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先进第十一

先进第十一

 【第158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一章。原文: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孔子说:“先学习礼乐再得到官位的,是淳朴的一般人。先得到官位再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要选用人才,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再做官的人。”

这段话的翻译向来就有许多争议。有些人把“先进”当作商朝的人,“后进”当作周朝的人。我们认为,“进”应理解为“接近”或“进入”之意,可引申为“学习”。先学习礼乐,然后再做官的,是为“先进于礼乐”。而那些卿大夫、贵族之家的子弟生下来就有官位,然后再去学习礼乐,便是“后进”。

孔子所教的学生多半为先学习礼乐,然后再做官。这样的人原本是“野人”,即淳朴的一般百姓。在上位者有两种选择,大家都有一样的能力,要选用哪一种人来任命官职呢?孔子喜欢用第一种人。在平凡家庭长大,没有做官的机会,就设法学习礼乐,学会了之后才去做官,他肯定会认真学习。就比如两个学生,一个没有任何保障,如果功课不好,毕业之后就没有工作了;另一个已经有工作,只是去进修,有时候就不太在乎,即使学得不好,还是有工作。这两种人就类似上述两种情况。孔子接着说,“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此处“君子”,不是指德行高超的人,而是指家庭背景特别,卿大夫的子弟。按当时的规定,卿大夫的子弟十五岁以后可以上大学,三年之后,如果通过测验就可以做官了。比如先担任副县长,再慢慢往上升。这称为“后进”,就是先有官位,然后再学礼乐的人。

孔子说,如果让他选用人才,他会找“先进者”,也就是和孔子大部分的学生一样的人。这些学生按照过去的情况是没有机会学习的,更不要谈做官了,但是因为整个国家社会的需要,人才需求量大增,所以才从民间选拔人才。这样的选拔,比较客观公平,端看各人能力是否足够。

当官为什么一定要懂得“礼乐”呢?因为在周公制礼作乐以后,礼乐成为社会教化的基础。礼包括所有人与人的适当关系,乐更是上层阶级生活及相互来往所不可少的。所以,礼乐对想走上仕途的人,是基本训练。作为一般百姓,礼乐则没有太多用处,何况学习礼乐需要花钱。孔子曾批评管仲说他“器小”,别人以为他很节俭;孔子说他一点都不节俭,别人就以为他懂得礼。这说明有钱与礼有关。孔子也说过“礼,与其奢也,宁俭”。可见,礼是讲究规格的,需要花钱才能够维持。一般百姓哪有这个条件!所以如果要当官,就得把礼乐学会;如果不当官,学礼乐也没用。

由此可知,孔子的这段话与他的学生有关。因为整个〈先进第十一〉多处谈到他的学生,等于是将学生加以分类,加以观察。哪些学生有什么特色,表现得如何,孔子都作了说明。比如中间连续几章谈到颜渊,特别是孔子对颜渊的早逝非常遗憾。可见孔子很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出来为社会服务。因此这样的理解比较清楚。若把“先进”解为古代的商朝,“后进”代表周朝,就与孔子所谓的任用人才根本不相干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很多名词或术语,后代用法可能不同。今天我们也常用“先进”一词,比如开会时会称呼大家“各位先进”,意思是在尊称这个专业领域里的前辈。以“前辈”称呼,有时可能把别人讲得太老了,反而不好;其中可能有些是年轻人,年纪虽轻,专业水准却很高,称他前辈也不适合,这时候也可称为“先进”,表示他先接触到这个学科,表现杰出。这样的用法,当然与古代的背景无关。我们称别人“先进”,对方如果吹毛求疵,立刻就产生误会了。因为《论语》里面说得很清楚,“先进于礼乐,野人也”。难道说他是“野人”吗?当然不是了。所以我们要了解,古代有很多重要的资料,传到后代,用法可能变得不同,甚至很多成语的意思完全相反了。比如说“愚不可及”,我们也念过了。今天说这个人笨得不得了,简直无可救药,就是愚不可及。但是孔子认为,这个人不简单,他的聪明我们可以学到,他的愚笨反而是我们学不到的。那么,孔子这段关于“先进”的言论,在今天是否适用呢?我认为还是适用的。比如让我选用人才,我面对的是两种人,一是完全没有家世背景的,一是有家世背景的。我宁可选用没有家世背景,靠自己的努力表现杰出的。因为他必须靠自己,没有任何侥幸。相反的,如果我选择有家世背景的人,将来也不见得好沟通。万一他总把家庭背景抬出来,可能公务都不能办好了。

【第15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章、第三章。把这两章放在一起谈,因为很多版本的《论语》是把这两章合在一起的。但合在一起不见得合适。为什么?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第二章提到: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孔子说:“跟随我在陈国、蔡国之间的学生,与这两国的君臣都没有什么交往。”

有些人把它和下一章连在一起,下一章就是有名的“四科十哲”──孔子列出在四个学科里面,有十个表现杰出的学生。于是就会作这样的解说:孔子很感叹,说:当初跟随我在陈蔡之间的那十个学生,现在都不在我的门下了。事实并非如此,这十个学生,有些一直在孔子门下,像颜渊、子路,到死为止,都在他的门下。所以,“皆不及门也”,不是说不在我的门下。门是指“陈、蔡这两国的门”。我们根据的是《孟子》的解释,应该比较可靠。孟子描写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围,为什么被围呢?因为他和他的学生与陈国、蔡国的君臣都没有什么来往。在一个国家,却与该国的君臣没有来往,一旦出了事,谁来帮忙呢?所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还是有道理的。孟子说,孔子当时很为难,简直是动弹不得,别人在打仗,他就困在那里不能动,连东西都买不到,吃饭都成问题。所以“皆不及门也”,是皆没有及这两国的君臣之门。后来还要靠着楚国,楚昭王派兵来帮孔子解围。楚昭王对孔子非常尊敬,本来想请孔子去做官,但来不及了,孔子在路上他就过世了。接位的人不见得对孔子这么信赖。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第三章原文是: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意思是:

德行优良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杰出的有宰我、子贡。长于政事的有冉有、子路。熟悉文献的有子游、子夏。

我们都知道,孔子学生很多,这十位确实了不起。比如提到颜渊,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杰出。后来在《庄子》里面,也把颜渊写得很好。对于颜渊的表现,孔子直接赞美他:“贤哉回也”。颜渊简直是好得不得了,又是他所见惟一好学的同学,所以他排在德行科第一名,没有人反对;第二个是闵子骞。闵子骞的孝顺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后面还会看到闵子骞怎样孝顺;再看冉伯牛,很可惜,他的资料很有限,只有生病的时候,孔子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要失去这位同学了,这是命呀;仲弓我们也知道,孔子说过,“雍也可使南面”。他可以面向南方治理百姓,当一个国家的正卿没有问题。德行科第四名的,可以当国家的正卿,前面三名,显然成就可以更高。但是颜渊“不幸短命死矣”,闵子骞不愿意出来做官,冉伯牛也是生病早死。所以孔子为什么有时候觉得很遗憾,看他这四个学生的情况就知道了。仲弓后来做官,在季氏家担任总管,但是表现平平。因为季氏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对于鲁国的国君也不是那么尊重,在季氏手下做事,对整个鲁国帮助不大。

言语科的两位同学,更是赫赫有名了。在《论语》中宰我每次出场,似乎都让孔子伤脑筋,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宰我只是负面的例子。我个人对宰我非常尊敬,因为他在〈阳货第十七〉,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提问,虽然最后还是被孔子教训了,但是他这个提问使我们知道孔子对于人性的看法,所以他的贡献很大;至于子贡,大家都知道,他是孔子非常喜欢的学生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三大弟子:子路、颜渊、子贡。子贡的口才特别好,如果要练习说话,可以学子贡,如何使用比喻,如何旁敲侧击,如何委婉地表达想法。

在政事方面,政代表政务,事代表事务,有专长可以做官的,就是冉有和子路。子路在这一方面虽然有能力,但是他不懂得稍微转个弯,以致于最后死于非命。冉有就比较聪明,但是太聪明了,最后被孔子批判,说他根本就没有原则。至于文学科,代表人物是子游、子夏。子游很年轻的时候,就当到武城的县长,孔子曾经问他有没有得到什么人才,他特别提到澹台灭明。子夏在孔子过世后,则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我曾经稍微调整孔门十大弟子,在德行科里颜渊当然占一位,仲弓也占一位,但是闵子骞和冉伯牛材料太少了,我就把他们合在仲弓里面谈,然后空出两个名额,加上了孔门另外两位杰出的弟子,一是曾参,另一位是子张。加起来还是十位同学。我把曾参和子张加进来,因为这两个同学的表现也非常亮眼。如果忽略他们,会觉得有所欠缺。《论语》里曾参说过很多话,难道不值得介绍吗?他还特别孝顺,是很好的典范;子张提出很多好问题,在孔子回答之后,确实给我们许多提醒,让我们了解孔子在这些问题上的看法与观念。后来这四科形成大家重视的传统,在魏晋南北朝,有一本书叫做《世说新语》,分篇章的时候,前面四章就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

