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雍也第六

雍也第六

 

【第77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一章与第六章,这两章里面所介绍的是同样的一个人,所以合在一起讲。这是孔子的学生,冉雍,名仲弓。

第一章原文是: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何谓“南面”?古代中国以坐北朝南为尊贵,意味天子面向南方治理百姓。还有另一个说法是因为南方是光明,面向光明,代表在上位者的智慧不被遮蔽,能够治理百姓。古代有三种人面向南方。第一,天子;第二,诸侯;第三是诸侯之国的卿大夫。仲弓在孔子弟子中列名德行科,孔子认为他有能力出任政治领袖,面向南方治理百姓。“雍也可使南面”是《论语》里面谈到政治和做官非常具体的一句话。他特别推荐仲弓,深信他可以胜任诸侯国的卿相职位。当然仲弓最终并没做到这么高的位置,只是在季氏家族里面担任家臣。当时是贵族世袭制,诸侯国的卿相大部分都是靠世袭。像孔子在鲁国做司寇,做得虽好,但至多也只能“行摄相事”,就是代理相国,好比今天的代理行政院长的位置,不是正卿。孔子对自己的学生很了解,知道这个学生有治国的本事。

第六章也谈仲弓这个学生。原文是这样的: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意思是:

孔子谈到仲弓时,说:“耕牛的后代长着红色的毛与整齐的角,就算不想用他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他吗?”

犁牛即耕牛,耕牛的毛一般是杂色,有一点灰,有一点白,有一点黑。耕牛是非常平凡的牛。用耕牛喻指仲弓的家庭背景很平凡。平凡的耕牛生出的小牛有着红色的毛,有着整齐漂亮的角,在古代这样的牛是可以用来祭祀的。当时以红色为贵,用这只毛红色、角端正的耕牛来祭祀,山川之神会欣然接受。孔子把他的学生冉雍比喻为适合用来祭祀的牛。孔子接着说:就算不想用他来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他吗?像这样的一个人才,就算你不用他,神明也不会错过的。

儒家认为从政做官是牺牲奉献,是把个人私事放在一边,无私地替国家做事。这既需要有崇高的理想跟抱负,也需要有卓越的德行与能力。《易经》也认为一个人的修养达到境界之后,不能在家里吃闲饭。国家培养这样的人才,是需要他来照顾百姓的,所以当时把人才在社会上的发展,看作是牺牲。事实上也真的是牺牲,很多人当官真是殚精竭虑,替老百姓设想。比如《孟子》里面谈到周公,他连睡觉都不敢,“坐以待旦”,坐在那儿等待天亮。天亮了之后赶快实践自己所学到的东西,以此来造福百姓。如果天下的官员都学到儒家这种精神的话,可以想像,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太平盛世。

孔子深知仲弓,他一方面了解这个学生的能耐,知道他有这样的德行与能力来治理一个诸侯之国,可以担任正卿,面向南方,治理百姓。同时他也强调这个学生的家世背景不好,但是他通过学习、通过修练,表现极为杰出。这也让我们知道“英雄不问出身”的道理。孔子拿仲弓作为示范,说明不要太在意自己家庭背景,不必互相比较,重要的是改善自己,不断地修练、上进。成才以后,才能照顾家庭,甚而照顾天下。

儒家认为一个人从政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德行要高。这是永无止境的要求;第二,能力要强。要能够应变,应付所有的变化;第三,智慧要高。要能够解决百姓的困惑,遇到任何问题都能做正确的判断。

【第78讲】 #

《论语•雍也第六》的第三章。原文是: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鲁哀公问:“你的学生里面谁是爱好学习的?”孔子回答说:“有一位叫颜回的爱好学习,他不把怒气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也从不再犯同样的过错,遗憾的是他年岁不大就死了!现在没有这样的学生了,没有听说爱好学习的人了。”

这段话听起来非常感伤。鲁哀公是鲁国的国君,希望孔子推荐几个学生来为国服务。所以他问“你有哪些弟子是好学的?”孔子“对曰”,“对”表示下对上。在《论语》里面常可以看到,孔子面对贵族,面对政治人物,面对官位比他高的,他都会加一个“对曰”。不管年纪大小,这样才合乎礼仪的规格。孔子说:只有颜回爱好学习。孔子讲好学就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什么叫迁怒呢?我和张三吵了一架,回头看到李四就先骂他一顿,这叫迁怒,事情和李四无关,他却无端挨骂,非常冤枉。但是一般人都很容易犯类似的过错。不迁怒,很难;不贰过,也不容易。儒家强调过失与性格有关。要能不贰过,就要对自己性格中的缺陷痛加改正。所以不迁怒、不贰过是作为颜渊好学的证据,这表示孔子的教育是把学习与德行的表现结合在一起。孔子接着说颜渊“不幸短命死矣”。孔子为颜渊感到可惜。一个人如果活不到六十,我们只能说他“得年”,就是他得到几年的生活时间。六十以上才能够说“享寿”,享有多久的寿命。所以颜渊很可惜,只得年四十。孔子惋惜,是因为颜渊最好学,并且德行最好,他如果有机会服务百姓的话,肯定杰出。孔子的理想一定有实现的机会吧。

接下来就更令人伤心了,孔子居然讲完颜渊之后就说没有好学的学生,没有听说过谁好学了。孔子有三千弟子,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为什么除了颜渊之外就没有人真的好学呢?没有人达到孔子这个标准呢?这一点是让人感到非常惋惜的事情。孔子活了七十三岁,颜渊过世时孔子七十一岁。此时孔子对学生的了解已经很完整、很透彻了,他自己的生命也接近尾声了,所以他感到特别遗憾,因为除了颜渊就没有听说谁爱好学习了。而他的思想,学生们并没有真的理解,也没有传下来。

