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第七
【第95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一章与第二章。〈述而〉篇在《论语》里面是特别值得我们用心学习的,因为其中提到很多孔子生活的细节,包括孔子对自己的描述,所以特别值得我们去研究。首先看第一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孔子说:“传述而不创作,对古代文化既相信又爱好,我想自己很像我们的老彭吧。”
孔子在描写自己,“窃”,是一个谦虚的说法,理解为我私底下把自己和老彭比。老彭是商朝的一位大夫,事迹不可考。孔子的祖先是商朝的后裔,所以他特别把商朝的一位古人拿来与自己相比,用意在于说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有点像那位在商朝时候任职大夫的老祖先的做法。
述而不作,传述而不创作。古时候讲“作”的时候是很慎重的,作指能够制礼作乐。《中庸》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有天子的位置,而没有圣人的德行,不能制礼作乐。反过来,有圣人的德行而没有天子的位置,也不能够制礼作乐。所以古代的“作”代表制礼作乐,推行一种新的制度。孔子述而不作,因为本来就没有“作”的条件。
接着是第二章,原文是: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默默存想所见所闻,认真学习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倦怠,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多少?”
默而识之。“识”是记,要念成(zhì)(ㄓˋ),“识”就是把所见所闻记下来,再去存想、存思。孔子对于平时的所见所闻都是默默存想,不急着去发表意见。学而不厌,认真学习而不厌烦。诲人不倦,给人教诲,永远都不倦怠。本章真正难以理解的是最后一句,“何有于我哉”。一般有两种翻译,第一种是说“何有于我哉”,这些事情对我有什么困难?“何有”就是有什么困难。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这三件事有什么困难,很容易,好像显得太骄傲了。另一种翻译“何有于我哉”,没有一样东西在我身上实现的,“何有”是哪里有一样在我这里实现呢?那又太谦虚了。这两种翻译都不合适。我这样理解:“何有于我哉”,指他问自己这些事我做到了多少呢?“何有”的“有”可以指一种程度,我做到了多少。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三点是孔子自我要求的原则。“何有于我哉”,不应该理解得太骄傲说“这有何难呢?”也不能理解得太谦虚,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恰当的翻译是我努力做这三件事,我做到了多少?孔子认为对这三件事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论语•述而第七》第一章就是孔子对自我的描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传述而不创作,好好把古代的思想精华介绍给学生,年轻的一代再把它往下传就功德无量了。而他个人的三点要求,“何有于我哉”,是他常常在问自己做到了多少?要精益求精,不断做得更好。
【第96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三章。这一章值得特别注意,原文是: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孔子说:“德行不好好修养,学问不好好讲习,听到该做的事却不能跟着去做,自己有缺失却不能立刻改正,这些都是我的忧虑呀。”
老子说:“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病就是缺点,一个人只要把缺点当缺点,就会提醒自己不要犯这些缺点,相反的,我们很少把自己的缺点当缺点,所以我们老是一而再的犯这些毛病。孔子所说的四句话真令人佩服,它是孔子的自我要求。孔子之所以让人佩服,之所以那么完美,就是他常常提醒自己:我德行不够,我学问不够。知道自己不够,就会不断鞭策自己上进。“德之不修,学之不讲”,“不”表示你需要立志。在德行上要立志好好修养,在学问上要立志好好研究。“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不能”表示你做得不够,需要努力。
“志”这个字很好,士心为志,上面是“士”,底下是“心”。士代表念书人,古代认为念书人才会有志向。而一个人如果不受教育、没念书,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取法于上,他对于人生的更高层次没有任何了解,如何能懂得立志呢?又能有什么志向呢?受到好的教育,就知道原来人生的发展是要让人性趋于完美。先要立志,有了生命的目标,再朝这个目标不断努力奋斗,日起有功、日新又新,最后止于至善。
“不善不能改”。每一个人都有缺点,问题是你能够改吗?孔子说过,“过则勿惮改”,有了过失不要怕去改正。为什么一般人害怕改正呢?因为改变自己的过失就好像改造自己的性格一样,过失往往跟性格有关。你有什么样的性格,就可能有什么样的过失。那就针对自己的性格把过失去掉,性格的优点便会完全表现出来。
接着看第四章,前面所讲的是孔子的忧虑。这一章描写的是孔子气定神闲的生活态度。原文是这样的: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孔子平日闲暇时态度安稳、神情舒缓。
“燕”是安,平时的生活。申申如也,指态度安稳,好像手脚都伸展得开,没有什么烦恼,在乱世里面能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夭夭如也,好像伸懒腰,神情舒缓。虽然在乱世,又有前面所讲的四种忧虑,还要周游列国,孔子平常态度安稳、神情舒缓,确实需要极好的修为。人生容易有烦恼,但是不要忘记,能把握的还是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选择时代,也很难选择要生活的环境,但却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不管天下怎么乱,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复杂,要安详地对待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平常没事的时候要能够稳定下来。
孔子有空的时候就会唱歌,他如果不唱歌,通常都是因为他有伤心的事情。都是别人的遭遇让他感到难过,孔子很少为自己而难过的。这个世界上多数人都栖栖惶惶,而孔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安顿,他的学说在他自己身上实现得最充分。
孔子一方面有四种忧虑,他要把自己的毛病、缺点尽量减少,他担心的是未能除恶务尽,让自己趋于完美。另一方面他的日常生活非常潇洒、非常安稳自在。
【第97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五章。原文是: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孔子说:“我实在太衰老了,我竟然很久都没有梦见周公了。”
孔子年轻的时候就以周公为崇拜对象。西方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每一个伟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崇拜另一个伟人”,因为年轻人本身需要努力发展,需要有一个偶像作为发展的指标,要根据他的示范来努力改造自己。对孔子来说,处在春秋末期,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周公。因为周朝初年,周武王把商朝打败之后,只做了短短六年的国君便离世。儿子成王接位的时候,年纪很轻,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便出来辅政。因此他有天子的德行与地位,得以制礼作乐。周公的伟大不只在辅政,最重要的是他制礼作乐。一个社会需要有规范,夏、商的礼乐制度已颇具规模,到周朝更是集大成,灿然完备。这都是周公的功劳。
提到做梦,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道家的庄子。庄子生活非常穷困,有一天在外面砍柴累了就在树下休息,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人活在世界上有各种限制,生活穷困、体力衰退,既不能在天上飞,也不能进水中游。庄子做梦梦到蝴蝶,蝴蝶到处飞舞、非常自在,在这一刹那庄周完全忘记还有自己的存在。但是好梦易醒,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周,并不是真的蝴蝶。他就问:是蝴蝶梦到我呢?还是刚才我梦到蝴蝶呢?这是道家思想的特色,把人与万物之间的关系设法打通,就好像我们和蝴蝶都在自然界,大家为什么不能相通呢?
