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公冶长第五

公冶长第五

 【第57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一章,原文是: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这段话说的是孔子把女儿嫁给一个学生,把他的侄女嫁给另外一个学生的故事。虽然是他的家务事,但是有他特定的想法。

孔子谈到公冶长,说:“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虽然曾有牢狱之灾,但并不是他的罪过。”孔子把女儿嫁给了他。孔子谈到南容说:“国家政治上轨道,他不会没有官位,国家政治不上轨道,他可以避免受刑与被杀。”孔子把哥哥的女儿嫁给了他。

古代的婚姻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孔子把哥哥的女儿嫁给了南容。孔子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孟皮,他的哥哥应该是比他早过世的,所以孔子就作主,把他的侄女嫁给一个好人家。古代儿、女都可以称子。缧绁是古代的刑具,用来绑犯人手脚的,后面就引申为牢狱之灾。公冶长为什么坐牢呢?古代有许多有趣的说法。据说公冶长懂得鸟语,有一次,他在从卫国回鲁国的路上听到鸟说:青溪河边有人肉可以吃。后来他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询问他是否见过她失踪的儿子,公冶长要她去青溪找找看。老太太去到青溪,果然找到她儿子的尸体,公冶长因此被认为有嫌疑,被抓进官府关了起来。他喊冤,但别人不相信。一天,他在监狱里又听到外面的鸟语说:白莲水边有米可以吃,因为有一辆运米的车翻了。他要狱卒去查看。狱卒一去,果然看到在白莲水边有一辆运米的车翻了,很多鸟在那边吃米。这就证明他真的懂鸟语,所以他就被释放。孔子不在乎一个人是否坐过牢,他在乎的是他是否具有正义感,何况公冶长是被冤枉的,所以孔子就把女儿嫁给他。

南容有贵族背景,虽然现在还无法确定他是否为孟孙家的子弟。但孔子说:南容,国家政治上轨道,他不会没有官做,他的学问、能力,在国家上轨道的时候可以做官。万一国家政治不上轨道,天下乱的时候他可以免于被杀、受刑。在顺利的时候可以发展,在逆境的时候可以保全生命,这是很难得的优点。有关南容,在《论语》里面还有一段记载,南容经常念一首诗:“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是,一块白玉如果有一点瑕疵,可以把它磨掉;如果说话有瑕疵的话,就磨不掉了。因为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南容经常读这首诗,说明他说话很谨慎。一个人说话谨慎的话,就会减少许多麻烦。我们常常说多言贾祸,多说话就会招来许多灾祸。

古书常说,为人辩冤白谤,是天下第一等事。辩冤就是替别人辨别清楚他的冤情,白谤就是把诽谤他的事情说清楚,这是天下第一等事。这需要有强烈的正义感。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孔子也是非常有正义感的,公冶长坐过牢,但是孔子不但不去责怪他,反而同情他,因为他是被冤枉的。至于南容,他能够做到国家政治上轨道时出仕,天下大乱时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这种人是可以把孩子交付给他的。孔子作为父亲、作为叔叔,他对于晚辈的照顾,可以提供为人父母的一些参考。

【第58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的第三章和第四章,这两章都是孔子谈论他的学生,第三章的原文是: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这段话是说,

子贡请教老师说:“赐的表现如何?”子贡的名字是端木赐,姓端木,名赐。孔子说:“你是一种器具。”他请教:“什么器具呢?”孔子说:“是宗庙里面贵重的瑚琏。”

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器”这样的话,他现在直接说子贡是一种器,这并不代表他批评子贡,而是说明子贡是一个人才。孔子说“君子不器”,是要强调君子不能只做一个人才,不能只是一个专家,你还要设法培养人格方面、人文方面的修养。所以他对子贡说你就是一种器具,这种器具很高贵,放在宗庙里面可以盛黍稷。黍跟稷在五谷里面是可以在宗庙举行祭礼的时候使用的,代表子贡是个人才,可以上得了台面,子贡确实也有杰出的表现。孔子过世以后,子贡在鲁国表现非常好,是个杰出的外交官,他的口才是第一流的,可以让别人对他心服口服,愿意跟他合作。子贡应该也相当满意孔子的回答。

第四章原文是: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或”就是有人,不确定是谁,孔子的学生们在记材料的时候并没有记下来是谁问的,所以就只能写成“或”。雍就是仲弓,他排名德行科的第四。德行科有四个好学生,颜渊、闵子骞、冉伯牛,还有仲弓。

有人说:“仲弓,可以行仁,但是口才不够善巧。”孔子听了之后就说:“何必需要口才善巧呢?以伶俐的口才与别人争论,常常引起别人的厌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行仁,何必需要口才善巧呢?”

这里有两个重点:第一,口才好不见得是好事。因为有些人口才很好,可以颠倒黑白,孔子也很怕这种人。这种人在社会上,将使得善恶黑白弄不清楚,导致价值观混乱。所以,如果只是口才好,而没有原则,反而是一件坏事。第二,孔子说仲弓“不知其仁”,说明行仁很困难。一般人都以为好人就已经在行仁了,但是孔子认为善人与仁者不同。善人就是行善的人,他做的是社会上公认的善行,但与仁者不同。仁者有两个特色,第一个,仁者知道为什么要行善,也就是人性向善,我真诚,由内在引发力量去行善,这是仁者。第二个,仁者为了行善可以牺牲生命,杀身成仁,而善人不会牺牲生命。

这两章特别介绍孔子的学生中的两位高材生。一位是前面所说的子贡,他是能够登上台面的人才,表现杰出,担任外交官,说话冠冕堂皇,办事也干净俐落。另一位是仲弓,他的人格教育很成功,德行非常好,但口才稍微差一些了。这两人正好形成对照,都是好学生,一个是口才好,说话得体;一个是德行不错,一直在努力修练,但是口才不好。孔子对这两个学生都有所指点。对子贡说:你是很好的人才,是宗庙里放置祭物的器具,能够被重用的。对仲弓说:你人格方面表现不错,但究竟是不是仁者,则尚未确定。孔子不会轻易说任何人合乎行仁的要求,因为儒家对行仁的要求有很高的标准。判断人是否为仁者,要看他是否做到“择善固执”这四个字,尤其是“固执”,需要一辈子作为验证。既然是一辈子,现在如何断定他已经做到了呢?一辈子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验证的。所以在孔子看来,仲弓能不能行仁,还不确定,但孔子并非否定他能够行仁,因为这样等于否定一个人自我向善的要求,所以他说:我不知道。但是他特别强调不要完全靠口才,用口才来与别人争论,就算赢了,但也失去了人心。要让别人心服,还需要靠德行。

