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颜渊第十二

颜渊第十二

 【第174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一章是这样的: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

颜渊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就是人生正途。不论任何时候,只要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天下人都会肯定你是走在人生正途上。走上人生正途是完全靠自己的,难道还能靠别人吗?”颜渊说:“希望您指点一些具体做法。”孔子说:“不合乎礼的不去看,不合乎礼的不去听,不合乎礼的不去说,不合乎礼的不去做。”颜渊说:“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做到这些话。”

这段对话非常重要,但是两千多年来,能讲清楚的人并不多。一般人把“克己复礼”四个字分成两部分,克己就是克制自己或约束自己;复礼是实践礼的要求。这样理解不太对。我曾经多次讲到,孔子教学始终遵循一个原则:化被动为主动。这就是理解的关键。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孔子最好的学生是颜渊。所以,最好的学生询问老师的核心思想,孔子的回答肯定是他一生思想的精华。难道孔子的思想精髓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去实践礼的规范吗?首先,孔子喜欢因材施教。颜渊是孔子学生里欲望最少的一个,提到克己。子路、宰我、司马牛诸人更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好好约束自己。颜渊已经是箪食瓢饮、居陋巷了,还叫他怎么约束自己呢?天下人都知道颜渊穷困,都知道颜渊德行好,都知道颜渊寡欲。孔子怎会特别教训颜渊须克制自己呢?其实,“克”的意思是能够;“克己”就是我自己能够。古书里多处将“克”解为“能够”,如,“克明峻德,以昭九族”,能够让我高尚的德行表现出来,照耀九族。而把“己”字放在“克”后面,这是古文的特殊用法,类似的例子在《论语》中很多。比如,讲到无为而治,“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这里的恭己,不是恭敬自己,而是自己的态度很恭敬。另外,子贡请教怎么样才是念书人。孔子的答案是“行己有耻”。行己不是行动我自己,而是我自己的行为要有羞耻心。所以,克己复礼的意思是,能够自己做主,做自己的主人,去实践规范。这就是化被动为主动。每个人小时候都是被动的,父母要求,老师规定,便照着做;父母、老师不在身边,没人看到,就不一定做了,因为那些好行为都是被动的。人进行修养的目的就是,即使没人管束,自己也要主动去做──真诚产生由内而发的力量,促使人去做该做的事。这就是儒家思想的关键。如果孔子自述,仁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去实现礼。言下之意,欲望是不好的,礼才是好的。这是怎样的一种学说啊?“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正好与“克己复礼为仁”相呼应。走上人生的正路要靠自己,难道还要靠别人吗?人要从被动变成主动。小时候,我们要靠别人的督促和勉励,保持正确的方向;现在则要靠自己!自己做主走上人生的正路。

相反的,如果把克己理解为克制自己的欲望,就与“为仁由己”相矛盾。同一个“己”在前面是不好的,要克制;后面却成了好的,要靠自己。这恐怕难以说得通。而且,我们讲的是孔子的一贯之道,是完整的思想,而不是单单某一句。化被动为主动,确实是人生的关键。如果一个人懂得主动去做该做的事,他的生命就达到很高的境界了。像孔子说他自己到七十岁的时候,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就是主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如何都符合规矩,都是该做的事。

接着,颜渊问,教我一些具体的做法吧!孔子连着举出四个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意思是不要做不符合礼的事。孔子的教学方法是从消极变积极,尽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消极的,但是可以从此入手。比如,教一个年轻人做好事,但他做不来,那就从不做坏事起步,先改正过失。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如果人有很多错误没改过,旁人却一味要求他做好事,那可能前进一步后退两步,到最后,弄得自己不知方向何在了。

四个“不要”都是以礼作为标准。这和我们前面的解释并不冲突。孔子的意思是,先不要做不对的事,然后才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仪的要求。这四个“勿”很有意思。以前,有些地方的祠堂里,放着四只猴子的塑像:一只蒙着眼睛,表示非礼勿视;一只遮着耳朵,表示非礼勿听;一只捂着嘴巴,表示非礼勿言;还有一只爪子规规矩矩地放在胸前,表示非礼勿动。古人就用四只猴子警告子孙后代,要自我约束,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说、不要做不合礼的事情。

孔子教学,一向是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但是,受礼仪约束是被动的,一定要转为主动才是仁。所以,孔子的思想可以概括为“承礼启仁”。孔子对自己最好的学生颜渊强调的是,要把被动变成主动,自己做主去实现礼仪的要求。这才是人生的正路。能达到这一步,天下人都会加以肯定,因为一方面遵守了礼仪的规定,另一方面是主动由内而发的力量推动自己去做该做的事。人格也将由此而走向圆满。

【第175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二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走出家门像是去接待重要宾客,使唤百姓像是去承担重要祭典。自己不喜欢的,不要加在别人身上。在诸侯之国服务没有人抱怨,在大夫之家服务也没有人抱怨。”仲弓说:“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做到这些话。”

仲弓最后说的话,与上一章颜渊的回答完全一样。“某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是标准答案。当老师教导时,学生就应该说,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做到这些话。这是礼貌得体的表达方式。我们以后会看到,有些学生对老师指点的反应,确实让孔子很头疼。

仲弓在德行科名列第四,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他是“雍也可使南面”,可以面向南方管理百姓的有为人才。孔子对仲弓的回答,说明他确实是因材施教。因为孔子从为政角度告诉仲弓,应如何行仁。他的回答可以分为三段。

第一段,走出家门就像接见重要的宾客。走出家门在外面,任何人都能看到你,因为你是国家的重要人物。这时,你的言行举止对别人就有教化作用。《易经》里有观卦,卦辞说,国君主持祭祀之前要洗手。老百姓看到国君洗完手,庄严肃穆,他们也自然庄重虔诚了。高居上位的人,一言一行都是老百姓的示范。接着,孔子提醒仲弓,使唤百姓做事时要谨慎,就好像在承办重大的祭典一样,不要随便使唤百姓。这也反映了孔子对仲弓的期许。

第二段,与别人相处的时候应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一般被认为是孔子的核心语录,这句话在《论语》中出现了两次,另一次是对子贡的回答。子贡请教,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奉行呢?孔子说,就是“恕”吧。如心为恕,将心比心。“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维护人间的情义,就要靠这八个字。你不愿意遇到的事,就不要加在别人身上。比如,我不喜欢别人在背后批评我,那我就不该在背后批评别人。

第三段提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邦指的是诸侯之邦,就是国。家指的是大夫之家。如果仲弓在国家任职,替鲁君服务,属于国家的中央部会的官员,没有人抱怨,称为“在邦无怨”。如果在大夫之家服务,也没有人抱怨,就是“在家无怨”。我们都知道,从事公务,负责政治,要做到没有人抱怨,那真是难以想像的事情,顾此失彼是最常见的事,颁佈一项政策,一定是对某一个区域的人有利,比如,大陆发展经济,优先发展沿海地区,这一来,内陆地区可能就有人觉得,为什么我们被忽视呢,还要等多少年?