【第160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的第五章。

这一章所谈的是: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孔子说:“闵子骞真是孝顺呀,别人都不质疑他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

我们终于找到一段介绍闵子骞的记载了。闵子骞另有一些事迹我们曾经谈过。比如季氏曾经想找闵子骞做官,闵子骞不愿意,他对来人说,你替我好好推辞吧,再来找我的话,我就要逃到汶水以北的齐国去了。说明闵子骞有他的原则,不愿意与季氏同流合污,更不想替他做事。因为替他做事,就要听他的话,完成他交代的任务。这些如果对国家有害、对百姓不好怎么办呢?但后来经过孔子的劝说,他还是做了官。

在这一篇的第十四章有一段话,我们要一起来看: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意思是:

鲁国官员准备扩建叫长府的国库。闵子骞说:“照着原来的规模有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一定要重新扩建呢?”孔子说:“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很中肯。”

这段记录说明闵子骞后来可能做官了,因为有官位之后才有机会发表言论。鲁国想要扩建国库,国库里面可以放金钱,也可以放兵器。扩建之后,金钱多了,兵器多了,将来可能就会打仗了。鲁国的国君与孟氏、叔氏、季氏三家一直不合,如果扩建国库,将来力量越来越大,必然造成内部更复杂的状况。所以闵子骞说,依照原来的就好了,何必扩建呢?“仍旧贯”,就是照过去的方式来做就好了。从孔子的评论可知,闵子骞平常不爱发表言论,而是默默做事,但他头脑很清楚,德行也很高。

再回顾有关闵子骞孝顺的篇章。能被孔子称赞孝顺,的确不容易。我们从二十四孝的故事里知道,闵子骞小时候母亲过世了,父亲娶了后母,后母又生了两个儿子。后母比较偏心,家里面好吃的,好穿的,都给了两个弟弟,因为是她自己生的。闵子骞就受到虐待了。

有一年冬天,他穿着无法御寒的稻草棉袄,两个弟弟穿的是真正的棉袄,十分温暖。父亲叫他拉车帮忙家务,他拉不动,父亲生气了,一鞭子把棉袄打破了,露出里面的稻草。父亲这才明白了真相,非常生气,就要把后母休掉。闵子骞跪求父亲,说:“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母亲在的话,只有我一个儿子会冷,但是母亲离开的话,三个儿子都孤单了。因为他的后母是两个弟弟的亲妈,把她赶走,两个弟弟也变成和闵子骞一样没有亲娘疼的孩子了。这些话,让千载之后的我们听到也真是感动啊!想想看,后母受到这样的教训,从此一定会对闵子骞视如己出。而两个弟弟知道这件事后,也一定对这个哥哥特别敬重。所以孔子说闵子骞为人孝顺,别人对于他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都没有任何怀疑。一般情况,家人的赞美,外人听了多少会打折扣,但是闵子骞是个例外,说明他的孝顺实在是无法挑剔。孔子有这样的学生,当然很高兴。因为一个孝顺的人,在社会上待人接物一定也非常友善。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在家里尊敬自己家的长辈,到了外面,就会尊敬别人家的长辈;我成为大人之后,照顾自己家的晚辈,到了外面,也会照顾别人家的晚辈。这是“推己及人”。反之,在家里对父母不孝顺,到外面对长官却很有礼貌,又能够敬老尊贤,与同事相处融洽,那一定不是出自真心的表现。因为人的生命是连续的,不可能长时间伪装。所以,修养是一贯的,由内而外真诚待人,而非八面玲珑,讨每一个人欢心。

儒家一直强调真诚,如果没有真诚做基础,人的修养是无源之水。我经常提到研究儒家的一位学者朱熹,朱熹注解的《论语》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但他写的一首诗却讲得很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水何以如此清澈呢?正因为它有源头活水。源头活水就是我们真诚的心,从根本做起,在家里面与父母、与兄弟姐妹相处是真诚的,推而广之,到外面去才能够一样的真诚。所以在中国传统思想里,会说“一家仁,一国兴仁”(《大学》)。在《易经》里面有个卦叫做家人卦,风火家人。内卦是火,代表温暖,一家人有温暖的情感。外卦是风,就把这个温暖的情感吹到整个社会。这就是推广的力量。

【第161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九章、第十章的主题几乎是连在一起的,都谈到颜渊过世的事情。

第九章是这样的: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渊死了,孔子说:“噫,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这段话含着很深的哀伤。颜渊是孔子最好的学生,他的学习,在孔子看来,只见到他进步,没见到他停下来。但是这样的学生居然比孔子还早两年过世,所以孔子受不了,他说“天亡我也”。这说明孔子真的相信天。他说天怎么没有注意到我的学说要往下传,是需要颜渊来接班的呢?因为孔子比颜渊大了三十岁,照正常的情况,颜渊至少可以比孔子多活几十年,可以把他的学说、他的思想、他的理想,加以发挥及实现。如今,成了我们常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孔子相信天给了自己使命,这天命将来怎么传下去呢?孔子当然不可能想到一百多年之后会有孟子,这是不可预测的。就孔子来说,眼看别的学生都不够好学,不像颜渊一样,他所谓一以贯之的道,就要停下来了,内心是非常痛苦、非常难受的。我们可以作一个简单的对照。比如说基督徒都知道(我有时举基督徒的例子,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基督徒很多,将近二十亿。所以我们要了解这个世界上的人在想什么,大家了解一点基督徒的思想是有帮助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的天父啊,你为什么舍弃了我?我们看这两位历史上的伟人,他们在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都有共同的感叹。所以,我们可以了解,孔子的哀叹代表人类共同的悲伤。

接着与本章有关的就是第十章了。

这一章的原文: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了,孔子哭得非常伤心。跟随在旁的学生说:“老师过度伤心了。”孔子说:“我有过度伤心吗?我不为这样的人过度伤心,又要为谁过度伤心呢?”

这段话的意思很明白了。孔子哭得很伤心,同学们一定没见过老师这样哭。孔子的儿子孔鲤,比颜渊还早一年过世。那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孔子肯定哭得也很伤心,这是可以理解的。颜渊过世的时候,孔子七十一岁了,哭得也非常伤心。弟子们觉得孔子为儿子哭得那么伤心可以理解,为颜渊哭得一样伤心,是不是有点过度了?因为儒家讲究喜怒哀乐要“发而皆中节”,情感的表达最好能够适度。孔子也强调,读《诗经》时,哀而不伤,悲哀但不要伤痛。学生们因此有一些疑惑。孔子说:我有过度伤心吗?我不为这样的人过度伤心,要为谁过度伤心呢?说明孔子并不否认他可能伤心得过度,但是同学们觉得他过度,他自己不觉得过度。既然讲“发而皆中节”,这个节要配合外在的要求,也要配合内在真诚的情感。因为我就是这么伤心啊,我并没有故意装出特别伤心的样子引人注意,而是身不由己,心里面的伤痛就这样表现出来了。学生们听了之后,一方面理解了,另一方面一定也觉得难过。如果是别的学生过世了,老师肯定不会那么伤心。

我们学儒家一定要记得:我们与别人来往,首先内心情感要真诚,其次对方的期许要沟通,不能忽略对方的期许。彼此之间的感情,只有两个人知道,不能用泛泛的话来说明。比如师生之情,天下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老师和学生的感情。并没有一定的规格来限定老师和学生的感情,那是外在的。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也是如此。每一家人都不同,同一家人,兄弟姐妹也不同。我们家里七个兄弟姐妹,我们每一个人和父母之间的感情也不太一样。同样的,父母对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也有不同的感情。其实大家都知道,爸爸特别喜欢哪两个,妈妈特别喜欢哪两个,不自觉地就会表现出来,另外三个自己看着办吧。大家心里都有数,其实没有关系。我们对父母亲也一样,比如我,似乎我对母亲感情比较深一些。每一个人最主要的是要真诚,与别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都要记得别人对自己也有某种期许和要求,彼此要沟通。要求太多,自觉做不到,请对方降低;要求太少可以提高。然后,第三点考虑是遵守社会规范,如此就可以维持人间的秩序了。

这两段是孔子最伤心的时候,甚至说“天丧予”。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孔子也是个平凡人,有丰富的情感,更有伟大的使命感,希望学生可以接他的棒来为社会做更多的事。

【第16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先进第十一》第十二章。本章的原文是: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请教如何服侍鬼神。孔子说:“没有办法服侍活人,怎么有办法服侍死人?”子路又问:“胆敢请教先生,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没有了解生的道理,怎么会了解死的道理。”

