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第十三
【第18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一章。原文是: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请教从政的做法。孔子说:“自己带头做事,同时使百姓勤劳工作。”子路想知道进一步的作为。孔子说:“不要倦怠。”
换句话说,不要想着进一步的作为,只要做到不倦怠就够了。不倦怠,就是有恒,亦即择善固执的“固执”。我们做事时,一开始常常很开心、很新奇,但是能坚持多久呢?老子曾说一般老百姓做事,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却失败了,所以要能“慎终如始”,就好像跑马拉松,越是到最后关头越是要小心。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要走一百里路,走到九十里才算一半,最后那十里也占了一半分量,如果不能坚持到底,前面付出再多,事情还是没做成。
子路是一个好学生,他在从事政治方面既有兴趣又有能力,所以老师对他说四个字,“先之,劳之”,我先做我该做的事,再让老百姓勤劳努力地工作,上下同心,政治怎么会做不好呢?我们还记得季康子问的问题,孔子的回答是“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当长官的先走上正路,谁还会走偏路呢?在《国语》里面有一段话,说老百姓辛劳就会出现善心,相反的,怠惰、没事做的话,就会出现恶心。这是很有趣的想法,原文是:“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话语中有一“思”字,老百姓每天辛苦,他会想自己为什么努力工作,因为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就好好地劳作吧,于是出现善念。一旦“逸”,没事做,很悠哉,荒废时日,就会放肆,放肆就会过度,过度就会忘记善,忘记善,恶心就生了。这是古时候的观念,认为要让每一个老百姓都有事做。其实,对于小孩子不是一样吗?有个母亲有一次告诉我,她的儿子念小学五年级,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她曾问儿子说,假如你自己有一个小孩也是念小学五年级,你要怎么去管教他呢?她儿子很聪明,说:让他不要无聊。接着,这个母亲就转问我,这个小孩该怎么教,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让孩子不要无聊是一个原则。我建议她放暑假时买一些好的电脑游戏软件,让孩子不要无聊,每天在限定的时间内作功课和玩电脑游戏,他需要有功课、有休闲,搭配起来,才觉得听父母的话很有意思。西方宗教也强调许多罪恶往往来自无聊,今天无聊,魔鬼就来了,诱惑我们去做这个坏事、去做那个坏事。一个人忙起来的时候,哪里有时间去做坏事呢?
所以孔子教他的学生,为政的秘诀是先要自己做表率,带领百姓一起努力工作,而且不要倦怠,一直做下去。
再接着下一章,是另外一位学生请教政治,所以可以合在一起讲。原文: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仲弓担任季氏的总管,向孔子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说:“先责成各级官员做事,不要计较他们的小过失,提拔优秀的人才。”仲弓再问:“怎样才能识别优秀人才进而予以提拔?”孔子说:“提拔你所认识的,你不认识的,别人难道会错过吗?”
仲弓是孔子德行科第四名的学生,孔子认为他可以面向南方治理百姓。他此时担任季氏的总管。季氏就是那个在鲁国势力最大的大夫,他有家臣,也有家宰总管。仲弓请教怎么样去从事政治活动,孔子给他建议三点:首先,“先有司”,你既然当总管了,要先让各级官员好好做事;接着,不要计较他们的小过失。这是从政的艺术。一个人有小过失,你太计较的话,他没有机会将功折罪;相反的,你给他机会他会特别努力,同时他的心态会比较谦虚,也比较柔软。宁可看到一个人犯了小过失觉得惭愧而好好努力,也不愿意看到一个人从来不犯过失而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就是圣人,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人都难免有过失,有过失之后,与别人相处比较容易,因为看到别人有过失时也会体谅他。人群相处真的需要互相体谅。我们都知道管仲与鲍叔牙的故事。在《庄子》里面就提到这段故事,很有趣。管仲快过世了,齐桓公问他:谁可以接替宰相的位置,你觉得鲍叔牙怎么样?因为当初是鲍叔牙推荐管仲当宰相的。管仲说鲍叔牙不行。因为鲍叔牙不能容忍别人的小过,犯过一次错误他记一辈子,永不任用。大权一旦交给鲍叔牙就麻烦了,官员有一大半都待不下去了,那怎么办呢?所以要赦小过。
最后是举贤才。那时还没有科举考试,科举虽然有问题,但也是一种提拔念书人的方法。汉代的时候举贤良,一个人如果孝顺、廉洁,也可能被推举出来做官,这也是一种方法。孔子告诉学生,推荐你所知道的人才,你不知道的别人也不会错过。这是比较早的阶段,所以孔子会提这样的建议。
子路与仲弓同样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却根据他们的需要给出不同的答案。这才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第190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三章,它的原文比较长。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子路对孔子说:“假如卫国的国君请您去治理国政,您要先做什么?”孔子说:“一定要我做的话,就是纠正名分。”子路说:“您未免太迂阔了吧,有什么好纠正的呢?”孔子说:“你真是鲁莽,君子对于自己不懂的事应该保留不说。名分不纠正,言语就不顺当;言语不顺当,公务就办不成;公务办不成,礼乐就不上轨道;礼乐不上轨道,刑罚就失去一定标准;刑罚失去一定标准,百姓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因此君子使用任何名词来表示名分,一定要让它可以说得顺当;说得出来的,也一定让它可以行得通,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论,要做到一丝不苟。”
当时孔子到了卫国,卫国正好内乱。卫国的国君本来是卫灵公,他的夫人是南子,太子是蒯聩。太子与南子不合,曾经想动手对付南子,后来事情败露逃到国外。在他逃亡期间卫灵公死了,南子就把蒯聩的儿子立为国君,即卫出公。局面变得很复杂,爸爸还没有接替国君的位置,儿子却接到手了,而且一接手就是十二年,爸爸才夺回来,这是很难看的局面。这个时候孔子带着学生来了,子路请教:如果卫国国君卫出公,就是儿子辈的这个国君,请您来治理国政,您要先做什么事?孔子这时候就说了要正名,纠正名分,到底谁是君、谁是臣、谁是父、谁是子。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君,现在儿子已经当君了,那个做爸爸的在国外,就要老老实实说我是臣,否则君臣父子弄乱了,那老百姓怎么治理得好呢?“必也”这两个字代表假设语气,我们说过好几次了,“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君子没有什么好争的,如果一定要争,就是射箭吧。这里的用法也一样,意思是“如果一定要如何”。
子路很喜欢做事,但缺乏耐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正名,有什么好正名的,既有国君,我们老老实实当大臣就行了,不是照样可以替百姓服务吗?子路因此说老师迂腐,也只有子路敢这样说。孔子生气了,直接骂他鲁莽,真是相骂没好话。但是孔子讲的是一套道理,这个道理是儒家的推论,有他的逻辑。孔子说,你对于不懂的事最好不要乱讲,“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没有一个名分的话,说出来的话就不能代表这个名分。比如,我现在是一个老师,我就不能讲校长该讲的话,我当校长就不能讲县长该讲的话,名分与身份配合之后,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名分若不能确定,该如何适当发言?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有不同的效果,这是名正言顺的问题。
名不正言不顺,然后事情就做不成;事情做不成,礼乐就不上轨道。到这个阶段才谈礼乐,是因为能讲究礼乐教化时,一个国家已经上轨道了,老百姓都用礼和乐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礼代表长幼尊卑有秩序、能够区分;乐代表大家的心态、心思可以和谐共融。礼是强调分,乐是强调合,一个社会能分能合才可以显示秩序之美。礼乐不兴,就会“刑罚不中”。老百姓难免犯错,如果礼乐有问题,刑罚就不能够适当,该罚的不罚,该赏的不赏,这个社会谁还愿意做好人做好事呢?因为大家会觉得做好事和做坏事的结果没有差别。我们都知道,做好事与爬山一样,做坏事与磙下山一样。做坏事不需要花力气,看见东西就拿、看见东西就抢,这不是生物本能吗?做好事不同,坐车就要让座、与人相见要有礼貌,这是需要修练的,是不容易的。刑罚不中,老百姓将无所措手足,老百姓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代表他们不知道怎么生活了。因为每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知道要行善避恶,但是当看到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就失去信心了,会质疑为什么要行善避恶呢?儒家的教育就在让人的真诚由内而发,自己愿意去行善避恶,快乐也会由内而发。所以宗教讲报应,大部分强调死后的善恶报应;儒家讲报应,是说你行善会获得当下的快乐。当然你真的做该做的事,心里想的并不是报应,而是我该做的,做出来以后,内心会处于非常圆满的状态。比如,我对父母亲孝顺,何必别人来称赞呢?我能够孝顺父母、能够让父母开心,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安顿了;我对朋友讲道义,不亏欠别人一分钱、一分情,这样内心便觉得圆满。其实,人生真正的快乐并不是得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心思非常单纯,生活非常简单,平平常常过日子,和别人没有误会或怨恨。相反的,刻意追求某一种快乐,想望某一种善报,做起事来就会处处计较,挂念着好报应,总觉得报应不够,一切便复杂化了。这点是我们一直要强调的。其实道家也是一样,吃饱喝足以后,心思尽量单纯,称为“虚其心,实其腹”。
【第191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四章: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请求学习农耕之事,孔子说:“我比不上有经验的农夫。”他又请教种蔬菜,孔子说:“我比不上有经验的菜农。”樊迟离去之后,孔子说:“樊须真是个没志气的人。在上位的人爱好礼制,百姓就没有敢不尊敬的;在上位的人爱好道义,百姓就没有敢不服从的;在上位的人爱好诚信,百姓就没有敢不实在的。能做到这样,四方的百姓就背着小孩投奔过来了,又怎么用得到农耕呢?”
