重情感,也能够做理性的判断。因为父母亲改善了行为,才会变得越来越完美,这才是儒家的思想。一家人在一起,也要互相鼓励,走向完美。学儒家就要把握大原则,看见父母有过失,首先是委婉地劝阻,态度一定要非常和缓,非常适当;接着,父母不听的话,你内心很忧愁,但不要去抱怨,能做到这几点的话,就不错了。然后用自己的行善,让父母亲的过错可以得到弥补,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第53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十九章以及第二十一章,都是谈有关孝顺的。第十九章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这段话大家都很熟悉,它的意思很清楚。
孔子说:“父母在世时,子女不出远门,如果出远门,就必须有一定的去处。”
我们都知道古代是农业社会,安土重迁,平常不太远离家乡的,远离家乡多半是去念书,或者做官。也有去游历,或者游玩的。在这些情况下要出门,如果父母还在世,应该怎么办呢?孔子说: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不要出远门。若非要远游,一定要让父母知道你的去处,以便随时可以联系。
我们读到孔子讲孝顺,会特别感动。孔子三岁的时候父亲过世,十七岁的时候母亲也过世了。他在讲这些话的时候还能够去体会父母亲对孩子的心情,劝告子女要体谅父母亲,不要让父母操心。所以特别令人感动。如今每一个人都有手机,通讯非常便利,所以一个孩子到任何地方去,随时可以打手机,通简讯,让父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父母亲内心才会踏实。
《论语•里仁第四》的二十一章,也是跟孝顺有关的。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孔子说:“父母的年纪,做子女的不能不记得,一方面为他们得享高寿而欢喜,另一方面,为他们日渐老迈而忧虑。”
做子女的,要记得父母的生日,生日的时候,别忘记给父母祝贺。一方面替父母的高寿高兴,另一方面也替他们慢慢衰老的身体担心,所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跟惧连在一起,这是做子女的一种很复杂的情感。
孔子这段话,反映出来的是人类普遍的经验,是人类普遍的需要。我们为什么觉得孔子了不起呢?因为他讲的都是人类共同的问题,他可以超越个人特定的遭遇,去看待人类普遍的状况,这就是伟大的哲学家。学儒家思想,常常感受到生命有一种普遍性。你只要是人,都有一样的心态,一样的要求,要求走向完美。父母子女是最深的关系,在儒家的五伦里面,是最根本的一种关系,任何人都不能够避开这种关系。那么应该怎么做呢?孔子有很多很好的建议,值得我们多多学习,多多思考。
【第54讲】 #
《论语•里仁第四》的第二十三章,这章很短,原文是: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孔子说:“因为自我约束,而在做人处事上有什么失误,那是很少有的。”
在《孟子》里面,提到一段故事,弈秋教人下围棋。他教两个学生,第一个学生专心致志,另外一个学生三心二意,心不在焉,一面学下棋,一面想有只天鹅快飞来了,要拿弓箭去射天鹅。不用问,最后学成的肯定是专心的学生,因为他能够约束自己。年轻的时候,欲望太多,这个想做,那个也想碰,到最后恐怕浪费了时间。孔子这句话说得很好,他说因为自我约束而在言行上有什么过失,那是很少见的。“鲜”这个字又出现了,前面学过“巧言令色,鲜矣仁”,“鲜”就是很少。很多年轻的朋友问我说,有没有什么字可以作为座右铭?“约”就可以,约束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现代人学儒家要注意什么呢?我把它归纳为四点,第一,对自己要约;第二,对别人要恕,恕代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第三,对物质要俭,要节俭,不要浪费;第四,对神明要敬,神明包括鬼神、祖先在内。而第一点提到的“约”,就来自于本章,能够约束自己才能集中力量,针对一个目标去奋斗;能够约束自己,也才能做到第三点,对物质节俭。所以约这个字有太多含义。好像我们的生命就由此集中起来,有一个重心,有一个核心。这样的人,会发现自己很有力量。
有时候我们把人生比喻为去打猎,这时可以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用霰弹。霰弹一打出去,打中了好几只小鸟,好几只兔子,这种猎物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第二种选择是用威力很强的达姆弹,这种子弹可以打死一头熊,打死一只狮子,请问你选哪一个?霰弹代表兴趣太广泛了,不能收敛。达姆弹,威力很强,因收敛,约束,就好像放大镜有个焦点,发出来的力量就很强。人只能活一次,要怎么安排?以约失之者,鲜矣。约,能够约束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这样的人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第55讲】 #