孔子经常梦见周公是很合理的,因为周公使人间上轨道,能够有礼乐教化。而孔子当时处在春秋末期,那是礼坏乐崩的时代,整个社会在慢慢瓦解。孔子特别推崇周公就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人们自相残杀,会毁灭自己。现在的社会也一样,人类所储存的原子弹、核子弹可以毁灭地球七次。这些事实让人反思: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为何不能够好好相处?所以孔子梦见周公,是希望把周公当初的作为,在他那个时代发扬和发展,让社会稳定下来,形成天下大同的局面。这一章反映出孔子的理想,二千多年后的今天来看,依然有其参考价值。
【第98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孔子说:“立志追求人生理想,确实把握德行修养,绝不背离人生正途,自在涵泳艺文活动。”
这四句话很重要。如果你到过山东曲阜的孔子研究院,一进大门就会发现它有四根大的石柱,就刻着这四句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在《论语》里面经常出现,指的是“应行之道”,就是我们应当如何做才能算是正当的人生。所以“道”最好的翻译是“人生的理想”。没有人天生是完美的,但是也没有人不可能走向完美。孔子谈志有三:第一志于学,立志求学,好好学习。第二志于仁,立志于走上个人的人生正路。第三就是志于道。用志来表达所追求的目标。“志于道”是立志走上人类共同的正路。
“据于德”,“据”就是抓紧,何以要抓紧“德”?因为德行的“德”在古代与获得的“得”通用。每一个人的德行都是自己努力实践之后的心得,那才能叫德。比如说有人行孝道,他就有孝顺的德行;有人讲信用,他就有守信的德行;有人认真做事,他就有尽忠职守的德行。而德行很容易得到之后又失去,比如努力孝顺了很久,后来放弃了,同时也就失去了德。所以孔子用“据于德”,据就是占据,要紧紧把握德行修养。
“依于仁”,依就是不要背离,不要违背人生的正途。我们还记得孔子说过,众多学生里只有颜渊,他的心三月不违仁,三月表示很长的时间,不会背离“仁”这个字,就是人生正途。“依于仁”是每个人的人生正途,
“游于艺”,艺是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就是礼仪;乐就是演奏音乐;射是射箭;御是驾车;书是书写;数是计算。古代想要做官,第一要懂得五经,各类经典;第二得具备六艺,意即技能、专业能力。“游于艺”的范围可能包括更多,但六艺是最基本的。在六艺中陶冶自己的情操和修养。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然后游于艺,调节和修养自己的情操。
【第99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七章,这一章值得注意,原文是: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孔子说:“从十五岁以上的人,我是没有不教导的。”
一般都以为束脩是肉干?翻译为:孔子说:任何人只要带十束肉干找我,我没有不教导的。为何我将“束脩”翻译为“年纪”呢?要特别说明一下。
古代人讲话,有一定的句法,我仔细查了《十三经》索引,整个查了一遍。古代从来没有人讲话用“自行……以上”的说法。但有“自……以上”的说法。如“自生齿以上,皆录于版。”意思是古代的小孩出生之后,因为医药卫生不够发达,小孩子的死亡率很高,所以政府就规定,小孩子长牙以上,也就是一岁以上才要登记户口。因为当时书写不太方便,用竹简刻字,如果一个孩子生下来立刻去报户口,刻竹简,后来不幸夭折了,还要涂改掉,太麻烦了。所以政府规定小孩子长牙齿,一岁以上,才来登记户口。因为长牙齿就可以吃硬的食物,容易存活下来。依据这个句法,所以我们不要把这句话中的“自”翻译为“自己”,而要把“自”理解为“从”的意思,而“行束脩”另外有解释。
再谈到“束脩”,《论语》里面从来没有孔子收肉干的纪录,在〈乡党第十〉,孔子公开表示,外面买的酒与肉干他不吃。如果有学生送肉干,孔子就要问,是妈妈做的还是外面买的?外面买的老师不吃。在古代贵族子弟十五岁上大学,是要送束脩的,十束肉干。后来就用给老师行的束脩之礼来代表十五岁。用一个特殊的词或礼仪,作为年龄的代称。古代常用这种替代法。女孩子十五、六岁要行及笄之礼,就是把头发梳起来,可以准备嫁人了。男子二十岁行加冠之礼。所以问男孩子加冠与否?意思是满二十岁了吗?问女孩子及笄与否?是满十六岁了吗?这是古代的习惯用语。所以行束脩之礼,就是指十五岁。这是有根据的,东汉的郑玄也说过:束脩为男子年十五以上。
我们要进一步分析“自……以上”。“自”这个字在《论语》中总共出现二十次,有两种用法,有十次当作“从”,比如:“有朋自远方来”,这个“自”就是“从”远方来。有十次当作“自己”,比如:夫子“自道”,老师自己说自己;交朋友,朋友如果不听劝告,我们就要停下来,不要“自辱”,自取其辱,自己侮辱自己,此处“自”解为自己,是指对自己产生某种影响或后果。“自行束脩以上”,中的“自”,是“从”,理解为从十五岁以上。
对于束脩的不恰当理解,造成我们对孔子的误解。有一位哲学界的前辈冯友兰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史》中提到这一段,并加以比较,他说孔子与苏格拉底时代差不多,但是有一点不同,苏格拉底曾经公开批评别人收学费,因为他与别人谈话,或者给别人指导从来不收学费。所以针对孔子收束脩的行为,好像比苏格拉底略逊一筹。我很怀疑这种说法,所以便加以研究,后来发现孔子其实不收肉干,把他说成收肉干是从字面上去看,而没有了解“自……以上”的用法。我们应该正确理解“自……以上”的用法,不要再误解孔子了。
孔子不收肉干,靠什么维生?根据孟子的说法,孔子曾经管过仓库、负责当会计。做得非常好,帐目没有任何错误。他也当过牧场的主管,把牛羊管得特别好,繁殖得特别快,长得特别壮,这些都受过肯定。后来他的职业是为他人主办丧礼。
古代的孩子接受乡村教育,今天称做庠序之教,十五岁之前,每年农历十月份秋收农闲之后,乡村里有学问的前辈,或是做官之后退休的人,会把孩子聚在一起,给他们一些教育。教学的重点第一是教文化常识,鲁国人就要知道祖先是周公,齐国人就要知道祖先是姜太公。这是文化常识,每一个人都要知道自己国家的起源。第二是教基本的武艺,男孩子要学射箭、驾车等基本的能力。到十五岁一般人就不能再学了,只有贵族子弟可以上大学,因为他们将来要当官服务百姓的。孔子自己十五岁立志求学,他有成就之后回馈社会,公开宣称,只要十五岁以上我没有不教的,这非常合乎孔子的理想。在这里特别把这个道理说清楚,希望能够不要再误会孔子了。
【第100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孔子说:“不到他努力想懂而懂不了,我不去开导,不到他努力想说而说不出,我不去引发;告诉他一个角落是如此,他不能随之联想到另外三个角落也是如此,我就不再多说了。”
这一章很明显,说的是孔子的教育方法。“愤”指快要生气了,一定要到学生想懂而懂不了都快生气了,这个时候老师才来启发开导。如果学生完全不努力,只坐在那边发呆,听不懂老师所传授的,也不想懂,对于这样没有求知欲的学生,孔子也没办法,认为再怎么教都没用。所以教学最好的方法是在关键的时刻给予启发。
不悱又是什么意思呢?“悱”指脸都涨红了,老师上课请学生说一说心得,学生脸涨红了,急得不得了,但是又说不出来,这时老师才来引发,告诉学生怎么说才对。所以孔子认为“启”与“发”是有条件的。一定要学生主动求知,否则再好的老师或教学方法都不会有效果。
众所周知,孔子一向是有教无类,唯有乡愿他不愿意教。乡愿是指乡村里的好好先生,当两个人吵架,他跑去调解:别吵了,你没错,他也没错,是我错了。乡愿不分是非黑白,只希望息事宁人,没有正义感。乡愿在乡村里面得到很多人的肯定,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和事佬,他也认为自己不错,因为有他在大家都可以不吵架。但是孔子说:经过我门前不进我的门来和我讨论,只有乡愿不会令我觉得遗憾。孔子实在是很喜欢教书,他在房间里面看见有人经过,总希望有人进来跟他讨论,但是只有一种人不来讨论他不遗憾,那就是乡愿。乡愿没有真诚心意。孟子也有一种不愿教的,就是自暴自弃的人。对于放弃自己的人,孟子是不教的,教师的教一定要与学生的学相配合,只要愿意学,总有学会的机会。要是不愿意学的话,不论多聪明也是枉然。
孔子最后说,告诉学生一个角落是这个样子,学生就要自己推断另外三个角落是什么样子。这就是成语“举一反三”的由来。学习要靠联想和理解力,不能只靠记忆力。