这段话不太好解释。有一次,我在农学院讲到这段话时,学生都很愤慨。在这里我们要说明一下。樊迟这位学生我们说过,他学习的心得不是很好,一段时日后发现做官恐怕没有希望了,就想另谋出路,请老师教我种田好了,好歹有收成可以过日子。孔子说,我不如有经验的老农夫,因为耕田也是一种专业,孔子在这一方面经验不够。人活在世界上时间那么短,不可能样样都懂,所以要做什么事需要选择。樊迟又说,那您教我种菜吧(前面那个农夫是种稻米的)。孔子说,我不如有经验的菜农。老师两度这样讲,樊迟就离开了教室,他一定感觉到自己的问题提错了,或者也许看到老师的脸色不太好看。果然,他离开之后孔子就批评了,“小人哉,樊须也”。学生如果不太上道,老师在背后照样要加以批评的,这话说给谁听?说给留下来的同学听。
当然,我们还是要问,难道别人不能选择做农夫吗?要回答这个质疑,首先要了解孔子的教育目的。他为什么说樊迟是“小人”?这里的“小人”与“君子”相对而言。君子有志向,要让人的生命全方位发展,但是有重点,就是德行的培养。小人就是指没有志向的人,他的身体长大了,心思却只想着吃饭、住房子这种低层次的物质需求。这种需求没有人可以忽略,它是必要的,但还不够,有吃有住之后还要做什么?这才重要。孔子教学生,希望他们立志,千万不要只做个一般的百姓,只顾到物质层面的需求,而忘记自己还有更大的潜能,可以在德行上、在其他方面发展。具体来说,在孔子心目中,受教育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拥有专业知识与能力以后可以做官,照顾百姓。做官就等于照顾百姓,有个学生没做好,孔子让大家“鸣鼓而攻之”。如果我们了解孔子的教育目的,就会理解他为什么会批评樊迟缺乏志向。
孔子后面又讲了三句话,在上位的人做到礼,底下的人就会尊敬;在上位的人讲求道义,底下的人就会服从;在上位的人讲求诚信,底下的人就实实在在。“莫敢不用情”的“情”字在古代往往作为“实、实在”的意思。这说明一方面上行下效,另一方面上下对应。老百姓统统做到了刚刚所说的三点──能够尊敬(认真负责),也能够服从(行善避恶),又能够实实在在做人处事,社会就上轨道,不会有问题了。所以既然学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把这三点做到?最后只为了个人的稻粱,实在不够开阔。
以今天来说,不管学理、工、农、医、法、商任何一科,自己站稳之后就要考虑到这个行业对社会有什么帮助,在社会上还能多做些怎样的公益事业。这是儒家的一种理想。如果只为个人,志向太小了。所以,有能力的人就要设法让能力配合自己的德行,而德行就是尽力照顾更多的人。这也是一种快乐。所以孔子最后说了一句话,能做到这三点,四方的百姓就会抱着孩子来共襄盛举了。四方代表东南西北,中原之国在中间,与四方的百姓又不认识,也不见得是同一种文化,但是他们照样会带着孩子来投奔。因为在这里有礼、有义,还有诚信。简单一句话,就是因为在上位者行善。所以儒家的性善论是说“人性向善”,因为四方的百姓也向善,他们看到你行善自然就来了,这不需要宣传、不需要口号,更不需要去鼓吹,关键是不要把人性看做本善的。“本善”这两个字不好解释,因为我们都知道,在社会上每天都发生许多不对的事情、邪恶的事情,如果说本善,就要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坏事。人的特色是有理性可以学习、可以思考,有自由可以做判断、做选择,但是所做的事要自己负责任。这是一个人的实际情况。有自由代表可以行善也可以为恶,同时具备这两种可能,否则我们说人类有自由,但是只能够行善,那就不能称为自由了。因此要问,如果没有人管束监督,还能够为善吗?教育的关键即在此。儒家的思想就是让人真诚,为善的力量由内而发,做到之后才会快乐、快乐也由内而发,别人不能夺走。相反的,如果行善是因为别人在鼓掌、别人在观察,一旦别人不在乎,或者别人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就不一定行善了。这是自古以来人性里最关键的问题。
西方也是一样,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有〈理想国〉一篇,讲一个牧羊人遇到大地震,地面裂开一条缝里面有一口棺材,他下去打开来一看,棺材中骷髅手上戴着一枚戒指,他把戒指拿来戴到自己手上,后来发现这枚戒指可以让人隐形,把戒面转过来对着自己就不会被人看见了。请问这个牧羊人还能够循规蹈矩、奉公守法吗?不能,他谋杀国王后自己篡位。如果让人们自由做选择,为什么还要行善避恶呢?儒家思想的重要性即在于此,只要真诚,就会发现力量由内而发,别人不管我们,我们还是要行善,而快乐也将由内而发。这一点西方学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办法得出像孔子这样的论证。
所以,“樊迟事件”引发孔子的这段话,透露出孔子内心坚定的信念和对人性的肯定。这才是我们要学的重点。
【第19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五章。这一段的内容是: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孔子说:“熟读《诗经》三百篇,给他政治任务没法顺利办成,派他出使外国不能独当一面,这样念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孔子认为读书还是要回归到实际的生活,否则就成了读死书,变成两脚书橱,书念得很多,一遇到现实的情况不能灵活应用,那是不够的。《诗经》有三百零五篇,简称三百篇,熟读了之后有什么效果呢?孔子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读《诗经》了吗?他儿子说还没有仔细去念。他说你“不学《诗》无以言”,你不学《诗经》的话,说话就没有根据、没有凭借。人人都会说话?但是有些人说话很文雅,能够恰到好处,适当表达意思。有些人说话就直来直往,会发出声音、会表达意思而已,非常粗糙。所以受教育的目的就是要设法理解《诗经》、《尚书》等古人留下的资料,而不要只靠自己的经验。一个人能接触多少事情呢?三百六十行一辈子顶多做个两三行,但是熟读《诗经》,各方面都知道一些,因为古代有采风之官,把各地的歌谣收在一起,由此可以知道每一个国家的风俗民情,其中也包括朝廷在各种正式祭典上所唱的诗。如此一来,这些生活经验都给我们提供了材料,学习之后马上可以应用于现实生活。如果只靠自己的体验,恐怕累积各种经验之后,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一生不是变成实验与错误的牺牲品了吗?
所以孔子强调学习《诗经》等古代的材料,这是“温故”;但还要“温故而知新”,因为每一本书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是别人的经验写给我们看的,不是我们自己的经验,依样画葫芦,也没有用处。大家听久了之后,就好像小时候听童话故事,听完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只是觉得很有趣而已。读书人一定要把它转化为现实可能遇到的实际状况,研究如何应用、如何面对。孔子在〈阳货第十七〉里提出,学习《诗经》之后,除了可以兴、观、群、怨之外,还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就近可以学会与父母相处,远的可以学会和国君相处。所以学会之后就要把学问用在生活上,从而减少错误,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效率。
第二段,让你当外交官到国外去,能不能够独当一面呢?因为古时候的外交官是“受命不受辞”,国君给你命令,要你完成什么任务,这叫做“受命”;国君不会告诉你怎么说,这叫“不受辞”。如果国君连如何对答都要告诉你,那何必要你去当大使、给你这么高的待遇呢?“使于四方不能专对”,专对,就是自己可以想办法用我的学问、我的言辞完成国君交代的任务。为什么需要学习《诗经》呢?我们现在学成语也是一样的意思,很多话直接讲太直白了,说出来别人会觉得没有回旋的余地。两点之间最短的是直线吗?数学上也许是,人际关系上绝对不是。比如,你认识我、我认识你,但一直没有成为朋友。是认识好久以后发生了一件事,才知道患难中见真情。那为什么很早以前没成为朋友呢?所以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要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最短,还需要绕上一大圈。《诗经》的效用之一,就是让我们的言语婉转得体,有如在外交场合起了润滑的作用。
本章的中心意思就是强调要学以致用。有些念书人学问很好,但是只关在象牙塔里面做专业的研究,当然他有他的贡献,这不能否认。但假设今天研究儒家,却和别人都不来往,那学习儒家有什么用呢?我们讲《论语》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分之二的篇幅了,哪一段不是实际生活中的事情?学生向老师请教怎么从政、什么是仁德,甚至该怎么样做农夫,都是具体生活中的问题。孔子的回答,也都就生活中的材料,举个例子或讲个故事。今天研究学问却往往变成写论文,写出来之后没几个人看得懂,越是没人懂的,越显得高明。西方也类似,西方最早一部完整的哲学书是《柏拉图对话录》,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两个人讨论。《柏拉图对话录》里面现在留下来的有二十六篇,大半以上都没有结论。比如,我与你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什么是善,讨论半天没有结果,但重要的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讨论过程中让我们发现自己的观念是狭隘的,只看一面,而别人和我们唱反调,有正、有反、才能合,才能往上提升。可见,西方像《柏拉图对话录》所谈的内容,也都是每天发生的事。但是后来做学问的哲学家写出来的书没几个人看得懂。为什么近代存在主义受到欢迎?因为存在主义特别就人的生活及生命的困境来加以思考,大家就觉得比较亲切。要不然往前钻研,理性主义、唯心论、现象学,一路到现在的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一说大家就头昏,请问那样的学问是学问吗?我觉得,学问一定要来自于生活,还要回归到生活。《论语》的这一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193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六章,它的原文是: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孔子说:“政治领袖本身行为端正,就是不下命令,百姓也会走上正途;如果他自己行为不端正,即使下令要求,百姓也不会跟着做。”
孔子谈论政治领袖的篇章很多了,比如:“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你当领袖的人自己行事作风正派,谁敢不正派呢?那为什么还要谈这一段呢?因为这段话的意思还是不太一样。