既然如此困难,为什么要告诉仲弓呢?因为仲弓是一个国家级的人才。人生的正路要与个人的特殊条件相配合。仁是个人的人生正路;道是人类共同的正路。只要是人,就应该走上人生的正路。但仁落实到个人身上,就各不相同了。也就是说,大原则是一样的,但具体的方法、路线是不同的。几个学生都曾经请问仁,孔子的回答都不同,他是针对每个人的不同情况因材施教,对仲弓的答复就是针对为政阐发的。

【第176讲】 #

我们把《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三章和第四章放在一起讲,因为这两章谈的是同一位同学。

第三章的原文是: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行仁的人说话非常谨慎。”司马牛再问:“说话非常谨慎,就可以称得上是行仁了吗?”孔子说:“这是很难做到的,一般人说话做不到非常谨慎。”

司马牛这位同学和前面两位大不相同。司马牛听到老师的回答之后,不但没有说出“牛虽不敏,请事斯语矣”的标准答案,反而提出了质疑。因为老师的答案,他听起来实在很难接受。老师告诉他,行仁的人说话非常谨慎。为什么这样回答我?给别的同学的答案那么精彩,都可以写成对联了,却叫我说话谨慎。难道我这一生,仅仅说话谨慎就可以了吗?所以后代学者们往往认定司马牛有一个毛病,叫做多言而躁,就是话很多,还很急躁。司马牛确实是这样,他想到就说,根本收不住。当老师对他说行仁的人说话很谨慎,他立刻追问,说话很谨慎就能算是行仁吗?他来不及自己反省,一定要请孔子把话说清楚。孔子答说,这是很难做到的,一般人说话很难做到谨慎啊。可见,孔子因材施教,针对司马牛的个性特点给出解决方案。

我们都知道“祸从口出”这句俗语。世界上的人,听到这四个字,大概都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我自己的问题也是说话太快了,有时候偶然提到什么人,无意说了几句话,别人就把话传过去,而且越传越难听。最后追问是不是我讲的。虽然不是我讲的,不过也和我讲的差不多了。因为传话时,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最后的话虽然夸张了一点,但开始毕竟是我讲的啊。类似的情况也不少。电视节目中,有时候名嘴们辩论、讲话的时候批评了别人,事后细究,其实是事出有因。但无论如何,说了就是说了,很可能会被人责怪的。司马牛就有这个毛病,他个性比较急躁,有时候说话口不择言。

他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再看下一段,就会发现,他果真如此。

《颜渊篇第十二》第四章的原文: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司马牛请教,怎么样才算是君子呢?孔子说:“君子不忧愁,也不恐惧。”司马牛再问:“不忧愁也不恐惧,这样就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了吗?”孔子说:“要能自己反省而没有任何愧疚,这样又忧愁什么、恐惧什么呢?”

显然司马牛的老毛病又犯了。老师告诉他,不忧愁也不恐惧就是君子。他立刻问,这样就算君子了吗?孔子了解他的个性,就说了四个字:“内省不疚”,反省自己没有任何愧疚。人不反省的时候,觉得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一旦反省才发现,其实做错了很多,只是别人不计较而已,如果别人计较的话,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司马牛这个学生,真是缺乏反省的态度。

其实,君子不忧不惧是很高的要求。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不忧不惧,包括了仁者与勇者。要想做到既不忧愁,也不恐惧,就应内省不疚。儒家很强调自我反省。孟子就经常提到,做事行不通的话,应该怎么办?反求诸己,要反省自己,要改善自己,这就是“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孟子用很多生动的比喻来说明这种观点。一个人和别人比赛射箭,没有射中箭靶,他绝不会怪别人,而要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射中。因为责怪别人,自己还是射不中。有些人更夸张,没射中,就推说箭靶放歪了,箭靶应该放在我射中的地方。这个故事说明自我反省的重要性。

在孔门弟子中,司马牛的层次、理解力都比较低。但是据说,司马牛的哥哥就是曾经想杀孔子的宋国将军桓魋。哥哥的声名太坏了,所以司马牛觉得,有这种哥哥还不如没有算了。他有时候也觉得遗憾,别人有好兄弟,大家相处愉快;可是我哥哥名声不好,常做一些坏事,连老师对他都有很多批评,司马牛就觉得很孤单。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司马牛的性格,会得到有趣的结论。他哥哥是宋国将军桓魋,但又名声不佳,司马牛从小可能一方面觉得哥哥是个大官,有点得意;另一方面,又觉得哥哥让他很丢脸。所以,他心理上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他问问题的时候没有耐心,比较急躁,恐怕都与此有关。其实,孔子给司马牛的建议,也是给我们的建议,一般人说话确实不够谨慎。我自己教书教了几十年,也常常犯这个毛病。有时候,我对学生有话直说,之后才发现,恐怕得罪人了,但怎么得罪的我不知道,反正人家不理我了。自己一想,大概是太直率了,别人受不了。我在课堂上讲课,有时候不能不做评论,可是一做评论,有些同学们就会联想,老师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是不是在暗示我有问题?有的同学事后还到办公室追问,老师今天上课讲的什么什么是不是说我啊?我吓了一跳,赶紧声明,只是举例而已。所以,说话谨慎是不容易做到的。

【第177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五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司马牛很忧愁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就是我没有。”子夏说:“我听到的说法是:‘死生各有命运,富贵由天安排。君子态度认真而言行没有差错,对人谦恭而往来合乎礼节,四海之内的人,都可以成为兄弟。’君子又何必担心没有兄弟呢?”

这段话内涵确实很丰富。我们今天最喜欢说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是出自本章。贯穿上下文来看的话,就会发现,孔子在前一章才劝过司马牛,君子不忧不惧,可是他立刻就陷入忧愁了。可见,司马牛根本就没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他忧愁什么呢?他说,别人都有兄弟,只有我没有!而事实上,根据资料记载,司马牛的哥哥就是桓魋。可见,他说别人都有兄弟,是指别人都有好的兄弟,兄弟之间相处愉快、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司马牛的哥哥显然很糟糕,所以他很忧愁,说别人都有兄弟,可以互相鼓励、互相支持,只有我没有。他那个哥哥,说实在,不要也罢,不但不会帮忙,不会给他正面指导,反而为他带来很多困扰。子夏答话了。我们都知道,子夏属于文学科,对于文献知识掌握得特别好。他说,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请注意,在《论语》中,孔子的学生说“我听说”,通常是听孔子说的。因为当时并没有普遍的教育制度,学生们只跟着一位老师,所以,尽管他没有明确地说是老师说的,但显然是听老师讲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的顺序一定不能念错。“命”就是遭遇。“天”是一切的来源。命也属于天。人的遭遇,最后还是要归到万物之源。既然是天生万物,一切遭遇自然要归于天的安排。“死生有命”,比如孔子的学生颜渊,“不幸短命死矣”;另一个学生伯牛有疾,“子曰:命矣夫”,这是他的命啊。那为什么先说死呢?因为我们已经活着了,死放首位,说明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死;其次才是生活中的各种遭遇,有一定的条件,就会造成某种结果。也许有人说,这样讲不是宿命论吗?说实在,这是古人的基本共识。鲁迅有一篇小说,描写有一家人生了个儿子,很高兴,很多朋友来祝贺。第一个客人进来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做大官,结果很受欢迎。第二个客人进来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发大财,也是好话,同样受欢迎。第三个人跑来说,这孩子最后一定会死掉。糟糕,谁欢迎这种客人啊!但是请问,三个客人里面谁说的是真话?谁的话将来一定能实现?第三个,只有第三个人说的是事实。只是没有人喜欢听真话罢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种真话,简直受不了。“富贵在天”意思是,富贵有时候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多少人有学问、有才华、有德行、有操守,但不见得有富贵。有些人煳里煳涂就当了大官,这就是富贵在天。这八个字有点宿命论色彩,但它也反应了基本的观察结果。事实上就是这样,因为无法解释,所以只好归之于命。孟子也有类似的说法。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归结于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天的安排。所以,儒家把天与命联在一起。

