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季氏第十六

季氏第十六

 【第252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一章很长,讨论的是政治,分析社会、国家应该怎么发展。原文很长,我们分两段来念: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季氏准备攻打颛臾,冉有与子路一起来见孔子说:“季氏准备对颛臾用兵了。”“事”就是要作战了。孔子说:“求,难道这不该责怪你吗?颛臾,古代君主让他主持东蒙山的祭祀,并且其领地在鲁国境内,是鲁国的附庸藩属,为什么要攻打他呢?”“求”就是冉有,他在季氏家担任总管,子路则负责军事事务,所以两个人一起来见孔子,报告说,我们的上司季氏要对鲁国境内的一个小国──我们称为藩属──动兵了。结果孔子就怪冉有。冉有说:“是季孙想要这么做的,我们两个做臣下的都不赞同。”冉有找借口把责任推给了老板,说是老板要做的,我们没办法。所以,孔子以前说过,这两个学生是职业臣子,叫“具臣”,不是大臣。真正的大臣以正道来服侍国君,行不通就辞职;他们两个行不通仍然继续留任,所以孔子对他们有不少批评。

孔子说:“求,周任说过一句话:‘能够贡献力量才去就任职位,做不到的人就下台。’这句话今天还是有效,你能够贡献力量、有专长、有能力、可以完成任务,你再去做这件事;做不到,就换别人做,国家的事情不能耽误。”

然后,孔子继续说:“看到盲者遇到危险而不去保护,快要摔倒而不去扶持,那么这样的助手又有什么用呢?”这句话实在有些刺耳,把季氏的大家族领头季孙比作盲人,需要别人扶持。不过,有些政治领袖真的与盲者差不多,需要贤能的大臣来扶持。即便是唐太宗,如果没有魏征,也很难想像他的表现。至于冉有与子路这样的臣下,连君上遇到危险时都不扶持,这样的臣子又有何用?

孔子接着说:“你的话真是错了。老虎与野牛逃出了栅栏,龟壳与美玉在柜子里毁坏了,这是谁的过失呢?”古时候,犀牛与老虎很多,所以,大家谈话时自然会用这些东西做比喻了。老虎与犀牛逃出了栅栏,这是谁的责任呢?你们做臣子的应该事先把栅栏修好,确实关锁住老虎与犀牛。龟壳和美玉藏在柜子里面,毁坏了谁负责?是你们没有保护好!最终,冉有终于说出了真话:“眼前这个颛臾城墙牢固,而且离季氏的采邑费地很近,现在不占据它,将来一定会给子孙留下后患。”看来,季氏想得很远,他大概也听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颛臾离我们的属地很近,那就先把它拿下来,我们的城池将来才能保得住,子孙也可以过得安稳。听到冉有的狡辩,孔子发表了一段长长的议论,陈述了一个基本的政治主张。原文是: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孔子说:“求,君子讨厌那种不说自己贪心而一定要找借口的人。”一方面批评了冉有,同时也批评了季孙,他不说自己贪心,反倒说是为子孙着想。“我听说,诸侯与大夫不担心人民贫穷,只担心财富不均;不担心人口太少,只担心社会不安。因为如果财富平均,便无所谓贫穷;人民和谐相处,就不会觉得人少;社会安定,就不会倾危。能做到这样,远方的人如果还不顺服,就致力于礼乐教化,使他们自动来归,然后就要安顿他们。现在由与求二人辅助季孙,远方的人不顺服却没有办法让他们自动来归,国家分崩离析却没有办法保全,反而想在国境内发动战争,我恐怕季孙所忧虑的不在颛臾,而在鲁君呀。”

这段话的内容确实精彩。孔子深刻指出,社会贫穷是一回事,但贫富不均才是问题。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没能杜绝贫富不均的现象。有钱人也是努力辛苦挣钱的,他们的成功也推动了社会发展。但是,一个社会一定要想办法缩小贫富差距,否则,贫富不均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动乱。西方有这么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穷得没有鞋子,那就和你打烂仗了,反正你穿着鞋子怕弄脏啊。到了这个地步,富人有财富也不能享用,社会怎么能安定呢?只要大家平均一点,就不会出现大问题了。“修文德以来之”才是重点。提高文化水准和个人的品德修养,让远方的人来顺服,这是上策。随便就动手打仗,绝对是下下之策。“墙”指的是屏墙,比如国君在堂上,他面前常常会有屏墙。“萧”本来作“肃”,意思是肃穆的、严肃的。“萧墙之内”,在那个严肃的屏墙后面的是鲁君。尽管当时季孙与孟氏、叔氏执掌鲁国大权,但是鲁君仍然保有名分。所以孔子说,我想季孙所担心的不是颛臾,而是鲁君──关键时刻鲁君可能会动手,挑起内战。

【第253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四章大家都很熟悉。它的原文是:

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孔子说:“三种朋友有益,三种朋友有害。与正直的人为友、与诚信的人为友、与见多识广的人为友,那是有益的;与装腔作势的人为友、与刻意讨好的人为友、与巧言善辩的人为友,那是有害的。”