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其中谈到生死,也谈到人与鬼神相处的问题。但是好问题被一个不太适当的人提出来了。我们说子路不太适当,并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而是因为子路属于行动派,任何事情他知道了就要去实践,他实在不适合做比较抽象的思考,或者比较形而上的探讨。这与个性和能力有关。如果这个问题由颜渊提出,孔子的回答应该是不同的。由子贡来问,回答肯定也不一样。事实上在《礼记.祭义》里,宰我曾经请教过有关鬼神的问题,孔子的回答就长篇大论了,谈到鬼是怎么一回事,神是怎么一回事。外国人学我们中国的思想,对中国古代的鬼神观也很有兴趣,谈到古代的鬼神观就一定引用到《礼记》的那一章,由此可知孔子确实因材施教,这是我们首先要了解的。孔子是回答子路才这样说,有些人就通过这一章说孔子不了解何谓鬼神,或者再进一步认为孔子不了解何谓死亡。说孔子不懂得死亡,这话带有批评的意思,好像说孔子的功力不够,只能谈生命活着的道理。我觉得根据这一章去做那样的评论,是非常不公平的。如果一定要讲一个字怎么出现怎么使用,我曾经做过简单的统计,在《论语》里,生命的“生”出现十六次,死亡的“死”出现三十八次。“生”虽然出现次数比较少,但是哪一章不是在讨论生、生命、生活?同样不能忘记的是,死亡的“死”出现三十八次之外,还有很多与死亡类似的词,比如“杀身成仁”,杀身不就是死吗?可见孔子并没有忽略死亡这个命题。

所以我们在这一章就要了解,子路比较适合从事具体的工作,所以他请教如何服侍鬼神,很可能让孔子吃了一惊,他回答说你还不懂得如何与活人好好相处,怎么有办法与死人相处呢?鬼神都是过去的人。先尽到自己的责任,和别人好好来往,使大家都可以有秩序、很和谐,这些做到了,再说怎么去祭拜祖先吧。这是孔子的原则,很合理。

再看什么是死亡。孔子说:还不了解什么是生的道理,也就是还不了解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何必探讨死亡呢?因为死亡并非经验,是不能够成为探讨题材的。所谓经验是经历过了之后才加以诉说。有谁能经过死亡再回来呢?西方的研究很强调“濒死经验”,接近死亡的经验。一个人几近乎死亡,灵魂离开了身体,真的有这样的资料记下来。有的人说,发生车祸之后躺在医院,然后,看到医生怎么样解剖自己的躯体进行急救,清楚的看到医生的长相。恢复过来之后,发现果然是那位医生。灵魂离开身体观察自己被急救的样子,的确有很多资料可以证明的。但是,这也不等于是生命结束了。很多人说,人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会经过一个白色的信道,这时候看到很多已经过世的祖先,来迎接自己。在西方电影里有不少这样的画面。这个我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表示尊重就好了。事实上重要的不是这些,重要的是孔子说,要考虑当下如何活着。活着的时候,如果能够把人的责任统统尽到,对死亡有什么好担心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有名的句子。孔子若不懂死亡的话,怎么可能会公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听懂了人生的理想,晚上要死也无妨。

对孔子来说,因材施教执行得很彻底,他不会对不适合的学生说一些特别的话。若能对照看《礼记.祭义》里,他告诉宰我有关鬼神的话语,就会更明白孔子的观点。千万不能因为这段话,就得出孔子不懂死亡的结论。真正的哲学家没有不懂得死亡的。

【第163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十五章。这一章的内容: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孔子说:“由所弹的这种瑟声,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门下呢?”其他的学生听了这话就不尊重子路了。孔子说:“由的修养已经登上大厅,只是还没有进入深奥的内室而已。”

这段话是孔子教学的另外一个例子。由就是子路,子路也练习弹瑟。孔子教学生的内容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学习乐就要弹瑟,这是必修课。子路显然弹得不太好,但还是要学。孔子皱眉头说,子路的这种弹瑟声,怎么会出现在我门下呢?子路因为个性非常豪爽,他喜欢的就是从政做官、带兵作战,武的方面比较擅长,文的方面,比如艺术科、音乐科,可能略差些,所以才有这段资料。可见,孔子对学生的批评也很直接。瑟弹得这么差,我的学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水准呢?也有人说,子路弹瑟的时候,出现了杀伐之声。杀伐之声,就是要打仗了。如果子路真的可以弹出打仗的心声,那代表他琴艺很高,能够传达心意了,我不这样认为。一个人弹瑟如果可以表现出他的心里想著作战,那已是一流高手,孔子就没有理由要去批评他了。子路应是疏于练习,弹得不太理想,所以孔子皱眉头讲了这样的话。结果,“门人不敬子路”。说明同学们对子路本来是很尊敬,一方面子路年纪比较大,在同学里面是大学长,只比孔子小九岁。别的同学大部分都小三十岁、四十几岁的,年纪很轻;另一方面,是因为子路为人很勇敢,个性比较直爽。经过老师这样一点评,好像子路的音乐科不及格,同学们就不再尊敬他了。老师一看这不好,就帮子路说了一句话,说子路已经登堂,只是还没有入室。

今天“登堂入室”已经是一句成语。古时候的建筑,堂代表客厅,室代表内室,就是所谓的卧房。堂的外面是庭,庭院。所以到一个人家里,先到院子。孔子在家里怎么生活呢?根据他的儿子孔鲤的介绍,有一次孔子站在堂上,孔鲤趋而过庭,也就是快步走过庭院。当父亲站在堂上的时候,面对庭院,做儿子的经过庭院,不能大摇大摆慢慢走,那是没有礼貌的。孔鲤说,这时候父亲叫我停下来,问我学《诗》了没有?学《礼》了没有?这段内容,我们后面还会讲到。由此可以知道古代家庭的结构,外面是庭,里面有堂,再里面还有室。登堂,代表已经上了大厅,比喻已经有一定的水准,只是还没有到最深奥的境界。学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达到深奥境界的程度,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从本章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如何教学生。孔子的教学,一向是强调全人教育。今天全世界的教育家都重视全人教育,一个人在社会上,只要能表现某种专长,就是一个人才,但除了专业教育外,每个人都需要接受人格教育。人格教育并非立刻使人变成君子,但至少会懂得自我反省。一个人念书的成就,要看他学习方面的智商。智商一百,代表具有平均水准,智商一百二十,代表超过了同年龄的人。智商八十,学习就比较辛苦了。有部电影叫做《阿甘正传》,主角阿甘的智商只有七十,以他的智商只能念完小学,但他后来念完了大学。他自己说是靠跑步跑完大学的。因为他小时候脚不好,常被人家欺负。有一个女同学是他邻居,鼓励他多跑,别让别人欺负,他就拼命跑。这个人智商很低,但做事很专注,就靠这一点,胜过大多数人,一直上了大学。在大学里面,比赛橄榄球的时候,他每次抓到球,一跑就跑到终点,没有人赶得上他。阿甘一路跑,跑出自己的人生,可以拍成电影。所以智商高低不要太在意,重要的是有这一方面的缺点,就要发挥相对的优点。在《阿甘正传》里面,别人都说阿甘是一个笨人。但是他做任何事都很专注,到最后,反而比一般聪明人表现更杰出。

如果我们在学习的某一方面不太好,也不要担心。孔子鼓励子路,说他已经登堂但尚未入室,还可以继续深造。我们从中可以得到在学习、在教育方面的启示。

【第164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十六章。原文: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子贡请教:“师与商两个人谁比较杰出?”孔子说:“师的言行过于激进,商则稍嫌不足。”子贡说:“那么师要好一点吗?”孔子说:“过度与不足同样不好。”

古人讲话时提到同学都直接叫名字,所以我们这里就要说明一下。师就是子张,商就是子夏。子张与子夏年龄差不多,表现各有特色。所以子贡才请教这个问题,要老师来点评一下,看这两个同学谁比较好。

孔子对于学生真是了解,他说子张比较激进。就我们目前所知,子张是《论语》里面最年轻的学生,比孔子小了四十八岁,将近半个世纪。但是他年纪小,志气高。子张这个学生一定是相貌堂堂,很有自信的,他问过许多别人没问的问题。早期曾请教老师将来怎么求职找工作,这么现实的问题,他也不在乎,反正自己年纪轻,提什么问题老师也不会笑话。还有很多好问题,比如何谓“明”(明代表一个人能够看得很清楚,不会被遮蔽),如何做君子,如何从政等。总之,子张志向很高,常常觉得自己可以有一番作为。

相对的,子夏就比较内向,性格有一点懦弱。孔子曾经劝过他,“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这是很特别的一段话,我们这儿可以顺便介绍一下。儒,在孔子口中说出来,说明古代就有“儒”这个称号。我们今天讲儒家,千万不要以为“儒”的称呼也出自孔子。古代有两种人教育百姓,一是师,另一种就是儒。孔子希望他的学生子夏,要做个像君子一样的儒者,而不要做像个小人一样的儒者。孔子会这样说,是因为子夏的格局、气度太小,注意很多细节,放不开。“小人”代表就像小孩子一样,只顾自己的需要;君子则是心胸开阔,可以做到无私,这样的儒者教导百姓才能有效果。所以“儒”本身是一个名称,我们可以做君子那样的儒,也可以做小人那样的儒。儒,代表有一点学问,但有学问并不等于就是君子。换言之,一个人有学问也可能是小人,因为他只顾自己。如果要成为君子儒的话,还需要有特别的修养。从孔子告诉子夏的这句话,可以知道子夏确实有些地方需要改善。