君子应该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就是态度认真而言行没有差错,对人谦恭而往来合乎礼节。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否则,对别人不尊敬,做事情不认真,与人相处不合乎礼仪,谁愿意与你为兄弟呢?所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前提是“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到外国去,就算是语言不通,与人相处也不会有问题,这才真是四海之内都可以称兄道弟。

这一章的立足点就是儒家人性向善的观点。如果人性不是向善,到外国去凭什么又敬又恭的?别人又为什么要和你称兄道弟?如果人性不是向善,别人凭什么看到你的善行,就愿意支持你,与你做朋友呢?归根究柢就是因为人性向善。我们学习儒家,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思考,揣摩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绝对不能因为是孔子的话,就认为完全正确。这是权威崇拜,并没有任何价值,有道理才是对的。宋朝学者陆象山曾说:“东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西海、南海、北海都一样。东南西北四方,都有圣人,心同、理同,就是指人性向善。只要行善,到任何地方都受欢迎。因为每个人看到善行,都觉得欢喜,觉得与自己的内心要求、最原始的愿望是一致的。这种普遍性来自共同的人性。

【第178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子张请教明见的道理,怎么样才看得明白。孔子说:“日积月累的谗言与急迫切身的毁谤,在你这里都行不通,你可以说是有明见的。日积月累的谗言与急迫切身的毁谤,在你这里都行不通,你可以说是有远见的。”

学生只问了“明”,孔子的回答却提到“远”,显然是受《尚书》中“视远惟明”的启发。要想看得远,就要先看得明白。连身边的事情都看不明白,怎么能看得远呢?年轻的子张问孔子,我怎么样才能够看人、看事比较清楚?孔子的回答分两段。

首先是浸润之谮。“谮”就是谗言。如果有人经常对我讲某人的坏话,听久了,我肯定受影响,将来遇到这个人就会预先防范他。这说明,我已经无法明辨是非了。古往今来,类似的事情不可计数,很多忠臣就是被奸臣的谗言所害。这就像是滴水穿石。尽管石头很硬,水极其柔软,但是日积月累,效果就出来了。“不行焉”意思是,在我这里行不通。就是不管别人如何慢慢下工夫,在我耳边说这道那,我始终都能保持客观的态度评判被议论者。一个人要想看得很明白,他必须心里有数,不轻易受影响。有一句俗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总是说别人是非的人,就是制造是非的人。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不与人沟通,有时候,听别人讲,也会有些帮助。

其次是肤受之诉。别人诽谤我,对我来说是急迫切身,仍能心平气和是很不容易的。比如,我是老师,有时会有学生跑来说,老师,有人在背后批评你。当老师的理应大度,所以我说,不管他,哪个人背后没人说!可是,回家左思右想,第二天忍不住把学生找来,一定要问清楚,是谁批评我的。这就是受不了“肤受之诉”。庄子把言语称作“风波”,有风有浪。诽谤之词,或者正常的评价言论能不能起作用,要看人修养的高低。比如,今天上班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你穿这套衣服真是合身。我开心得不得了,整个上午心情都很好。结果,后来发现那人对每个人都这样讲,原来他是在日行一善,给别人一个好心情。但如果哪天他不这样说,我们的心情可能就会受干扰。我在美国上学时,有位老师学问非常好,选他的课的学生总是很多。有一次,课讲得特别精彩,下课的时候,学生们自动鼓掌。他得意极了,很开心,抬头挺胸走出教室。可是,以后就麻烦了。如果下课的时候没人鼓掌,他就垂头丧气,很沮丧。可见,人很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所以,我们要提高修养,保持平和宁静的心态。首先,听到诽谤之词应该想: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别人既然这样讲我,一定有某些事情让别人误会了,那就先自我反省。儒家的特色就是强调自我反省,有些人觉得学儒家之后,成天都在自我反省,反而缺乏主动性或攻击性,这种观点根本就是没有读懂儒家。儒者的自我反省并非没有条件,永远反省下去。我们读到孟子就会发现,自我反省,事不过三。孟子说,如果有人对我很无礼,非常蛮横,我们应先自我反省。先看自己是不是没做好事,不仁;再看自己是不是对别人没礼貌,无礼。如果做很多好事、对人也很有礼貌,别人的态度还是这么坏。那就第三次反省,是不是做事没有尽心尽力,不忠。如果发现自己确实尽心尽力了,而对方的态度仍旧不好,孟子说,原来这是个狂妄的人,狂妄的人与禽兽没太大差别,又何必和禽兽计较呢?其次,应该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自信。如果有人议论我什么,而我心中坦荡,问心无愧,自然无所谓。关于修养的最高境界,庄子的一句话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启发。庄子说,天下人都称赞我,不会使我更振奋;天下人都批评我,不会使我更沮丧。这点太难做到了。就像我那位美国老师一样,同学们一鼓掌,他很高兴。下一次不鼓掌,他就被干扰了,觉得自己大概讲得不够好。所以,我上课时常对同学们说,讲得好你们别鼓掌,讲得不好也别嘘我。反正我尽到自己的讲课责任,你们听多少算多少,考试还是要考的。这样一来,双方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各尽自己的本分。

我们讲儒家时,有时候会用庄子或老子的思想来参照。这是因为古代思想有很多地方是相通的,它们的基本原理也许不同,但是做人处世的态度与方法有很多类似之处。

【第179讲】 #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子贡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说:“使粮食充足,使军备充足,使百姓信赖政府。”子贡再问:“如果迫不得已要去掉一项,先去掉这三项中的哪一项?”孔子说:“去掉军备。”子贡又问:“如果迫不得已还要去掉一项,那要先去掉剩下的两项中的哪一项?”孔子说:“去掉粮食。自古以来人总难免一死,但是百姓若不信赖政府,国家就无法存在了。”

这段话非常特别。首先,孔子的回答很有逻辑性。子贡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他请教怎么从事政治活动。孔子说,第一,粮食要充足;第二,军备要充足;然后使老百姓信赖政府。这三点是有顺序的。足食是必要的。民以食为天,一个国家没有食物,百姓如何生存呢?军备是需要的。国家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保卫自己,在春秋乱世早就被吞并了。再则百姓信赖政府更是重要。孔子看似随口一答,其实是很了不起的观点。他按照必要、需要、重要,一层层向上提升,这个答案符合自然规律。人有身、有心、还有精神。我们的身体需要吃饭;我们的心代表我们构成了保护个人的国家;在这两个条件具备后,最后一定要在精神上形成真正的、可信赖、可依靠的国家,否则民心思变,分崩离析,如何存续?

如此讲解本来可以结束了。但是,子贡非常聪明,又提出了更深入的问题。如果逼不得已去掉一项,去掉哪一项?孔子毫不犹豫去掉军备。因为吃饭是必要的;老百姓信赖政府是重要的;中间的需要是有弹性的。所谓去掉军备,不是说军备都不要了,而是缩减军备,减少开支。子贡再问,剩下两项中,如果迫不得已还要去掉一项,去掉哪一项?这时候,一般人都以为吃饭当然最重要了。结果,孔子居然说去掉粮食!要知道,在儒家眼中,或者说在大哲学家眼中,吃饭从来不是重要的事,只是必要的事。所谓“必要”,就是:非有它不可,有它还不够。人活在世上,非吃饭不可,但光吃饭还不够。所以《孟子》中才有“嗟来之食”的故事。有个人叫黔敖,在路边赈济灾民,看到一个人饿得东倒西歪,就吆喝道:“喂,来吃吧!”那个人听到后说:“我就是不吃嗟来之食,才饿到这个地步。”黔敖向他道歉说,真抱歉,刚刚对你不礼貌,请你来吃吧。可是,那人认为,你已经侮辱我了,我就是不吃。最后饿死了。这就是人的尊严。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可以做很多事,为什么一定要死呢?我们不要替别人做判断,否则,屈原为什么要投江呢?大家都苟且偷生,谈判妥协算了。当然也有变通处事的例子。起初,管仲与他的朋友召忽都跟着公子纠,与他们针锋相对的就是公子小白,也就是日后的齐桓公。公子纠失败被杀;召忽自杀;管仲就是不死,还设法去投靠齐桓公。结果,孔子反而更赞赏管仲。因为管仲留得青山在,替齐国服务,造福了天下百姓。近代也有类似的事,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与谭嗣同商量,如果没人留下来,就无法报答圣上;如果没人逃走的话,就无法谋划将来,也就没有未来了。所以,谭嗣同选择了牺牲;梁启超则流亡国外,后来对国家也很有贡献。