本章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本身行为端正,虽不下命令,百姓也会走上正途。我常说,《论语》里面凡是牵涉到仁,都反映出孔子的信念,因而特别重要。因为孔子有些话别人也会讲,比如“仁者爱人”,谁不讲“爱人”呢?释迦牟尼不讲吗?耶稣不讲吗?苏格拉底不讲吗?古今中外的圣贤讲爱人的多得是,从这个角度看,孔子讲爱人并不特别。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讲。上述其他圣哲讲爱人,是因为一个人爱别人时不会自私,不太会替自己考虑,慢慢会把自我的执着化解掉。化解我执,是目的;教人爱人,是方法。耶稣说你要爱神、也要爱人,如果不爱那看得见的弟兄,怎么能说你爱那看不见的神呢?所以你要爱护别人,因为别人也是神所造的。后来的墨家讲兼相爱,就是同时要爱护很多人,还要平等地去爱。意即“兼”不是只有同时,还包括平等,这与儒家的“爱有差等”并不同。事实上,有谁能做到平等地爱护别人?不可能。一定是先爱护自己的父母、子女、家人,行有余力再去爱护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孩子。所以儒家的思想是讲究差等、推己及人、循序渐进。墨家的思想太高了,他说每一个人不能只顾自己,要平等地爱每一个人。孟子便批评墨家这样的主张,是无父无君了。儒家教人爱人是因为人性向善,而善是我们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只要真诚,力量就由内而发,由不得我们不去爱人。那么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我当领袖本身正派,不下命令百姓也跟着我走,也是因为人性向善。否则,凭什么说只要自己正派,不用下命令百姓也跟你走上正路。
第二句比较复杂,说“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在上位者本身行为不端正,即使下令要求,百姓也不会照着做。命令有两种:第一我自己不端正,却下命令要百姓端正。百姓就说,凭什么你不端正却要我们端正?因为古代社会是有阶级的,简单二分就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统治阶级自己吃喝玩乐,叫老百姓规规矩矩地交税,那行不通。孔子的故事里面有一段强调“苛政勐于虎”,一群人住在树林里面,宁可冒着被老虎吃掉的风险,也不到镇上去住,就是因为苛政、税收太重,活不下去。自然界的灾害还可以防范,人祸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别人不给你活路,你怎么逃都没用。所以,你在上者其身不正,却命令老百姓走上正路,老百姓不甘心。第二,我自己不端正,命令老百姓与我一样不端正,老百姓也不接受。这里又回到人性向善了。
就是这么十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问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问,就把这句话留下来了。念《论语》最大的困难就在这里。这是因为《论语》的成书过程比较特别,它并不是一个人写的,而是在孔子过世以后,很多学生主动为他守丧期间,大家回忆老师以前说过的话并加以记载,有些没有交代背景,只有一句话传了下来。后世无法还原当时的景况,只能在解释上尽量讲得合理。对儒家来说,每个人自己心里知道在做好事还是坏事,做好事时可能没有特别的感觉,而做坏事时感觉便明显,总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在学校教书,遇到最多的问题是什么?就是学生考试作弊。学生不知道这是错的吗?当然知道,所以他遮遮掩掩,小心注意怕被发现。他如果认为作弊不是坏事,可以正大光明地作弊。那大家也许要问,为什么做坏事的时候感觉这么明显,而做好事的时候没有特别感觉呢?答案还是一样,人性向善,所以做好事觉得很自然,而不做好事,内心里面那个“向”就受到影响,被挡住了,觉得很不自然,有点惭愧。儒家很喜欢讲羞耻的耻,耻字的关键在于个人的行为与团体的要求有落差,所以才有羞耻心。一个人最怕没有羞耻心,没有羞耻心的话谁能教他呢?所以这虽然是很短的一段话,却反映出孔子对于人性的看法。
【第194讲】 #
本讲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九章,这一章的原文是: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子前往卫国,冉有为他驾车。孔子说:“这里人口众多呀。”冉有说:“人口众多之后,接着应该做什么?”孔子说:“使他们富裕。”冉有说:“如果已经富裕了,还应该做什么?”孔子说:“教育他们。”
冉有是孔子学生里面很特别的一位,列名在政事科,年纪轻轻,却排在第一,很有才华。孔子多次提到他多才多艺,做官不是问题。
本章是很有特色的一段话,提出对从事政治,或者对人类发展的一般看法。分三个阶段。第一,人口众多。古时候人口稀少,现在中国已经人很多了,所以这方面我们不用想太多,已经完成第一个目标了。第二是发财。这一句话就证明儒家没有反商情结,做生意开发我们的潜能,让经济水准提高,大家都有钱,这是好事。孔子绝不是只让卫国人去发财、只让中国人去发财,他是普遍的希望人类都能有基本的经济生活条件。这个世界上至今还有将近一半的人经常处在饥饿之中,说明孔子的第二步目标还没有实现。但我现在问了,一定要吃饱穿暖才能受教育吗?那很多人恐怕一辈子没有机会了。所以,人口多、赚了钱、然后受教育,这个顺序不是时间上的顺序。如果把它当做时间上的顺序就糟糕了。做任何事都要有目的才能被理解。比如,今天打开电视看到《论语三百讲》,你看下去了,请问你的目的何在?你漫无目的就这样看,说明你无事可做,反正看什么都一样。有很多电视台可以选择,你为什么选择这个节目?一定要有目的,比如希望借机了解《论语》在说什么、儒家有什么思想。有了目的,才能让人理解你为什么做这件事情。同样,孔子说人口众多有什么目的?就是受教育。经济繁荣有什么目的?还是要受教育。这话与后来孟子的发挥可以配合,孟子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一群人吃饱了、穿暖了,每天生活很悠哉,但是没有受教育,那就接近于禽兽,因为他只能靠本能,靠他的冲动和欲望来主导一切。那将是一个可怕的社会。
还好这段话也没引起太大的误解,我们历来对于孩子的教育都很重视。但是做父母的请扪心自问,我们对孩子的教育是不是有时候太过于功利?孩子受教育,要考第一名,要进入好学校。但目的何在呢?不在于教育自己,而是希望在社会上取得优势,将来可以得到好的工作、挣很多钱。而儒家的教育思想是什么?以孟子来说,基本上是五伦之教,受教育之后就要记得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之教使得人类和动物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讲儒家的教育有人才、有人文、有人格,关键在于人格。人才,必须考虑生下来是什么样的材料,这一点我们无法掌控,祖先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人才方面各有所长,不能勉强。我生下来数学就不好,怎么能怪我呢?而且,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就自己的优势学习别的。人格方面却是无所逃避的,像庄子说的“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父母,谁能不爱父母呢?这是天性;每一个人都在社会上做事,谁能不遵守国家的法律和规定呢?
【第195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十五章,这一章的内容比较长。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定公是鲁定公,鲁国的国君。定公询问孔子:“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盛,有这样的事吗?”孔子回答:“话不可以说得这样武断,以近似的程度看,有一句话是说:‘做君主很难,做臣属也不容易。’如果知道做君主很难,不是这样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兴盛吗?”定公又问:“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衰亡,有这样的事吗?”孔子说:“话不可以说得这样武断,以近似的程度看,有一句话是说:‘我做君主没有什么快乐,除了我的话没有人违背之外。’如果你说的是对的,没有人违背不是也很好吗?如果你说的是不对的,却没有人违背,不是近于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衰亡吗?”
孔子做官的时间大约是在鲁定公九年,也就是说鲁定公已经负责国政九年了,孔子当时五十一岁。定公征询孔子的意见,大概是在这个阶段。当国君的人都希望把国家治好,最好一句话就够了,你给我一句口号,我到处去宣传,给我一句标语,我到处去贴,如果看到这个标语的人统统变成好人,那不是很容易就把国家治好了吗?所以鲁定公就问了“一言可以兴邦”那样的话。说实在的,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社会这么复杂,希望用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兴盛,这个想法也太天真了一点。
孔子对国君都是很礼貌的,因为孔子有三种敬畏的对象,其中之一就是敬畏大人,大人即政治领袖。为什么敬畏大人?因为孔子认为,大人身系国家之安危,尊重他,就可以使他尊重自己。孔子很了解人性,知道对政治领袖越尊重,他也会就越尊重自己。相反的,不尊重他,天天骂他,骂到最后他也没有尊严了,反正做得好也挨骂,做得不好也挨骂。那为什么要好好做呢?所以孔子基本上很尊重政治领袖,就是寄望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一个农夫不好好种田,顶多收成少一点、交税少一点,一个国君不好好修养自己,国家就乱了。
孔子如何回答鲁定公的提问呢?他说,这样吧,我给你讲一句近似的话,做国君很难、做大臣也不容易,你如果知道做国君很难就够了。言外之意就是,只要你战战兢兢,不要松懈,这样就可以使国家兴盛了。人最怕在奋斗的过程中很努力,一旦大权在握就松懈了。西方有一句话说,你可以用剑做任何事,但是你不能坐在剑上面。古代打天下当然是用刀剑,拥有天下之后还能用刀剑吗?不行,刀剑放在一边,这时候就需要重新学习另外一套,就要讲文化、讲教育。所以,做国君很难,没有可以松懈的时候。孔子说,你了解这句话就够了,就可以让国家兴盛。
定公又问了,有没有一句话会让国家衰亡呢?他的头脑真简单。孔子的回答也是一样,说话不要这么武断,一定要说的话,用近似的一句话,就是我当国君没什么乐趣,除非你们都听我的话,不要违背我的意思。我说什么你们都统统照着做,比如我说要盖一个阿房宫你们就盖,不准抗议。这样一来国家就有麻烦了,所以孔子说,如果你说的话是对的,别人照着做很好;如果你说的话是错的,别人也跟着做,那国家不是就衰亡了吗?