【第59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段话的意思有些争论,先说我的翻译。

孔子说:“我的理想没有机会实行,干脆乘着木筏到海外去,跟随我的大概就是由吧。”子路听了喜形于色。孔子说:“由呀,你爱好勇敢超过了我,但是没有地方可以找到适用的木材呀。”

这段话为什么会引起争论呢?孔子有时候难免感叹他的理想不能实现。因为春秋末期天下大乱,各国君主都希望能够富国强兵。孔子说希望上位者自己行得正,底下的官员百姓就会与你走上正路。但是上位者有时候很难立刻改善,所谓权力和财富使人腐化,很难时时行得正。所以孔子的理想很难实现,有时候难免感叹说:不如移民算了。《论语》里面孔子有两次想要移民,这是其中之一,他想乘着木筏到海外,接着说,如果我真的出国,跟随我的就是由,由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在众多学生中子路特别勇敢,年龄比孔子小九岁,也许年龄相近比较容易沟通吧。子路听了孔子的话,喜形于色,他想到老师有这么多学生,只选择我陪他出国,显然是很看重我。子路很坦率、非常直接,表现得很开心。孔子先说,子路,你爱好勇敢超过了我。子路不怕危险,义不容辞陪老师乘着木筏到海外去,并且很开心。但孔子接着说“无所取材”四个字,我把它翻译成:可是我们找不到适用的木材。因为要做一种可以渡海的木筏,木材一定要很特别,孔子用比喻来结束谈话。我的翻译是符合老师对学生的一种期许。有的翻译把“无所取材”理解为“无所取哉”,子路爱好勇敢超过了我,但是他一无可取。先说与我乘着木筏去海外的是子路,学生开心之后立刻浇个冷水,说你爱好勇敢超过我,但是一无可取。有这样的老师吗?我想这不是孔子教书的风格,孔子教书一向是正面鼓励居多,按照学生的情况给他一些提醒,使学生能够了解老师的想法。他总是因材施教,子路特别勇敢,甚至有一点莽撞,孔子也说过“由也喭”,喭是指有点粗野,有话直说,有事就立刻做。孔子替他担心,因为这样的个性难保将来不出事。果然子路就在孔子七十二岁的时候出了事,他在卫国介入当地的政治斗争,事实上卫国的情况非常复杂,子路为了尽忠职守,最后牺牲了。

孔子也是人,看到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抱负得不到理解和认同时,他也会觉得失望甚至想要离开,但圣人就是圣人,短暂的失望后,他仍坚持着自己的理想。

【第60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七章,这章内容稍微长一点,谈到孔子的三位学生。原文是: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这章提到孔子的三个学生,提问的人是孟武伯,他在孔子时代不叫孟武伯,“武”是他的谥号。孟武伯曾经向孔子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孟武伯是个贵族子弟,孔子根据他的情况对他说:真正的孝顺就是让父母只为你的疾病而忧愁,生病之外的事情,包括念书、交朋友、工作都不让父母操心就够了。此时孟武伯显然已经上任了,想任用一些人才来帮忙。他就直接请教孔子。这段话的意思是这样的:

孟武伯请教:“子路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孔子说:“我不知道。”他再度请教。孔子说:“由,一个诸侯之国可以派他带领军队,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孟武伯接着问第二位同学冉求怎么样?孔子说:“求,一个卿大夫的领地可以派他担任家臣,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他再问第三个学生,赤怎么样呢?孔子说:“赤,穿戴整齐,在朝廷上可以派他与贵宾谈话,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

这里提到三个学生,第一位是子路,第二位是冉有,第三位是公西华,就是公西赤,这三个学生都是人才,尤其是前面两位,子路和冉有列名于孔子的四科十哲的政事科。孟武伯希望孔子推荐几个可以行仁的学生来帮他,他问:子路这个人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孟武伯提这个问题,说明他既不知道仁的标准是什么,也不知道子路是否达到了。孔子的回答很简单,我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子路很勇敢,敢作敢当,见义勇为。但是子路是否行仁,能不能坚持择善固执,孔子说:我不知道。接着孟武伯再度请教,孔子说:让他来诸侯之国带领军队没有问题。治(chí)(ㄔˊ)其赋,“治”字当动词用可以念成“持”,赋就是赋税,因为古时候带兵打仗,军队一定需要收税之后才能够发饷,用治理国家的财税来指治理军队,这是一个引申的用法。孔子对子路很肯定,他带兵作战没有问题。有关冉有,孔子就直接说:一个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卿大夫,可以请冉有担任他的家宰。古时候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家就可以有各级官员,还可以聘家宰,家宰就是家里面的总管。他说:冉有当一个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家宰没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可以行仁。问公西华如何,孔子说:让他穿戴整齐,在朝廷上跟贵宾、外国来的宾客谈话,那是很合乎礼节的,但是他是否行仁我不知道。

从这段话就看得出来,孔子对自己的学生一方面有深刻的了解,知道他们各有所长,可以从事军事、政治、外交等活动,造福百姓,而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要能达到行仁的标准实在太难了,因为行仁是一辈子的事情。像仲弓这样的学生,列名在德行科第四名,孔子都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行仁,何况是列名在政事科或别的科的学生。

仁分三个层次,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人之性是向善的,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力量由内而发,要求自己做到善行。人之道是择善固执,这个固执就是坚持,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学习儒家思想,不能够碰到危险就放弃了,要在择善固执过程中来验证是否能够真的了解孔子所说的仁。仁又是止于至善,所以一个人生命的完成,就是止于至善,那更是难上加难了。要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才看得出来,也才能做最后的验证。