儒家思想绝不会告诉我们一个客观的标准。因为每个人进行判断的时候,都应该像孔子那样,“无可无不可”──我没有要怎么做,也没有不要怎么做,关键要看道义何在。对道义的判断,一方面是个人的抉择;另一方面,要看以后的效果。说实在的,有时候,慷慨就义反而比活下来继续努力容易一点,反正一刀下来结束了,别人提到我,还是烈士。活下来的,就要用一辈子的努力来证明自己。进行判断时,还要问自己是否心安。管仲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据说,管仲家里还有老母亲,他想,如果这样死去的话,谁照顾母亲呢?而且,他自信是个人才,要为国家服务,不能因为在政治纷争中站错了队,就白白送命。

所以,我们不要对儒家有成见,不要觉得儒家一定就是杀身成仁。哪有那么多仁义让人去完成?相比之下,杀身成仁比较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努力行仁,最后止于至善。我们有时看到人一辈子努力,到最后晚节不保,会觉得很可惜。比如王莽,早年大家都把他与周公相提并论,如果他的生命在那时结束,也就名垂史册了。可惜他多活几年篡了西汉刘氏帝位,永远被人唾骂。

儒家谈“择善固执”,固执二字在这里,不是顽固,而是能够判断、坚持某些原则。

【第180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八章的原文是这样的: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说:“君子只要有质朴就够了,要文饰做什么呢?”子贡说:“先生这样谈论君子令人感到遗憾。须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果文饰就像质朴一样,质朴也像文饰一样,那么去掉文饰的话,虎豹的皮就像犬羊的皮一样。”

孔子对于君子的看法是文质彬彬。“文”就是文饰,指后天所受的教育与文化素养。“质”就是质朴,指人天生的、纯朴的、未经雕琢的本性。棘子成是卫国大夫。他大概听说了孔子的见解,就和子贡讨论。他说,君子质朴就够了,真诚最重要,何必需要文饰呢?文饰就显得文绉绉的,见面鞠躬,说些客套话,真真假假分不清楚,这有什么意思呢?干脆大家直来直往,不是比较爽快吗?子贡答说,先生这样理解君子实在太遗憾了。他接着说了一句成语,“驷不及舌”。“驷”就是四匹马,驷马难追的意思。“舌”就是舌头。这个词后来演变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其实出自子贡。接着的比喻很有意思。子贡说,如果把虎豹与犬羊的毛全部刮干净,挂在那边,谁知道哪一个是虎豹,哪一个是狗羊呢?一般人会觉得,好像还是应该有差别吧,体型、形状应该可以分辨啊。但是,此处强调的是,虎豹之所以为虎豹,就因为其毛色斑斓。以前,很多山大王都弄个虎皮坐埝,非常威风。在《易经》里,有一个卦叫革卦,卦象是泽火革。爻辞是“大人虎变”。就是说,一个平凡的人磨炼修为,最后“虎变”成为大人。同样都是人,有些人修养提升到一定境界,给人的感觉像老虎一样,色彩斑斓,很漂亮。而另外一些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仍然是平凡人,不会像老虎一样有绚烂的毛色。类似的境界就是“君子豹变”,君子变得像豹一样,毛色绚烂而且仪容威严。例如一些著名的领袖,出来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他有足够的分量。曹操的一个小故事就很有趣。有一次,匈奴的使者要来。魏王曹操心想,我长得不好看,匈奴人看到我,恐怕会觉得我们汉朝没人才。于是,他就找到帅哥崔琰,让他穿上大王的衣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曹操自己则假装武士,拿着把刀站在旁边。匈奴使者离开之后,曹操派人去打听他对魏王的印象。匈奴使者答说,魏王当然是相貌堂堂,不过,真正的英雄应该是旁边那个捉刀人。使者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这间房里谁是真正的领袖。那个穿着魏王衣服的,谈到重要的事情,还要看看别人的脸色;旁边的捉刀人却抬头挺胸,气势很高,一看就知道他才是真正的领袖。

那么小人是何等景况呢?古代的小人指的是一般百姓。“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大家注意,这里只说“革面”,没说“洗心”。这说明,《易经》认为,小人能够表面上学学样子就不错了;洗心是一种功夫,小人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要洗心,学个样子就行了。可见,若忽略了“文”,文化就不知将如何发展了。当然,我们也反对过度文饰,那会显得太虚伪。后来,道家也从这个角度批评儒家过度讲究礼乐教化,反而脱离了社会的真正需要。这种观点到魏晋时代发展到极致,一些人认为,我们何必在乎礼教呢?代表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也从政做官,但就是不喜欢儒家重视外在形式的表现,所以他在母亲过世时,照样吃肉,照样喝酒。别人觉得他太过分了,简直是不知道什么叫守丧。结果,母亲出殡的时候,他一哭就吐血了。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他表面上吃肉、喝酒像没事一样,其实心里悲痛得不得了。阮籍反世俗之道而行的行为说明,悲痛是本质,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文”与“质”两相配合,才能够满足社会的需要。大家都讲质朴,都变成山中的野人,这不是办法。大家都讲文饰,彼此听不到一句真话,更不是办法。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强调文质彬彬的重要性。“彬彬”是指像斑马线一样,一条白、一条黑,搭配得恰到好处。一个人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又有真诚的情感,这是儒家所肯定的君子的特点。

【第181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十章的原文: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子张请教如何增进德行与辨别迷惑。孔子说:“以忠诚信实为原则,认真实践该做的事,这样就能增进德行。喜爱一个人希望他活久一点,厌恶他的时候又希望他早些死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这就是迷惑。”

孔子说过自己四十而不惑。在《论语》中,学生曾两次提问请教怎样辨别困惑,这就是其中的一次。子张问了两件事,首先是“崇德”,就是增进德行,这是孔门弟子的必修课;其次是“辨惑”,就是分辨人生的迷惑。关于增进德行,孔子的回答是我们熟悉的。他说,“主忠信”,就是以忠信为做人处事的原则。尽己之谓忠,自己尽心尽力把事做好。说话算话就是信。言与行,两方面都达到标准,为人在世就有坚实的基础。孔子说过,就算只有十户人家居住的小地方,也一定有人像我一样忠信。他还一再强调,忠信是非常可贵的品质。一个人即便没有接受教育,也知道忠信很好,因为真诚待人,说话算话,就会得到别人的肯定;受教育之后,就会明白,为什么要忠信。

至于徙义,“徙”就是跟着去做;“义”就是该做的事。说到“徙”这个字,就不能不提到孔子的自我反省: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看到该做的事,就跟着去做;不能说该做的事有别人在做。其实,该做的事,就是符合人性的基本愿望,因为人性向善,所以做了该做的事,自己便会觉得快乐。