孟子后来发挥这个思想,他说“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意思是国君做坏事我帮他多做一点,他洗钱我帮他搬钱,这个时候大臣的罪过还比较小。因为国君与大臣都知道这是坏事,所以偷偷摸摸做。但是,第二种,“逢君之恶”,国君做坏事我帮他找理由,说:你做的不是坏事、你做得真好,你是该洗钱,应该多洗一点。这就是迎合国君,并把他的罪过合理化,让国君以为自己做的不是坏事,可以做得理直气壮,那就更可恶了。所以,孟子说这样的人罪过更大。我们才在前面提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假如只能是一言堂,大臣不管是非一律逢迎国君,国家怎么能维持好呢?所以,孔子对鲁定公说,这句话就可以让国家衰亡。
鲁国当时的政局确实不太理想。鲁定公是国君,国家分为四部分,国君只占四分之一,另外还有孟氏、叔氏、季氏三家大夫,季氏势力最大。执政者当时是季桓子,后来是他的儿子季康子。孔子离开鲁国就在鲁定公的时候,因为鲁定公接受了齐国送来的美女,每天耽于享乐不再上朝,对孔子也开始疏远。鲁定公和季桓子都不上朝了,孔子这个代理宰相也无可发挥,而且在下一次祭祀后分配祭肉给大夫时,没有分给孔子,孔子就以此为借口辞职了。我们曾经说过,他离开鲁国与离开齐国时的态度完全不同。孔子有二大特质特别值得后代学习,一方面是非常真诚,另一方面是能够正确判断。遇到鲁定公这样的国君、遇到季桓子这样的正卿,即使居宰相的位置一样无能为力,留下来,大家只能慢慢耗时间,尸位素餐,孔子是不会这样做的。孔子此后周游列国,他的生命精神在五十五岁以后全盘展现出来,若没有经过这番检验,怎么知道孔子是真金还是假金呢?
【第196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十六章以及第十七章。
第十六章的原文: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叶公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说:“使境内的人高兴,使境外的人来归。”
我们提过“叶”这个字,在古代念成shè(ㄕㄜˋ),今天念yè(ㄧㄝˋ)。叶公是一位楚国大夫。楚国大夫为什么称“公”呢?因为楚国的国君认为自己和周朝天子是平等的,也称楚王。称王和称公是不同的。现在习惯称王公贵族,在当时,称王的只能是周天子,各国国君只能称公,比如齐景公、鲁定公,都是称公。楚国国君既然自称楚王,他底下的官员就抬高一级,所以叶公一个大夫也称公。
楚国强大之后,内部开始纷乱了,因为各方的势力互相排挤和冲击。所以叶公请教政治的时候,孔子也是因材施教,说要近悦远来。现在一般常看到这四个字的是在餐馆,经常挂个牌子写“近悦远来”,这出于《论语》。当然这样做也没有人反对,至少儒家的思想是传下来了。在古代,人民的迁徙是比较自由的,不大受约束。所以,后来到孟子的时代就有一段很有趣的事,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就抱怨了,河内发生饥荒,我就把河东的粮食运到河内,又把河内的一部分百姓迁到河东,让大家都可以活命;河东发生饥荒,我用一样的方式来做。考察各国的政治没有像寡人这么用心的,但是邻国的百姓没有减少,寡人的百姓没有增加,这是为什么?这段对话说明到孟子的战国时代中期,情况也是类似,一个国家政治上轨道,老百姓过着幸福安定的生活,外面的人就会移民进来了。如果这个国家有问题的话,老百姓就移走了。耕田需要人、打仗需要人,有人国家才会强大。孔子这里说的“近者、远者”,我们翻译成境内之人和境外之人。国境之内的人已经是楚国人了,希望你们开心;国境之外的人,希望能吸引到楚国来。以今天来说,你是本国人,就要让你过得开心,以做本国人为荣,不要再移民了。这当然是我们普遍的愿望,如果很多高端人才都移民走了,那国家将如何呢?世界上很多国家特别欢迎高端人才,有钱、有本事的,它就欢迎。它能吸收人才,竞争力就强了,而我们这些发展中的国家,人才就被吸走了。那么人才什么时候能回流呢?就要看政策是不是做得更好。所以孔子说的这段话今天还是有用的。
接着第十七章也和政治有关,原文是: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子夏担任莒父的县长,请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说:“不要想要很快收效,也不要只看小的利益。想要很快收效反而达不到目的,只看小的利益反而办不成大事。”
子夏是孔子的高材生,他担任莒父的县长,已经是大夫了。鲁国大的家族,每个都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县,可以封很多人当县长。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他当县长的时候孔子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请教老师应该怎么样把政治做好,老师给他的答案是不要想要很快产生效果,欲速则不达。我们现在还在使用这句成语,但同时又办了很多速成的补习班,说是可以让人立刻把英文提高到什么样的程度。到最后呢?考完试之后恐怕都忘光了,因为没有基础。许多事情都是有顺序的,必须照顺序来。我们有这种经验,有时候为了赶路去一个地方,别人说有一条小路比较快,结果走着走着迷路了。你走大路的话虽然塞车,最后还是到了。我们都知道龟兔赛跑,乌龟怎么跑得过兔子呢?不要说谁输谁赢,光是龟兔放在一起赛跑,已经让人震撼了。兔子觉得太容易,反而疏忽了。乌龟的特点就是慢慢爬、不要停。西方有个类似的笑话,说阿奇里斯让乌龟先走一步,就永远追不上乌龟。阿奇里斯在希腊时代是神话里面的重要人物,外号叫飞毛腿,为什么跑不过乌龟呢?因为阿奇里斯让乌龟先走了一步,而这一步是由很多点构成的。多少点呢?无限的。因为点不占空间,所以这个空间里面的点就是无限的。当阿奇里斯的前腿接近乌龟后腿的时候,乌龟又前进了一点点,那一点也是无限的。你怎么可能在有限的时间通过无限的点呢?这变成一个诡辩了。在希腊时代有很多类似的诡辩,比如说,一粒沙掉到地上有没有声音?一粒沙这么细,用放大镜才看得到,怎么会有声音?但如果没有声音的话,为什么一堆沙掉到地上有声音呢?如果一堆沙掉到地上有声音,那么一粒沙掉到地上也有声音,只不过你没听到。这些都属于诡辩。在这里,欲速则不达是说,如果贪快的话,就反而达不到设定的目标,任何事情都有它的规矩和规律。
再看第二句话,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现在国家建设,有的地方开高速公路,开始便决定开四线道,这时很多人便嘲笑,认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流量,何必浪费钱开四线车道,等到经济繁荣之后才发现,四车道不够用,说明开始建设的人很有远见,是办大事的人。如果开始按照反对的人的意见,不要四车道,一车道就够了,那每隔几年就要拓宽一次,问题可大了。这叫做见小利。
在政治上也一样。但问题是,通常在政治上大家都喜欢急功近利。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桥,旁边立一个简单的碑,说明是谁当县长建的。说实在的,不太会有人注意谁造的桥,有桥过就好了,我们今天所享有的一切不都是祖先所留下来的好东西吗?一定要刻石为念,让大家知道这是我造的桥,到最后,大家就要问这个人是哪一个朝代的县官呢?搞不清楚。你不需要看这种小利,计利当计天下利。所以孔子劝他的学生,虽然是一个县长,但是要考虑长远。比如,县的建设不要只考虑三、五年,要考虑三、五十年,让后人都可以受益。我去欧洲看到一座教堂,旁边注明,这个教堂从开始建造到建造完成历时三百年。开始出钱建造的那一批人根本来不及见到教堂完成,看到教堂完成的是三百年后他们的子孙,一棒接一棒把教堂盖起来。那座教堂看起来真是宏伟!如果抱着成功必须在我的想法,这座教堂就不可能成为重要的名胜了。
【第197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的第十八章,原文是: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叶公告诉孔子:“我们乡里有个正直的人名叫躬,他父亲偷了羊,他亲自去检举。”孔子说:“我们乡里正直的人做法不同: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这里面自然就有正直了。”
这段话千古以来引发了许多争议。儒家被人批评为:只重人情而忽视法律,不能现代化,都与这句话有关。甚至还有人说,爸爸贪污拿了钱,子女替他否认,这是受孔子的影响。说实在真是冤枉,美国有很多黑道中人,骗了很多钱,其子女也照样隐瞒,请问他们学过《论语》吗?孔子说,爸爸要替儿子隐瞒,儿子要替爸爸隐瞒,因为这是一种人性自然的表现,家丑不可外扬。叶公说我们楚国有一个人非常正直,他的名字叫躬,所以他直接说“直躬”两个字──古时候有个习惯,你名叫躬,又很正直,就把“直”加在你名字前面,变成“直躬”了。就好像有一个强盗,据庄子说,是柳下惠的弟弟,叫做跖,因为他是强盗,最后人称“盗跖”。等于是把的特色加在名字上。这位直躬,他爸爸偷了羊他亲自去检举,楚国人都说他多么正直啊!孔子如果是一个老好人,他同样可以说那不错、我没有意见。而孔子这时候偏偏要讲上述那样一段很难理解的话,我们就要问了,孔子为什么强调隐瞒里面反而有正直呢?直,在《论语》里面出现过很多次,代表“真诚而正直”。不要只把它理解为正直,因为天下哪一个人不认为自己正直?你到监狱找一些犯人问,他们也会觉得自己很正直。所以正直牵涉到判断,标准由谁来定?我们比较强调真诚,认为这个“直”字,代表真诚而正直。请问,你如果真诚地看待自己,父亲偷羊你愿意他被发现吗?当然不愿意;儿子偷羊做父亲的喜欢他被发现吗?当然不喜欢。这是很真诚的反应。所以,儒家不是为了人情而忽视法律,而是注意到人情自然的表现,不要扭曲它。假如现在我父亲偷羊我去检举,别人说这个人真了不起,为了公理、为了正义而检举父亲。但我一定会觉得,父亲偷羊这件事情,被别人查到我就认了,要我去检举,以后我吃得下饭吗?怎么做人呢?父亲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所以如果父亲偷羊子女去检举的话,违反人性正常的愿望,这是儒家反对的。儒家很重视真诚,这也是一个例子。