学儒家应该也要读《孟子》,孟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但是真正了解孔子,可以把孔子的思想传下去的正是孟子。根据各种资料考证,在孔子过世以后,儒分为八,他的学生分为八派,自立门户。学生们教出来的学生各有特色,有的变成了兵家、法家,不再坚持儒家的观点。也有些人当了帝王之师,如子夏。但是教的都是应用上的知识,并没有把儒家完整的理想传承下来,所以孔子的感叹有他的道理。孟子曾经把颜渊同禹和稷作比较,禹,负责治水的禹;稷,就是周朝的祖先后稷,负责教老百姓种田。我们常常说“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人溺己溺”就是指大禹治水,看到有人被水淹死,就好像自己没将洪水治好,让这个人被淹死一样。稷呢?听到有人饿死,就像自己田没有种好,以至于让别人饿死一样。孟子说禹、稷和颜渊,异地则皆然。这三个人如果交换处境,他们应该有一样的表现。颜渊根本没有机会实现抱负,但是孟子给他最高的评价,这体现儒家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观点。从颜渊身上我们知道了知识与德行要配合,并且也了解到孔子对于好学的要求标准是很高的。

【第79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四章内容比较具体: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其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公西华奉派出使齐国,冉有替他的母亲申请小米。孔子说:“给她六斗四升。”冉有请求增加一些,孔子说:“再给她二斗四升。”结果冉有给了她八百斗,孔子说:“赤到齐国去,乘坐的是肥马驾的车,穿的是又轻又暖的棉袍,我听人说过,君子济助穷困,而不增加别人的财富。”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推测是孔子担任鲁国国君的顾问期间,这时冉有负责出纳管账。他的同学公西华奉派出使齐国,按照当时的规定,可以给他家里加发一笔出差的安家费用,冉有是公西华的老同学,所以替他单独在家的母亲申请一点小米补贴。孔子说给他六斗四升。釜、庾以及秉是古代的计算单位,釜,是六斗四升,大概可以维持一般人一个星期的粮食,公西华从鲁国到齐国不是很远,所需时间不是很长。冉有希望多一点,孔子说:好吧,再给她两斗四升。加起来也不过是八斗八升,听起来是有限的。结果冉有自作主张,给了公西华八百斗,八百斗是什么概念呢?大概相当于当时一年的待遇。换句话说,公西华代表鲁国出使齐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冉有却给了他一年的待遇。虽是帮助好朋友、好同学,但却假公济私了。孔子听了以后当然有意见。他说公西华到齐国去的时候“乘肥马,衣轻裘”,“乘肥马”是说他用来驾车的马很肥壮;古时候出使是需要自己家里准备交通工具的,这话的意思是说公西华家境比较富裕,他驾着壮马,穿的是很轻的棉袍,都是非常贵重的。他的家境不错,为什么还要再锦上添花呢?

一个君子应该雪中送炭,叫做周急。当别人有困难,有急难的时候,可以帮忙,但是不要继富,就是增加别人的财富。君子应该雪中送炭而不应该锦上添花。即使是好同学、好朋友私交甚笃,也不应该这样做。孔子认为君子应该公正无私。如果每一个人都照顾自己的同学朋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正义呢?国家的财富不就浪费了吗?

紧接着是〈雍也第六〉第五章。原文: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担任孔子家的总管,孔子当司寇时,称为大夫,大夫就有大夫之家,这个家就可以请家臣,原思年纪很轻,他是孔子的学生,小孔子三十六岁,孔子当到司寇的时候,原思还不满二十岁。在此我们可以了解古人做官的年纪,一般来说,贵族子弟上大学是十五岁,学习的时间大约三年,三年之后,通过了测试就可以从事公务活动。也就是说十八岁就有能力从事一些公务活动了。原思担任孔子的家臣,孔子给他的待遇是小米九百斗。原思刻苦耐劳,家里情况也不好,他在孔子众弟子里是很贫穷的一位。但原思婉拒了老师给他的待遇,不肯接受这么多。孔子要原思不要推辞,若有余粮可以救助家乡的穷人。

古时候,五家人称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五百家为一党,一万两千五百家为乡。邻里乡党就是身边的邻居朋友,多的钱可以帮助穷困的邻里故旧。这是孔子对于待遇的理解,他希望学生能够得到他所应该得到的工资,至于要如何帮助别人,则可以自己决定。孔子的这一说法也具有现实上的参考价值。

【第80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七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孔子说:“回的心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背离人生正途,其余的学生只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步。”

本章提到颜渊的表现,提到“心”,提到“仁”概念,所以特别重要。

注解《论语》最有名的学者是南宋的朱熹,朱熹在谈到孔子时曾经说,《论语》里没有讨论到“心”。事实不然,《论语》里至少五、六次出现了“心”的概念。比如孔子说自己到了七十岁才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再比如《孟子》书中记载,孔子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出去与进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的方向何在,说的大概就是人的心吧。而在本章中讲得更明白,孔子说所有学生里面只有颜回的心可以“三月不违仁”,三月指很长的时间。只有颜回的心可以很长的时间不离开、不背离仁。仁代表人生的正路。别的学生只能“日月至焉”,日月指时间很短。孔子的学生这么多,只有颜渊可以长期走在人生的正路上。而别的学生只能短时间内做到,然后便忘记了,甚至放弃了。这段话提醒我们一个重要的观念,儒家绝不认为人心是本善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小慢慢成长起来的,在许多困难挫折里接受检验,然后越来越完善,一步一步往上提升自己。人的心有时候会流离失所,有时候可以坚持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儒家虽不认为人心本善.但认为人心有思想和自觉的能力。人心经常在变化,就好像念头,我们常说起心动念,心随念转。用心选择人生的正路──仁。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我想要,行仁的机会就会立刻出现。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走上人生的正路,我只要表现适当的态度,真诚由内而发,主动愿意去做该做的事,就是行仁的表现。