孔子对“辨惑”的回答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他说,对同一个人,爱他的时候希望他一直活下去,讨厌他的时候希望他立刻死掉,这不是迷惑吗?这话听起来像是爱情小说的情节,男女生谈恋爱了,爱得死去活来,感情好的时候,希望对方永远幸福快乐;一旦有了误会,就恨得诅咒对方。其实人人都有理性、情感和意志,但三者需要协调。

谈到情感,尤其是美丽的爱情,几乎是人人向往。但不可否认爱情会带来情绪的波动,而情绪问题会给人造成正面或负面的影响。一个人情绪不稳定,很难专心念书。有时候年轻人会问,我们现在念中学,为什么不能谈恋爱?我的答案是,不是不能谈,而是谈了之后,知道要付多少代价吗?即便两人感情很好,能立刻结婚吗?不行,才上中学,年龄不够。谈得好好的,能收敛下来安心上学吗?恐怕很不容易。有人也许会说,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容易呢?那没办法了,很多事情都要人自己碰过之后,才知道怎么回事。

关于情感,值得讨论的是《中庸》里强调喜怒哀乐要“发而皆中节”,意即人要真诚地表现喜怒哀乐的感情,恰到好处。不过,有时候偏偏很难恰到好处。否则,西方人就不会探讨激情的问题了。西方人认为要创作,一方面需要太阳神阿波罗代表的理性,因为太阳代表光明,在光明之中一切都很理性。另一方面,还需要酒神迪奥尼索斯,酒神代表了醉酒之后才有的创意。如果只有创意的内涵,而没有适当的形式,就好像是一条没有堤坝约束的河流,河水一定是到处氾漤,太阳一晒,风一吹,水就无影无踪了。河流能够流得远,就因为有两岸的约束;如果氾漤无所归,再大的水也没用。可见,创意需要形式的配合。两者相辅相成,才创造了古希腊的各种伟大成就。

其实,儒家绝对不是只谈理性的。我们知道,孔子经常哭,只要看到别人有什么伤心事,他就很同情。他哭了之后,这一天就不再唱歌。这说明,人的情绪会延续发展的。孔子能做到第二天就放下伤心事已经很不简单了。有时候,我们会连续烦恼好几天,好几个月,甚至一直放不开。这实在没必要。西方有句谚语说,一个人最大的过错就是不肯原谅自己的过错。有些人犯了错之后,终身不能原谅自己,一辈子都在忏悔。其实,只有原谅了自己,才能积极地去做该做的事。以前做错了,那就以后做好事,弥补过去的过错。这才是正确的观念。

孔子对如何分辨迷惑的解答,非常重要。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孔子对于人的情感了解得很深刻。人要有智商、情商,更要有逆境智商,也就是意志方面的修练。孔子说,君子固穷。穷就是逆境,你能坚持吗?逆境智商才是我们成功的关键。

【第182讲】 #

《颜渊第十二》第十一章的原文: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景公询问孔子政治的做法。孔子回答说:“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齐景公说:“说得对呀!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粮食很多,我有办法吃到吗?”

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孔子三十六岁的时候,孔子曾经在齐国住了两年。当时,鲁国有三家权臣,季氏的权力尤其大,政局极其复杂。季氏发现国君与他合不来,便把国君赶走,另立新君。于是,鲁国国君只好去了齐国,孔子也跟去了,希望在齐国有机会发展。其时,齐国的宰相就是著名的晏婴。大家都知道晏婴的故事,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就是个子稍微矮了一点。他也知道孔子了不起。但是总觉得一个从鲁国来的人,又带了一帮有能耐的学生,是个问题,就反对任用孔子。齐景公倒是很想用孔子,有时候还向孔子请教问题。这一章就是一个例子。齐景公是国君,问政治该怎么做?我们今天会觉得孔子的答话很容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意思呢?我们知道,古时候讲究名实对应。比如,桌子的名称对应桌子的实在,就叫名实相符。但是,人类社会不能只讲名实,还要讲名分。“分”就是适当的分寸。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国君要像国君。第一个“国君”指的是事实,就是眼前的国君。第二个“国君”是理想,是符合儒家标准的理想的国君。儒者最喜欢举为例子的就是尧与舜。

但是,到汉代以后,讲究三纲五常。三纲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纲”是标准。也就是说,国君说什么大臣照着做,父亲说什么儿子照着做,丈夫说什么妻子照着做。我们要知道,这种观点绝不是孔子的理论。孔子明确告诉自己的学生,真正的大臣就是八个字: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用正道来服侍国君,行不通就辞职,所以孔子后来辞职离开了鲁国。孔子还教育弟子,父母有错的时候,要委婉地劝阻,而不是绝对服从。可见,三纲是专制政体催生的糟粕,完全背离了孔子的思想。五常的说法也有问题。“五常”指的是仁、义、礼、智、信。其实,孔子、孟子从来没有把信提高到与仁、义、礼、智同等的高度,孔子主要讲仁、礼、义,偶尔提到智。孟子把它们综合起来成为仁、义、礼、智,而且说得很清楚:“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所以,加上“信”,分类就有问题了。孟子说,仁、义、礼、智分别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四种内心力量要求人去做四种善。

孔子对齐景公的回答非常直率,幸而齐景公真的想用孔子,所以并不在意。他曾经对孔子说,你要我像鲁君对待季氏那样对待你,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用对待季孟之间的态度对待你。在鲁国,最有权力的就是季氏、孟氏、叔氏三家。鲁公对他们的礼遇依次递减。齐景公觉得,我以鲁公对季氏与孟氏之间的规格对待你,已经不错了。但是晏婴反对,而他在本土的影响力很大,所以齐景公最后只能作罢。于是,就有了孔子离开齐国的典故,“接淅而行”──等不及做好饭、吃完饭,把淘好的米收十起来,立刻就走,因为齐国不是孔子的父母之邦。

【第183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十二章的原文: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孔子说:“根据一面之词就可以查出实情、判决案件的,大概就是由吧!”子路答应要做的事从不拖延。

这话很多人听了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任何诉讼案件,都应该听原告、被告都陈述之后才能做判决。子路怎么就能“片言可以折狱”呢?听一面之词就可以断案,这是怎么回事?有些人把“片言可以折狱”解释为,三言两语就把案件判决了,这大概是子路吧。问题是,三言两语判决案件谁不会呢?不太喜欢说话的人,审判的时候少说两句就行了。为什么孔子说,这大概就是子路吧!意思是,只有子路能做到。而且,三言两语也实在不符合子路的个性。子路是个非常直爽,忠信果决的人。很少有人敢对这样的人撒谎。就如孔子在鲁国担任大司寇时,市场上的诈骗行为自动消失。尽管孔子还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但听说孔子当了大司寇,卖羊的就不再给羊灌水了。以前,他们一大早先给羊灌水,这样秤起来重一点,能多卖几块钱。听到孔子上任了,就不这么做了,因为他们敬畏孔子。子路也是像孔子这样的人。

我倾向于把这句话翻译成,听一方的陈述,就知道谁是谁非,这就是子路。因为子路的个性使得别人不敢对他撒谎。古代与现代其实差不多,人群聚合,就会有诉讼。在朱熹的《易经》口诀中,“乾坤屯蒙需讼师”,第六个就是讼卦。乾坤代表天与地;屯与蒙代表天地开始成长发展;需代表人需要各种饮食,维持生命;接着就是讼,诉讼。因为人有各种需求,你要的我也要,就会产生争夺;或是各种不平。讼卦在《易经》里排序很前面,也反映了古人的生活实况。