孔子说子张个性比较激进,总积极努力的想做一番事业,至少要把他的学问设法做得更好。而子夏有点“不及”,就是没有达到应该有的标准。子贡听了之后就说:这样看来的话,子张比较好吧。因为一般人都认为,过度一点比较好,至少很积极啊。孔子的回答实在精彩,说过度与不及都不好。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多做一点总没错吧。事实上,过度也会带来一些问题。《易经》中有小过卦。小过卦就是稍微超过一点。〈象传〉就特别提到,我们可以在某些方面稍微过度一点,比如说在节俭方面过度一点,在举办丧礼的时候过度哀伤一点,与别人相处的时候过度谦虚一点,这些可以。因为用度尽量节俭,稍微过度了,虽然有一点吝啬的样子,但没关系,反正是对自己小气;参加丧礼的时候过度哀伤,只要是从内心发出的真诚表现就可以接受;与别人相处的时候,稍微过度恭敬,也没有谁会责怪。《易经》里面把这三方面特别提出来,言下之意就是,一般来说,过度都不好。

不及,有时候旁人还可以推一把,勉励他向上;过度,则好像快跑的马,连缰绳都拉不住。有些人太过度后,停下来,反而什么都不想做了。很多年轻人都很有理想,是理想主义者,但我们常说,理想主义的旁边便住着虚无主义。一个人太有理想,一旦理想受到挫折,热情被浇熄,很容易就变成虚无主义了。什么是虚无主义呢?就是认为理想无用,再怎么努力也都一样,何必那么认真呢?不做也罢,变成很消极、很灰心,什么都不想做了。人最怕走极端,所以教书最难的就是在因材施教之外,还要注意恰当与否。

儒家的另一本重要典籍《中庸》,有人认为《中庸》是子思所作,但也有人认为是子思的学生们,即这个学派所做的,这还有争论。“中庸”两字,在《论语》里出现过,只是我们没有特别提到,因为那一章比较抽象。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孔子说,中庸这种德行,实在是最高了。长期以来老百姓已经很少可以做到了。孔子只说明“中庸”是最高的德行。在这里便做一般的理解,就是说要温和有节制,做事情不要太偏激。中即中间,庸即平常,走中间的路线,做平常的事,才能够长期发展。一旦走极端之后,就有后遗症了。孔子说过,不论是喜欢做好事,或者非常谦虚、谨慎、有礼貌,或者非常勇敢、正直,如果没有礼的节制,后遗症都很严重。所以这就是中庸的可贵之处。

孔子说“过犹不及”,这句话对于子张、子夏都是很好的教训。事实上,除了这两位同学,其他人一定也会听到。如果孔子赞同子贡所说过度优于不及,以后大家都趋向过度,谁来收十这局面呢?

【第165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十七章。内容是这样的: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季氏的财富超过鲁君,而冉求还为他聚集收敛,更增加了他的财富。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同道。同学们可以敲着大鼓去批判他。”

看到这一段大家或许感到吃惊,孔子的学生们几乎要发起批判运动了。批判谁呢?批判冉求,也就是冉有。

原因是“季氏富于周公”,这话也挺怪异,周公不是古代人吗?在这里我们要了解,周公的儿子封在鲁国,后人偶尔会称鲁国国君为周公,因为他们是周公代代相传的子孙。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季氏的财富超过了鲁国国君。当时的情况是四分鲁国,除了鲁君之外,三家大夫的力量几乎与他一样大。尤其是季氏力量特别大。当初,鲁国的国君鲁桓公有四个儿子,长子接了他的位子成为鲁庄公,另外三个儿子就成为后来的三家,都有他们各自的地盘和势力。其中季氏还曾经把鲁君赶出国去,立新的鲁君。季氏的财富已经比鲁君多了,孔子的学生冉有,是他的家臣,居然还帮他聚敛。“聚敛”两个字,等于是搜刮财富,增加税收,让百姓更累了。冉有是一个人才,孔子多次称赞他,“求也艺”,多才多艺。任何事情交给他都可以放心。孔门四科的政事科中,冉有排在第一,子路这位老学长还排第二。冉有才华高、本事大,但他居然遵照老板,也就是季氏的要求,帮季氏增加更多财富。孔子知道后当然非常生气,他一辈子教出几个好学生,想不到冉有这么让他失望。孔子教学生如果有机会做官,一定要首先考虑替百姓服务。如果国君有问题,要设法让国君改正。大臣的职责要帮国君,否则国君在历史上会留下恶名,被后人所嘲笑。现在,冉有居然替季氏搜刮更多财富,让他变得更有钱,这种作为令孔子感到失望与愤怒。孔子说话很少如此严厉,他说冉有不是我的同道。这里所谓的“非吾徒也”,“徒”不要理解为学生,而是代表同类。就是说,冉有不是我们这一类人,不算我的同道。鸣鼓而攻之,这也是现在的成语,敲着大鼓去批判他。攻,意思是批判。我们以前说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如果你批判不同的学说,就会带来祸害与后遗症。在《论语》里,攻,指“批判”。孔子说各位同学可以敲着大鼓去批判他,代表可能要公开决裂了。这个学生毕业之后,完全忘记了老师的教导,只为个人的荣华富贵去让他的老板满意,悖离了老师的理想,孔子不要这样的学生。

我们也很痛心,冉有这时候成为一个反面教材。他固然是多才多艺,书念得好,能力又强,但是,他有许多事情做得实在不好。像他以前公开对老师说,我不是不欣赏您的人生理想,但是我力量不够啊。孔子当时对他说:“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力量不够的话,走到一半走不动了,真的是没力气了,就停下来。别人看你很努力的走了一半,也会觉得你是一个有为的青年。现在你是画地自限,不走了,你还说你力量不够,那不是找台阶下,太没有志气了吗?冉有令孔子失望,也给了我们一些提醒,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能遵循老师的教导吗?都还记得父母的期许吗?不一定啊。很多时候我们会依照老板的要求,反正给我们升官发财的机会,我们就照着做了。请问这些老师在学校办教育,教一代一代的学生,不是觉得很遗憾吗?冉有就是一个负面的例子。孔子对他期许很高,多次提到他是一个人才。但是人才的人格不见得好,我们一再强调孔子的教育,绝不忽略人格教育。忽略人格教育就无法坚持原则了,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只问利害而不问是非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孔子的学生呢?跟着孔子学,最后也只学到升官发财,那不是太冤枉了吗?让老师徒然寄予这么大的期望,这么认真辛苦地教导,结果并没有掌握到孔子真正的精神。

孔子的理想很清楚,我们再简单说明。人性向善,我们只要真诚,就有力量由内而发,要求自己去行善。而善就是我们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就会发现,如果要把人性充分实现,一定不能离开人群,要尽力把自己与人群的关系做到最适当。意即只要自己有能力就尽量服务别人,让这个社会因为我们的努力而变得更好。所以与父母相处要孝顺,以此推展到天下人,都要有适当的关系。这样,能力越强、机会越好,可以做的就越多,如果在社会上出头的话,那才是社会的福气。

孔子教学生,就是这样的理想,这样的目标。学生既然学儒家,学《论语》,想了解孔子,当然要知道他的志向,他是要让天下的老年人都得到安养,做朋友的都互相信任,青少年都得到好的照顾,不是只照顾我家、我国,而是天下人。作为孔子的学生,冉有的表现确实值得检讨。但我们也不要担心,冉有后来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也就是说在得到老师的教训之后,他还是会改善的。

【第166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十八章、第十九章,这两章非常特别,都谈到孔子的几位学生各有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作为。

现在先看第十八章: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孔子这四个学生,各有各的特色,而这些特色显然是偏向缺点方面。

第一,柴,生性愚笨;第二,参,生性迟钝;第三,师,生性偏激;第四,由,生性鲁莽。

柴就是高柴。孔子认为他愚笨,他虽然非常孝顺,但是孝顺的方法不太得当。他在母亲过世以后非常伤心,哭到眼睛流血。我们都知道,眼睛流血表示伤害身体很严重。因父母过世而伤心是合情合理的,但是过度伤心甚至伤害了身体就不好了,应记得自己还有家庭,还有子女需要照顾,还有大好人生要负责;要记得父母亲希望子女好好活着,健康地努力工作,让家庭可以代代传下去。所以子女的悲伤应该适可而止。高柴在这一方面想不开,显得愚笨了。

第二位曾参。曾参比较迟钝,比如他以前听到孔子说要孝顺,他就很孝顺。结果爸爸生气了打他,他不躲不避,让爸爸打到气消为止。如此一来,万一被打伤,爸爸会被人嘲笑。孩子乖顺的接受父亲责打,父亲反被人嘲笑,孩子虽乖顺但还是不孝。所以孔子教他,以后父亲打你时,大杖则逃、小杖则受。父亲拿大粗棍子就跑,父亲拿小的棍子就被打吧。但是对曾参来说要判断棍子粗细不容易,恐怕还没判断完就已经挨了一顿打。所以孔子说他比较迟钝。但这是天生的,可以靠着学习不断改善自己。

