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张第十九
【第286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一章的原文是: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子张说:“读书人看见危险,不惜牺牲生命;看见利益,要想该不该得;祭祀时,要想到虔诚;居丧时,要想到悲戚。这样就算不错了。”
子张在孔门弟子中年纪较小,比孔子小了四十八岁。他年纪小志气高,因而与同学们相处时不太合群。〈子张第十九〉在《论语》中是倒数第二篇,因为开头是子张说的话,所以就取名为〈子张〉,事实上,这篇中子夏说的话最多,此外,还有不少子贡的精彩言论,也记录了子张、子游、曾参的话。所以,〈子张第十九〉主要记录了孔门弟子的见解。我们曾经说过,孔子的话是我们学习的重点,而对孔门弟子的言论,我们应有所保留。这并不是对古人不敬,而是因为孔子的这些学生也是从年轻慢慢成长的,也是从无知变成有知的,其间,他们发表的言论未必正确。如果把《论语》里的所有言论看得一样重要,把学生的话看成和孔子的话一样重要,那是不对的。读书要有重点。
这一章中的很多观念均直接源于孔子,但学生的话比较含煳,没有讲完整,说清楚。所谓看见危险不惜牺牲生命,这是什么样的危险呢?难道不能避开吗?为什么轻易拿生命冒险呢?如果是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那可以理解。听懂了道,死了也无妨,因为人生本来就应走向光明。杀身成仁就更直接了,虽然牺牲了生命,但是完成了仁,也就是为道义、为仁义而牺牲,死得其所。不过,有的危险是不值得牺牲生命的。比如,孔子说管仲很伟大,学生就质疑了,管仲当初跟着公子纠,失败了。管仲为什么不自杀?孔子认为,管仲不必自杀,他应该保留生命,替齐国服务,造福更多的百姓。这时就不应该讲见危致命的话。
我们读书时,要保持比较平常以及正常的心态,千万不要盲目崇拜古人。古人与我们自己一样,也是人,只不过有些人很杰出,像孔孟老庄;但是,有些人和我们差不多,比如孔孟老庄的学生。所以,学习《论语》最好的方法就是,取性格相近者作为榜样。你豪爽吗?学子路;你口才好吗?学子贡;你巧言善辩吗?学宰予;想做官吗?就拿冉有当反面教材。不过,这只是学习方法,我们的目标还是要学习孔子。
“见得思义”这句话没有问题,因为孔子说得很清楚,“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见得思义,就是看到好处要想该不该得。该得的,天下给你都不嫌多;不该得的,一毛钱都不要,用孟子的话说就是“一介不取”。这就是儒家的原则。该得就得,因为得了之后,才可以做更大的事、更多的事。比如,有大官可做,要不要做呢?有人主张要廉洁,宁可过平淡的生活。那一辈子读书何用?通过做官来照顾百姓,只要记得最终的目的是照顾百姓,做官有什么不好?孔子敬畏大人、敬畏政治领袖就是这个缘故。后来,孟子批评很多大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当时的大人只知道享受。
“祭思敬,丧思哀”,祭祀时要想到虔诚,居丧时要想到悲戚,这样就算是不错了。
第二章的原文是: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子张说:“对德行的实践不够坚强,对理想的信念不够深刻,这样的人不是有他不为多,没他不为少吗?”
有时候,大家在一起,多一个,少一个没有感觉。原因就在这一章中。对德行的实践不够坚强,就很容易受影响,看到风气往哪边转,就往哪边去了。坚持才有力量,宗教往往告诉信众,坚持到底才能得救;其实修养也一样,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成就自己的人格。孟子讲到仁时,曾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说明坚持的重要性。他说,仁就好像挖水井一样,“掘井九仞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你挖水井挖到九仞,一仞七尺,九仞就是六丈多了,但还是没有挖到泉水,那仍然是一口废井。这说明,做任何事,都要做到有结果。信道不笃。“信道”,现在大多指的是信教;但子张的意思是,要相信理想。我们不要把“道”讲得太玄,“道”其实就是人生的理想,就是人性向善,止于至善。而善就是我与别人的适当关系。“信”字在《论语》里比较少见,因为儒家哲学不愿意多谈信仰。不过,“信”除了信仰,至少还包括以下的内容:信心、信念。信心是个人内在的意志,“心”往往指意志;信念,“念”指的是观念,是有具体内容的。我有信心,虽然观念上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心里有意志,我相信它,我愿意相信它。信仰,“仰”是仰望。所以,宗教常常用信仰这个词。人仰望更高的神明,或者是觉悟的境界,这叫信仰,但是信仰不能离开我们的信念与信心。“笃”意思是笃实,实实在在的,具体做到,深刻地加以实践。如果对于德行不够坚持,对于理想缺乏信念,这样的人在团体里不会起作用,因为他这一生都无法真正走上正路,无法改善自己。
【第287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三章的内容是: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的学生向子张请教交友之道。子张问:“子夏怎么说?”学生回答:“子夏说,值得交往的,才与他交往,不值得交往的,就拒绝他。”子张说:“我所听到的与此不同。君子尊敬才德卓越的人,也接纳一般福斯;称赞行善的人,也同情未能行善的人。我若是才德卓越,对什么人不能接纳;我若是才德不卓越,别人将会拒绝我,我又凭什么去拒绝别人?”