在古代,做官就要审案。我们常常在古装剧中看到,一个县官每天上班就是坐在堂上,听别人告来告去,作出裁决。所以,要熟悉人情世故,学习基本礼乐,掌握法律规范,才能完成任务。当然,大堂上总是挂着“正大光明”匾。这代表了百姓对公正的渴望。从古到今,人们的需求大抵未变,第一是仁爱,第二是正义。人们都希望有纠纷时,能够得到正义的裁决,所以在讼卦中,九五就变成最吉祥的。因为有公正的大人来审判!人间不可能没有诉讼,也不必担心诉讼,因为诉讼可以使善恶分明,但关键是要有公正严明的法官。比如,与美国接壤的墨西哥,总有很多人设法偷渡去美国。据说,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墨西哥执法不公,社会腐败严重。墨西哥的法律不好吗?不是,据说墨西哥的法律是全世界最完备的,把各国法律的精华合为墨西哥法律,但是,没有人公正地执法,法律再好也没用。执法时,就出现了执法者的自由心证问题了。他是否大公无私,秉公办理呢?在古罗马的画作上,正义女神总是蒙着眼睛的。就是说,正义女神不能用眼睛看,只能听双方的讼词。如果用眼睛看的话,可能会受影响。比如,看到被告长得很斯文,或许会觉得,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在古代传说中,皋陶是舜手下的法官。有一次,皋陶判案的时候,发现很难判断是非,就牵出一只羊,说是神羊,它撞谁,谁就是坏人。可见,执法者在实现司法公正中承担了重要责任。

本章的最后一句说,子路答应做的事从不拖延。前后两句配合,恰好凸显出子路的个性,爽快、直接,承诺的一定立刻做到。这也是我们熟悉的子路。前面曾经说过,子路听到老师说什么话,如果还没有做到的话,就很怕再听到新的话。

其后的第十三章与之关系密切。原文是: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前章提到子路断案。本章,是孔子自己了。

孔子说:“审判案件,我与别人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有所不同,我希望使诉讼完全消失。”

这反映出,孔子确实是一位可爱的理想主义者,他居然希望世上不要再有诉讼。如此一来,天下人就真的是互信、互谅,和谐共处了。

【第184讲】 #

我们把《论语•颜渊第十二》十七章、十八章、十九章合在一起介绍。这三章都是季康子向孔子的请教。季康子是季氏家族当时的代表人物,才二十几岁就当到鲁国的正卿。此时,六十八岁的孔子已经在周游列国之后重返鲁国,担任国家顾问,虽然不是实职,但是地位崇高。于是,年轻的季康子向孔子请教。

第十七章的原文: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请教孔子政治的做法。孔子回答说:“政的意思就是正。您带头走上正道,谁敢不走上正道呢?”

政治就是要走上正道。领导人本身行得正,谁敢不正呢?尽管季康子很年轻,但是孔子回答身份比他高的人的问题时,都要用“对曰”。“对”代表下对上。可见孔子非常重视礼仪。古代社会相对比较单纯,所以孔子认为,领袖带头走上正路,谁还敢不走上正路呢?今天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有时还有各级官员分层负责的问题,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恐怕都不好办。

第十八章的原文是: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因为盗贼太多而烦恼,就向孔子请教对付的办法。孔子回答说:“如果您自己不贪求财富,就是有奖励,他们也不会偷窃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很重,简直是当面让季康子难堪:就是因为你自己贪得无厌,才使老百姓变成了盗贼;如果你自己不这样贪婪的话,就算有奖励,百姓也不偷窃。谁喜欢当强盗呢?如果生活过得去,有正当的工作,有稳定的待遇,谁愿意去当强盗、小偷呢?谁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呢?像季康子这样的政治领袖,只看到现象,不能思考现象背后的原因。孔子就直接告诉他,别人看到当领袖的人,山珍海味,吃喝玩乐,花钱如流水,觉得有钱才是人生最快乐的事。老百姓心生羡慕又没钱可花,只好去偷、抢。我小时候看武侠小说,最羡慕的就是大侠们不用上班,但却有花不完的钱,天天痛快地行侠仗义,逍遥自在,于是,就暗下决心,将来也去当大侠。可是,成年后才知道,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才挣这么点工资。打开电视,翻开报纸,上网一看,有钱人花钱这么爽快,吃喝玩乐这么享受,人心马上乱掉了,因为心中没有一个合适的榜样。所以,人活在世界上,要为自己树立一个学习的榜样,这也是我们生活的支点。

接着一段讲得更直接了,也就是第十九章: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这段话和前面两段不同,这一次季康子自己提出施政措施。他说:

“如果杀掉为非作歹的人,亲近修德行善的人,这样做如何?”孔子回答说:“您负责政治何必要杀人呢?您有心为善,百姓就会跟着为善的。政治领袖的言行表现像风一样,一般百姓的言行表现像草一样。风吹在草上,草一定跟着倒下。”

这就是成语“风动草偃”的出处。

季康子这一次把人分为两种:无道与有道。无道就是坏人,都该杀掉;有道就是好人,多多亲近。看到这话,我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季康子,难道坏人生下来就是坏人吗?当然是因为某些原因,比如:穷困、环境等,慢慢变成坏人的。好人也不是天生的,是努力修养锤炼成的;坏人一旦改过,能够变成好人;好人堕落,就成了坏人。不了解生命的实际状况,就把人分为两种,黑白一刀切,忘记了好人、坏人的流通性,也忘记了人的自由性。西方的政治学者特别提醒我们,为政时一定要设法避免两个字:残酷。政客有时候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一旦违法就杀。显然,在孔子的时代,就有这样的例子。一个年轻的官员开口就是杀,太残酷了。所以,孔子直接告诉他,你负责政治,何必用杀呢?你愿意行善,百姓跟着你行善还来不及呢,上行下效啊。古代社会相对单纯一点,上行下效并非靠媒体包装、渲染,而是老百姓直接看得到在上位者住什么、吃什么、穿什么。归根结柢,所谓“上行下效”就是要提高为政者自己的修养。可是,政治人物的麻烦却是他们更愿意放纵自己,我们常常说,权力使人腐化,这是贵;财富也使人腐化,这是富。一个人拥有富贵却不腐化,那真是不容易。我们要尊重富贵;富贵之人更要谨慎,因为富贵会让人偏离人生的正途。耶稣就说过,有钱人进天国,比骆驼穿针孔还难。起初,我还以为翻译有误,是不是少了一个“毛”字,骆驼毛穿针孔还有点可能,骆驼这么大怎么穿针孔?结果,原文就是骆驼。那么有钱人还有希望吗?该怎么办呢?富贵之人不要沉迷在物质享受里,不要太看重金钱,恢复人性本来的面貌,与别人来往不要富而无礼,只有这样,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

儒家谈到富贵,基本上是肯定的,只要手段正当,并不排斥得到富贵。但是,有了富贵之后,就要特别谨慎。孔子周游列国,无功而返。这时,孔子已经老了,又回到了鲁国,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只能继续努力,好好教育自己的学生。

【第185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二十章的原文是这样的: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子张请教读书人要怎么做才可以称为通达。孔子说:“你所谓的通达是什么意思?”子张回答说:“在诸侯之国任官一定成名,在大夫之家任职也一定成名。”孔子说:“这是成名不是通达。通达的人,品行正直而爱好行义,认真听人说话与看人神色,凡事都想以谦虚自处,这样的人在诸侯之国任官一定通达,在大夫之家任职一定通达。至于成名的人,表面看来忠厚而实际行为是另一回事。他还自认为不错而毫不疑惑,这种人在诸侯之国任官一定成名,在大夫之家任职一定成名。”

