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问第十四
【第205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一章。
我们常常提到,要把《论语》的二十篇都记熟的话,大家最好一次记五篇,记的时候顺便把篇序念出来,比如〈学而第一〉、〈为政第二〉、〈八佾第三〉、〈里仁第四〉、〈公冶长第五〉,这个比较好记。接着〈雍也第六〉、〈述而第七〉、〈泰伯第八〉、〈子罕第九〉、〈乡党第十〉,再来是〈先进第十一〉、〈颜渊第十二〉、〈子路第十三〉、〈宪问第十四〉、〈卫灵公第十五〉,最后还有〈季氏第十六〉、〈阳货第十七〉、〈微子第十八〉、〈子张第十九〉,最后〈尧曰第二十〉。你把它分开四组就比较容易记了。
在这里谈到〈宪问第十四〉,“宪问”是两个字,本来应该分开的,“宪”是孔子的学生原宪,又名原思;他请教问题叫做“宪问”。原文是这样的: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原宪请教什么是耻辱,孔子说:“国家上轨道才可以做官领俸禄;国家不上轨道而做官领俸禄,就是耻辱。”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贪婪这四种毛病都能免除,可以算是行仁吗?”孔子说:“可以算是困难的事,至于是否行仁,我还不能确定。”
先看这段话的最后一句。孔子为什么不能确定是否行仁?因为行仁一定不能离开个人,对张三来说这样做算是行仁,对李四来说同样的做法未必就是行仁,应该就当时的处境做一种灵活的思考,明智的判断,才能确定,这是孔子的意思。孔子并不是浇他冷水,他讲了四点,好胜、自夸、怨恨、贪婪这四点以自我为中心的缺点都不做,还是不能谓之行仁,只能说这是困难的事。
首先谈谈原宪。这个学生很特别,他曾经做过孔子的家臣──管家。孔子当司寇是大夫,可以有大夫之家,就请了管家和各级官员,让原宪担任他的家臣,给他的薪水是小米九百石。原宪说我不能接受。孔子说你最好接受,这是你该得的,你可以把多余的分给家乡的穷人。在庄子笔下特别称赞孔子的三位学生,一位是颜渊,大家都推崇;一位是曾参,大家也很熟悉了;第三位便是原宪。庄子为什么称赞他们呢?因为这三个人都很穷,与庄子处境很接近。庄子称赞原宪时,有一段话非常生动,他说:子贡很有钱,坐在马车里,拉车的是一匹又高又大的肥马,他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白色的衬里,去找老同学原宪。因为原宪住的地方非常偏僻、非常狭窄──“居陋巷”,马车进不去,子贡只好下了马车走进去。他对原宪说,老同学你怎么这样落魄呢?原宪说,我这不叫落魄,一个念书人有志向不能实现才是落魄。他倒反过来批判子贡。子贡很惭愧,进退不得。原宪接着说,有学问是用来炫耀的吗?你学了老师这么多理想,有没有实现呢?这就是原宪的表现。本章原宪请教什么是耻辱。我们常常提到儒家的思想有一个特色,要把个人的作为用社会的标准去衡量,所以原宪很想知道人活在世界上如何可以了解或者避开所谓的耻辱。孔子的回答其实很简单,一个人在国家上轨道时,可以做官领俸禄,如果国家不上轨道,却做官领俸禄就是可耻。在别的地方孔子也提到,在国家上轨道时如果贫贱那是可耻的。因为国家上轨道代表政治清明、人才辈出,如果这个时候没能出来做官,又过着很穷困的生活,代表此人并非人才,所以应该觉得自己可耻,好好修练吧;反之,在国家不上轨道时又富又贵也可耻,此人一定是同流合污,完全没有原则。
所以一个人应该有钱还是应该贫困,要看时代、看环境而定。
原宪大概就是因为这句话,后来看到孔子也辞职周游列国去了,便不愿意再做官,此后便过着非常穷困的生活。天下那么乱,连老师都待不下去,学生更该好好修养自己。接着他再问,如果有四种缺点我都避开的话,老师认为这是行仁吗?“仁”这个字在《论语》里面统计超过一百次,大概有一百零七次。像樊迟三次问仁,三次得到的答案都不同。同学们大概都知道了,所以每一个人在课余就常常想,那对我来说,什么叫做行仁呢?原宪并没有直接问老师什么叫做行仁,而是主动提出他的心得,说我避开四种毛病:第一,好胜。第二,自夸。其实好胜和自夸两者十分接近,我胜过别人才能自夸,二者联在一起代表自我膨胀。我不要这样做,我要避开这两个毛病。第三,怨恨。第四,贪婪。怨恨和贪婪也可以放在一起,我贪婪,不能够得到满足,我就怨恨。因为贪婪表示我有很多欲望,看到别人有什么我也想要什么。我的愿望没有实现,就总觉得别人对不起我,好像我专门犯小人,没有贵人相助。这四点都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对自我完全放纵,因而本能、冲动、欲望都表现出来。所以原宪的这种理解基本上是不错的,就是尽量约束自己、收敛自己,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但是我们知道,他的说法是“克、伐、怨、欲,不行焉”,这四点我都免除;而孔子教学生有一个原则,分两面:第一方面,要设法避免所有的不好的行为;第二方面,要正面积极地去做好的行为。所以当一个学生说,老师,我要免除四种缺点,这样做可以算是行仁吗?孔子一定会说:这个固然是困难的事,你要说这是行仁,我不知道。因为他并没有说要积极地去做哪些该做的事。人的正确行为本来就包含两方面:第一,不要做不该做的事;第二,去做该做的事。第一种属于有所不为,偏向狷者;第二种属于勇敢去做该做的事,偏向狂者。这是孔子的思维模式。所以一个学生如果说我不要做这、不要做那,孔子认为这样还不太够,应该积极地去想要怎么样做得更好,这才是正面积极的。
【第206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四章,原文是: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孔子说:“有德行的人一定能说出有价值的话,说出有价值的话的人却不一定有德行。行仁的人一定有勇气,勇敢的人却不一定能行仁。”
这段话分两方面来看,值得我们思考。首先,有德和有言是两个情况。有德的“德”在古代的用法与获得的“得”可以相通。孔子提到德会强调“据于德”,紧紧把握住德,因为那是自己修养的心得,很可能会失去的。德需要不断累积,不断修练,有了好的成果还要继续下去。一个人修练有了德代表有了心得,对于做好人、做好事有了理解,这时说出来的话就是实践的心得,所以“有德者必有言”,因为诚于中、形于外。但是反过来,“有言者不必有德”。这个“不必”不是“不需要”,而是“不一定”的意思。说话说得很好听的人,他不一定有相应的德行。难道一个人很有德行就一定能说出很好的话吗?其实,他不见得是口若悬河,讲的不见得是长篇大论,但是他说出来的话一定很中肯。比如孔门德行科的闵子骞,当鲁国想扩建一个叫长府的仓库时,闵子骞说:“仍旧贯,如之何?”意思是照过去的规模就好了,何必把它扩建呢?因为扩建一个仓库就要收容更多的财物、更多的武器,对鲁国来说不见得是好事。所以孔子就给他一句评语,说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中肯,击中要害。这就是“有德者必有言”,因为他知道一个国家重要的不是武器、不是粮食,而是在上位者有德行,所以劝在上位者不要老想着扩建仓库,要想着自己的德行够不够。这就是“有德者必有言”的一个例证。
至于“有言者不必有德”,因为口耳之间不过四寸,可以道听涂说。听者觉得讲得真有道理,其实说者是只是转述别人说的话而已。自己并没有实践、也没有真的心得。所以孔子对于道听涂说很反感,他说:“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路上听到什么就去说,这种人对道德是完全没有兴趣的。因为他缺乏修练、缺乏自己的心得。所以讲到德与言,不是口才的问题,而是实践的心得的问题。当听到一个人说话说得很好,不要以言举人,也不要以人废言。因为坏人的话不见得都不可信,有时候坏人可以说出很好的话,因为有的坏人也念书,也会说出正确的话。比如在《孟子》里,引用过阳虎的话──“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我们今天还在用。阳虎就是阳货,他在鲁国是一个有名的有权力的人,是季氏家的总管,做过很多坏事。他说,如果拼命想发财,就不会做好事,称为“为富不仁”;同样,努力做好事,不会发财,称为“为仁不富”。我们今天希望大家先发财再做好事。
第二段谈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一个人行仁就应做到“当仁不让于师”,碰到该做的事对老师也不要客气。再加上见义勇为,遇到该做的事就要勇敢去做。为什么“仁者必有勇”呢?老子曾说他有三种法宝,第一是慈、慈爱;第二是俭、节俭;第三是不敢为天下先,要让、要在后面,不要抢先。这出于《老子》第六十七章。老子接着说,“慈故能勇”,一个人真正有慈爱之心的话,才能够勇敢,俗语说“女子虽弱、为母则强”。母亲表现的勇敢经常会让人吓一跳,父亲都比不上。因为母爱是天生的,一旦表现勇敢时,是可以舍命相救的,这就是“慈故能勇”。与“仁者必有勇”一样的意思。一个人有爱心、有仁德之心,遇到该做的事便比谁都勇敢,绝对不落于人后。这是儒家的思想,和道家在这一方面正好一致。真的有爱心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行为表现呢?
反过来说,“勇者不必有仁”。一个人非常勇敢,不一定有慈爱之心。《世说新语》里记载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冲入敌阵,所向无敌。他的叔叔被围困了,他就一个人杀进去把他救出来,有点像金庸小说里面的萧峰,千军万马之中他一个人把统帅抓出来。后来别人就把他的像当做门神一样,专门用来挡煞。这个人确实勇敢,他有仁吗?不见得。仁者的勇敢不以杀人或者伤害别人为目的,最后还是要实现“爱人”的理想。
所以,有德者必有言,我如果要劝别人行善,一定要自己行善之后有了心得再劝,这样才有效果。我们在学校里面教书,对学生说要好好孝顺,自己却没做到,说出来的话就理不直、气不壮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仁者必有勇。做任何事都要问动机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表现勇敢,好勇斗狠也是一种勇,那不好。真正的勇敢是遇到该做的事就不落人后。
【第207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六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孔子说:“君子而做不到择善固执的例子,是有的;但是从来没有小人会择善固执的。”
这段话为什么值得思考呢?因为照字面的意思来看,孔子提出,从来没有小人会行仁。这让我们很奇怪,难道一个人没有志向,不能偶尔也做好事吗?这里我们把“仁”字理解为“择善固执”。因为择善固执是需要一辈子做验证的。既然小人代表没有志向的人,他凭什么要择善固执坚持一辈子,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生命呢?
君子偶尔会做不到择善固执,这种例子是有的。
让我们回顾孔子所说“仁”的意思。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整个孔子思想的核心就是一个“仁”字。怎么去理解这个“仁”呢?要分三个层次。第一,人之性。我生下来就有这样的本性,我把它理解为人性向善。孟子后来说得很多,我如果行善就心安、心忍;不行善,就心不安、心不忍。这说明人性是向善的。孟子说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我的心喜欢理、义(理代表合理性、义代表正当性),就好像我的口喜欢各种美味的料理一样。生命的存在难免牺牲消耗另外一些生命。所以我们在这一方面不必多去深究,孔子也曾打猎,他不射那些在巢中休息的鸟,要射就射在天空飞的鸟,一方面练习箭术,另外一方面也是一种休闲活动;他钓鱼的时候只用一根鱼钩,他不用一根粗绳子绑很多钓钩,一次钓十几条鱼。孟子所说的“我的心喜欢理义,就好像我的口喜欢料理一样”,代表我的心不等于理义,我的口不等于料理,但我的口喜欢料理这是天性,我的心喜欢理义这也是天性。这就是人性向善。最主要的是真诚,这种本性才会自然流露。孔子说过很多话,都是强调要真诚。比如他说,巧言令色,很少有真诚的;《诗经》三百零五篇,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一切都出于真诚的情感。这就是我学习儒家的心得所在,不强调人性向善的“向”,那力量就显不出来。仁的第二层是人之道,就是一个人一生要往哪里走,也就是要如何择善固执的问题。人的一生都在择善固执,而最后的目的是第三个层次,人之成。人的完成是止于至善。那是一个完美的境界。在这里我们要了解,择善固执是需要智慧的。要学习何谓善,并且配合内心真诚的力量去做选择,根据情境和对象来决定该怎么做。孟子特别强调,“固执”绝不是顽固,儒家最讨厌不能变通的人。孔子说自己是“无可无不可”,我没有必要非这样,也没有必要非那样。所以,“固执”是坚持原则,但是要配合实际的状况加以变通。
孔子说:一个君子做不到择善固执的例子是有的。做君子的人努力择善固执,但偶尔还是会犯错,犯错之后再改。孔子也承认自己经常会有小的过失。他说,让我多活几年,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专心研究《易经》,以后就不会有大的过失了。这说明他学《易经》可以避开大的过失,但是偶尔有小的过失还是难免的。在《论语》里面他的小过失也让别人发现了,他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我孔丘很幸运,只要有过失别人就会发现。后来他的学生子贡说:我们老师犯过失就像日蚀月蚀一般,当他有过失时,大家都看到;一旦改过以后,别人还是一样仰望他。说明君子努力在择善固执,偶尔也会做不到。从来就没有小人会择善固执的,则说明小人偶尔会择善,他没受过好的教育,也没什么志向,但偶尔还是会做好事,只是从来不会择善加上固执。至于说择善固执到牺牲生命,那更是不可能。因为为了择善、为了仁义而牺牲生命,称为“杀身成仁”,就成为很完美的君子了。孔子说要杀身成仁,孟子说要舍生取义,表面上牺牲了生命,其实是完成了的生命,不但没有损失,反而成就了这一生的目的。人生自古谁无死?能够在活着的时候选择正确目标完成生命的要求,这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这一段讲到君子小人,是不易理解的。许多人碰到这一段就跳过去。我们要强调的是:就算我们有志向想要做个君子,固执还是很难的。很多时候人会松懈,所以孔子教育学生要做到“无倦”,不要倦怠。设法把每一天当做新的一天,把每一次做事都当做第一次做,就比较不会倦怠。我自己教书三十几年了,还是认真讲课,因为我常常当自己是第一次上课。我讲《论语》讲过多少遍了,每一次都把它当做我这一生第一次讲。这样我才能够让自己不要倦怠。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每一次都不同。能有这样的理解,生命的力量才能够日新又新,源源不绝。
【第208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七章,原文是: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孔子说:“爱护一个人,能不让他劳苦吗?真诚对待他,能不给他规劝吗?”