交友并不是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做主。同学、同乡,甚至一起出去旅游的人都可能成为朋友。所以,朋友是各种机遇促成的,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缘”就是条件,但是,认识之后如何选择,则可以自己掌握,并且应该由自己掌握。孔子这里所说有益的、有害的朋友,是就一般情况进行的大致分析。

三种朋友有益。第一种是“友直”。“直”在《论语》里,意思是真诚而正直。若只强调正直,则难免给人压力,一见面就如同看到法官,所以除了正直还加上真诚感情,就可以协调了。朋友之间一定要真诚,不用多说客套话,也不必说假话,我们有过失,朋友会直接指出;朋友有过失,我们也要真诚坦白地告诉他,并好好引导他。这种朋友像镜子一样,让我们看到自己性格上、做人处世上,甚至言语表达上的缺点,这样才能有过就改。如果有这样的朋友,我们的成长会更为迅速。第二种有益的朋友是“友谅”。“谅”本来是指诚信。朋友讲诚信就是好朋友。但是,我觉得不妨再加一个小注解,“谅”也可以理解为体谅。就是说,朋友看到我们的做为,能加以体谅。比如说,管仲做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鲍叔牙就很体谅他。虽然,在古代,“谅”主要是指诚信,但是,如果把现代的意思加上去,让它显得更充实,也未尝不可。第三种有益的朋友是“友多闻”。这当然很好了。大家在一起聊天时,任何事情他都能讲出道理来,因为他博学多闻,什么都知道。这样可以增加知识,也可以增加生活的趣味。否则,聊着聊着,好像没话说了,因为想说的话大家都听过了。这时候,只好找人讲笑话,让大家开心一下。所以,我有一个朋友专门背笑话,每次聚会,他都讲十几个笑话给大家听。所以,他一来,大家就放心了,绝无冷场。这也算是一种“友多闻”吧!

另外,还有三种朋友有害。第一种是“便辟”,就是装腔作势。有些人喜欢装腔作势的朋友,和这种人在一起,排场很大,说话痛快,只要有他在,仿佛天下无难事。第二种损友是刻意讨好,不够真诚与正直,所以说话就委婉柔顺。第三种是巧言善辩。这种人说出来的话也很好听,好像很有学问,但他并不是真的懂道理,而是自己瞎猜的、乱编的,颠倒黑白是非,把事情说得很像一回事,其实未必如此。

如果有两个朋友,一个真诚而正直,很尽责任,和他相处的候难免觉得有点儿压力;而另外一个则善于用言语刻意讨好。你喜欢哪一个?有些人会喜欢后者,“友善柔”,很好相处;因为和“友直”的在一起会有压力。但是,如果没有压力,人会进步吗?我们常说的“良师益友”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把“良师”与“益友”放在一起呢?老师是前辈,在许多方面可以给我指导。那么益友呢?我们与朋友相处的机会显然要比和老师相处的机会多多了。如果这个朋友正直、真诚,会对我们帮助很大。相反的,刻意讨好的、说话动听的,不能帮助我们进步,反而使我们安于现状。显然,“友直”之人才是我们生命的助力。再如,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友谅”,很诚信,说话算话;另一个装腔作势,说话夸张不可靠,虽然听起来好像气魄很大。我就遇到过后者。无论什么事,都包揽在他身上,自谓能做这个、做那个,最后都没有下文了。后来,我接受了教训,再遇到这样的人,我听听笑笑,就算了,谢谢好意;还是交个“友谅”的朋友吧。又如,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友多闻”,什么事情都了解得很彻底,喜欢翻查百科全书;另一个是巧言善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许多事情说得很热闹,很有趣,听完之后,什么都没有。我们当然希望能够交到“友多闻”这样的朋友。

我们在分辨益友、损友时,一定要记得先问自己,我们自己属于哪一类?益友呢,还是损友?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想交到好朋友,就应该使自己先成为益友,让别人愿意与我们交往。这才是孔子的真正用意。

【第254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五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孔子说:“三种快乐有益,三种快乐有害。以得到礼乐的调节为乐,以诉说别人的优点为乐,以结交许多良友为乐,那是有益的;以骄傲自满为乐,以纵情游荡为乐,以饮食欢聚为乐,那是有害的。”

这一章与上一章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类似。此处讲的是快乐,有的快乐有益,有的快乐有害。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有害的快乐蛮有吸引力的,所以,我们先看三种有害的快乐。

第一种,以骄傲自满为乐。骄傲自满有什么可快乐的?与别人在一起时,吹嘘、自夸,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别人都很羡慕,这不是以骄傲自满为乐吗?就好像孟子笔下有一妻一妾而处世的那位齐人。他每日出门到坟墓区,看到有人祭拜祖先准备的酒、肉,就向他们乞讨,吃饱喝足了回家,“骄其妻妾”,对自己的家人骄傲的夸耀说自己与哪些大人物来往。对他这个没用的人而言,只有在这个时候,骄傲自满的他才觉得快乐,其实很可怜。这是有害的快乐,会妨碍人进步。第二种是纵情游荡的快乐。我这一生,只去过一次赌城,不是著名的拉斯维加斯,而是加州的一座小赌城,叫做“Lake Tahoe”。人在里面,很难把持住自己,大多纵情游荡,不到钱输光绝不出来。因为总有一种幻想,觉得下一把就会被幸运之神眷顾。到了赌城,花花绿绿的好不热闹,的确很有吸引力,偶一为之便罢,若常常去,甚至沉溺于此,还有什么志向可说呢?第三种有害的快乐是饮食欢聚。就是吃喝,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隔几天,原班人马聚会一次。年轻人经常有这样的活动。我在年轻时也一样,当时觉得很有趣。满桌菜肴,不用费脑筋就有人帮忙准备好,每道菜的口味都不同,当然吃得很高兴了。但是,现在我发现它真的有害,对身体有害。年龄大了,身体因过度饮食出了毛病,怪谁呢?只能怪自己。

