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公第十五

【第229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二章的原文是：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漤矣。”

孔子在陈国没有粮食充饥，跟随他的人病倒了，没有办法起床。子路带着怒气来见孔子说：“君子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走投无路时仍然坚持原则，换了是小人，就胡作非为了。”

这是对历史情况的真实描写。孔子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在陈、蔡两国之间曾经被围困过一段时间，非常狼狈。《庄子》里也多次提到这件事。当然，庄子对儒家走投无路的情况特别有兴趣，他说，儒家这么喜欢服务社会、贡献人群，结果别人不买帐，自己反而陷入困境。不过，庄子基本上还是很能理解孔子，其中有一篇写孔子被围困的时候，他的学生子路、子贡在外面采野菜，准备带回来充饥。他们一面采野菜，一面抱怨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呢？批评他的人没罪，要杀他的人没事，他居然还弹琴唱歌，实在是有一点不知道羞耻。颜渊听到了，心里很难受，就向老师报告说这两位同学认为老师莫名其妙。孔子说，把他们找来。然后，孔子告诉他们：“君子穷亦乐，通亦乐，所乐不在穷通，而在于道。”就是说，君子在穷困的时候快乐，在得意的时候也快乐，他的快乐不在于穷困，也不在于得意，而在于道，子路与子贡听了才觉悟。所以，我们常常强调，一定要安贫而乐道。有了道让我们内心快乐，才能不在意贫穷。子路与子贡听了之后，知道自己误会老师了，子路立刻拿起干戈，跳起武士之舞；子贡说，我们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啊。

这是庄子的手笔，在更可靠的资料《史记．孔子世家》中，有一段话也让人感动。孔子带着学生在路上，忽然想到《诗经》里有一句话“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意思是，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在旷野中跑来跑去呢？他把这句诗用在自己身上，就分别问三个学生，这诗是什么意思。第一个先问子路。子路当然知道老师讲的是他自己，孔子带着一群学生，他们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在旷野中跑来跑去。子路说，真正的仁者，应该得到别人的肯定；真正的智者，应该有机会出来做官。孔子说，那我现在问你，伯夷、叔齐呢？微子呢？不是仁者、不是智者吗？得到重用了吗？都死得很惨啊。显然，子路不太理解孔子。他觉得，是不是老师需要自己反省一下。因为子路曾经很直接地问老师，哪里有君子像你这样走投无路的？孔子接着问第二个学生子贡。子贡说，老师你的道太高了，你降低标准，降格以求，把自己的理想讲得浅显一点，别人就能了解了。孔子答说，你叫我降低标准来迎合别人，君子可以这样做吗？他也不太满意。第三个就是颜渊了。颜渊说，老师，你的道是对的，别人不了解是别人的损失，你还是坚持你应该有的道，何必担心呢？孔子听了特别高兴，居然说“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就是说，颜家的这个年轻人啊，假如你发财，我给你当管家。这就是孔子。司马迁的手笔很生动，说明这三个学生常常争论，他们的性格、理解力和层次有差别。学生没吃东西，饿得起不来了，其中一定有颜渊，他身体一向不好。这时候，子路受不了了。很少有学生敢给老师脸色看，这时子路“愠”，生气的脸色就摆出来了，对老师说，君子也有这么穷困的吗？孔子说，君子遇到穷困的时候，坚持原则。君子固穷的“固”，意思是坚持，不是坚持要贫穷，而是贫穷的时候仍要坚持原则。这就是择善固执、绝不妥协。小人在穷困的时候往往胡作非为，先吃饱再说，不去考虑什么原则了。这一段很能表现儒家思想的特色。

司马迁又记载，孔子与弟子们在郑国附近走散了，学生找不到老师，老师也找不到学生。子贡见人就打听。有人告诉他，有一个人站在东门那里，长相特殊，但是像只丧家狗。子贡听到描述，觉得很像我们的老夫子，就跑过去找，果然是孔子，于是向孔子报告，刚才我向别人打听时，那人描述你的头脸手脚，但是最后总结说像个丧家狗。孔子说，说我像尧、像舜、像禹都无所谓，长相并不重要，说我像丧家狗，确实很像啊。这是幽默的话。哪里有人连这种幽默的话都听不懂，真的把孔子当成丧家狗？孔子是丧家狗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归人，每个人都是过客。不论买了多少房子，还是过客，终究要离开的。哪个人不是丧家狗？谁在这个世界上有家？能待多久？相反的，尽管孔子风尘仆仆周游列国，但他的心很安，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这样一个人，说他是丧家狗，其实不合适。如果只从一个角度与时代，看一个人不得志，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就说这个人没有出息，没有发展的话，怕是无法看清历史。苏格拉底活了七十岁，被人诬告，被判死刑，喝毒酒死了。耶稣只活了三十三岁就被别人冤枉，钉在十字架上死了。但是，有谁能否认他们的成就？释迦牟尼本来是王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天下哪一国没有王子呢？但是，他出家了，当乞丐，托钵为生，创建了佛教。你能说他是乞丐吗？有谁比他更富足？人类历史上伟大的精神文明的创造者，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哪一个不是很可怜？他们真的可怜吗？大家还是先可怜自己吧。

君子是儒家的人格典型。孔子说“君子固穷”时，当然认为自己就是君子，他也希望学生们可以做到这一点。中国人之所以受人尊重，不就是儒家的君子理想所建构的吗？尤其在患难之中，一个人的生命特质与思想高度才能真切地显示出来。

【第230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章的原文是：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说：“赐，你以为我是广泛学习并且记住各种知识的人吗？”子贡回答说：“是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说：“不是的，我用一个中心思想来贯穿所有的知识。”

“一以贯之”在〈里仁第四〉已经出现过了，“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子贡喜欢比较谁优谁劣，甚至把老师也比了进去。这篇就是证据。说一个人“多学而识之”不见得是正面的肯定，天天在图书馆看书，肯定学识很丰富；识之，“识”读音与用法同于“志”，意思是记下来，就是广泛学习之后，博闻强记。博闻强记是当老师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广泛地学习并记下来，怎么讲课呢？讲几句就查一下资料吗？有些人问我上课怎么不用电脑辅助呢？那多方便啊，一按就出来了。是很方便，但如果哪天上课上到一半，停电了、电脑坏了，怎么办？什么也讲不出来了吗？所以，有些细节必须要记下来。只要有心做，非成不可，再难的书也能背下来了。我讲课时经常提到一些西方的学者，其实我教西方哲学也教了很多年。很多西方哲学家的名字一出来，我就能说出他的生卒年，这没有什么技巧，多念几遍就会了。所以，多学而识之没什么稀奇。我以前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地理老师，更是厉害。她上课的时候从来不看书，拿起笔一画，要画中国哪一省就是哪一省，要画世界哪一国就是哪一国，你打开书一对照，真的一样。我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江山美人，并问她，老师你怎么那么厉害，闭着眼睛一画一个地图就出来了？她说，你们以为我是靠什么吃饭的？这叫专业，是应该做到的。那么，孔子是这样的人吗？当然不只如此。如果孔子仅仅是“多学而识之”，那就只是一个老教书匠，后世怎么会如此推崇他呢？显然，子贡在背后这样说过老师，这话传到了老师耳中。古时候，师生关系比较亲密，学生常常跑来问，哪个同学这样说你，你赞不赞成他的说法？所以，孔子很直接，上课上到一半就问，子贡，你认为我是多学而识之的人吗？子贡一听就知道有人告密了，有点下不了台，可是他还强辩说，是啊，难道不是吗？孔子说，不是的。我们今天看文言文的对答，觉得很文雅，我们的白话文也翻译得很客气。其实，孔子的口气很冲。他对子贡说，你乱讲！我不是你说的多学而识之，我是一以贯之。我的各种见解，我掌握的知识有一个中心思想贯穿起来成为系统。我们之所以说孔子是哲学家，就因为这句话。哲学家一定要有连贯的系统，思想构成体系。哲学家，就要了解人的生命。一定要清楚人生总是难免一死，生死的关系如何？要为什么理由而死。此外，应该如何与别人相处，这是人我关系。还有天人之际──天是一切的来源，我的生命也要归之于天，那天与我关系又为何？哲学家要把所学的知识连贯、整合起来，并且实践，力求做到知行合一。

所以，一贯，首先是思想一贯，第二是知行一贯，第三是天人一贯，第四是生死一贯。对儒家而言，这四个一贯都统一于“仁”的概念下。

当老师说了我是一以贯之后，如果子贡问何谓也？孔子就会进一步讲清楚。子贡很聪明，肯定明白老师的意图，但他没问，大概刚才被老师斥责了，心里有压力，不好意思了。

孔子觉得很可惜，想利用另一次上课的机会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就找到曾参。曾参比孔子小四十六岁，又比较鲁钝，孔子觉得这个学生一定不明白，会追问“何谓也”。结果，孔子又失败了。他问曾参，吾道一以贯之，本来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何谓也”，他就可以解释了。没想到，曾参居然说“唯”，是的。孔子反应很激烈，立刻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就问曾参，“何谓也”。这不是悲剧吗？结果，曾参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已经讲了两个字“忠恕”，还说“而已矣”，这怎么是答案呢？我是“一以贯之”，忠恕两个字怎么去一以贯之呢？而且，忠恕讲的只是人我关系，属于知行一贯，没有包括其他三种关系。

这一章反映出孔门弟子的理解程度，而且孔子确实有自己的想法，学生并不了解。如果曾参所说的忠恕是标准答案的话，孔子为什么后来会说没有人了解他呢？这是最好的证据。

【第231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五章的原文是：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孔子说：“无所事事而治好天下的人，大概就是舜吧！他做了什么呢？只是以端庄恭敬的态度坐在王位上罢了。”

这里提到无为而治的概念。一般认为，无为而治是道家的专利。道家讲无为，但是，在无为后要加一句，无不为。也就是说，道家认为，宇宙有它的规律，社会的发展也是一样，所以，真正的领导者不需要刻意做什么事，否则，做了东边，西边出问题，左支右绌，不可能做得完美。不用主动做任何事，所有的一切自然就发生了。比如，我负责一个花园，刻意去选择某些花种，使花朵的颜色搭配起来很漂亮，但是，这不见得符合自然规则。相反，我把种子撒在花园里，该长什么就长什么，顺其自然，最后长出来的花反而非常漂亮。自然就是美啊！人为安排使花朵显示某种秩序，看久了会觉厌烦。它能显示这种秩序，就不能显示别的秩序，太死板了，不像自然风景，任何时候看，都有不同的味道。无为──我没有安排，无不为──该做的全部做完了。道家的无为而治，需要最高的智慧，只有将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使用，最高的统治者才能完全无为。老子举无为而治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举出某人的例子，因为一个国家本来就有自己的发展轨迹，何必一定要某人来治理呢？