孔子到了七十岁才能够从心所欲而不违背规矩,规矩包括礼仪,包括法律,包括约定俗成的各种规范。从心所欲而不违背规矩是需要修养的,孔子七十岁才能做到,可见是不容易的事。颜回的心长期不背离仁道,而别的学生日月至焉而已,说明一般人经常会离开人生的正路。所以孔子也强调,“我欲仁”,关键在于要不要做?儒家认为只要愿意,可以立刻走上人生的正路。因为人性向善,只要真诚,由内而发的力量就会带给人们希望。

【第81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八章,原文是: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请教,可以让仲由担任大夫吗?孔子说:“由勇敢果决,担任大夫有什么问题呢?”又问,可以让赐担任大夫吗?孔子说:“赐识见通达,担任大夫有什么困难呢?”再问可以让求担任大夫吗?孔子说:“求多才多艺,担任大夫有什么困难呢?”

这段话里提问的人是季康子。季康子非常年轻,当时大概二十多岁,靠贵族世袭制已经当到鲁国的正卿。而孔子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六十八岁了,孔子从五十五岁周游列国,到六十八岁才回到鲁国。回来之后担任国家顾问。

古代治国,天子称“为政”;一般的卿,称“执政”,直接面向南方,面对百姓;大夫为“从政”。为政、执政、从政是不同层次。季康子执政于鲁国,很希望任用人才。所以他就请教孔子三个学生的情况。第一个问到子路,孔子说,子路果,勇敢果决。关键的时刻他勇于判断,他可以从事政治活动,只要找适当的职位给他做,他能表现很好。第二个问到子贡,就是端木赐。孔子说,子贡达。达指识见通达。如果要选外交官,那么子贡就是很好的人才,他对许多事情看得很透彻,做官有什么问题呢?第三个问到冉有。孔子也用一个字来介绍,艺,多才多艺。任用冉有来服务国家,一定会有很好的表现。但是做官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达到大臣的标准呢?那不一定。这里提到的三个学生,孔子对子路和冉有都做过评论,孔子认为他们还没有达到大臣的标准,只能做家臣,他们可以把专业范围的事情做好,至于大臣,要能够有大的眼光与气度。仅管如此,孔子认为自己的学生确实是人才。

接着看〈雍也第六〉第九章,也是和学生谈论有关要不要做官的问题。原文: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想派闵子骞担任费邑的县长,闵子骞对传达的人说:“好好地替我辞掉吧,如果再有人来找我,我一定逃到汶水以北去了。”

汶水以北已经是齐国的领土了。闵子骞说如果再找人来要我做官,我就要离开鲁国了,这是为什么呢?

闵子骞是孔子的学生,名列德行科第二名,第一名是颜渊。他的孝顺特别有名。闵子骞是个人才,季氏要让他担任费邑的县长,这是鲁国一个重要的城邑,结果他断然推辞了。他对传达的人说,好好替我辞掉吧,如果再来找我,我就要逃到齐国去了,不再留在鲁国。他这样说是因为不愿意为季氏家族来效劳,觉得不值得为季氏做官,可见他是良禽择木而栖。关于这项选择,当然是见仁见智。有些人认为可以先做官,以官职来造福百姓,让别人做,也许做得更差,对百姓更不好了。但如果接受官职,将来自己的理想与长官的政策有冲突又该如何呢?比如孔子另一学生,冉有,替季氏管账,增加税收,让季氏的财富越来越多。孔子非常生气,用“鸣鼓而攻之”来批评他的学生冉有。因为孔子非常伤心,学生出来做官,没有替百姓着想,却为了主人的利益损害百姓的利益,这完全违背孔子的教训。其实有时候是身不由己。做官,拿别人薪水,可能被要求做的事会违背老师的教导、违背原则,那怎么办呢?所以闵子骞可能不愿意陷入这样的困境。

季氏家族的人,在鲁国的表现给人民的观感不好。鲁国有鲁君,另外还有三家,三家与鲁君之间,有各种竞争斗争的关系,季氏的家族曾经把鲁君赶出国去,他们有能力另外设一个鲁国的国君,恶势力不可谓不大。孔子在鲁国做过官,做了五年,官拜司寇甚至行摄相事,最后还是决定周游列国去了。孔子都没办法发挥他的抱负和理想,孔子的学生恐怕处境更为艰难,所以闵子骞的选择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从这篇可以知道,一个人才对于自己的出处进退,应该作出明智的判断。

【第82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十一章是: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说:“回的德行真好呀,一竹筐饭,一瓜瓢水,住在破旧的巷子里,别人都受不了这样生活的忧愁,他却不改变自己原有的快乐,回的德行真好呀!”