子张真是聪明,也有点调皮。他先问,你是子夏的学生,你的老师怎么说的,然后再做点评。显然,子夏与子张的意见不同,是因为孔子因材施教,对子夏和子张的指点不尽相同。《论语》记载,子贡曾请教子夏与子张两人的差别。孔子说,子张比较激进,有些过度;子夏比较退缩,有些不及。就是“师也过,商也不及”。子贡追问,那子张比较好吗?因为子张虽然说话过度,但比较积极进取,像外国人形容的较有侵略性,这在西方会得到肯定的。子夏则不够积极进取,西方人会说他太退缩了。所以,子贡就问,子张比较好吗?孔子说了句千古名言:过犹不及。过度与不及都不好。千万不要以为过度好,到最后可能演变为不可收十。
子夏说,可以交往的就同他交往,不能交往的就拒绝他。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子曰:“无友不如己者。”子夏显然是把“无友不如己者”理解为,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所以才主张,可以交往才交往,不能交往就拒绝。但是,交朋友之前,怎么知道谁能交往,谁不能交往?怎么知道谁比我好,谁比我差?很多时候就是不打不相识。孔子知道子夏比较退缩保守,就经常鼓励他,甚至说过很重的话:“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儒分两种,一种是君子,一种是小人。孔子提醒子夏不要做小人儒,要气度开阔一点,不要退缩只求个人身家性命的安顿。后来,子夏当了国君的老师,算是不错了。可是,他的儿子先他过世,他哭得眼睛都差点瞎了。曾参就批评他说,你这样是不对的。父母过世,我们都不应该哭到眼瞎,儿子过世你哭成这样,太过分了。子夏说,我就是平凡人,有什么办法呢。这说明子夏对许多事情都无法准确地控制,这就是他的个性,所以他也只能这么去交朋友。
志气很高的子张则说,这和我所听到的不同。听是指听老师孔子说。子张听到的是:“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这话讲得漂亮:君子尊敬贤者,包容众人,鼓励那些能行善的,同情那些不能行善的。他接着分析子夏的错误。他说,我如果才德卓越,对什么人不能接受呢?我如果才德不卓越,别人会先拒绝我,我凭什么拒绝别人呢?大家不要忘记,“无友不如己者”之前还有三个字“主忠信”。所以,不是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而是不要与自己志趣不相投的人做朋友。读书不能断章取义。如果你拒绝与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那比你好的人凭什么要与你做朋友?那是不是只能“有朋自远方来”,与从远方来的,还不太认识的人做朋友?这种狭隘的看法根本就不是儒家的理念。志趣不投的人,确实很难做朋友。一到放假,我去爬山,你去游泳;我下棋,你打球,根本没见面机会啊。在评价交朋友这件事上,子夏的说法显然太保守了,最后会让自己无路可走。子张志气很高,说出来的话很好听,但是不见得做得到。所以,曾经有几个学生批评子张说,我们那个朋友“子张堂堂乎”。“堂堂”两个字,可以解释为这个人理想很高远,但是别人很难与他一起走上人生正路。我们讲这些事就是为了提醒大家,不要盲目崇拜古人,读《论语》要学习孔子;至于孔门弟子,我们要学习他们各自的优点。
【第288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四章和第七章,都是子夏的话,意思也比较接近,所以合在一起讲。第四章说: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子夏说:“就是一般的技艺,也一定有它值得欣赏的地方。不过长期专注于此恐怕会陷于执着的困境,所以君子不去碰它。”
所谓的小道,就是一般的技艺,相对于大道而言。儒家学者认为自己讲的是人生的大道理,人生的正道。小道就是诸如现在很流行的魔术之类的东西,也就是某种专业技能。但不能否认,它们也有可观之处。举例来说,很多年前我在北欧荷兰教书,有天打开电视一看,一个人上电视接受访问时,居然戴了一个鼻套。原来,这个人是品酒专家,他的鼻子保了一百万美金的险,如果摔了一跤鼻子断了,就可获赔一百万。所以,他就要精心保护鼻子。无论什么酒倒在杯子中,摇一摇,他一闻就知道是什么年份、何地、哪一个酒厂产的酒,连那一年下了多少雨都知道。这就是小道。英国哲学家休谟,也讲过一个有趣的品酒故事:有兄弟二人来自品酒世家。一次,一个贵族新开了一桶酒,请这两兄弟来参加宴会并品酒。酒打开了,第一杯给哥哥,哥哥一闻,这是好酒,不过有一点儿皮带的味道。大家笑了,觉得莫名其妙,葡萄酒何以会有皮带的味道,肯定是胡诌!然后请弟弟来品尝。弟弟拿来一喝,酒是好酒,不过,除了皮带的味道,还有铁锈的味道,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葡萄酒怎么会有铁锈味儿呢?兄弟俩真是浪得虚名,往好里说,也是马失前蹄吧。结果,这桶酒喝到最后,两兄弟笑了,因为酒桶底下发现了一条皮带,上面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人才。《世说新语》里提到一位叫荀勖的音律专家。有一天,大家一起吃饭,他吃着吃着就说,这个饭是用旧木材作燃料烧的。别人说,开玩笑!饭熟不熟可以吃出来,怎么连什么柴火你也知道?就私下派人去看,果然是旧车轮噼开当柴做的饭。品酒厉害吧,我们还闻饭知柴呢!