三种有益的快乐又是什么呢?这才是我们应该学习的。第一种,“乐节礼乐”,用礼来调节人我关系,用音乐来调节自己的情绪,并因而觉得快乐。与别人来往的时候,要有礼仪、礼节、礼貌,保持适当的分寸。欣赏音乐会让人愉悦,而且,这种快乐对别人不会产生压力;对自己而言,能体会到生命的深刻意义。第二种快乐不容易做到,是“乐道人之善”,乐于诉说别人的优点。通常,我们会喋喋不休地谈论别人的缺点。现在要开始改变,说别人的优点了,并且要以此为乐,津津乐道。以诉说别人的优点为乐的人,心胸会越来越开阔。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年轻时,有个同学被误会做了一件坏事。二十几年后,有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朋友问我,那个被误会的人是否真的做了这件事?我说,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这事;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做了,同学们都是猜测而已,他因此受了很多委屈。没想到,国外回来的朋友把我的话告诉了那个被冤枉的同学。他因此对我很感激。本来,我们也不太来往,此后,他见到我就很友善,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可见,讲别人优点,或者替别人“辩冤白谤”,辩明他的冤屈,是很好的事。如果有人在背后替我辩护,说我不是坏人,说我做了什么好事,大家想想看,我会怎么对他?当然是感激涕零了。同样的,如果在背后讲别人的好话,别人知道了,就会觉得你是个真朋友。因为,只有朋友才会在背后替你辩护,不是朋友的人何必出头呢?第三种是“乐多贤友”,乐于结交优秀的朋友。“贤”是杰出。如果我有很多杰出的朋友,向别人说起时自己也感到“与有荣焉”!但是,要结交杰出的朋友,首先要问自己:我够不够杰出呢?杰出的人愿意把我们当朋友,一定也是有某种判断,至少认为我们和他相差不算太远。所以,结交杰出的朋友,代表自己也是努力向上的,因此朋友看得起我们,认为还有机会提升,所以愿意和我们交往。天下没有便宜事,交了很多杰出的朋友,但自己偏偏不杰出,那别人不是被我们拖累了吗?不过,朋友们并驾齐驱,不见得都是一个标准,有些人有德行,有些人有才华,有些人有智慧,有些人有能力,总之,各有所长,互有启发。

我们要明白,有害的快乐对人的诱惑很大,要设法排除、化解;而有益的快乐,则需要配合某些修养与觉悟。

【第255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六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孔子说:“与君子相处要注意三种过失:不到该说话的时候就说了,叫做急躁;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叫做隐瞒;没有看他的脸色反应就说了,叫做眼瞎。”

这段话讨论的是“说话”问题。首先,谁是君子?在这里,君子是指德行、地位、年龄、辈分比自己高的人,所以前面用了“侍”字。与长辈或是前辈在一起时,说话要特别小心,不要犯三种过失。人与人之间来往,总是要说话的,就算是长官,也要与周围的朋友、学生、司机等等说话。说话的时候,晚辈要遵守规矩。

首先,不该说话时说话,称为急躁。有些年轻人的个性很急,他要说话时忍不住,一定要别人都停下来听他说。其实,他的话也不是非说不可。我年轻时也有这种毛病,想到什么事情,怕忘记了,希望赶快说;或者,别人已经谈完了一件事,我才想到自己有话要说,就打断别人插话。大家就会觉得,这个人太没修养了。人的一张口要管好,非常不容易。《易经》有个卦叫做颐卦,卦象就是一张口张开来,上下两个阳爻,中间四个阴爻。阴爻是空的,所以,一张口张开来,准备吃东西了。这一卦特别提到,要谨慎说话,节制饮食。颐卦的特别之处在于六爻中有三爻为凶。在《易经》中,大概只有四五个卦是这样的。这就要多多小心了。凶代表重大的困难。所以,谈到张口,就应该谨慎,不要急躁。第二种情况则到了另一个极端:该说话的时候不说,就是隐瞒。比如,我们来自不同的单位,你那个单位出了一点事,我们聊天,该你说了,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说。别人就觉得你隐瞒了,太不坦诚了,尤其是,如果长辈问话,还不回答,那就大错特错了。第三种更有趣了,没有看别人的脸色就说话,叫做瞎子。我们应该知道长辈现在脸色不好,那就别提他不喜欢的事情。《论语》中多次提到要察言观色。这绝不是虚伪。儒家一向强调,言语要表达心声,即“言为心声”。但是,说话时,还是要看对方能否听懂或接受,否则,即便说的都是真话,都是事实,别人听不进去也白费。也有可能是,别人还没有准备好听这些事。结果,我们说了之后,对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就算讲的是真理,又有什么用呢?很多时候,说话需要判断──是说话的时机吗?该说什么话?孔子在这里尤其强调判断。儒家固然讲究真诚,但是,如果没有适当的判断,如何显得出真诚来呢?表达方式是非常重要的。