孔子说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这其中“有直”,并不代表这就是直,而是指里面有真诚的情感。中国历代法律也强调,在三等亲之内,作证不见得被采信,因为可能会有人情上的考虑。这就是儒家的思想。所以我们千万不以为儒家反对法治。孔子自己当司寇(就是司法官,负责治安)的时候,公正严明地照法律来做,把鲁国治理得很好。此外,这里没有谈到是非曲直的问题,我父亲去偷别人的羊,也许别人欠他钱不还呢?我父亲除了偷羊没有别的办法,偷一只算一只,抵一点账吧。这背后的原因很复杂,没有人知道。所以他只问如果父亲偷羊儿子要不要检举,儒家是希望儿子隐瞒的,别人检举是别人的事,做儿子的没有资格、没有权利这么做。同样,比如我发现我儿子考试作弊,便到学校检举,向校长报告,大家都会觉得这个爸爸很奇怪吧。
孟子后来在这点上有一个精彩的引申。孟子有一个学生故意问,如果舜的爸爸杀人,舜该怎么办?我们知道,舜是天子,他爸爸瞽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瞎眼的老头)实在是不明事理,曾经帮助舜的弟弟谋杀舜。所以学生就问了这个问题。孟子说,让皋陶去抓,因为皋陶是司法官,他于法有据,本来就应该抓杀人犯。学生再问,舜真的会这样做吗?孟子回答说,舜会把天子的位置辞掉,背着爸爸顺着海边逃跑,找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住下来,和父亲一起过着平常的生活,快乐得忘记了天下。舜不可能又当天子又保护爸爸,当天子就应该执行法律,但是如果不当天子,就是一个单纯的儿子,那就带着爸爸一起逃吧,司法官追到了就给爸爸送牢饭,追不到,就和爸爸在天涯海角过着自然的、充满亲情的生活。
这是儒家的思想。秦始皇靠法家得到天下,法家到最后就是四个字:刻薄寡恩。秦统治天下到秦二世就结束了,十几年而已。李斯是秦始皇的宰相,死前对儿子说,我想再和你一起出东门,牵个大黄犬去打猎,但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作法自毙。法律那么严苛,杀了许多人、关了许多人,自己碰到的时候就活不下去了。真正的法律是帮助人的,不是残害人的。所以,儒家对于法律的态度很简单,法律是为人而设的,法理不外乎人情。父子亲情是不能够替代的,父母子女这一伦在儒家里面被认为是不可逆的。什么是不可逆?你是我的朋友,你对我不仁休怪我对你不义,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妻之间也可能分开,但是父母子女这一伦不同,人无法改变这层关系,这是合乎人的天伦。
【第198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十九章,这一章的内容是这样的: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樊迟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平时态度庄重,工作认真负责,与人交往真诚,即使到了偏远的落后地区,也不能没有这几种德行。”
这是樊迟第三次请教什么是仁了,《论语》里面只有他三次请教什么是仁。我经常把“仁”翻译成“行仁”,说明仁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作,你怎么去走上正路。樊迟三次请教一定是在不同的时间,甚至不同的年龄,所以孔子的回答根据他当时的情况各有不同。在这里所说的是平时、工作时、与别人交往时该如何行仁。
我们要了解儒家思想,除了讲人性向善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何谓善,否则只讲人性向善或者本善,并不具实质意义。一般人讲善通常都会考虑两个重点:第一,善是不是动机;第二,善是不是行为的效果。有些人认为一个人动机好,他就善了,果真如此吗?假如一个年轻人在路上看到一个老太太,她太靠近车道了,后面有大卡车开过来,他觉得老太太很危险,他要救人,想把她拉过来,结果他这个时候摔了一跤,反而把她推过去了,被车撞到了。这个人绝对是善意的,但结果是害了人,请问他的行为是善的吗?动机善,还要手段正当,结果要好。另外一种说法认为善在于效果,比如我今天上班在路上,快迟到了,拼命地赶路,结果旁边发生车祸,我要不要救人?如果这个时候救人肯定至少会迟到半小时。到了公司不知道如何向上司报告,上司不见得相信我,于是我心想,算了,不要多管闲事。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电视转播车,我心想,想上电视就是此时,立刻救人。新闻片中午发佈:某某人在某某公司上班,他勇于救人。公司不但不说我迟到,还计功两次放假三天。那请问这个人是行善吗?他的动机非常复杂,但是他真的是救了人。请问什么是善?在于动机,还是在于行为结果?这些各有它的问题。
儒家所谓的善该如何理解呢?儒家很喜欢讲四种善,在《孟子》里面就多次提到“孝悌忠信”这四个字,分析之后就会发现,孟子所谓善的行为,每一样都是指自己与一个特定的人之间的适当关系:孝是我与父母之间,悌是我与兄弟姐妹之间,忠是我与长官之间,信是我与朋友之间。没有例外。所以儒家所谓的善,一定是本身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怎样才算适当的关系?如何判断?这一点最难。张三对他父母亲的作为可称为孝顺,我依样画葫芦学张三的行为,却不见得是孝顺。我父母抱怨我不孝顺,我说人家张三这样做父母说他孝顺,为什么我这样做反而是不孝顺呢?父母就会说,你又不是张三的父母生的,你是我生的,要照我的办法来做。所以天下人都说我孝顺不算,我的父母说我孝顺才算。相反的,天下人都说我不孝顺无所谓,我的父母说我孝顺就行了。这是儒家的思想。提起孝顺,我常常会谈到自己的经验,中年之后,我常陪父母亲打麻将,因为母亲半身不遂,这是我的孝顺方法。我的学生听到之后回家也想陪父母打麻将,父母不愿意,还责怪他!我对学生说,不能学我,你们要孝顺就陪父母爬山,让父母更健康。如果我母亲可以爬山,我的孝顺就是陪她爬山,但是很不幸,我母亲不能行走,所以我只能陪她打麻将。
儒家思想不是教我们学表面,而是要有真诚的心,同时要注意到与我们相关的人对我们有什么要求,这个时候再尽量来做,做的时候不要违背社会规范,那就是我们做到的孝,或者悌,或者忠,或者信。
所以樊迟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平常要态度庄重。这是自我要求,儒家一定会把“恭”字作为自我要求。孔子曾经提过子产,他说子产有四方面做到了君子的要求:第一,“其行己也恭”。恭代表严肃、代表庄重;接着,做事的时候敬,也就是认真负责;第三,与别人相处来往要忠。忠代表真诚。儒家没有关起门的圣人,想学儒家做君子,一定要打开门和别人来往,因为善在于我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因此,孔子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孔子和老者、朋友、少者之间的互动关系。本来,以孔子的能力和才华,要归隐田园过自在的隐居生活,实在太容易了。他在鲁国当过大夫,靠退休金过日子也很容易,何必这么辛苦周游列国呢?因为善是己身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而别人是谁?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别人。只要有能力,希望天下人都因为我们的努力而过得更快乐。这样的说法,不是希望每个人都忽然之间想做伟大的事情,而是希望通过儒家的教育使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念头,都从自己开始和身边相关的人创建适当的关系,这个世界就会慢慢走向更理想的境界。相反的,没有这种观念,有些人说自己一家人处得好就是好,有些人说我只管本国人,外国人不要管。孔子心中没有这种区分。我们以前讲过,孔子家里的马厩失火了,他下朝回家听说之后只问了一句话:有人受伤吗?这个“人”可能是马车夫、工人、佣人,都是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权没有保障的,但对孔子来说,他们都比昂贵的马更为贵重。这说明孔子具有真正的人道精神。所以学儒家的时候,这点一定要掌握。
末句“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即使到了偏远的落后地区,也不能没有这几种德行。为什么到了夷狄之地也不能没有这几种德行呢?因为蛮夷之地的老百姓虽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也不太开化,但是人性是一样的,照样是向善的。掌握这个观念之后,《论语》中很多话语一看就明白了。
【第19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二十章,这一章的原文是: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贡请教:“要具备怎样的条件才可以称为士(古代的读书人称为士)?”孔子说:“本身操守廉洁而知耻,出使外国不负君主所托,就可以称为士了。”子贡说:“想请教次一等的表现。”孔子说:“宗族的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里的人称赞他尊敬长辈。”子贡说:“想请教再次一等的表现。”孔子说:“说话一定要守信,行动一定要有结果,这种一板一眼的小人物,也可以算次一等的士了。”子贡再问:“当前的政治人物怎么样?”孔子说:“这些人的器识像是厨房里的小用具,算得了什么?”