【第61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八章,原文是: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对子贡说:“你与回,谁比较优秀?”子贡回答说:“赐怎么敢和回相比呢?回听到一个道理可以领悟十个相关的道理,赐听到一个道理只能领悟两个相关的道理。”孔子说:“是比不上,我与你都比不上。”

在孔子心目中,颜回是最好的典范,虽然他看起来有点笨拙,从来不提问题,但下课之后发现他都懂了,其实颜回并不笨。这是孔子自己说过的话。所以子贡用闻一知十来描写这位同学。子贡自己呢?他说:我只是闻一知二。闻一知二当然是比较谦虚了,我听到一个道理就想到另外两个相关的道理,离十还差得很远。孔子也说:你是比不上他,我跟你都比不上他。孔子并不认为老师就一定要胜过学生。韩愈在〈师说〉里说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是客观的话,重要的是用功与否。如果有很好的天赋、才华却不用功,也是浪费。既有天才又能用功,就符合孔子所说的“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年轻人值得敬畏,你怎么知道将来的他们比不上现在的我们呢?未来他们也许会远远超过我们,这样的话,这个社会、国家才能不断进步。

【第62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九章,这一章内容比较有趣,有个学生挨骂了,原文是: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在白天睡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没有办法用来雕刻,废土砌成的墙壁没有办法涂得平滑,我对予有什么好责怪的呢?”孔子又说:“过去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却要观看他的行为,我是看到宰予的例子才改变态度的。”

孔子的学生中口才特别好,列名在言语科的有宰我和子贡两人。宰予就是宰我,他口才极好,所以古代有句话说“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光是听一个人说话就肯定他,那碰到宰予恐怕就要上当了。另外一句话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后会介绍。宰予在《论语》总共出现五次,有一次是列名在言语科,另外四次,一出场就引起一些激烈的情绪反应。但他也有精彩之处,也就是他请教老师为什么要守年三之丧,那是《论语》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宰予提出问题,孔子借此把他的思想做了比较完整的论述。

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是没有办法用来雕刻的。用来雕刻的,必定是扎实的木头,如果本质有问题,外面再怎么琢磨、雕刻都没用;自己先要有上进的意志,别人才能教你。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粪土就是废土,废土砌成的墙一定是凹凸不平的,没办法涂得平滑。孔子说:对宰我有什么好责怪的呢?等于是孔子认定这个学生不够好。不过,人是会改善的,后来宰我也有杰出的表现。接着孔子说:过去我对待别人,听到他的说法就相信他的行为。孔子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相信言为心声。但是透过宰我,孔子改变了。于予与改是,予就是宰予。宰予口才太好,孔子觉得这话说得真好,他一定可以做得到,结果发现他不太用功,有机会就偷懒,大失所望。所以孔子就改变态度,听别人说话也要观察他的行为,这个改变是因宰我而起的。

不过宰我也不是无可救药,也许是孔子爱之深、责之切,看到这么好的学生,他如果不上进就太可惜了,所以他话说得重,宰我记住了,也许将来就改善了。希望宰我及时改善,不要错失了自我实现的机会,如果因而无法对社会有所贡献,就是人生最大的损失了。

【第63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十章,原文是: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孔子说:“我不曾见过刚强的人。”有人回答说:“申枨就是一位。”孔子说:“枨有不少欲望,怎么做得到刚强呢?”

现在我们常用的成语“无欲则刚”就从这儿来的。但要找到无欲的人,实在是太难了,所以这点值得我们多加思考。首先孔子强调他没有见过刚者、刚强的人。这是孔子说话的习惯,在《论语》中至少有五、六次,孔子说过吾未见,没见过这种人、那种人。并不是他经过统计或研究调查,而是代表他深切的渴望,希望能够见到学生都有杰出的表现。很可惜对于申枨这个人,后代有关他的材料很少,我们不必勉强去想像。有人说申枨也是孔子的学生,如果不是,孔子也无法知道他有不少欲望。

对于欲望我们要稍加分析。其实人的生命跟其他生物相同,都有欲望。最基本的欲望是要吃喝、休息睡眠,要成长,包括要念书也是欲望,希望自己变成好人也是一种欲望。因为孔子也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想要仁德,那么行仁的机会就立刻会来,他用“欲”这个字。“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也用“欲”这个字。所以我们对于“欲”要有一个基本认识,只要人活着,就一定有生命的基本欲望。但是欲望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我中心的,第二种是非自我中心的。如果只讲第一种欲望,所有人都以自我为中心,那么天下就要大乱了。所以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要修养自我的心灵,最好的方法就是减少欲望。但是减少欲望不是完全没有欲望,而是要把自我中心的欲望转化、提升,变成非自我中心的欲望。比如说,从只希望自己能够一切顺利,转变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顺利,天下能够太平,这是向非自我中心的转变。申枨的欲望很显然应该是自我中心的欲望,孔子才会说他有欲望,怎么可以算是刚强呢?要完全无欲是不可能的。老子说要让老百姓“无知无欲”,知排在欲之前是有道理的,人的欲望是来自于他的认知。如果知道黄金比石头好,你当然想要黄金,如果知道钻石比黄金更好,你当然想要钻石。如果一个人对此完全没有认知,他绝不会挑三拣四的,所以老子认为,偏差的知会带来偏差的欲望。有人认为老子讲无知无欲是一种愚民政策,其实不然。老子是希望你有正确的知,这样才可能带来正确的欲。

孔子说过,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一个狂妄的人,往往因为自认为刚强。但他没有学习,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仪、礼节、礼貌,他的刚强就变成狂妄,孔子认为一种德行会走入另外一个极端。爱好刚强本来不算是错,但不学习,不知道分寸,一味刚强,最后变成狂妄。

如果一个社会大家都没有欲望,社会怎么会进步呢?正确的欲望,会成为一种动力。若要调节欲望,最好有正确的知,有正确的知才能有正确的欲,才能促使社会不断地进步发展,这才是孔子的真正用意。

【第64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的第十一章。原文是: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子贡说:“我不愿意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我也但愿自己不加在别人身上。”孔子说:“赐,这还不是你做得到的。”