这两句话最适合用来教育孩子。很多父母照顾孩子无微不至,要求孩子把书念好就好了,别的事都不要管。这句话害了多少孩子,让孩子变得比较自私自利,遇到任何为大家服务的事都不做。所以很多学生上了大学连扫把都没拿过。请问他将来如何去组织自己的家庭呢?怎么和别人合作呢?太难了。在很多大学里都加了一门劳动服务课,让学生在学校对于他本系的系馆,或者学校某些公共活动的地方,去作清洁服务,也算学分的,但不打真正的分数,由老师来督促。这是好事。但是我看到很多学生拿拖把像拿毛笔一样,乱挥的,因为在家里没拖过地,还要老师示范。对小孩过度保护绝对不是好事。
西方一位大哲学家柏拉图,一生没有结婚,但是他说过一句话,说要伤害一个孩子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从小心想事成。这的确值得思考。孩子从小要什么给什么,这小孩就完了,就变成废人了。所以做父母的对于小孩怎么教育呢?“爱之,能勿劳乎”,让他做一点事。小时候父母叫我们分担家务,帮父母扫地、洗碗、倒垃圾等。有些父母会要孩子好好写功课,不要管家务事。请问这种话要说到他几岁呢?孩子一路长大都没有做过家务事,这是让人担心的。柏拉图不愧是一位哲学家,他自己没有子女,虽然没有亲身的经验,还是可以看得出一个孩子难免有生物的特质──好逸恶劳。让他劳苦活动,他更懂得珍惜环境。比如定期让孩子在家里扫扫地,他就会保持干净。
我有一个朋友,家里有一个宝贝儿子,他请了一个菲佣来照顾孩子。家住三楼,早上起床之后,小孩下楼都要佣人背,背到上初中了还要背。我心里想,这样能背到几岁呢?孩子最终还是要自己走路。自幼好逸恶劳将来怎么独立呢?其实一个人最可贵的是能够替别人着想,知道自己所得来的一切都要感恩。没有感恩的心,一辈子和别人相处都会有困难。因为他得到了不知道感恩,稍微失去、需要牺牲奉献一些,就会抱怨不已。所以爱护小孩就要让他练习劳动,有时候可以稍微谈谈条件。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的,父母都谈条件的,那时候家里很穷,我们好好帮忙家务,下个月父亲发工资时会给五毛钱。我们小时候总把五毛钱存起来,非常珍惜,知道这个钱是努力挣来的,不能乱花。自己努力劳动之后,就会特别珍惜环境,保持干净整洁,因为知道弄脏了自己要负责。这样多好,否则随便浪费资源、糟蹋环境总有人收十善后,这样的孩子永远无法独立。
第二句话,“忠焉,能勿诲乎”,这个忠当然不是指忠于长官或忠于国家,而要理解为“真诚”。别人若真诚对你,能够不给你规劝吗?有人劝告是幸福的事情。一个成人有错误、有缺点,别人看在眼里多半会选择沉默以对,那么大年纪,能改早就改了,如今大概已改不了,何必苦劝又惹你嫌呢?我有时会想如果父母还在世的话多好,印象比较深的是自己都已经四、五十岁了,母亲那时候还在,有时候看到我会说,你衣服穿得够不够,会不会着凉,要不要帮你打一件毛衣。我母亲卧病在床三十年,半身不遂,我心里想您老人家照顾好自己就好了,不要担心我,我到处跑来跑去健康得很。有父母亲这样关怀,是多么幸福的事啊。父母亲规劝是为我们好,老师规劝也是为我们好,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说呢?可以不说的,尤其是学生到了大学以上的阶段。很多学生因为从小生活在太平盛世,不知道什么是战乱、什么是贫穷,以为一切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其实谁能保证一生都那么顺利呢?也许外面还是太平,但个人的遭遇就很难说了,往往是前半生越顺利后半生受的苦越大。美国做过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家里有钱的孩子,到了中年之后,特别容易觉得人生乏味。一个人工作了好几个月,才挣钱买到一双鞋子,一定会很珍惜;如果是父母买的,过生日一口气买了三双鞋子,孩子会珍惜吗?反正穿坏了又来三双新的。父母还在时可以照顾孩子,将来总有一天孩子要独立的,怎么办呢?
从这些话可以看得出来,孔子很了解人性。要一个年轻人成长就要给他训练,甚至是磨练。军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合理的要求是训练,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练。香港人拍很多电视剧,其中有一句话说的真有道理,“慈母多败儿”,一个慈爱的母亲经常会教出败家子。这时候我们要提醒了,慈爱的母亲很好,但是要有智慧。该批评管教就批评管教,否则孩子成长到生命的一个阶段,来不及了。就好像一棵树,小时候没有帮它剪枝叶,它不能长得挺直,长成了以后再去砍斲,那就伤筋动骨了。
孟子强调要易子而教,孔子是就普遍的意义来说,对待年轻人,不管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要爱护他就要让他劳动、让他辛苦,让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得到他所要的东西,不要完全靠别人给予。对他真诚就要劝导他,而不是一味的宽容或替他找借口。
目前我们所读的,在《论语》里面是属于后半部分,越到后来很多话越有分量。尤其是将来会看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益者三乐、损者三乐;君子有三畏、君子有三戒等。所以读《论语》不能永远只看前面几篇,要有恒地继续读下去,对于所有的话都要认真思考。
【第20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十二章。原文是这样的: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子路请教怎样才是理想的人。孔子说:“明智像臧武仲,淡泊无欲像公绰,勇敢像卞庄子,多才多艺像冉求,再用礼乐来加以文饰,也可以算是理想的人了。”稍后又说:“现在所谓理想的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看到利益就想该不该得,遇到危险愿意牺牲生命,长期处于穷困也不忘记平生期许自己的话,也可以算是理想的人了。”
本章提到“成人”,在《论语》里是第一次出现。成,代表完成,是理想的人。因为子路的个性比较直爽,他有很多优点,相对的也有一些缺点,所以他很想知道一个理想的人应该具备什么条件。孔子的回答内容非常丰富,他举的人物都是当时大家认识的。鲁国的很多名人各有专长,但是孔子把四种人合在一起说,再加上礼乐,那是难上加难了。他谈到五点内容。
第一,要明智。像臧武仲。臧武仲是当时鲁国的大夫,以明智出名。
第二,要淡泊无欲。像公绰,没有欲望和私心。
第三是勇敢,像卞庄子。
第四是多才多艺,像孔子的学生冉求。可见冉求这个学生多才多艺是鲁国人都知道的。
孔子举出当时有名的四个人,各有一项特色,我们分析的时候可以把前面三个作为一组。三者类似于现代心理学所说,一个人的生命在心智方面的发展有三方面:知、情、意。在知方面要求要明智,就好像我们说一个人了解人情世故,每一次选择判断都非常正确;第二是不欲,要做到不欲是不容易的,孔子说过“无欲则刚”,代表一个人在情感上没有牵累;第三是勇敢,勇敢代表在意志上能够坚决,比如见义勇为,这需要靠意志来作用。所以我们把西方的心理学或西方有关的学问拿来对照时,就会发现,孔子思考时很自然就把一个人各方面的条件都照顾到了,明智、无欲、勇敢,再接着是才艺,多才多艺方能有路可走,做官做事都没问题。这四个条件都具备之后,还要“文之以礼乐”。我们一再提到“文”这个字,“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用礼乐来文饰一个人,代表一个人受过教育,说话做事合乎规矩,自己的生活也有音乐来调节。孔子说这样可以算是理想的人了。我们一听就知道想达到这些标准非常困难,通常一个人能够有前面四种特色之一就可称为人才了,四者具备真是太难了。这说明人生的修养永无止境。
儒家观察人,是看潜能是否发展,如能加以发展,一辈子便不会停歇。孔子自述五十、六十、七十,每一个年龄阶段都有不同的境界。我们相信,假设孔子活到八十、九十,他肯定还有更高的境界。一般人只把某一方面的才干或专长发挥出来,他需要修练的是其他方面,尤其最后还要文之以礼乐,那更是不易做到。
孔子讲完之后,隔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所谓的理想的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他接着讲了三点现在所谓的理想的人:第一,见到利益就要想该不该得。在《论语》里面经常出现利与义的问题,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儒家都排斥利益,谁不要利益呢?但是要问该不该得,这就是衡量的标准。我们有时候说,一个人做同一件事,比如我在学校上课得到这样的待遇,我在外面上课待遇不同,这就是合约的问题,不能说,以前这样的待遇满足了,现在怎么不满足呢?这个社会还有供需的问题,大家要协调,很多时候不要和别人比,“人比人气死人”。我记得在念中学时有位同学,三年都不敢和我讲话,因为我考试都考第一,他排在后面。中学毕业之后念大学,隔了二十年大家开同学会,他开着一辆賓士轿车来,我是坐计程车的,散会之后他便载我回家。他那时候的表情充满了自信。说实在,我也替他高兴,何必一定非念书不可呢!我就是书念得太好只能教书了,这条路很辛苦的,要念很多书,一直念,念不完的。那个同学呢,他中学时代不喜欢念书,但是他发展别的才干,毕业之后去做生意做得很好。这是一个自由的社会,可以自由地发展自己的本事。但是如果他以为他今天有了钱,开一辆好的轿车,就觉得好像高人一等,可以向我炫耀的话,那他又错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价值不能以金钱来衡量。所以不要以为只有钱是最重要的,我们也不要抱持“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这种老观念,过去的读书人出路的确比较有保障,但现在呢?满街都是大学生了。我们知道有些人获得诺贝尔奖,那可是了不起的。诺贝尔奖得主还是要教书,还是要做研究。许多诺贝尔奖得主到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去应聘,这个大学给的特殊待遇,就是有个专用停车位,其他没有任何优待。这个第一流大学校园停车困难,通常要一大早去才有地方停,一开走再回头就找不到停车格。学校给诺贝尔奖得主的优待,就是画一个停车位,写上名字给予专用,所以很多人去这个学校,一方面是因为学校很好,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受到尊重。其实各行各业都有人才,不要钻牛角尖。
孔子后面说的话,“见利思义,见危授命”,这是两方面,利代表好处,危代表坏处。遇好处就要想该不该得,遇到坏处就要想是不是该拼命,不能一看坏处就逃。“久要”的“要”代表约,就是非常穷困。这一生都要讲一些理想,但是经过长期穷困之后,还能坚持吗?这三点做到,孔子说,也可以算是现在所谓的“成人”,也就是理想的人了。
【第210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十三章。这一章的内容是: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孔子向公明贾问到公叔文子这个人,他说:“公叔先生平常不说话,不笑,也不拿取财物,这是真的吗?”公明贾回答说:“这是传话的人说得夸张了。公叔先生在适当的时候才说话,别人不讨厌他说话;真正高兴了才笑,别人不讨厌他笑;应该拿取的财物他才拿取,别人不讨厌他拿取。”孔子听了之后就说:“你说得好,但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这段话很有趣。孔子到了卫国,要与卫国很多大夫接触,这时就会听到一些传言,说公叔文子这个人修养非常高,不轻易说话,不苟言笑,同时更难得的是,他也不贪财。孔子就请教公明贾说:公叔先生真是这样子吗?公明贾就说:传话的人说得太夸张了,但他后面的解释更夸张,简直把公叔文子捧上天了。他说,公叔先生在适当的时候才说话,所以别人不讨厌他说话。
注意“时”这个字,它经常出现,都指适当的时候。比如“学而时习之”的“时”,千万不要理解为“时常”,它也是指“适当的时候”。一个人在该说话时说话,别人便不会感到讨厌。有些人说话很麻烦,不该他说他也说,该他说他却不说了,同时他说话不看别人的脸色。孔子批评过这样的人。适时发言很重要,我教书久了之后对学生已经有相当的理解,因此很少规劝学生。都已经上了大学,劝告他会有用吗?真的不知道。他如果愿意听老师的话,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哪一个老师没教他孝顺,哪一个老师没教他行善避恶?所以要知道,说话有适当的时机,对孩子越早教越好,那个时机一错过,将来你要花加倍的力气才能再让他走上正路。
第二点,他真正高兴了才笑,别人不讨厌他笑。注意,这里都会强调别人不讨厌。比如你看到一个人笑不觉得讨厌,代表他时机适当。那我们就要问了,难道有人在笑的时候,其他人会讨厌吗?当然会的,一个人中了奖大笑特笑,别人看了就生气,他那么得意,他中奖我没中奖,自己太委屈了。所以不要随便笑,得意时就要想到有人失意,否则,刺激了失意的人,恐怕令他更难过了。我们不要因为某些外在的因素而感到得意,要内心真正快乐了才笑,这种快乐是自然的表现,别人看到我们的快乐,也感受到这个气氛,顺着这个脉络渐渐被感染,然后我们笑的时候别人也会乐意接受。
第三点,义然后取,更难了。我们谈过见利要思义,义,就是该与不该。了解这个字,可说是了解儒家的关键之一。孟子讲仁义礼智,第二个就是义;孔子也经常谈到义,所以大家要知道何谓义?义者,宜也,适宜。但是昨天适宜的今天不见得适宜,张三这么做适宜,李四这么做却不见得适宜,所谓适宜有时并不好判断,义从“宜”到“适当性”,从“适当性”到“正当性”,想到义就要想到正当,而正当经常要配合社会规范。比如说我现在开车,绿灯亮了我开,这是义,红灯亮了我还开,就是不义。如此一来,正当与否,也要配合外在的条件以及当时的社会规范。
孟子说过“义是人要走的路,礼是人要走的门”。要出去一定要经过门,就是礼,要有规范;走出去后该选哪条路走呢?这是义,需要与选择配合。孟子经常提到,仁是从内而发的,义也是由内而发,但还要配合外在的判断。当时和他辩论的人认为,仁是由内而发,义是由外而来。孟子却认为虽然义要配合外在的情况判断,但不能忽略,它还是要由内而发,也就是要有真诚的情感,见到老师应该鞠躬,我鞠躬,但没有真诚的情感,那不叫做正当。正因为义也是由内而发,所以该得的才去得,别人不会讨厌你得那么多。
这三点是公明贾进一步解释这位公叔大夫的特色。孔子听了之后当然很感动,他也知道很不容易做到这三点。所以他说,你说得好,但接着又说,真有像你说的那么好吗?很多时候传言会有一些失真,因为那个人恐怕人缘不错,大家都希望说他好话,尤其像我们当学生的,有时候有人问起我的老师,我一定都说老师的好话,否则,我为什么要追随这位老师呢?我若是说我老师不好,我不是更差了吗?有各种关系可能导致传言失真,比如公明贾有可能是公叔文子提拔的。
所以我们听了别人的评论后,还要亲自观察,看看实际的作为。只听别人讲,未必可靠。比如我们有时候对自己的家乡,离开一段时间后,所回忆的都是经过过滤的、美好的。有些话听来很有趣。一位英国作家说,如果一个英国人不曾离开过英国,他就不认识真正的英国,离开英国之后与别国对照比较,才知道自己国家的特色何在。另一位荷兰人说,我回到荷兰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荷兰,因为现实的荷兰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们说“少小离家老大回”,回去了,就发现与小时候不太一样了。我们对自己的家乡都有一个憧憬,真正的故乡在自己心中,永远不会褪色。人与人相处也是一样。
【第211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十六章。这一章很有趣,我们看看原文。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路说:“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为此而自杀,管仲却仍然活着。”接着又说:“这样不能算是合乎行仁的要求了吧?”孔子说:“齐桓公多次主持诸侯会盟,使天下没有战争,都是管仲努力促成的。这就是他的行仁表现,这就是他的行仁表现!”
