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子罕第九

子罕第九

 【第129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一章,原文是: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子罕言”,“罕”是少的意思。罕言,很少主动谈到。我们曾读过“子不语”,孔子不和别人讨论怪力乱神。本章记载孔子很少主动谈到三样事:有关利益、命运与行仁的问题。仔细研究《论语》会发现,在整部论语中,“利”字出现十次,“命”出现二十一次,而“仁”字,大概出现了一百零几次。孔子不是很少谈到这些吗?为何“仁”出现了那么多次呢?

我们先看第一点,孔子为什么很少谈到利益。利益人人想得到,但是真正得到利益的是少数人,所以利益谈多了,大家的心就乱了。因为很少有人能真正抵抗得住利益的诱惑,孔子便很少主动去谈。他曾说过“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做事只看小利益的话,很难完成大事,因为小的利益使人迷惑,使人忘记更大的目标、更高的理想,所以孔子不会主动与别人谈起利益。所谓“放于利而行,多怨”,一切都依利益来考量来决定自己该做的事,一定会引来很多抱怨。

第二点,他也很少谈到命运。关于命运,不能说没有,因为命运表明人在世间的遭遇,当然孔子也知道人是有命的。他的学生冉伯牛,德行非常好,却生了严重的病,孔子就说,这么好的学生,有这么严重的病,这是命。所以孔子也了解命运是有的,但是不多谈,谈多了之后,可能会造成大家坐等命运的发生,而不肯脚踏实地进行该做的事。

第三点,孔子很少主动谈到“仁”,而“仁”字却出现了一百多次,因为孔子所谓的“仁”,是和每一个人具体的行为有关。每一个学生请教仁时,他都因材施教,樊迟三次请问,孔子依不同的情况,年龄不同、背景不同、条件不同,三次给的答案都不同。但他很少主动说明仁,也不曾为仁字下一个普遍的定义,要大家都照着做就可以了。仁与道有些微差别,道是广泛的人类理想,人生的正路称为“道”,而“仁”的概念是针对个人,行仁的方法需要自己去判断。所以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个“我”就是行仁的主体,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在身边找到行仁的方法。

孔子很少主动谈到利、命、仁,类似的态度在西方也有。比如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四十岁时,在雅典开始办一所学院,这是西方最早的大学。有一次他作了一场演讲,主题是“善”,很多人去听,但听了之后却大失所望,因为柏拉图所谓的善,要从数学谈起。柏拉图认为要懂得善,一定需要有抽象能力,数学和几何是标准的抽象学问。如果想学习柏拉图的思想,就要把一般生活上的需求放在一边,不要考虑今天吃什么、喝什么。他的思想往往要从数学着手学习,他的学院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不懂几何学的人请不要进来。比如说,什么是“圆”,天下并没有圆,我们看到的是“圆的东西”,而非圆的本身,所以从圆的东西到圆,从方的东西到方,就是抽象。抽象使人摆脱具体的思维,有了抽象思维,才能研究数学。想理解他讲的善,需要先懂数学,这样才能够一步一步抽象上去,最终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善是人生最高的理想。

孔子教学生时也不喜欢谈具体的利益,一谈具体利益,会造成大家欲壑难填。也不喜欢谈命运,因为命运有一部分是无奈的,孔子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所以他不愿意多谈这些。他谈仁,则往往都是根据某一个学生的特点来加以说明。

【第130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四章,原文: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孔子完全没有四种毛病,就是:他不凭空猜测,他不坚持己见,他不顽固拘泥,他不自我膨胀。

第一点他不会凭空猜测。人都有好奇心,这原本无伤大雅。但如果我们不分是非地表达自己的猜测和想法,便很容易混淆是非。第二点,他不坚持己见。坚持非得如此,我们称为“必”。在论语中我们读到孔子只有一件事情是坚持的,就是别人唱歌唱得很好时,孔子必使反之,一定坚持别人再唱一遍,这是孔子会坚持的状况。在其他方面孔子并不坚持己见,因为人很容易主观,我个人认为这样最好,但是别人不一定这样认为。比如有的父母亲常常用自己的经验去决定孩子的爱好和兴趣,但其实孩子并不快乐。父母希望孩子一生过得平稳,发展顺利,所以他们往往会强加给孩子一些他们认为正确的观念,却没有考虑到年轻人有自己的兴趣和志向,如果父母坚持己见,对子女可能造成压力。第三点,他不顽固拘泥。孔子认为学则不固,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一个人为什么顽固呢?因为他学识有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样容易固执。一个人之所以要学习,就是因为学习才能知天下,才能开阔自己的视野。第四点,当碰到特殊状况时,容易乱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多学习使人容易联想到前人的经验,并加以援引。所以,孔子不会顽固拘泥,也不自我膨胀。一个人在某方面有成就之后,很容易自我膨胀。比如,大陆现在热衷国学,稍微懂一点国学,就会被人称为大师,这就是自我膨胀。有时候碰到一些记者朋友,也称我为大师,我很惭愧。学无止境,所以千万不要盲目自我膨胀。孔子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是好学,好学表明他对知识的渴望永远不够,就因为他能够好学,知道自己永远不够,才能成为杰出的哲学家。

孔子的“绝四”与道家思想是相通的。老子也一再强调,一个人不要自以为是,才能够看清事情,一个人不要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唯一正确的事情,他才能够明白道理。老子曾说:“不自是故彰,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不要自己夸耀,就有功劳,若自己夸耀之后,别人发现你已经夸耀了,何必再称赞你有功劳呢?同时,老子也强调三去:“去甚、去奢、去泰”,“甚”是过度,要去掉过度的欲望;“奢”指奢侈,要去掉奢华的生活;“泰”就是得意,要去掉得意的神情。我把这些称作“三去”。我们记得孔子有“三忘”:“忘食、忘忧、忘老”,老子有三去:“去甚、去奢、去泰”,这都是很好的修养方法。我们学习儒家时,可以借鉴道家,他们的思想有多处不谋而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对照孔子与老子的思想,发现他们对欲望,对固执,对自我膨胀都奉行减法哲学,这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有现实的参考价值。