真诚是基础,要说真话。但是,如何表达是艺术。说话的艺术是要讲究的,有些人说话时,听者并没有压力,但是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另一些人说话,会给听者带来很大的压力,令人越听越烦,即使明知对方所言甚是,仍不乐意听从!所以,说话别人能听懂,之后还愿意接受及实践,那就是高明的艺术了。

我们学习儒家,一方面固然要知道把握其根本,真诚使行善的力量由内而发;另一方面,要学会方法。一般来说,方法就是礼和法律,就是守法而重礼的原则。所以,年轻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自我修养。如果说话恰到好处,这个年轻人就是个人才了,因为他说话得体。说话得体,反映出人的细心,也反映出他的耐心。孔子有个学生,闵子骞。孔子说,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很中肯。中肯就是讲的是关键的地方。如果说了半天,别人都不知道重点何在,那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别人会问我们对某件事的看法。比如,最近有几位国学大师过世了,人家就问,你怎么看他们?我没有研究过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专业也不是我的研究领域,我怎么可能有什么意见呢?我的意见又有什么价值呢?所以,在这种时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他高寿──活了九十几岁当然是高寿了;其他的意见,我没有。人活在世界上,每个人各尽其力即可。他们都忠于岗位,认真研究、教书,培养了很多好学生。但是,哪个老师不是这样呢?只是每个人的岗位不同罢了,有人教小学,有人教中学,有人教大学。不能认为只有教大学,当教授的才是良师。很多人教小学一辈子,认真勤勉,也培养出很多人才。

掌握说话的艺术,确实很不容易。我们和别人来往,除了说话,还有行为。而孔子就提醒我们:“敏于事而慎于言。”

【第256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七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必须有三点戒惕:年轻时血气还未稳定,应该戒惕的是好色;到了壮年血气正当旺盛,应该戒惕的是好斗;到了老年血气已经衰弱,应该戒惕的是贪求。”

本章谈的“君子”指的是“立志成为君子的人”。如果已经是君子了,何必戒这个、戒那个呢?在《论语》中,很多词都要理解为“正在进行式”。人有血气,就有本能的冲动与欲望,就会带来相应的问题。

年轻时,正在成长,血气未定,很容易受到诱惑,甚至朝三暮四、想东想西的。孔子建议,这时候不要好色。为什么?因为美色让人眼花撩乱,怎么能把持得住呢?人到了壮年,血气方刚。这时,在社会上往往要分出高下,谁能继续往上走,谁只能留在原地踏步,竞争十分激烈。那就要小心,不要好斗,与别人争来争去。到了老年,血气衰了之后,缺乏安全感,于是贪得无厌,抓得越多越好。孔子的这三句话是对人的生命做了全盘的观察,说明人活在世界上,不论少年、中年、老年,每个阶段都要特别小心。可见,孔子确实是一位哲学家,他对人生的经验进行了全面的反省,没有错过或忽略任何细节。

本章展示了人性的问题,说明了人性的确不可能本善。如果人性是善的,怎么还会有好色、好斗、好得这些血气带来的缺点?至于如何避免这些过失呢?儒家认为,一定要从真诚开始。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孟子扛起了儒家的大旗。孟子去见齐宣王,谈了几次之后,齐宣王对孟子很佩服,于是就坦白对孟子说:寡人有疾。说实话,千古之下,我们应该肯定齐宣王。从来没有一个国家领袖会对学者说:我有毛病,病得还很严重。什么病呢?三个毛病:寡人好色、寡人好勇、寡人好货。也就是好色、好斗、贪财。孔子本来只是说,人生的三个阶段,要小心三种毛病。结果,齐宣王同时有这三个毛病,真的很严重。孟子说,大王好色吗?那要知道天下人都好色,如果让国家外无旷男,内无怨女,不就行了吗?不要只是自己一人好色,并到处去找美女;而要让老百姓都男有分、女有归,每一个人都有适当的归宿。大王好勇吗?其实,勇分两种,一种是小勇,一种是大勇。身为大王,要哪一种呢?小勇就是,在路上有人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拔刀喝斥你还瞪我吗?这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差别?国君应该学周文王、周武王的大勇,一发怒、一生气,坏人灭亡了,天下安定了,这是大勇。如果喜欢的是大勇,恐怕老百姓还担心大王喜欢得不够呢。大王喜欢发财吗?那看看《诗经》中的一首诗特别提到,周朝的粮食充足,外出的人带着很多干粮,在家的人仓库里面很多食物。如果真的想发财,最好是藏富于民。把财富藏在百姓家里,国君还怕没钱吗?