整部《论语》中只有六个人被孔子称赞说合乎行仁。管仲之外的五个人下场都很凄惨、很辛苦,比如将来会看到〈微子篇〉第十八:“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说,商朝末年有三位仁者,微子是商纣的哥哥,他离开了朝廷,因为商纣横行霸道;箕子是商纣的叔叔,只好假装发疯,才保全性命,后来被关了起来;比干也是商纣的叔叔,被剖心而死。孔子说,这是商朝末年三位仁者。另外两位时代也差不多,就是伯夷、叔齐,他们劝周武王不要革命,武王革命成功之后他们就不再吃周朝的食物,活活饿死。《论语》里面五个人行仁,我们看了都觉得害怕,行仁难道真要那么惨吗?幸好还有第六位,就是管仲。
管仲是一个具争议性的人物,齐国到了齐僖公时代,他有好几个儿子,接他位置的是齐襄公。襄公无道,胡作非为,被一个名叫无知的人杀了,国人又把无知杀了,齐国大乱。这时候两个公子逃到国外,一个是公子小白,另一个是公子纠。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公子将来一定有一个回来当国君,而另外一个恐怕下场就很惨了,因为一国不能有两个国君,尤其在竞争这个位置的时候,手段恐怕都是非常残酷的。所以国内有识之士纷纷表态选择投靠的对象,以确保自己的将来。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管仲当时就有投资观念,知道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面。他对鲍叔牙说,我们两个人要分两边跟从,一定有一边赢、一边输,记得到时候赢的一定要救输的。管仲跟着公子纠;鲍叔牙人比较老实,煳里煳涂跟了公子小白,结果跟对了。公子小白就是后来的齐桓公。后来这两边还打过仗,管仲曾经一箭射中公子小白的带钩。带钩就像男生皮带上的铜环,故宫博物院里面还可以看到。一箭射中带钩,如果再往上几寸,或往下几寸,就没有齐桓公了。所以公子小白痛恨管仲,发誓将来一定要对这个差点射死自己的人报仇。后来公子小白回到齐国,成为齐桓公,准备要任用鲍叔牙为相。鲍叔牙说,请问你只想当齐国的国君还是想当天下的霸主?齐桓公说,当然想当天下霸主了。鲍叔牙说,那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你,就是管仲。齐桓公说,管仲是我的仇人,怎么可以让他为相呢?鲍叔牙说,你大人要有大量,他是齐国的人才啊。这时候管仲和公子纠、召忽这些人都在鲁国。因为鲁国国势一向比齐国要弱,齐桓公上来之后鲁国当然怕得罪他了,就把公子纠、管仲这一批人全部关起来,听候发落。齐桓公说,我那个兄弟你们看着办,鲁国就杀了公子纠。齐桓公想当霸主,也想用管仲,但他不放心,对鲍叔牙说,你知不知道管仲以前做官的时候贪污?鲍叔牙说,他家里有老母亲,所以只好贪污了。齐桓公又说,你知道管仲以前打仗的时候临阵脱逃,打了一半往回跑吗?鲍叔牙说,他家里有老母亲,所以只好保全性命。他拼命帮管仲讲话。齐桓公很了不起,决定重用管仲,但是不能明讲要用管仲为相,因为鲁国人一旦知道真相,一定会担心管仲将来报复。齐桓公很聪明,就说,管仲是我的仇人,我要亲手杀他。鲁国一听,很合理,齐桓公被射中带钩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就把管仲捆绑起来,送回齐国。管仲一进齐国边境,桓公立刻拜他为相,称为仲父。仲父是什么意思呢?第一,他叫管仲,底下加一个父,代表父执辈;第二,仲父代表叔父,这么称呼就表示以后都听管仲的话。后来齐桓公果然称霸。这是管仲的背景。
很多人,尤其像子路这么讲义气的人,就认为管仲太差劲了,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是和管仲一起服侍公子纠的,召忽自杀了,管仲却没有死,这种人不能算行仁吧。孔子说,桓公九合诸侯,因为齐国国力强大,其他各国都愿意听他的话,所以他九次组织开大会,让各国的诸侯都来会商,大家不要打仗。其实不只有九次,总共有十一次。“不以兵车”这几个字最为关键,不用军队、不用武力,而可以达到目的,这都是管仲努力的结果。换句话说,齐桓公能够称霸天下,是靠管仲用外交手段避免战争,透过协约的方式来维持安定。所以孔子说,这就是管仲的行仁表现。管仲是齐国宰相,本来只负责照顾齐国百姓,现在透过外交手段避免战争,照顾了天下百姓,所以管仲的功劳难以想像。这就是孔子的观点。如果不从这个角度看,还记得吗?孔子前面还批评过管仲这个人气量太小,又不知节俭,同时又不懂得礼仪,说明管仲的私德、个人的操守实在是不太合格。齐桓公有三处公馆,他也要弄三个公馆,然后里面的工作人员又不兼差,换句话说,三套人马服务我一个人。他每一次回一个公馆,另外两个公馆的人员就自动休假,多么奢侈浪费。可见管仲的问题很多,但是孔子肯定他。看一个人要看大节,不能老盯着小地方,否则就没法做大事了。所以当子路觉得不能接受管仲这样的做法,认为他不仁时,孔子却替管仲辩护。管仲已经死了上百年,孔子也不是齐国人,为什么要替管仲辩护呢?孔子有他整套的人性论,如果发生战争的话,死伤的大都是年轻人,管仲让战争没有发生,这个功劳是孔子知道的。孔子也是一个历史学家,他不求全责备,对一个人的判断是着眼于我们所说的“善”,才可看得比较清楚。
【第21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十七章。这一章与上一章主题相同,原文是: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子贡说:“管仲不算行仁的人吧?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但没有以身殉难,还去辅佐桓公。”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一举而使天下得到匡正,百姓到今天还在承受他的恩惠。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可能已经沦为夷狄,披头散发,穿着左边开口的衣襟。他难道应该像坚守小信的平凡人一样,在山沟中自杀,死了还没有人知道吗!”
这是孔子又一次为管仲辩护,而这一次提问的人是子贡。子贡的学问、口才当然在子路之上。子路只说管仲有问题,召忽跟着公子纠,公子纠死了,召忽自杀,管仲没死;子贡加了一句,管仲还去给桓公当宰相,帮对手的忙,这样不能算是行仁吧?管仲自己怎么想的呢?在《管子.大匡篇》里说:如果要我管仲死,必须在“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的情况下。今天国家社稷并没有破,祖先的宗庙并没有灭,祭祀也还在继续,我是齐国的大臣,凭什么因为我跟错了领袖,失败了我就得跟着牺牲?我是齐国人,要为齐国所用啊!管仲的意思是如果国家灭亡我绝不苟且偷生,但是国家现在还在,新的国君上来,我们再好好替他服务吧,为的是造福百姓啊。
子贡提出问题后,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一匡天下”,即一举而使天下得到匡正。“民到于今受其赐”,这个“民”没有特意说是齐国人,而是指天下的百姓,他们到现在还受着齐桓公、管仲的恩惠。因为没打仗,避开了很多战争。他说,“微管仲”,微就是没有,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就要“被发左衽”了。被发左衽,是用来描写当时夷狄的情况。中原各国男子到了二十岁加冠,头发就束起来,看起来很规矩;夷狄则披散头发,因为他们大部分是游牧民族,骑马打仗,要他们把衣冠都弄整齐,不太方便。中原人士的衣服是右边开口,而少数民族的衣服则是左边开口,其实这只不过是当时穿服装的习惯,左右开口没有太大关系,也不必做优劣比较。因为中原各国互相征战,到最后自己把自己的力量打散了,外边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原各国以前都肯定自己文化的优越性,就把东南西北称做夷、蛮、戎、狄),他们打过来我们挡不住,一直到秦朝、汉朝,匈奴还是很厉害。匈奴以前就是北狄。后来还有西戎,也不断造成各种边境问题。外面这几个部落会打仗,所以中原各国不团结,这个文化有什么用呢?孔子说,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这些百姓经过这一两百年下来,早就被异族统治了。
孔子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们不能因此就说管仲没有用,历史上就需要像管仲这样的人。我们学儒家应该记得,要从大局来判断一个人。为什么我常常提到孔子、孟子了不起呢?因为他们判断人的时候,就从大局着想。我曾经提过像颜渊这样的人在《论语》里常常出现,是孔子最好的学生,德行第一,好学唯一。但是颜渊成就了什么?活到四十岁就不幸短命死了。孟子怎么还他公道呢?孟子说,禹和稷和颜回,如果交换处境,他们的表现是相同的。禹是治理洪水的,稷是周朝的祖先后稷,是教老百姓种田的。这两个人都是古时候了不起的人物。但孟子把颜回和禹稷并列,各位想想看,颜回地下有知,也许会痛哭流涕,感念孟子是真正的知音。
如果我们没有把握生命来成就自己,前半生为什么要念书,为什么要修养?念书也好,修养也好,假如来不及服务社会就结束生命,那不是浪费了吗?事实上,人格的价值不在于成就了什么,而在于如何度过这一生。这也是为什么孔子会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最重要的是转到正确的方向,至于能做几件好事,就要看机缘;能成就什么伟业,也要看机会。很多人没有机会,生不逢时,但他照样能够像孔子说的,理解了道,那么任何时候牺牲都无所谓。我的心思念兹在兹,所想的都是人生的正道,整个人的价值可以完全呈现。人的生命有属于生物的一面,称为生物性,需要吃、需要喝;但是也有属于人的特别的部分,所谓五行之秀、天地之灵,我们称作人的神性的部分。西方更直接说人有兽性,也有神性。尼采说,人是悬在空中的绳索,一边是生物,一边是超人,要走过去就代表要超越自己,要克服、摆脱各种低层次的欲望,如生物性的欲望、现实的各种利益,超越它们之后生命就往上提升,这样才能够完成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否则,请问人为什么活着?如果人活着只为了吃饱喝足、传宗接代、继续教育孩子,这样的活着可以肯定生命的特殊价值吗?所以,活着一定要能够觉悟到,自己的生命自己负责。
我们看到孔子再次替管仲强烈辩护,认为他能够通过外交手段避免战争,这样就造福全体中国人了。要管仲像一般老百姓,坚持小的信用,然后在山沟里自杀,死了别人还不知道他是谁?还是希望管仲活着,替齐桓公做事,让天下安定?所以谈儒家时,要记得不是泛道德主义,儒家的道德从来不能离开事功,一个人对社会没有任何服务与贡献,凭什么说自己是一个道德圆满的人?善是不能离开自己与别人之间互动的关系的。从这两章对于管仲的辩护,我们再次看到孔子基本的价值观,以及他对人性的理解。
【第213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二十一章。原文是: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斋戒沐浴之后,上朝向鲁哀公报告:“陈成杀了他的君主,请您出兵讨伐。”哀公说:“你去向三卿报告吧。”孔子退了下来说:“因为我曾担任大夫,不敢不来报告呀。君主却对我说,去向三卿报告吧。”孔子去向三卿报告,但是他的建议没有得到采纳,孔子说:“因为我曾担任大夫,不敢不来报告呀”。
这一章的背景相当复杂。首先,陈成子就是陈恒,也称为田恒(古代陈与田是同一个姓),他杀了齐简公。记得前面谈过齐国与鲁国建国之初的情形,当初周朝封建时,鲁国由周公的后代管辖,齐国为姜太公的后代。周公与姜太公是国家大老,两个人聊天谈到治理国家,周公说,“尊尊亲亲”,尊敬值得尊敬的人,亲近有亲戚关系的人。姜太公说,鲁国从此弱矣。“尊尊亲亲”所用的亲戚朋友不见得是人才,所以鲁国只能维持衰弱的局面。周公反问姜太公,姜太公说,“举贤而上功”──把优秀人才推出来,谁有功劳就用谁。周公便说,齐国后世必有劫杀之君。现在陈成子弑齐君,就是现实的证据。鲁国的确比较弱,但毕竟比较忠厚,不会出现弑君的事,当然其中也发生过三家大夫把国君赶走的事,但还不至于真的下杀手。但齐国不同,陈氏在齐国是大族,势力一向很大,出了很多大将军。他们善于收买人心,在饥荒出现时,百姓向他们借米,他们借米给百姓用的斗特别大,比公家的斗大一倍;百姓还米的时候,用公家的斗。结果百姓等于是赚了一倍。大家都赞美陈氏,所以他起来造反杀了国君,百姓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当时的国君非常昏庸。
孔子那时候已经七十一岁,在鲁国当国家顾问。他知道这件事之后,便斋戒沐浴,穿上整齐的服装上朝,向鲁哀公报告说,陈成杀他的国君,请您出兵讨伐。为什么呢?因为从管仲开始,各国有协约,任何一国有人弑君,其他各国就要组联军来主持正义。到了春秋末期,大家自顾不暇,谁还理会这个约定呢?鲁哀公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兵力,他在鲁国只有四分之一的力量,所以他对孔子说,去向三位正卿报告吧。三位正卿就是孟氏、叔氏、季氏。孔子觉得委屈,他说我曾经当过大夫,有责任奉劝国君按照共同约定的国际公约做事,因此向国君报告说,您可以出兵讨伐,并且号召其他各国组成联军,对付那个弑君的坏人。鲁哀公没有这个实力,只好让孔子去向三卿报告。孔子向三卿报告。这三卿觉得莫名其妙,我们鲁国的内政都管不完,你怎么还叫我们去管齐国的内乱。三卿就说,不行,我们不出兵。因为军权在他们手上,孔子没有办法,只好感叹说,因为我曾经当过大夫,不敢不来报告。明知道一件事情是错的,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那还要不要说呢?有人描述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这就是一个证据。难道他不知道鲁君和三位大夫不会出兵讨伐陈氏吗?他当然知道。但是若不报告,会觉得自己有亏职守,报告了没有结果,那是另一回事,总之他要尽自己的责任。
从这件事可以看到,读书人应该有他的风骨,有他的责任,这是很好的传统。但是从汉代以后,真正的读书人已经不多了,往往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就和权力妥协,所以到后来,在专制统治之下的读书人便很委屈。到了明朝末期,读书人上朝,如果和皇上意见不同,触怒了皇上,严重的就要廷杖。廷杖就是当廷拖出去打屁股。当时很多人都知道朝廷昏庸,一个有学问、有品德、有声望的大臣被打了之后,回到家乡反而受到欢迎。大家都说,他被打了,说明他是忠臣。有个大臣被打得太严重了,被人抬回家后,就把打烂的肉弄成腊肉,挂起来,好像准备当做传家之宝。被打得越凶,代表越是忠臣,社会风气如此,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在孔子的时代大概不至于如此,但是真的去表达与统治者不同的意见,他不见得会放过你。孔子因为七十一岁了,是国之大老,鲁哀公这位比较年轻的国君,对他还是很敬重的。鲁国的三家大夫,也知道孔子是个人才。但他们同样知道,照孔子的办法推行仁政,首先就要约束自己,要过俭朴的生活,那我何必当国君?何必当领导者呢?所以中国的传统有一个很大的遗憾,自古以来的圣君,如尧舜禹汤等,都非常刻苦,后代君王则一心想要享受。如果明知要生活刻苦,想必很多人会拒绝当国君。这说明很多人虽然身居重要地位,像负责国政的鲁君,其实是极端没有志气的。一个人地位高常是因为运气好,能当鲁君不是因为伟大,而是因为正好生在帝王之家。我们不要太重视血统,又不是要赛马,何必讲血统呢?孔子有谈什么血统吗?孟子有谈什么血统吗?人要靠自己,这才是儒家思想的真谛。
【第214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二十三章以及第二十四章,这两章比较短,可以合在一起讨论。
第二十三章说: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孔子说:“君子不断上进,实践道义;小人放纵欲望,追求利益。”