儒家的无为而治强调德行，所以孔子以舜为例。天下人都知道，舜的德行很高。“正南面”是面向南方。在《易经》里面，南方代表光明。古人认为，国君面向南方，意味着向着光明治理百姓，让百姓进入光明的世界。“恭己”就是本身恭敬端庄。这两个字说明德行高。可见，儒家是德治，以道德来统治，最高领袖要有最高的道德，然后百姓就都上轨道了。就像〈为政第二〉说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两段话都印证了，孔子主张人性向善。如果人性不是向善，国君再怎么恭己正南面，也不见得能够治理好天下，无为而治就落空了。无为而治说明，无所作为、无所事事，国家却治得很好；恭己正南面，说明君主德行很好，不需要特别做什么事就可以把国家治好，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君主德行很高，乐于行善，老百姓看到就自然跟随了。不用拉拢老百姓，百姓内在的力量会驱使他跟随。孔子多次说过类似的话，如果在上位的人讲究礼仪，讲究道义，讲究诚信，四方的老百姓都会抱着孩子来追随。四方是指包括别国的百姓都来了，因为他们都是人，也都是人性向善。

我们也记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做到敬与恭，就能四海之内皆兄弟，与别人相处没有问题。还有“德不孤，必有邻”，“必”字很重要，德行是不会孤单的，一定有人来支持你。因为人性向善，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看你行善都会来支持你。学习孔子的思想，如果没有理解人性向善的观念，很多内容都会变成死板的教条或信念，那就不是哲学了。我们讨论向善，很多朋友最大的担心是如果没有本心、本善，怎么会向善呢？的确，这个问题值得好好讨论分析。重点在于指出：只要我们是真诚的就够了，若当不真诚，就不是以人的身份来活动，而是以一般生物的角色在活动，在计较利害关系。如果真诚，那才是真正的人，这时行善的力量由内而发。这就是我们说“向善”而不说“本善”的理由。善一定要落实在行为上，没有行为，怎么会有善？如果善只是心中所想的，那何必真的去孝顺，真的去讲信用，真的去友爱呢？既然善是行为，就不能讲本来有什么善的行为，因为本来只是向善而已。

儒家讲人性向善的前提是真诚，真诚就有力量，力量就是“向”。当人不真诚的时候，根本没有本善、本恶的问题，只是个生物而已，只看利害关系。真诚，就要考虑我与他人的关系是否适当，我孝顺了吗？我友爱了吗？我讲诚信了吗？我讲道义了吗？这样才能把握孔子思想的精髓。

【第232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请教怎样可以行得通。孔子说：“说话真诚而守信，做事踏实而认真，即使到了南蛮、北狄这些外邦也可以行得通。说话不诚而无信，做事虚浮而草率，即使在自己的本乡本土，难道可以行得通吗？站的时候，好像看到这几个字排列在眼前，坐在车中，要好像看到这几个字展示在横木上，这样才能够行得通。”子张把这句话写在大衣带上。

本章最有趣的在于最后一句“子张书诸绅”。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的“书”字终于出现了，有人写字，而且是写在衣带上。那一定有像笔一样的物品，只是具体形状我们现在不是很清楚，据说发明毛笔的是秦始皇时代的大将军蒙恬。从子张的行为可以推测，其他学生也会把老师的话写在衣带上。大家各记各的，后来才汇集在一起，成为《论语》这本书。

这次，子张问，到外国去，到任何地方去，我应怎样待人接物、做事相处才能行得通？孔子就说了六个字──言忠信，行笃敬。说话真诚而守信。忠是自己负责，尽己之谓忠，我自己尽心尽力来自我反省；信是我履行诺言。行笃敬，做事认真而负责。能做到这些，就算到了蛮貊之邦，偏远落后的未开化民族地区，都可以行得通。

我们现在要在外国行得通，第一当然是学好英文了。那么，在古时候，是不是也要学习其他民族的语言呢？否则，连问路都不会。孔子不在乎这个，只要有善意就行。比如，两个人坐着船，在海上见面，就互相挥手致意。最早的时候，人们在海上用挥手来分辨敌人或朋友。挥手表示手里是空的，没有拿武器，也没有暗器，请对方放心。假如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别人语言不通，还能和别人相处吗？当然可以，最好的语言就是微笑。所以，是否行得通，和语言关系不是很大，关键是履行自己的诺言。我在一九九七年只身到荷兰去教书，就以“言忠信，行笃敬”为信条。我这样讲，绝对不是对荷兰不尊敬，把它当做蛮貊之邦。我觉得，连蛮貊之邦都行得通，何况荷兰这个先进国家呢？人生往往需要从头开始的机会，否则，会被过去的习惯、形象压得喘不过气来，有时想改善，别人并不接受，甚至说我们看你长大的，你再改也改不了。所以，来到新的地方恰恰是个机会，重新开始，自我修练。到了新地方，与别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那就好好修行吧。

所以，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特别注意听自己怎么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真诚而守信。我还留意自己的行为。练习让自己分离开来，其实就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看自己。一面和别人说话，一面检讨我这话说出来别人能理解吗？如果对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迷惑，我就马上举个例子，多加几句说明。否则就会造成沟通困难。做事亦同，通常我们很主观，会把从小养成的习惯搬到一个新地方去，心里想，我们家乡都是这样做，为什么在这边不行？其实，我们应该入乡随俗。否则，在国际化的社交中很容易产生矛盾。比如，很多人学英文都学过，荷兰那一套，Go Dutch，意思是各付各的帐。在荷兰，不用说这句话，几个朋友、同事说喝咖啡去，千万不要以为提议者会请客，依然是大家各付各的。荷兰人特别节俭，尤其在吃喝上一点也不浪费。有个笑话说，怎么判断海面上的船是不是荷兰人的呢？如果船后面没有海鸥在飞，那一定是荷兰的船。因为荷兰人很节俭，绝不会有剩下的食物给海鸥的。所以，海鸥一看到荷兰国旗，就知道没有食物，扭头就飞走了。

所以，在任何地方都要记得“言忠信，行笃敬”，否则，就是在自己家乡也行不通。

【第233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八章的原文是：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孔子说：“可以同他谈话却不去同他谈话，这样就错过了人才；不可以同他谈话却去同他谈话，这样就浪费了言词。明智的人既不错过人才，也不浪费言词。”

这段话的重点是说话。人与人交往，就靠说话互相理解，但问题是和谁说话？要怎么说话？又要说什么话？孔子在这里特别强调明智。如果可以和他谈话，却没有谈，就错过了人才。有时候我们碰到一些朋友，事后觉得当时没有珍惜相处的机会。人在社会上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彼此来往都有一些矜持，总觉得，我的身份是什么，我怎么好意思老和别人说话呢？或者我怎么能主动和别人说话呢？年轻人反而不太在意这个。我们年轻的时候参加学术会议，见到有名的学者、长辈，一到休息的时间就蜂拥而上，前去请教。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德国学者到我们大学访问。八十几岁的老教授是某个学派的重要代表，我们曾经用过他的书作教科书。所以，我对他非常崇敬，赶快把我的英文著作送给他。外国人有时候很直接，他说，请你不要送我书了，我没有时间看。是啊，他八十几岁了，眼睛也不好，再怎么伟大的学说，他也没办法消化了。如果你看了他的书，发现了什么问题，向他请教，也要先弄清楚他的记忆力好不好。他写书的时候四十几岁，现在隔了四十几年了。你再问他，您在哪一本书上写的什么怎么样。我写过吗？什么时候？四十几年前！太难为他了。所以，对于前辈学者，真正要接触的是他的书、他的思想。像孟子所说的一样，如果没有办法亲自向一个学者请教，那就私淑诸人。我私底下去学习、去改善我自己。

孟子讲学习方法时说过，隔了好几代之后，我们研究、揣摩前辈留下的书或资料，也是一种学习方法。学生与老师不一定直接见面，更没必要对一个人过度崇拜。比如，我自己休闲的时候最喜欢听音乐，而且只听某几位西方歌手。有一次，我早年最喜欢的歌手到台湾开演唱会。我非常喜欢她的歌，任何时候听到她的歌声，我都会停下来几秒钟，心里想，多幸福啊，能听这么好的歌。于是有朋友邀请我去听演唱会，我婉拒了。因为那个时候，歌手已经七十一岁了，我怎么可能去听一位七十一岁的老太太唱情歌？她最精彩的曲目是她四十几岁的时候演唱的情歌，非常动人。但是，饶了她吧，那么大年纪还要全世界巡回演唱，恐怕现场只会让人觉得失望。对于我喜欢的歌手，他的唱片我一定买来听，但是他本人，还是让彼此活在各自的世界吧。所以喜欢一个人，就设法去选择他最擅长、最杰出的地方来欣赏、来学习，不一定要和他本人有所接触。孟子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学习与结交，那就“尚友古人”，往上与古人做朋友。我们虽无法见到古人，通过读书、了解他的事迹、想像当时的情况，仍可以和他做朋友。孔子则提醒我们，对人要注意，可以同他说话，而没有说话，错过了人才，会让人感到遗憾。

再则没有必要与他说话的人，却和他说了半天，浪费了言词。比如，有个人很好学，跑来找我。他其实有自己的意见，我怎么说都无法改变他，他只是希望得到我的认同罢了。曾经有一个年轻人跑来跟我说，傅教授你赞不赞成我们恢复穿汉代的服装？我说，这不太适合吧。他就开始讲服装多么重要，日本学了唐朝的，有和服，我们中国人就要恢复汉朝的，比你日本还早了几百年。既然你讲求时间早晚的话，那为什么不穿春秋时代的服装呢？按照这个逻辑，穿原始时代的服装最好了。你怎么证明汉朝的服装最适合现代呢？汉服做一套要好几万，谁穿得起？我向他说明我的看法，他认为我太不重视文化了。其实，他不知道，文化分三个层次，有器物层次，就是衣食住行的需要；还有制度层次，就是礼仪、法律等等；最上面是理念层次，这才是精华。如果只关注器物层面，那怎么不恢复坐马车呢？我和他谈了半个小时，才发现完全是浪费力气。其实我们根本不用讨论，他说希望恢复汉服。我说，好吧，你尽量去努力提倡吧。他要我支持，不可能。后来，他就公开批评我说曾经和我讨论要恢复汉朝的服装，我说那为什么不坐马车呢？好像我很顽固，不可理喻。我们今天学儒家，学孔子，并非从头到尾都打扮得像孔子一样，头脑中的思想才重要。决定一个人价值的，不是外在的服装，而是理念。

孔子说，真正明智的人既不会错过人才，也不会浪费言词。这太难做到了。我们说话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交浅言深不行，第一次见面，就对别人说起祖宗三代，对方心中会感到惊吓。当然交情很深了，还讳莫如深也不好。我有一个好朋友，要出国教书了，却没告诉我。我反而从别人那儿听到消息，问他，他才讲，我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尽管这个朋友做事很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愿意说，但是，这件事也太见外了吧！所以，有时候，该不该说话，说到什么程度，确实很不容易判断。

【第234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九章的内容是：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孔子说：“有志者与行仁者不会为了活命而背弃人生理想，却肯牺牲生命来成全人生理想。”

这段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们现在用的成语“杀身成仁”就出自这里，而孟子后来发挥的时候，说“舍生取义”。我们要特别分辨一下这两句成语。杀身成仁用的是身体的身；舍生取义用的是生命的生。孔子说，志士、仁人这两种人的目标应该是相同。志士是有志于行仁的人；仁人是正在行仁的人。他们不会为了活命，而牺牲了仁。仁指的是人生的理想。仁有三个层次：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我这一生的目的就是要成就仁这个理想，即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此时，牺牲不是放弃、不是损失，而是获得、完成。因为人性向善，行善正好满足了人性最根本的要求。这一章可以作为儒家最基本的标志。