从这段话我们又一次看到孔子因材施教。子贡的口才很好,孔子有时候会提醒他,你不要说得那么快,那么满,你还没做到呢。这就是一个例子。

我们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但是有几个人做得到?因为这八个字就是要把别人当自己来看,别人不幸的遭遇,你能够体谅吗?真的要体谅别人,其实不容易做到。比如我们正在读书时,隔壁有人听音乐,声音太大了,很刺耳,该怎么办?此时,我们应该也作反省,反省自己看书的灯光会不会太亮了,会不会影响别人?我们不愿意别人加在我们身上的,我们也但愿自己不要加在别人身上。这句话里面充满一种温暖的人道精神,一种互相尊重的情感,值得多加思考和学习。

【第65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十三章,原文是: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简单的十二个字,意思是说:

子路听了做人处事的道理,还未达到能够实践的程度以前,就只怕自己又听到新的道理。

简单的十二个字,非常生动地描写子路。子路个性比较刚强,属于行动派,他听到什么事情该做就立刻去做,但是德行修养却没有那么容易。德行修养需要时间,慢慢磨练,才能有成效。子路听到该做的事如果还没做到,就很怕又听到新的道理,这个学生是蛮可爱的。

《孟子》书中提到子路,特别强调子路闻过则喜。子路听到别人提醒他的过失,就很高兴。因为能够改善自己。一般人是闻过则怒,听到别人说我的过失就很生气,就要辩护,说不能怪我,是别人害的,别人冤枉的。子路不同,一听到过失反而很高兴能有改正的机会,所以孟子特别称赞他。孟子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他在讲到子路闻过则喜时,接着谈到大禹,他说:禹闻善言则拜。禹听到有价值的言论,立刻向人拜谢。然后他谈到舜,他说: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他居然把子路和禹、舜相提并论。说实在的,舜和禹都是天子,他们的德行修养是非常完美的。“善与人同”是舜在别人身上看到优点,就立即学习并去行善,让别人发现原来自己的优点让舜实现了,那么我也可以去实践,因为那是我的优点。

子路是闻过则喜,听到过失就很高兴,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学习,因为那并不容易实践。

子路在《论语》出现的次数特别多,频率最高,其次是子贡,第三是颜渊。子路确实有许多言行表现让人侧目。要改善自己,有六个字:好学、深思、力行。第一步好学,像孔子一样,每天不断地学习、到处向人学习,感觉到生命力源源不绝地展现出来。第二是深思,要好好地去思考怎么把所学的内容跟自己生命特色结合起来,如此所学的才有用。第三,要实践,也就是力行实践,如果不能实践,学得再多,想得再深有什么用?它还是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与生命。子路这段很简单的资料却给我们很多启发。

【第66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十四章以及第十五章,这两章是孔子对于时代比他早的人之评价。第十四章原文是: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子贡请教说:“孔文子凭什么得到‘文’的谥号?”孔子说:“他聪明又爱好学习,并且不以放下身段向人请教为可耻,所以得到‘文’的谥号。”

这段是讲卫国的大夫孔圉,死后被称做孔文子。我们都知道周朝有周文王,所以“文”有多种意思。《史记》特别提到有关死后谥号的材料,比如评价最高的是经天纬地,经纬是把天地都可以安顿好,讲周文王的时候是指这个意思。孔文子是努力学习、学勤好问,又喜欢向别人请教,所以他也称作“文”。子贡请教孔文子为什么称作“文”?孔子的回答很直接,说他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要特别注意到“好学”这两个字,因为在整部《论语》里,只有三个人达到好学的要求,第一个是孔子自己,他曾经说过,有十家人住的地方,一定有人和我一样忠信,但没有人像我这么好学。好学是孔子对自己的期许,也是一种肯定。第二个是我们很熟悉的颜渊,他的好学表现在德行上,不迁怒、不贰过。第三个就是孔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敏”代表聪明,很多人都很聪明,但不见得好学。如果一个人既聪明又好学,那就不同了,如虎添翼。不耻下问的“下”,代表身份比自己低、年龄比自己年轻,不耻下问就是不管别人身份低或者年龄轻,或者其他方面条件比我差,只要能够启发我,我都要向他请教,并且不以向他请教为耻。不耻下问,同时敏而好学,这样称为文也当之无愧了。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十五章,原文是: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意思是:

孔子评论子产说:“他有四种行为合乎君子的作风。第一,容貌态度保持恭敬;第二,服侍君上出于敬意;第三,照顾百姓广施恩惠;最后一点,役使百姓合于分寸。”

子产是很有名的政治人物,郑国的大夫,原名公孙侨,在郑国担任执政的卿相二十二年,他过世以后,孔子还伤心流泪地说他是古之遗爱。古之遗爱是说他的仁爱有古人之风。孔子说子产的君子作风,第一是能自我要求,行己也恭。跟别人来往要保持恭敬,身为国家的政治领袖,如果本身态度散漫随便,整个社会就会没有规矩。第二,是对待君上出于敬意。虽然他功劳很大,但对于国君仍毕恭毕敬,绝不功高震主。古代讲究君臣之礼,这也是儒家极力主张的立场。第三、第四是对百姓的两种态度。他对百姓广施恩惠,尽量照顾百姓,让百姓感受到好的国君与大臣的照顾,这才是一个理想的国家。其次,他役使百姓合于分寸。古代老百姓都要服劳役,役使百姓时,就要合乎分寸,不要违背农业社会的工作规律。这是使民以时、使民也义。

【第67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的第十六章,第十七章,也是孔子对于当代的人加以评论,两章放在一起,能够理解比较完整。第十六章,原文是: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孔子说:“晏平仲很懂得与人交往的道理,交往越久别人越敬重他。”

晏平仲是齐国的大夫晏婴。孔子三十五岁时曾到过齐国,晏婴正在执政,孔子本来很想在齐国发展,但齐国内部出现反对意见,最后晏婴也觉得十分不妥。有关晏婴的故事很多,比如他曾经到楚国,楚国人故意为难他,他身材矮小,楚国就把正门关起来,开旁边的小门,等于是让他钻狗洞。晏婴很机智地说:我到大国则开大门,到狗国才开狗洞。楚国人相当惭愧,最后开大门请他进去。孔子对晏婴没有让他在齐国发展,并无特别的怨恨,因为形势不同,当时孔子才三十几岁。他对晏婴的评论是善于与人交往。他跟别人交往越久,别人越敬重他,这也很难。平常我们跟别人交往时,时间一久就变得很亲热、熟悉,彼此间就忽略“敬重”二字。而晏婴与别人交往越久,别人越敬重他,说明他有原则与分寸。当然有时不免让人觉得缺乏热情,所以在《庄子》书中有一句话:“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之间来往很淡,像水一样,但可以持久。小人交往甘若醴,很甜,好喝,但是喝不了太多,很难持久。

接着介绍第十七章,原文是: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孔子说:“臧文仲供养大龟的屋子里,柱头刻成山的形状,梁上的短柱则画着海藻,这怎么算得上大家所说的明智呢?”