子张年纪小,志气高,很喜欢提一些新问题。这次他问,如何才能够“达”?孔子说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孔子的教学方法之一是不直接给答案,激发学生自行思考。于是,他反问子张的看法。子张就分两点说明。古代,诸侯称国,大夫称家,他们都可以任用官员,能够在这两个地方做官、做事的话,自然出名。子张认为,有名自然通达。比如,我到一个地方去,别人听说过我,那我就走得通了,有人开车接送,也有人欢迎。如果没有名气,便无人搭理,名片印得再大也没用。可见,子张把“有名”当作通达,认为有名就可以走遍天下。

孔子纠正说,这是成名,不是通达。孔子对于通达的定义很简单:第一,品行正直,爱好行义,这是儒家的核心思想。本身真诚正直,乐于做该做的事。第二,认真听人说话与看人神色,即察言观色。我们今天还在用这个词,尤其是和长辈、长官说话要察言观色,看他心情不好,脸色不对,就不要再说了。听他的语气有一点不愉快,就要调整自己的说话方式了。如果不能察言观色的话,恐怕会触犯对方,自己反而受累。第三,虑以下人,凡事都以谦虚自处,尊重别人。对别人礼貌一点,礼多人不怪;尽量客气,别人非但不会瞧不起,反而觉得你修养很好。如此一来,无论在诸侯之国,还是在大夫之家,做官做事都会通达。只要本身正直,乐于做好事,察言观色,又能谦虚,长官提拔你都来不及,谁会去阻碍你呢?

但是,另一方面要把握分寸。如果是“色取仁而行违”,就不好了。“色”就是表面,“巧言令色”的色。“仁”在这里解释为忠厚。就是表面装得很忠厚,行为却是另一回事。忠厚是装给别人看的,行为细节就露出本性了,自私自利,但是自己还“居之不疑”,以为自己真的很好,这样的人也可以成名。但是与所谓的通达相比,则是另一回事。

这一段的核心就在分析“达”与“闻”的不同。有位作家说得好,当作家的人最怕与读者见面,见面之后,读者就会说见面不如闻名。听名声好像是很有才华,见面一看,也不过如此。其实,这不能怪作家。哪个人不是平凡人?读者自己把作家捧那么高,这是读者的问题。西方有句话说得更好:仆人眼中没有伟人。仆人每天跟着伟人跑来跑去,无微不至的替主人服务。他眼中的主人是个很平凡的人,需要仆人每天帮他张罗各种事情。仆人哪天请假,他就只好吃罐头了。所以,伟人都是与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

在成名之上是通达。通达一定牵涉到人际关系。和别人如何相处,到后来别人看到你,知道你的行事风格,就会发出赞叹。这就是孔子说的分辨方法。如果能够做到,与别人来往时,谁能不支持呢?这就是通达。

显而易见,儒家将一切都归结于提高自己的修养。

【第186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二十一章的内容是: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陪同孔子在舞雩台下游憩时,说:“胆敢请教如何增进德行、消除积怨与辨别迷惑?”孔子说:“问得好!先努力工作,然后再想报酬的事,不是可以增进德行吗?批判自己的过错,而不要批判别人的过错,不是可以消除积怨吗?因为一时的愤怒就忘记自己的处境与父母的安危,不是迷惑吗?”

在《论语》里面,学生曾两次问到辨别迷惑。第一次是子张问的,这一次是樊迟提问。樊迟曾经替孔子驾车,跟着孔子走了很多地方。这次来到了舞雩台。舞雩台是个好地方。我们以前谈到曾点的志向,就是到沂水边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这个志向还得到孔子的高度肯定。周末的时候休闲活动,樊迟跟着老师到了舞雩台附近,他趁机请教问题。他的问题比学弟子张多了一个。子张只问崇德与辨惑;樊迟中间加一个修慝。“慝”就是藏在心里的积怨。大概樊迟认为,人与人相处不容易,难免会有一些积怨,彼此互相责怪。

孔子真是因材施教,他没有说,这两个问题答过了,你去问子张,抄他的笔记,复印一份。孔子说,你要增进德行吗?就是四个字,先难后获。先努力工作,然后再去想得到报酬。如果不肯先工作,就讲究待遇,老板给得未必心甘情愿。我们先把工作做好,然后再来谈待遇够不够。为什么这样可以增进德行呢?因为先自我要求,尽忠职守,这就是培养德行,利益只是做事的自然结果。比如,我在很多地方上课,别人都给讲课费,但是我从来不把费用作为上课的目的,因为那是上课的结果。就好像我们打工,别人总该给工资吧,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但是如果倒过来,把工资当目的,工作就会让人觉得很累了,因为老想着工资,如果对工资不满意,甚至可能马马虎虎的做。所以,最简单的原则就是,答应别人做事,就尽心做;做完之后,再去考虑有多少收获。这就是增进德行,也就是先尽自己的责任。

第二,如何消除积怨呢?这里用了“攻”字。还记得冉有替季氏搜刮了很多钱,孔子生气了,叫同学们鸣鼓而攻之;攻意指“批评”。做自我批评,而不要批判别人的过错,这样才能消除积怨。如果指责别人的过错,积怨会更深了。相反,如果大家开个检讨会,我检讨自己有什么没做好,有什么样的缺点。别人听了,必然认为不能全怪罪于你,对你的抱怨就慢慢减少了。况且,自我反省,改过自新将使自己走上正路。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收获呢?

第三,辨别迷惑。这一次,孔子的答案是什么?子张显然比较年轻,所以,孔子回答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要避免这样的激情。而樊迟的年纪比较大,孔子虽然说的仍不脱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强调不要因为一时的愤怒,就忘记自己与父母的安危。人的情绪一旦发动了,很少能够冷静思考;一冲动就失去理性,最后做错了事只有后悔。所以,孔子特别叮嘱樊迟,不要冲动,一定要控制怒气。

记得李安拍过一部电影《绿巨人》,改编自一部卡通片。主角本来是个平常人,一生气就变成力大无比的绿色巨人。这说明愤怒是很可怕的力量。西方基督徒的七大死罪就包括愤怒。人在愤怒时往往失去理智,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但事后又说,我当时生气,急怒攻心,没有想那么多。无论如何,事实形成了,伤害谁负责?历史上有许多悲剧都是由愤怒造成的;两军作战中也最怕主帅被激怒。小说、电影中,经常见到这样的情节:两军作战时,一方不肯出战,另一方就用谩骂的方式激他。结果,谁能够耐住性子,不被激怒,谁就占优势;被激怒的话,恐怕就上当了。此外,孔子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忘了父母的安危。生气了,后果自己负责。那父母亲呢?加上这一句,是因为古时候的人安土重迁,很容易找到仇家的亲人。厉害的人,别人可能打不过,但是趁他不在家时,去烧房子,老父老母跑不掉。危及父母的安危就是不孝。因一时愤怒伤害别人,结果反而伤害了自己的父母。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杀害别人的父亲与哥哥,别人也会杀害他的父亲与哥哥,最终,不是等于自己杀害了父亲与哥哥吗?受害的还是自己;让家人跟着受苦,则更是不对。

孔子教学,根据学生的不同情况,给予具体而有针对性的回答,其原则总是着眼于自我修养。

【第187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二十二章比较长: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向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意思是:

樊迟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爱护别人。”他再请教如何算是明智。孔子说:“了解别人。”樊迟没有听懂。孔子说:“提拔正直的人,使他们位于偏曲的人之上,就可以使偏曲的人变得正直。”樊迟退出房间看到子夏说:“刚才我去见老师,向他请教如何算是明智。老师说:‘提拔正直的人使他们位于偏曲的人之上,就可以使偏曲的人也变得正直。’是什么意思呢?”子夏说:“这句话真是含义丰富啊。舜统治天下时,在众人中挑选,把皋陶提拔出来,不走正路的人就自然疏远了。汤统治天下时,在众人中挑选,把伊尹提拔出来,不走正路的人就自然疏远了。”