读《论语》与读别的经典相同，只要看到生死之事就要特别用心。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以随便谈到死呢？既然谈到死，就要清楚地告诉我理由何在。何谓仁？何谓义？值得我牺牲生命吗？后代很多人把仁义界定为某些具体的行动。比如，做到国君的要求，就是仁义。但是，国君所言未必都对，很多国君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求属下忠诚。文天祥的〈正气歌〉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气的意思是天地有正气。孔子很少谈到气，孟子讲浩然之气。正气的说法显然是受孟子的影响。中国人讲的气，是一种无形可见的精神力量，精神上的原则。所以，气可以与精神状态配合。气是无形可见的，但是又充满各处。它至大至刚，直养而无害，充塞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有正气，其实是说，一个人如果行得正，坦坦荡荡，在天地之间到处都畅行无阻，走得通。

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作为儒家代表的荀子也有类似的说法，“君子畏患而不避义死”，君子害怕灾难，但是从来不逃避为义而死。只要是儒家，就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什么叫儒家。儒家至少有以下几点共同主张：第一，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君子。第二，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君子。人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仁与不仁而已，要择其一当然是仁了。也就是说，有可能性还不够，还要有强制性。第三，当一个人成为君子，一定会影响或者帮助别人也成为君子。因为当我们行仁时，不能脱离与某些人的相互关系。我们把善界定为我与别人适当关系的实践，原因就在这里。比如舜，他想做个好儿子，一定会影响父母；他努力做个好哥哥，一定会影响弟弟。如果父母完全不受影响，那只能说明儿子的孝顺没有感动父母；如果弟弟完全没有受影响，那只能说明哥哥没有尽到责任。《易传》的困卦提到“君子以致命遂志”，我牺牲生命来完成我的志向。可见，只要是儒家经典，没有例外，都会为了仁义，代表人格完成的目标，来牺牲生命。而这时候的牺牲，其实是完成。这一章就是一个开端，影响后面整个儒家思想。如果不能了解生命的目的在于成就生命向善的要求，止于至善，就不足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第235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十章的内容是：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贡请教怎样走上人生正途。孔子说：“工人想要做好他的工作，一定要先磨利他的器具。你住在一个国家，要侍奉大夫之中贤良卓越的，并且要结交士人之中努力行仁的。”

之前，颜渊问仁、仲弓问仁、司马牛问仁；而这一次，子贡请教为仁。仁前面加一个为，说明子贡知道仁是一种行动，不是一个名词，是动态，不是静态，需要做选择。孔子先用个比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人要把工作做好，要先磨利工具。这是事实。法国一位名厨做的菜好极了，别人说，你做的菜真好。他说我做菜完全靠这几把快刀，我这几把刀磨得很利，没有这几把刀的话，怎么可能把菜做好呢？你说萝卜切丝，切了半天，变成萝卜块了。菜要做得精致，必须有几把快刀才行。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引申一下，讲一点有趣的事。《庄子》里有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非常精彩。庖丁就是厨房的工人，专门负责杀牛。一般听到杀牛，会觉得血淋淋，太可怕了。但是，他宰牛的时候，牛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旁边看的人觉得，他的动作像舞蹈，宰牛的声音像演奏音乐。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呢？庖丁说，起初的三年，我所看到的是一整只牛，不知道该怎么下刀；现在我宰了十九年，牛在我眼前只是骨架而已。就是说，我杀牛杀久了以后，仿佛练就出可以透视的眼睛，一眼就看到牛的骨架，而忽略了血肉。所以，我下刀的时候，刀子轻轻一动就行了。我这把刀用了十九年了，依然好像刚刚从磨刀房磨出来的。一般的厨师每个月换一把刀，因为他用刀砍骨头；好厨师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用刀割肉。

我这把刀用了十九年，完好如初。因为牛那么大，骨头与骨头之间有很多缝隙，我用这么薄、没有厚度的刀进入这么宽的骨缝里面，真是游刃有余啊。所以只需要稍稍一动，就把牛解开了，牛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做任何事情，都要记得工具的重要性。每一个行业的人都有自己的工具。比如说，电脑我是外行，忙得没时间学，看到有些人精通电脑，我真羡慕。他把所有教材做成档案，上课的时候一按，与所讲的内容完全配合。我有一位老师，上课铃一响他进教室，开始讲课，最后一句话讲完下课铃正好响。他不像有的老师，提早讲完了，只好东拉西扯找个故事来拖时间；要不然就是讲不完了，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别走，听我把故事讲完，这样太不够水准了。那么，这位老师是怎么做到的呢？他每天在家里对着镜子，拿着码表练习，所以上课时，说话节奏、前后逻辑都井井有条，简直就是表演艺术。其实，这还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接着，孔子建议子贡，如果想要走上人生正路的话，在任何国家都要记得，近朱者赤──这是好的；近墨者黑──这是不好的。所以，大夫中的贤者，谁比较杰出，谁比较卓越，就多亲近他们。与好的大夫、好的士交朋友，这才是相辅相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如果只靠自己走上人生正路，那比较困难，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与正在努力走上人生正路的人交往，就好像走了一条捷径，工具得手，效果自然就好了。

孔子回答子贡的时候，知道子贡是个人才，将来可能去做官，就给他举了这样一个具体的例子。我们也知道，交朋友其实是双方的事，我们选择朋友，也被朋友选择。有时我们选择的好人不理会我们，坏朋友却找上门来。要记住，交朋友的时候，无友不如己者，不要交与自己志趣不相似的朋友，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理想不同，最好少接触。所以，交朋友的时候，要先打听。古代社会对于人的风评比较公开，孔子到了卫国，就打听公叔文子这个人如何？他真的是不言、不笑、不取吗？

在读书人中，要找仁者为友。仁者就是行仁者，而不是已经完成仁的。因为孔子自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孔子没有见过仁者，他自己都说自己岂敢。读书人的目标就是要行仁，与他们做朋友，目标一致，这不是为仁最好的方法吗？

【第236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十二章很短：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意思是：

孔子说：“一个人不做长远的考虑，一定会有很快就来到的烦恼。”

“远、近”是就时间上相对来说的。其实，长远考虑是一个习惯。眼前的问题是过去没有长远考虑留下来的；今天若没有长远考虑，将来又会有今天没有考虑所造成的结果。所以，人生应该做整体的规划。

老子说：“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一个人轻易承诺别人，很少能够守信，因为你没有远虑，没有考虑清楚。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个毛病，朋友要我做什么，没问题，结果真的要做的时候才发现很难，最终没做成，别人就责怪我。我答应了别人，他就不再找其他人帮忙了；如果我一开始说自己做不到，他就会找其他人帮忙，我也不失面子。谁规定我一定要随时候教，任何时候都要把别人的事情做好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面对。多易必多难的意思是，如果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将来就会出现很多困难。所以，做任何事一定要谨慎，不要以为它那么容易。任何事都可能出现困难，如果很容易别人不就自己做了吗？关于远虑与近忧，我们可以找出很多例子。比如，健康问题。哪个人中年之后的健康问题不是年轻时造成的后果呢？年轻时不注意饮食、不注意运动、不注意休闲，中年之后就来要债了。父母把你生下来都很健康，为什么中年之后毛病那么多呢？身体方面的问题往往是自己造成的。一个人每天运动，就说明他有远虑，他不会将来再拼命找医生帮忙。如果人没有恒心，不愿意花时间游泳、运动。既然没有远虑，近忧就来了，花钱看医生吧。身体方面的事如此，别的方面不也一样吗？我们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也是因为过去没有远虑，等用的时候才发现近忧，眼前的麻烦来了。哪一个人不希望在碰到问题的时候胸有成竹？但是，胸有成竹不是天生的，需要提前下工夫准备。可见，身、心各方面莫不是如此。

我常常答应别人去演讲，每次上台之前，就会想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个下午的时间本来要睡午觉的，因为很爽快答应了别人演讲，只好不睡午觉去准备了。人都有惰性。开始答应别人的时候，心里想还早，三个月之后、半年之后有什么关系呢？一定可以从容准备。可是，任何事情要做好、做到很完美，都是没有极限的。而且，演讲没有准备，就是浪费别人的时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曾经在美国上学，真是很苦，因为用英文与别人竞争，功力先打对折了，根本是不公平的竞争。那时，学校要求考法文和德文，而且要在两年之内考完。念英文已经很辛苦了，还要考法文、德文。怎么办？既然来了，只好拼命，苦不堪言。两种考试，在美国本土每三个月有一次全国统一测验，各系自己规定合格标准。我们系属于人文方面，要求特别高，考法文满分七百五十分，六百分算及格，德文也一样。我大学时代学过法文，所以准备了三个月，一考，六百四十分，过了。德文从来没学过，就开始自修，借了一本用英文写的德文教科书，四百多页，三个月之内学完，去考试，考了五百九十分，差十分。我很不甘心。结果，有一个老师给我出了一个主意，现在想起来，实在不高明。他建议我去和所长说，五百九十跟六百差不多，能不能算通过？他如果不同意，就与他商量，既然需要两种外语，能不能把中文算做一种呢？我很天真，就跑去找所长。结果，外国人真是一板一眼，他说，五百九十就不是六百，六百才能过；而中文是你的母语，怎么能算外语呢？这话很有道理。我立刻知难而退，再去念了三个月，然后考过了。我想以自己的经历告诉大家，不要想太多，做就对了。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希望大家做长远的考虑，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想想将来的后果。如果不能承担将来的后果，就先不要答应。一旦上了这条船，就一路往前走，不要再回头，更不要抱怨。最后走出了一条路，就是人生。我们学习儒家，要把其心得变成对整个人生的指导。

【第237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的第十五章原文是：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孔子说：“责备自己多，而责备别人少，就可以远离怨恨了。”

“怨”字在《论语》里出现了二十次，是所有描写情感的词汇中最多的。可见，人生很难没有抱怨。怨分两种，第一种是别人抱怨我。因为我事情没做好、话说错了，别人抱怨我；第二种是我抱怨别人。所以，怨是双向的，但不见得一定是你抱怨我、我抱怨你，互相抱怨。在《论语》里跟抱怨相关的字还有很多，像“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愠”是生闷气。心里面生气，脸色难免不表现出来，这不也是抱怨吗？还有更严重的厌恶，那不是抱怨之至吗？儒家讲修养时，明确说没有经过儒家教育与修练的一般人，就是有怨而无耻，老是抱怨，很少有羞耻心。我们看看，社会上不都如此吗？很多人事事抱怨，塞车了、加班了，一切都是别人不对，社会有问题，自己没有羞耻心，从不自我反省。一个人接受儒家教育，对孔子思想稍有了解，他只要倒过来，做到无怨而有耻就成功了。就是不抱怨，任何事情发生先自我检讨；改变了自己，周围环境自然也随之改变。所以，我常常说，尽管我教书教了很久，但从来不敢想像去改变一个学生，我只能改变我自己。学生要不要改变，主要靠他自己，没有人可以从外在改变一个人，主动的力量不可替代。很多人看《论语》，都希望学会怎么教育孩子。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儿子从小上学都很开心。因为他在班上总是倒数第一，不会给别人压力，所以人缘很好。但是，他缺乏信心。于是，他父亲对他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从今天开始，老师上课教的东西，回家之后爸爸再教你一遍。小孩学习，只要有人陪他，增加趣味性效果就很好。结果，下一次考试，孩子考了全班第一，他吓了一跳，老师吓了一跳，同学也吓了一跳。小孩回家跟父亲说，我考第一名了。父亲说，你要有自信，你看，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考得好，但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以后你还是考最后吧。这个孩子就这样，直到小学毕业都是最后一名，玩了六年，度过了非常快乐而有趣的童年。上初中之后，他自己觉得不对了，主动对父亲说，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念书了。此后，功课就很好了。让孩子自己愿意念书，这才是重要的。老是靠父母威胁利诱，从后面推着、从前面拖着，那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从有怨而无耻进步到无怨而有耻，其实是培养人的高度自觉，绝不抱怨任何事、任何人，所有问题先自我反省，自我修正。对于如何远离怨恨、或者减少怨恨，孔子提出了三点建议：第一，像伯夷、叔齐那样，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伯夷和叔齐不记得别人过去犯的错误，别人对他们的抱怨就减少了。哪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所以最怕老朋友记得你过去的错，念念不忘，大家聚会的时候，一见面就提醒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做过什么糗事。你肯定在心里想，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提当年做过的一些坏事，多尴尬啊。伯夷、叔齐从来不提别人过去的错误，见到一个人，总觉得是新的人，过去的错误一笔勾销，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人永远非常温和，希望对方努力向上。这样别人怎么可能抱怨你呢？就算你知道他过去的错误，他也不会担心你到处去宣扬啊。所以，不要老记得别人过去的错误和缺点，别人对你抱怨自然就减少了。