臧文仲是鲁国的大夫,非常聪明,遇事能准确判断。他在家里面养一只大龟,蔡国在古代是专门出产乌龟的,最后就以“蔡”来代称乌龟。古人喜爱养乌龟,因为它寿命特别长,好像能够了解过去与未来的事,所以乌龟的龟壳就成为占卜的工具。要不要战争?要不要迁都?今年收成如何?把两种不同的意见分别刻在龟甲的两边,用火来烤,看哪边先裂开。就代表上天的意思。

古人认为,占卜时龟壳越大越灵验。《庄子》书中有个故事,宋国的渔夫捕到一只白色的大乌龟,一般乌龟是黑色的,所以白龟很特别。宋元君把它杀了,用它的壳来占卜,连占七十二次都准确。这个故事当然还有后续的评论,不过与我们这章不相统属,在此先略去不谈,我们只是强调龟对古人有很大的作用。臧文仲在家里养了只大龟,为了让这只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就把房子的柱子刻成山的形状,梁上的短柱就画着海藻,希望这只龟住得舒服。这么做到底好不好呢?当然古人对龟的研究很有限,不知道许多动物并非靠视觉,而是靠嗅觉,靠气息形成的气场来感知外界的。把它当人来看,刻上山和海藻,这对乌龟来说不一定适用。这样的作法很不明智。《庄子》书中另一个故事,鲁国靠海边的地方,飞来一只很大的海鸟,大概像凤凰,鲁君很高兴,就请海鸟享用太牢之礼,有牛、有羊、有猪,又演奏韶乐来欢迎它。但是这只海鸟显得很忧愁,几天之后就死了。庄子想表达的是,要用养鸟的方式来养鸟,不要用养人的方式来养鸟。否则对它而言都是一种惩罚与灾难。

我们所谈的一位是齐国的卿相,一位是鲁国的大夫。在〈公冶长第五〉里,孔子不只评价了各国有名的人物,对他的学生也做了相关评论。从他的评论里,我们得知他的价值观,无论如何都要以“人”作为核心。儒家是一种人文主义,始终把人的生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一方面他肯定每一个人都有人性的基本价值,有人格的尊严。而另一方面,他也认为一个人要真正走上人生的正路,需要不断修练,光靠天生的聪明才智不见得有用。跟别人来往时,不要只看短暂的眼前,要通过长期的交往,日久才能见人心,像晏平仲,让人能够与他交往越久越尊重他,人生的路才可以走得比较平稳,生命也才能更为充实。

【第68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十八章,这章内容比较长,原文是: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子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至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本段说明两件事。第一件事是:

子张请教孔子:“楚国的宰相子文,三次出任宰相,没有得意的神色,三次从宰相去职也没有不悦的神色。去职的时候一定把过去的政务告诉接任的宰相,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尽忠职守。”“他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孔子说:“不知道,怎么能说是合乎行仁的要求了呢?”

第二件事是:

“崔杼以下犯上,杀了齐庄公,陈文子有四十匹马,全部放弃而离开齐国,到了一个国家,不久就发现执政者与大夫崔子差不多,再度离开,到了另一个国家,不久又发现执政者与大夫崔子差不多,然后又离开这个国家。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洁身自爱。”“他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孔子说:“不知道,怎么能说是合乎行仁的要求了?”

这一章提到两个人,第一个是楚国的宰相子文,孔子说:他尽忠职守。国君三次叫他上台他就上台。三次让他下台他就下台。去职时,过去所做的政务一定交代给新的宰相。这就是尽忠职守。重要的是他上台不喜形于色,下台也不垂头丧气,这是最困难之处。《庄子》书中也有类似的故事,楚国的宰相孙叔敖,三次上台没有高兴的神色,三次下台也没有生气的表情。别人问他是修养好,还是另有心得?他说宰相只是一个名分,我是我,如果当宰相值得高兴,不是我高兴,是宰相高兴。如果做我就可以高兴的话,何必需要当宰相呢?这是道家的思想。儒家认为这种人非常忠心,但是否是“仁”,孔子也不知道了。尽忠职守是出于对职责的要求,或是为了符合君上的期许,还是出于个人内在的真诚,主动地去尽忠职守,旁人无从得知,所以孔子不轻易判断别人是否合乎行仁。因为很难判断当事人是被动地承受外在的压力,还是主动地发自内在的意愿。

第二位提到的是陈文子,他处于较特殊的时代背景。这件事发生在孔子四岁的时候,当时齐国的大夫崔杼是一位有权力的大臣,他把国君杀了。春秋时代很多这种事情,司马迁的《史记》自序里就提到:春秋时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春秋时代也不过是两百多年,国君被杀的事件有三十六件,国家灭亡的有五十二个。诸侯,就是国家的领导者,四下逃亡,保不住自己国家的,不可胜数。真是一个乱世。国君被杀,国家很混乱,齐国的大夫陈文子,不愿意留在齐国与弑君犯上的作乱者共事。原文中强调陈文子有四十匹马,马在古代是非常贵重的家产,陈文子放弃他全部的家产,证明他离开的决心。但是他到了新的国家之后,发现当地的大夫跟弑君犯上的崔杼差不多,他就再逃到另外一个国家,去了之后又发现情况相同。在乱世中,每个国家的大夫势力越来越大,对于国君也就不再尊敬,甚至胡作非为,国君也毫无办法。鲁国也有类似的现象。孔子曾说:“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鲁国的季氏也是非常狂妄嚣张,违背礼仪的规定。所以在这个乱世,陈文子非常清高,洁身自爱,但是能不能合乎行仁的要求呢?孔子说:我不知道。怎么能说就一定合乎行仁的要求呢?由此可以再次验证孔子从来不轻易说一个人合乎行仁的要求,因为仁必须是内在的真诚自觉所产生的力量,愿意去做该做的事。仁一定是代表整个人格趋于完美的程度。所以,孔子只愿意说一个是尽忠职守,一个是洁身自爱,能不能达到行仁,还不一定,还要看他其他方面的条件。