前面两位同学的问题都是在智商方面,即学习的能力上稍微差一点。

接着是子张。子张生性比较偏激,是目前知道的孔子最年轻的学生,表现非常杰出。若要选孔子表现最好的几位弟子,子张一定会包括在内。子张的偏激常表现在他的好高骛远,同学们与他相处难免会有压力。因为大家会觉得这个人不好沟通,朋友便会越来越少。子张个性偏激与情绪智商有关,和别人互动协调也有困难。另外一位情绪智商也有问题的是有名的子路。子路生性鲁莽有不少例子,孔子也说过,“野哉由也”,这么鲁莽、粗糙,让人对他有点无能为力。

人人都有缺点,既名为缺点,应该没有任何一项会令人喜欢,尤其“愚”和“鲁”,一般人更不喜欢。但是宋朝大文豪苏东坡,他有一次帮小儿子洗澡,随手就写了一首诗,诗名为〈洗儿〉,他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别人都希望孩子聪明,但是我苏东坡被聪明误了一生,到处树敌,各种党派之争都被牵连,还屡次被下放。所以我现在希望这个小孩愚且鲁。有谁真的希望小孩愚且鲁呢?苏东坡写完这一句之后接着说,最好这个小孩一生都没有灾难,做到公卿、宰相的位置。天下父母心,都喜欢做白日梦,苏东坡也不例外。哪里有无灾无难可以做到大官的?不可能。

孔子的学生众多,当然包含各种不同的人,并非个个都是杰出人才,孔子的本事就在能让平凡的学生展现自己的优点,并修正自己的缺点。

〈先进篇〉第十九章。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孔子说:“回的修养已经差不多了,可是常常穷得一文不名。赐不受官府之命所约束,自行经营生意,猜测涨跌,常常准确。”

这两位同学也是我们熟悉的。第一位是颜渊。孔子说颜渊的修养已经差不多了,但是经常口袋空空,穷困得不得了。因为他不太在乎经济方面的问题。第二位子贡就不同了。子贡不受官府之命,古代做生意要到官府申请执照,还要纳税。但是春秋时代末期这些规定已经荒废了,很多人没有执照也做生意。子贡非常聪明,他就开始自己做生意。司马迁《史记》里面有一篇列传,叫做〈货殖列传〉,就源自于这里。换句话说,孔子说子贡“货殖”,就是把货物拿来让它增值,即把货物搬到那边去,那边再搬一点过来,在互通有无中间将本求利。子贡做得很好,猜测涨跌常常准确。就好像今天有些人买股票,一买就涨,变成股神了,那非发财不可。子贡也有这样的本事,“亿则屡中”,亿就是猜测,他屡次都能猜中。

这段话正好说明,孔子并没有反商情结。有些人说儒家讲道义,尽量不谈做生意、赚钱等事,其实不然,子贡就是例子。有“儒商”一词,既有儒家的精神又能够好好做生意。但是要有什么条件才能成为儒商?这是值得研究的。有人问过我,应该先商再儒,还是先儒后商呢?凭心而论,先儒后商成功的概率不大,常常觉得要道义为先,做生意时心里压力就大;先商后儒还有可能,发了财之后去念国学班,学会儒家,慢慢调整经营策略,能够照顾员工,造福社会,这也不错。所以,先商后儒较为可行。

上述这六位同学,有的是智商有些问题,有的在情绪智商上有问题,与别人相处有困难。至于颜回和子贡,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处境也各有处理方法。颜回是安贫乐道,子贡通过做生意改善生活,只要手段正当,也可以得到肯定。从孔子学生的多样性,我们知道每一个人都可以向孔子学习,或者选择孔子学生中的几位来效法。

【第167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这两章的意思也很接近,我们先看第二十章。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张请教善人的作风如何。孔子说:“他不会随俗从众,但是修养也还没有抵达最高境界。”

这段话何以值得注意呢?因为一般人会把善人与仁者混同。何谓“善人”?自古以来,任何社会、任何地区都有善人,当然相对的也有恶人。在同一个乡村里,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某些人是善人,另外一些人是恶人。有人或许有疑问,既然自古皆有,何必要强调孔子的想法呢?要知道,一般社会上,古今中外所谓的善人,都是因为外在行为做了好事,但善人有两点比不上仁者:第一,善人是因为社会上的要求与期许,别人会给予掌声,所以做好事,但他未必知道为什么应该要做好事。换句话说,他并没有发自内心主动去做好事的意愿,并不了解人性向善的道理。相对而言,知道为什么要做好事是仁者的特色,他是真诚由内而发,内在有做好事的要求。这是善人与仁者不同的第一点特色。第二,善人做好事,但很少听说有杀身成仁的──为了做好事牺牲生命也心甘情愿。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牺牲不是放弃生命吗,怎么又完成了人的理想呢?这是非常复杂的一个思想,要特别注意这两句成语的第三个字,“成”和“取”。一般人说,我都牺牲了生命不是失去吗?错了,孟子说你舍生“取”义,得到了;孔子说你杀身“成”仁,完成了。儒家思想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只是叫别人做好事、做好人,并不需要儒家。哪一个社会不希望大家做好人、做好事?儒家提出“仁”这样的观念,与一般泛泛地说行善并不相同,因为如果要牺牲生命,一定得先了解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

子张这位年轻有为的学生,直接请教善人的作风如何。孔子也说过,善人我没见过,能够见到有恒者就不错了。这里所说的“善人”的境界好像特别高。其实孔子是要强调没有人是完全的善人。比如我是好学生,但不一定是好的子女;我是好的子女,但不一定是好的朋友;我是好的朋友,但不一定是好的兄弟。所以一个人各方面都要做到善,实在是太难了。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说他没有见过善人。就一般来说,什么是善人的作风呢?孔子说,他不会随俗从众,就是像一般人那样跟着世俗风气去转。但是,他也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我们会联想到子路弹瑟,孔子说过他已经登堂但尚未入室。

从这两句话就看得出善人的特色了,他不至于同流合污,但是也达不到最高境界。最高境界就是行仁。所以孔子才要教学生们明白什么是仁,先要知道为什么这样做,然后要择善固执。善与仁的差别就在这里。

接着我们看第二十一章。原文是: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这与前面所说的善人有点关系。

孔子说:“言论笃实固然值得肯定,但也要分辨他是言行合一的君子,还是面貌显得庄重的人?”

君子说话很笃实、很实在,同时可以言行合一。而另外一种人说话也很笃实、很实在,但只是面貌显得庄重而已。他外表显得庄重,好像很严肃的样子,但内心并没有真正的体会,因而言行不一致。的确,一个人书念多了之后,受过高等教育,他在许多地方确实可以表现得人模人样,像是很有文化素质。但他如果不是言行合一,就伪装不了很久。就好像有些人行善是因为外面的各种诱因,有各种条件让他行善,不像仁者是由内而发。君子也一样,他言论笃实,是因为他内心有一种真正的理解。

一个人做人处事是由于外在的影响,那是被动的;出于内在真诚的力量,那是主动的。我们讲儒家的各种思想,很多人希望能简单用一句话说明孔子的原则。孔子的原则就是希望大家这一生化被动为主动。人从小都是被动的,做了好事会得到父母鼓励、老师称赞、同学们的掌声,便觉得做好事很愉快,很愿意做。但是哪一天如果没有了这些外在的鼓励与支持,还会做吗?不一定。因此有些人在家乡表现得不错,到了外地就完全不守规范,因为他心中涌现了解脱的感觉。记得很久以前我在荷兰教书,在街上走路忽然觉得很开心。因为完全没有人认识我,别人只看到一个东方人。在国内时我走路有点拘谨,在大学任教几十年,走在校园里,随时都有学生盯着看,走路当然要有走路的样子、说话也要有说话的样子。难道我是装的吗?其实也不能说是装的,而是配合环境要求的表现。但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一个陌生人,没有人认识你,真的有点解脱的感觉。那个时候更要看自己的修为,虽然没有人认识我,我还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我该做的事。

所以我们这一章看到孔子强调的是:仁者比善人更为重要,君子比只做表面工夫的人更为重要。

【第168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十二章,这一章内容比较长。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路请教:“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吗?”孔子说:“父亲与哥哥还在,怎么能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呢?”冉有请教:“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吗?”孔子说:“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公西华在旁边就问了:“当由请教‘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吗’,老师说‘父亲与哥哥还在’。当求请教‘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吗’,老师说‘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我觉得有些困惑,冒昧来请教。”孔子说:“求做事比较退缩,所以我鼓励他迈进;由做事勇往直前,所以我让他保守些。”