第二，孔子说，放于利而行，多怨。和别人相处，总计较利害，很容易引起各种怨恨。利益一向是僧多粥少，一个社会里面，好处就那么一点，谁不想要呢？但是，有些人也真是贪得无厌。你和他谈利益的时候他都要，你教他利益应该做合理分配，他不见得接受。你对他做了九件好事，有一件事没有顺他的心，他立刻忘记前面的九件事，只记得那一件不合意的事，这样的人怎么交往？只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第三，孔子告诉樊迟，批评自己的过错，不要批判别人的过错，就能减少别人的积怨。就是说，责备自己多而责备别人少，就远离怨恨了。

怨是很普遍的社会现象。我们从以上三点着手，修养自己，应该会有效的。

【第238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十六章、第十七章都是孔子的感叹。第十六章原文是这样的：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孔子说：“不说‘怎么办、怎么办’来提醒自己的人，我对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听起来这段话很平常，好像大家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听到。这是孔子第二次提到“我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第一次是说，你听到义正词严的话，你跟着做吗？你如果没有了解的话、没有改善的话是没用的。你听到婉转顺耳的话，你没有想通它的含义也是没用的。你光是听到了不去改、听到了没有想它的含义，我对这种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的是走上正路要靠自己下工夫，老是靠老师在旁边提醒是不可能的。此处讲得更普遍了，一个人遇到困难的时候，要先自己反省该怎么办。你如果从来不想自己该怎么办，孔子也将无可奈何，帮不上忙。

行为的主体是每一个个人。人一定要常常想，我该怎么办。个人的选择虽然是独特的，但是也有一般情况。我常常提醒年轻朋友，要想了解自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花十分钟自我反省，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从这些事情中我得到的教训是什么。一个月之后，自己就开始透明化了。什么是透明化呢？白天和别人来往，一开口说话，就知道说出来会有什么结果；一动手做事，就知道完成后别人的反应。因为过去的经验使我反省之后发现我与别人互动的模式与效果大概是什么样子。人最怕不知道自我反省。不知道自我反省，就会不断地重蹈覆辙，成为自己性格的奴隶。西方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观念，就会带来什么样的行为；有什么样的行为，就会养成什么样的习惯；有什么样的习惯，就会塑造什么样的性格；有什么样的性格，就会决定什么样的命运。从观念到行为，到习惯，再到性格，再到命运，一步一步发展下来。命运就是遭遇。今天有这样的遭遇，恐怕是个人的观念出了问题。所以，人一定要接受好的教育，有好的教育就有正确的观念，有正确观念就养成正确的行为、习惯，一路下来，到最后，周围都是善人、贵人，谁不帮助你？可见，了解自己是人生的第一课。但是，这一点太难了。眼睛可以看到别人，但却看不到自己；照镜子只能看到外表，所以，人一定要有内省的功夫，同时要有榜样可供学习。孔子强调的是一定要先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就是说，老师给了指点后，就要自己归纳方法，因为老师不能永远陪伴在身边的。离开学校后，没有老师指导，我们还是应该择善固执。如果自己不研究如之何、如之何，将来需要独立思考的时候，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孔子也帮不上忙。天下没有老师一辈子在身边的，所以，老师指点几次后，就要靠自己进行判断了。

那么，遇到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掌握三点即可：第一，我的真诚如何。我面对这件事、这个人要真诚，不要只计较利害关系。第二，我要看看与我相处的人，包括父母、朋友，对我有什么要求。我达到了吗？我能做到吗？如果要求太高，请他们降低；如果太低，请他们提高。这是双方互动。第三，社会规范。我们应遵守社会规范与共识。再怎么孝顺，也不能违法。孟子谈到舜的时候就说，舜的爸爸如果杀人，舜就必须选择，是要继续做天子，还是辞职只做一个儿子呢？舜的选择很清楚，既然不能两者都要，只有把社会规范先放一边，带着爸爸逃跑，让别人来追捕吧，先做一个好儿子。世界上两难的事情很多。舜也一定犹豫过，如之何、如之何。

我们遇到事情，应该自己考虑怎么办，而不要一开始就去请教别人，别人给的答案也不见得真的适用。这一章说明，孔子希望每一个学生能够早一点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自己的问题。

【第239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十七章的内容是：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孔子说：“一群人整天相处在一起，说的是无关道义的话，又喜欢卖弄小聪明，实在很难走上人生正途。”

说到言不及义，何谓义？为什么说话一定要和义有关？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我有一个朋友在中学教书，有一天，他想听听学生在谈什么问题。校园中间有一棵大树，大树周围有石头凳子，大家可以坐在树下聊天。他过去的时候，几个学生浑然不知老师坐在另一面。他后来告诉我，听学生聊了半个小时，没有一句话是有意义的。我说，学生下课的时候当然要聊一些无聊的事，调剂一下。况且，学生认为有意义的事，老师听起来恐怕觉得毫无意义。学生也许谈起某些歌星、明星很兴奋，但老师会认为，这和课业有什么关系？这和做人处世有什么关系？如果学生都照老师的要求，下课之后坐在树下聊天还要谈道义，那恐怕压力太大了吧！有时候，老师真的太严肃了，难怪学生见到我们就跑，很少主动找老师请教。当然，言不及义并不只限于学生中，我们一般人和朋友聊天喝咖啡，十分钟之后谈什么？谈八卦吧，谁说了什么话，谁做了什么事，谁如何如何，都是没什么根据的，但是听起来很有趣，讲完之后则是一无所获。《圣经》上有一句话说，人们耳朵发痒，喜欢听新奇的话。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比喻。如果我们现在坐下来聊天，也要及义，一坐下来就说孔子说、孟子说。谁受得了？恐怕咖啡都不喝了，夺门而出。孔子说、孟子说都是对的，但那是在具体生活中，与别人来往时要做的，随时随地谈这些未免太严肃了。

好行小慧，就是卖弄小聪明。也有的版本把“慧”写作“惠”，喜欢施一点小恩惠。不过，与前边的言不及义相对应的，当然应该是卖弄小聪明了。孔子对这种行为的评价是，难矣哉。不是说这样很难，而是说，这样很难走上人生的正路。孔子所谓的难，一定是走上人生正路有困难，不容易达到走上正路的目标。意思是，缺乏警惕，缺乏自觉，整天与别人相处在一起，说的都是一些无关道义的话。儒家追求道义之交。道代表人类共同的正路，义指的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该做什么事。其实，我们和朋友来往，最好有一个主题。我平常不太接受邀宴，别人说一起吃个饭吧，我会问什么事，如果这个事电话里可以讲清楚，那就不用浪费时间见面了，否则见面吃饭就成了负担，已经那么胖了还吃那么多，并且最关键的是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应该尽量简单明了，有什么事要说、有什么事要做，可以做就做，可以不做就不做。现代生活节奏很快，每天都有事要做，甚至已经排到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以后。以我来说，只要有人找我，我就充满感恩，心里想，他一定经过考虑、经过选择才请我做这件事，我要尊重他的想法。但是，我后来慢慢发现，有时候不需要太考虑这一点。我只是很多候选人之一，我不去，换一个人就行。我不去，他就不开课吗？真的开天窗吗？当然不会。如果我们太为别人考虑，就会把自己的时间分割得太严重。所以，有时候不得不有些原则，尽管有些不近人情。比如，我面对一些邀请会考虑，这件事别人可以做吗？如果别人可以做，我尽量不做。大家分工。如果我到处接受别人邀请，什么演讲都去，那我怎么能有时间读书呢？所以，我不能讲，或我不愿讲的时候，让别人去讲不是很好吗？

人与人是有缘分的。因事生缘，就是因为某些事情而结缘，事情结束以后缘自然就灭了，叫做缘起缘灭。所以，不要执着。交朋友也一样，要结缘，要惜缘，要随缘。那为什么会言不及义呢？一群朋友固定要见面，从几年前开始就几个月见一面，到最后真的是无话可说。因为人的进步没那么快，书没念那么多，再见面，他还没开口，你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说了之后，另外一个人会接什么，你也一清二楚。那何必参加这样的聚会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很多时候要自己选择，有时候难免觉得困难，因为人总是有感情的，与一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投入了某些感情，会觉得我们是一个团体，很有向心力、能够凝聚在一起，不愿意分开。

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相处才能长久，否则，到最后难免变成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很难走上人生的正路。这一章孔子谈到阻碍人走上人生正路的方式，但偏偏是很诱惑人的，因为它不必费什么力气。我们应该特别警惕。

【第240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十八章的内容是：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孔子说：“君子以道义为内心坚持的原则，然后以合理的方式去实践，用谦逊的言词说出来，再以诚信的态度去完成。这样做真是一个君子！”

这里提到四个重点。要做君子吗？要记得自己的本质，即内在真实的基础，就是义。义指的是正当的行为表现。第二，要以合乎礼仪的方式去实践。不管再怎么样存心善良，如果行为不合乎礼仪、礼节，又忽略了礼貌，那也不行。礼包括我们现在说的礼仪、礼节、礼貌。儒家重在真诚。内心里面有真正的、正当的情感，表达出来的时候，还是要合乎礼的规范。所以，礼是形式，真诚的情感是内涵。第三，孙以出之，用谦逊的言词说出来。谦逊是不会有坏处的。在《易经》中有一个谦卦，卦象是地山谦，上面是平地，底下有一座高山。在古代，高山的意思是停止，因为那么高的山，让人感觉有压力。但是，现在把山藏在底下，上面是平地，一望无际，没有压力。在《易经》六十四卦中，只有谦卦是六爻非吉则利。其他卦的六爻里，总是有好有不好。所以，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特殊成就或才干，外表谦逊温和，就不会给人压力，谁不亲近他呢？相反，稍微有点本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摆出高傲的神色，谁愿意接触这样的朋友呢？第四，还要以诚信的态度去完成。四点加起来就是君子。礼、孙、信着眼于实践、表现和完成，义是一切的根本。