人生的修养是永不休止的,必须不断地努力,让自己走上更高的层次。

【第69讲】 #

〈公冶长第五〉第十九章,原文是: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每件事都要考虑许多次才去做。孔子听到这种描述说:“考虑两次也就可以了。”

我们常劝别人三思而后行,但是,为何孔子有不太一样的看法呢?季文子是鲁国的大夫,他的年代比孔子早很多,孔子出生前十三年,季文子已经过世了。季文子非常谨慎,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很多次才去做。“三思”的“三”代表多数,就是反反复复去想,别人都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才下决定要去做或者不做。孔子认为“再,斯可矣”。两次就可以了。因为任何一件事,你只要考虑两点:第一个该不该做,第二个该怎么做,两次就够了。考虑过多,一天能做几件事呢?尤其季文子身为大夫,所下的决定往往攸关许多人,不能蹉跎时光,更不能耽误时机。

关于自己的人生:要考虑三点:我能够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以及我愿意做什么。通常能够做、应该做、愿意做,做了准没错。但是很多时候事情没那么单纯,能做的事,但你不应该做;或是你不愿意做的事,却变成该做的事,那就得好好思量了。所以考虑两次,第一个该不该做,第二个怎么去把它做好。西方的观点认为,第一,要做对的事情;第二,要把事情做对。用正确的方法做应该做的事。事实上判断事情该不该做,相对来说还比较容易,因为任何一个社会都有既定的法律规范,或认知的共识,至于怎么做反而比较复杂。

从这一章里面大家可以得到启示:有时思考两次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行动。

另外一段,就是《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二十章。原文是:

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孔子说:“甯武子在国家上轨道的时候,显得很明智。在国家不上轨道的时候,就变得很愚笨了。他的明智,别人赶得上,他的愚笨,别人赶不上。”

甯武子,卫国的大夫,他曾事奉两位国君,卫文公与卫成公。卫文公有道,是好国君,好领袖,此时甯武子很明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判断从来不迟疑。但是后来换成了卫成公,却是国家无道,这个时候他如何自处呢?他照样尽心尽力帮助国君。看起来好像很愚笨,因为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择明哲保身,而“其愚不可及也”却是孔子对甯武子的称赞。国家上轨道,有明智的表现不难,而国家不上轨道的时候,人们往往远离是非,以免惹祸上身。而甯武子,他继续做他该做的事。别人认为他很笨,国家无道,再怎么努力也难有效果呀,何必坚持呢?可是他还是继续如此。事实上愚笨是一种选择,是对价值观的一种抉择,比如在乱世,甯武子还是坚持效忠国家,不让百姓受苦,他出来做事,至少维持一线生机。孔子对人物的评价有他独到的见解,从〈公冶长篇〉的几章,可以学到怎么去评论一个人物。一个人在某些方面有成就,但不见得代表他在每一方面都很好。孔子曾经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这句话出于《孟子》。意思是:要了解我,就要看《春秋》里面我怎么下笔;要责怪我,也要看《春秋》里面我怎么下笔。因为评论一个人好坏,不是一般人的能力,本来应该属于天子的,但是如果天子不管事的话,社会上就应该有一种评价善恶是非的人出现,孔子以这样的人自居。

【第70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二十一章,这一章反映了孔子的感叹,原文是: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孔子在陈国时,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家乡的学生们,志向高远,奋发进取,基本的修养已经颇为可观了,只是还不知道裁度事理的原则。”

孔子在周游列国期间,曾经有一个陈、蔡之厄,他被困在陈国、蔡国之间。那段时间是孔子一生里面最危险的阶段,因为战争,他困在两国之间,曾经连续七天,都没有生火煮饭。他跟同学们只能吃点干粮维生,有的同学还病倒了。这个时候子路受不了了。他觉得,怎么君子会穷困到这般程度呢?孔子这时候就教训他,君子固穷,君子在穷困的时候要坚持原则。小人穷斯漤矣。小人在穷困的情况下,会放弃原则,只求苟且偷生。所以在陈国的时候,显然孔子有他的感叹,觉得理想很难实现,就有了不如归去的想法。

自古以来感叹不如归去的很多,有些是归回田园,回到家乡做个农夫,不再参与政治。孔子的归与,是希望回到老家,回到鲁国,设法继续培养他的学生。把学生称作小子,小子跟小人不同。小人是一个人没有志向,明明长成大人了,但是只顾自己,不替别人着想,没有立志成为君子。而小子,是指年轻人。

本章里的“狂简”是志向高远。在《孟子》里面提到孔子,把朋友分为三等,最好的是中行,中行就是言行都恰到好处。第二种是狂,狂者进取。狂者志向很高,一直奋斗向上,每次见到他都觉得又往上提升了。第三种是狷,狷者是有所不为,洁身自好。由此可知,孔子相当肯定自己的学生。他接着说,学生斐然成章,我们到今天还用斐然成章来描写一个人的文章写得好。学生基本的修养已经颇为可观了。孔子在这里所说的“斐然成章”,特别是指修养,指经过长期的立志修练之后,可以承担责任,做他该做的事,这叫做斐然成章,颇有可观。但是孔子也说,不知所以裁之,这些学生,还不知道裁度事理的原则。孔子认为学生们已经立志了,经过修练也已经斐然成章。已经到三十而立的程度,孔子很肯定他们了。至于要做到可以裁度事理,还太早,孔子本人也要到四十岁才能不惑。这些学生这么年轻,做不到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章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学生的期许,理想不能实现,只能靠教育,教育下一代,让学生把自己的理想传下去。

【第71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二十二章,这一章的内容很短。原文是: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孔子说:“伯夷与叔齐,心中不记得别人的过去的恶行,别人对他们的怨恨也就很少了。”