【第131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五章,原文是: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被匡城的群众所围困,他说:“周文王死了以后,文化传统不都在我这里吗?天如果要废弃这种文化,后代的人就不会有机会学习这种文化,天如果还不要废弃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论语》里提到孔子有两次生命受到威胁,差一点被害。第一次是桓魋想杀孔子。本章所说是第二次,在匡城被围。为什么被围困呢?一说孔子到了匡城,而匡城的百姓从前曾经被阳货镇压。阳货是季氏的家臣,大权在握。据说孔子的长相与阳货很像,所以被误会以为是阳货来了,他们要报仇。这个说法我不太能够接受,因为根据描述,孔子的长相很特别,身高一百九十二公分,额头还凹进去了一点,阳货在这两点上能和孔子一样,实在很难想像。另外一种说法比较可靠,阳货镇压匡城的时候,替他驾车的人名叫颜刻,而孔子来到匡城替他驾车的也是颜刻,别人一看驾车的人是颜刻,就推断车里坐的人有可能是阳货,所以就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把孔子一行人围住了,情况非常危险。《庄子》提到了这一段,写得非常生动,当时学生们非常紧张甚至害怕,问老师要不要杀出重围,孔子说别担心,并拿出他的琴来,开始弹琴唱诗。到了晚上,外面包围的群众听到里面有人在弹琴唱诗,不像是阳货的作风,阳货是个粗人不会这么文雅,再一打听是鲁国的孔丘,知道围错人了,于是带刀大哥就向孔子道歉,并请他们离开。在这个危险的关头,孔子镇静地弹琴唱诗,说明孔子的自信,文不在兹乎,文化传统不就在我这里吗?掌握了历代的思想精华,他如果不幸死于非命的话,文化传统不就断绝了吗?上天如果不让文化灭绝,匡人能对我怎么样呢?就好像桓魋包围他,他说“桓魋其如予何”一样,都是充满自信的话。《朱子语类》里面特别提到这样的史料。学生问朱熹先生,万一匡人一定要杀孔子怎么办?朱熹说:那也只好认了。万一真的出了事,孔子照样问心无愧,因为是匡人的误会,并且天命如此,人又奈何?就好比孟子后来说的,上天如果不想治理好百姓,那就罢了,上天如果想治理好百姓,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这是孟子的话,多么有气魄。但是可惜孟子也没机会,他只能感叹而已。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可以立志,但是是否能实现和完成却由不得人。孔子在面对生命危险时,表达了自己最深刻的信念。把天抬出来,作为他的后盾与靠山,因为他相信自己是在奉行天命,顺天命。

匡城被围事件,颜渊不在现场。颜渊第二天才赶到。孔子看到颜渊很高兴,因为在这种患难的时候,看到自己心爱的弟子实在是很高兴。孔子居然说:昨天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呢。颜渊说:老师,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这显示孔子和学生之间的深厚感情。但是事实上,颜渊却比孔子早两年过世,他没有守住诺言。

【第132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六章,原文: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向子贡询问:“孔先生是一位圣人吧,他竟有这么多才干。”子贡说:“这是天要让他成为圣人,并且具有多方面的才干。”孔子听到这段话说:“太宰了解我呀,我年轻时贫困卑微,所以学会了一些琐碎的技艺,一个君子需要具备这么多才干吗?我想不需要的。”

太宰和子贡是朋友,他听说很多有关孔子的事迹,所以向子贡请教,说:孔先生是位圣人吧,竟有这么多才干。这句话说明当时认为圣人便是有很多才干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因为“圣”字,原意就是聪明,左边是耳朵,耳聪目明,听到了就懂。“圣”表示聪明、能干、多才多艺。孔子对六艺都非常娴熟,对于治理国家也都很在行,他培养的学生中也出现了很多人才。

子贡口才很好,他并没有纠正太宰关于圣人与才干关系的误解,他表达他的想法:是上天要让我们老师成为圣人,同时还让他具备多方面的才干。子贡明了成为圣人与才干多不见得能画上等号,他这一回答非常好,既表达学生对老师的推崇,在太宰面前也讲得很得体。这一段对话传到孔子耳中,他说:太宰了解我呀。孔子想解释的不是关于圣人,而是要解释自己为何能多才多艺,因为太宰认为孔子才干很多,所以他说太宰了解我。他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啊,我年轻的时候贫困卑微,所以学会了一些琐碎的技艺。鄙事就是琐琐碎碎的事情。但作为一个君子需要具备很多的才干吗?不需要的,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不是生下来就伟大,就是圣人的,他也跟我们一样,从小慢慢成长,认真学习,不断改善,最后才能为圣人的。做一个君子需要很多才干吗?其实不见得需要。多才多艺当然好,但是更重要的是做人要坚持善的原则,让自己的人格日趋完善,这才是重要的。

接着的〈子罕第九〉第七章,原文: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牢说:“老师说过:‘我没有机会发挥抱负,所以学会了不少技艺。’”

牢是孔子的学生,有关他的个人资料后世所知不多。他听过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将它转述出来。他说,我听老师说过,我没有机会发挥抱负,“试”在古代是被任用的意思,孔子说自己,没有机会被任用发挥抱负,所以学会了不少技艺。因为没有机会做官,在闲置的时间就尽量去学习,包括木工,车工,做弓箭,孔子都很精通。他只要看到自己不懂的专业知识,都要请教,真的是学不厌,到最后可以集其大成。如果说一直没有机会在社会上发挥抱负,不要抱怨,也不要浪费时间,要积极学习,积累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才能更进一步去造就自己,一旦被任用之后,平时所学就能派上用场。我们在年轻的时候要尽量充实自己,不要等机会来了,才发现准备还不够。当然,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如果等自己各方面的技能掌握了才去实践的话,可能又会错过大好的时光。我的一位老师说过:Now or never,现在就做,否则永远别做。这也是我们要学习的,现在能做什么就尽量做,一旦有机会便尽量施展所学,并在工作中学习新的知识和技能。人有时候要一面做一面学,西方称为“在做中学”,在做事的时候不断地学习,学习是永无止境的。