讲这段话时，我往往觉得材料不太够，因为孔子很少直接谈义。一般讲到义都会强调内在和外在如何配合。因为义代表正当性，正当性不能离开适当性，适当性不能离开适宜的情况。所以，我常常强调，仁是出于内心的情感；义一定要考虑到外在，然后由内而发，到外面去实践叫做义。《孟子》里面有一段很有名的辩论，究竟尊敬长辈的义是由内而发，还是纯粹就外面来看的？比如，我看到一个长辈，我尊敬他，这是义。但是，所谓长辈是从外表判断的，这样就变成义是由外而来的。但是，孟子强调，尊敬长辈的行为表现在外，而尊敬长辈的心还是内在的。儒家思想怎么可能忽略内在真诚的心呢？但是，孔子的义以为质，似乎把问题弄得复杂了。因为礼仪是外在的，义反而变成内在的实质了。于是，有人把孔子的思想总结为“摄礼归义”。摄就是统摄过来、收过来，把礼归于义。礼是外在的形式，其核心是义。然后再“摄义归仁”。义最后还是要回到真诚的内心。归根究柢，要用真诚的内心情感去判断一件事该不该做；至于如何做，则和礼有关。该不该做，是义；为什么要做，是仁。

比如，我坐在车上，看到老太太上来，一定是出于真诚才会让座。怎么让座，这是礼。如果我站起来说：坐吧！态度很傲慢，老太太一定心中不乐意坐，感觉这个人让座给我，怎么讲话那么难听呢？好像是施舍似的。可见，如果忽略了礼，就是做了该做的事也没有效果。礼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是大家共同接受的人际规范。有真诚的心，做该做的事，别人就接受吗？还要看你的表现方式。孔子对君子的讨论不少，不论如何，君子绝不是天生的。“君子”是一般念书人立志的目标，然后多方学习修练，最后结成的善果。所以，首先就是动机问题。我们常常讲，起心动念。要知道，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大家都一样，我想要的别人也要，我讨厌的别人也讨厌。如果把别人当成自己来看，就要经常以真诚的心和别人相处。如果没有这样的心态，只为自己着想，那是标准的小人。人要有志向才能成为君子。孔子基本上也认为自己在努力做这件事，而且认为自己应该做得还不错，不过对于仁者、圣者，那还是有距离的。君子这种儒家的人格典型，是每一个人经过学习、努力都有可能完成的。这是儒家的基本信念。

【第241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二十一章、二十二章、二十三章都很短，而且都谈到君子与小人的对照。第二十一章是这样的：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孔子说：“君子要求的是自己，小人要求的是别人。”

类似的话我们亦读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小人只会怪别人，因为他要求别人；君子要求的是自己，要求别人的很少。因为能改变自己的话，是对自我性格的提升和圆满，等于是改善了自己的生命，真正受益的、成就的是自己。所以，求诸己，是非常正确的路。至于小人，很多事都去要求别人、责怪别人，别人改善了之后，小人依然如故，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一来，不是得失差别很大吗？如果一个人懂得自我要求，他的生命便会每天进步，日新又新。相反的，一个人要求别人，他自己则完全原地踏步。之后，周围的人都因为他的要求而改善了，他自己却还是原样。就拿我的小学同学来说吧，本来大家都差不多，后来慢慢不在一个层面上了。我从小上学的座右铭就是，强行者有志。所以，放假的时候我比别人多念一个星期，每天比别人多念十分钟。不要小看这十分钟，十年二十年下来就是这十分钟造成的差异。归根究柢，就是我要求我自己。考试考不好，不会怨老师出题太偏，而是自己准备不够，下次努力改善。不能说，没考好是因为今天下雨了，心情不好；老师出题太偏了，我念到的都没出，他出的我都没念到。怎么那么巧呢？自己没有责任吗？我上学时，父母到周末就和邻居、朋友打麻将。麻将也是我们的国粹之一，很好的休闲活动，但是不要赌得太厉害，否则就玩物丧志了。那时，父母亲和别人打麻将，我就在旁边的桌子上做数学。有一个长辈打麻将休息的时候，没事就在后面看我写。他问了一句，怎么旁边有人打牌，你还能那么专心啊？他不知道，我早就训练出来了。如果父母一打牌我就分心，那我念书还有希望吗？所以，君子求诸己，要自我要求，不要怪环境，而要慢慢培养专心的功夫。

接着再看第二十二章，原文是：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这话和前面讲过的“君子和而不同”、“君子泰而不骄”很类似。意思是：

孔子说：“君子自重而不与人争斗，合群而不成帮结派。”

君子最大的特色就是没有私心；小人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私心太重。矜的意思是自重，不与别人争，别人要争的话，我就让。群而不党更难做到，我与别人合群但绝不成帮结派。这个世界上最怕党同伐异。我们是一帮人，谋求自己的利益，别人和我不同我就批评他，在学术界尤其如此。其实，学者的特色就在于有独立的人格，我读书懂得道理，我坚持我的原则。比如，我研究儒家三十多年始终讲人性向善，没有改过一次。很多人批评我，那就根据经典来探讨。但是，有些人成帮结派，认为他们就是属于人性本善派，非要坚持不可。他们恐怕也认为自己是择善固执，那我也没什么好争的，只能说各有所见吧。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凭良心做研究，你不能说我一定错，我也不能说你一定对。这是群而不党，我能够合群，但是一旦谈到学术问题，就不能不争辩了。

第二十三章的原文是：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这也不容易做到。意思是：

孔子说：“君子不因为一个人话说得好就提拔他，也不因为一个人操守不好就漠视他的话。”

我们很容易做到的是以人废言，比如，我知道张三是个坏人，各方面表现都不好，他说什么话，我们都会倾向于把他否定。有一句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一个人素行不良，做过一些坏事，他就不可能说出有价值的话吗？还是可能的。他也可能哪一天看书、看电视受到启发，说出很有价值的话来。我们要把一个人和他说的话稍做区分。同样，再回到前一句，君子不以言举人。如果碰到一个人口才非常好，像宰我一样，你说，这个人话说得真漂亮、真得体，我就好好提拔他。但是，他话说得好，有真正的德行配合吗？孔子说过，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什么意思？有好的言论的人、会说话的人不一定有德行配合。两相对照，可见，孔子的意思是，听一个人说话要尽量客观，不要先认定这个人的好坏，同样的，他话说得好也不要太高兴，觉得这是个人才。且慢判断，要再做进一步的观察。

【第242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二十四章的原文是：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贡请教：“有没有一个字可以让人终身奉行的呢？”孔子说：“应该是‘恕’吧，自己所不想要的一切，就不要加在别人身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几乎成了孔子的标志。这八个字在《论语》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在《论语•颜渊第十二》的第二章，仲弓请教如何行仁，孔子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次子贡问，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生受用呢？学生毕业的时候，往往请老师写下临别赠言。老师根据对学生的观察、了解，结合丰富的教学经验，几句话就能让学生终身受用。我中学毕业的时候，请训导主任写临别赠言。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中年人，目光犀利，学生都很怕他。他说我是“小心谨慎”。说实在，高中毕业时听到这四个字，我心里实在不太开心。老师说我小心谨慎，那我还有什么出息呢？年轻人应该有理想吧，我想了很久，我确实小心谨慎。也许有人觉得，这个学生没什么出息。但是，小心谨慎保平安有什么不对吗？我素来没有冒险精神，危险的地方从不去。别人说游泳很冒险，来冲浪吧，我从来不去试。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多大本事，何必去冒险呢？另一方面，我也接受了孟子的教训。孟子说，君子不立乎危墙之下，君子绝不会站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墙底下。我的宝贵生命怎么能够随便冒险呢？所以，多年以后，我仍然常常想起老师给我的赠言。

本章的背景应是子贡要暂时离开老师了，他请老师给一个字，终身奉行。孔子说，恕。这个字真好，上面是如，下面是心，如心为恕，代表将心比心，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具体作为就是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通常，我们都是在别人对我不好之后，提醒对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对我不好，你一定也不希望我这样对你吧。我们大多用这八个字告诫别人，不要做对我不利的事。那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偶尔做了对别人不利的事呢？在背后批评别人、数落别人缺点时，也用这八个字提醒一下自己。通常，我们会把人设定一个范围，我的朋友都在这个范围内，对朋友都应该像对自己一样，但是朋友圈子以外的人就不同了，我何必在乎他呢？这样一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范围就很窄了。比如，我对本国人很好，对外国人就不一定了，尤其是肤色不同、语言也不通的。你叫我把他当做和我一样的人去如心为恕，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太难了。我做不到，外国人做得到吗？外国人有时候难免有一点歧视？我记得，我到美国上学的时候，拿到申请表，底下一定有一句申明：没有任何歧视。为什么要写这句话？正因为有歧视，所以要申明没有歧视。外国人来中国上学，中国人会对外国人说，你们来我们非常欢迎，我们中国没有任何歧视。需要这样写吗？中国人对外国人哪里有歧视？我们一向非常好客，有朋自远方来，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们常常碰到这种情况，一个美国人找不到路，立刻有很多人过来说，我能帮你吗？我们到外国去，别人会这样好客吗？不一定。比如，你会讲英文，到了法国恐怕行不通，因为法国人不喜欢别人讲英文。法国在历史上曾经非常辉煌，法国人至今念念不忘，而听到今日作为世界语言的英文，法国人有压力。所以，和法国人讲英文，很多人干脆装作听不懂。到德国去讲英文比较容易。德国在二次大战战败以后，德国人觉得自己应该改一改，要学习英文。在东德、西德统一的时候，我在德国待了四个月。路上常常会碰到东德过来的年轻人，用德文问我，有没有两块马克？这么容易的问题我怎么会听不懂呢？但我就要假装听不懂。否则，给不给他钱呢？两块马克我当然有，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给他呢？说实在，如果碰到自己朋友，二十块也给了。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比较容易用在自己的同宗、同乡、同学、同道之内。超出这个范围，对于不认识的一般人，或者外国人，也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才是真正的修养。这是我们要学习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包括天下每一个人在内。这才是儒家真正的精神。区分是不是同乡、是不是同国，那就违背儒家的理想了。

【第243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二十七章的原文是：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孔子说：“动听的言词足以混淆道德判断，小事情不能忍耐就会搅乱大的计划。”

这里分两段，首先是言与德的关系。巧言就会混淆道德判断。人活在世界上从小就接受许多教育，对于道德判断有基本认知，总认为某些事是善的、某些事是恶的，但是，进入社会之后发现，很多事情没有那么单纯，以至于有些人口才很好，可以颠倒是非黑白。他做一件事，你说不对，他至少可以找出好几个理由。第一，别人都这么做，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行呢？比如，开车闯红灯。很多人闯红灯没有被抓到，为什么专门找我麻烦呢？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还有很多在道德判断上更加复杂的问题，也都被归结于别人先做了。这世界上什么事情没有人做过？任何可怕的事情、难以想像的事情都有人做过。第二，不能怪我，谁叫我有这种能力呢！这种观念在古希腊时代很流行。我们把它归结为一个公式：能够就是应该，应该就是必然。就是说，我有这个能力，能够做，就该做，不然上天为什么给我这么大的能力呢？这种观念非常可怕，我能够做的就是我该做的，我该做的就是我必然要做的，结果就有很多悲剧无法挽回。第三，用历史人物作支持。我这样做错吗？历史上谁这样做还不是赢了？《庄子》中的〈盗跖篇〉对此进行了有趣的描写。柳下惠是有名的好人，但是他弟弟盗跖是个大强盗。孔子建议说，哥哥那么好，弟弟这么坏，哥哥应该劝弟弟。柳下惠很诚实地说，这个弟弟我劝不来，他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太聪明了。他的心像泉水涌出来一样挡也挡不住，他的念头和飘风一样谁都猜不准。