司马迁写〈列传〉的时候,排第一的就是〈伯夷列传〉,说明在古人里面,他是非常特殊的一位。在商纣王的时代,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他们为了让别的兄弟来接任国君的位置,互相礼让,让到最后两兄弟都跑到西边去,不愿意当国君。孔子对伯夷、叔齐相当肯定,因为当时在卫国,正好发生父子争夺国君位置的乱局,这样的局面很难堪,所以孔子很赞赏伯夷、叔齐的行为。这两个人逃到西边的西伯昌那里。在商纣王的时代,西边有一个大的诸侯国,也就是后来的周朝,当时称为西伯。关于这段内容,在《孟子》里说得很详细,周朝的周文王、周武王,对老人家非常尊敬,所以天下老人家都跑到西边去,天下老百姓的心也跟着到西边去了。这两个人逃到西边去之后,不久周文王被商纣关在羑里,关了七年,被放出来之后不久便过世了,周武王于是率众革命,当时伯夷、叔齐两兄弟还前去拉住周武王的马,劝阻他不要革命,因为他们认为商朝是不可移异的正统,所以两兄弟反对周武王革命。周武王表示要替受苦的老百姓请命,顺乎天,应乎人,尤其自己的父亲被害死了,所以非革命不可。结果革命成功,取代了商朝。从此两兄弟逃到了首阳山上,不再吃周朝的食物,最后饿死了。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因为他们坚持原则,绝不妥协,洁身自爱。孟子在谈到圣人的时候,把圣人分为四种,第一种就是像伯夷这样的,叫做清高。伯夷确实很清高,在孟子的描述里面,满朝文武只要有一个坏人,伯夷立刻辞职。他如果看见有一个人上朝的时候,帽子没戴正,衣服没有穿整齐,就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很脏乱的环境,无法忍受。司马迁把伯夷、叔齐的事迹加以记载,并且安排在〈列传〉的首篇,其实是有所寄托,他借这个机会抒发自己受屈辱的不平,感叹天道何以让好人有如此悲惨的下场。他接着也提到颜渊,一辈子都有善的表现,为什么活的时间那么短呢?想在人间追求公平正义和善恶的报应,恐怕非人力所能控制,但是公平正义还是值得坚持,因为儒家里面讲的是人性向善,要自我要求行善。

孔子提到伯夷、叔齐,不去记着别人过去所犯的过错,因此,别人对他们的怨恨,就越来越少了。其实人只要稍微反省一下,就会发现,怨恨是双向的,有时候别人怨我,有时候我怨别人,怨来怨去,双方都缺乏自我反省。多反省自己,少记住别人的过错,世间就会多一些和谐与温暖。

【第72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二十三章。这一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酰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孔子说:“谁说微生高直爽,有人向他要一点醋,他去向邻居要来给人。”

读到这一章,或许有人会觉得有点小题大作,这件事情有必要这么评论吗?所以我们要了解孔子为什么这样说。从首句谁说微生高这个人很直爽,说明一定很多人赞美微生高是个直爽的人。孔子是一位哲学家,他的评价有哲学家的标准。西方讲哲学家要有三个条件,第一,必须有明确的概念。第二,必须有判断的标准。第三个最难,要建构系统。孔子曾经说吾道一以贯之,这就代表孔子思想有系统。哲学代表智慧,智慧代表完整而根本,对生命有一个完整的理解,有全盘的认知,这样才能创建一个比较好的价值观体系。

再回到我们本章所说的。孔子说别人讲微生高直爽,我看不一定,他就举一件小小的事情做例子。有人向微生高借醋,微生高家里没有了,正好用完了,他跟别人说:且慢,我去找找看。他大概从后门走到邻居那边,跟邻居借到醋,再拿来给这个借醋的朋友。微生高向邻居借来后转借他人,也算一番好意。孔子却认为这样做不尽理想,因为将邻居的醋借给人,别人感激的是你,并非邻居,差别就在这里。孔子强调的是既然家里正好没有,可以引见他去找邻居借,让他直接感谢这个邻居。

《论语》里面,多次提到“直”这个字。理解为“真诚而正直”,直爽正直。孔子对于“直”很重视。他曾经说过,人之生也直,人能够活在世界上,是靠真诚而正直。孔子还说“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意思是只是喜欢正直、直爽,而不喜欢学习,有时候会犯了尖刻伤人的毛病。比如爱好正直,但是不喜欢礼仪,不喜欢学习,就会沦于“绞”,心直口快让人受不了。这种直,不但不是直爽,不是好事,反而变成一种伤害别人的武器,这就不好了。

【第73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的第二十四章,原文是: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孔子说:“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态度极其恭顺,左丘明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耻,我也认为可耻。内心怨恨一个人,表面上却与他继续交往,左丘明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耻,我也认为可耻。”

孔子名丘,字仲尼,他讲自己的时候就称“丘”。巧言令色是说话动听表情热络,但缺少真诚心意。足恭,态度过度恭顺。这种人,左丘明认为可耻,孔子也认为可耻。因为外表装着这么样的客气,一定有所图谋吧。说话的时候讲得很动听,表情非常热络,态度又恭顺得不得了,鞠躬哈腰礼貌周到。左丘明认为这样的举止不好。与他人来往,按照礼仪的规定,有适当的礼貌就足够了,人与人之间直诚最重要,这是儒家所强调的。

“匿怨而友其人”,把怨恨藏在心中,然后继续跟这个人做朋友。左丘明认为这样的人可耻,孔子也认为可耻。交朋友一定要真诚,缺乏真诚的话,何必交往呢?孔子讲到益者三友的时候,第一个就说友直,直就是要真诚而正直。匿怨而友其人,把怨恨藏在心中,去跟他做朋友,这确实不好。孔子也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我们的理想不同,可以不用交往。但是一旦交朋友,真诚一定是基础。不能只要求别人直、谅、多闻,自己却不直不谅不多闻。