提到小道,多不胜数,但是与人生的正路关系不大。所以,子夏这话确实很有道理。
在第七章,子夏是这样说的: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子夏说:“各类工匠要长期留在市场观摩比较,才能善尽他们的职责。君子则要靠努力学习,才能领悟他的理想。”
本章的工匠,与前面所谓的小道可以配合起来理解。如果要成为一名好工匠,就要多接触市场,了解客人的意见与需求。顾客的意见往往是最实际、最实用的,工匠只有接受了顾客的建议,才能改善。即便是科技进步,也与人的需求密切相关。而君子要靠努力学习才能领悟他的理想。子夏对经验观察得非常深刻,并用简单的话把其中的奥妙说了出来。这说明在老师指点之后,要靠自己思考、揣摩。孔门弟子中最杰出的几位皆是如此。孔子过世以后,学生分为八派。子贡做官做得很好,让老师的名声可以广传各国、广传天下、留传后代。但是,能够承接孔子衣钵,把他的思想传下去的则是忠厚、勤恳的曾参。子夏也独立一派。不过,除了曾参这一派传到后来出现了孟子,其他派别就鲜有人才了。虽然也有一些资料显示,子游这一派传到后世出现了庄子,但是,庄子毕竟属于道家,列于老子这个系统,他讲的“道”与孔子讲的完全不同。孔子的“道”一定不能脱离人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能弘道,道是人类的正路。而道家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来源及归宿,人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儒家强调仁,是立足于人类的需求;道家讲“道”,则是放眼于万物,坚持不能因为人类而影响或者伤害万物。
【第289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五章和第六章都在谈学习。第五章是: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子夏说:“每天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每月不要忘记自己所已知的,这样可以说爱好学习了。”
这是子夏的具体心得。第一个词就是“日知”,学习应该天天坚持,每天知道一点新东西。后来,明朝末年,大儒顾炎武的著作《日知录》便得名于此,就是把每天知道的学问记下来。
平凡人总喜欢找借口。本来想每天看书,可是今天太累了,那就明天多看一点儿。一旦这句话出口,便明日复明日,日日推拖。明天也一样很累,那就以后再多看一点儿。推来推去的结果是,“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高气爽郊游去,冬去春来又一年”,好像根本没时间读书。如果找借口,那永远不可能开始读书,时间是要自己去寻、去挤的。我现在也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有半小时的时间,一定看书,或者听音乐。千万不要以一小时为单位,时间稍长,读书会累;但三十分钟正好,而且也确实读到了东西。所以,所谓的秘诀就是坚持每天学一点儿新东西,持之以恒,人生的成败往往就在于恒心。
一般来说,一开始大家都很有劲儿,但有几个人能坚持到底呢?我在小学毕业二十几年后,回到母校参加同学会。我小学时最好的同学说,尽管这么大年纪了,他却觉得自己与小学时比起来没有长进、改变也不大;但他觉得我改变了很多。当然,如果没有继续求学,就只能靠个人生活经验去得到一点儿教训,稍微调整一下观念与行为,的确不会有大的改变。小学时,我说话口吃,老师一叫,更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到处上课演讲。所以,我的同学很感慨。改变生命的秘诀就是学习。即便是一般的上班族,也要养成习惯,每天看二十分钟书,要让自己的观念保持流动。读书时,两三个新观念进来,就会挑战脑中的旧观念。我们遇到事情,最怕不能理解。要想理解每天发生的新鲜事,就必须有新观念做基础。所以,学习让我们的观念保持活泼、流动;让我们的心思更为灵巧,下判断的时候更加准确。
第二句话讲的是,每个月不要忘记所学过的东西。人最怕忘记。很多人常常抱怨,如果不会遗忘该多好。说实在,就因为有忘记,人们学习才要用心。假设真能过目不忘,也是很累人的事。经过一条街,招牌看一遍,全部记得,请问出门旅游,一辈子只来一次的街道,全都永远不忘,脑袋里不是装了很多垃圾、废物吗?所以,忘记不是坏事,忘记之后你才能筛拣,选择重要的来记,并反复思考,加以理解。子夏说,这就是好学。
第六章的原文是: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这讲的是行仁的方法。