本章很真实地反映出人生的状态,提醒我们绝对不要松懈。人一松懈,就可能发生错误,将来再后悔都来不及了。孔子的学生曾参,在生命快结束的时候,引用了《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见,人这一生都要谨慎行事,自我修养。因为“不上则下,不进则退”,不真诚、不往上走的话,血气带来的问题就拖着人往下堕落。有缺点的人生是客观的现实,孔子所面对的是真实的生命,普遍的人性。

【第257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八章的原文是: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必须敬畏以下三者:敬畏天赋使命,敬畏政治领袖,敬畏圣人的言论。至于小人,不了解天赋使命而不敬畏,奉承讨好政治领袖,轻慢侮辱圣人的言论。”

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所敬畏,否则就会肆无忌惮,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应该敬畏什么呢?孔子明确提出三点,首先是天命。我们都记得,孔子曾经说“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是所有人的共性。真诚的力量由内而发,要求自己主动行善,最终止于至善。第二是各人不同的特殊情况。以孔子来说,他的天命就以他的才华、他的学问来照顾百姓。孔子的天命是他的自我选择。他认为,自己就应该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我。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处境来选择,应该往哪里走,要怎么样做某些事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其次,敬畏大人。“大人”是指政治领袖。也许有人会问,后来孟子不是说“说大人则藐之”吗?我要和政治领袖说话,要劝他一些事情,应该先看轻他。孔子为什么说敬畏大人呢?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越尊重一个人,他就越尊重自己;相反,别人既然不尊重他,他凭什么尊重自己呢?政治领袖做错了一件事,受害的是百姓。所以,出于为百姓着想的目的,我们宁可尊敬政治领袖,以便他好好照顾百姓。最后,还要敬畏圣人的言论。圣人是指古代的圣贤,他们留下的言论是他们的心得,我们也许还没有这样的修行,缺乏这样的理解,更谈不上这样的境界,看看圣人的言论就知道应该如何取法。

至于小人,可以对照来看。第一,小人不知道什么是天命,更不知道怎么去敬畏。他活在世界上,只是追求利益,有好处就做,根本没有原则,更没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只要不被逮到就好了。第二,小人对于政治领袖是“狎大人”。“狎”是亲昵、亲热的意思。就是说,小人设法拉关系,走后门,与政治人物交往热络,这样他才能得到各种方便的机会。第三,小人对圣人的言论是侮辱的态度,说圣人算什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同样是人?一个人有所敬畏,就会有效法的楷模。比如,我尊敬一位伟人,自然就会效法他。如果我谁都不敬畏,会去效法谁呢?那就只能顺着生物本能,所谓的动物性去发展了。有所敬畏,才会有所约束。人生要追求快乐,但是,快乐是分层次的。如果只追求衣食住行这种简单的、低层次的享乐,快乐就会因重复而乏味。好比第一次吃大餐的时候觉得美味无比,但如果每天都这样吃,就受不了了。只有孔子的快乐才会持续不断。他敬畏天命,所以有一种使命感由内而发,永无止境。不管处在任何境地,总感觉到生命的动力,一直往上提升,像是火箭飞到空中,燃料箱燃尽即剥离掉,再继续飞。换句话说,只有把那些用完的,较低层次的燃油或者材料去掉,才能飞得更快。等到了太空中,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绕行了。

庄子曾经说,一条鱼在水里,不能离开水,变成大鹏鸟之后需要空气,但是如果飞到九万里那么高,就连空气也不在乎了,因为空气在它下方。所以,天空中,老鹰飞的时候不用拍翅膀,称为翱翔。小麻雀要上树,就得拼命拍翅膀。我们羡慕哪一种呢?老鹰或者大鹏鸟并不是生下来就如此的。尤其在庄子笔下,要从鱼变成鸟,再往上飞,才能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儒家也认为,人生没有不经修养就可以享受的快乐。而那些生物性的快乐,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儒家对政治领袖是尊重的,并没有随便批评,但是,如果他没做好,孔子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看看孔子对季康子所说的话就明白了,很直接。你说盗贼很多吗?你本身没有欲望的话,怎么会有盗贼呢?归根究柢是你自己没做好。可见,孔子对政治领袖不是一味地敬畏,也不是一味地批评。很多人常常讲,知识份子天生就是要批评的。这话基本上没错,但是要看情况而定。对于已经很努力的人,却抱持非批评不可的态度,那可能对人是个打击。恐怕以后真正需要批评时,对方已经不在乎了。

孔子没有要求我们一个做法一路到底,很多事情原则是这样的,但还要变通。至于说圣人的言论,我们应该敬畏,然后才能认真学习、努力实践,最终得到提升的是我们自己。

【第258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九章的内容是: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孔子说:“生来就明白人生正途的是上等人,学习之后明白人生正途的是次等人,遇到困难才去学习人生正途的是更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还不肯学习的就是最下等的人了。”