【第74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的第二十五章,这一章特别重要。原文是: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颜渊与季路站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你们何不说说自己的志向?”子路说:“我希望做到把自己的车子、马匹、衣服、棉袍与朋友一起用,用坏了也没有一点遗憾。”颜渊说:“我希望做到,不夸耀自己的优点,不把劳苦的事推给别人。”子路说:“希望听到老师的志向。”孔子说:“使老年人都得到安养,使朋友们都互相信赖,使青少年都得到照顾。”

这段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们都知道孔子本身,十五岁立志求学,他所立的志向,除了学以外,还有仁,还有道。仁,是他个人生命的方向;道,是人类共同要选择的方向。子路先说话,他说要把我的车、我的马、我的衣服、我的棉袍,跟朋友一起用,用坏了都没有任何一点遗憾。子路的志向,是要做到重视朋友的情义,远远超过世俗的财物,子路在这一方面毫不含煳,他说我要重视朋友的情义,就是跟朋友分享自己所有的一切。这是非常高尚的志向。他讲完毕之后,轮到颜渊,颜渊说:我要做到无伐善,无施劳。颜渊确实有很多优点,值得别人去肯定的。他不夸耀自己的优点,但是无施劳是什么意思?有些人把它翻译成不要张扬自己的功劳,这种翻译显然有问题,因为颜渊只活了四十岁,也没有机会担任官职。古代所谓的功劳,很明确,一定是对百姓有功。作官造福百姓,或者家里有钱,造桥铺路,方可称为有功劳。而颜渊呢?没当过官,家里又穷,显然谈不上么功劳。所以我把无施劳的“施”,理解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施”。也就是说我不要把劳苦的事情推给别人,颜渊的志向是无私。一方面有优点,不要夸耀,另一方面,有劳苦的事,自己做,不要推给别人。颜渊的志向,比子路的要略胜一筹,因为子路只对朋友好,颜渊则对每一个人都好,无伐善,无施劳,具有普遍性。子路的理想,与他本身豪爽的个性有关,而颜渊的理想,就是孔子一再强调的君子的理想。我们想想看,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就是无私吗?和而不同,泰而不骄,周而不比,坦荡荡,都因为是无私。颜渊的目标,就是成为孔子口中的君子。

接着,子路请教老师的志向,孔子立刻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十二个字,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理想。任何民族任何人群,最高的理想都不能超过这十二个字。让天下的老年人都得到安养,让天下的做朋友的人都能够互相信赖,让天下的青少年都可以得到好的照顾,止于至善,世界大同。孔子作为一个老师,确实是了不起。他的学生子路有情有义,颜渊能够达到无私的境界。他自己呢?可以止于至善。儒家思想为什么一再强调人性向善,从这里可以得到很大的启发。因为每一个人,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内心有一种力量,要求自己去行善。善是我跟天下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所以如果要实现我的人性,要行善,就要对天下人有所负责、有所照顾。这正是孔子讲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十二个字,不但是孔子一个人的志向,也应该是人类共同的理想。

【第75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二十六章,原文是: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孔子说:“算了吧,我不曾见过能够看到自己的过失,就在内心自我批评的人。”

这又是一种孔子没有见过的人,孔子没有见过的人还不少呢!比如孔子曾经说过,我没有见过喜欢完美人格,以及厌恶不完美人格的人。孔子又说他没见过刚者,没有见过好德像喜欢美色一样的人。又说他没见过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的人。在这一章孔子说他没见过发现到自己的过错就在内心里面自我批评、自我反省的人。这种说法只是孔子在表达上的需要,是为了强调和突出观点。

前面提到子路的时候,我们特别借用孟子对子路的评价:“闻过则喜”,听到自己有过错就很高兴。子路这一点,得到孟子很高的评价。儒家认为过错有时候是无心的,因为和性格有关。所以知道一个人有什么过错,就可以给他正确的指导,让他人生往正路上发展。这是孔子的话,观过,斯知仁矣,看到一个人的过错就知道他应该往哪里去不断地修练。通过过错,是认识自己的方法之一。孔子给颜渊的评价:不迁怒,不贰过。他不再重复同样的过失。过错来自于性格,不贰过就表明要经常改变自己的性格。这是多大的挑战啊!自古以来有几个人做得到改变性格?

所以孔子认为第一步该怎么做?见到自己的过错,先在内心里面自我检讨,不要忙着辩护。也许别人是误会,也许自己受委屈了,但是要思考别人误会的原因,再加以解释,希望能化解误会,这是一种方法。但是有另外一个更好的方法,是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当别人指出你的过失后,你要自我检讨,避免再次重犯。然后加强修练,让自己变得更好了。用事实证明,你是真诚改过,真诚向善。

【第76讲】 #

《论语•公冶长第五》第二十七章,也是最后一章,原文是: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孔子说:“就是十户人家的小地方,也一定有像我这样做事尽责,又讲求信用的人,只是不像我这么爱好学习而已。”

这段话是孔子内心的表白。人要了解自己,孔子当然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忠指做事尽责认真,信指说话可以实践,说话算话。做事和说话,这两方面都达到标准的,便称为忠信。虽有这样的人,但是,却没有像孔子这么爱好学习的人。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其中“行”指实践,如何做人处世,忠和信便是普遍的要求,即使老师不教也应该知道,因为人性向善,做事能够忠,说话能够信,这是每个人都希望做到的。所以,孔子认为忠信之人无所不在。

孔子认为自己特别好学。说自己好学,表面上好像是自我肯定,而事实上,正好是一种谦虚的表现。因为好学代表自觉学得还不够,所以需要好学。孔子主张温和的理性主义,每一个人都有理性,如果好学,懂得更多做人处事的道理,他的生命就发展得更完整。由此我想到苏格拉底,他说:为什么神明说我最有智慧呢?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整个雅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无知的。听起来有点反讽,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知道我无知。别人呢?连自己无知都不知道,还以为无知就是有知,以为自己有知,其实无知。东西方这些伟大的圣贤,他们的思想有相通的地方。比如孔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种求知的态度,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而苏格拉底能受到神明的肯定,得到当时很多年轻人的佩服,就是他公开说我无知。老师能传授的只有知识,智慧是不能传授的。老师传授知识之后,学生能不能领悟,得到智慧,那就要看学生的努力。

孔子认为好学要配合深思,配合力行。好学才能“不固”,才能不会太过顽固拘泥,不知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