【第101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九章比较有趣,谈到孔子收入的来源。原文是: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孔子在家里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的时候,从来不曾吃饱过。
很多人一定觉得奇怪,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明显是学生对孔子的观察。学生看到老师在家里办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来不曾吃饱过。孔子有一项专长,就是特别了解礼仪,他的礼仪除了理论还有实践,他懂得如何操作。古代的人最重视的礼是丧礼,因为人死为大,因此丧礼特别复杂。根据资料记载,古代人从过世以后,到埋进坟里要经过五十几道程序。一般人很难记得清楚,所以一定要请专家来主持丧礼。孔子就是这样的专家,他年轻的时候就以知礼而闻名。
根据《史记》所说,孔子曾经问礼于老子,而老子正好在替别人送葬主持丧礼,孔子便担任他的助手。当时忽然出现日食,于是他们研究是否要继续往前走,因为晚上是不能够出殡的。现在我们知道孔子没有收肉干,也没有收学费,他以替别人办丧事维生。替别人办丧事,一办往往就是一、二个星期,这段时间就住在丧家,主持所有的礼仪活动,也就跟着丧家一起吃饭。孔子在主持葬礼期间吃饭从来不曾吃饱过,因为他看到丧家孝子贤孙哭得那么伤心,也受感染,心里很难过的,这是他广博而深厚的同情心。孔子看到别人这么样的难过,就也跟着难过,所以他吃不下饭。这说明孔子很真诚,他绝不会因为常办丧事而产生职业倦怠或习以为常,到最后变得麻木不仁,无视于丧家的伤心,照样吃喝。
古代主持丧礼是一种非常专业、高尚的行业。如果帮助贵族家办丧事,待遇还算不错。大概一、二个月办一次这样的丧事,养家煳口应该没有问题,这就是他主要的职业收入。他到五十一岁才正式当官,担任县长。在此之前几十年他的生活主要是依靠这项专长。我们这样说绝对没有故意夸张或者扭曲,将来还有很多材料可以证明这一点。孔子过世以后,有些学生继续替别人办丧事,以此为职业,作为收入的来源。后来墨家对孔子的学生加以批评,说孔子的学生真不像话,听到有钱人家有人死了,便很高兴吃饭的机会来了。墨家的批评,正好证明孔子的学生也能为人办丧事。只不过他们缺乏真诚,没有同情心了。
【第102讲】 #
本讲要把《论语•述而第七》第十章,第三十二章,合在一起讲,为什么?先给大家介绍原文,一看就知道了。
第十章的原文是: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孔子在这一天哭过,他就不再唱歌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描述了生活上的一些事实。孔子经常哭,因为他主要的工作是为别人办丧事、主持丧礼。这段期间,他连饭都从来没有吃饱过,他感受到的伤心几乎和丧家一样。此外,孔子看见一般人的不幸遭遇他也可能会哭,因为他有丰富的感情。如果他这天哭过就不再唱歌,如果没有哭就可能唱歌。这说明孔子的生活是充满音乐的,是自得其乐的。人活在世界上有责任让自己过得快乐,孔子如果这一天不哭,情绪上没有特别大的波动,他往往就会自己设法去唱歌,自得其乐。
接着看第三十二章,原文是这样的: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孔子与别人一起唱歌,唱得开怀时一定请他再唱一遍,然后自己又和它一遍。
他唱歌的时候,只要听到别人唱得好,就会坚持别人再唱一遍。我们不要忘记,孔子很少坚持的。本章用“必使反之”,是一定坚持他再唱一遍。我们知道孔子有他的修养,叫做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但是唱歌的时候,如果别人唱得好,就一定请他再唱一遍,然后,孔子不是只有听,还跟着和。这是多么和乐融融的景象,朋友们一起唱歌非常开怀,是在乱世里面自得其乐最好的示范。
这两段放在一起,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孔子感情丰富,他的情感很容易受别人的遭遇所影响。他的快乐、他的痛苦、他的烦恼都表现出来了。西方戏剧学者认为哭比笑更有深度,一个人哭的时候一定是他内心深处受到感动,悲从中来。有时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人类共同的命运,为了别人不幸的遭遇。他们认为悲剧的产生是因为所有发生的事情往往不是人造成的,是命运在背后主导。但为什么要演这样的悲剧?它要引发人类的两种感情,第一是怜悯,第二是恐惧。怜悯与恐惧,这两种情感引发之后,观众透过观赏戏剧的过程,将它们宣泄、再加以化解,这样才能抚慰人的心灵。很多希腊文学艺术方面的创作,让人感觉到健康的、有力量的人生,因为他们的负面情绪在观赏大型悲剧的时候往往都已经消解掉了。希腊人相信发生悲剧是神明要和人开玩笑。所以怜悯就是当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我们要了解这一切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此刻虽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但降临在别人身上了,所以要怜悯和同情,这是对于人的心理情感一种很好的宣泄。想保持心理健康就要和别人进行感情的沟通与协调。悲剧引发的另外一种情感是恐惧,因为命运来临时,不分谁是谁非,不分任何时段,并且不遵循善恶报应的公式。
我们看到孔子表现出来对别人遭遇的同情心,会觉得他确实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一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掌握住基本角色,和所有的人便都有相通的地方。我们在其他篇章中可以看到孔子有些表现很特殊,比如他当官时,有一天下朝回家,马厩失火烧了,孔子听到之后只问一句话:有人受伤吗?他为什么这样问?在古代社会是有阶级区分的,马厩失火会因而受伤的是马车夫、工人、佣人,这些下层阶级的人,人权没有保障,人命也不值钱。但是对孔子来说,他只问:有没有人受伤?如果没有深厚的修养作为他的基础,他怎么可能在那个关键的时刻说出这句千古名言:有人受伤吗?而完全不问马有没有被烧死。马虽然贵重,仍不能和人命相提并论。所以儒家作为人文主义,是把人的生命当作一个最基本的价值,这就是人文主义,绝不能把人当做手段来利用,同时要尊重他作为一个人的特性。
儒家学说的确是很好的思想。这种思想如果说清楚的话,所有的学者,不论古今中外,看到了都会觉得佩服、了不起。因为人与人是以“人”的身份来往,不是问在社会上有无成就,只问是否为真正的“人”。这样的生命会比较完整、比较健康。
我们看到这两段,孔子的哭与唱歌的关系,又看到他唱歌的时候,能够这么样的尽兴、这么样的开怀,和朋友们分享欢乐的情绪,就知道孔子作为一个人,不说他的学问,不谈他的德行,就是单纯的一般人,也值得我们好好去学习与效法。
【第103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十一章,它的原文是: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子对颜渊说:“有人任用就发挥抱负,没人任用就安静修行,只有我与你可以做到吧。”子路说:“老师率领军队的话,要找谁同去?”孔子说:“空手打老虎,徒步就过河,这样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我是不与他同去的。一定要找同去的人,那就是面对任务戒慎恐惧,仔细筹划以求成功的人。”
这段资料,谈到两位学生,颜渊和子路。孔子对颜渊的评价算是最高的了。听了孔子的评价,在一旁的子路觉得怅然若有所失。他想到孔子以前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我的理想不能实现,坐一艘木筏到海外算了,与我同行的是子路啊。老师曾经对我这么肯定,要带我出国去了,现在却对颜渊评价那么高。于是便问老师:如果让您率领军队的话,您找谁同去?子路心里想当然就是我呀,我可以陪老师去统帅军队,我是专门研究军事作战的。孔子也承认子路带兵没问题,非常勇敢果决。但是看看孔子怎么说?孔子真是因材施教,他说了“暴虎冯河”四个字,“暴虎”空手打老虎,我们说云从龙、风从虎,老虎一出来,树林里面都有风。一只老虎过来五六个人也挡不住啊,你空手就要打老虎,这不是太莽撞吗?不是太冒险吗?“冯河”就是徒步就过河,不乘坐船,就算会游泳,有些大河游过去可不容易,难免有淹死的危险。所以“暴虎冯河”四个字是形容非常剽悍的人,什么都不怕,有勇而无谋,只知道一往直前。孔子说暴虎冯河死了都不后悔的,我才不要与这种人同行。子路这么勇勐,到最后煳里煳涂死了,孔子可不愿意煳里煳涂死。人生多么值得珍惜,还有好多理想没有实践,孔子是很谨慎且爱惜生命的人。