这里的重点是上下之分。一般讲,人分为上下,但标准不同。比如在学习上,智商若干,考试成绩如何,好像很容易就测出来了。其实也不见得,住在乡下的人,从没做过智力测验,第一次做的是这个分数;城市的小孩做过几次了,分数可能会不同。而且,智力测验只能测出语文与数学,但是,人的智商难道只有语文和数学吗?有些人天生就有舞蹈才能、音乐才华,这在智商测试中表现不出来。所以,现在讲智商,是指多元的智能,而不再局限于少数几种。人能生而知之的事,绝对只有:如何做人处世方可称为人生正途。有些孩子生下来真是冰雪聪明,非常敏锐,对于自己该做什么,好像天生就有一种知觉。我曾经见过一个男孩,才十一岁左右,念小学。他在家里非常孝顺,每天烧饭、洗衣服,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就捐钱给他。他把钱拿到班上,送给那些家境比他更穷困的孩子。是谁教他?天生的,他天生就有慈悲心。其实,所谓“生而知之”,也不是什么神秘之事。小孩本来就有一些天生的本能。西方人做过实验,把三四个月的婴儿放在一起,一个大人把几个积木叠在一起,只要给孩子们看一次,此后,积木倒下来的时候婴儿们就挣扎着,想来帮忙。这个实验结果也显示了人性向善。不用人教,小孩子看到有人摔跤会难过;看到别人哭,会指给父母亲看,并想去帮助。这种“生而知之”的故事与例子多得很。

第二种是比较普遍的“学而知之”,所谓的“人不学不知道”,到学校去接受启蒙教育。启蒙是什么?“蒙”本是蒙上眼睛,看不清。谁蒙上小孩子的眼睛呢?所以,“蒙”引申为小孩子不懂事,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启”就是开,老师开导你,你就学会了,不管早知晚知,学会之后,大家都一样知道了。

第三种“困而学之”,就是我本来不愿意学习如何做人处世,后来遇到困难了,和别人相处不来,交不到好朋友,做事时有很多阻碍,这时候再来学习如何和人相处。现在很流行谈情绪智商,一个人很聪明,智商很高,但为什么人际关系不好呢?这就是情绪智商有问题,要学会控制情绪和别人来往。EQ书里有个例子,让几个四岁的小孩做实验。给他们两个选择:或者拿一颗糖,立刻吃;或者可以有两颗糖,但要等一等才能拿到。等多久呢?一个大哥哥去买东西了,等他回来时才可以得到两颗糖。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知道,反正一定会回来。于是,小孩就分成两组。有的小孩说,我才不要等,先吃先赢,马上拿一颗糖吃了。有的小孩说,两颗比一颗多,值得等。等的时候,他就必须分散注意力。看别人吃糖好吃,别看,等一下我有两颗,两颗糖多好啊。人在忍耐的时候,内心就慢慢酝酿出更大的空间。人如果不能忍耐,内心就没有空间,任何事情都是立刻来、立刻去,情绪反应很直接,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样的人很难发展。相反的,在忍耐的过程中,心里慢慢想办法转移注意力,想像更美好的未来,内心的容量就会越来越大。这个实验就预测了小孩们两种不同的发展。第一种立刻就要吃糖的孩子,比较没有挫折忍耐力,情商也会低一点。第二种愿意等待,知道目标值得去等待。这样的孩子更有希望。如果在碰到困难时还不学,那就没希望了。这就是“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有困难还不学,到底想怎么办呢?比如,我发现自己做人处事老是失败,但还是不学,还是照老一套来做,那这一生要怎么办呢?要往哪里走?这种人,连孔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里谈到的所知、所学,是指人生的正途──我走在人生的正路上,该如何行善,而不是指其他的专业技术。

【第259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十章的内容是: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连续九种情况都提到“思”。“思”在这里是指“考虑”。这段话的意思是: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有九种考虑,看的时候考虑是否明白,听的时候考虑是否清楚,脸上的表情考虑是否温和,容貌与态度考虑是否庄重,说话的时候考虑是否真诚,做事的时候考虑是否敬业,遇到疑问考虑向人请教,临到发怒时考虑麻烦的后患,见到可欲的东西考虑该不该得。”

对君子而言,“思”是高度的警觉。就像宋朝学者说的,一颗心要放在手上,随时观察。喜欢比喻的宋朝学者还说,猫捉老鼠时,竖起耳朵,全身紧张,随时看老鼠有没有出来。修养也一样,要随时警惕自己的一言一行。