孔子喜欢当老师，所以就自告奋勇，说：你给张名片吧，我替你去教你弟弟，并真的跑去找这个大强盗。结果，和强盗一辩论，被驳得灰头土脸下不了台。盗跖专门搜集了很多资料，谁忠心耿耿当忠臣死得很惨，谁当孝子苦得不得了，可见，做忠、做孝、守信义都会很惨。其中就讲了这么个故事，有一个人叫尾生，很守信用，他和女孩子在桥下约会，结果下大雨洪水来了，他就抱着柱子活活淹死了。他难道不会上桥吗？他说，不行，我约了在桥下，就不能上桥，一定要守约。人家女孩子到时间没来，人家不守约定，但我要守信用。孔子的理论是实践忠孝仁爱，会给内心带来快乐。但是，盗跖专门讲外在遭遇已经这么惨了，内心快乐又有什么用？一些坏人反而过得很得意。一听之后，自然觉得，为什么要做好人呢？孔子讲不过他，只好下山。子路、子贡在旁边陪着他，把驾车的缰绳交到孔子手上，缰绳三次掉落孔子都不知道。回到鲁国的都城，碰到了柳下惠。柳下惠看孔子风尘仆仆怎么搞得如此失魂落魄？就问是不是见到我弟弟了？孔子说，是啊，我到了虎口，捋了虎须，差点被老虎吃掉。这是《庄子》里最调皮的一篇，借一个强盗的口来批判儒家。这恰恰就是孔子所要批评的。你批评我，我还要说你巧言乱德呢！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能不能用来教孩子呢？能不能用来一辈子实践呢？你现在正当盛年，胡作非为别人管不住你，你就开始宣扬这种偏差的观念，哪一天你有了孩子，怎么教？你对他说你不要孝顺吗？那你自己先就受不了。等你老的时候，你不希望晚辈尊敬你吗？你怎么教他们呢？这就是巧言乱德。

古希腊时代也有一派专门搞辩论的，而且主要和苏格拉底辩论。他们说，哪里有什么道德标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个社会和那个社会法律不同，一件事在这边是好的，在那边变成不好不坏，再到一个地方变成坏的。苏格拉底就一一加以质疑批判，所以，很多人把苏格拉底称为西方的孔子，因为他也试图创建道德标准。

其次，讲到小不忍则乱大谋。当你有大计划时，如果在细节小事上不能忍耐，那就麻烦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我要参加高中入学考试，但恰好有个歌星开演唱会，我受不了诱惑非要去，隔了几天又有运动会和演出，我也非去不可。这些小事不能忍耐，还怎么参加考试？高中入学考是大事，三年的努力奋斗就看这一关了，所以必须要忍耐，尽量收敛自己的的心性，集中时间、力气，针对最重要的目标，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对于小不忍则乱大谋，也有很深的切身体验，说起来实在是有点难堪。我在美国上学的时候，因为勤奋，很快就把学分修完了，又把语言考试考完了，在班上，我的进度最快。然后，在正式写论文之前，还要通过一个博士生资格考试。这个时候出问题了。所长告诉我，资格考试要请一位研究佛学的犹太教授当口试委员。他曾在日本读过硕士，受日本人观念影响很深。日本人以前统治过台湾四十年，总觉得台湾是日本的属地。而这位教授也是这么想。为了安排考试时间，我就特地在他教室门口等着。

教授出来看到我，很得意地说，你终于来找我了。因为我们两人的研究领域没什么关系，平时没交道可打。我说，是啊，所长要我来找您，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安排我的考试。他说，你从台湾来的吗？我说，是啊。他问，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当时是二月，我心想，二月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只有农历新年，或是元宵节了，可今天什么也不是啊，只好答说不知道。他说，你从台湾来，怎么可以不知道？我说，我是从台湾来，但是我确实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说，今天是日本的开国纪念日啊。当时，我有个冲动，想打他一顿，但是一打，我的博士就没有了，只好在心里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这时候不能忍耐，我辛辛苦苦读了几年的博士不就没有了吗？忍耐，不和他计较，这个狂妄之人懂什么，他接受日本人教育，以为日本人做的都对，和他去争也讲不清楚。我的亲身经验告诉我，人的一生不可能完全顺利，很多时候只能受委屈，就看能不能忍耐，在这种时候修养自己。

【第244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二十九章特别重要，它的原文是：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孔子说：“人可以弘扬人生理想，而不是靠人生理想来弘扬人。”

有一次，有个记者问我：“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孔子的理想？”我就选了这一句话，因为它充分体现了儒家的人文主义。听到道，大家会觉得很伟大、很高尚，人生本来就应该立志了解道、追求道，但是，人是主体，所有价值的基础在于人性。所以，孔子讨论人与道的关系时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假设我是一个乡下人，没有受过教育，不知道什么是道，更不懂儒家、道家，那么我这一生还有希望吗？儒家的回答一定是肯定的。就算是文盲，只要真诚，凭良心做事，也照样有希望。因为道是从人性延伸出来的。《中庸》的第一句话讲得很好：“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之谓道”，意思是，顺着人性的要求去走，就是人生的正路，哪怕没有老师教，只要真诚，依旧可以走上人生的正路。相对的，一个人从小接受了很好的教育，掌握了各种文化知识，懂得道，那他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吗？不一定。有些人读很多书，但实际生活上的问题很多。如此，学问再好，就算把各家的道全部了解了，又有什么用？他没有做到真诚。

这种观念对中国的影响很大，发展到宋朝分为两派：一派为理学，另一派称为心学。理学以朱熹为代表，主张格物穷理，就是尽量去正确地理解万物的道理，然后才能走上正路。他们要人念书，越多越好，而且还要思考。但问题是，念多少才算够？书是念不完的。心学的代表陆象山有一句话很值得参考。他说，就算一个字都不认识，也照样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儒家精神。理学当然也有可取之处。孔子强调“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立志求学、好好念书，以便懂得道理，学会变通，才能够应对人间各种复杂的情况，才能做到四十而不惑。但是，谁能保障天下人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呢？受教育还不够，还要受到良好的教育。有很多人受过教育，最后反而走偏了。我们当老师的人都知道，不见得所有老师都是合格的，有的老师因为自己的遭遇而心情不好，个性偏激，说出话来对学生的影响可能是负面的。谁来保障学生的权益呢？如果仍然强调格物穷理，那些环境比较特别，没有机会念书的人还能不能做好人呢？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这一生还有希望吗？理学家恐怕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但是，对于心学这一派来说，就没有问题了。只要凭良心做事，真诚，内在的力量就会引导人走上正确的人生之路。比如说，我很真诚，看到父母，内心中自然会有力量要孝顺，不用别人教。真诚的力量让人对该做未做的事觉得不安、不忍，这就是动力。而读书的目的，是要让人知道选择适当的方法和方式来表达内心的真诚。最重要的是心中有主动的力量。宁可有动力而不懂得方法，这样至少比较纯朴。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八个字在这么早的年代，就明确肯定人具有普遍的、共同的特质，就是内心真诚就有力量由内而发，引导人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这是儒家很重要的特色。我们今天学习孔子的思想，就要紧紧把握住人这个主体。有些人强调儒家特别重视群体，从家庭到社会，好像把个性忽略了。这种说法有部分道理，但不是全部真理。在《论语》里，我们多次发现，孔子强调的是自己要负责──每一个人只要愿意，走上人生的正路都不是问题，就怕没有诚意，就怕缺乏坚定的意志。如果缺乏诚意与意志，就算读很多书，知道所有的道又有何用？即令孔子亲自教学，也有学生赶不上，这个学生就是冉有。他说：“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我不是不喜欢老师的道，但是老师的道太高了，我力量不够。冉有在孔门弟子里排在前十名，不能说他不懂得道吧。可是，道对他没什么太大帮助。他后来做官，才华很高，但是方向不对，忘记去照顾百姓，反而替他的长官聚敛钱财，被孔子严厉批判了。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句话也反映孔子的思想非常开阔。他没有说，大家一定要听我的话、听儒家的话。如果一定要听孔子的话，那孔子以前靠谁呢？有些人写文章很夸张，韩愈就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子本人怕也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因为孔子崇拜周公，难道周公那时候也是一片漆黑吗？难道其他学者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见解吗？这种观点叫道统观念，太封闭了，太具有排斥性了，必然造成派系对立，互相攻击。把道理说出来就好，没必要喊口号，没必要神化孔子。宋朝学者朱熹就有这样的问题。学生问，老师，孔子也会有过失吗？朱熹说，孔子是圣人，哪里会有过失呢？这话实在太离谱了。孔子是一个知过能改的人，他经常自我反省。他曾经表示德行没有修养、学问没有好好研究、听到该做的事没有跟着去做、有不善没有改过，这些是我忧虑的事啊。而且，孔子还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没有什么好客套的。我们学习儒家要记得，正因为孔子作为平凡人取得如此不平凡的成就，我们平凡人才有希望。如果孔子生下来就是圣人，我们怎么学呢？我们平凡人的努力会有意义吗？

【第245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十章的内容是：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孔子说：“有了过错却不改正，那才叫做过错呀。”

这句话非常符合人性的特点。人是软弱的，意志不坚定，容易受诱惑，有时因为愚昧无法认清形势，做出错误判断，行动没有原则，结果便犯错了。这里谈到“过”，很多人犯错是重复再犯，一而再，再而三，这是孔子所批评的。能犯了一次错就改的是颜渊。被孔子称赞为好学的只有颜渊一人，评价就是两句话，“不迁怒，不贰过”。好学与此有什么关系？可见，好学一定要与德行配合，好学却没能改变自己，学习有何用呢？只是卖弄学问而已。好学的目的就是要改善自己的行为。不迁怒，与张三吵架绝不怪李四；不贰过，绝不犯同样的过错。

《易经》复卦，特别提到颜渊，说不善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知道之后没有再去做的。做错事的时候，大家一般都会知道，当然，可能是做完才知道，或是做了一半才发现，已经煞不住车了。如果还没做就知道错，但还坚持去做，那就是居心不良，放纵欲望了。颜渊一旦做错事，绝不再犯第二次。这是不容易的。性格造成许多习惯，致使人们总犯同样的过错。西方有句话说，第一次上当是别人坏，他骗了你；第二次上当是自己笨，怎么没有学会教训呢？第一次受骗时还可以原谅自己。我受骗了，不能怪我，是骗子太坏了，设计各种陷阱让我相信他。这个时代，诈骗电话及信息越来越多，媒体经常提醒大家，什么样的电话及简讯是诈骗，以致有些人明明是真的得奖了，收到通知电话，他反复问，你们是不是在诈骗？即便如此，骗局也是防不胜防。但是，有过一次教训后，第二次上当就不要怪别人了，那是自己笨。我自己受骗的例子很多，都不全怪别人。我女儿曾对我说，你编一本书一定畅销，叫做《受骗记》。很多人一定觉得，这个人在学校教书，好像应该懂得道理，比较聪明吧？错了，我做人处世有时候太单纯了，把人性看得太简单。我讲儒家认为人性向善，我也真的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向善的。看到别人做坏事，我也可以理解，这是因为他不够真诚，是他自己的责任。而我自己一再受骗，根源也在自己，绝不会因为多次受骗，心灰意冷，就开始说人性是恶的。