【第133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八章,原文是: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说:“我什么都懂吗?不是这样的,假设一个乡下人来问我,态度诚恳而虚心,我只是就他的问题正反两端详细推敲,然后找到了答案。”

这段话代表孔子的教学心得,这次所教的这个人,其实不是他的学生,而是所谓的鄙夫,就是一般的乡下人,看起来比较粗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所以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苏格拉底也曾说过,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是无知的。但是孔子比较早,孔子的年代,是西元前五五一年至四七九年,孔子过世之后十年,苏格拉底才诞生。苏格拉底公开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就因为承认无知,在神明看来他才是整个雅典最有智慧的人,因为其他的人连自己无知都不知道。这听起来很反讽。

孔子虽然很有学问,但是对于如何回答别人的问题,也没有把握,因为永远不知道别人会提什么问题。孔子形容这位乡下人空空如也,空空如也表明他的态度诚恳而谦虚。孔子如何回答呢?叩其两端而竭焉,我就他的问题正反两面好好推敲,就可以给他答案了。

这种方法非常高明,因为真正能够回答的人,常是提问人自己。老师只能帮助分析利弊两端,然后让你权衡和考虑如何取舍。所以作为一个老师并没有标准答案,只能提出意见供人参考,如何取舍和拿主意完全靠自己。其实这也是一种思维方法,叩其两端,叩两端之后,就能权衡利弊,可以选一端或者折中,都是可行的。

学习这一章,还有一点要特别提及,这位乡下人来请教孔子的时候,有没有带肉干?这是我放不下的问题,因为我实在是很担心大家流传一些误解孔子的说法,认为孔子大概是收肉干吧,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再三澄清。鄙夫请教孔子,孔子没有收肉干,因为孔子身为老师,他最想做的是回馈社会。他年轻时十五岁立志求学,曾经问礼于老子,习乐于师襄,这些人都没有收他肉干当学费,所以孔子学成了之后要回馈社会,他很乐意提供给求学的人正确的观念,这是我们要学的孔子。

【第134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一章,原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颜渊赞叹一声说:“越抬头看,越觉得崇高,越深入学,越难以透彻,看起来是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老师很能循序渐进地带领学生,他以文献知识广博我的见解,又以礼制和规范约束我的行为,使我想停下来都不可能,我尽了全力之后,好像学会了立身处世的本领,但是当我想要再进一步追随老师,却又找不到路可以走了。”

这段话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学生们对孔子最可信的描述,因为颜渊平常很少说话,他如果要说话,一定是很有把握,那么以他对孔子的观察,做这样的描述,确实是非常可信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老师年纪比他大三十岁,从年轻人的角度看老师,觉得老师很崇高,研究老师的学问发现非常地深刻,远非自己所能理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人说,这是颜渊的心得描述。学习老师的学问,总觉得难以把握,好似掌握了,其实离老师的学问还很远。循循善诱是孔子教育的一大特点,他不强求学生一夜悟道,他尊重每一个学生的特点,循序渐进,让学生一天一天进步和改善。接着,颜渊讲他个人的心得,他说老师教我的时候,特别重视两件事,第一是文,第二是礼。文指文献知识,老师教《诗经》,教《书经》,教《易经》,这么多的知识让我的眼界心胸非常开阔。多读书让人不会太执着、太封闭、太狭隘。在行为上用礼来约束我,行为如果没有礼的约束,就只能顺着本能的冲动去发展,那么很少会有理想的结果。所以用文使我博,用礼使我约,一博一约,这不就是我们学习的秘诀吗?知识上尽量广博,行为上尽量约束,长此以往,一个人慢慢就作到既能够收敛也能够放开。颜渊说我已经尽了全力之后,好像学会了立身处世的本领。可以出来做官,服务于社会了,但是,当我想要再进一步,追随老师,又找不到路可以走了。

何以颜渊会有找不到路的迷惑?因为“不惑”是很难做到的。一个人三十岁可以在社会上立足,但是遇到各种问题时,却很难无惑。经过一番历练后,四十岁大约可以不惑。颜渊说这段话时肯定还不到四十岁,因为他只活到四十岁。所以他说想跟随老师又找不到路,遇到困惑不知道如何作出判断。颜渊是孔子最杰出的学生,但是他并没有出任官职,也许他始终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前面说到德行科第二名的闵子骞,季氏曾经派人找他去做官,他推辞,并说再找我的话,我就要逃到齐国去了,不再留在鲁国了。这是良禽择木而栖,不能饥不择食,若不择食,这一生的德行学问就会被糟蹋了。颜渊也一样,他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七、八岁,都跟着老师周游列国去,没机会做官,但是他没有任何遗憾,因为能跟随老师不断地学习。

孔子和学生讨论事情,往往先问子路,再问子贡,最后问颜渊,这样的提问是由低往上一层一层升高,很有趣。子路的回答一定很直接,回答层次比较具体;子贡会比较高一些;颜渊的回答则境界最高。这三个学生有一次一起聊天,子路说任何一个国家让我当政治领袖带领军队,别的国家一定不能与我国有冲突,因为我们可以用国防武力来保护自己。子贡是外交家,说任何国家由我当外交官,就不会打仗了,如此一来子路就失业了。轮到颜渊发表见解,他说我是用德行来治理,连外交官都不需要了。因为任何国家用德行来治理,恐怕两位同学都失业了。

【第135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二章,原文: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安排学生们组织治丧处,后来病情缓和些。孔子说:“这段时日以来,由的做法太偏差了,不该有治丧的组织却假装有,我想欺瞒谁呢?难道要欺瞒天吗?我与其在治丧的人手里过世,不如在你们几位学生的手里过世,我就算得不到隆重的葬礼,难道就会死在路上没人管吗?”