这是非常典型的因材施教,孔子对两位个性对照鲜明的同学,就给出完全相反的建议。我们发现教书其实挺困难的,因为同学太多了,一班有几十人,老师怎么可能了解每一个人的个性呢?上课只好照本宣科,上完课之后有问题提出来,而通常提问题的都是那几位特别用功的学生。他们的问题得到解答,但是别人呢?可能还有其他问题,但有些同学比较内向不太说话;也有同学从来不提问题,考试成绩却不错。像颜渊就从来不提问题,孔子原先以为颜渊比较笨,结果发现他全懂了。

本章,子路、冉有两位同学提问题,这二人正好同在政事科,能力都很强,可以做官。子路问,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吗?请注意,我特别翻译成“听到可以做的事”,而没有翻译成“听到应该做的事”,这一点要明辨。如果是“应该”做的事,那还有考虑的余地吗?不能说有父亲、哥哥在,让父亲、哥哥先去做应该做的事。“可以”,说明有选择性,不是非做不可的见义勇为。孔子还说过“当仁不让于师”,遇到应该做的事,对老师也不要客气。比如我们很多老师、同学坐在车上,老太太上车了,同学们说“老师您先示范让座”,那不行。年轻人这时候就应该记着这句话,遇到该做的事对老师也不要客气,立刻站起来让座。别的事情就让老师先,上车老师先上车,吃饭的时候不要忘记老师先请。但是遇到该做的事,有行仁的机会,可以做好事了,却说“老师您先做”,那就不对了。子路个性很直爽,也比较急躁,所以孔子对他说,你的父亲跟哥哥还在,不要急,不能听到什么可以做的事立刻做,要回家征询父与兄的意见。从这段话可以知道,子路在家里不是排行老大。接着冉有来了。冉有如果听到子路得到的答案,他可能会觉得:老师的回答很适合我,我比较内向比较退缩,让父亲和哥哥来决定吧。结果他请教同样的问题,孔子说,立刻就去做。这时候旁边有个同学名叫公西华,他就问了,老师,前面子路请教,您说有父与兄还在,不能听了立刻就做;接着冉有请教您同样的问题,您说立刻就做。学生觉得很困惑,想请教老师怎么回事呢?孔子说,子路这个人做任何事都会勇往直前,所以我让他保守一点;冉有个性太退缩了,所以我推他一把。“由也兼人”,“兼人”就是喜欢超过别人;“故退之”,“退之”这两个字说得很好,唐朝有一位大文豪叫做韩愈,字退之,就取自于这里。韩愈的“愈”意思是比较突出、多一点,字“退之”,退一点,这一来的话,名与字正好配合,符合中庸之道。

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如何教导学生,这两个个性完全不同的同学对照起来,真是非常精采的一段教学示范。当然,现在也一样有很多好老师,但今天的老师教的学生确实太多,不太可能像孔子一样针对每个学生的特性来教学。但是有机会时若能给予适切的引导,相信学生必能获益无穷。

【第169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十三章。这一章的内容是: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孔子被匡城的群众所围困,颜渊后来才赶到,孔子说:“我以为你遇害了呢。”颜渊说:“老师活着,回怎么敢死呢?”

本章可以和孔子在匡城被围加以联系。根据《庄子》的记载,当时情况确实危急。在《论语》中,孔子把天提出来,他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如果上天还不让我们的文化传统灭绝的话,匡城的百姓能对我怎么样呢?这代表孔子很有自信,他认为当时是乱世,只有他一个人这么用功努力把古代的“五经”、“六艺”全部掌握住了,知道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如何传递人生的理想,如果自己不幸遇害的话,这个文化不就停下来了吗?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孔子确实也暗自担心。将来我们会看到孔子对管仲特别称赞,他说如果没有管仲的话,我们早就被四方落后的国家消灭了,“吾其披发左衽矣”,我们就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边开了。披散着头发,衣襟左边开,是当时的夷狄的打扮。孔子称赞管仲,就因为管仲维系了中原的文化传统。孔子只有在生命碰到危险的时候,才会把他真正信仰的对象抬出来。因为他认为自己周游列国是顺天命,不是为了自己。

在匡城被围时颜渊不在现场。可能因为赶路慢了一点,也可能是因为没吃饱,体力不好。同学们的队伍已经往前走了一段,颜渊与另外几个体力比较差的同学在后面慢慢走。他们师生多人周游列国时,偶尔会有人落后。子路也曾经落后,他落后不是因为身体不够健康,跑得不够快,很可能是孔子叫他去采买。子路买了东西之后,回来找不到老师和同学,就在路边到处找人问。这次颜渊比较慢才赶到,老师见到最好的学生恍如隔世,那种感受是很深刻的。我以前不太了解这种感情,听一位老师说,他离开家乡四十年,再回国的时候遇到以前的大学同学,一见面两个人就抱头痛哭。我也有一个老师辈,他在两岸隔绝几十年之后,重新回到他在大陆的老家,并到他读过的小学去拜访。他看到校门口的一块石头就哭了,因为过去每天到校门口,他一定要先踩那块石头几下才进去,出来之后踩几下才回家,同学都习惯这么做。几十年过去之后,人事全非,而那块石头依旧,不免感慨系之。

当孔子再次看到颜渊,虽然只经过一个晚上,感受还是非常深的,于是说出来的话,令人动容,他说:我以为你遇害了。颜渊知道老师的心情,一定是着急得不得了,他立刻说:老师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呢?这是年轻人应该讲的话,老师比他大三十岁,他没有理由说自己会先死,他知道自己还有任务要完成。我们看到这一段,就觉得这种师生的感情真的非常深。如果老师真的遇害,颜回恐怕奋不顾身非要报仇不可了。我们常常说父仇不共戴天。对颜回来说,孔子就像父亲一样。回顾〈先进第十一〉关于颜回过世的记载,同学们想替他举办盛大的丧礼,孔子反对,因为不合乎颜回的身份与规格。颜回是一个士,就应该按照士的身份来安葬,超过这个规格的话,就违背礼仪。孔子一生都是要坚守礼仪的,所以孔子反对。但是同学们这一次不听老师的话,确实把颜回的丧礼办得比较豪华隆重,因为他是最好的同学,大家都佩服他。孔子这时难过的说:颜回呀,你把我当作父亲一样对待,我却不能把你当作儿子一样对待,你不要怪我,是你那几位同学所做的事。因为孔子知道,颜回的意愿一定也是要遵守礼仪,他一辈子守礼仪,到过世时别人给他安葬,居然违背了礼仪,那是同学们要负责的。从那一段话就可以看出,颜回敬爱孔子如同自己的父亲。

希腊时代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过世时,他最好的弟子柏拉图说:老师死了,我们都成了无父的孤儿。东西方对照,表达方式类似。柏拉图也把苏格拉底当作父亲。我们要知道,父母亲给我们身体,好的老师给我们精神上的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对老师要尊重。古人讲天地君亲师,“君”可以改成“国”,天地国亲师。老师,当然指好老师,不是指一般的老师。孔子过世以后,许多学生为他守丧三年,把他当父亲。父母亲给我们生命,但是却很难亲自教导我们,所以孟子主张要易子而教,自己的孩子请老师教,别人的孩子我来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肯定,老师是我们精神生命的来源。方东美先生在退休的时候也讲了一段话,他是对着很多学生讲的,我也在场。我们每个人手拿蜡烛,就好像薪尽火传。他说,你们都是我心智上的后裔,我的后代不是我真正生的孩子,而是这些我教过的学生。同样,学生也确实把老师当作父母。这是一个很好的传统。

我们读到这个故事,希望所有的老师都以这种标准来自我要求;而所有的学生,也都盼望遇到这样的好老师。

【第170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十四章。这一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请教:“仲由与冉求可以称得上是大臣吗?”孔子说:“我以为你要问别的事,原来是问由与求。所谓大臣是以正道来服侍君主,行不通就辞职。现在由与求二人只可以说是专业的臣子。”季子然说:“那么他们唯命是从吗?”孔子说:“遇到长官杀父亲与杀君主的事,他们也不会顺从的。”