一九八七年，我到新加坡开会，来自世界各地的四十几位学者一起讨论儒家思想。与会者分成两派，绝大部分的人讲本善，只有我一个人讲向善。那时候，我很年轻，双方辩论得很激烈。最后一天的闭幕式上，新加坡的教育部长来致辞。他说，听说你们在讨论人性本善还是向善的问题，根据我担任公职三十几年的经验，我可以向各位报告，人性是本恶的。他所谓的经验就是他看到的事实，看到一些人忘恩负义、欺软怕硬等劣迹。一位教育官员居然说人性是恶的，这在学术上没有任何价值。如果从年轻时起，三十几年来都深信人性是恶的，那今天竟能官拜部长，难道他是恶中之恶吗？或者说，唯独他自己是善，因此能受到提拔呢？所以，我们不能根据自己的个人生活经验随便下判断。比如说，我这个星期总是遇到坏人，就说人性是恶的，但却忘记了上个星期常遇到好人，走在路上下雨，有人帮我撑伞，人性太美好了。哲学研究是要透过一时、一地的特别情况，发现其背后的普遍真理。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启发我们不要太苛责自己，犯错之后就改，改了之后重新开始；并且对于别人犯错，也应该理解，因为人是很软弱的。

【第246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十一章的内容是：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孔子说：“我曾经整天不吃，整夜不睡，全部时间用于思考，可是没有什么益处，还不如去学习。”

孔子曾强调“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习应该与思考配合。学习时所学的是别人的心得，思考之后才能把它转化成自己的心得。于是，我不用亲身去经验这么多复杂的人生遭遇，通过读书、体会可以使我的生命更为丰富，使我对不同背景的人了解得更为准确、更为深刻。有时候，我们觉得，书上写的都是古代的、其他国家的事情，我自己身边的事情不是应该多想想吗？孔子年轻时也做过这样的实验。他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觉地思考，但是没有用，如果不读书光思考，所思考的内容一定是每天道听涂说的各种信息。此外还能想什么？想这些又有什么用？这些信息太复杂、太多了，而且很多不可靠。我经常与媒体来往，知道他们下笔的时候有一些技巧。有些媒体报导的，并不是我说的；或者就是采访完毕后聊天的那句话反而变成了耸人听闻的标题。如果依据这些材料思考，很可能走上歧途，因为材料不见得正确。于是，孔子说，不如去学习。这里的学习，指的是读书。找老师学习，老师不见得随时候教；并且在孔子那个时代，连孔子也没有读过大学，他向很多老师求教，但还要看老师有没有空，如果老师在很远的地方，交通也是个问题，所以，阅读是最直接的学习方法，通过阅读可以知道天下许多事。当然，不要忘记《孟子》中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完全相信书上所写的话，那还不如不要看这些书。孟子特别提到，周武王起来革命时，《尚书．武成》上记载“血流漂杵”，死了很多人，血流出来可以把用来舂米的杵漂起来。孟子说，这一定有问题。周武王是最有仁德的，商纣王是最不仁的，以最仁德的去讨伐最不仁德的，怎么可能死这么多人，到了血把杵都漂起来的程度？

今天这个时代，出版太方便了。据说，每个月上架的新书大概几千种以上。这些书都可信、可靠吗？都值得阅读吗？读了之后，都对人有帮助吗？先不说能不能读懂，有些书读了之后，反而弄不清楚真相。古代比较单纯，书是一页一页刻成的，要去造假或者乱写，也很费时费事。现代人就要谨慎选择所读之书，否则，开卷不见得有益。当然读《论语》、《孟子》这些儒家经典绝对是开卷有益，它们已经通过两千多年来所有读书人的检验。但是有些书就要慎重了。假设我喜欢历史，翻开二十四史的任何一本都有益吗？倒也不见得。宫廷斗争、勾心斗角，有多少复杂的事情啊。当然，这个有益能够提醒我们，人类社会很复杂，不要太天真。除此而外，正面的帮助不见得很多。再比如看《三国演义》，到最后曹操赢了。我会觉得，刘备、关羽、张飞这些人这么讲道义，不还是输了吗？而曹操这样凶悍阴险的人却成功了。学曹操吗？我们往往不能做，也不忍心这样做。所以，选择合适的书来阅读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自己不能选择，那就请教长辈、老师。人的时间有限，今天读了这本书，就不能读别的书；今年读了这几本书，就不能读其他的书。很多人喜欢找老师开一张必读书目。我是不太敢开的。谁规定你这些书非读不可呢？而且，很多学者前辈开的必读书目，谁读得完呢？连十三经都出来了，就是读完又有什么用呢？恐怕也消化不了。只需就近寻求长辈、老师的建议，选择一两本多看几遍，温故而知新就行了。书不怕重复阅读，只要是好书，越读心得越深。像《论语》这样的书，一定要放在桌面，放在枕边，随时看一看。

【第247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十二章的原文是：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孔子说：“君子追求的是人生理想而不是衣食无缺。认真耕田自然得到了食物，认真学习自然得到了俸禄。君子挂念的是人生理想而不是穷困生活。”

这段话的意思本来很单纯，但因为中间有一个字不容易解释，所以出现了较多的讨论。我们常常说，为稻粱谋就是谋食。稻粱是我们的食物，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要先让自己衣食无缺。但衣食无缺又可分为最低标准与无限要求两种。一般来说，如果我们在衣食方面着眼于最低标准，便不需要费太多心思。人应该去谋的、追求的是道，就是人生理想。道作为人生理想，不但是一个认知问题，更进一步，还要去实践。所以，孔子经常提到，一个君子应该追求道，那就不应该为吃得不好、穿得不好而烦恼，因为实践道，需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并且要精益求精，永远还有更完美的程度，这是孔子的基本观念。“谋道不谋食”不是说不要去找东西吃了，而是心思不要放在如何吃得越来越好、如何穿得越来越好这些事上，人应该将道实践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完全。

耕者就是农夫，耕田有了收获，吃饭没有问题了。但是，问题是“馁”作何解释呢？馁的现代意思是饥饿。所以，有些人就把这一句话翻译成，就算你好好耕田，可能还是会有挨饿的时候，但是你好好学习的话，就可以得到俸禄。这话实在不通。事实上，“馁”有不同的写法与用法。在古代，它指的是食物，左边是食，右边是委，见于《康熙字典》。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认真耕田，就有饭吃；你好好学习，就有俸禄、薪水。在古代，只有贵族子弟才能上大学，完成学业后，将来要从事政治活动。在大学中所学的礼乐制度是将来做官必须具备的条件。

《论语》的版本很多，而且古书在传抄过程中难免发生讹误。我讲《论语》时在文字上非常谨慎，没有绝对的理由不会轻易更改一个字，但是，有的字非改不可。比如孔子对子贡说，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很多版本就是“贫而乐”，没有“道”字。类似的问题，我在讲解时都做了必要的说明。有些篇章如果不增减字，整个思想都模煳了，好像孔子讲话有很明显的语病，而且在逻辑上、思维上有明显的障碍，与其他地方的表述无法对照。

孔子最后的结论是，君子忧道不忧贫。不是说“仁者不忧”吗？怎么又忧呢？借孟子的话来说，这就是“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君子有一生的忧愁，舜由普通人变成圣人，而我还是普通人，没有成为圣人，这是我一生的忧虑；而没有一朝之患，朝就是早晨。我不会烦恼今天吃什么、喝什么。也就是说，儒家的忧，是担心一生没有成就完美的人格，而绝不是担心每天吃什么、喝什么。

【第248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十五章的内容是：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孔子说：“百姓需要走上人生正途，胜过需要水与火。为了得到水与火，我见过有人牺牲了生命，但是却不曾见过有人为了走上人生正途而死的。”

这段话我们平常很少注意。本章说到仁，又提到死亡，大家自然会想到杀身成仁。其实，它不但与杀身成仁的意思相同，而且更具体地指出，应该分清楚轻重。何者为轻？何者为重呢？人类生存一定需要水与火。如果家里没有水了，或者没有柴了，需得向邻居借，否则如何度过那么寒冷的夜晚呢？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生活所需，但水与火是最基本的。除了水与火，老百姓更需要的是人生正途。有了水与火，可以做食物，活下去了。但是，哪种生物不是活着呢？耶稣说过，天上的鸟不耕田，也不除草，但你什么时候见过鸟饿死的，很少啊！天生的天会养。还有地上的百合花，什么时候见过它辛苦地织布？但是，即便是所罗门王最盛的时代，他的王袍也没有这些百合花漂亮。所以，人活在世界上，如果不追求人生正途的话，与生物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你的漂亮比不过一朵花，你生活的悠哉比不过一只鸟。人也许会羡慕自然界里面的不少动物。自从两只熊猫到台湾之后，很多年轻人就很羡慕它们，说：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希望做熊猫，生下来就那么可爱，整天就是拼命吃，吃完就睡。如果人生只有吃和睡两件事的话，那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人呢？有些人觉得委屈，早知道我生下来是一只熊猫多好！但你已经是一个人了，人是万物之灵啊，你还没有发现做人的快乐啊。

我到各地讲《论语》时，独自一人住在旅馆里，有时孤独，于是就听音乐。有些音乐真是好听，欣赏时感觉到真幸福，做人真好。尤其在这离乡背井，又时常十分忙碌的时候，忽然有半小时可以休息，优美的旋律会把人的所有烦恼全部扫净。不但如此，还能让我自由想像，舒展心灵，这就是音乐的作用。古往今来，多少伟大的艺术家把他们的研究和心血贡献出来，让我们平凡人享用。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其他动物不可能想像这些，它们靠本能生活，生活就是一个词──单纯。而人听音乐、吃饭、与别人来往、工作，总的目的都是要走上人生的正路。

孔子感叹说，我见到有些人为了得到水火而牺牲生命，也就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是身外之物，是让人快乐的一个手段。如果拼命赚钱，最后反而牺牲了生命，那是本末倒置。人生就是要分辨何者根本，何者次要。赚钱是次要的，根本的是有钱之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钱是替人服务的，不能倒过来，为了赚一点钱而牺牲了健康、甚至牺牲了生命，那就太不值得了。所以孔子说，我见过很多人为了水火而牺牲生命，为了赚一点钱而陷入困境，却没有见过有人为了实践人生正途而牺牲的。真的非牺牲不可吗？到了关键时刻，肯定要做这样的选择，但是，各位不要担心，这种关键时刻平常不会出现。比如，文天祥被关在监狱里，要他抉择是活着当宰相，还是要以死报效宋朝。这样的情况一般人很难碰到。有的学生担心，动不动就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学儒家看起来好像很危险，似乎动不动就要牺牲生命似的。不用担心，其实儒者强调的是绝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牺牲道义。比如为了钱要出卖朋友吗？这绝不能做，朋友的价值远远胜于金钱。但是，在这个社会上，为一点钱出卖朋友、向朋友借了钱不还的人，还是不少。孔子不是真的叫我们去蹈仁而死，而是提醒我们，为了实现仁德，再大的牺牲都是应该的。