这段话听起来让人觉得伤感。孔子病得很重,可能有生命的危险。子路只比孔子小九岁,身为大学长,一般同学都听他的吩咐,他便组织了一个治丧处。在古代的社会,具有大夫的官职者,可以有这样的组织。孔子在晚年的时候并没有正式的官位,他不应该有这种组织。但是子路觉得,反正同学很多,大家分工来做治丧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但是这就违背了孔子的原则,因为做任何事都要符合身份,合乎礼的要求。孔子很重视规范和礼,他一向认为社会如果不讲究礼,就会混乱。后来孔子病情稍微缓和,便责怪子路,说他做法太偏差了,我目前不应该有治丧的组织,你却加以组织,要骗谁呢?难道要欺骗天吗?天对孔子来说意义非比寻常。孔子曾经与南子见面,子路很不高兴,孔子便发誓“天厌之”,我如果做错了,天讨厌我。他在卫国,别人拉拢他,他说不行,得罪天,没有地方祷告。本章,他说我还要欺骗谁呢?难道要欺骗天吗?从这几个例子我们就知道,天是孔子信仰的对象。一个人有信仰,才会用尽一生努力向善,最后止于至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就要先让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成为人才后,天才交给你重任,这是孔孟的一贯的信仰。人的生命总是会结束的,有信仰就会使短暂的生命显示出特殊的价值。

纵观孔子的一生,他是个非常不幸的人,三岁时父亲过世,根据《史记》的记载,十七岁时母亲也过世了。后来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比他早过世,哥哥的女儿由他安排嫁给他一位很好的学生。他后来周游列国,大约六十七、八岁左右,夫人过世了,因为有战乱,无法回去替夫人办后事,由他的儿子来负责。到七十岁的时候,他的儿子也过世了。所以孔子才会说,就算是没有隆重的葬礼,难道会死在路上没人管吗?他说这样的话,同学们听了心里一定非常难过。

后来孔子过世后,学生们就在坟墓边一起替他守丧三年。这本来是一个儿子要做的事,但儿子已经走了,所以由学生来做。这是很令人感动的故事,经过孟子的记载,司马迁写《史记》,写到孔子时还特别到曲阜去,在孔子坟前绕了几圈,低回不已,缅怀这位伟大的圣人。

【第136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三章,原文: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贡说:“假设这里有一块美玉,是把它放在柜子里藏起来,还是找一位识货的商人卖掉它?”孔子说:“卖掉吧,卖掉吧,我是在等待好商人。”

这段话非常生动。如果想学习如何说话,练习自己的口才,那就学子贡吧。子贡说话,确实很有技巧。推测这段话的背景,应是子贡想老师这么有学问,这么有德行,为什么不去做官。但他不直接问,直接问有点唐突。他把老师比喻为一块上等的玉,然后问老师,是把它藏在柜子里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商人卖掉它?“贾”是商人,“沽”是价钱,今天用法和以前不太一样,今天讲贾(gù)(ㄍㄨˇ),古代讲商贾,行商坐贾。坐贾指做生意是开有店面的,行商是到处奔走,把货物从这里运到那里去的。而孔子等待的贾者,是指一个国家的领袖,真正赏识孔子、了解孔子才能的人。

这整段话,是一个比喻。学生把孔子比喻成美玉,所以孔子说:卖掉吧,卖掉吧,我是在等待识货的商人,孔子也认可这个比喻。孔子当然有“等待贾者”的自信。他曾经说过,若有人任用我,一年就有小的表现,三年一定有可观的成就。孔子后来做官,也确实做得不错。五十一岁出来做官,在鲁国担任中都宰,就是中都县的县长,一年之后中都县成为全国的模范县,他所制定的法令规章各县都来学习。第二年立刻升官,升到中央,在鲁国的中央部会担任小司空,小司空就是司空的副手。空就是挖洞。古代是在山壁挖个洞当住房,或者在地下挖个洞当住房。司空,就是负责挖洞让百姓住的,到后来变成一个官名,专职工程建设的。孔子任小司空,负责工程建设,不到一年升官,升到司寇,那就是大夫了。是正式大夫之家,所以他才能够任用他的学生当他的家臣。司寇是管治安的,很多老百姓一听到孔子当司寇,马上改善自己。以前有人卖羊,先把羊灌水让它膨胀,可以加重斤两,多卖一点钱,孔子任司寇以后没人敢再灌水,大家都知道孔子执法非常严格。孔子任职时一切依法办事。不到一年,鲁国治理得很好。当时的社会风气是“路不十遗、男女分途”,社会的治安非常好。到后来孔子行摄相事,等于是代理行政院长这样的位置,正式的宰相是世袭官位,对一个老百姓来说,担任代理宰相,已是最高的位置了。孔子储备了各种才能之后,五十一岁才出来做官,一出来就有杰出的表现。可惜后来因为鲁定公沉迷于女色,对孔子保持距离,不愿意再采纳孔子的意见。

【第137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四章,原文: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孔子想到九夷去住,有人说:“那种地方很简陋,怎么能住呢?”孔子说:“君子去住的话,怎么会简陋呢?”