他接着说,“必也”,一定要去的话,我们一再强调“必也”是一种假设语句,如果一定要找人去的话,会找“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人。这八个字也是我长期的座右铭,做任何事情都要戒慎恐惧。冲动是魔鬼,往往没有好的结果。做事要谨慎,做好谋画,这才是成功的保证。
孔子教学生总是因材施教,他对子路的教育方法总是很直接,因为他非常豪爽。孟子曾用“子路闻过则喜”来赞美他,子路听到自己有过失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改善啊。
【第104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十二章,原文是: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孔子说:“财富如果可以求得,就算在市场担任守门员我也去做。如果无法以正当手段求得,那么还是追随我所爱好的理想吧。”
这段话很有意思。首先我们知道孔子对于财富并没有偏见,他曾经说过,富与贵是每一个人都要的,这是正常现象,但是手段一定要正当。
苏格拉底曾经说:听说一个人有钱,要问两个问题:第一,他以什么手段赚到钱?如果手段正当的话,那是应该的。第二,他赚钱之后对金钱有什么态度。如果是守财奴,不值得称赞,他应该做金钱的主人,用金钱来行善。《大学》里面也提到,“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什么意思?一个人行仁的话,可以用金钱来实现理想。比如我现在有钱了,我是仁者,花钱做好事就是以财发身。而不仁者以身发财。一个人不行仁的话,用自己的身体每天劳苦工作拼命去赚钱,最后身体垮掉了。他忽略了身体、生命比金钱更重要,有了生命才可以实现道义,追求仁义。
所以孔子说:如果财富可以追求的话,就算是执鞭之士我也做。古代的执鞭之士有两种,第一种,天子、诸侯出门的时候,有人替他开道,在前面大声喊回避肃静。他们拿鞭子打地板,老百姓听到鞭子的声音就赶快让路,让他们的轿子或者车马先走。因为他们一定是有公务在身,他们是国家重要的领袖。所以这种执鞭之士是为大人开道的。第二种执鞭之士是市场的守门员,市场里有时候会有一些宵小之徒,小偷、强盗会在这里行凶盗窃,就需要人拿鞭子在市场守门。孔子说的是第二种。执鞭之士是比较低层次的工作,但是只要手段正当,是一个正当的职业,能让我赚到钱,就算是工作比较卑微我也做。这表明孔子不在乎做什么工作,只要手段正当就可以了。但是如果不能用正当手段赚到钱的话,那就“从吾所好”,我还是追随我爱好的理想。钱是身外之物。儒家为什么肯定金钱的价值?因为金钱可以行善,行善需要能力,也需要财力。如果没有财力,当别人需要帮忙时,会觉得力不从心,那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儒家没有反商情结,只要取之有道就行。
孔子的另一位学生子贡,有一段时间做生意发财了,孔子没有怪他,只要合乎法律规范,努力工作,以自己的才华赚钱,那有什么不对的?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他研究天文、地理,也研究人生,甚至研究宇宙的由来。后来别人就嘲笑他研究的东西无用,又不能赚钱。一次他在外面观察天上的星星,结果摔到水井里面。他的女仆就笑他说:地上都没看清楚,看什么天上?既然有人嘲笑泰勒斯说他没有本事赚钱,他就证明给大家看。他观察星象,发现第二年橄榄会丰收,橄榄需要机器来榨橄榄油,到现在橄榄油还是希腊地区重要的产品之一。于是他就把城市里面榨橄榄的机器全部包下来了。结果果然橄榄丰收,大家都要找机器去榨橄榄油,但是机器都被他包了,只好向他借,转手之间赚了几倍,一次就赚了别人一辈子所赚的钱,这证明哲学家照样可以做生意。这是很有名的故事。
哲学家关心智慧、关心人生的道理,不见得就不能在实际的业务上取得好的收益。所以,如果手段正当,可以赚到很多钱,孔子也并不反对。重要的是赚了钱之后能做金钱的主人,用金钱来实现更多的爱心,更大的理想。
【第105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十三章。这章内容很短,但是特别值得注意,原文是:
子之所慎:齐,战,疾。
孔子以慎重态度面对的三件事就是:斋戒、战争,以及疾病。
这三件事,斋戒第一、战争第二、疾病第三。先看疾病,孔子特别小心,不要生病,预防胜于治疗。孔子如何预防?我们在后面的〈乡党篇第十〉将会看到,孔子对饮食非常注意。也懂得一些医药方面的知识,知道饮食和健康的密切关系。孔子对疾病很谨慎,说明他珍惜生命。
疾病是个人的问题,战争是群体的问题,孔子基本上是反对战争的。因为上战场的都是年轻人,而且必然会有死伤。栽培一个年轻人长大并不容易,却因为战争而牺牲,岂不是太可惜了吗?如果战争无法避免,年轻人保家卫国,那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儒家爱好和平主张尽量化解战争,避免干戈相向。他非常推崇管仲,因为管仲帮助齐桓公用外交手段避免战争,维持春秋初期的和平。管仲能得到孔子极高的评价,正因为他化解战争的威胁。谨慎地对待战争,可以让人的社会更安定、更安全。
孔子最重视的是斋戒。古人斋戒唯一的理由是为了祭祀。而祭祀是宗教活动,要特别谨慎,像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一般百姓祭自己的祖先,都需要斋戒。斋戒的目的是让人进入一种特殊的身心状态,斋戒时,吃得少、不吃肉、不喝酒,许多事情不能做。一段时间的沉淀后,就会慢慢把所要祭拜的先人放在心中了。在祭拜的时候,恍惚之间会感觉到祭拜的祖先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好像听到祖先的声音、闻到祖先的某种气息,看到光影里面有祖先的模样。《左传》有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大”指重要,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有两项:第一是祀,祀就是祭祀;第二是戎,戎就是军事武力。可见祭祀是他们所关心的共同问题。
所以在孔子最谨慎的三件事,“斋、战、疾”中,我们可以了解孔子的价值观,他对于个人生命、对于群体的生命、对于整个国家的传承的重视程度。
【第106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十五章,原文是: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冉有说:“老师会帮助卫国的国君吗?”子贡说:“好,我去请教他。”子贡走进屋子问老师说:“伯夷、叔齐是怎么样的人?”孔子说:“古代的有德之士。”子贡说:“他们会抱怨自己的遭遇吗?”孔子说:“他们所求的是行仁,也得到了行仁的结果,还抱怨什么?”子贡走出屋子对冉有说:“老师不会帮助卫国的国君。”
冉有跟着老师到卫国,当时卫国正在内乱。卫灵公的太子名叫蒯聩,蒯聩与卫灵公夫人南子不和,曾经想要对南子下手,但没有成功便逃亡到国外。他逃到国外期间卫灵公过世了,南子立蒯聩的儿子为卫国的国君,是为卫出公。于是蒯聩就向晋国借了军队,回来要抢国君的位置。结果卫出公在卫国当了十二年的国君,王位真的被爸爸抢过去了。当时孔子带学生周游列国,正好碰到这个尴尬的局面,学生很担心老师会不会在卫国做官。冉有自己不敢问,便问子贡的看法。子贡只好请教老师。子贡是言语科的高才生,口才很好,他并没有直接问老师要不要出来做官帮助卫国国君?而是问:伯夷、叔齐是什么样的人?为何提到伯夷、叔齐呢?伯夷、叔齐生活在周武王的时代,他们两位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兄弟都想把君位让给对方,为了这个原因相继逃离国境,到了西边,也就是到了周朝的地方。后来周武王起来革命,把商纣推翻了,这两兄弟因为不愿意吃周朝的食物,逃到首阳山上,活活饿死。子贡以这个事件问老师对伯夷、叔齐的看法?孔子说:伯夷、叔齐是古代的贤德之人、有德之士。子贡再问:他们会对自己的遭遇抱怨吗?意思是他们死得那么惨,会抱怨吗?孔子说:不会抱怨,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到今天我们还用“求仁得仁”这句成语。意思是我追求的本来就是行仁,现在有机会行仁,死而无憾,所以他们不会抱怨。子贡问到这个结果,就离开房间出来向冉有说:老师不会帮助卫国的国君。老师有原则,和伯夷、叔齐很像。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何况是做官?孔子说伯夷、叔齐不会抱怨,求仁而得仁,也表达了孔子坚持求仁而得仁的原则。子贡没有直接提问要不要在卫国当官,就知道了老师的真实想法,这就是言语科的高材生。高手过招不用真的开打,更毋须大战三百回合。真正的高手只要把武功的架式摆出来就知道谁赢谁输了。后来孔子也确实没有在卫国做官。