我们不曾见过孔子以这样的语气来称赞学生。用“贤哉回也”做开头,再用“贤哉回也”来结束,可见他对颜渊赞美的程度。这里用到了“贤”字。我们以前谈过,“贤”有三个用法:德行好,是谓贤良;特别聪明,是谓贤明;能力超过别人,是谓贤能。不管是哪一种用法,意思都是代表杰出优秀。

颜渊的“贤”表现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用这九个字所描述的生活,恐怕很多人听了都会皱眉头,每天吃一竹筐饭,喝一瓜瓢水,住在破旧的巷子里,生活非常穷困。“人不堪其忧”,任何人想到这种情况都会觉得忧愁。但是,颜回完全没有改变他的快乐。颜回有内在的修养,他的快乐另有所在。宋朝的学者很喜欢问,孔子与颜回的快乐在什么地方呢?这叫“寻孔颜乐处”。让学生写作文,这作文其实还不好写呢,孔子与颜回为什么快乐?其实孔子也非常穷困,与他们的贫穷形成反差的是他们心灵的快乐。庄子有一段话,大意是孔子对颜渊说,你怎么不去做官呢?颜渊说我家在城里有一小块田,可以种种桑树,养养蚕,我便有衣服可以穿。城外也还有田,种了稻米之后,便有稀饭可以吃。有衣服可以穿,有稀饭可以吃,还有老师所教的道可以让我快乐,为什么还要去做官呢?当然这是庄子的看法。说实在的,颜渊有机会的话,肯定愿意出来造福百姓的,因为他是儒家。南北朝时的作品《世说新语》里记录了一对兄弟,哥哥很喜欢做官,总希望在官场上有所表现,热衷于政治活动,弟弟却到东山隐居了。宰相就问哥哥,你们两兄弟何以差别这么大呢?哥哥的书念得不错,他回答得很好,他说我是不堪其忧,我弟弟是不改其乐啊。如果叫我过那么穷的隐居生活,我不堪其忧,所以我宁可按照我个人的兴趣与志向来好好做官,在社会上发展,只要我做得正当,得到功名富贵不也是正常的吗?而我弟弟是像颜渊一样不改其乐。

孔子三千弟子只有一个颜渊,他的“不改其乐”一般人不容易做到,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学习要取法乎上,要知道最高的标准在哪里,然后可以在适当的时机提醒自己。比如面对贫穷,孔子也说“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没有人喜欢的。富与贵每个人都喜欢,但如果不以正当途径加于君子身上,君子是不接受的。贫与贱每个人都讨厌,如果不以正当途径加于君子身上,君子也不会排斥。颜渊就是这个例子,因为生逢乱世,所以像颜渊这样的人才没有机会展现才能,陷入了穷困。但是颜渊不逃避,反而藉这个机会修养自己,展现出贫而乐道的最好的示范。

【第83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十二章,原文是: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

冉求说:“我不是不喜欢老师的人生观,只是我的力量不够啊。”孔子说:“力量不够的人,走到半路才会放弃。现在你却是画地自限。”

我们都知道冉求是孔子非常重视的一位同学,他列名政事科第一名。孔子也一再强调冉求多才多艺,做事可以让人放心,但是他性格比较退缩。在本章里他就直接向老师坦白承认:我不是不喜欢老师的道,但是我力量不够。还记得孔子曾经说过:有谁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去追求完美的人格,我没有见过力量不够的;也许有吧,但是我没有见过。孔子的话说明一个人只要愿意走上人生的正路,一定会有力量。因为这力量来自于自己,我希望走在人生的正路上,能够不断地行善,与任何人都创建适当的关系,这是可以做到的,就看自己要不要去做了。

谈到“不能”与“不为”,孟子分析得最好,孟子曾经举例说明二者的差别,手臂底下挟着泰山,要跳过北海,说我做不到,是真的做不到啊,因为没有能力。但是为长者折枝,看到老年人,看到前辈,向他弯腰鞠躬这样的事情,说我不能,那不是做不到,是不去做,“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得分析很透彻。有一次孔子问子贡,为什么各国对我的理想,都好像没办法接受呢?子贡建议老师降低一点标准,把理想降低一些,道理说得浅白些,别人说不定就会接受了。孔子听了之后当然不满意,他说我如果降低标准,迁就世俗,那我的理想只为了迎合众人,就算是做到了,也不算是真正的理想。所以孔子说得很清楚,力量不够的人,走到一半才停下来,他尽了全力。西方学者谈到希腊人的理想的时候会强调,人性不是一个名词,人性是一个动词。一只蜘蛛生下来之后,成长到一定阶段,自然就会结网,可以说任何一种动物生下来就接近完成了。比如养猫,不论怎么养都不会变老虎,只会变胖猫。其他动物都一样,绝不能脱离本能的范围。只有人不同,人作为万物之灵,最可贵的就在此,一个人从年幼无知,到可以掌握许多知识;从小时候只替自己着想,到后来可以替天下人设想;从器识短浅的小人可以修养成为君子。人可以日趋完善,这是儒家对人的一种正面看待。

没有人生下来就完美,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走向完美,变得越来越好,就看你是否立定志向,选择适当的方向去努力。一个人天生的禀赋总是有限的,但是人充满各种潜能,要把潜能体现出来,这一生才不至于辜负自己的各种条件。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我们看到冉求画地自限,就要问问我们自己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毛病,如果有的话,我们要尽快去改善,因为时间是不等人的。

【第84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十四章,原文是: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子游担任武城的县长。孔子说:“你在这里找到什么人才了吗?”他说:“有一个叫澹台灭明的,他走路时,不抄捷径,若不是公事,也从不到我屋里来。”