这段话不好解释,因为上达、下达是两个方向,上达是往哪里?如果是指做官往上升,那下达呢?哪里有人是越来越往下走的?所以它不是指官位,也不是指其他方面,而是指君子的心思往上提升,小人则往下计较。还是道义与利益之分,君子所明白的是义,小人所明白的是利,前面已经说过了。这里我们就要了解,人的生命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一个朋友家里看到一副对联,上联写“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习与逆水行舟相同,为什么说不进则退呢?一方面别人还在进步,我们不进步相对的就是在退步了。就好像我们坐在火车上,火车明明停着,怎么像在动呢?因为旁边的火车往前开了,我们就觉得自己坐的火车好像是在向后退了。其次,如果没有进步,前面所学的也不见得能够应用,恐怕学到一个阶段就跟不上了。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比喻。下联写“心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我们的心像脱缰野马一样很容易放的,但是不容易收回来。一般学生最喜欢放暑假、放寒假,而老师呢?最担心放暑假、放寒假。学生放假回来之后,如脱缰野马一样,以前学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所以很多学校一开学先收心,严格做几个测验,让学生警惕起来。有一次有位读者登报投诉,说儿子上了大学,才念了三个月,放寒假回家,每天不到中午十二点绝不起床。儿子对她说,大学生都是这样子。这当然是唬弄母亲的话。中学的时代准备考试很紧张,每天鸡还没叫就起来了,努力念书,看起来真是有为的青年。父母看到小孩这么用功,也真是开心。但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一旦上了大学之后便松懈了。我们的教育经常是小时候上紧发条,不能输在起跑点上,然后呢,发条慢慢松了,上了大学之后便跟不上了。因为缺乏激发奋斗的意志。人的生命与能力是有限的,除非有特别强的动机,否则太早全力去拼,往后便无以为继。所以我比较赞成循序渐进,越来越高。比如一个学生想念硕士班,我就看他四年的成绩,如果第一年八十,第二年八十五,接着第三年九十,第四年九十五,代表这个学生一路往上走,那非收不可;另一个学生第一年九十五,第二年九十,第三年再往下走……他们两个最后的平均分数是一样的,我当然选第一个学生。
人生就是一个抉择的过程,端看自己想要什么。“君子上达”,他的目标是上。孔子说过自己“下学而上达”。下学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功夫要做得扎实,学习的时候不能离开生活经验;讲上达,比较偏重志向,就是学习的东西都非常实在,把基础打好,而理解的程度越来越高,往上提升。也有人说,孔子“四十而不惑”就是下学,了解人生各种事情和道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从天而来的一种命令,知天命当然是上达了。我四十岁的时候了解人间所有的事情,比如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假设一个人得到别人肯定,他一定以前做过好事,他如果被人家批评,一定是以前有亏欠的地方,这其实并不复杂。如果有人问我,他为什么人缘不好?我会告诉他:先检讨自己的个性有什么问题,而不要先问为什么别人对你不好。有人问我到了四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迷惑,其实我当老师很久了,人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迷惑,自己学哲学,你要从哪一派来看都可以讲个道理出来,连生死都可以大概知道。教书的时候经常会有学生提问题,我非常欢迎。这等于是测试一下,看我是否真的不惑。但是我们回答问题有很多技巧,通常能够回答问题的就是提出问题的人。孔子教学生也一样,他说有一个乡下人很诚恳地问我问题,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我告诉他如果这样做有什么结果,那样做有什么结果,两端我都帮他推敲完毕,他就知道答案在哪里了。这是四十而不惑。那“五十而知天命”呢?请问,我一生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有谁能给我一个答案?努力的人不见得一定出头,尤其是不见得一定会有社会成就,颜渊就是个例子。那么请问,我为什么还要努力呢?这就是上达,越往上去问,最后就问到天了。屈原那么委屈,他就问天,写了〈天问〉。人类有很多问题不能解决,就要问到最后、最终极,上天给我这样的一生,这个命运是我该得的吗?为什么我的遭遇就这么不幸呢?如果我还有理想,要向谁交代呢?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代表他向天交代。他后来的“六十而顺”,就是顺天命的时候,曾经有两次碰到危险,他都把天抬出来,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换句话说,天如果给我这样的使命,你们不能对我怎么样。这种话说出来其实没有什么用的,别人要杀还是照杀。但说明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我自己还是要尽力而为。颜渊如果早一点去算命,知道自己只能活四十岁,还会这么认真修德、好学吗?答案是:照样会的。活多少年不是我的问题,我就是要过我该过的生活,就算知道明天生命要结束,还是要把今天的事情做好。这是儒家的立场。
所以,“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可以理解为,君子一定要追求生命的最后依据,小人就一直往下堕落了。
再看第二十四章。原文是: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孔子说:“古代的学者认真修养自己,现代的学者一心想要炫耀。”
孔子说的今,是指他那个时代,他没有想到我们今天的情况更严重了。孔子把自己所处的时代当做现代,商朝是古代、周初是古代,孔子认为在商朝、在周初的学者,学习是为了修养自己。而孔子的时代很多人念书是为了出来炫耀,今天更是每下愈况,更严重了。这个时候我们就要问:应该怎么办?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出来介绍这些思想,有社会需求吗?不管怎样,首先要提醒自己,要努力做到。比如我介绍《论语》,我如果自己不相信这些,不去实践这些,为什么要讲呢?我绝不敢说自己做到了,但至少有个努力方向,这样我才敢开口。换句话说,我做学问是为自己也是为别人,如果光为自己的话,那心里会想,何必浪费时间,浪费力气去教别人呢,自己受用就好了。但儒家的思想不容许你只自己受用,因为它所说的善是就我与别人之间的关系而言。
【第215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二十五章。原文是这样的: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派人向孔子问候。孔子请他坐下谈话,并问他说:“蘧先生近来做些什么?”他回答说:“蘧先生想要减少过错,却还没有办法做到。”这位使者离开后,孔子说:“好一位使者,好一位使者。”
蘧伯玉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后来到卫国就住在他家里。古时候判断一个大夫好不好,就要看什么人来到这个国家住他家里,如果此人是好的学者,代表他这个人有好的朋友;同时也要看他到别国之后住在谁的家里。蘧伯玉是卫国一位很好的大夫。孔子曾经说他,国家上轨道就出来做官,国家不上轨道就卷而怀之。这说明他懂得应变。可见蘧伯玉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这次因为有事便派人到鲁国去请见孔子,就记下了这段对话。
孔子请这位使者坐下来谈话,当然要谈蘧先生最近过得怎么样。“使者对曰”,这说明使者一定还年轻,地位比较低,才用“对曰”,这是古时候的规矩。这个人就向孔子报告,说蘧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错,却还没有办法做到。一般人都会想,这算什么使者,哪里有使者这样报告的呢?一般人多半会谈具体状况,最近是不是又升官了,身体如何等。而蘧伯玉派来的人居然这样回答──这肯定是蘧伯玉的意思,使者不可能自作主张──他说我们蘧老先生毛病很多,他想要减少却还没成功。说明蘧伯玉真的是这样做,而让他的使者去向孔子报告。这说明,人实在是不可能没有过错,因为过错来自于性格类别,像孔子说的,每一个人的过失“各于其党”,党就是性格类别。什么性格的人就犯什么过失,你这一生只能努力慢慢减少。蘧伯玉就是这样的人。
《庄子》也曾多次提到蘧伯玉,他说,蘧伯玉年纪到了五十而五十化,到了六十而六十化。庄子喜欢用“化”这个字,意思是说蘧伯玉到几岁就变化到几岁的样子。庄子的理解很正确,从这里可以看得出来,一个人不断改善过失的话,他就不断变化。我们也提过《易经.革卦》中“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的话,小人只是革面,心没有改,所以叫小人。像蘧伯玉这样的人是很有代表性的,孔子就直接说他是一个君子,“君子哉蘧伯玉”。我们有时候看到一个人说,三年不见了,近况如何?他回答,老样子。有些人说,我数十年如一日。事实上,变化是正常的,我们讲《易经》的“易”就是变化,宇宙里面哪里有不变的东西呢?但是不能只有身体的变化,又变老了、又变胖了,这些变化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变化是有没有改善过失。
我以前有个同事很有意思,他当教授每周上课大约八小时,两天就把课上完了,另外五天都放假,所以教授如果不用功的话,可能变成很无聊。而他当教授,在家里面念书,电话响了他不接,他太太说,我正在厨房忙,怎么电话响了你不接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在上班吗?他把每天八小时念书当做他的上班。我与那位教授虽然不熟,听了这话也蛮感动的,他把念书当做上班一样,每天八小时去念,太难了。我当研究生念博士的时候,每天念书十二小时,只有多没有少,但是当老师以后,每天要念书四小时都不容易呀,都要抓时间。我开始教书的时候,立志当老师要比学生更用功,这很难做到,学生每天念书十几个小时,我怎么比他们更用功呢?但至少可以拿这个作为目标,提醒自己每天要念书。当然,念多少书、做多少学问,那是专业的问题,一般人不见得做学问,但是修养自己改善过错却是普遍的要求,不能说我上班好累,凭什么叫我改善过错?我们有些同事上班二三十年,毛病一样没改,变成他的风格了,大家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大叫一声,什么时候会生气,说话说到一个程度,大家都知道不能再讲了,再讲要吵架了。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我们都知道需要修养,怎么过了二三十年都快退休了还是完全一样?这样的人只能说很可惜,生命里浪费了很多重要的部分。所以,人可以从事不同的行业,但是对于自我修养没有逃避的借口。这是普遍的要求,也是儒家的理想。只有不断修养自己,才会感觉到生命是一种力量,叫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解释《易经》的《易传》讲到〈乾卦〉这句话的时候说,你看到天体,太阳、月亮、星星,刚健不已,不断运行,我们该如何效法呢?自强不息。有人说,我每天慢跑,多么有恒,这叫“自强不息”。也有人说,我每天读书,很有恒心,这是“自强不息”。《易经》所说的自强不息并不是指这些,所指的是“日进于德”,每天修养德行,因为只有这方面是可以做一辈子的。如果自强不息是指每天慢跑,能跑到八十岁吗?如果是指每天念书,等老花眼加青光眼时,眼睛都看不到了,还念什么书?但是修养德行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做。儒家思想就是把握了这个重点。
从这段资料可以看到,孔子和他的老朋友蘧伯玉,他们之间的来往真是标准的君子之交淡若水,大家交往的时候都是问:最近改善了没有,过失少了没有?有这样的朋友就像有了一面镜子,促使我们一直改善自己,不能落后,落后了之后将来就没有话题可谈了。
【第216讲】 #
《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六章原文是: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孔子说:“不是担任某一职位,就不去设想那一职位的业务。”曾子说:“君子的思虑以他自己的职位为范围。”
从不同的位置看一件事情,得到的结果是不同的。今天很多人说,有些人换了位置就换了脑袋,他原来在比较低的位置,总认为高层没做好,等他自己到高的位置之后才发现,他原来想的太天真了,他也没办法做好。别人就说,你以前不是老批评别人没做好吗?怎么今天你自己做了还是一样?事实上,到了不同的位置,所见的材料也不同。比如我们今天书生论政,说国家应该如何如何,哪一天到那个位置的时候才发现千头万绪,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容易。当初只看到某一方面可以改变,没想到这一方面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没有全盘掌握真的不知道事情之复杂。像这样的情况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国家越大,情况越是如此。所以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去做你该做的事,你不在那个位置上,多说无益。
后来孟子说,天下有道,老百姓不会随便议论。而在孟子生活的战国时代中期,到处都有议论,各种说法都出来了,认为国家应该如何如何,让人无所适从。比如有一个国家叫滕国,国君滕文公也是孟子的朋友,在《孟子》里面就有〈滕文公篇〉。滕文公是一个很好心的人,听了孟子的话想行仁政。结果一个农家的代表人物许行,带着一批弟子几十个人到了滕国,说:听说你滕国要行仁政,我特地带我的弟子们来这边支持你。滕文公就给他划了块地,让他们自己盖房子,自己过日子。后来有一个儒者,看到这些农家大家一起耕田,一起吃饭,尽量过简单的生活,做得不错,就改投到农家的门下。孟子对他有意见,他们就开始辩论。这个人就说了,滕文公虽然不错,但是他还是有仓库,说明他收老百姓的税收,收了之后囤积资源,他自己可以享受。
因为农家主张农业为主,每一个人都要耕田才能生活,老百姓每天耕田,而国君没有耕田,却有仓库、有各种资源、粮食,那不是剥削吗?孟子觉得他这种想法太天真了,问道,许行他烧饭用的锅自己做的吗?不是吧。学生说,他忙着种田,没时间造锅子啊。那别人花时间造锅子不能种田就错了吗?如果只有种田是对的,那你种田之外生活所需,都需要各行各业的帮忙,但是各行各业并没有种田啊。所以农家很狭隘,把焦点放在最重要的民生上面,认为你要种田才有饭吃。如果大家都这样做的话,社会就不可能发展,只有各人做各人的行业,产品互相交换之后,才能够分工越来越精细越来越进步。农家连这个道理都没弄清楚,所以根本不是孟子的对手。今天让你换到上面位置去,假设能当国君,请问,你还是每天耕田吗?那如何去处理国家大事呢?万一旱灾怎么办?为了预防,你就要先盖水库;万一水灾怎么办?你要疏导。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农夫能做到的事呢?要盖水库,很多农夫就不当农夫,当工人去了,最后不能说这些工人没有种田不能吃饭。人家会反问,种田没水,怎么收成呢?所以,为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实在是因为不同位置看到的资料、所看的范围不同了。孔子的话没有错。