《论语•里仁第四》的第二十五章,这一章很短,原文是: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孔子说:“德行是不会孤单的,它必定得到人们的亲近与支持。”
短短的六个字,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一个人有好的德行,一定有邻居。邻居一定会支持他,接近他。“德”,在《论语》里面有两种用法。一种用法,是指一般的社会风气。像曾参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民德”就是民间的社会风气,“厚”就是淳厚,这个德是中性的,代表风气。另一种用法,“德”指德行,跟获得的“得”,有相通的意思。一个人的德行,是他长期的修练,长期的行善所获得的,所以德行的“德”就是获得的“得”。你要长期地努力,才会获得这样一种品质。
所以儒家讲到“德”的时候,它不是单单要求做好事,而是要长期不断地做好事,并且有了心得。有了心得以后,就会发现自己的基本观念,都向正确的方向慢慢调整了。所以说“德不孤”是因为长期不断地实践德行的要求,而不是做一件好事就算了,你需要长期,需要有心得。“必有邻”的“必”,指一定有。为什么在长期实践德行后,有了善行芳表,就一定会有支持者呢?答案就是我们一直强调的,因为人性向善。当我们真诚的把向善的力量由内而发表现出来后,由于人性向善,所以很自然的会得到别人的支持和理解。孟子说得更直接:“可欲之谓善”,我内心觉得很好的行为,那就是善的行为。比如我在路上,看到一个老太太过马路,有几个年轻人扶着她。我觉得很好,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与他们也没有利害关系,但是我看到年轻人帮助老太太过马路这件事,心里自然而然就很喜悦,觉得这是很好的行为,非常的可欲,可欲就是值得我去喜欢它,值得对它有欲望,这就是善的行为。
学习儒家的思想,如果不把人性理解为向善,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人非行善不可,为什么一个人长期行善之后,在德方面有了心得,表现出非常好的人格特质,就一定会有人支持。就如同“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篇〉一样的意思,领导者表现出德行来,以德行来治理,就像北极星一样,毋须移动,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所有其他的星辰都会各就各位,上轨道了,社会秩序也就创建起来了。因为为政者有德,人性向善,人们自然会追求他所领导的方向。
【第56讲】 #
《论语•里仁第四》第二十六章,也是最后一章,原文是: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子游说:“服侍君主,若是过于烦琐,就会遭到侮辱。对待朋友,若是过于烦琐,就会受到疏远。”
子游是孔子的学生,在文学科列名为高材生。子游这句话说了两方面的事情。第一方面服侍君主,也就是今天与长官相处。第二方面,和朋友来往,跟朋友相处。第一方面,与长官相处,如果过于烦琐,一天到晚提出许多建议,或者老是和他唱反调,就算说得有道理,长官听了心里也不舒服,也许会觉得很烦,请你闭嘴,这不是自取其辱吗?第二方面是更普遍的现象,讨论我们应该怎么交朋友。交朋友本来的重点在友直、友谅、友多闻。子贡曾经请教老师,应该怎么交朋友?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孔子说:非常真诚地劝诫他,好好去引导他。如果他不接受就停下来,不要勉强,不要自取其辱。子游怎么说?他说:交朋友如果太过于啰唆的话,朋友就跟你疏远了。
怎么界定“朋友”呢?我将它分成四种情况:第一,是酒肉之交;第二,是利害之交;第三,是道义之交;最难得的是生死之交。我们也不要排斥酒肉之交,在一起吃饭、聊天、聚会,只要正当,也不见得是坏事,因为有缘才会在一起。但是,不能只有酒肉朋友。第二层是利害之交,比如大家一起合伙做生意,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这是利害之交。第三层比较可取,道义之交,道是指人生的正路,义指正义。我们大家理想相近,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变成朋友了。与这种朋友在一起是人生的乐趣。第四层最难,生死之交。一辈子难觅一个,我们称为知己。英国一个作家,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说:人生得到一个知己,非常难得;得到两个知己,几乎不太可能;得到三个知己,那一定是假的。他的话虽然夸张,但强调了知己的可遇不可求,是要用命来换的。所谓的生死之交,就是心甘情愿地为对方牺牲,有这样的朋友吗?有,但不可求。患难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患难才能见真情。有与我们一起制造美好回忆的朋友。有在朋友背后挺身而出,说公道话的朋友。交朋友是人生最普遍的现象,用真心交友,总会得到真诚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