子夏说:“广泛学习,同时要坚定志节,恳切发问,同时要就近省思,人生的正途就可以找到。”
这段话也是子夏的个人心得,讲得非常好。宋朝学者朱熹的《近思录》就是据此而得名。要想了解儒学在后世的发展情况,朱熹的《近思录》是必读之书,它系统阐述了宋朝的理学。后代学者不少人摘取先儒的名言作为书名或斋名。王阳明的《传习录》就源于曾参说的“传不习乎”。可见,学习之后,人就会比较文雅,措辞就不限于今天、昨天的事,而是借用两三千年前古人的话,表达自己的思想,生命就有了一种悠远的情调。学习的意义就在这里。
“博学而笃志”,博学并坚定我的志节。“切问而近思”,恳切发问并就近去省思。孔子说过,行仁之方就是能近取譬。“近”就是近从我身来了解别人。换句话说,就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把别人当自己来看。如此便会尊重、关怀别人。人最怕的就是我是我,你是你,分得清清楚楚。如果我觉得自己很健壮,就去欺负一个比我瘦小的人,这其实是暗示如果有人比我高壮,他也可以同样的理由欺负我。
所以,做事的原则并非只有我可以用;我用,别人也一样用,这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290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十三章是: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夏说:“从政之后行有余力就该学习,学习之后深有心得就该从政。”
很多人不但把子夏的话安在孔子头上,而且断章取义地引作“子曰:学而优则仕”。结果,很多读书人就将这五个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这真是一个悲剧。
理论上,“学而优则仕”并没有错。不过,学而优之后,还有别的选择吗?学而优应该行道。如果不能行道,只知道做官,当“学而优”不能做官时,可能就会不择手段了。做官是儒家的理想,但其目的是为了照顾百姓,并最终成就自己。
自古以来,有很多言论被误植的例子,孔子常常被人误会说过另一句话,那就是“食、色,性也”。其实,孔子从来没有说过这话。“食色性也”四个字,出自《孟子•告子篇》中告子之口。不仅我们自己有这样的误会,连外国人也跟着我们犯煳涂。我在美国念书时,一到礼拜六,一定逛书店。那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消遣活动,因为一进入书店,就觉得人生充满希望,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为青年。后来,我发现很多书店门口都摆放着一些书签,上面大多写着警醒世人的箴言。一天,我发现一张书签上用英文写着:孔子说,食色性也。我看了真是很生气。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它买下来作为罪证,今天就可以秀给各位看了。“食色性也”基本上没错,讲的是人的生物性。人与动物一样,没有食与色,就无法生存、繁衍。但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心。所以,孟子把心当做大体,把身当做小体。身体那么壮硕,却是小体;心看不见,却是大体。为什么呢?大小指的是主要与次要。做人重要的是心,心很敏感,能够引导人去行善。
在“学而优则仕”前面是“仕而优则学”,做官之后心有余力就该学习,这种好学知长进的官很少见。做官做得好,通常就去做更大的官。其实,子夏的话不是强人所难,不是要人离开官职,去考硕士、博士,而是指应该自己去读书,这是大家都可以做到的。我们也看到,很多政府官员很有学问,那是因为一直学习。如果从学校毕业开始从政之后就不再念书,就不可能有符合时代需求的表达能力与学识。所以,子夏也是一番好意,希望如果做官做得好,行有余力,那就好好学习,因为学无止境。尤其是身为一个领导者,如果不了解新的思潮、新的观念、新的管理方法、新的学说,如何面对挑战呢?同时,官员还应了解传统文化。因此现在很多企业家、政府官员也一样在学国学,这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不过国学是什么?有一个国学班把他们要学的东西列出来,工程真是太浩瀚了,经史子集全包括在内,就算读到博士,也只能学到其中很少一部分。做企业的或者是从政的,需要念这么多东西吗?宋朝的宰相赵普说,我就用半部《论语》帮助太祖治理天下,即“半部《论语》治天下”。有半部《论语》的话,就可以让自己这一生非常自在,又非常自信。因为《论语》讲的道理确实精彩,从人性一路讲开来,直到人生的发展、人生的理想。
【第291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十七章的原文是: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曾子说:“我听老师说过:‘一个人没有自己充分显露真情的机会,如果有,那一定是在父母过世的时候吧!’”