人活在世界上必须想清楚自己要选什么路,只要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就不用抱怨。
【第107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十六章,原文是: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孔子说:“吃的是粗食、喝的是冷水,弯起手臂做枕头,这样的生活也有乐趣。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富贵,对我就好像浮云一样。”
如今我们还常用“富贵浮云”这句成语,就来自于本章。这是孔子的自我描述,首先我们发现他也很穷困,吃的是简单的食物,喝的是白开水,手臂弯起来做枕头,乐亦在其中矣。这里要特别留意,孔子并不是因为这样的生活而快乐,如果乐于贫困那是违反人性,谁不希望过舒服的生活?乐亦在其中,要理解为“这样的生活里依然有其他的乐趣”。生活很穷困,但是我另外有快乐,所以孔子不是说贫穷等于快乐,而是在贫穷的生活中依旧可以有我的快乐。比如《庄子》书中提到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围,有一段很辛苦的时光,他的学生子路、子贡都受不了。他们抱怨像老师这么好的人,为什么骂他的人没事,想杀他的人无罪,实在太不合理了。于是孔子对学生讲了一段非常精采的话:“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而在于道”。穷困的时候我很快乐、通达的时候我也很快乐,因为我的快乐不在于穷困或通达,而在于“道”。所以有“道”让我快乐,物质生活的条件是次要的。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因为富贵是每个人都要的,但是不义,手段不正当,得到了心里也不安。这让我想起耶稣在《圣经》里面讲过的一段话,他说狐狸有它的洞穴,天上的飞鸟有它的鸟巢,但是我连放枕头的地方都没有。耶稣非常穷困,他一生致力于传播他的宗教理想,三十三岁就被人冤枉,钉在十字架上死了。孔子和颜渊都很贫困,但是他们都很快乐。既然很穷困,外在的条件都不具备,可见快乐一定是由内而发,内心所追求的“道”便是他们快乐的源泉。快乐是天赋人权,不必依靠世俗成就,每一个人都有责任让自己过得快乐。重点是要了解道理,了解人生的真正价值是内在的心灵而不是物质。
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因为内心真诚,从来不做亏心事,同时对于外在的物质利益从不羡慕,所以坦荡荡。小人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看到别人有什么好处,就处心积虑的想去沾点边、拉点关系,希望也能得到这些好处,整日患得患失,那不是自寻烦恼吗?“富贵于我如浮云”,可见孔子的眼界、心胸,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
【第108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十九章,原文是: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叶”念成“shè”(ㄕㄜˋ),古代叶是楚国的一个县,叫做叶县,那个县长就称叶公。公指诸侯阶层,一县之长为什么有这么高的位阶?因为在春秋时代除了周朝天子称为周王之外,楚国的国君也称为王。楚国国君认为自己不属于周朝管辖,地位和周朝平等。周朝下属的鲁国称为鲁君,有时候直接称公,一般公是指在诸侯国国君的位置;楚国国君自称楚王,因此楚王之下便称公,楚国的官都比别的国家的官要高一级。
叶公问子路有关孔子的为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知道之后就说: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他这个人发愤用功就忘了吃饭,内心快乐就忘了烦恼,连自己快要衰老了都不知道,如此而已。这一段也是孔子的自我描述,叶公知道子路是孔子的学生,他希望这个学生可以介绍一下孔子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们都知道子路口才不太好,子路不对,“不对”是“没有回答”,子路没说话。这个事情传到孔子耳中,孔子就把子路找来,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告诉他?于是孔子这样描述自己:第一,发愤起来努力要做一件事,就忘记了吃饭。第二,乐以忘忧,一快乐起来就忘记了烦恼。第三,连自己快要衰老了都不知道,我把它称做忘老,忘记自己老了。截至目前我学孔子的三忘,忘食、忘忧、忘老,只学到第三个,连自己快老了也不知道。我每天研读《论语》,有时候觉得自己心态很年轻,因为《论语》是给人希望的一本书,让人觉得人生确实应该立志,人生是大有可为的,只要把握住正确的方向,找到适合的方法。但是,乐以忘忧很难做到,孟子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作为一个君子,有一辈子的忧愁,因为德行的修养永无止境。无一朝之患,一朝就是一天,没有一天担心的事情。君子只注意整个一生的发展,至于今天有没有吃饱喝足,今天有没有赚钱,不会放在心上的,我担心的是我整个生命的发展,而不在乎我一时一地所受的挫折、所受的委屈,这些都不放在心上。我经常会拿孟子来做例子,是因为孔孟之道是连贯的。孟子把孔子的思想做了全盘的发挥,而且发挥得非常好。孟子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孔子说乐以忘忧,正是因为他们心中有追求“道”的目标,所以能在贫困中自得其乐。
【第109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二十章和第二十八章,原文是: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孔子说:“我不是生来就有知识的,我的知识是爱好古代文化,再勤奋、敏捷去学习得来的。”
孔子学习古代文化,并从中学习到了做人处事的道理。孔子学会了之后就加以实践。孔子说他自己特别好学,把这些道理都理解了、贯通了。所以他曾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第二十八章)其中提到如何求知,孔子说:也许有人是自己不懂却去创作,我与他们不同。要多听,选择其中正确的部分来接受;多看,把好的记在心里,这种知是仅次于生而知之。多闻多见才能拓展生命的宽度,增加它的深度。
所以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要谨慎选择。然后还要多见,再把所了解的记下来。我们不必幻想儒家告诉我们很多有关外在世界的“知”,儒家所强调的“知”,最主要是做人处事方面的“知”。要懂得做该做的事,更重要的是要懂得为什么要做该做的事,而理由就是人性向善。因为向善,所以我们看到善、听到善时,内心中涌起的冲动与力量就能与之相呼应。
【第110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二十一章,原文是: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不与别人讨论有关反常的、勇力的、悖乱的、神异的事情。