这是孔子和学生子游的谈话,子游比孔子小了四十五岁。年纪很轻,但也是一个杰出人才,列名四科里面的文学科。澹台灭明走路不抄捷径,说明这个人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是光明坦荡,走正路,不抄小径。如果不是公事,从来不去找长官。公事公办,光明磊落。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说的就是他,为什么以貌取人会错过子羽这个人才呢?因为据说他长得很丑,相貌不够堂皇,看起来不像个人才,所以若以貌取人,必然看不上丑陋的他,结果便会错失了真正的人才。这便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说法。有时候外表和言谈会有一种蒙骗性。有些人面恶心善,长得很丑,内心非常善良。也有些人长得人模人样,心里却很险恶。

接着看到下一章,是对当时的一位鲁国大夫所做的评论,原文: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伐”是夸耀,孔子评价颜渊时曾说“无伐善”,不夸耀自己的优点。孟之反不伐,孟之反不夸耀自己,战败了,要有人埝后,挡住敌人,那是九死一生的危险任务。结果他最后进城的时候居然说:不是我敢在后面埝后,是我的马跑得太慢了。他不夸耀自己的勇敢。这让我们想到孔子的父亲也有类似的表现,他曾经率领三百个军人打进对方的城内,后来发现是个计谋,敌方打算引诱他们进来以后,把城门关起来加以歼灭,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个大力士,非常健壮,他适时的将城门顶住,让三百个军士,全部撤走,自己才离开。所以孔子对于勇敢的品质,是很肯定的。做到不夸耀自己需要很好的修养功夫。老子就曾说一个人不去夸耀自己,他的功劳就不会离开他,因为他不夸耀,别人就总是记得他的功劳。

【第85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十七章,这一章内容很短: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孔子说:“谁能走出屋外而不经过门户呢?为什么做人处事却不经过我所提供的正途呢?”

这段话是一种很深的感叹。孔子作为一位有使命感的学者,他个人的创见,可以概括为四个字,“承礼启仁”,礼是周公制礼作乐,是整个文化传统,孔子承续了礼,打开的是仁。“仁”是什么?一个人如果要求行善避恶,一般来说有两种考虑,第一种是外在的规范,叫做礼仪,礼仪也包括法律在内,这是外界所给的要求,让人们行善避恶,社会才能稳定,才能有秩序。另外一种是真诚地由内而发,自己去行善避恶,这个特别困难。孔子所打开的仁,就让人的真诚由内而发产生力量。人为何要行善?大致不出三种理由。第一是外在的压力,人群的要求。因为生活在社会上,不守法就要受到制裁,就要受到舆论的压力。第二是信仰宗教,因为宗教的特色之一是把人一生的功过善恶放在死后报应。为了避免死后的审判,所以要行善避恶。第三是内在的自觉,要靠良心。儒家教育重点在于第三点,儒家要求创建人格的主体性,自我是道德实践的主体,要自觉地去行善。孔子虽然强调行仁要真诚而自觉,主动地行善避恶,但也从来不怀疑或者否定前面两者存在的必要性。儒家对于别人的宗教信仰一向是尊重的态度。儒家承礼启仁,不仅要靠礼来约束个人的行为,也要靠仁,让他自觉从内在产生力量,来行善避恶。儒家同样重视礼仪的规范,从来不去质疑礼的约束作用。儒家行善避恶是以仁作为基础,“仁”就是由真诚而自觉产生力量,由内而发,自我要求做该做的事。但是要配合礼的规范和个人的宗教信仰。儒家的思想具有包容性,不像西方的一些见解,往往具有排他性。

“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不经过我提供的路,怎么可能走上人生的正途呢?说明孔子很有信心,“承礼启仁”,“仁”的观念是孔子一生学习与思考的心得,是他力行实践的,可以作为验证的。没有人生下来是完美的,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也都有责任走向完美,当我们行仁时,必然是处于社会群体中,“仁”,从人从二,左边是人字边,右边是二,表明我们和人群不能脱离,因为二人为仁。一个人关起门来行仁,绝对是行不通的,所以“仁”对于人的社会性,人的社会责任,都有非常清楚的交待。

【第86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十八章,原文是: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孔子说:“质朴胜于文饰就会显得粗野,文饰多于质朴就会流于虚浮,文饰与质朴搭配得宜才是君子的修养。”

孔子很推崇君子这种人格典型,但是究竟什么是君子呢?孔子曾经从多方面来描述,比如吃饭不要老想吃得很饱,居住不要老想住得很舒服,心思不要放在物质享受上,因为君子另外有他的快乐。同时孔子强调君子说话要谨慎、做事要勤快。

这一章是第一次强调文、质要搭配得宜。“文”的基础是“质”,“质”就是一个人生下来自然的本性,在还没有受教育之前的自然状态,一般称做质朴。孔子一直强调要“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文”指文化、文学、文艺,都是借由后天学习而来的。书读得多是谓博学,而行为上要用礼来约束。质胜文则野,质朴的本性比较多,受的教育有限,这称作野。古代人很喜欢称山里面的人为野人,野人就是淳朴的百姓,没有机会受正规教育。在《孟子》书中,曾经把舜说成与山里的野人没什么差别,但是舜听到一句善的话,见到一件善的行为,心里向善的力量立刻像江河决堤,“沛然莫之能御”。文胜质则史,在古代,史是一个官名,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帝王说的话、做的事都有人记下来。古代的“史”是一种非常专业的、受过高度教育的职位。文饰比质朴要多,重视礼仪、礼节,但内心不见得有真诚的情感,讲话恰到好处,做事没有瑕疵,但是这样的人让人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容易缺少真诚的情感。而君子是两方面兼顾,即所谓的“文质彬彬”。“彬彬”这两个字也可以写成“斑斑”,就好像斑马线那样,一条黑、一条白。彬彬代表搭配得宜,该淳朴就表现淳朴,该文雅就表现文雅。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