这段话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曾参引述孔子的话。孔子说,人平常很少有显露真情的机会,因为进入社会之后,往往不敢表露真感情,与别人来往都客客气气的。越真诚与人相处,越有可能受骗上当,时间久了,人就学到处世保守一些,与人也保持一点距离。所以孔子希望学生们能学《诗》,以便引发真诚的情感。假设这些都做到了,但平常还是觉得自己不够真诚,孔子说,在父母过世时,就会显露真情了。如果一个人在父母过世时,还没有真正的悲痛,还要去装腔作势、摆个样子,那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了。讲到这里,我心里很难过,因为非常不幸,我的父母已经过世了。有了深刻的体验,我才明白,孔子的话真是有道理。我在大学教书,系里一向分成两派,双方互相指责,很少来往,甚至有点敌对。平常见面的时候,表面上说你好;心里想的却是,你怎么还在,不如早点退休吧!尽管是高级知识份子,但人的各种劣根性也一样会表现出来,我也不例外。在我父亲过世时,几位几十年都不讲话的同事,也来到灵堂拜祭。就在那一刹那,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哭泯恩仇。对方在我父亲过世时,愿意来灵前鞠一躬,这就是情分了,一握手,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从头开始。不再在乎彼此学问主张上的正确与否,他人对我的长辈尊重,比对我尊重重要多了。所以,人常要反思自己的生命,有源有本,懂得感恩。
孔子与朋友来往,朋友送他一辆车,一匹马,孔子说一声谢谢,拿来就用。但是,如果朋友家里祭拜祖先,杀了一头猪,分了一块祭肉给孔子,孔子便作揖拜谢,鞠躬九十度。祭肉不值几块钱,一辆马车恐怕几十万,但孔子的反应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可见,孔子重视的是精神上的价值,而非物质上的价值。一般人恐怕做不到。我也设想过,如果有人祭拜祖先,送了一些祭品给我,我会嘀咕,我又不缺这个,我也不想吃这么多糖,大概只会简单感谢罢了。但是,如果有人送我一辆賓士车,那就不同了,什么鞠躬九十度,双膝发软都有可能。所以,我们学儒家其实很不容易,看孔子做,觉得不费吹灰之力,但自己很难做到。永远是,孔子归孔子,我是我。为什么做不到?因为我们的重点常放错了,把重点放在物质上,而忽略了对祖先、对父母的情感。根据司马迁的记载,孔子三岁时父亲过世,十七岁时母亲过世。也就是说,孔子还没有成年,就已经父母双亡了,但他居然把孝顺讲得这么贴切。那是因为他是哲学家。能够全面了解、掌握具体情况,并进行高度的总结、概括,提出对别人有帮助的共同的经验。
这一章虽然很短,而且是曾参引述的,但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我们中国人有一个很好的传统,西方人把它称为祖先崇拜,并将之看作中国人的宗教──不是佛教,佛教是从印度传来的;也不是道教,道教是东汉以后在民间慢慢形成的。祖先崇拜与儒家的思想可以完全配合。在古代,天子祭天,天的儿子独占天的祭祀权;诸侯则祭山川,比如鲁国国君可以祭泰山;一般老百姓只能祭祖先。“天”是最后的,最终的源头。中国人一强调天,就与国家政治相结合,因此,西方人把儒学称作国家宗教。儒者做官之后遇到国家领导人天子,读书人就好像遇到宗教教主一样。直到今天,我们仍要关注祖先崇拜对我们两千多年的文化的重大影响。
【第292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十九章的原文是: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孟氏任命阳肤为典狱官,阳肤向曾子请教。曾子说:“现在政治领袖的言行失去规范,百姓离心离德已经很久了,你如果查出罪犯的实情,要有难过及怜悯之心,不可沾沾自喜。”