这是第二次出现孔子想移民的情况。第一次想移民的时候,他对子路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的理想不能实现,干脆坐着木筏到海外,和我同去的就是子路吧。这一次,他要到南方去,古代的九夷在齐国鲁国的南方,比较偏僻落后。古代的中原地区都是文明的国家,往南方走是楚国,周围还有一些比较小的、有很多原住民的地区,文化相对落后。所以有人对孔子说那种地方很简陋,你怎么能住呢?孔子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去住,怎么会简陋呢?因为君子重视的不是生活上的舒适,作为一个君子看重的是可以从事教化活动,到比较落后的地方,正好可以教化当地的百姓,至于生活条件的简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有明确的价值观,就是要实现理想。

【第138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六章,原文: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在外服侍有公卿身份的人,回家侍奉长辈亲人,为人承办丧事不敢不尽力而为,不因为喝酒而造成任何困扰,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多少?”

孔子提过两次“何有于我哉”,一次是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这里是第二次。何有于我哉,既不是说何难,好像很容易一样;也不是说我什么都没有,好像很困难一样;何有于我哉,应当理解为: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多少?

出门在外就要服侍有公卿身份的人,古代很多人做官之后退休回到老家,他因为做过官对国家有贡献,因为他们对国家有功,旁人服侍他们,是对他表示尊重。古代退休官员会穿特制的服装,让人知道他已经退休了,不是现任的官员,这时候旁人就要服侍他们。其次,回到自己的家族里面就要服侍长辈。孔子父亲很早过世,他的哥哥也比他早过世,所以父兄是指同一个家族的长辈。丧事不敢不勉,这句话是孔子以替别人办丧事作为主要职业的有力证明。孔子的学生曾说,老师在家里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来不曾吃饱过。这说明孔子的感情非常真挚,绝不因为说我已经把这个当职业了,而产生职业的倦怠,变得麻木和没有感情了。孔子很真诚,只要看到别人家里面子孙这么哀伤,他也吃不下饭。最后,《论语》里只有两段话提到孔子喝酒,这里是一句,不为酒困,不会因为喝酒造成任何困扰,另外一句是“惟酒无量,不及乱”,说孔子喝酒没有规定分量,但绝不会喝醉。这就说明他生活上每一个细节都符合礼和规范。

【第139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七章,原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站在河边说:“消失的一切就像这样,白天黑夜都不停息。”

希腊时代有一位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一句话:人不能两次把脚放在同样的流水里。这句翻译听起来有一点笨拙,我们可以翻译得文雅些:“濯足长流,抽足复入,已非前水”。在河流里面洗脚,当你把脚举起来,再放下去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水了,第一次脚放下去时所接触的水已经流走了,过去了。这句话提醒我们时间一去不再回来,世间充满变化。

《易经》的易就是变化,但是变化有变化的规则,只要掌握了规则,再怎么变都不会离开它的大原则,所以《易经》是古人伟大智慧的表现。孔子与他的学生们也研究《易经》,研究《易经》的传统从孔子开始,传到第十代是司马迁的爸爸,司马谈。这个传承,大家长期合作写成了《易传》。今人学《易》,会读到《易经》,这是最原始的经典,材料很少;也会读到《易传》,是对《易经》的理解与解释;还会研究易学,把《易经》用在各方面,那就非常复杂了。《易经》乾卦里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体的运行刚健不已,君子要设法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就是每天都要培养更好的德行,因为人在这一生里,只有在德行上可以一直自强不息到生命的结束。坤卦则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清华大学的校训就是这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别担心,只要我们有目标、有方向,继续努力,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只要努力,就会有新的收获。

【第140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十九章,原文: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孔子说:“譬如堆土成山,只要再加一筐土就成功了,如果停下来那是我自己停下来的。譬如在平地上,即使才倒了一筐土,如果继续做,那也是我自己向前进的。”

这段话显然是一个比喻。《尚书》有言:“为山九仞,终亏一篑”,要去造一座山,如果少一筐土,终究还是没有成为九仞的山,孔子就用了《尚书》里的典故,说想要造一座山,只差一筐土就完成,停止的话是我自己停止的。就好像参加运动比赛,到最后一个阶段放弃了,毕竟还是没有完成。如果在平地上才倒了一筐土,但是这是个开始,如果继续倒的话,将来会积累到达完成一座山,也是我自己前进的。

这段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特别强调个体。很多人谈到儒家的思想,都会强调儒家不重视个人、不重视个体。只重视人际网络,把一个人看成是家庭、社会、国家里的一分子,而这个分子似乎没有独立性,得随时注意到相对关系、相互关系。这样就使得中国人一般来说比较缺乏个性,个人的生命自己不能完全主宰。而西方文化则比较重视个体,因此人的个性比较鲜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划,和不同于父母的独立想法。在西方家庭里面,孩子都显得比较活泼,父母也尽量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孩子。西方的教育中非常重视对个性的培养。有人觉得我们中国人受儒家影响,好像不太重视个性,其实不然,真正的儒家到孔子、孟子以后几乎看不到了。从汉朝开始儒家变成统治的技术,变成统治阶级约束老百姓的一种手段,要求忠、要求孝、要求人有各种伦理规范的约束。

孟子引述孔子的话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反省自己发现自己对的,就算外面有千人万人反对我,我照样向前走去,这不是有个性吗?孔子说:我要堆成一座山,就算差一筐土,停下来是我自己停下来。在平地上我要堆土成山,就算是才倒了一筐土,要前进是我自己要前进。这也是强调个体的责任。儒家提倡的道德,一定是以个体为基础。从这一段我们知道,儒家是重视个人、重视个体的,自己要站起来,不要推卸责任,德行修养要完全自己负责。

虽然儒家的思想从汉代以后就变成一种束缚人的三纲五常,但是仍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它能维持一个社会的稳定。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儒家忽略个性,或说中国人没有个性。表达个性也可以放在坚持德行修养、坚持做人的原则上,但是要强调的是自己负责。这是儒家的思想。

【第141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二十章与二十一章,这两章放在一起,因为谈的都是颜渊,我们知道颜渊在孔子七十一岁时过世了,这对孔子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他是最好的学生,既有德行又好学,如果孔子的道统要往下传的话,最适合的接班人就是颜渊,所以这两段话应该是孔子对颜渊的某些回忆吧。