曾子也讲了一句,意思是君子的考虑不超出他的职权范围。为什么我们特别讲这一章?因为曾子这段话和《易经》里面艮卦的〈象传〉所说的几乎一样。什么是艮卦?艮是两座山,遇到山就要停止,所以你该停止就停止,思考事情的时候不要超出自己的范围,别人自然有别人该想的问题。很多时候我们喜欢替别人出主意,所以孟子说过一句话,叫做“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人们的毛病就是喜欢当别人的老师。假设今天有个邻居说我们家屋顶破了,怎么办呢?那保证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建议,说要这样做、这样改、这样修,找哪一家、找谁,结果好像是大家都懂,就是那个家里有问题的人不懂。事实上,等你自己出了问题的时候,你反而六神无主,又需要别人给你建议。其实我们一直强调,自己的问题只有自己才能解决,即使拜在孔子门下,但不能够自我修养、自我反省,孔子也无能为力。
我们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讲“君子思不出其位”,大家至少对自己的事可以负责。不要怕限制,没有限制就不会集中力量针对目标去努力,没有限制就显不出价值。假设攻读博士没有限制,任何人都可以念,那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正因为现实中只有少数人有机会,才说明他适合读书,适合继续深造。同样的,成年之后想要学钢琴,随便弹几个音自我娱乐也是可以的,但想要弹到像郎朗一样,那怎么可能?他三岁就开始弹了,所以每一个人都要知道自己的分寸,在能力范围之内做好自己的事。
接下来是第二十七章,它的原文很短: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孔子说:“君子认为自己如果说得多而做得少,是一件可耻的事。”
我们经常引用有关“耻”的论述,是因为它可以代表儒家思想的特色。我们现在有机会碰到有西方文化背景的人,和他谈到文化差异,就会提到西方人有罪恶感,中国人有羞耻感,这是很简单的差别。我说的话超过我的行为,就是我有很多事还没做到就拼命说,这是可耻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个毛病,很喜欢讲我要如何如何,结果常做不到。应该要把理想放在心中,尽量谨慎,说话说得少,做事做得多,先做再说;如果先说再做,就不能打折扣,也没有退路了。
这两段合起来的话,就可以看到,一个人真是要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处境与责任何在,然后认真地过实际的生活,不要好高骛远。
【第217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二十八章。这一章的内容我们应该很熟悉了。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孔子说:“君子所向往的三种境界我还没有办法达到。行仁的人不忧虑,明智的人不迷惑,勇敢的人不惧怕。”子贡说:“这是老师对自己的描述呀。”
本章特别提到的是君子。前面已有许多篇章讲到有关君子的内容,这一次又把君子与这三个特征联系起来。这三个特征在《中庸》里面称做“三达德”。《中庸》提出“五达道”与“三达德”,五达道就是让一个人可以走得通的五条光明大道,指父子、夫妇、君臣、朋友、兄弟这五伦;三达德,是智、仁、勇,君子所表现的风格或境界的三方面。德代表方法,也代表我们修练的心得。顺序和本章原文不同,原文是仁者、智者、勇者。
谈到生命的修练,人有身、心、灵(也称作精神)三个层次,身是身体,它是必要的,每天要吃饱喝足,好好运动,好好休息;关键在于心,我的心思、我的念头、我的理智都属于心,它的表现是三方面,知、情、意。所以孔子讲“君子道者三”,所扣紧的也是可以通过何种方式来修练,目的是要从身体、心智到精神的层面,以达到完美的境界。所以人要把修练的重心放在心智上。早上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只要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学习,可以思考,我就是个正常人。这个时候要修练什么呢?第一是知,是要达到智者,能够不惑。就心理学角度来看,知分三个层次:第一个是信息,第二个是知识,第三个是智慧。打开报纸一看都是信息,讲的内容也不见得都可靠,尤其上网一看很多谣言,这时就要有专业的知识,把很多混乱的信息构成一个系统。知识的特色在于有系统地了解某一方面的东西,但是它是有分工的,学农的不见得懂工,学工的不见得懂文,学法律的不见得懂医,它是分别的,各有各的知识,合不起来。但是我们非要加以整合不可,因为我们是一个完整的人。这就牵涉到智慧,从信息到知识到智慧,就要提炼一些东西出来。杨振宁先生是有名的物理学家,三十五岁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他在《自传》说自己从三十岁以后做人处事全靠《孟子》。他的专业是物理学,但不能靠物理学做人处世,《孟子》里面讲的是人生的智慧,要靠孟子这种儒家的哲学做人处世。在求知时如何能称为“智者不惑”呢?一个人学物理学恐怕对于文学很迷惑,学文学恐怕对于医学很迷惑,人都有不同的专长也相对的有很多迷惑,而学习儒家的思想重点不在于信息,不在于孔子说过哪些话,它是千锤百炼,已经不再是知识,它并没有告诉我们具体生活的某一方面的技能、专业的技术,它给予我们的是智慧。各行各业的专家,各行各业的学者,拥有各种不同的知识,都可以学习儒家,因为它会转化为智慧。智者不惑,代表遇到生活上的各种挑战都不会困惑,因为懂得儒家的思想,知道该如何抉择。
第二、仁者不忧。这里要讲到情绪、情感、情操三个词。人人都有情绪和情感,一时之间被引发的称为情绪,情绪很容易冲动,情感比较稳定。比如我们对父母的情感,那不是情绪;我们说同窗之谊,同乡之谊,也属于情感。再有就是情操,即我这一生的操守,什么是我的风格。仁者不忧,便是指情操。提到仁者,我们会想到孔子说过的“仁者爱人”,但是不要忘记孔子说过的另一句话,“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他所爱的是好人,他也能厌恶坏人。若只说仁者爱人,那如何对待坏人?难道仁者也去爱吗?那就变成道家的老子了,不分好坏都去爱。那是不同的学说,老子的主张,儒家并不赞同。
第三个讲到勇者,这与意志有关。我们平常比较少谈意志,仔细阅读《论语》就会发现,有些人意志坚定──“三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意志多坚定!一旦打定主意,打死不退,天下人都拿他没有办法。孔子的意思是:即使一个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人可以把他的志向夺走。决心要达到他至死不悔的决定,得有坚强的意志。所以意志和勇敢有关,因为坚持的时候会有各种阻碍,各种反对的力量,这时就需要勇敢。
所以儒家讲智、仁、勇三达德,若用今天最新的心理学理论去相互对照,发现也可以丝丝入扣,一一对应。所以为什么儒家的思想那么重要,因为学会了之后(不是学会一两句话,而是学会整个的观念),让我们除了有身体之外,心智的运作(每天都要想一些事),情感的互动(每天都要和别人互动),面对每天都要做的一些选择,可以确知方向何在。
【第218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二十九章。这一章的内容是: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贡评论别人的优劣。孔子说:“赐已经很杰出了吗?要是我就没有这么空闲。”
这段话的背景很清楚,子贡口才太好了,很聪明。聪明人会觉得最难忍受的就是愚笨,因为他自己很聪明,无法体会别人的痛苦。我这样讲是因为我自己以前数学不好,请教老师时,老师再三讲解我也想不通。数学好的同学就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笨呢?其实数学这种学问,基础很重要,因为它是有延续性的,基础没有打好,后面根本就掌握不了。像子贡这样的学生,一定常常认为别人提的很多问题都已经被他掌握。方人的“方”,就是比较。子贡喜欢评论别人,甚至连孔子也被子贡批评过,他说我们老师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博学多闻,记忆力不错。孔子知道后便表示自己的学问可不是零零碎碎的,而是“一以贯之”的。子贡这位学生喜欢评论别人,被孔子知道了。孔子也没办法去禁止他,只是提醒说,子贡你已经很杰出了吗?要是我就没有那么空闲。批评别人需要时间,总是在研究别人的缺点,再就是听别人讲谁的闲话,太空闲了吧?再怎么无聊也不需要做这种事。像孔子这样的人,每天学习不厌倦,书是念不完的;他还要教书,加上他中间还做过官,年轻的时候做过基层的工作,所以他是没有时间老和别人比较的。子贡这个学生有时间去观察别人、评论别人,等于是犯了年轻人常有的毛病,因为年轻人往往很有理想,眼高于顶,总觉得这些在上位的人好像都不够完美,各方面都有限制。但别忘了每个人都曾年轻过,我们将来年长后就一定比他们好吗?不一定。所以年轻人要特别注意一个问题,有理想固然很好,但是理想主义旁边常常住着虚无主义。这是两个极端。有些有理想的人,经过一再的挫折打击,就突然觉得人生根本毫无意义,活着没什么意思,再努力也一样不会有结果的,这就是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者觉得做好、做坏都无所谓,反正最后会结束。这种语调非常消极,而这样的人往往是以前最积极的热血青年。
我们今天谈到年轻人,像子贡,批评别人当然代表他有很高的标准,但自己做得到吗?儒家的希望是要求自己尽量严格,标准可以高一点,要求别人尽量宽松,因为别人有别人的苦衷。我有时候看到学生作弊,常常想,他是不是有他的苦衷呢?可是作弊实在是一件不能原谅的事。有些人觉得我大概很会教孩子吧?其实我只教一件事,从她小学第一天入学的时候,就对她说念书考试绝对不要作弊。小孩子很聪明,她才七岁不到,就问我:那考不好,你会不会骂我呢?那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作弊可以考得好一点,说明这是普遍的观念,我真是很难过。我说我绝不骂你。我和女儿的约法只有一章,不要作弊。我教书教了几十年,知道作弊对年轻人伤害最大。一个人作弊之后,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合乎标准的事,怕别人发现,拿到分数之后也觉得惭愧,这不是我该得的分数。这样的人还算好的,至少知道惭愧,作弊成了习惯之后就没感觉了,认为每个人都一样。那就糟糕了,将来进入社会之后一有机会不就贪赃枉法吗?所以我们要了解,一开头就不能放松。
所以,对自我的要求、自我的检讨,是我们一定要掌握的。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有多少呢?西方当代心理学家帮助别人时,一定问一个问题:你心理上有困难,你觉得不快乐,请问你了解自己吗?你了解自己什么情况会快乐,什么情况会烦恼,你知道自己这一生要追求什么吗?如果你这些都不知道,却说有烦恼,那实在没有必要。就好像慧可禅师去拜见达摩祖师,一开口就说:求大师为我安心。大师真是了不起,马上说:把心拿来,我替你安。慧可说:我找不到我的心。大师说:我已经替你安完心了。什么意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常觉得很烦,谁在烦?我在烦。连我都没有了,那谁在烦呢?就没有烦了。这是佛教的教义,从根本上把这个“我”字去掉,我本身并不存在,它是各种条件合成的、因缘合成的,把它抓太紧便称为执着,那样不是自寻烦恼吗?把我当做很多人之一,我这样做,我有这种愿望,别人也会有,我做这件事,别人做那件事,各自取其所好,为什么我要比别人突出呢?所以先认识自己,找到自己的路,这是最重要的。所以孔子说,我就没有这么空闲了。因为我要忙于自我了解,同时自我反省、自我改善。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子贡仍是很好的学生,后来老师要他与颜渊比较,他说我差太远了,颜渊闻一知十,我只闻一知二。孔子过世以后,能让孔子的名声传遍各国,主要是子贡的功劳。因为子贡后来在鲁国做了大官,贡献很大,而他的口才又特别好,学问也不错,他和各国人物来往时,毫无保留地推崇老师,所以孔子的名声能够四处传播,子贡功不可没。他在年轻时尽管有各种毛病,但经过老师的指点后能够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改善。等老师走了之后,他更发现自己的老师确实伟大。现在孔子坟前有一间小屋子,前面石碑上面刻着“子贡庐墓处”,子贡在这儿为老师守墓。别的同学守三年,子贡守了两个三年。我们将来看到关于三年之丧时,再解释大概的情况。
【第219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三十一章。这一章的原文是: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孔子说:“不先怀疑别人将会欺骗,也不猜测别人将会失信,但是又能及早发觉这些状况,这样的人真是杰出呀!”
《论语》念了好多遍之后,我才发现这段话的重要性,把这段话学会了,一辈子都不会上当。“逆”是预先,“诈”就是诈欺,不预先去怀疑别人将会欺骗我,比如一个朋友向我借钱,朋友有通财之义,我正好手头比较宽松,就借吧,我不会先怀疑他会欺骗;也不猜测别人将会失信。又能及早发觉这些状况,这点最难。一般而言都是事后发觉,已经发生了,损失惨重,所以我现在多半不愿意和朋友有任何金钱上的来往。对我来说,这些也是学习了解人生,我知道别人可能有困难,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谁愿意被人家一天到晚指责骗钱呢?当然也有些人毫不在乎,让我们来探讨骗子的心态,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打诈骗电话呢?因为骗子有个逻辑,他们心里想,如果你终究会被骗,与其被别人骗不如被我骗,所以诈骗电话就出现了。但是我们怎么可能这样猜想一个朋友呢?既然称为朋友就一定有些交情。孔子为什么讲这段话?他一定也有过一些经验,比如车子借给别人,别人开到别国去不还了;或者别人希望什么事情要同他合作,到最后失信,他也无从追究。想必孔子累积很多负面的经验,然后才说“能及早发觉”太难了,这样的人太杰出了。说明一般人都和我一样,无法及早发觉。古代社会与今天的社会其实很多地方类似,我自己有过多次的受骗经验之后,对这段话就感觉特别亲切。
“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我们常常讲先知先觉,谁能做到呢?我认为自己学习儒家在许多方面算是很早知道的了,绝不是因为有国学热才开始念《论语》的,我在十年以前就把《论语》解读全部写成了,也一直在教这门课。我先知先觉的不是国学热,而是对儒家的爱好。一个人把《论语》仔细念一遍,再想想看,这是谁讲的话,他为什么这样讲,讲得对不对。不要有什么偏见,不要说自己喜不喜欢孔子,当然也不要理解错误,就自然会有许多心得。很多年轻人不喜欢孔子,是因为《论语》第一句话就让他们伤心了。学生对我说:老师,孔子太不了解我们学生了,他居然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把这句话理解为,孔子说:学了之后时常复习不也高兴吗?而实际上我们学了以后要时常复习与考试,苦不堪言,所以孔子太不了解我们了。我年轻的时候也一样,我说《论语》改一个字,我们就喜欢孔子了。假设今天翻开一本《论语》,上面写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同学们就会觉得,这个孔子很了解我!但是孔子说的学而时习之的时,不是“时常”的意思,现在许多翻译本还是把“时习之”讲成“时常去复习”,其实孔子说的时,是指“适当的时候”,这个字一定要掌握住,否则太冤枉孔子了。儒家讲“时”非常用心,比如《易经》里面有《易传》,《易传》特别强调两个字,一个是时,一个是位。《易经》的时就是时机。易是变化,变化的时候要看时机。六十四卦里面有十二个卦特别强调时机,这是很高的比例,别的概念很少重复那么多次。什么是位呢?就是位置。在不同位置,就要知道它的吉凶不同,同样一个卦里面有好有坏,就好像我们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也有好有坏,关键要看位置在哪里。有的是位置在高的地方好,但太高的话也不好,高处不胜寒,像乾卦上九“亢龙有悔”,龙飞得太高,已经有所懊恼。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要做到像孔子说的真是不容易,要累积很多生活经验,多去了解人生的失意状况。我现在和朋友来往的心态是别人一有困难,大的忙我帮不起,小的忙还可以,帮的时候不去想他要不要还的问题,他有困难,我就算是急难救助中心,帮了就算了。我这几年学儒家也学道家,在实践的过程里面有很多心得,其中之一是不管做了多少事,不管做得好不好,转头就忘。比如我今天上课上得很开心,转头就忘了,上过课吗?忘记了。人要活在当下。等一下休息的时候,我只是想,可以好好轻松一下了。上课的时候我就不想别的事,如果我现在想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休息吃饭,马上就分心了,就没办法专心讲课了。要练习转头就忘,忘记过去的事,高兴的与不愉快的都忘记。有的朋友看到我就跑,因为还没还债。但是我看到他很高兴,因为我忘记这件事情了。但他心里记得,说明他也知道自己不对。那他为什么还这样呢?他恐怕有困难。我常常想,我们活在世界上还能够帮别人忙,还能偶尔受骗,也是很幸运的,至少比骗人的人要幸运多了。