本章再度评论他两个可以从事政治的学生,子路和冉有。

季子然是季氏家族的子弟,不见得是接正式的卿位,但至少有官可做。他请教孔子,说:你这两位学生子路和冉有可以算是大臣吗?一般认为大臣是指官位高的人。其实不然,大臣的“大”,是指“表现一定的风范”。孔子听了之后说:我还以为你要问别的问题。言外之意是,好不容易和我约了时间,结果问的是这两个学生。孔子对季子然的问题感到失望,因为他认为这两个学生的才能有明显的限制。孔子说,所谓大臣就是八个字,“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用正道来服侍我的国君,如果行不通就辞职。但是,子路和冉有只能算是具臣,代表他们是专业的臣子,各有专长。子路可以训练军队,冉有可以管理内政,他们两个人都有专业。但要说是大臣的话,还不够资格。谁足以称大臣呢?孔子本身有这样的资格。他在鲁国当司寇,还代理过宰相的位置,是相当大的官了,他用正道来服侍国君。当鲁定公与季桓子疏远他时,他便辞职。但孔子非常厚道,像他这样的国之重臣辞职,一定会引起别人非议,并把箭头指向鲁君,说国君以及执政的季桓子的不是,无法留住人才。孔子不愿意国君被批判,所以他就等下一次祭祀时,看国君有没有按照礼仪把祭肉分配给他。这是古时候的规矩。国君祭祀完毕后要把祭祀的肉,按照官职分给大臣。结果那一次没有分给孔子,孔子这时候才离开。他让别人以为他很在乎那一块祭肉,这样就会减轻对国君的责怪。这事是孟子所说,我们觉得说得很有道理,因为像孔子这样一位国际知名的好学者、好官员,德行、能力、学问都是第一流的,他如果因为鲁君不理他就离开,别人一定会批评鲁君昏庸愚昧,放弃大好人才不用,以至于使他周游列国。孔子不愿意自己的国君被批评,所以他就找这个时机,以国君未分予祭肉,太没面子,所以愤而离去。这是孟子的解释,多么婉转!我们因此知道,孔子就是大臣,他用正道服侍国君,国君如果不能听、不能接受,他就辞职,毫不恋栈。孟子曾说“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孟子的个性非常直爽,也比较急切,才华又高、学问又好。他认为国君的心思如果有偏差,只有真正的“大人”,即德行完备的人,才能够去加以匡正。孟子也确实做到了。历史上很少听说国君向大臣承认“寡人有疾”的,只有孟子一人做到了。孟子与齐宣王见面,谈过几次以后,宣王发现孟子了不起,是位难得的有见解的人,并且很能体谅别人的烦恼。齐宣王很年轻,而孟子到齐国时年过五十,已被称作“叟”,老先生了。齐宣王至多三十岁,所以他很乐意把孟子当作长辈,对他说“寡人有疾”,毛病很严重,好色、好勇、好货。而孟子的回答非常精彩,他并没有责怪宣王,反而是顺着这个方向说,你如果有这三个毛病,就要想到别人和你一样,并设法推己及人。不只自己拥有所好,要让天下人也都有,也都和你一样,这样不是更好吗?可见孟子的教育方法非常高明。

我们再回到《论语》。季子然再问,子路、冉有他们两个既然只是专业的臣子,对老板是不是唯命是从?孔子说,如果你叫他们跟着老板去杀父亲与君主,他们可不会做。古时候,父子有时为争夺国家的政权,会自相残杀。像卫国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父子相争,子路卷入其中,而不幸被杀了。孔子知道自己的学生虽然算不上大臣,只能算是有专业的,但是若要指使他们做一些太离谱的事,完全违背道义的事,那也不可能。若学生真的顺从长官为恶,孔子一定立刻下逐客令。就好像冉有后来替季氏搜刮钱财,增加税收,孔子就要同学们敲着大鼓去批判他。

儒家的学者都希望有机会做官,做官的目的是要实现理想来造福百姓,目标简单而明确。做官绝非为了发财,也不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富贵。如果做官之后,忘记这个初衷,忘记这个原本的理想,身为老师的孔子是不会原谅的。我们从这一章里,可以学到很多古时候在政治上、在做人上的一些原则。

【第171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十五章。这一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安排子羔担任费县县长。孔子说:“你这样做,害了这个年轻人。”子路说:“有百姓与各级官员,也有土地与五谷。为什么一定要读书,才算是求学呢?”孔子说:“这就是我讨厌能言善辩者的缘故。”

本章有什么特色呢?子路居然被孔子认为是一个佞者。还记得“佞”字吗?有人说过“雍也,仁而不佞”。雍就是仲弓,是德行很好的学生。别人说他有仁德,但是口才不好。这里孔子居然说子路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其实我们都知道子路的口才并不犀利,但是有时候他会从自己的角度去想一些理由,提出非常主观的看法,并讲出一些道理出来,在这种状况下有时也显得口才便给。

《论语》中不只一次提到费县,还记得是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不去。他认为季氏这个人对国家不见得有真的帮助,因为季氏的权力、财富比鲁君还大。现在子路推荐子羔,子羔就是高柴,即孔子说过的“柴也愚”,很孝顺但比较愚笨。子路在季氏手下担任重要的官员,像季氏这样的大家族,大约管辖十几个县,他可以任命县长,县长人选可以由冉有、子路等层级较高的官员推荐。子路有这个机会,看自己的小学弟那么孝顺,表现不错,当然想推荐他。但孔子反对,认为这个学生还年轻,不要急。曾经有个学生名叫漆雕开,约比孔子小十一、二岁,孔子让他出去做官,漆雕开说“启斯之未能信”。启是他的名字,意思是我对自己还没有这样的信心,我还要多学习,多念书。孔子听了很高兴,因为漆雕开知道自己还不够,还要不断地念书长进。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于学生做官的态度:做官的机会其实很多,不急于一时。等准备好了之后,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本章情况不同,子路自作主张,要请子羔去当县长。孔子认为子羔还年轻,希望他多念几年书,厚植实力,底蕴更深一点,这样做官才能做得更好。德行也许是主观的,能力与学识却是客观的。太年轻做官,将来如何升迁呢?即使有机会,自己的条件也不够。所以当公务员,常常要接受再教育,才能与时俱进,否则,所学的只能应付当时的情况,很快就会被时代所淘汰。

孔子认为子路这样做是害了这个年轻人。贼,我们今天一般理解为“小偷、盗贼”。但是“贼”在当动词用的时候,就是伤害。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只要再沉潜几年。如果现在就要他去做官,以后可能发展有限,反而害了他。很多时候我们看得比较浅近,而忽略了长远的考虑。所以我们在学《易经》的时候就会发现,你偶尔有一个小的不利,没有关系,它有小害,但是将来有大利;反之,有时候有个小利,后面却有大害。孔子看得比较长远,认为子路会害了这个年轻人。子路口才平平,这时忽然理直气壮了,他说,有老百姓,也有各级官员,我们这个政府组织里面各层人员都有,何必要读书才能算是求学呢?意思是可以在做官的实践中慢慢学习。我们也知道,西方人说“在做中学”,即一面做一面学。做手工艺是可以的,比如做陶器、手拉坯,可以讲得通。但做人处事最好先学会一套完整的理论,清楚了解人性,确知未来的路径,然后去做,若一面做一面学,会有危险。可能前半生走错了路,后半生设法弥补、补救,待到全部弥补完毕,生命也快结束了。这一生变成前面犯错,后面补过,多可惜啊!反之,先花时间把基础打好,了解了全盘人生,进入社会之后,就不致于犯下大错,因为已有了完整的规划。

听到子路这样说,孔子一时也很难反驳他。说得没错啊,何必一定要读书才能算求学呢?我在外面跟着别人做学徒,慢慢学一些基本的技巧;或是做个小官,观摩大官的做法,不也是学习吗?很多人确实是如此。所以子路说的也不一定全错。我们只能说,读书是学习一套知识,有它的理论,有一个完整的系统,学成之后,将来做事,就比较有自己的风格,有自己的构想,才能担任好的领袖。但是这些话一时也讲不清,所以孔子心情有点受影响了,他说这就是我讨厌你们这种能言善辩者的缘故。说实在,孔子有时候也会情绪化,他觉得子路这个人虽然个性莽撞,平常还蛮乖的、很听话,这个时候怎么那么不听话了呢?是不是做官了之后,就以为自己有本事?真以为官大学问就大了,官大道德就高了?那是一个假像,官做得大并不代表有学问,只不过说话时附和的人变多了。《世说新语》里的王述,个性非常率真,每一个人看到他,都称赞他直爽,有话直说。有一次开会时,丞相说话,大家都说讲得真好。王述说:丞相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讲的每一句话都对呢?当场就让别人难堪。但是这个长官很了不起,完全不怪他。他说:没关系,王述就是这样的人。

在本章里,我们要知道孔子认为学生如果要从政,有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先把书读好。所谓“读好”也没有一定的标准,因为每一个人情况不同,确实很难判断。子路本来是好心,希望提拔一下学弟,结果被老师教训,后来是什么情况呢?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了。

【第17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十六章,这一章可以说是《论语》里面最长的一章,所以我们要分两段来说。第一段的内容是这样的: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在旁边坐着,孔子说:“我比你们年长几岁,希望你们不要因此觉得拘谨,平常你们说没有人了解你们,如果有人了解你们,又要怎么做呢?”子路立刻回答说:“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处在几个大国之间,外面有军队侵犯,国内又碰上饥荒。如果让我来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使百姓变得勇敢,并且明白道理。”孔子听了微微一笑。接着问:“求,你怎么样?”冉有回答说:“纵横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如果让我来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使百姓富足,至于礼乐教化则须等待高明的君子。”又问:“赤,你怎么样?”公西华回答说:“我不敢说自己可以做到,只是想要这样学习。宗庙祭祀或者国际盟会,我愿意穿礼服、戴礼帽,担任一个小司仪。”孔子又问:“点,你怎么样?曾皙弹瑟的声音渐稀,然后铿的一声把瑟推开,站起来回答:“我与三位同学的说法有所不同。”孔子说:“有什么妨碍呢?各人说出自己的志向罢了。”曾皙说:“暮春三月时,春天的衣服早就穿上了,我陪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到沂水边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孔子听了赞叹一声,说:“我欣赏点的志向呀。”