这话听起来真是痛快。读书人和一般人有何不同?在于读了古代的经典之后,知道一个国家、社会应该怎么样发展,一个人应该怎么样掌握人生的光明坦途。所以,子贡就问,怎么样才可以算是读书人。孔子的回答分为三个等级。
最好的是本身操守廉洁而知耻。儒家的羞耻心是指个人的行为达不到某一个共同的标准,自觉惭愧,这就是知耻。西方讲到人时,经常提到罪恶感,因为他们有宗教信仰的背景,人面对上帝,上帝代表完美,而人永远都不完美,所以人有罪恶感。中国人没有罪恶感,但是有羞耻心,他把社会上高的标准与自己的作为一比较,发现差太远了,不好意思。所以作为读书人,要知耻。一旦做官了、出使外国,要能够执行君主的命令,让他不要失望。能够有内在的修为,又有外在的成就,这是读书人的最高表现。
子贡就问第二等的人怎么样?孔子说,在宗族里别人说你孝顺,在乡党里别人说你尊敬长辈。孝与悌的范围很窄,因为孝只能对于我们的父母亲,或者宗族里面的长辈;悌就是对一般的长辈。敬老尊贤,说明这个人的表现中规中矩。这是第二等,这等人没有机会替国家做大事。
子贡又问第三等。孔子好像有点勉强,他说的第三等我们会觉得不大容易理解,是“言必信,行必果”。这六个字本来很好,说话一定要守信、做事一定要有结果,这有什么问题呢?孔子也说过“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一个人说话没有信用的话,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行得通啊。好像牛车与马车,轭与车体本身连接的环节不见了,牛和马怎么拉车呢?无路可走。但是,孔子在这里居然说,说话一定守信、做事一定有结果的人是“硁硁然小人哉”。小人,代表一板一眼只注意到细节,没有恢弘的器识的人。孟子也说过“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这是大人。为什么说话不必守信呢?因为与别人约好做事,等你实践的时候一定是隔了一段时间。比如,我去年答应你做一件事,现在答应的时间到了,我要不要守信呢?那就要看从去年答应到现在,这之间有没有发生重大事件。我最常举的例子就是,我买一把猎枪,你和我约好下个月借去打猎,好朋友没问题,先答应你,下个月枪借给你。就在这一个月之内,你出现了问题,患了忧郁症,有自杀的倾向,请问下个月候我还要借你枪吗?如果像孔子说的那种“言必信”的人,我就把枪借给你,你有没有自杀是你的事情,不要怪我,反正我守信了。在这种状况下,若一定要守信,就犯了儒家所说的“小人”的毛病。所以,守信用也要有宏观的眼光,要随时观察,否则儒家岂不是变成不知变通了吗?“行必果”,做事一定要有结果。这听起来应该是对的。假设我帮你盖一栋房子,盖了一半才发现你是用来藏毒品的,那我还要不要帮你盖呢?我盖了一半不盖了,因为我发现了事情的真相。这是儒家的思想。与别人来往要有原则,在正常情况下绝对守信、绝对做事有结果,但要随时保持灵活的判断,有变化就要调整。西方也有类似的讨论。比如两个人坐船,船沉了,他们逃到荒岛上。一个人临终时对另一人讲了个秘密,说在哪里藏有宝藏,请你回去之后告诉我儿子。另一个人真的得救了,回去了。请问他要不要把这件事对那人的儿子说呢?他去打听了一下,发现这个人的儿子正在做黑道生意。这个时候他还要遵守诺言吗?若是我,会像孔子说的一样,做事不一定要有结果,说话不一定要守信。我把宝藏捐给慈善机构,做公益事业。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哪一个人的钱不是从社会赚来的?
这就是儒家思想,非常灵活,今天西方最好的伦理学、最适合我们用的,也不过如此。所以我们学了儒家之后就知道,绝对不能胶柱鼓瑟。孟子常常说,一个人不知道变通,再多的书都算是白读了。
“言必信,行必果”,居然被孔子说成是硁硁然小人。子贡进一步问,现在鲁国这些当政的人怎么样?这个问题实在是多余的,孔子的语气有点像抱怨,说这些人是厨房里小小的碗盘、餐具,有什么好谈的!孔子是很有自信的人,才会用这样一句话概括。但也不能怪他,鲁国的政局确实很少有上轨道的时候。
我们由此知道,孔子对读书人的期许是多么高,我们也可以从中判断自己到哪个层次了,下一步应该怎么样再往上走。
【第200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二十一章,原文是: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孔子说:“找不到行为适中的人来交往,就一定要找到志向高远或洁身自好的人。志向高远的人奋发上进,洁身自好的人有所不为。”
本章提到交朋友的问题。交朋友可以考虑三种人,最好的当然是中行,中行的人当狂则狂,当狷则狷。这八个字不容易做到。狂者进取,就是奋发上进。这种人有谁呢?《孟子》里面特别提到曾参的父亲曾皙,也就是曾点。曾点在《论语》里面只出现了一次,但那一次就石破天惊,让孔子公开说,我欣赏曾点的志向。曾点的志向与别的同学要当军事家、政治家、外交官不同,是一种生活态度,配合天时地利人和,随遇而安,让自己自得其乐,那才是活在世界上的正确态度,使一个人拥有完整的生命。佛教说“人身难得”,人有这个身体是很难得的。那当然要过得快乐,而这个快乐一定要配合修行,因为只有修德行善才是真正的快乐来源。别的同学都是能做大事、能做大官的人,像子路、冉有、公西华,都在《论语》里出现过很多次,但是曾点出现一次就够了。孟子说,曾点是狂者。他有什么特色呢?他一开口就提古代人如何,尧舜如何,看不起同代的人。孟子说他“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说话无法照顾到他的行为,也就是说,他说的话自己无法做到;行为照顾不到他说的话,说明他做的事情与言论不能配合。别人看到他就觉得这个人是一个狂者,眼高于顶,只看古人不看同代人。但是也不能说狂者不对,人本来就应该取法乎上,只不过他脚踏实地的功夫不见得够。曾点的作为,也反映出性格上的缺点。比如曾参经常挨打。曾点打他,恐怕是恨铁不成钢,但他打得也太凶了一点。有些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曾参有一次在田里除草,瓜还没熟,他不小心把瓜藤弄断了,就被爸爸打得晕过去,好久才醒过来。看到这段话会觉得太可怕了,家庭暴力。但是曾参还是很孝顺,《孟子》里面讲孝顺的时候,经常引用的人是舜,另一个就是曾参。曾参如何孝顺曾点呢?每一顿饭都有酒有肉,让老人家吃得很开心。老人家眼睛快瞎了,看不清楚,吃完之后就问还有剩的吗?曾参说,有,剩下很多。然后请示父亲剩下的酒菜要送给谁。这是曾参的孝顺,让爸爸虽然年纪大了、眼睛瞎了、身体不行了,还可以行善。所以孟子就说,曾参除了养其体,奉养父亲的身体之外,还能养其志,奉养父亲的心意。这是重点。什么叫父亲的心意呢?还是我讲的人性向善。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但还是希望行善,所以儿子就准备很多酒菜,按照父亲说的把剩下的送给邻居的穷人,让爸爸很快乐,满足他的心愿,孟子说这就是“养志”。如果真的想要明白儒家的话,不能忽略《孟子》。《孟子》把孔子的思想做了全盘的发挥。《孟子》里面说到曾参真是孝顺,但是曾参的儿子就没有这么孝顺了。曾参年纪老了,儿子曾元奉养他的时候也是每一顿饭都有酒有肉,但是父亲问有没有剩下的,他回答说没有了,准备把剩下的热了,下一顿再给父亲吃。孟子说这样不够好。为什么?因为无法让父亲的心意得到实现。这是儒家讲的孝顺,除了奉养父母的身体之外,还要让父母有机会行善,用父母的名义行善,这样父母才有真正的快乐;否则父母只是被奉养着,活到很老,这算什么呢?养老院也做得到啊。所以我们学儒家,这些地方才是关键。
我们交朋友也好,办教育也好,该怎么做呢?我认为,一定要从第三步做起,就是“狷者有所不为”。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受教育的意义就是能够知道某些事不是不能做,不是不想做,不是不敢做,而是不屑于做。有一个指标,人受教育越多越不屑于做某些事。因为那些作为没有格调。要我走后门、让我贪污、叫我去拉关系,我不屑于做。这叫做狷者有所不为。孟子说得很清楚,有所不为者才能有所为。人生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没有选择,任何事都做,那就如同到处买彩票指望中奖一样。人生哪有靠运气的?然后,再找狂者。志向越高越好,但是要脚踏实地朝志向前进,不能只是说大话。如果不能把握当下,哪里有将来呢?现在也是过去的将来啊。这就是儒家的思想。
最好的是中行者。中行者去哪里找呢?太难了。但是我们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中行”两字和“中庸”类似。中庸就是用中,“中”代表内心的真诚的力量,向善;“用”就是选择,选择如何把向善的力量表现出来,也就是《中庸》第二十章所说的,“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让自己真诚就是人类的正路。换句话说,人活在世界上,没有老师,或者没有其他方面的规范,问题并不大,只要能真诚,以平常心做事,所做的事依然能中规中矩。让自己真诚是人类唯一的正路,因为宇宙万物里面只有人类可能不真诚,可能计较各种利害关系。《中庸》还说:“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所以人生的正路就是四个字:择善固执。如果人生的正路是择善固执,人性当然是向善。所以人生就须择善来实践,最后要止于至善。如果人性本善,那何必再择善呢?