我这样讲是有哲学根据的,根据谁呢?希腊时代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假设你可以做一个加害者,也可以做一个受害者,你选哪一个?苏格拉底选择第二种,要做受害者。因为加害别人叫做行恶、做坏事,受害者一定是被恶行所伤害,我宁可做个受害者,不要做个加害者,比如下雨天我到餐厅吃饭,雨很大,我把伞放在门口,出来一看伞不见了,那怎么办呢?我拿别人的伞吗?我心里想,我拿别人的伞,别人问的话,我就把自己当做是拿我伞的人,A等于B,B等于C,过去了。可以这样做吗?如果我的伞被人拿走,我也拿其他人的伞,那我与拿我伞的人有什么差别?所以,我就想,算了,再买一把吧,我就不用为这些事情烦恼了。君子要不惑、不忧、不惧,至少不忧与这点有关,多了解自己便没有什么可忧愁的。
【第220讲】 #
《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三十二章。这一章的内容是: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微生亩对孔子说:“你这样子修饰威仪是为了什么?该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吧?”孔子说:“我不敢想要讨好别人,只是厌恶固陋而已。”
我们平常讲的“栖栖遑遑”与这里的用法不完全一样。孔子周游列国到处奔走,这一国跑完跑下一国,席不暇暖,很辛苦的,叫做“栖栖遑遑”。很多人说,“栖栖”在这里为什么不翻译成“到处奔走”,却把它翻译为“修饰威仪”呢?因为栖栖本来就不只一种解释,这就要看上下文了。微生亩这个人一定是孔子的同辈,才会直接叫他丘,如果不是认识的老朋友怎么会直接叫名字呢?都要称夫子或子。微生亩直接说,你这样子修饰威仪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为了讨好别人吧。佞,本来是指很会说话,讨好别人。我们现在请问,到处奔走与讨好别人有什么关系?不太容易说得通。但是修饰威仪和讨好别人就比较有关系了。孔子周游列国,有好几辆马车,孔子在中间,学生前前后后都有,浩浩荡荡。孟子提到,孔子在周游列国的时候出疆必载质,也就是离开一个国家的边界一定带着一只雉。雉就是野鸡,古代可以作为见面礼,孔子准备去见另外一个国家的国君。这是修饰威仪还是栖栖遑遑?栖栖遑遑就像逃难一样,哪里有心思去找见面礼呢?而且微生亩说,你这样子栖栖该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吧?那么,栖栖与讨好别人一定要连得上,否则的话,你说栖栖是到处奔走讨好别人,这不太能说得通。孔子说我不敢想要讨好别人,只是厌恶固陋而已。说明修饰威仪就不会固陋。奢则不逊,俭则固,固陋代表节俭才会固陋。孔子说,我讨厌固陋而完全不讲礼仪的人。我们是念书人,周游列国的时候希望有机会做官,当然要有一个读书人的身份,表现一定的规格,所以我修饰威仪去见任何一国的国君,人家也会比较重视,认为这个人不是来讨饭吃的,他有他的本事,也有他的主张。所以把栖栖翻译成修饰威仪,这样才能符合别人的质疑。儒家讲究文质彬彬,不能只有质没有文,这样理解的话就比较清楚了。
我们这样讲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一方面想了解孔子,因为在《论语》里面像这样的话很少出现,双方意见不同,有些争执。微生亩是谁?在《论语》里面姓微生的有两个人,这里出现的是微生亩,以前出现过一个叫微生高的,他们也许是同一个人,但我们没有把握,还是看做两个人吧。还记得微生高吗?孔子说,谁说这个人很直爽呢?有人向他借醋,他跟邻居借来再给人家。说明微生高有一个很直爽的名声,孔子不以为然。别人跟他借醋,他家里没有就说没有,这叫做直爽,想借的人可以去向别人借,去感谢别人;他叫人家等一下,再向邻居借醋,让人家感谢他,这是慷他人之慨,为什么贪图别人的感谢呢?所以孔子公开说微生高不能算是直爽。当然就拿借醋这件小事情去发挥,有点小题大作了。微生亩恐怕是微生高的堂兄弟或是亲兄弟,他可能知道老哥(或老弟)被孔子说成是没有那么直爽,结果看到孔子和他的学生们周游列国,穿得很整齐,马车装备都不错,就批评他了,你这是不是想要讨好别人啊?他也知道孔子很讨厌佞,佞就是口才善巧。像孔子的学生仲弓,别人说仲弓这个学生能够行仁但是口才不好,孔子说什么?他能不能行仁我不知道,但是和别人相处何必需要口才善巧?口才越好的人越容易得罪别人。这一段是有这样的背景,我们把它连在一起。
谈到周游列国,孟子后来场面更大。因为孟子那个时代,各国诸侯在争霸的时候,要主动表示请天下有本事的读书人来,叫做卑礼厚币。卑礼就是说我国君谦卑,用非常礼貌的态度对待你;厚币就是用很厚的奖赏,别人给你多少我加倍,待遇很高,以这种方式吸引人才。所以孟子周游列国时,后面跟着几十辆车,从者数百人,有人甚至质疑他“传食于诸侯”。什么是传食呢?这家吃完吃那家,那家吃完吃下一家。这样不是太过分了吗?相比起来,孔子周游列国有些狼狈,将来看到〈微子篇〉第十八你会发现,老师和学生走散,子路饿得没饭吃,别人请他吃顿饭,感激得很。孔子和孟子,他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但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要求,作为儒家基本的规格还是要的,礼仪教化还是要的,这不能少,也不能打折扣,各种设备、装备不能没有,否则便缺乏威仪,没有威仪却希望别人重用我,那不容易做到。微生亩把这种修饰威仪当做讨好别人,其实孔子是讨厌固陋。还记得以前说过“学则不固”吗?多方学习就不会流于固陋,见多识广,对许多事情就看得开,见解通达。学习儒家思想,是希望我们通过学习能够明白很多道理,任何事情都不用大惊小怪,都有个道理可以说。
【第221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三十四章。原文是: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有人说:“以恩惠来回应怨恨,这样如何?”孔子说:“那么要以什么来回应恩惠呢?应该以正直来回应怨恨,以恩惠来回应恩惠。”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儒家与道家的不同。
或,就是有人,他一定是听到有些隐居的属于道家学派的人强调以德报怨,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以德报怨出现在《老子》第六十三章,叫做“大小多少,报怨以德”。老子说人间很多事情,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多、有的少,你何必计较呢?别人对你不好,让你感觉到怨恨,你要用德来回应他。因为以德报怨,别人的怨才会完全化解,老子也说过,“和大怨必有余怨”,大的怨恨化解之后会有剩下的怨恨。比如我与你有长期的仇恨,和解之后余怒未消。我只有对你加倍的好,让你觉得,既然这样就算了吧,已经矫枉过正了,就一笔勾销吧。但是,一个人若对不起我,我还是原谅他,甚至反而对他更好,就有可能变成姑息养奸,使他变得更坏了。这个时候儒家就提出他的原则,孔子不认为以德报怨是好的,他说,你以德报怨的话,何以报德呢?我以前就遇到过一位老师,我们对他非常好,他对我们也很好,但是另外有几个学生经常对他很没礼貌,在背后也批评他,他也知道,他对这些学生就是以德报怨,也像对我们这些好学生一样的好。我们几个学生就不太高兴了,我们对老师那么好,老师对我们很好,他们几个对老师这么坏,老师对他们也很好,那我们为什么要对老师好呢?因为对一个人好是要努力的。我费心费力费金钱照顾你,另外一个人呢,到处去说你的不是,你对他像对我一样的好,那请问我为什么要做好人,继续做好事呢?请你给我一个理由。如果问孔子,孔子会说这个老师做的也不对。应该以直报怨。直代表真诚而正直。你骗我钱,该诉诸法律就诉诸法律,或者我要让你知道你错了,你要正式说明你怎么还,并且道歉。这是以直报怨。若以德报怨,别人骗你钱你还安慰他鼓励他。
我真的做过这种事。朋友向我借钱,到最后他承认是骗的,好了,经过调解(尽量不要上法院),我就对他说,你有钱再还,不要着急。调解人都很感动,说我们专门替别人调解有关借钱纠纷的,第一次看到这么有礼貌的,果然是一个教授。但是我苦不堪言,心里想我已经没有了里子,不能再没有面子。你让我一个教书的人同别人大吵大闹,摔桌子、摔椅子说拿钱来,这个做不出来啊。别人不能以为我是以德报怨,我希望以直抱怨。然后,要以德报德。谁对我好,我对他好,天经地义,这个社会才能够走上正路。
我们要问,为什么老子要讲以德报怨呢?因为老子是道家,我们如果想懂道家就要大概知道一下,它和儒家有什么不同。道家的道代表整体,眼光比儒家看得更宽,它看的不是只有人的世界。比如我们人类,像孔子是人文主义,家里马厩失火烧了,一个工人、一个佣人被火烧伤,孔子都不能接受,他不在乎有没有马被烧死,这说明人比较重要,人与人是平等的;但是动物呢?像马、就算是熊猫好了,再怎么贵重也不能和人相提并论。这是儒家。道家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人看得这么重要呢?人也是万物之一,你应该开阔你的心胸眼光,把万物当做人一样来加以欣赏、加以珍惜。这是道家。所以道家很强调万物都从道而来,最后又回归于道。道代表整体,讲整体的话就不要在乎恩恩怨怨。法国有一句谚语说,了解一切就会宽容一切。请问,一个人为什么对你不好?他有他的遭遇,他从小是个孤儿被人家欺负,有多不幸你知道吗?他不认为对别人好会有用,他不对别人凶别人便对他凶。他有这样的背景,你了解之后,就不忍心责怪他了。谁喜欢被别人责怪呢?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认为杀人放火的都有理由了,造反有理。美国的律师喜欢替犯人辩护,说做坏事实在不能怪他,是这个社会太坏了,害他从小无家可归,然后在黑社会里面混,他不杀人,别人就杀他,所以他今天杀人不能怪他。难道和他一样背景的人都是杀人犯吗?太离谱了吧。有部印度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两兄弟都是穷困得不得了,哥哥误入歧途了,弟弟却努力上进。兄弟俩的背景很接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关键还在于自己。
道家强调整体,从整体来看的话,德与怨是相对的,别人如果对我不好,我对他还是很好,因为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他有他的理由。在整个道里面,其实我也没什么损失,因为我所得到的一切也是从外面赚来的。比如一个人向我借钱不还,而我的钱也是赚来的,来来去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八个字一讲就不用计较了。在整体里面你计较什么呢?
我们学儒家经常会设身处地,就是换位思考。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他,我恐怕做得比他还差;如果他是我,他肯定做得比我还好。我们没有向别人借钱是因为我们比较幸运,当然也有自己的努力;但是别人不见得不努力,只是他没有好的条件,或者没有碰到好的机缘,所以就一筹莫展。如果我是他说不定情况更糟呢。从道家的角度来看,明明是别人对不起我,但我得到的一切也是我生下来之后才慢慢得到的,那我何必认为这些非属于我不可呢?自己用不完让别人用,这也没什么不对呀!这样一想就不同了。我们要记得,儒家是人文主义,如果不坚持正义,不坚持真诚,人的社会就会混乱;最终有些人做了坏事没有受到任何教训,他不知改善,这是对他生命的浪费。儒家在这一点上是不能够接受的,任何一个人做坏事,我以直报怨是希望他觉悟,希望他可以走上正路。
老子与孔子说法不同,并无孰是孰非,因为他们有不同的思想系统,主张自然相同。
【第222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三十五章。这一章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它的原文是: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说:“没有人了解我啊!”子贡说:“为什么没有人了解老师呢?”孔子说:“不怨恨天、不责备人,广泛学习世间的知识,进而领悟深奥的道理,了解我的大概只有天吧!”
孔子有三千弟子,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这么多的学生居然让孔子感叹没有人了解他。我们要问,是孔子的思想太复杂深奥,还是同学们太不用功呢?孔子的教材是以《诗》、《书》、《礼》、《乐》、《易》为主。同学们学会之后可以设法去做官。但孔子不止是一个教书匠,他和一般大学(古时候也有大学,贵族子弟去念的)的老师是完全不同的,他是一位哲学家。作为哲学家,以西方标准来说,有三个特色:
第一,有自己一套新的概念,可以用来面对、解释所发现的真实的世界。因为一般的概念别人在用,用久了之后失去解释力了。我们平常讲话都已经是随俗从众了,说出来的话和实际的现实情况对照起来有差距了。所以哲学家需要发明一套新的概念。而孔子学说的核心是“仁”,而学生没有人知道何谓仁。孔子如果不讲“仁”字,他的学说有什么重点呢?
第二个特色是设定判准的标准。有些人是小人,有些人是君子,这标准是孔子定的。他定的时候参考的因素是立不立志,志向对不对,有没有一直往上提升。
第三个特色是建构系统。只要是哲学家一定有完整的系统。孔子曾经说过“吾道一以贯之”,这是最好的证据,说明他有一个中心思想连贯起来成为系统。不同于一般的学者,这个念一点、那个念一点,不然就是成为某一学科的专家,全世界懂他的学问的人屈指可数。
孔子这样一位大哲学家,他了解的是人类生命的特色,只要是人,依照孔子的指导去做就没错。但他教书的时候不能谈这些,只能谈学生所需要的具体的知识与能力,让他们有机会去做官。加上学生里面只有颜渊既好学又有德行,他有可能了解孔子,但是比孔子还早过世。所以孔子说“莫我知也夫”,这几个字真是很深的感伤。我年轻的时候读到这里没有特别感觉,觉得不过又是一章。我们记得的是“下学而上达”,或者是“不怨天不尤人”。有时候我们开玩笑说,他才说完“不怨天不尤人”,后面又说只有天了解我吧,这不是在抱怨吗?后来年纪大了才知道,“莫我知也夫”真是让人伤感,有时候几乎都要替孔子掉泪了。还好,一百多年之后孟子了解他。
当时子贡在他身边,子贡是够聪明的,就问,为什么没有人了解老师?孔子说,我不去怨恨天也不去责怪人。奇怪,这和是否了解你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啊。孔子并没有说别人不了解我,因为我有什么样的思想,他只说没有人了解我,但是我不怨恨天,也不责怪人。“下学而上达”──我先了解人间所有的事情,然后往上到深刻的程度。人的生命其实很简单,和万物有什么差别呢?有出生就有结束,顶多活个一百多岁,然后这一生过去了,留下子孙面对同样的问题。自古以来哪一个人不是如此?多少人是煳里煳涂过一生,很多人碰到战乱,莫名其妙就过世了。请问怎么样让这一生有意义呢?