儒家提倡文质彬彬,是强调外在与内在要合一。正如《诗经》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意思是一个丽质天生的人,即便是穿着素白的衣服也显得很漂亮。礼仪或是文饰便是白色的衣服,真正的彩色是内在真诚的情感,这是儒家基本的立场。

【第87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十九章,原文是: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孔子说:“人活在世间,原本应该真诚,没有真诚而能活下去,那是靠着侥幸来免于灾祸。”

这段话特别重要,因为孔子很少谈到人性的问题,很多专家都说《论语》里面谈人性只有一章,就是〈阳货第十七〉:“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除此之外,本章可以配合来看。人应如何在社会立足?孔子的建议很简单,“直”。“直”就是由内到外直接出去,代表真诚而正直。孔子认为,一个人要活在世间,一生都应该真诚,唯有真诚才能够与别人创建适当的关系。“罔”代表不真诚,不真诚而能活下去,那是侥幸得免,因为侥幸而得以免于灾祸。

人之生也直,直指内心真诚的要求,真诚的心一旦表现出来的话,生命就会有非凡的表现。生命的品质也会往上提升。

【第88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二十章,原文是: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孔子说:“了解做人处事的道理比不上进一步去喜爱这个道理,喜爱这个道理比不上更进一步去乐在其中。”

孔子把学习分成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是“知之”。知道和了解道理的重要性。比如我现在知道做人处事要孝顺父母,要友爱兄弟姐妹,要和朋友讲信用。这是知道,老师一教我就知道了,但是这还不够,还必须喜爱这个道理。

第二层次便是“好之”。喜爱、喜欢这个道理。人为什么喜欢好的道理呢?因为人性向善。孟子曾说可欲之谓善,心里觉得很喜欢的就是善。因为了解人性向善的道理,就喜欢这个道理。

第三层次是“乐之”,乐在其中。表示我要去实践,否则我只是知道,只是喜欢而没有行动,那也是枉然。道理是道理,不去实践,还是不能掌握它。如果我进一步去实践的话,就可以体会,原来道理有这么深刻的意义。做到了之后,感觉到那种快乐是由内而发的快乐。这是学习的三个层次。

记得我几十年前在美国念书的时候,耶鲁大学的校长有一次在毕业典礼上用三句话勉励同学,他说到学校来要做三件事:第一件事要来学习;第二件事要充分理解所学的东西,很多人学习的时候囫囵吞枣,把知识背下来但却没有消化,生吞活剥学了也没有用。第三件事就是要去品味知识。借用一下英文,品味的英文叫做enjoy。joy是快乐,这和孔子说的乐在其中一样,enjoy就是能进入快乐的状态。对于知识,要学习、要理解、要品味,这就是一所美国第一流大学的校长,勉励他的学生们要做到的三件事,的确很有道理。希望学习者这三个阶段都做到,如果光是学习成绩很好,会考试,分数很高,但根本就不喜欢,这证明没有理解;理解了之后才会喜欢,做到之后才会乐在其中,以它为乐。这样才能使知识产生真正的作用,知识是一种力量,能改变我们的生命品质。

如果我们学习《论语》中孔子的各种思想,最后不能做到乐在其中改变自己,这些知识永远只能是装饰,没有用途。宋朝学者认为如果在学《论语》之后,与学《论语》之前是同样的一个人,表示他没有真的学过《论语》。人学了《论语》之后必定有所不同,因为学了其中的道理,若真正懂得一定会喜欢。而真正喜欢,一定会去实践,实践的时候便乐在其中。这也是我个人的体验。学了《论语》之后,改变了我的生命,让我从知之而好之而乐之。所以不但我应该学《论语》,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学。不止是我们中国人应该学,全世界的人都应该了解孔子的学说。

【第89讲】 #

《论语•雍也第六》的第二十一章,原文是: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孔子说:“中等才智的人愿意上进,就可以告诉他们高深的道理;中等才智的人自甘堕落,就没有办法告诉他们高深的道理了。”

本章要注意对“以上、以下”这两个词的理解。孔子在《阳货第十七》讲过一句话,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孔子的意思是说:只有最聪明的人和最笨的人是不会改变的。最聪明的人一听就懂,不需要改变。最笨的人怎么改都改不来,所以孔子也说没希望改变他们。

要把“以上”理解为“而上”,“以”和“而”可以通用,理解为中人而上、中人而下。就是中等才智的人如果愿意上进,便可以和他们谈高深的道理;中等才智的人如果自甘堕落,就没有办法和他们谈高深的道理。重点在于中等才智这些人自身的志趣,这样的说法和孔子上智和下愚那段话意思就一致了,因为他说上智与下愚不移,关键在于中间的占多数的那一部分学生。西方心理学家做过很多关于学习成效的研究,有一个简单的结论,一个人的智商,在他学习的过程里大概占一半的作用,自我努力占另外一半。除了天生的聪明,其余的就是让另外一半发挥作用。

我们曾经提过有三种行业需要外在的配合才有成果:第一种行业是农夫,耕田需要老天配合,风调雨顺才能有好收获;第二种行业是医生,医生的医术再高明,也需要病人按时服药、按时复检,才能够使他的医术产生效果;第三种行业是老师,要学生配合老师的教学才有成效,否则再好的老师,再怎么认真教学也不见得有用。所以就孔子这位教育者而言,他虽有诲人不倦的热情,但若学生自甘堕落,也难以和他们谈论高深的学问,帮助他们有所增长了。