这里有四位同学表达了志向。孔子要学生谈志向,这是第二次清楚的资料了。上次谈的时候是颜渊与子路在身边,当时最大的收获是因为子路的勇敢提问,孔子把他的志向也说出来了。这一次颜渊不在身边,是子路、冉有、公西华、还有曾点在身边。曾点就是曾皙,也就是曾参的父亲。孔子要同学们说说,如果有机会要怎么样发挥你这一生的抱负。

子路个性直爽,也因为年纪比较大,是一位学长,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先讲话。这个时候子路立刻说,一个国家外面有大国要来侵犯,国内又发生了饥荒,让我治理,三年之后可以让老百姓变得勇敢,并且明白做人处事的道理。这是一个很好的理想,等于是念书人要服务社会,把自己的所学贡献给国家。但是孔子听了之后,微微一笑。要特别注意,他的微微一笑,后面还有文章。

孔子接着就问冉有了。冉有的才华我们都知道,做官没有问题,他又比较谦虚。因为子路说话太有自信了,话说得太满了,冉有发现孔子微微一笑,所以他说话就更有所保留了。冉有说,一个地方六、七十里平方,或者是五、六十里平方,我来治理,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冉有是专门推广经济的,他后来当季氏的家臣,就帮他征集很多税收,让他发财。所以冉有很有自信。然后他接着说,至于礼乐教化方面,则要另请高明的君子。这句话说得比较好,显示他知道分寸。我可以让大家富足,但是要让我一个人又做经济又做教化,恐怕就应付不了了。孔子听后应该认为还不错。

接着他问公西华。公西华适合担任外交官,果然他的志向也是如此。他说,我不敢说自己可以做到,只是希望这样学习。越说越谦虚了。因为子路太过自信了,有点骄傲的样子,孔子一笑,后面两个学生就越说越谦虚了。公西华说,宗庙祭祀或者国家、国际的盟会上,我愿意穿礼服、戴礼帽做一个小司仪。司仪分大小,大司仪是管全局的,小司仪只管一部分。公西华真是说得很谦虚。

孔子问最后一位同学,就是曾点。他说,点,你的想法怎么样呢?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孔子和同学们对话时,曾点负责背景音乐,他在弹瑟。我们都知道电影为什么好看,因为有背景音乐把气氛衬托出来。平常我们上课时为什么无聊,因为没有音乐做背景,很容易打瞌睡。这时,曾点弹瑟的声音慢慢轻了,铿的一声,等于是做了结束,把瑟推开站起来说,我与三位同学的志向不同。孔子说没关系,各说各的志向,大家参考一下。他于是说了那段话,千古传颂。曾点在《论语》只出现这一次,却惊天动地,他的志向一说出来,孔子立刻说:我欣赏曾点的志向。乍听之下大家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他说的其实不太像志向。他说暮春三月,当然是指农历三月,早就穿上春衣,我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到沂水边洗洗澡。沂水就在曲阜附近,这是就地取材。然后到舞雩台上吹吹风。舞雩台本来是一个祭祀的地方,可以祈雨的。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前面三位同学要当军事家、政治家、外交家,都是在社会上可以有贡献的职位,但是曾点向往的,是大家去河边洗洗澡,然后吹吹风,一路唱着歌回家,这算什么志向呢?但是居然得到了孔子这么样大的称赞,中间的道理何在?

【第173讲】 #

《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二十六章。孔子四位学生的志向都做了介绍。而孔子特别欣赏的是谁呢?是曾点的志向。

孔子为什么欣赏他?因为他的志向,第一,配合天时。既然处在暮春三月,春天快结束的阶段,就不要想夏天该怎么过,秋天、冬天又当如何,要按照天时考虑当下做什么事。第二,配合地利。住的地方靠近沂水,可以就地取材,不要想着游长江,或者什么风景名胜。附近有舞雩台,就到台上吹吹风。这是地利。第三,人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不要计较多少人,不要说非得五十个人一班凑齐了,我才去河边。所以曾点的志向是配合天时、地利、人和,就近取材,让自己的生命和环境可以融合为一,得到同化的效果。如果把志向放在外面的成就,遇到乱世,遇不到好的长官,恐怕一辈子被埋没,心中的志向该怎么办呢?还要过日子吗?所以这就是孔子为什么没有称赞前面三位同学的原因。立志要做官为社会服务,固然是好事,但是不见得有能力就有机会。这样的机会如果始终没得到,这一生不是很失败吗?曾点的志向之所以可贵,在于只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在一生的任何阶段、任何处境,都可以自得其乐。

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懂得自得其乐,很多人看到这一段,认为孔子的思想似乎和道家很接近,和大自然很融洽,好像可以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其实这段话所描写的是人类普遍的愿望。社会上的政治经济等各种事情,老百姓实在是想不了许多,更不用说进一步去建议、干涉。人只能活一次,这一生若不能把握机会让自己快乐,请问什么时候快乐呢?如果非要等世界大同才快乐,自古以来未曾有过世界大同。那怎么办?所以,可以有适当的忧愁,希望自己德行变得更完美。但是要记得孔子的教育,人格教育、人才教育,还有人文教育。人文教育我们很少谈,但其实到处都是。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不就是吗?尤其是乐,特别明显。在上班的时候要做个人才,与别人相处时要提升人格,但是很多时候既不是上班,也不是和别人相处,就要有人文素养的休闲生活。这种生活,可以配合大自然,配合环境,配合周围的朋友,就地取材、随遇而安。

孔子说我欣赏曾点的志向,是因为孔子教学生时,特别强调人文教育。一个人要过得快乐,他的生命要恢复完整,也非人文不可。西方人谈到休闲的时候,会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来说。第一,安静下来,不再受外面许多纷杂的事情、动乱的事情所影响。第二,能够有一种庆祝的心情,就是感觉到愉快。因为休闲经常会配合宗教或者民俗方面的活动,像我们都很喜欢过节日,端午节、中秋节、春节等。这都是休闲、放假,通过这样的休闲活动,感受到欢乐的气氛。人要让自己过得快乐。《老子》第八十章,特别提到小国寡民。我们并不羡慕小国寡民,真正羡慕的是其中的四句话,就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吃什么都好吃、穿什么都好看、住得也很舒服,习俗非常欢乐。这不是我们的愿望吗?孔子欣赏曾点,可以说他和道家的最高理想相通,但不能说孔子最后也希望成为道家,那就失之千里了。

曾点是曾参的父亲。大家可能会想起曾参小时候很孝顺,却经常挨父亲打,那个爱打人的曾点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平和呢?从《孟子》中可以更进一步认识他,孟子提到狂者,便举曾点为例。何谓狂者呢?狂者不是发疯的人,而是理想很高的人。孟子说,狂者的特色就是动辄提起古代人。代表眼光很高,要学习古人,与现代人在一起便觉得这些人都太平凡了。曾点这个人个性比较狂放,有时候会不切实际。但他在这里表现得非常好,这是毋庸置疑的。

接着,当孔子说完“吾与点也”之后: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当孔子公开称赞曾点的志向之后,另外三位同学立刻就离开教室了,他们都知道这次回答不及格,赶快离开教室吧。曾点走在后面,他乘胜追击了。可以看出他并没有自己前面所说的那样超然。曾皙问,三位同学的话怎么样呢?孔子说,各人说出自己的志向罢了,不要计较。但曾皙还是要问,老师为什么对由的话要微笑呢?他虽然一面弹瑟,却也在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他看到子路第一个说完话,孔子微微笑了一下,现在就提问了。孔子说,治理国家要靠礼仪,他的话却毫不谦让,所以我笑笑他。曾皙再问,难道求所讲的不是指国家吗?孔子说,你怎么看得出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不是国家呢?这时候孔子就要肯定冉有治理国家是没有问题的。曾皙又问,难道赤所讲的不是指国家吗?因为公西华说的是做一个小司仪。孔子说了,有宗庙祭祀的国际盟会,不是诸侯之国又是什么?赤如果只做个小司仪,谁又能做大司仪呢?这话讲得多好!这三段话传出去之后,前面那三位同学原来可能感觉到自己这一次讲得不够好,没有得到老师的肯定,现在,冉有和公西华可以恢复信心了,老师认为他们可以治理国家;子路则要记取教训,下回讲话就要谦让些,先想一想再讲。

每一个人都学到教训了。而曾皙,他在最后得到孔子的称赞,但从后面接着问的几个问题来看,说明他还是有比较之心。人一有比较之心就代表对于自己有所执着。所以他前面讲配合天时、地利、人和,就地而化,境界很高,事实上却不见得像我们想的那般。孟子后来把曾皙列为狂者,有什么特征呢?八个字: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说的话与行为不能配合,做的事与说的话不能配合。说明狂者理想很高,但是不见得做得到。做人不是仅靠志向而已,还需要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