“语”和“言”不同,“言”是主动发表言论,“语”则是相互讨论。比如《论语》的语,就是讨论的材料。孔子不与别人讨论这些问题,并不代表这些现象不存在,自古以来,每一个社会都有怪、力、乱、神这些复杂的事情。后人也很有趣,编一本书,书名叫做《子不语》,里面专谈怪、力、乱、神。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孔子为什么不讨论呢?因为这些事情就好像今天的新闻一样,我们都知道学新闻的原则,狗咬人不算新闻,因为狗本来就会咬人,谁叫人不小心?人咬狗才是新闻,人怎么去咬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新闻如果放大这些问题,就会造成人心惶惶,大家会觉得世界何以变得如此怪异,到处充斥着非常理、非常态的怪事。其实,这些都是口耳相传造成的效果,孔子在他的时代就不和别人讨论这些现象,道理在于平安就是福,每天平平静静过日子真是很大的幸福。
所谓“怪”,就是反常。比如时序是夏天却下雪了,这是怪事,古人就会认为恐怕有重大的冤屈发生。《左传》有载:“六鹢退飞过宋都”。六只鸟,退着飞过宋国的都城,鸟都是往前飞,怎么退着飞,其实很简单,因为风太大了,风速大于鸟飞的速度,所以鸟拼命地飞,看起来却像是退着飞。看到这个怪现象,很多人以为大概要出事了。古人也认为日食月食都是很可怕、很不祥的事,因为他们不懂得天文学;只有少数学过专业知识的人,如孔子、老子才知道是自然现象,不需要担心。如果奇怪的事情谈多了,人心会惶惶不安,所以孔子宁可不去讨论它。
所谓“力”,指的是武力,尤其是国家的武力,历史记载春秋五霸。霸就是霸主,因为武力强大而成为霸主。古代人有个观念: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用品德让别人佩服,就称王,用武力让别人听话,就称霸。孔子不谈武力,因为谈多了,大家都想用武力称霸,便不会再有心培养品德。人生不能样样兼得,既要品德高,又要武力强,这样的人很少。孔子更看重培养德行,所以孔子不太愿意讨论力。
第三是关于“乱”。一般指乱臣贼子,亦即造反悖乱等事。人们只要听到混乱的情况,便会觉得神经紧张。谈多了不仅会造成社会混乱,而且也会造成人心不安。
至于“神”,并非孔子经常谈到的鬼神,而是指灵异事件,或神秘的事情,比如算命、迷信。一般人对于算命都会好奇,只要听说有人算命很准,便一窝蜂跑过去打听。《庄子》里曾讲到一个算命的人,能精算人哪一年死亡,哪一岁遇祸事,准确得不得了,连哪一天,什么时辰都不差。结果,很多人看到这位算命师,连忙跑掉,不敢给他算,因为这个人一看对方脸相就知道对方的命,一个人的未来若完全在预知当中,这样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呢?明天如果是凶险,甚至是死亡,又该如何?孔子不多谈灵异之事,是不希望大家正常的生活受到干扰。西方有一句话: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等到真有新闻发生的时候,一定是出事了。孔子比谁都博学,他当然知道许多怪力乱神的事,但是他不愿意讨论,他知道这些都会严重干扰正常的生活。
【第111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二十二章,这一章大家都很熟悉,原文是: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孔子说:“几个人一起走路,其中一定有我可以取法的,我选择他们的优点来学习,看到他们的缺点就警惕自己不要学坏。”
“三”代表多数,换言之,只要不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走出来与别人来往,就有学习的机会。看到别人比自己好,就要向他学习,也就是见贤思齐。看到比自己差的,不要嘲笑他,也不要庆幸自己没有那个缺失,要提醒自己,不要和他一样变坏。孔子是最喜欢学习的人,喜欢学习能使生命充满希望。因为学习之后,今天比昨天好,明天又比今天更好,学无止境。我们也说学然后知不足,学了之后才发现,可学习的事物太多了,越学越觉得自己所知的不够。
有一次,孔子带着一群学生经过一片竹林,看到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在黏蝉,技术好极了。他黏蝉的速度,如同在地上捡东西一样,一会儿的功夫便装满了一麻袋,孔子看了非常惊讶。孔子非常好学,只要看到别人有什么优点,就一定上前请教,说:老先生你有什么样的秘诀,怎么能黏蝉黏得那么快?老人家说,我练习了五、六个月,在竹竿顶端放两颗弹珠,这样可以黏到的话,黏蝉很少失手。放三颗弹珠,这样可以黏到的话,十次只有一次失手。放五颗弹珠,这样可以黏到的话,黏蝉就和在地上捡东西一样了。接着这位老人家又说,天地虽大,万物虽多,我眼中看的只有蝉的翅膀,这样子怎么会黏不到呢?孔子听了很感动,立刻回头教育学生,说:各位同学,大家如果做任何事,专心致志,那么表现就会像神明一样,做到鬼斧神工。孔子在任何地方,只要不会的,不懂的,总是立刻请教。而庄子就因为这一点,经常用孔子作为他文章里面的主角。比如《庄子》书中写到孔子在杏坛之上,对学生们讲学,学生们专心念书,孔子讲累了,就弹弹琴,作为背景音乐。这时来了一位老渔夫,听听之后,就说出了音乐的含义。孔子知道这个老人家是高手,立刻请教,却被老渔夫教训了一顿,他说自己从不收学生,然后就划着渔船走了。走到看不见人影,听不见摇橹的声音,孔子还站着不敢动。孔子的学生子路十分疑惑,便问:老师,您平常看见大国诸侯的国君,都可以与他分庭抗礼,毫不在意,为何今天看到老渔夫您如此恭敬,在这里目送良久,未敢移动呢?孔子训斥子路说:年轻人不要乱讲话,这是一个有道之士。这个故事当然是出自庄子幽默的杜撰,但从这里也看得出来孔子的好学,天下皆知。
【第112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二十三章,原文是: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说:“天是我这一生德行的来源,桓魋又能对我怎么样?”
这段话当然有其背景了。桓魋是宋国的司马,司马是将军,管军队,因为古代军队作战,一定需要马匹,所以管马的司马就变成将军了。孔子曾经批评过桓魋,认为这个人做事做人有问题。桓魋记仇,知道孔子批评过他,很不高兴。后来孔子周游列国到了宋国边境,在一棵大树下,带着学生们弦歌不辍。桓魋知道之后,立刻带着军队要来抓孔子,想杀他。孔子听说之后,立刻带学生们逃出了宋国的边境,桓魋的兵马正好追到。桓魋不能过边境,很生气,余怒未消。就回头把那棵大树砍了。孔子在逃出去之后,就说了一句话,“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当然这话是安全之后再讲的,说桓魋能拿我怎么办?孔子有两次碰到生命的危险,这是一次,他两次都把“天”提出来。孔子五十岁了解何谓天命,六十岁时顺从天命。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他都在周游列国,周游列国是为了顺天命,因此两次差一点被杀,他都表明自己在顺从天命,是因为天命如此,所以正努力这样做。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上天要以孔子作为教化百姓的木铎,他顺天命,有自信将天命加以实现。
有些人解释“天生德于予”,说孔子生下来就具有圣德,具有伟大的德行,这样的说法是不对的。孔子从来不认为上天给他某种特殊的道德品质,如果这样,孔子的成就有什么可贵?如果他生下来就这么好,那我们跟他学也不会有用,我们之所以学习孔子,就是因为他生来和我们一样平凡,小时候家里穷困,社会地位非常卑微,他父亲很早过世,跟着母亲在娘家慢慢成长,孔子曾说自己“吾非生而知之”,不是生下来就有知识的,和大家一样是平凡人,有谁生下来就有德行?“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他的可贵在于从平凡中走出极不平凡的人生,他可以做到这么好,我们做不到就是自己的责任了。他为世人作了最好的示范。因此,一个人说自己有德行,一定是他努力修练之后有了心得,并好好把握住了。孔子说,“天生德于予”,要理解为“天是我这一生德行的来源”。孔子为什么要修德?儒家强调天人合德。“天人合德”四个字是从《易经》里面的《易传》引申出来的。因为人生下来就有一种道德要求,要符合天命,就得修养道德,用道德来回应天命,使人格成长进入完美,这才是每个人应该做的。
孔子说上天是我这一生德行的来源,换句话说,孔子为什么努力修德行善?因为他了解天命,内心有一种真诚引发的力量,自我要求去行善。行久了以后,感觉到很有心得,也就是德行越来越高,后来才发现,原来这是“天命之谓性”。“天命之谓性”这五个字,出于《中庸》第一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是儒家的思想。