看要看明白,听要听清楚。一系列讲解的起点就是视与听。“色思温,貌思恭。”“色”就是脸色。有时候,自己脸色难看,自己也知道。等太久了,噘着嘴巴很生气的样子,脸色不好看了。你自己知道,别人更是看得见。容貌、态度要庄重。“思”表示与别人来往的时候,脸色是和人互动的,是高度敏感的。有些女明星出场时打扮得很漂亮,但有些素颜的照片,就是没化妆的照片,让人一看吓一跳,还以为是她母亲呢──这可不是我说的话,记者就是这样写的。一定是明星在疏忽的时候被拍到了。所以,应该随时注意自己的容貌,因为无法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看,什么时候没人看。现在很多学生都有手机,老师上课发脾气的情况被都拍下来,在电视台一放。老师怎么骂学生、怎么打学生,都原形毕露!记者提问时,老师说不知道那时候有人在拍。当然,知道了还会这样吗?不会。那为什么要等别人看着你,才好好表现呢?要对自己负责,这是一种修养,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言思忠”,说话要真诚。言为心声,最怕言不由衷。“事思敬”,做事的时候,要想是否敬业。很多事,可做可不做,既然做了,为什么不好好做呢?如果珍惜自己的生命,做事就要认真,因为花的是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从来不应付别人,任何事一旦答应,就把它做好。如果觉得实在勉强,下次答应前一定多想想,否则就变成轻诺寡信了。“疑思问”,有疑惑的时候,应该找专家请教。如果有疑惑而不请教别人了,疑惑一直存在,那不是办法。“忿思难”,愤怒的时候,要发脾气的时候,就要想到后面的灾难。发脾气谁不会?发脾气的时候多痛快!大声说话、摔杯子,好像什么都不用在乎。后果呢?后果谁负责?不少电影里都用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情节:夫妻两个吵架,拿起杯子要摔,一看杯子很贵;换一个,也很贵;再换一个别人送的,不要钱的。换了几次,就没有什么脾气可发了。想想看,还是不要摔了,摔了还要扫地,如果碎片把脚割破了岂不更麻烦?“见得思义”,是儒家所强调的。儒家不反对追求利益,但是强调,要反思是否该得。用孟子的话说,不该得的钱一点也能不要,这是一介不取。但是,如果该得的就要毫不客气。像尧把整个天下都给了舜,舜立刻接受,不嫌多。为什么?舜得到天下是要为百姓服务,有德行,又有心愿意替大家服务,你把天下给我,不是你施恩给我,而是我帮你的忙。所谓的取舍之间,就要问该不该得。孟子在这一方面拿捏得很准确。有人曾质疑孟子说,老师你也没有种田,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你这样不是白吃饭吗?意思是,你们当老师的人,动动嘴巴就拿薪水,好像不太对吧?孟子说,我们读书人和别人讲道理,国君听我的话就安富尊荣,国家安定,社会富足,他又有尊严又有尊荣;年轻人听我的话就孝悌忠信,请问还有谁比我们教书的人更应该拿薪水、拿工资的?教育是百年大业,把社会教好的功劳难道比企业家少吗?比政治领袖少吗?西方有一句话:教室关起门来,老师等于上帝。老师如果不敬业,随便讲一些偏差的观念,受害的是谁?小孩子,我们的未来。

奉行“九思”,人生怎么可能有任何一刹那分心呢?怎么可能有任何一刹那做错事呢?

【第260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十一章的原文是: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吾未见其人也。”

孔子说:“看到善的行为就好像追赶不上,看到不善的行为就好像伸手碰到磙烫的水,我见过这样的人,也听过这样的话。避世隐居来磨炼他的志节,实践道义来贯彻他的理想,我听过这样的话,但不曾见过这样的人。”

这段话显然分为两段。第一段,孔子见过这样的人,也听过这样的话。那当然比较容易了。看到善的行为,就觉得我好像赶不上一样,要拼命地赶上去,向他学习,亦即见贤思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也是一样的意思。看到不善的事,就好像“探汤”。“汤”在古代指的是磙烫的水。我们现在的“汤”,是吃饭时的一道菜,比如,蛋花汤、蔬菜豆腐汤。而日本人还是把“汤”作为烫水,比如,日语中的“泡汤”就是泡在热水里,洗个热水澡。要知道,日本文化受中国影响很深,很多日文保留了中国古代的用法,真是“礼失而求诸野”。“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看到不善的事情,就好像伸手碰到磙烫的水,赶紧避开,就是洁身自爱,又知道努力上进。孔子说,这种话我听过,这种人我也见过。

第二段,孔子说,我听过这种话,但没见过这种人。这显然是很难做到的。什么样的人呢?避世隐居,磨炼自己。“志”就是内心的理想。比如,乱世之中,藏在深山里,不是每天逍遥自在地打猎,当樵夫,也不是梅兰竹菊、琴棋书画悠然自得,而是磨炼自己,做充分的准备,一旦有机会从政,就实践道义来贯彻自己的理想。在乱世中,想“达其道”是不可能的,最后会落得像五代时的冯道,历任四朝宰相,被封为安乐公,但历史评价很低。在这种时候,应该知道进退。所以,孔子说,我听过这种人,但是没见过。其实,孔子自己就属于这一类人。孔子曾对颜渊说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只有我和你做得到。有人用我们,我们就出来努力奋斗,贯彻理想;没人用我们,那就隐居起来。隐居不是每天在家里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后代有一个人的表现非常符合儒家的理想,他就是诸葛亮。诸葛亮隐居的时候,并不是每天过着悠闲的生活,而是研究天下大势。他只不过是等着有眼光、赏识他的人来发掘他、任用他。刘备比诸葛亮年纪大了一截,他跑来“三顾茅庐”。诸葛亮如果整天在休闲,没有准备好,三个刘备跑来也没用,怎么可能形成“三分天下”的格局呢?诸葛亮把该念的书都念了,准备妥当,将整个天下大势了若指掌,等有人来请他的时候,来人很有诚意,很有礼貌,他心里想刘备毕竟是刘家的后代,名正言顺。尽管他明明知道大势不可为,但还是努力做,这不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吗?到最后,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不是和曾参说的一样,“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表现最耀眼,大家谈得最多的是他的聪明才智,让周瑜这么厉害的人都要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但是很少人有人指出,诸葛亮真正可贵的是他的精神,就是儒家的精神。诸葛亮的表现就是孔子所说的“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但是奈何生在乱世,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的乱世,才使得生命的精彩完全呈现出来。我们不能选择生在什么时代,也很难选择活在什么样的社会,天下太平固然很好,但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不是更能显出英雄本色吗?