这就是《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们讲中行的时候,顺便把中庸之道做一个发挥,其中关于交朋友、受教育的论述,都值得我们参考。
【第201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二十三章以及第二十六章。为什么隔了这么远要合在一起谈呢?我们看了原文就会知道。第二十三章的原文是: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第二十六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先说第一段。孔子说:“君子协调差异而不强求一致;小人强求一致而不协调差异。”“和”字并非不分是非对错,那是乡愿的作为,孔子一向对乡愿毫无兴趣,甚至是加以批判的,乡愿就是好好先生。比如,有两个人吵架,他说你们别吵,你没错、他也没错,就是我错了。这样一来就不分是非善恶了,等于是和稀泥。儒家很讨厌这样的人,因为他没有是非观念,最主要的是,他完全不真诚。孔子说,经过门前不进来和我讨论,我唯一不觉得遗憾的就是乡愿。所以,儒家讲和谐不会是只为了息事宁人,追求表面的和谐而忘记是非善恶的道义。我们这里讲“君子和而不同”的“和”,最好理解为演奏音乐时各种乐器虽然声音不同,但是配合起来很和谐。孔子对音乐颇有造诣,现在很多大指挥家,指挥几十种乐器,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耳朵很灵敏,有一个音高了一点、低了一点,他都不放过。我们听的时候觉得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但是他们不行,非分辨清楚不可。各种声音各有各的特色,合起来是一个整体,追求整体的和谐。这就是“和”。君子和而不同。“同”,就是只能用我一个人的说法,大家都要认同我。这不是君子所追求的。因为人本来就是各有差异,求同存异,各自保持差异,追求大家相同的部分,就可以沟通了。
其实,求同存异在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社会群体里都存在。要求完全一致,就像中学生穿制服,看似很整齐,但是学生心里想什么呢?所以不要只求外在的一致。日本有一所私立学校,教孩子绑鞋带,连鞋上有几个孔,哪一边先穿过去都要规定,严格得不得了。但是这样的孩子一旦从学校毕业之后,像脱缰野马,有时更不好管了。因为只是外在的压力使他进入一致的情况,他没有内在的要求,也不懂得与别人协调差异。所以,谈到人与人相处,大家和而不同,就暗示大家都是君子,但事实上不容易做到。和而不同的原则,就是要尊重他人、善待他人。儒家常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能尊重他人就能对彼此的差异客观地理解,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没有从对方的立场来看问题。换位思考,将心比心,自然能多一些谅解。比如我上课教书,就要自问如果我是学生,这样上课的方式我能接受吗?如果我自己都听得快睡着了,又怎么能怪学生打瞌睡呢?
这种换位思考,使人相处起来相对比较容易。尽量替别人着想,如果别人反对我,我就从他的角度、从他的立场反思他为什么反对我。这样就很容易协调差异了。
另外一段说到,“君子舒泰而不骄傲,小人骄傲而不舒泰。”人为什么骄傲?自我中心、自我意识太强就会骄傲。孔子曾经说过,骄傲非常不好,即使有周公这样的才华,如果既骄傲又吝啬,也不值得一看了。与别人对立,和别人比较,才会骄傲;如果不和别人相比,认为每人各有特色,那就很舒坦了。
有一次我去演讲,讲完之后一位听众在门口等我。他说,傅教授,三年以前听你讲过这个题目,今天再来听,发现你有很多话以前都讲过了。我说,很抱歉,我这次准备得不够好。这时候,旁边一个人替我辩护。他说,有一个人对胡适之先生说,十七年前听你讲这个题目,隔了十七年,怎么内容完全一样?胡先生说,我讲的是历史,当然完全一样了。这是很妙的回答。我们哲学没有这么容易,我不能说我讲的哲学都一样,哲学就是不同,否则如何配合时代的变化呢?所以,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诫自己不要有太强的自我意识,偶尔看别人得意的时候也不要去减他的威风,泄他的底。孔子最讨厌讲别人缺点的人,看到别人得意,就到处说他以前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成长的过程,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达到何种程度。
君子的一大特色就是无私,无私这两个字不容易做到。像颜渊的志向是“无伐善,无施劳”,不夸耀自己的优点,不把劳苦的事推给别人。他做到了无私。能够没有私心,和别人来往时可以轻松自在,不会骄傲。小人就是私心太重,什么都要和别人比,最后可能众叛亲离,没有朋友了。
这两段话谈到君子和小人的对照,对每一个人都是很好的参考。
【第20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二十四章,原文是: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子贡请教说:“全乡的人都喜欢他,这样的人怎么样?”孔子说:“并不可取。”子贡再问:“全乡的人都讨厌他,这样的人怎么样?”孔子说:“也不可取。比较可取的是,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坏人都讨厌他。”
这段话很有趣,因为古代农业社会安土重迁,全乡的人世代都居住在这里,一个人从小到大,做好做坏大家都知道,所以一个乡村里面哪些人是好人、哪些人是坏人,大概都有一个共识。那么,全乡人都喜欢的人为什么得不到孔子的肯定呢?因为一个人要做到让全乡都喜欢,代表他很可能是乡愿,对每一个人都很客气,长袖善舞。当然,我们也不一定反对这种人,但是能被全乡里所有的好人与坏人喜欢,这种人显然是黑白两道全讨好,这就未免是非不分了。子贡可能有点赌气了,一听老师说不可取。他就倒过来说,全乡人都讨厌他,这样好不好呢?一般人不会这样问的。所以各位可以看到,孔子的学生和我们一样,有很多缺点,有时候说话也会赌气。孔子说,这也不可取。那怎么才算好呢?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坏人都讨厌他。这话的前提是,好人坏人是大家的共识,所以被所有的好人喜欢,被所有的坏人讨厌,代表这个人不错,有原则,不做乡愿。但这话不能倒过来说,既然坏人喜欢我、好人讨厌我,我也算是一半好人,那是讲不通的。
这段话反映了古代生活的情况,今天很难这样说了。今天社会流动性极大,邻居知道谁好谁坏呢?很难区分。
交朋友的问题在西方作过不少研究。几个人做朋友,代表彼此有共识、有向心力。但是不要忘记,只要我们一小群人成为朋友,对于同一个团体里的其他人就是一个威胁。因为别人看到我们几个来往密切,会觉得被排斥、被孤立了。到后来同学们各自成立朋友圈圈,一个班就分成好几个区块了。当然,这也不见得完全不好,因为本来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人喜欢这些,有人喜欢那些。学校里面有很多社团,社团不问背景不限科系,只要休闲的时候参加活动,大家兴趣一致就好了。但是任何一个团体都要自觉,对于团体以外的人,会形成一个压力。有些人很能合群,可以在好几个团体都有朋友;有些人则比较不合群。我从小是属于比较不合群的,什么缘故呢?因为我小时候口吃。现在别人都说听不出来,那是因为我经过了长期的训练。说话重要的不是说得流利不流利,而是有没有内容。口才非常好,讲得却没有内容,那也无趣。如果口才很好,专门搞诡辩,也不行。在古代的名家学派,代表人物如惠施、公孙龙等人都善于诡辩。大家听了之后会觉得他们口才好,实在是天才。惠施曾说鸡蛋里面有毛,如果蛋里面没有毛的话,为什么孵出来的小鸡有毛呢?这就是诡辩。他还说,乌龟比蛇还长。乌龟怎么和蛇比呢?他说把龟壳拿掉,说不定乌龟真的比蛇长。他说,白狗是黑的。别人问,白狗怎么是黑的,你用词有问题吧?他说,白狗的眼珠是黑的。这种辩论他一讲就是几十个。可是,这种人再聪明有什么用呢?口才再好又算什么呢?