孔子对这样的问题有他全盘的理解。他最后说了一句,知道我的只有天吧,说明他和天之间有一种相互的沟通。我们可以对照孔子说的“五十而知天命”。他了解天命,这个天命不只是孔子个人的天命。天为什么要让人类出现呢?如果没有人类,宇宙也有它生态的平衡,没有什么问题的,恐龙该出来还是出来了,别的动物该起来就起来了。没有什么善恶是非的问题,纯粹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则。人类出来之后问题就大了,就有如何安身立命的问题。孔子有他一套完整的思想,但当时的人不了解。一般人只注意到眼前的生活,或者近期的目标。那样所取的典范就是两个字:富贵。我这一生只要得到富或贵,谁不说我成功?相反的,如果我落到贫贱的地步,谁又看得起我?如此,人的价值就变成在外不在内,因为得到富贵与陷入贫贱,有时候不是看有没有努力,也不是看有没有德行。像颜渊,这么有德行,这么努力,还是处在贫贱的位置。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孔子说,了解我的只有天吧。他还是很有信心,相信天了解他,他这样做不是白费力气。
孔子提出对人的一种新的理解,即人的价值在内不在外。外面是看我的天时地利人和,时也、运也、命也;但是内在的价值,古今中外是普遍的、公平的,就看自己能不能振作起来。人格的平等不是在外的,在外从来没有平等过。一样身高吗?一样聪明吗?不可能的。人类都自由吗?西方学者卢梭说:人类生而自由,但到处都是枷锁。这些枷锁很多是外面别人所加的,这个社会从古到今什么时候让一个人完全自由呢?若让人完全自由,做任何事便会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这种自由只会给别人带来伤害。等我们年纪大了、衰老了,别人同样伤害我们。所以孔子的理想为什么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者、少者都是弱势群体,一个社会有没有文明,就看这些弱势团体能否受到照顾。谁不曾经过幼年时代、谁将来不会变老呢?所以孔子的志向一看就知道很不平凡,他这样一种思想是人类历史上很少见的。古今中外,要找出这样的思想,屈指可数。越是往古代上溯,阶级、地位的区分越明显,甚至是个奴隶社会,大多数人都是奴隶,中国如此,西方也一样。后来慢慢到了封建社会,贵族出现,一般老百姓还是被统治。请问谁能给人类一个共同的目标,不要计较富贵或贫贱,而纯粹从人格的角度上肯定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责任让自己走向完美,从向善到择善到止于至善,孔子有这样的学说和理想,却没有人了解他。这是他的损失吗?是没有理解他的人,当时的人的损失。后代如果还是不理解孔子,则是后代的损失。所以我们对于这段话要特别用心思考,知道孔子有他的委屈。而我们今天要让他的委屈逐渐化解掉,从自己开始,让孔子的理想可以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得到实现的机会。
【第223讲】 #
《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三十六章,这一章的内容是:
公伯寮诉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在季孙面前诽谤子路。子服景伯告诉孔子这件事,说:“季卿的想法已经被公伯寮所迷惑了,不过现在我还有能力对付他,让他的尸首在街头示众。”孔子说:“政治理想果真实现的话,那是命运在决定;政治理想最终幻灭的话,那也是命运在决定。公伯寮怎么能左右命运呢?”
这段话的背景应该是子路在季氏家族开始要受到重用,这时有人进谗言,说子路的坏话。鲁国有三家,孟氏、叔氏、季氏,代代相传,这些家族的子孙,又称为孟孙、叔孙、季孙。子服景伯因为听到有人对子路有意见,便好意向孔子报告,说季氏已经被迷惑了,我现在还有一点兵力,可以把进谗言的公伯寮杀了。肆诸市朝,就是把他的尸首放在街上让别人看到。如果孔子同意把他杀了,这样子路就有机会继续做官,那必然酿成党派之争,此非孔子的作为。孔子当然反对随便杀人,所以提出“命”的观念。孔子希望学生可以把他的想法用在实际的政治上,造福百姓。他说政治理想如果能实现,那是命在决定的。命,代表大势所趋。古代人相信一切都来自于天,《诗经》中有“天生烝民”,烝民就是众多百姓,都来自于天。还有“天作高山”,我们所见自然界最宏伟的高山也是天创造的。人类和大自然都来自于天,人类存在自然界中,有人拥有富贵,有人陷入贫贱,一切都要归之于天,用一个具体的名称,就是命。所以天与命在根源上都是以天为主,命代表遭遇。比如我们说每一个人都有命运,命运是指每个人不同的遭遇。为什么遇到这件事,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碰上,这就是命,换言之,不能理解而发生的事,就是命。《孟子》里有一句话可以作为参考:“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怎么做成的居然做成了,那是天;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怎么发生的居然发生了,那就称为命。所以命是结果,就遭遇而言的;天,是就事情的运作过程来说的。讲天,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归之于天;讲命,是特殊的事件、某一个人的遭遇便称为命。
本章孔子说政治理想要实现,鲁国要上轨道,那是命;鲁国不上轨道,那也是命。公伯寮算什么?怎么可能因为他一个人就左右整个命运呢?意思如果季孙氏聪明,能够看清谁是人才,公伯寮怎么讲季孙都不会受影响;相反的,如果季孙本身没有什么见解,也不能分辨好人坏人,就算公伯寮不来这边进谗言,还有很多公伯寮第二、公伯寮第三,想进谗言的人多的是。意即季孙当政,他本身如果明智,谁来说话都不受干扰,鲁国自然就上轨道了。如果他很容易轻信别人的谗言,即使把这个进谗言的人杀了,一样会有别人讲谗言。所以孔子把这一切归之于命,代表大势所趋,不是一、二个人所能决定的,形势比人强。对于像这样的情况,儒家就把它理解为“命”。
我们谈到命时,可以把它当做各种条件的总和。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地、人这些不是条件吗?像孔子这样的人才,从任何方面观察都可以发现,他学问这么好、德行这么高,有为有守、能进能退,对任何事情的判断都那么准确,该做就做,有人用他就出来发挥抱负,没人用他就隐藏起来,所谓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真是大臣风范,在不同的时代肯定会有特别的作为。但是孔子也只好说这是命。但是没关系,就因为这样的限制,使孔子的生命有如河水冲刷下来,遇到大的岩石挡道,激起的浪花更加精彩,让我们从浪花里面看到河流是多么强劲。
简单说来,“命”至少有两种:第一是无可奈何的遭遇;第二是使命。外在的遭遇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这是什么时代,这是什么社会,谁来当政,谁有什么问题,不是由我们决定的,称为命运,无可奈何;但是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使命。孔子自述“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就包括两个意思:第一个是命运,这一切不是我要它发生的;第二个是使命,我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命运是盲目的、无奈的、黑暗的,使命是自己选择的、主动的、光明的。我为了我的使命而牺牲,是杀身成仁、死得其所。比如颜渊,孔子说他“不幸短命死矣”,短命就是不幸了,谁能保证一定活得很久呢?这是命运。但是颜渊虽然年寿有限,只有短短的四十年,但焕发出多少光彩?他并没有绚丽的社会成就,但只要提到儒家,谁能不学习颜渊呢?像他这么贫贱卑微、这么穷困,却依然快乐。有多少人富贵而不能快乐呢?如果让颜渊身处富贵,他会不会反而不快乐了?无庸置疑,他即使富贵也一样快乐,因为可以照顾更多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是儒家的思想。
所以,有理想就好好做,能不能做成不要太执着。很多事情还是要各种条件的配合,不要以成败论英雄,因为成败从来就不是英雄主要的考虑。
【第224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三十八章,它的原文是: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子路在石门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入城,守门者问:“从哪里来的?”子路说:“从孔家来的。”守门者说:“就是那位知道行不通还一定要去做的人吗?”
这段话真有意思。它的背景其实很简单,就是子路回来太晚了。古时候的城门有宵禁,晚上十一点之后城门关了,不让人通行。因为子夜时分,不关门便有引来盗贼的危险。所以十一点门一关,子路就只好在门外过夜了。第二天一大早,城门刚开他就进城,别人当然要问了:你从哪里来的,进城要去哪里?子路回答是从孔家来的。这个时候孔子在鲁国应该是当司寇,是大夫之家,大夫相当于是部长级别,古代一个国家部长级的官员并不多,一说从孔家来,守门的人就知道了。
古代守海关的、守关卡的人,确实比较见多识广,如果没有这些守关的人,谁留下老子的《道德经》呢?当然这是一个传说。老子在周朝负责管理国家档案,当图书馆馆长,后来退休了,看透了许多事情,就骑青牛出函谷关。守关的人拦住他说,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把你的智慧留下来吧。所以老子就写下《老子》五千言。当然,这做为趣谈是可以的,《老子》这本书怎么可能几天写下来?它应该是一群人长期共同生活的智慧结晶。但是不论如何,这个故事说明道家也不是不谈学问。一般人以为道家真是太好了,儒家老是教我们念书,道家说最好不要念书,求道就好了。错了,老子是管图书馆的,该看的书都看过了。庄子呢?在司马迁笔下,说他是没有书不念的,叫做“其学无所不窥”。这是道家,要了解了之后才能超越。还没有念完书,便谈超越,要超越什么呢?
我们看到这些守关的人是不简单的,此人对孔子的这句评论,千古以来只要说“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便是指孔子。孔子到底是什么样的表现,他自己的学生也说不清楚。还记得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吗?子路不回答,他怕讲错了不好意思。所以孔子就教他你以后要这样说、那样说。现在,一个守门的人,阅人多矣,旁观者清,他对孔子的理解是:知其不可,明明知道行不通;而为之,还是要去做。究竟动力从何而来?为什么有这么强的动机呢?一般人知道行不通就不做了,或者等待别的机会,或者半途而废。孔子不同,虽行不通仍照样做。旁人都觉得奇怪,分明行不通,天下人都知道,他为什么还执意去做呢?因为孔子的动力在内不在外。人性向善,这个向善是我真诚带来的力量,不是他人给我的力量。力量来自他人,就如同气球,不给它力量,不久便消气了;自己有力量,则好比发电机,力量是内在的,本身可以发电。如果不是由内而发,而是别人鼓励、给掌声才努力奋斗,当外来的力量消失了,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为什么还要奋斗呢?
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理由在一套完整的人性论,不是要不要选择,而是身为一个人,就没有第二个选择,只有一路往前走,坚持始终行善了。与他形成有趣对照的是后世的庄子。庄子的年代和孟子一样,是战国时代中期,属于梁惠王的时代。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意思是知道事情无可奈何,我就安心接受它,当做自己的命运。道家不主张在行不通时继续努力,他们会绕个弯等待时机成熟了再做,事半功倍。所以道家的关键在于智慧,要判断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是时机成熟。儒家是有智慧的,智者不惑。但是一个仁者,内心的力量身不由己,非要往前走不可,虽然知道行不通,但是没办法停止。最后能不能做成是另一回事,往前走的奋斗精神就足以感染天下人,让天下人都知道做人没有别的选择。后来孟子就发挥得很好,他说,孔子说过“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人生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行仁,一条是不行仁。该选哪一条?当然是选择第一条了。
我们谈人性向善时,肯定人生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善。不能避开人群,必须身不由己地,由内而发地,真诚地与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创建适当的关系,这是唯一的选择。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生在这个时代,遇到这些人成为我的同学、同事,真倒楣。如果能换另一个环境,和更好的人做同学、做同事,说不定自己就表现更好了。不要抱怨,就因为有这些你以为不好的同学同事,正好对你加以磨练。要感谢他们给你修养的机会。想想看,如果身边都是好人,需要修养什么呢?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的家世、环境、背景不理想,反而是一个磨练的机会,让我们精益求精,把最好的一面,人性的精彩一面不断地表现出来。
【第225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三十九章,这一章的原文是: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孔子留居卫国时,某一天正在击磬。有一个挑着草筐的人从门前经过,说:“磬声里面含有深意啊!”停了一下又说:“声音硁硁的,太执着了吧?没有人了解自己就放弃算了。‘水深的话穿着衣裳走过去,水浅的话撩起衣裳走过去。’”孔子说:“有这种坚决弃世之心,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这段话再次说明孔子认为没有人了解他。如果只有以前讲过的“子曰:莫我知也夫”,你恐怕会认为《论语》材料这么多,只有一次,大概是偶尔感叹一下吧。现在证据确凿了。这一次孔子在卫国击磬。我们在博物馆看到过,磬是石头做的乐器,排成一排。怎么击磬我们也不太清楚。孔子的音乐技术非常高超,他可以透过击磬表达自己心中深刻的情感。他在卫国的时候,很可能是住在蘧伯玉家中,他在屋内击磬,有一个人挑着竹筐经过他门前。这个人叫做荷蒉者。古代很多人不印名片的,你问他什么名字,他不理你,那你怎么办呢?就把他形容一下。比如你一说荷蒉者,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就是挑着竹筐的人,这变成他的名字了。其他还有人叫接舆,就是靠着你的马车的人。这个人曾经说过孔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是楚国的一个狂者。
这个挑竹筐的人显然是个高人,整部《论语》里,孔子在演奏音乐时,只有这么一位知音。而这个知音与他是不同门派的,但是聪明之至。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不同门派的人成为知音很累,金庸小说里面写道,两个人一正一邪,成为知音之后演奏“笑傲江湖曲”,旁边的人看着都觉得不忍心,因为在江湖上两个人是势不两立的。这个荷蒉者说,“有心哉击磬乎”,击磬的这个人内心里面有很丰富的感情啊,有心意要表达。他就继续听。听了之后就说,声音太执着了。“铿铿”这两个字孔子用过,“铿铿然小人哉”,现在别人居然用这个来讲孔子。说你这个声音太执着了。然后他听出孔子在感叹没有人了解他,所以这个人就说了:没有人了解你就算了,放弃吧。他真是个知音者啊!