【第90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二十二章,原文是: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樊迟请教什么是明智。孔子说:“专心做好为百姓服务所该做的事,敬奉鬼神但是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样可以说是明智了。”他又请教什么是行仁。孔子说:“行仁的人先努力辛苦耕耘,然后才收获成果,这样可以说是行仁了。”

樊迟在孔子学生里面属于是比较后段班的,资质不是很好,他取名迟,好像也有点迟钝的意思。在《论语》里面只有他三次请教老师什么是“仁”,而孔子三次给他的回答都不同。这个学生经常在老师身边,有时候替孔子驾马车,有时候跟着老师到山东曲阜附近的舞雩台上去休憩。他后来也想就业了,对老师说:听你的课听了多年,我也没什么心得,你教我怎么做农夫算了。我去耕田,至少还不会挨饿。

在本章里樊迟问两个问题,都是好问题。孔子教学生往往是“仁”与“智”要同时考虑。“智”是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孔子认为明智,是够聪明知道尽自己的责任,“务民之义”,“义”这个字就是该做的事。先把活着的老百姓认为该做的事都设法做到,把人应该负的责任担起来。但为什么既敬鬼神又须得远之呢?尊敬祖先,定期祭拜,这是古时候的规矩。我们的祖先已经完成他们在世间的任务,为我们立下了很好的规矩,表现了很好的典范,他们已经完成他们的任务,就让他们安息吧。所以除了定期祭拜,平常就保持距离,不要老是麻烦他们。我们看到很多人一有问题发生就去找鬼神,真是“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是不对的。儒家反对这样做。

接着,樊迟再问什么是“仁”?我们经常把“仁”翻译成“行仁”,因为仁需要行动。樊迟问什么样的作为可以称为行仁呢?孔子说:先难而后获。先努力辛苦工作,然后再问报酬,问有没有收获、有多少收获,这样做便是行仁。不要先问收获,要先问自己有没有把事做好?这就是人生的正路,不论待遇如何,只要是该做的,就应做好它。

真正重要的是人生的自我修练。

【第91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二十三章。原文是: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孔子说:“明智的人欣赏流水,行仁的人欣赏高山;明智的人与物推移,行仁的人安稳厚重;明智的人常保喜乐,行仁的人得享天年。”

这段话区分了智者与仁者,一般我们把“乐”字读为(yào)(ㄧㄠˋ),也有人坚持读音为(lè)(ㄌㄜˋ),说实在的也未尝不可,因为欣赏流水、欣赏高山,便是以它为乐。

智者为什么欣赏流水呢?因为流水很有弹性,它碰到山就转弯了,遇到低洼的地方就把它填满再过去;而智者在任何状况都知道该如何判断、该怎么做,他很快就可以做个选择,并且选择都正确。而水的特性是活泼流动,有如智者保持开放、随时准备迎接挑战的心态一般。其次,为什么说仁者乐山?山稳重,无所不包容,一座山有矿物,有植物,还有各种动物。所以山的包容性,就像仁者一样,对所有的一切,仁者都可以欣赏。

水活泼流动,山安稳厚重,所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接着谈到“智者动,仁者静”。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流不分昼夜地流动,永不停止。犹如智者能与时俱进,能很快适应各种变化。仁者是静的,他厚重,宽厚,包容,冷静地看待世界,从容地和社会保持联系。

但是智者能动,而未必能静;仁者则能动,也能静。因此可以说智者欣赏流水,仁者除了欣赏流水之外还能欣赏高山。儒家认为最高境界是仁者。而智者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就方法上、手段上、技巧上,去把事情做好的能力。而仁者是追求生命中的最高目标。

至于“智者乐、仁者寿”。乐和寿应做这样的理解:智者能够快乐,仁者不但能够快乐,还可以安享天年。仁者是更开阔的,更高层次的境界,比智者更高。

孟子把圣人分为四种,有最清高的,有最随和的,有最负责的,还有最合乎时宜的,该清高就清高,该随和就随和,该负责就负责,这就是孔子。孟子认为只有孔子才能做到合乎时宜。比如伯夷很清高,但如果要求他随和一些,他做不到。柳下惠很随和,有时候要求他清高一些,他做不到。孔子在〈微子第十八〉曾经说他自己,无可无不可。我没有一定要这样做,也没有一定不要这样做。看时机而定,看是否具有正当性。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句话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

【第92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二十六章,这一章的原文是: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请教说:“若是告诉行仁的人井里有仁可取,他是否跟着跳下去呢?”孔子说:“他怎么会这么做呢?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你可以让他过去,却不能让他跳井,你可以欺骗他井里有仁可取,却不能诬赖他分辨不了道理。”

我们曾经提过,宰我是非常聪明的学生,他名列言语科的第一名,但是虽然聪明却不用功。孔子的回答很直接。他说怎么会这样做呢?对于一个君子,你可以让他过去,不能让他跳井。因为听说水井里面有仁可取,君子到水井边就要看看什么是有仁可取呢?是不是井里面真的有人需要救助呢?或者井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呢?他可以去看,但他不见得会跳井。他会作判断,不会随便跟着跳下去。你可以欺骗他说井里有仁可取,但是你不能诬赖他分辨不了道理。

宰我是故意在挑战仁者的概念。孔子告诉他不要把仁者想得很笨,仁者会作明智的判断和选择。

【第93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二十八章,这一章很有名,原文是: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子应邀与南子相见,子路对此很不高兴。孔子发誓说:“我如果做得不对的话,让天来厌弃我吧,让天来厌弃我吧。”