【第249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十六章的内容是：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孔子说：“遇到人生正途上该做的事，即使对老师也不必谦让。”

这句话很精彩。通常，老师与学生有年龄差距，闻道有先后，但目标都相同，希望将来可以实现理想。人有长幼之分，基本礼貌是应该有的。孔子曾教导子夏：“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有事情要做，让年轻人来服务；有酒菜食物的时候，长辈先吃。但是，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要谦让老师，特别是攸关行仁之事就不必谦让。比如，我们几个人都坐在公车上，一位老太太上来了。我们这些人的仁是一样的，因为大家都是乘客，一样的处境里该做的事相同。很多时候，我们的角色、身份是相对于别人而言的。我上课的时候是老师；下课的时候走在路上就是路人甲、路人乙；上车的时候就是乘客甲、乘客乙。结果学生说，老师我们有让座的机会了，请你先示范。这怎么可以呢？尽管老师应该示范，但是，在这个时候，学生应该按照“当仁不让于师”这句话，遇到人生正途上该做的事，对老师也不要客气，立刻就做。我自己当老师很久了，坐车也经常碰到自己的学生，但是我让座的速度绝对胜过我的学生，这一点我非常自信。大家乘车都想坐着。但既然是福斯的运输工具，人人可坐，凭什么就我该坐，我上车就是我该坐吗？不是的。所以我上车找到位置坐下后，心里的想法是，任何时候只要有人需要，我就让座，这个座位不是我的，是暂时借我的。把座位让给需要的人，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于是，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睡着，只要看到有老人、孕妇、行动不便的残障者，我一定立刻站起来让座。我年轻的时候比较计较，总想着，我又不是最年轻的，还有人比我更年轻，身体看起来比我更好，气色不错，他怎么不让，要我来让呢？于是就坐着稍微等一等。结果，老太太快要站不稳了，我才站起来让座。这时候，别人就会瞪我一眼，好像说，你终于良心发现了。可见，做好事就应该第一时间做，一有念头立刻做。拖延的话，不但中间的挣扎很痛苦，而且还会被别人鄙视。所以，我把当仁不让于师，改为当仁不让于任何人。我坐车时，感到最痛苦的是看到很多年轻学生坐着，但老太太站着却没有人让座。当然，我也站着，没有座位可以让。这些学生在学校受了教育，放学的时候因为学校离起点站近，上车就有位置坐，一路上嘻嘻笑笑、打打闹闹，看到老人上来却无动于衷。我对这种情况真是痛心疾首。千万不要小看这种事。年轻的时候对别人不同情、不体谅，难道家里没有老人吗？难道将来自己不会老吗？这样的学生，我肯定不收。其实，不只我这样想，大家都有共识。美国曾经有一任总统叫麦金莱。他在回忆录中说，在考虑派某人去担任驻英国大使的时候，忽然想起，年轻时，有一次下班两人同乘一班车。麦金莱坐在车子最后一排，此人坐在前面一排。一个老太太上来之后，此人居然假装打瞌睡，没让座。于是，麦金莱总统改变主意，任命了别人。我们固然不应该长期记得别人的缺点，但是，这样的细节反映出此人缺乏爱心。如果他当时知道再过几十年麦金莱会当美国总统，而他有可能被任命为大使的话，一百次的座位他也会让。绝对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机会，就因为年轻时一次没让座而失去了。

当仁不让于任何人，这是人类共同的准则。因为走上人生正路是自己要负责的，不能找借口，也不能推托。

【第250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三十九章的原文：

子曰：“有教无类。”

孔子说：“我教导时，不会区分学生的类别。”

有教无类的重点有两个：第一，老师有所教。当老师要先备好课再来教学生。古代教学，基本上是五经与六艺。五经是传统的知识，六艺是传统的技能。教学要有教材，并据之培养学生；第二，无类。类指的是类别，比如阶级、地区、贫富、智愚等。只要十五岁以上，孔子没有不教的。在古代，十五岁以下有乡村教育。

孔子提出有教无类。对照之下，有人开玩笑说，今天的时代是有类无教。把学生分类，工科、农科、文科、法科……；然而无教，什么都教了，就是没有教会做人处世的道理。学生掌握了专业技能，但是人格教育缺失了，人文教育也忽略了。

除了孔子之外，历史上所有伟大的老师都是有教无类，只要学生诚心来学，老师为什么不教呢？老师也是别人教出来的呀。我今天教书，心里想的都是我的老师们。他们教过我，我今天可以接过他们的衣钵，教年轻的朋友。教书与教武功不同。教武功的，师父都要留一手，否则，将来徒弟回头对付师父怎么办？这也说明，学生的人格教育是有问题的，所以师父才会担心弟子造反。教书没这个问题，恨不得学生比自己好。如果我教出来的学生比我好，我以他为荣。当然，学生也必须要有人格教育，欺师灭祖当然不行，忘恩负义也不好。我对于以前的老师，都是终身以师礼待之。如果学生对我不好，我会先自我检讨，是不是我这个老师没做好？这一章为我们反思教育问题提供了一些线索。

再看第四十章，原文是：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孔子说：“人生理想不同的话，不必互相商议。”

这句话值得我们思考。首先，人生的路本来就有很多选择。大家各有志向。孔子问学生的时候也说，“各言尔志”，各说各的志向，不用互相商量。我重视的你不在意，你重视的我不在意，商量什么呢？商量之后只有互相批评，没有必要如此。其次，人生的路除了志向不同之外，还有先后的问题。比如，因为阅历不同，我今天谈的观点你不赞成。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父母与子女。孩子对父母的苦心不太体谅，所以我们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养儿养女之后才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有个学生，结婚之后第二年生了个女儿，我到医院探望，这个学生的太太就对我抱怨说，人性果然不是本善的。我生的女儿每三小时哭一次。她难道不知道妈妈很累吗？我说，没错，人性本来就不是本善的。如果本善的话，小孩子知道妈妈很累就不哭，那她怎么活呢。哭是人的生物性反应。这时候，你应该说，我做了父母，才发现原来父母是这么辛苦。我最小的妹妹在家里排行老七，从小大家都照顾她。她毕业结婚了，生了女儿之后给我打电话，说当了妈妈才发现自己有这么丰富的爱心，以前是接受的多，不需要付出，当了母亲之后，才发现要付出、要给予，而自己的爱心是很多的。

孔子是非常温和的一个人，他说，大家理想不同，何必互相商议，不用浪费时间。道并行而不相悖，最后会殊途同归，因为大家都是人。儒家有这样的自信。孔子认为自己对于人生理解得很透彻，他所讲的人生正路也是对的，他不但自己实践，也让学生们学会了之后去实践。实践时就会发现，内心感到充实圆满并且充满了快乐，人生的目的不就是如此吗？哪一个人不希望过得快乐，但是首先要分辨快乐有哪些。吃饱喝足是一种快乐，但这是生物性的快乐。吃饱喝足之后呢？又不快乐了。念书、求知、交朋友是一种快乐，但如果没有交到好朋友，或是与朋友吵架翻脸了，那就很痛苦。人生最高的快乐就是完成生命最根本的要求，人性向善，择善固执，最后止于至善。学习儒家之后，就会明白与别人相处应该怎样尽自己的责任。让自己接触的人都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得到安顿，还有比这更大的快乐吗？

【第251讲】 #

《论语•卫灵公第十五》第四十二章的内容是：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冕来见孔子，走到台阶前，孔子说：“这是台阶。”走到坐席旁，孔子说：“这是坐席。”大家坐定之后，孔子告诉他说：“某人在这里，某人在这里。”师冕告辞走了。子张请教说：“这是与盲者说话的方式吗？”孔子说：“对的，这确实是与盲者说话的方式啊。”

我相信，很多人已经发现了，这一章讲的是生活上的一个细节。这样的篇章特别值得注意，只讲大理论、冠冕堂皇的观念是不够的，生活细节才能真实反映出孔子如何做人处世。师冕是一位盲乐师。古代很多音乐家都是瞎子。眼睛看不到，他选择专业的范围就有限，使用乐器演奏时，听觉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掌握好。听觉用得越多，它就越灵巧。师冕和孔子约了见面，他来到孔子家中，孔子看到台阶就说，这是台阶。当然，作为一个盲者，他一定有自己的生活能力，不可能说看不到了，索性满街乱走，那太危险。也许有人带他走，也许他自己拄拐杖。但是，就算拐杖用得再熟练，健全人看他也会捏把汗。明眼人要体谅盲人的状态，是最难的。孔子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事，他很自然地说，这里是台阶；到了座位的时候，就说这边是座位；然后就介绍，子路在这边，颜渊在这里，接着是子张，还有子游、子夏这些学生都在这里。孔子也许特地安排学生们与师冕相见，和他聊聊天，闲话家常或者请教专业问题。

子张很细心。师冕走了之后，他问，这是与盲者说话的方式吗？孔子说，对的，这确实是与盲者说话的方式。可见，孔子并没有主动教学生说，各位同学，今天要来一位盲乐师，你们要照我的做法去学习，以下看我示范。如果这样，就好像刻意演出了。孔子很自然，因为这是日常生活，所有的道德不就在日常生活里面实践吗？道德需要轰轰烈烈、敲锣打鼓说，我要孝顺了，请大家注意吗？不需要的，日常生活的细节就是一切。

从这么简单的一段文字里就可以看到，孔子的为人是能将心比心，站在别人的角度来考虑。这是值得我们特别学习的。我记得有一次坐朋友的车，经过斑马线时，一位老太太慢慢走、慢慢走，朋友不耐烦了，直按喇叭。我马上劝他不要按。我说，人家老太太走路慢慢走，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按喇叭做什么呢？难道你要开过去吗？那不是更危险吗？等一下就行了，不要着急。年轻时，如果没有人教，那是不幸；有人愿意教，那是幸运。我何必多此一举，多管闲事呢？他每天就是这样开车的，我今天这样讲了之后，他会改变吗？我不知道，但至少我看到就非讲不可，恐怕这是当老师的习惯吧。每个人将来都会老，将来走在路上，也希望别人不要按我喇叭，也希望别人让我慢慢走，那为什么现在这么急呢？

学习儒家之后，就要从这些细节着手改善及提升自己。若是学了之后觉得生活没有改变，为什么要学呢？根本没用啊。这一章之所以能够留下来，显然因为是一个生活细节。比较有趣的是，子张的提问“与师言之道与”，把盲者称为“师”，这是与盲者说话的方式吗？孔子回答“故相师之道也”，“相”意思是帮助；师专指师冕这位乐师。古代把盲者称为师，有尊重的含义。而且，师放在名字前面代表他有专业，是专家。学术圈中有些人喜欢别人称他大师，其实没什么必要。教书，有老师的身份就行了，不一定需要特别的称呼。孔子也没有要学生称他大师，“子”在那个时代就是老师的意思。儒家对外在的称呼与头衔并不太重视，重要的是，是否做到了这个头衔应该有的标准，也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要加一句，师师、生生，老师要像老师，学生要像学生。正常人就要有正常的表现，看到别人有困难，就要体谅他的困难，从他的角度来设想，如果我是他，我希望别人怎么待我呢？我们就要这样对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