第二十章原文: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孔子说:“与他谈话而从不显得懈怠的,大概就是回吧。”

一个人能做到不懈怠,真是不容易。比如梁启超先生,他曾经把佛教的精神归纳为三点:勇勐、精进、不退转。这三点讲得很好,勇勐精进大家都会,但是重要的是你不要退转,颜渊不懈怠就是不退转。像宰予,那么聪明的学生,口才这么好,白天却还睡觉。人需要用意志力克服懈怠,不能随顺本能。说实在,像颜渊这样的人太早离世,孔子感到非常惋惜。

第二十一章就是这个意思: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子谈到颜渊时说:“可惜他已经过世了,我只看到他不断进步,没有见到他停下来。”

孟子说:“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听到鸡叫就起床,起床之后便孳孳为善,努力地、勤奋地、不停止地去行善,念兹在兹,舜就是如此。如果想学好,一早起床就开始找机会来行善,见到父母亲孝顺,见到兄弟姐妹友爱,碰到同学互相帮助,就可以与舜一样,做到完美。

孟子又说了,“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跖也是个名人,《庄子》里面有〈盗跖篇〉。“跖”前面加个“盗”,说明这个人是坏人、是个大强盗。在〈盗跖篇〉里,庄子描写他和孔子辩论,孔子辩不过他,当然这是庄子编的故事。如果听到鸡啼就起床,努力去求利的,那就是跖这种人,所以舜与跖代表两个极端。端看学习者内心想仿效哪一位。

有一个曹国贵族曹交想向孟子学习,孟子觉得此人资质不太好,不想收他。一次曹交问孟子,周文王身高十尺,商汤身高九尺,他们都当帝王、当天子,我曹交身高九尺四寸,为什么只会吃饭呢?他居然以为成就与身高有关,他认为自己的身高介于周文王和商汤之间,这两个人都当天子,那他应该也有当天子的机会。孟子一听就觉得这种人难以教化。于是孟子对他说:你可以回家去了,穿上尧穿的衣服,说尧说的话,做尧做的事,久而久之就变尧了。如果穿上夏桀穿的衣服,说桀说的话,做桀做的事,久而久之就变桀了。

在道德修养的过程中,应该拿颜渊作为榜样,努力往前进,从不懈怠,从不停止。要进是自己进,要止是自己止,德行的修养要靠意志的配合。颜渊的表现特别杰出,是颜渊自己造就的。

《论语•子罕第九》二十二章,原文: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孔子说:“谷子生长了却不开花的,有这样的情形呀;开花了却不结实的,也有这样的情形呀。”

这段话是一种比喻,用来比喻人的修行过程。的确有些人努力了一阵子,稍有成就就停下来了,无法达到开花的目标。开花表示灿然可观。也有的就算开了花也不见得有结果。一棵果树要判断是不是一棵好的果树,要看它有没有结果,到结果阶段才能算是圆满。人生也是一样。

修养的秘诀有三个:第一直,第二义,第三道。直表示真诚而正直;义即宜,正当该做的事;道表示人类共同的正路。孟子和孔子的思想是一脉相承。孔子认为修行的时候不能着急,一定要扎根,就好像一棵果树,根基深厚,叶子、花、果实才能够一一展现出来。

【第142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二十三章,原文是: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孔子说:“年轻人是值得敬畏的,怎么知道他们将来会比不上现在的人呢?到了四十岁或者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好的名望,也就不值得敬重了。”

本章要分两段来看,第一段是说,年轻人值得敬重,因为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将来不会比我们现在的人更好呢?我们也希望他们更好,社会才能进步,但这是需要努力的,并不是说年轻人一定更好。而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到四十、五十还没有什么好的名声的话,这个人也不值得敬畏了。古代的社会比较安定,基本上一个好人,到了四、五十的中年阶段大家都会知道。意即四十、五十岁的人,一直都是做好人、做好事,一定有好的名声。相反的,如果没有走在正路上的话,一定也会有坏的名声。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年轻人应该知道自己的责任,要好好努力。要把祖先伟大的思想承接下去,并发扬光大。

【第143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二十四章,原文是: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孔子说:“听到义正词严的话,能不接受吗?但是要改正过错才可贵;听到委婉顺耳的话,能不高兴吗?但是要想通涵义才可贵。光是高兴而不加思索,表面接受而实际不改。我对这样的人是没什么办法的。”

我们都知道孔子主张有教无类,但是对有些人孔子毫无办法,本章就是一个例子。

这段话里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法语之言,就是像法律一样,义正词严的话,法是规则、规范。比如我现在犯错了,别人教训我,说得是义正词严,我拼命点头称是,承认错误,但是要改正错误才可贵。如果知道错却不改,比不知道错更麻烦。有过错一定要能改才可贵。一个人犯错之后被别人指出来后会比较谦虚,心态也会比较柔软,将来看到别人有错时,通常会态度温和地指出,让别人更愿意接受。

第二层是巽与之言,委婉顺耳的话。对于委婉顺耳的话要想通涵义才可贵。当别人称赞我们时,要去思考他话里的意思,因为通常能对我们这样讲话的人,不是长辈就是同辈,他们对我们讲委婉顺耳的话定要多加琢磨,也许对方有一些话不便直说,所以比较委婉,希望能让听者有所省悟。

朋友相处的情况不脱此二者,一是说话很严肃,希望对方有错就改;另一是说话很委婉,点到即止,希望对方想通其中的涵义。所以,孔子做了一个结论:如果一个人只是喜欢听到一些好听的话,而过后不去思索话中的涵义,他不会有所收获;或者只是表面接受严肃的指摘,过后不去改正,孔子认为这样的人没有办法进步。