我们也替孔子高兴,总算有一个人是知音了,但是这个人对孔子的做法不以为然。劝他不要知其不可还要去做,放弃算了。他引用《诗经》的话“深则厉,浅则揭”,水深的话穿着衣服过去。因为把衣服脱下来举在头上,恐怕连头都淹没了,衣服还是湿掉了。既然知道衣服非湿不可,那何必还要担心衣服会不会湿呢?就穿着衣服过河去吧。浅则揭,揭这个字古音念“弃”,水浅的话就把衣服撩起来走过去。不要在岸边犹豫不决,看看水的深浅,赶快决定吧。可见听的人都替孔子着急,磬声中传达了很多意思,你究竟想做什么?他像是在质问孔子。古时候房子没有很好的隔音设备,外面人大声讲话,常常是有意让屋内人听到。孔子在房间里听到他的话,就回应他:“果哉,末之难矣。”像你这么坚决地要离开这个世界,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论语》提到好几次有些人脱离尘俗世界,我们没有谈这些篇章,因为一般来说,我们怎么可能脱离这个社会呢?要下定决心不再去关怀同情老百姓受苦受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道家与儒家有何不同呢?从整体上看,道家知道天下一定有人受苦受难,你能救几个人?一个人能改变潮流、改变趋势吗?太难了,怎么做都不会有效果的。所以道家就是靠智慧,知道趋势何在,他不愿意费太多力气,或者不愿意白费力气;儒家则不考虑自己费多少力气,也不在乎能不能达成结果,而是问自己该做的事是否做到。道家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因为都在整体里面,我今天失败下次成功,今天成功下次失败,所以不管成功失败,都不要得意、也不要难过。这是道家。儒家不同,成功便与别人分享,失败则设法再改善。不断修练自己、不断努力奋斗。目的是为了把儒家的善的概念,即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做到最好。道家不谈善,道家知道善永远谈不清楚。标准何在?是谁定的?把这一代人救好了,下一代人怎么办?那为什么不让每一个人自己觉悟?所以不同的学派就有不同的思想。
我们对先秦这两派特别重视,因为他们都有完整的系统。其他先秦各家学说问题很多,漏洞很明显,除非做专业研究,否则花时间去研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没有必要。对一般人来说,要以儒家为主,年轻的时候学会儒家,中年之后再学道家。这两派掌握住之后,年纪更大一点学《易经》。这样就够用了。
所以我们要发扬传统文化,儒家是最根本的学说,绝不能绕过它,一旦忽略它便找不到生命正确的理解和方向。
本章要配合前面孔子说的“没有人了解我”。现在有一个人了解孔子,但是他所了解的就是孔子在感叹没有人了解他。而这个人偏偏不是孔子的学生,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孔子想与他沟通也没有用。于是孔子很感慨,他说我与你不同路,像你有这么坚决的弃世之心,准备脱离这个世间的各种烦恼,那就很容易了;我难道不知道?但是作为儒家就是放不下。我曾经和一位佛学大师讨论过佛教与儒家的差别。他告诉我佛教是六个字:“看得透、放得下”。我说儒家和你有一个字不同:“看得透、放不下”。佛教看得透,儒家看不透吗?一样看得透,但是儒家放不下。因为我的心不安,天下有一个人没有安顿,我的心就不安、就不忍。
佛教有另外的境界,我们这里不宜做比较。我们只是说不要以为儒家只是一个入世的学说,只教做人处世的道理而已,那样的认知是把儒家看得太简单了。
【第226讲】 #
《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四十二章。这一章的内容是: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子路请教怎样才是君子。孔子说:“修养自己以至能认真谨慎地面对一切。”子路再问:“这样就够了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以至能安顿四周的人。”子路又问:“这样就够了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以至能安顿所有的百姓。修养自己以至能安顿所有的百姓,尧舜也会觉得这是很难做到的事啊。”
这段话最后提到连尧舜都很难做到。“尧舜其犹病诸”这个词曾经出现过,在〈雍也第六〉,当时是对子贡说的。子贡问,如果能够广泛地对百姓施恩,又能够真正地帮助大多数人,这样算是行仁吗?孔子说,这不只是行仁了,已经到达圣了,连尧舜都觉得很难做到。尧舜是天子,要照顾天下人,所以正好是博施济众,但是能照顾多少人?像尧舜联合起来统治天下五、六十年,社会上依然有很多坏人。这一代的人你照顾好了,下一代呢?所以尧舜都很难做到。这里再度出现连尧舜都觉得很难做到的话,是什么事呢?“修己以安百姓”。我们今天讲百姓是指一般老百姓,古时候真的是一百种姓氏,代表各个部落、各个家族。
子路这个学生的学习态度我们可以参考一下。他首先问老师怎么样算是一个君子──孔子说过很多君子的好话,子路就问怎么样才算是君子呢?孔子说“修己以敬”,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从修养自己开始。“敬”这个字,就是认真负责地面对所有的一切。所以一个人修养自己到最后有一种严肃的态度,对任何事情都认真去做,绝不要视之为小事。我们做事的时候会分辨重要与否,但是任何事只要是我做的,别人以为再小的事我都以为是重要的,因为花的是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就是我的生命。我就是花一小时做这件事,我也要把它看作是大事,因为我这一生活到现在,这一小时除了这个事之外别的事我不能做。所以每一件事都与我的生命结合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是小事。当然这样听起来太严肃了,我们换一个方式来说。我们去看医生时,医生可能会认为我们得的是小毛病,也许真的是小毛病,相对于大毛病来说,这病才刚开始,很容易治疗。
这是医生的判断,它有程度的区分,有小病大病之分。但是如果我们去找一个宗教家,对他说我们现在的困难,对他来说就是大事,因为他要拯救我们的灵魂。他不能说我们的问题是小事,他对于别人的苦恼、别人的痛苦一定要认真对待,不能够忽略任何细节,那是和灵魂有关的,除非他是假的宗教家。儒家也同样具备类似的态度。只要是我在做的事就没有小事。因为我这一生,今天此时此刻做这件事就不能做别的事,所以对我来说这事就和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了。这样有时候会有一种压力,所以人需要休闲、需要调节,需要搭配起来,不能老是处于这么紧张的状态。比如我现在去慢跑,你说慢跑是大事,那也太严肃了一点。儒家讲到的大事一定是和别人互动,如果是自己的食衣住行,那真是不用在意。孔子不是说过吗?“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所以对我来说什么是小事呢?和自己有关的反而变成小事了。吃什么、穿什么不要在意;但是一旦答应别人的事情,只要是正当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是大事。
儒家分辨这些事情的时候,第一步,我修养自己以至于敬,我们翻译成认真谨慎地面对一切,不能够松懈。很多事情就是一点点疏忽了、大意了,后果便不堪设想。多少事情都是由于不够认真造成的。西方有一个很简单的趣味故事,说将军骑着马准备带兵作战保卫国家,但是铁匠替他的马钉铁蹄的时候,一根钉子钉歪了,结果将军带着军队上战场,因为那个马蹄没有钉好,马摔了一跤,将军死了,军队打败了、国家灭亡了。请问这个国家为什么灭亡?就是因为那个铁匠没有尽责任。有本书叫做《细节决定成败》,只看到书名,也觉得有它的道理,因为这种故事是很多的。比如写小说,往往是一个灵感促成的,这个灵感什么时候出现呢?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卡缪就说,很多灵感是在经过饭店的旋转门时出现的。他是诺贝尔奖得主,他讲这个当然也有道理,很多细微末节一般人不在意,但是作为作家就会很注意。一个人要有敬的态度,认真谨慎面对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不能有任何松懈。这是成为君子的第一步。所以儒家到后来,特别强调“慎独”两个字,独处的时候要特别谨慎。因为我与别人来往时别人都看着我,我当然很谨慎,每一个表情都要注意,希望给别人好的印象;但是我一个人在房间独处时,谁管我啊?以前也没有监控设备或针孔摄影,安全得很。所以这时候就是一个检验的机会。当然曾参在《大学》里面说得很好,“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代表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也好像旁边有五个人,十个眼睛看着我,十只手指着我,当然也要很谨慎。德行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一个人独处时,养成好的生活习惯,如此与别人相处时,自然表现良好,不用伪装。
从修己以敬到修己以安人,到修己以安百姓。说明善就是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我修养自己最后能够安顿天下的百姓,这一点连尧舜都不见得做得到。“止于至善”就是这个情况,这个要求是永无止境的。如果了解儒家对善的界定,也知道人性向善,所有这些言论自然就形成了。由此可以明白孔子何以要求一个人修养自己,到最后能照顾好天下百姓。
【第227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第四十三章,它的原文是: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原壤伸开两腿坐在地上,等候孔子来。孔子来了之后对他说:“你年少时不谦逊也不友爱,长大了没有什么值得传述的贡献,现在这么老了还不死,真是伤害了做人的道理。”说完,用拐杖敲他的小腿。
原壤是孔子的老朋友。历史上没有完整的资料,有些人说他很像庄子笔下的那些道家人士。据说他母亲过世时他不哭,孔子去他家里吊丧,他是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所以孔子很不能接受,又因为是老邻居、老朋友,一起长大的,所以孔子就不客气了。古代人坐有坐相,大部分是盘腿而坐,要不然就是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有客人来的时候上身就立起来,叫做正襟危坐。原壤坐在地上,双腿张开,实在是没有坐的样子。事实上他在自己家里,可以很自由,但孔子毕竟是客人,客人来了主人就要有基本的礼貌,结果他就这样坐着等孔子来。孔子对他也很直接,分三段批评他:你年轻的时候不谦虚也不友爱,长大的过程里面没有任何好事值得别人称赞,如今活到这么老还不死,这不是伤害做人的道理吗?贼,在这里不是说小偷,意思是伤害、贼害。
一般人都以为一个人活得很老,是有善报。可以参考《尚书•洪范篇》,有五福之说,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排第一的是什么?寿、长寿;第二是富、有钱;第三是康宁,平安;第四个呢?攸好德,代表所爱好的是德行;第五个考终命,可以活得很老安享天年。所以第一个寿,最后一个考终命,都是指年岁很高,称为高寿。一个人能活得很老,更应该做为示范,让年轻人看到能活到这么老,是因为做了很多好事,年轻人便会期勉自己这一生也要多做好事,将来可以活得久一点。这才是老人家对年轻人最好的启发。可是,原壤从小没做好事,却活到很老,年轻人看了可能会认为反正他这么混也活到这么老,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学呢?这不是教坏了年轻人吗?古人对于长寿有报应的观念,寿排第一,其实是比较古老的思想。经过儒家之后,德行排第一。真正的福报是一个人懂得修德行善,让他的人性顺利发展。我们常说福与德一致,是说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德行就有什么样的福报,这称做“圆善”,圆满的善。
哪一个人不希望这样呢?好人有好报,天下人就更愿意做好人。做好人若是为了好报,似乎动机不太单纯,先不论动机如何,就看他行善与否。我有时候觉得行善得到好报不见得是过于功利的想法。英国人讲道德很喜欢就功利面来看,道德对人有益,大家才愿意行善。英国哲学家休谟有句话说得很好,他说:一个人行善时,不是为了别人的称赞,但是行善之后有人称赞他,他是不会反对的。所以要注意到因果关系。我今天很孝顺,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称赞才孝顺的,但是我孝顺之后有人称赞我,何乐而不为呢?代表行善被别人肯定了,别人看到之后觉得很好,行善会被人家肯定,也愿意行善,那这个社会不是更好吗?这是英国哲学家的观点。德国哲学家康德有不同的看法。康德谈行善,是我该做我就做,不要管什么效果,别人知不知道是别人的事。这很高尚,但是不太符合人情世故。一般人是能够行善,也希望别人知道。这有什么不对呢?有一个正面引导风气的作用。康德说如果人们行善的时候觉得快乐,那将来可能为了快乐而行善,而不再为了行善而行善。这也有道理,现在是该行善便行善,绝不考虑快乐与否。一旦考虑快乐,将来可能为了快乐而行善,就不是单纯的行善了。那请问如果哪天行善很累,还要不要行善呢?差别就在这里。康德的做法,和儒家很接近,该行善便行善,别人知道与否,称赞与否,根本不考虑,因为一考虑这些,将来就可能为了得到别人称赞去行善,没有人称赞就不行善,动机复杂化了。我们不在这里评论西方哲学家的优劣,只是把他们的见解拿来参考。
孔子感叹老朋友没有改变的希望,所以用拐杖敲他的小腿。但是这老朋友一点都不在乎。孔子批评原壤是有他的思考脉络,老而不死,伤害了做人的典型,对年轻人是一个负面的教材。有些人就把“老而不死是为贼”简化为“老贼”,这一点我不能接受。因为说到老贼,我们在学校教书三十几年,在年轻的学生与同事眼中,我们都是老贼级的。那可以吗?不能乱用这种成语。老贼需要具备三个条件,年纪大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前面两个呢,“幼而不孙弟”,我小时候还是很谦虚、很友爱的,你就不能说我是老贼。“长而无述焉”,成长的过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别人称赞。我们总还是有一点作为,出了不少书。所以不能因为我很老,占着位置就说我是老贼,很不恰当,批评别人的时候一定要先自我反省。
我们都希望好人长寿,但这个世界上偏偏好人不见得长寿。我们看了特别痛心。那么好的一个人,到中年就结束了;相反的,有些人言行比他差太远了,还多活了几十年。就像司马迁写〈伯夷列传〉的时候,就感叹天道无情。哪里有天道呢?像伯夷这么好的人遭遇这么惨,而像原壤这样的人居然可以活那么老。所以孔子遇到这种情况时,也无可奈何,只能说这句话来留点材料让我们警惕一下。
【第228讲】 #
本讲要介绍的是《论语•宪问第十四》最后一章,也就是第四十四章,它的原文是: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阙党的一个少年来传达信息。有人谈到他,就问:“他是肯求上进的人吗?”孔子说:“我看他坐在大人的位置上,又见他与长辈并肩而行。这不是一个想求上进的人,而是一个想走捷径的人。”
这段话的意思相当清楚。童子在古代是指十五岁以下的人,他们有时候会负责传达信息。有人谈到这个年轻人,就问说:他是一个肯求上进的人吗?这其实是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事,只是就身边琐碎的事情来问一下,想了解孔子如何观察一个年轻人。因为孔子对于年轻人很尊重,他说年轻人是值得我们敬畏的,你怎么知道他们的表现不会比我们更好呢?有这样的想法,国家社会才会进步。今天老一辈的大师凋零,很多人便担心起这个社会的将来,大家都忘了几十年前这些大师也是学生。著名的学者梁漱溟先生,他当然是一位大师。有一位美国学者写博士论文时就写到梁先生,他的书名是《中国最后一位儒者》。当时我们看到书名,就觉得过于夸张,中国哪一个时代没有儒者?儒家的传统只要不断绝,各代都会有学者出现。梁先生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后一位儒者。读过《论语》就知道“后生可畏”四个字,我们今天也一样,别看年轻人年纪轻,谁知道他们将来发展如何?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对年轻人要全面肯定吗?也不一定。有些年轻人基础不够扎实,稍微站稳了就觉得自己有机会了,现在和一些前辈在一起,就想要赶快与这些人并驾齐驱。其实年轻人只有一个责任,就是“下功夫”,不要着急,只怕学问不够,不要怕没有机会出人头地。所以对这位传达消息的年轻人,孔子观察入微,他坐在大人的位置上,大人有大人的座位,年轻人就不应该坐在正式的位置上,应该找别的旁边的凳子,因为还没有和大人平起平坐的资格。历史上也有些聪明的孩子。魏晋时代的《世说新语》记载:有一个小孩子很聪明,口才也很好。当时读书人喜欢清谈,专门谈《老子》、《庄子》、《易经》三玄,根本是漫无边际。这个小孩子表现很杰出,能和大人一起谈论。结束后大家就称赞他像颜渊。这个小孩子不到十岁,他怎么回答?他说:在座没有孔子,怎么知道我是颜渊?这样回答,大人都下不了台,都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太厉害了。
聪明早发不见得是好事,往往就不愿意下工夫了。另外一家人有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九岁。家里面有几个客人在清谈,都是大人、都有学问,谈了一个晚上。走了之后这两兄弟就跑出来,把当天晚上大人所谈的你一句、我一句全部背一遍。他爸爸说,没想到我们家道中落,现在又有希望了。有什么希望?你越聪明,长大之后越危险。因为魏晋时代是一个乱世,“名士少有全者”,有名的念书人很少能保全性命。这是魏晋时代的故事。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看到小朋友非常乖巧,又背《三字经》,又背《弟子规》,然后连〈长恨歌〉都会背了。这个时候大人应该要让孩子缓一缓,不要急,一步一步慢慢来。人生还是要按部就班。所以当孔子看到这个年轻人坐在大人的位置上,好像是他该坐的。又看到他与先生并行,也就是和长辈并肩而行。这些日常的规矩,都没能谨守本分。这种规矩看似外在的规范,但是更重要的是内心的态度。我自己教学生的时候,看到有的年轻学生拿到博士学位开始教书了,就以为天下都是他的了,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这样的学生能走得很远吗?直到现在我遇到以前教我的老师,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大学老师,一定是恭恭敬敬,虽然我知道就专门学问来说,我已经教哲学那么多年了,一个中学老师教我《论语》,有好几个地方都讲得不太正确,我现在都可以加以修正,但是只要见到这个老师照样毕恭毕敬。人怎么能说将来有了成就,就觉得老师已经比不上自己了呢?老师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好的教育,这要终身感激。没有这些老师教导,我们会有今天的发展吗?
这个童子一定是有相当特殊的能力,比如天资聪颖、口才不错,但是孔子发现两个问题,知道他是想要速成。今天有很多速成补习班,这个词用得不是很好,速成就是没有基础,欲速则不达,将来能有什么成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