孔子的这段话中有其感叹。一般人做到第一步就不错了,就是在“善”与“不善”之间,该往哪里走?当然是向善了。看到别人的恶行,就如碰到烫水一般,迅速躲开。如果看到那些坏人好像活得很愉快,便也想去试试看,那就糟了。我们在前面讲过,快乐并不都是好的。有害的快乐也有三种。虽然是有害的,但不能否认它们也是快乐。所谓的有害,不是对快乐有害,而是对人生有害,对人性的正常发展有害。

孔子很喜欢说:“我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人。”最著名的一句,就是在《论语》中出现了两次的“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喜欢美德像喜欢美色的人。”这说明,天下人都喜欢美色。这不是坏事,是生物本能。孔子这样说的用意是强调,人有时候会忽略人性真正的要求是向善,是行善,即“好德”。因为人会被外界的诱惑吸引而走入歧途,以至于忽略了人不只是生物,还是万物之灵。孔子说“未见之”,说明他非常希望见到,并且最好能够见到,不过,看到的例子实在太少了。

【第261讲】 #

《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十三章的原文是这样的: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陈亢请教伯鱼说:“你在老师那儿听过不同的教诲吗?”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名叫孔鲤。伯鱼回答说:“没有。他曾经一个人站在堂上,我恭敬地从庭前走过。他问:‘学了诗吗?’我回答:‘没有。’他说:‘不学诗就没有说话的凭借。’我就马上去学诗。另一天,他又一个人站在堂上,我恭敬地从庭前走过,他问:‘学了礼吗?’我答:‘没有。’他说:‘不学礼就没有立身处世的凭借。’我就马上去学礼。我听到的是这两件事。”陈亢回去以后高兴地说:“我问一件事,却知道了三件事:知道要学诗、知道要学礼、还知道君子与自己的儿子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这段话显示了孔子是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也就是孔门的家教。陈亢是孔子的学生,年纪显然比较大。他问孔子的儿子说:“你在家里面,你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老师,有没有给你特别的秘笈?”学生们有时候听孔子讲话,觉得太高深了,听不太懂。所以,孔子曾经公开澄清:“你们以为我有所隐瞒吗?我完全没有隐藏。我所知道的一切,我的表现都在你们面前展现出来,我并没有保留什么特殊的见解。”这一次,陈亢找到了机会,就直接问孔子的儿子。“对曰”说明孔子的儿子一定比陈亢年纪小。接着就是做儿子的描写父亲对自己的教诲。孔子在家里,有时候大概也挺无聊的,两次都是他一个人站在堂上,儿子从庭前快步走过。他说:“且慢,你学了诗吗?”做爸爸的是老师,他怎么会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学过诗?所以,“你学了诗吗”问的是你在学校学了,回家之后有没有好好地复习,把《诗经》的内容与道理重新理解?孔鲤很诚实,说没有。孔子说:“不学诗,和别人说话就没有凭借。”“不学诗,无以言”,不是说不学诗就不能讲话。天下人都讲话,有几个人学诗的?所以,不学诗可以讲话,只不过讲话没什么水准。学了《诗经》,和别人说话时就会很文雅,懂得引用哪一句诗来婉转地表达内心的情感,更容易与别人沟通。所以,孔鲤听了以后,立刻退下来学诗,去深入理解所学的内容。另一天,孔子又是一个人站在堂上,孔鲤从庭前经过。孔子说:“站住,你学了礼吗?”爸爸怎么会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学过礼呢?孔子问的是,你学过的究竟有没有真懂?是不是明白礼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加以实践呢?孔鲤又说:“没有。”可见,孔子在家里督促孩子做功课,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严苛。他也没有教训孩子说,我在教室教过你,你要好好写作业。他激励儿子自觉学习。听到否定的回答,他就说:“你不学礼,无以立。”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啊。从这里可以知道,孔子说他自己“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就是“立于礼”。

陈亢听到答案,高兴地说:“我问一件事,却得到了三个答案,知道了为什么要学诗,知道了为什么要学礼,还知道君子要与自己的儿子保持适当的距离。”第三点比较有趣。为什么君子要和自己的儿子保持适当的距离?孔子在家里教导儿子时,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儿子像学生一样,乖乖地遵守纪律,看起来好像缺乏一点儿亲情。但是没办法。其实,教育子女,最好是易子而教。易子而教,不是说不要家教。家教只是基本的洒扫、应对、进退,生活规范而已。而真正要教的是做人处事的大道理,应该换别人教。因为孟子认为,做父亲的,如果老是教儿子做好人、做好事,到最后,儿子可能会回嘴,说:“父亲大人,您要我做的这些事,好像您自己还没做到吧!”这不是伤感情了吗?让爸爸下不了台。孟子主张易子而教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父子之间互相责善,互相以善来要求,就会伤害亲情。儒家的原则是:人一定要有真诚的情感,而真诚的情感以亲情为重,以亲情为先,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亲情。所以,完整而正确的理解是“易子而教,亲情为重”。

这段有关孔子家居生活的描述,在如何与孩子相处方面也有不少地方值得我们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