樊迟这位学生确实人如其名,反应比较迟钝,不过,资质是无法强求的事。这次,他请教老师何谓“仁”。在《论语》中,只有樊迟三次向老师请教仁。孔子的答案三次都不同,这次更直接了,只有两个字:爱人。后来很多人把“仁者爱人”作为一个口号。但是,不要忘记,这是给樊迟的答案。一般而论,这个答案实在是太浮泛了。自古以来,东方、西方哪一位圣贤不教别人爱人?谁不知道爱人是对的?所以,孔子只是针对樊迟的程度,告诉他,你去爱护别人就好了,这是你的人生正路。接着,樊迟请教什么是“明智”,孔子教学时,经常是仁智并举。有好的居心,还要知道如何实现,这就需要智慧的判断。否则徒有好心,没有智慧,容易被人利用。面对樊迟,孔子说,明智就是了解别人。这很不容易做到。爱护别人、尽量给别人帮忙,相对较为简单。但是,了解别人谈何容易!所以,樊迟没听明白,再追问。孔子说,就是把正直的人提拔起来,让他位居在坏人之上,那么坏人也就慢慢变好了。

直到离开房间,樊迟还是没懂。他便去问聪明的子夏。子夏听了感慨地说,老师这话真是含义丰富啊,并立刻举例向樊迟解释。舜有天下的时候,提拔正直的皋陶当司法官,然后坏人就离开了。一个朝廷里,好人、坏人本来就是在竞争,好人被重用,坏人便觉大势已去。同样的,坏人集结成党,掌握大权,好人只能叹天下无道。这说明行仁要知人善任,要把皋陶这样的人才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就是帮助天下人。了解好人,这是智;提拔好人让他造福天下人,这是仁。知与仁应如此配合。商汤有天下的时候,提拔伊尹,坏人就离开了。文献记载,伊尹曾经五次在夏桀身旁做事,五次在汤身旁做事,这恐怕有点夸张了。一个人这样跑来跑去,怕也很难做成什么事。在《孟子》里相当推崇伊尹。孟子把圣人分为四种,伊尹是最负责的。传说中,商汤多次派人送礼给伊尹,希望他能出来做官,结果伊尹拒绝了。他起初认为自己过得很愉快,在乡下和邻居们处得很好,又以尧舜之道为乐,何必做官?但是,最后他还是接受了。他说,我一个人享受不太好,最好能把尧舜之道推广到天下,让天下人都可以享受尧舜之道。他接着说,上天生下这么多百姓,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我伊尹是先知先觉之士,应该来开导后知后觉的百姓。可见,伊尹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何在,已经达到了孔子四十而不惑的境界。

如果做人处事全凭良心,就没有什么可迷惑的。与别人来往全凭良心做事,遵守礼仪的规定,不会说错话,也不会做错事,一生将过得安稳。天下有很多这样正常的人,但是,看到别人没有安顿的生活,忍心吗?伊尹之所以被称作圣人,就是因为他不忍心,总觉得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每天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应该去拯救他们。

在孔子看来,仁与智是好问题,但是考虑问题的格局要放大一点,要从国家、天下的角度来理解。首先分辨谁是好人,其次给他适当的位置,使之能够造福苍生。先有智,然后才能达到仁。如此而言,儒家思想是有系统且用心深远的。

【第188讲】 #

《论语•颜渊第十二》第二十三章和二十四章都在谈朋友。第二十三章的原文: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导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子贡请教交友之道。孔子说:“朋友若有过错,要真诚相告而委婉劝导,他若不肯听从,就闭口不说,以免自取其辱。”

显然,这是孔子给子贡的建议。我们都知道,孔子强调益者三友。第一是友直,意思是,真诚而正直。所以,孔子在这里提出“忠告而善导之”。当然,其前提是朋友犯错了。人难免会有错,有的错误源于性格,有的错误来自观念偏差,甚至欲望过多。朋友之间互相了解,所以才能在有问题的时候提出忠告。“忠”可以理解为真诚。“忠”本意是忠心,多指对自己的心忠实,然后再忠诚地投射到对象身上,所以也包括真诚在内。虽然我们常常讲,儒家思想的关键在于真诚。但是,《论语》里面并没有出现“真诚”这个词。直到《孟子》才开始讲诚;《中庸》则讲得最为透彻。本章说对待朋友,应该真诚地劝告,好好地引导。接着四个字“不可则止”曾经出现过。孔子说,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用正道来服侍国君,行不通就停下来。这里也一样,交朋友也是不可则止。没有人是一定要听谁的话,交朋友以道义相结合,是心甘情愿的。但是,人是会变的,也许碰到荣华富贵他变了,也许碰到艰难险阻他变了,于是朋友就分道扬镳了。所以,朋友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它与家庭里面的父子、夫妻、兄弟不同;而与君臣关系类似,是可以选择的。儒家把朋友作为非常特别的一伦。因为朋友之间是平等的,相处时朋友像镜子一样,他了解我,也让我了解自己。所以,我们有一个词叫“畏友”。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两个畏友,他说话很直率,不会给你留情面的。不过,与其将来别人批判、嘲笑我,不如好朋友私下不留情面,好好规劝我。

所以,谈到交友,孔子给子贡,也是给我们每一个人这样的建议。对朋友要忠告而善导之;同样的,朋友对我们也是忠告而善导之,所以要善于采纳意见,随时自我反省。想交到什么样的朋友,首先就要问自己有没有资格做到。不能要求朋友是友直、友谅、友多闻,但是自己却不直、不谅、不多闻。那么谁愿意与你为友?儒家的出发点是自我要求、自我反省。

第二十四章的原文是: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曾子说:“君子以谈文论艺来与朋友相聚,再以这样的朋友来帮助自己走上人生的正路。”

“以文会友”这话说得真好。交朋友总要有事情一起做,有话一块儿说。不能老谈投资、股票,做生意赚钱的事。“文”就是文学、文艺、文化,就是人一生受教育所学到的素养。我们常常说人文素养,而孔子教学时喜欢强调人才、人格、人文三种教育。如果仅仅是人才,但人格有问题,对社会可能反而是灾难。只谈人格,又未免失之严肃,一天到晚想着自己该怎么尽责任。而人文则充分表现在空闲自处时,甚至宗教信仰,也属于人文范畴。

与朋友来往,以文会友,将是非常愉快的事情。“文”的范围很广,几乎没有限制,有些人喜欢诗词歌赋,有些人喜欢吟诗作画……。朋友相处不要有太大压力,各尽所长,提供各种信息作为大家谈话的材料即可,“友多闻”也就包括在里面了。

以文会友之后的一句更重要,“以友辅仁”。我们再次强调:“仁”指人生的正路。每个人都走在人生之路上,但是所选择的路正确吗?有时候仍需要人指点,所以在《论语》中,孔子的学生们经常请教“仁”。而孔子则根据学生的不同情况,因材施教,给出不同的回答。一个人走路很辛苦,有时会感觉到孤单,好像丧失了信心;与朋友在一起,相互扶持,以友辅仁,一起走上人生的正路。此外,还有一些事要朋友们合作才能做成,就是所谓的“共襄盛举”。

曾参这段话讲得非常好。这句话也造就了一个大学:辅仁大学。我读的就是台湾辅仁大学,所以特别感激曾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