【第113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二十四章,原文是: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孔子说:“你们几位学生以为我有所隐藏吗?我对你们没有任何隐藏,我的一切作为都呈现在你们面前,那就是我的作风啊。”
从这段话看得出来孔子有点受冤枉了,他的学生以为他有所隐瞒,因为老师所讲授的内容学生有时不十分了解,可惜学生没有先自我反省是否用功不够,却想着老师大概有所隐瞒,也许还有秘诀未倾囊相授。这样的议论传到老师耳中,老师于是表示:我的所作所为,都在你们眼前表现出来了,你们每天跟着我,看得到我如何做人处事,我没什么隐藏的,我念的书都在那儿,你们可以自己去翻。孔子所教的学生,很多都是邻居,时常跟随在他身边,尤其周游列国时,随行的二、三十个学生,整天和老师在一起。所以,孔子看到学生对他有误会,当然有些感叹,他曾说“莫我知也夫”,意思就是没有人了解我呀!老师也抱怨,怎么都没有学生了解我呢?我们学习《论语》不要把孔子和他的学生们神格化,这也是为什么每当提到孔子某一位学生时,我总要强调他比孔子小几岁,因为学生是慢慢才成长的,也是受了孔子的教诲才慢慢觉悟的。我们在学习儒家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心态必须不卑也不亢,要以平常心来学。
【第114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二十六章,原文是: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孔子说:“圣人我是没有机会见到了,能够见到君子也就不错了。”孔子又说:“善人我是没有机会见到了,能够见到有恒的人,也就不错了。明明没有却装着有,明明空虚却装着充实,明明穷困却装着豪华,要做到有恒是多么困难呀。”
这段话有好多重点,第一、孔子说自己没有机会见到圣人。当然孔子心中的圣人,标准太高了,是尧、舜、禹、汤、文王、武王等古代圣王,他总把“圣人”和“王”相提并论,因为王是国家领袖。圣人是有完美德行修养的人,而德行修养与国家领袖在照顾百姓时不能分开。孔子的标准特别高,所以他没有机会见到圣人,可以理解。他接着说能够见到君子,就算不错了。何谓君子?君子就是走向圣人这个目标的中间过程。儒家思想很强调君子,君子本来是贵族子弟,有官位的人称为君子,但是孔子心中的君子是人格的典型,德行特别好,才能成为君子。孔子所谓的君子:“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和而不同”,“君子泰而不骄”,“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还有“君子坦荡荡”,都不容易做到。所以孔子说我没有机会见到圣人,能够见到君子就不错了。这个说法同时也提醒我们,君子的最终目标是成为圣人。儒家认为个人修养的验证一定要表现在帮助世人上,不能离开人群。
所以当我们有机会担任官职时,就要造福百姓,使自己成为君子再向上提升,任何一个人只要德行越来越高,他周围的人一定会感受到他的力量,而且也会一起向善。
接着他又说:善人我没有见过。我们常常强调,孔子从来不认为人性本善,这句话不就是证据吗?如果他主张人性本善,为何又说没见过善人呢?关于人性本善的说法,其实并非来自孔孟,而是宋朝学者的心得,尤其是朱熹注解《论语》时,特别强调“人性本善”,这是朱熹的见解,不是孔子的思想。孔子明明说自己没有机会见到善人,那凭什么说人性本善呢?许多人误以为《三字经》代表古人的思想,实际上《三字经》中“人之初,性本善”,是宋朝学者的理解。第二句话“性相近,习相远”,才是孔子的话。如果人性本善之说能成立,人人应该是性相“同”,而非性相“近”了。孔子说,善人我没有机会见到,能够见到有恒者就够了。为何强调有恒?因为人性向善,这个“向”表明人要真诚,并且要一辈子一直做下去,此之谓择善固执,恒就是固执之意,固执非顽固,是坚持,一辈子坚持善。但是持之以恒是件难事,因为很多人都会装腔作势。明明没有却装着有,明明空虚却装着充实,明明穷困却装着豪华,要做到有恒是多么困难呀。有恒的人一定要谦虚,因为行善永远没有止境。
【第115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二十九章,原文是: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互乡这个地方的人很难沟通,有一个少年却得到孔子的接见,学生们觉得很困惑,孔子说:“我是赞成他上进,不希望他退步,又何必过度苛责?别人修饰整洁来找我,我就嘉许他整洁的一面,不去追究他过去的作为。”
学生们为什么困惑?第一,同学们的困惑是因为这个地方的人很难沟通,社会风气不理想,如果讲话不投机,恐怕会起纠纷。第二,因为是一个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孔子为什么接见?“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孔子的意思是:从十五岁以上,我是没有不教导的。“童子”指不到十五岁的孩子,孔子居然接见他,同学当然觉得迷惑。孔子回答说:我是赞成他上进,不希望他退步。然后孔子说:又何必过度苛责呢?我们对人要宽容,孔子对人向来有分寸。所以孟子后来就讲说“仲尼不为已甚”。意思是孔子做任何事都不会过度,有原则但是可以变通。虽然这个少年不满十五岁,但是孔子赞成他上进,所以接见了他。
接着他说:这位少年修饰整洁来找我,这也是礼貌的表现,我就嘉许他整洁的一面,不要去追究他过去的作为。何况是当地的风气不好,这个小孩子有什么过失呢?孔子对于年轻人,鼓励有加。孔子曾说后生可畏。一个年轻人,是值得我们敬畏的。因为只有年轻人进步,社会才会进步。说到这里我想到我自己的老师方东美先生,他常常讲一句话:一个老师最大的悲哀是没有教出胜过自己的学生。
我们从这段话里面看到孔子待人的态度,他作为老师对待学生一视同仁,只要有心向学他都给予真诚的教诲。
【第116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三十章,这一章特别重要,原文是: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孔子说:“行仁离我很远吗?只要我愿意行仁,立刻就可以行仁。”
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他提到“仁”字。我们都知道孔子的核心思想,就是“仁”,但“仁”的内含很复杂,它大致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人之性,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力量由内而发,使人做该做的事,所谓人性向善;第二,人之道,人生之路该如何走?这时候就要择善固执,择善是最难的,固执,也需要变通;第三,人之成,人的生命的完成。所以“仁”就是人类应该怎么样了解自己,真诚对待自己,然后,走上人生的正路,每一次选择都要选对。同时,最后目标是什么?止于至善,才能达到人格的完美。
所以我总把“仁”翻译成行仁,代表一种行动,要做到仁。孔子说:仁远乎哉?行仁离我很远吗?不是的,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愿意行仁,立刻就可以行仁。“仁”的结构是左边是人,右边是二,代表二人为仁。你要行仁,一定要与别人相处。比如见到父母亲,行仁就是孝顺;见到老师,行仁就是尊敬;见到朋友,行仁就是守信讲道义;见到领导长官,行仁就是尽忠职守。人为什么伟大,就因为人是可以真诚而发由内心要求自己行仁。大家见过狗吃东西时,会让老狗先吃吗?猫会让老猫先吃吗?没有吧,都是谁饿了谁先吃,谁凶谁先抢到。人却不同,不论多么饥饿,总能礼让父母先吃。愿意行仁,愿意真诚去作该做的事,那么行仁的机会就立即来到我们身边。
【第117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三十四章,原文是: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孔子说:“像圣与仁这样的境界,我怎么敢当,如果说是以此为目标,努力实践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倦怠,那么或许我还可以做到。”公西华说:“这正是我们学生没有办法学到的。”