所以,当我们有一群朋友时,一定要记得朋友圈子之外的人的感受,否则这一群人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兴趣嗜好,圈外的人就有压力,到最后互相排斥。
交朋友最好不要有偏执,像同学、同乡、同道,或者是同样信仰,最好能够以道义作为交朋友的原则。不论中国人、外国人,有朋自远方来,四海之内皆兄弟,只要有道义,交朋友不是问题。但是,有些人专门讲交情,讲交情范围就很窄,到最后就正好是孔子说的,只有行仁者能真的喜欢好人和讨厌坏人。一般人都是喜欢朋友、讨厌敌人。敌人再怎么好我都讨厌,因为他是我的对手;朋友再怎么坏我都喜欢,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这样一种风气是很普遍的。我们在学术界经常会互相评审,比如,有人想投稿登在一本杂志上,叫我评审。我先看是不是朋友,假如平常和我关系很友善,见面大家很谈得来,便立刻让他通过;另外一个人平常对我不理不睬,写得好不好不管,先除掉再说。我经常参加学术会议,开会的时候也看得出来,有些人是朋友,一个人一讲完话别人立刻呼应,赞美不迭;另外一个人讲完话,别人就起来反对。所以开学术会议有时候很无聊。我这样讲,对学术界没有什么不敬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在学术界。我只是觉得,尤其在学术界,要避免党同伐异,虽然它是人性的弱点。
孔子教训子贡的话,具有普遍的意义。我们不要想让所有人都喜欢,当然更不要让所有人都讨厌。要做到被好人喜欢,被坏人讨厌。有些人很夸张,他倒过来说,喜欢我的都是好人,讨厌我的都是坏人。这样就没办法和他谈了。
【第203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二十五章,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其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之;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孔子说:“君子容易服侍而很难讨好,不依正当途径去讨好,他不会高兴,但是等到用人的时候,他会按照才干去任命。小人很难服侍而容易讨好,不依正当途径去讨好,他也会高兴,但是等到用人时,他会全面要求、百般挑剔。”
这篇所谓的君子、小人,都是大官,要不然凭什么用人、凭什么要挑剔呢?可见,做官的也有所谓的君子小人之分。
为什么君子容易服侍很难讨好?因为他不太计较细节,性格和善大方,虽然官位高,但是很容易服侍。容易服侍代表容易相处。但是你要刻意讨好他的话,他会觉得,奇怪了,这是我个人嗜好,你怎么那么清楚呢?反而会觉得你这个人有点问题了。但是,他用人的时候会因材而使用。我们学习许多知识慢慢成长,有专业,称为“器”,就是我的专长。但是不要以为我有专长就够了,还需要普遍发展人格方面的修养。所以,孔子在前面就提过“君子不器”,不要以作为一种器具为满足。但是君子用人的时候要按照人的器具方面的才干去使用。所谓的知人善任,不要求全责备。所以人有两种,君子让你做事时,会根据你的才干让你做适当的事;小人让你做事的时候求全责备,有一点点事情没有做好就非常挑剔。但是小人又很容易讨好,他喜欢酒送他名酒,喜欢香烟送他名烟,他就很高兴;但很难服侍,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永远不会满足。因为小人是以自我为中心,他用人的时候就要求不能犯任何错误。
我们比较喜欢接触的当然是君子。我举个小例子:我以前有一个老师,他就是像君子一样。他是一个学者,对于世间发生的事都不太在意,你接他的时候说我没有车,我们今天坐计程车吧。他说可以,有车坐就好,能到目的地就没问题。他不太在意,很容易相处。但是你要刻意讨好他也不容易。有时候我们一起吃饭,有人讲笑话。这个老师是留学欧洲的,个性非常古板,有点像德国人那种作风。讲笑话可以,他不觉得好笑就绝不会笑,绝不会应付一下。我们听别人讲笑话,看到大家笑了,我们也笑一下,使气氛好一点。但是,到晚上,讲笑话的人就麻烦了。有时候晚上十二点,讲笑话的人会接到老师的电话,他说,我到现在才想起来你吃晚饭的时候讲的笑话为什么好笑,然后在电话里面笑三分钟给人听。他反应是比较慢的,因为他遇事常大而化之。我们都喜欢这样的老师,他很内向,很木讷,口才不太好,但是很实在。他让你做一件事情,你做得不太好,他也觉得可以谅解,他不会求全责备,很少责怪别人。这样的老师修养很高。另外一个老师就不同了。当然,对于老师我们应该隐恶扬善,但现在只是拿来做比喻说明,如有巧合,纯属误会。他很容易讨好。他的喜好一看便知,但是不容易长期相处,他有一个毛病,大概小时候家里比较穷困,所以他喜欢把快乐创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比如,吃饭的时候我穿一套西装,他看了就问我,西装多少钱买的,我说台币一万块。他一听,就说你上当了。我问,为什么上当了。他说这个最多值五千。我当然很懊恼。他也穿一套新西装,我就问他这套西装多少钱买的,他说台币两百。换句话说,他要让你发现你所买的东西都上当了。当你懊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这个老师还像小孩子一样,斗点心眼,实在是没有必要。所以,后来我们吃饭的时候都先问哪一位老师来?前面那个老师来大家都来吃饭,因为聊天讲笑话他不笑也无所谓,反正也知道他的习惯,晚上准备接电话就是了。第二个老师如果来吃饭的话,我一定说正好有事,宁可一个人在家里吃方便面,也不愿意吃饭的时候听到领带又买错了、鞋子又穿错了这类话。
人的个性真的差别很大。有些人善于自我要求,不太去要求别人。这种人比较好相处。像我自己当然希望做个比较好相处的人,和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我的习惯,说和傅某人一起吃饭,你问他要点什么菜,他一定说随便,非要他讲的时候,只要有个什么炒蛋就好了,蕃茄炒蛋也可以,虾仁炒蛋也不错。因为我牙齿不好,你叫的食物太好、太硬我咬不动,太辣、太咸我也不吃,我自己对食物有很多挑剔,所以就叫一个最简单的。你们有这个本事、有这个条件你们吃,无所谓。人活在世界上不能样样都计较,我可以不计较很多事情,但我认为重要的事情,就非常计较。
我计较的就是《三字经》第一句话写错了。“人之初,性本善”是有问题的,那是宋朝学者朱熹注解《论语》、《孟子》的时候的重要心得。请问,人性本善是孔子、孟子的想法吗?不是,我们都念过了,“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孔子说,善人我没有机会见到,能见到有恒的人就够了。白纸黑字。有恒于什么?有恒于行善,人活在世界上要有恒心努力行善。我们一再强调善人与仁者的差别:第一,善人只知道行善,而不知道为什么要行善,他行善的动力由外而来,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而仁者由内而发,自己要求自己行善。第二,善人绝对不会为善而牺牲生命,而仁者可以杀身成仁。行善的关键就在于对儒家的思想能不能一以贯之,掌握人性的根本道理。
【第204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子路第十三》第二十七章,这一章很短: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孔子说:“刚强、果决、朴实、口拙,这样就接近人生正途了。”
这句话常常被引用,很多人把重点放在木、讷上,因为刚、毅两字比较抽象。什么是“刚强”呢?孔子曾经说过,“吾未见刚者”,我没有见过真正刚强的人。旁边就有人说了,申枨。孔子说,申枨有欲望,怎么能算是刚强呢?从这句话我们引申出来一句成语,叫做“无欲则刚”。有所求就必有所待,别人就可以按照我的欲望来左右我、操纵我──满足我的欲望我就高兴,否则我就难过。刚强代表我有一个目标、我有一个原则,不受任何影响。真正的刚强是不容易做到的。“独立而不惧”,在《易经》里面也特别提到这样的人,“遁世而不闷”,逃避世间隐居起来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人欣赏我也不担心。这是真正的刚强。“毅”代表果决,就像子路一样。曾参也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弘就是气度恢弘;毅就是果决,有坚定的决心。孔子说,刚毅木讷四个字所代表的四种表现或德行,近仁。为什么讲接近?接近就不是完全等于。我们一再强调,孔子很喜欢讲仁与道对照。他的立志有三个对象:立志于学、立志于仁、立志于道。道和仁一起出现的例子,最有名的就是今天孔子研究院在山东曲阜所立的四个大牌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简单来说,道是人类共同的正路,仁是我个人的正路。所以,仁与道可以重叠,对我个人来说,我的仁就是我的道,可以“杀身成仁”,也可以“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孔子会说,仁离我很远吗?“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样一分辨,就比较清楚了,孔子说刚毅木讷接近仁,就是这四者接近每一个人的正路。
刚、毅已经大致解释过了,木、讷两个字就比较容易了。木,就是朴实、很实在,像一棵原木一样。道家的老子很喜欢用“朴”来形容道,形容万物本身的状态、本然如此的状态。为什么朴可贵?因为朴还没有雕琢,一块木头砍下来,可以做桌子、椅子,可以做门窗,也可以做供桌上用来盛祭品的漂亮容器。一旦雕琢,它就失去可能性了。道家讲的朴就是原木。孔子这里讲木,就是说这个人很老实,保持着原初朴实的模样。这样就接近行仁了,因为比较容易以真诚选择自己的路。
至于“讷”,就是说话吞吞吐吐,好像不会说话一样。我们叫做口才笨拙。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司马牛,曾经请教老师什么是仁。老师说什么?“仁者,其言也讱”,行仁的人说话吞吞吐吐。这一方面说明,人在社会上发展就要学会怎么样说话才恰到好处;另外一方面,说话宁可慢一点。孔子一再强调“敏于事而慎于言”,做事要勤快,说话要谨慎,因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刚毅木讷就接近人生的正路,这对于每一个人都有效。因为刚与毅是人应该修养的两种特质,木与讷是人保持真诚的本性。配合起来要找到人生的正路就相对比较容易了。很多人说,今天这个时代是自我推销的时代,一个人刚毅木讷,从学校毕业之后怎么找到工作呢?去公司和负责人面谈,坐在那里绝不多说一句话,老板问你有什么才华,你说没有什么才华,把自己讲得很平凡、很平实,甚至有一点无用。别人会觉得你何必来应征呢?这样的话,就业都有困难了。那该如何是好?〈学而第一〉的第三章“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谈到“鲜矣仁”,本章谈“近仁”,大家可以对照来看。孔子说,一个人说话美妙动听,表情讨好热络,很少有真诚的。这里又说,刚毅木讷就接近仁了。既然巧言令色很少有真诚的,我们就要在此处下功夫。我巧言令色,但是特别真诚,这样就好了。我希望能够让别人了解我的特质,我讲得美妙动听,但都是有根据的、实实在在的材料。让对方了解我的才华,自然就有机会被选用。
我们一再强调,要对《论语》活学活用,绝不要陷入照搬照抄、不知变通的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