孔子是老师,直到今天大家仍尊称他为至圣先师,有三种人连他都慨叹没有办法教。除了本章所提到的之外,还有“乡愿”使至圣先师摇头,另外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会独立思考,这样的人,孔子也无法给予指导和帮助。

【第144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二十六章,原文: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孔子说:“军队的统帅可能被劫走,一个平凡人的志向却不能被改变。”

古代百姓多是一夫一妻,两相匹配,所以一般称为匹夫、匹妇。匹夫意指一个平凡人,他的志向由自己负责,他可以自己掌握住,别人无法把它夺走。

《史记.刺客列传》中的刺客都有一个特点:匹夫不可夺志。决定做一件事便百死而不悔。国外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罗马时代,两国作战。一国抓到一个士兵,想要严刑拷问让他屈服。结果这个士兵看到统帅前面有一个火炉,就主动把手放在火炉上烤,烤到手都发焦了,连敌人都看了难过,阻止他继续烤下去。他为什么这样做呢?是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军队的每一个士兵都与他一样勇敢。这个战争后来果然打不成,一个士兵为了明志可以把手当做煤炭来烧,这样不可夺志的决心,的确让一般人望而生畏。以这样的人作为对手,谁能够胜得过他呢?

周朝时,大国的诸侯拥有三军,天子有六军。三军都保护不了一个统帅,但一个老百姓,他的志向在自己心中,没有人可以夺走。这章特别提到志,志向是内心的事。在物质上可以一无所有,但是不能够去干涉、影响、摧毁他内心的志向。人最可贵的就是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这一生都为达到这个目的而奋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伊,就是目标。衣带渐宽,人日渐消瘦了,但是再怎么样辛苦,都要设法为这个目标而奋斗,人生不就是如此吗?如果人生没有目标、没有奋斗的意志,那就只是过日子而已,那样的生命一点也不精彩。内心有志,天下没有人可以改变和夺走你的志向,坚持志向的人,生命才有尊严。人生的价值如果离开了志,还剩下什么呢?

【第145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二十七章,原文是:

子曰:“衣敝韫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孔子说:“穿着破旧的棉袍与穿着狐貉皮裘的人站在一起,而不觉得惭愧的,大概就是由吧?《诗》上说:‘不嫉妒、不贪求,怎么会不好呢?’”子路听了就经常念着这句诗。孔子说:“这样固然是正途,但是还不够好呀。”

子路的志向是他的车、马、衣服、棉袍要和朋友一起分享,用坏了都没有遗憾。而子路也真的做到了他的志向,当有需要的时候,棉袍借给朋友,穿坏了,不遗憾,自己拿回来再穿。子路重视朋友的交情远远超过财物,他对吃什么、穿什么并不在乎,正好合乎孔子所说的士志于道,不以恶衣恶食为耻的要求。一个读书人既然追求正道,就不会因为吃得不好、穿得不好而觉得可耻。子路做到了,所以得到孔子的称赞:大概只有子路这样的人能做到吧。

他接着念了一句出自于《诗•邶风•雄雉》里的诗: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一个人不要嫉妒别人,也不贪求享受,怎么会不好呢。“臧”就是善,我们对人物加以评价,称为“臧否人物”,臧是称赞、说他好,否就是贬抑、说他不好。子路听到老师引用《诗经》的诗句来称赞他,高兴极了,终身诵之。“终身”不是一辈子,是整天的意思。整天念着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孔子听了之后就说,这样固然是正途,但是不够好。因为只是不嫉妒、不贪求那都是消极的。孔子教学生,一定是从消极变成积极,要从不嫉妒、不贪求变成更好。子贡曾请教:“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说比不上“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这是标准的思考模式,从贫穷不要谄媚,富有不要骄傲,要转向贫穷并以道为乐,富有并爱好礼仪。这才是正面的、积极的,这也才是孔子的教育。从不做不好的事,到要做更好的事,这是孔子对子路很高的期许。

子路多次得到孔子的称赞。孔子曾经想要移民到海外去,他选择的学生就是子路。孔子还称赞子路说“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单听片面之词就可以判断案件的就是子路吧。在这里我把“片言”翻译成为片面之词,因为孔子说只有子路做得到。既然只有子路做得到,一定与他的性格有关。子路的口才并没有特殊之处,但是子路的个性非常刚正果决,所以他当判官的时候,就像包青天一样,大家都不敢讲假话,所以他听到一面之词就可以对事实加以判断,主要是判断讲的是否是真话。通常我们会认为要兼听双方说法,才不会被蒙蔽,其实有时候反而会陷入迷惑。把“片言”理解为“片面之词”,不是我个人的发明,我所做的每一句解释,古人都有类似的说法,只不过不见得被朱熹采纳,我们学《论语》一般都以朱熹的注解为准。其实历代以来至少有四百位学者,写过专门注解《论语》的书,我参考了许多家,并选用其中最合理的注解。

子路得到孔子多次称赞,但是孔子希望他更好。不要因为走上了正途就停下了脚步。人格的成长是永无止境的,修练自己是一辈子的事情。孔子就是最好的示范。

【第146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二十八章,这章是一个比喻,并且很短。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孔子说:“天气真正冷了,才会发现松树与柏树是最后凋零的。”

孟子说过: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挖一口水井,挖了九仞,还没有水涌出来,这一口水井还是废弃的水井。这说明很多人一辈子努力行善、做好事,用功念书,就如同挖水井一样,挖到很深,但是没有到水出现,还是白费力气。行仁也在乎“熟之而已”。让它成熟,做好事才能够产生最后的效果。