这段话是孔子对自己的认识,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孔子说“圣与仁则吾岂敢”,岂敢,不敢当。孔子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圣人,他心中的圣人是尧、舜、禹这些圣王。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话题,可能是有人称赞他是一位圣人、仁者。所以孔子才会表白,对别人说他是圣人与仁者,表示不敢当,但是以“圣、仁”作为目标,自己努力实践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倦怠,朝着这两个目标前进,这或许还可以做到。这话说得很实在,也相当谦虚。为之不厌,意即努力朝着圣与仁去实践、去行动时能不厌烦。孔子为什么能够不厌不倦呢?孔子认为人生的目标只有一个,大家生下来都是平凡的人,但是人性向善,一辈子要做仁者,努力走向圣人的境界,这就是理由。孔子把圣与仁作为目标,是因为每一个人都一样,生下来就向善,而且要止于至善。有了这个目标就应该去做,而且不厌烦地去教别人这样做,不要倦怠。孔子说:不厌不倦,我或许可以做到一些,可见他很谦虚,因为他确实做得非常好。
公西华口才不错,但是并没有列在四科十哲。所谓的四科十哲,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十哲就四科里面排前十位的学生。“哲”是指特别聪明的杰出弟子,“哲”不是哲学家。够资格被称为哲学家并不容易的,孔子是哲学家,孟子是哲学家,孔子弟子在我看来没有可称为哲学家者,因为哲学家需要有一套自己完整而系统的思想体系,孔子的学生没人能做到。公西华虽不在四科十哲,但也是做官的人才,口才非常好,仪表堂堂。孔子曾经说,他可以上朝廷,和外国来宾谈话。公西华听了孔子的话之后,说: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正是学生做不到的。换句话说,学生们和孔子的差距,就在于孔子不断努力去做到仁与圣。
学生做不到往往是对于仁不了解。很多学生对老师的思想了解不够,我们看到孔子一再强调“仁”的观念,而学生们的反应,往往都是在问:究竟什么是“仁”?其实孔子说“仁”分三个层次,如果分不清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三个层次,便不容易真正理解“仁”。比如巧言令色鲜矣仁,仁指“真诚”;仁远乎?我欲仁,斯仁至矣,是指可以主动掌握的“道”;杀身成仁,当然是指人的生命的完成了,所以“仁”字的意涵,确实非常复杂非常丰富。儒家是一套哲学,所谓哲学是对人生经验做全面的反省,把人生当作一个整体来看。本章可以看出孔子对自我的认识,他奋斗的目标和方向就是要达到圣与仁。他也很实在地说,他不敢当,因为那个目标,往往需要一生的努力,才能得到最后的验证。
【第118讲】 #
《论语•述而第七》第三十五章,原文是: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讄》曰:‘祷尔于上下神只’。”子曰:“丘之祷久矣。”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请示要做祷告。孔子说:“有这样的事吗?”子路说:“有的,讄文上说:‘为你向天神地只祷告。’”孔子说:“我长期以来一直都在祷告呀。”
这段话的背景是孔子生病了,在《论语》里面,至少有两处很明显的提到孔子病得很严重。这里是一处,孔子病得很重,他的学生都非常爱护老师,恐怕很多人到处找偏方,找一些好的药给老师。子路大概想不出什么办法,发现有一句讄文,就对老师请求说要做祷告。古代有一种诔文,是在人过世以后,哀悼用的,希望他平静往生,好好走。另有一种讄文,是对活着的人,祝福他,希望他一切顺利心想事成。“祷尔于上下神只”,神就是天神,只就是地只。讄文上有这句话,所以子路才对老师说:老师,我们来祷告吧。孔子听到以后,就说:不必了,我的祷告长期以来一直都在做啊。孔子曾经说过“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你如果得罪了天,没有地方可以祷告。孔子说: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祷告,祷告当然是向天祷告,孔子是不跟鬼神祷告的。要祷告,就要向最高的神明(天)祷告。天是最公平的,最正义的,最仁爱的。孔子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凭良心做事,神一定照顾他。这是很重要的观念,因为他把重点放在人的身上,这也是一种人文主义的宗教观。换句话说,一个人做事,先不要问鬼神喜不喜欢,只问该不该做。所以孔子谈到鬼神的时候,经常会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专心做好老百姓认为该做的事,对鬼神保持敬意,但是也要保持距离,这是孔子的立场。一件事情本身是善的,神必定喜欢,而不是本末倒置为了讨好神明,而去做好事。孔子很坦然地对学生说,你不必替我特别祷告,我这一生就是祷告,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任何不对的事情,神自然会祝福我,不必另外再去麻烦神了。只要一生言行端正,任何宗教的神明都会保佑。相反的,如果自己没有做好,再多的祷告也没用。这是儒家的思想的一个重要的特色。
【第11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述而第七》的最后一部分,也就是第三十六章、三十七章、三十八章。这三章意思接近,并且内容都太短,所以合在一起介绍。
我们先看第三十六章,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孔子说:“奢侈就会变得骄傲,简约就会流于固陋,与其骄傲,宁可固陋。”
孔子说得很清楚,奢侈会显得骄傲,简约会流于固陋,与其骄傲,不如固陋一些来得稳当。这是我是非常赞成的,因为由简入奢易,由奢返简难。奢侈浪费习惯了,要再重新过简约的生活,非常困难,但是由简约到奢侈却很容易。所以千万要小心,不要陷入这样的困境,自找麻烦。生活简约,虽然显得有点固陋,有点寒酸,甚至比较拘谨,好像伸展不开,但至少是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不至于陷入物质享受的欲望里。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孔子说:“君子心胸光明开朗,小人经常愁眉苦脸。”
君子与小人何以有这样的差别呢?因为君子无私。前面曾读过有关君子的篇章,如: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泰而不骄,这些都是君子无私的表现。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私心,但是至少可以做到有私心时绝对不去伤害别人。君子之所以能坦荡荡,正因为他没有私心,不会与别人比较,能够安于自己的生命状态,所以君子十分坦然。而小人私心太重,一个人私心重就放不开自我,老是想和别人比,总觉得想法没有被他人接受,心里很难过,如果有人持反对意见,就觉得对方全然冲着自己而来,心中充满怨艾或忧虑,这便是长戚戚,整天愁眉苦脸,怨天怨地,日子难过极了。
君子没有私心,看到别人有好处,恭喜他;看到别人做得不错,鼓励他。
再看第三十八章,也是〈述而篇第七〉的最后一章,原文:
子温而厉,威而不勐,恭而安。
我们常常讲“情商”,这一句话就代表孔子的情商。孔子的情商表现在:温和而严肃,威严而不刚勐,谦恭而安适。一般人,温和了就很难严肃。温和但是严肃,别人在你前面就不敢胡作非为,大家对你就会尊敬。也就是后来学生描写孔子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远远看过去很庄重的样子,接近他却很温和,像春风化雨一样,听他说话的时候,很严肃的,不与人随便开玩笑。温而厉,这两种性格表现配合在一起,就是高度情商的表现。第二点更难了,威而不勐。一般的人,有威就勐,很威严,便有点刚勐,或者凶猛。而孔子有威严,但是不刚勐。威严就是看起来庄重严肃,一般的人看到这种人都会害怕。但是孔子是威而不勐,威严但是不令人害怕。然后,恭而安,恭代表谦恭,安就是能够安适自在。一般人,一旦谦恭就很难自在,但是孔子恭而安,甚至在朝廷上见到国君,他也照样是态度安详。但是,仍看得出来他很谦恭,官阶比较低,地位比较卑微,年纪比较轻,只要尽本份做事,自然就能恭敬而自在。孟子说过,“徐行后长者”,慢慢地走,走在长辈后面。这样是尊敬长辈。为什么要在左后方,因为如果长辈摔跤,我们的右手可以扶他。这是基本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