本章有其一定的重要性,因为牵涉到两个问题:第一,孔子为什么跟南子相见;第二,孔子居然发誓。

孔子是鲁国人,他周游列国的时候到了卫国,卫国国君是卫灵公,他的夫人南子是古代的名女人,她本是国君夫人,但是另外还交男朋友,所以名声不好。孔子接到请帖,准备要去。子路知道后十分不以为然,他个性刚直爽快,很有正义感,年龄比孔子小九岁,算是所有同学里的学长。因为只差九岁,说话有时候就比较直接,表情有时候写在脸上。子路不开心,认为老师不应该答应那个女人的邀请。但孔子还是去了。

根据很多资料记载,孔子去了之后也没发生什么事,他确实是被利用了,南子接见他的时候是隔着帘幕的。资料上说南子把她的各种装饰品都戴在身上,讲话的时候声音很好听,有时候笑起来环佩之声叮叮当当的。以现代的话语形容,就是打扮得像一棵圣诞树一样。南子不是单纯的只接见孔子,她另有所图。她安排孔子随她和卫灵公在卫国的都城街道上巡游。让卫国百姓知道国际有名的学者孔子来到卫国,就在后面的车上,故意藉这个机会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因为每一个国君都希望有国际学者来支持,孔子当时已是国际知名的学者,他到很多国家,国君都亲自接见,很多大夫也都与他做朋友。当然孔子也有吃瘪的时候,比如在陈蔡之间被围,那是特别的状况,因为发生战争。史书上说孔子随卫灵公和南子招摇过市,马车在都城里面绕一圈,让卫国的老百姓都看到孔子跟在后面走,会支持南子这一派,孔子实际上被南子利用了。子路知道了当然不高兴,孔子居然对天发誓,整部《论语》里面孔子发誓只有这一次。孔子曾经说过: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一个人如果得罪天的话,没有地方可以祷告。由此证明孔子相信的是天。我们说孔子相信天并不是说他不相信鬼神,孔子当然相信鬼神、相信祖先,所以孔子祭拜的时候非常虔诚。但是最高的神是天。所以帝王称为天子。比如说在民间故事里面就把包拯称为包青天,因为他在审判的时候公正严明。天在古人心中至少有两个特点,一是仁爱,照顾百姓。二是公正,奖善罚恶。

孔子见南子的事,子路不能谅解,孔子就发誓说如果我做的事不对,天厌之、天厌之。这是很重的誓言,因为孔子相信天是公正的,如果自己做错了,天来讨厌他,天来厌弃他。孔子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孔子认为自己没有错,古时候君子到一个国家,如果这个国家的国君夫人正式发请帖邀请,按照礼仪的规定不能拒绝,一定要接受邀请去与她相见。《左传》里面有一句话,它说“礼以顺天,天之道也”,这就是答案。古代所谓的“礼”是用来顺天的,所以礼的来源是天,上天生下老百姓,有各种职务,有些人尊,有些人卑,秩序井然,而人间所制定的礼仪,是要以天的要求为根据的,所以“礼以顺天,天之道也”,这是上天所规定的。

【第94讲】 #

《论语•雍也第六》第三十章,也就是这一篇的最后一章。它原文是这样的: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子贡说:“如果有人普遍照顾百姓,又能确实济助众人,这样如何呢?可以称得上行仁吗?”孔子说:“这样何止于行仁,一定要说的话已经算是成圣了!连尧舜都会觉得难以做到呢!所谓行仁就是在自己想要安稳立足时,也帮助别人安稳立足。在自己想要进展通达时,也帮助别人进展通达。能够从自己的情况来设想如何与人相处,可以说是行仁的方法了。”

子贡是言语科的高材生,他一定也常听到老师说行仁很了不起,但是他不太懂到底怎么样叫行仁?所以就问:博施于民,又能够济助众人,这样的人可以算行仁吗?子贡理解的善,是自身与他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所以一个人行善就要设法照顾更多的人。结果孔子回答:这已经超过行仁的要求了。“必也”,就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已经达到圣人的标准了。“必也”,在《论语》里面是表示一种假设语气。在孔子心目中圣人就是尽自己的力量照顾天下人,孔子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就是照顾天下人,让每一个人都得到安顿。孔子所谓的圣人是指圣王,一般人不太可能成为圣,因为他只是老百姓,只能照顾一家人,一乡人,或者一个地区的人。但是王不同,可以照顾天下人。孔子心中的圣王,是尧、舜、禹、汤、文武到周公为止。

孔子认为,能够普遍照顾百姓,已经达到圣的要求,连尧舜都觉得很难做到。儒家的思想是强调自身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照顾别人,目的是为了完成自我对人性的要求,完善自己的人性。做人必须努力择善固执,才能够使向善的人性得到完成。最高的境界就是《大学》所说的止于至善。这样就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道德系统。仁者应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这是一种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加积极的态度。自己想要进展通达,也要帮助别人进展通达。

末尾孔子说“能近取譬”,能够从自己的情况来设想如何与人相处,就是行仁的方法,也就是把别人设想为自己,把自己设想为别人。今天所谓的换位思考就是这个意思。西方有一句谚语:对自己要客观,对别人要主观。对自己客观是要从别人的角度看自己,不要太主观。对别人主观是要把别人当自己。其实在中西方,人和人相处的原则极为相似,只是孔子的原则背后有“人性论”作为基础,所以显得更为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