孔子和学生曾在陈、蔡之间被围,这时很多学生都生病了,子路心情非常不好,脸上充满怒气,对老师抱怨:君子怎么也会这么穷困呢?怎么会陷入这种困境呢?孔子说得很好:“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漤矣”。君子在穷困时依然坚持他的立场,绝不因为穷困而放弃原则。孟子谈到大丈夫有三点: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儒家认为得到富贵的目的在于造福百姓,有了富贵才能有更大的能力照顾别人,但是一般人没有这样的志向和原则,就好像春天和夏天的花,时序入秋之后便消失了,人会沉迷于富贵,忘记原来的理想。而贫贱的时候压力虽然更大,但也不能改变志向,在困境里面更应该坚守情操。威武不能屈,武力威吓一旦出现,再大的力量也不能让大丈夫屈服。

儒家强调理与义,理表示合理性,只要说出来的话合理,我们就应该接受。义表示正当性,只要做出来的行为是正当的,我们就应该尊重与认同。有一句成语“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家里贫穷才看得出来谁是孝顺的孩子。有钱人家,每个孩子好像都很孝顺,因为父母亲拥有许多资产,可以给他们所有的东西,孩子对父母亲既有礼貌又顺从,在这种情况下孝顺比较容易。但是家里贫穷的时候,要孝顺不容易。孩子要想尽办法张罗,然后还要对父母表现和悦的神色,这时候才能看出谁是心甘情愿孝顺父母亲,而没有任何抱怨。就国家而言亦然,国乱显忠臣,国家如果上轨道,人人都是忠臣,都愿为国家效力,因为没有什么考验;但是国家一旦陷入危难,便看得出谁仍然坚持原则,维系国家的正气。正如同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第147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二十九章,原文是: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孔子说:“明智的人没有困惑,行仁的人没有忧虑,勇敢的人没有畏惧。”

这三句话在《中庸》里面说得较为具体:“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第一,知者不惑,一个人如果爱好学习就接近明智了。孔子说学则不固,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一个人最怕顽固又鄙陋。爱好学习,每天努力学习就接近明智的要求了,成为知者之后便没有迷惑。第二,仁者不忧,不忧就是没有任何忧虑。如果做任何事都凭良心,都是真诚由内而发去做,有什么好忧虑呢?心中坦坦荡荡,不用烦恼。《中庸》说力行近乎仁,力行就是努力实践。提倡的善是落在行为上的,所以他才会强调力行近乎仁。知道何谓善而不去行善,其知也枉然,要真的努力实践,才能更加接近仁,“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我愿意主动去行仁,行仁的机会立刻出现。《庄子》描写“真人”。说真人是“其寝不梦,其觉无忧”。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后没烦恼。庄子所谓的真人,可以当做儒家所说的真诚的人,也就是仁者,因此没有烦恼和忧愁。

第三,勇者不惧,知耻近乎勇,一个人知道羞耻、有羞耻心便接近勇敢了。因为有羞耻心的人能明确辨别所做的事情是否合宜,若做了不该做的事就觉得可耻,这样就接近勇敢,以后不会再做了。我们经常把勇敢与道义相联,称为见义勇为。这也是孔子的话,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该做的事,如果没做到就是无勇。有过就改,这才是勇敢。孔子说过,“过则勿惮改”,有了过错不要害怕去改正,要有这种勇气。只要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缺点,就会慢慢改善、越来越好。

【第148讲】 #

《论语•子罕第九》第三十章,原文是: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孔子说:“可以一起学习的人,未必可以一起走上人生正途;可以一起走上人生正途的人,未必可以一起立身处世;可以一起立身处世的人,未必可以一起权衡是非。”

可以一起在学校念书的人不一定可以一起走上正途,因为人各有志。一起念书,一起接受老师的教诲,但毕业以后,有些人依循老师的道理走上人生正路,另外有一些人觉得老师讲的似乎没用,社会上有另外一套价值观,于是就会偏离人生的正路。可以一起学习,无法一起走在人生的正路上,因为有些人真的是分道扬镳走到岔路去了。即使一起走在人生的正路上,但是未必可以一起立身处世。立身处世是做人处事的原则。有些人强调要有爱心,另外一些人强调要有正义。有人偏向行仁、有人偏向明智、有人偏向勇敢。因此很难一起立身处世,因为取舍不同,原则也不同。就算可以一起立身处世,所坚持的原则是一样的,但是未必可以一起权衡是非。儒家主张守经达权,经是原则,要守住不变的原则,但是要达权,达是通达,权指变化。守住原则之后要能够应用,这样才可贵。为什么找到能互相权衡、互相商量的朋友很难呢?因为这需要一些条件,比如彼此要了解得很深,彼此的价值观要接近,互相权衡商量的时候才有共同的原则;必须真诚而正直,能够直接指出彼此的过失。此外还必须见多识广,如果见识不够的话,与他商量还不如自己回家反省。

这里提到四个阶段:第一共学,一起学习;第二适道,走在人生的路上;第三立,立身处世;第四权,权衡是非。孔子讲他自己生命的发展,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第三阶段的立,与孔子三十而立的意思接近;不惑表示有能力权衡自己的出处进退,要找人互相商量权衡,必须到不惑的程度才有办法做到。儒家强调变通,这与择善固执并没有冲突,择善固执是坚持要行善,固执是对于善的坚持,不代表不能变通。孟子就很能够变通,有个学生与别人辩论,一辩论就失败,别人问他是吃饭重要,还是守礼比较重要?孟子的学生当然说守礼比较重要,要遵守礼仪,不能为了吃饭而违背礼仪。这个人再问,如果你快饿死了,还要遵守礼仪吗?学生无法回答,便回去请教孟子,孟子说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守礼,与将饿死这等大事相比,当然是饿死比较重要,所以要吃饭。孟子说拿一个三寸的木头放到一座很高的尖塔上面去,然后说这个三寸木头比塔还高,这样公平吗?当然不公平了,因为基础不同。孟子的比喻多好。儒家是有变通的,思想非常灵活。

从本章我们可以得到许多启发。知道交朋友有四个阶段,要达到最后的权,一起权衡是非,那是最难的,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找到这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