这段话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当时,鲁国由三家大夫孟氏、叔氏、季氏掌权,此外还有鲁君。孟氏本来称仲孙氏。这里,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古人取名字的规则。古人取名字,“伯”与“孟”代表老大,“仲”是老二。孔子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孟皮,孔子是老二,名丘字仲尼。鲁国的鲁桓公有四个儿子,嫡长子继位,就是鲁庄公;另外三个儿子则封为大夫,世代传袭,就是仲孙、叔孙与季孙。仲孙觉得,既然不能与国君平起平坐,称兄道弟,那就在下面三兄弟中当老大,何必与国君一起排行当老二呢?所以就改为孟孙。“孙”意思是后代子孙。孟氏、叔氏、季氏都是鲁桓公的后代,所以又称三桓,其中,势力最大的是季氏,老幺的势力反而最大。
孟氏要派阳肤为士师。在古代,士师就是典狱官、司法官。柳下惠在鲁国就当过士师。我们要以平常心看待诉讼之事,不要认为中国人历来怕打官司。那是因为在以前的专制社会中,打官司不见得公平,老百姓往往受委屈。上面官官相护,一般百姓总处劣势。阳肤是曾参的学生,这时候,孔子显然已经不在世了,所以曾参给他指导。曾参说,政治领袖的言行失去规范,百姓离心离德已经很久了。看到老百姓犯错,就要考察社会的大环境。哪有人喜欢犯错呢?如果可以过太平日子,谁愿意去偷、去骗、去抢呢?所以,罪犯也是有苦衷的。作为负责刑狱之事的士师,应该查出实情。如能勘明情况,要有难过及怜悯之心;千万不能沾沾自喜,觉得又破了个案子,抓到了罪犯。罪犯生下来就是坏人吗?不是,只是因为没有受到好的教育、没有交到好的朋友,再加上金融风暴之类的困难,才走上歧路。所以,我们要同情他、怜悯他。
“哀矜而勿喜”很符合孔子的精神。不要把犯罪当做个别现象,而要从整体来看。如果只是将之作为个别现象,抓一件是一件,整体情况丝毫得不到改变,新的案件层出不穷,将使司法人员疲于奔命。何不从政治制度上,从社会各方面来做一个完整的反思和改革呢?这就是儒家的理想。儒家坚信,不能把责任归在个人身上,任何一个人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而误入歧途,变成盗贼杀人放火,很多人都要负责任的。儒者更会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因为是自己没有将他教育好,或者自己做得不够,以至于没能感化别人。所以,当老师的压力其实很大,每当出现各种案件,看报纸时首先会想是不是自己教过的学生,是不是从我这个大学毕业的,如果是,赶快查有没有教过他。如果我教过的学生去做坏事,我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他以前听我的课时,我怎么没有好好教呢?当然,可以自我解释说他上学时年轻单纯,变坏是进入社会之后的事。但我还是不安,为什么我教的东西没有让他有坚定的意志,可以抵抗社会的种种负面影响呢?为什么一个单纯的学生,进入社会就一定会被污染呢?
身为老师,责任是无限的。这就是为什么说,教书是良心事业,没有止境。好老师的标准是没有上限的,而且教了这一批学生,还有下一批呢!所以,身为老师的人学儒家,更是要掌握这样的重点。
【第293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二十章和第二十一章都是子贡的言论。第二十章的原文是: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子贡说:“商纣的恶行不像现在传说的这么严重,所以君子讨厌处在下游的地方,以免天下一切坏事都算在他身上。”
子贡是言语科的高材生,说话很讲究。他说,大家提到夏桀、商纣这些亡国之君,好像所有的坏事都是他们做的,但事实上,他们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坏。我们现在很难找到足够的资料来说明商纣到底有多坏,或者究竟有多好。我们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后来受到诱惑,喜欢一些珍奇的物品,以至于最后走上偏邪的道路。“酒池肉林”形容的就是商纣的奢侈生活。据说,他对自己的亲人手段也非常残酷。
河水向下流,脏东西通常都漂到了下游,而上游的河水比较清澈。在《易经》里有蒙卦,山水蒙,山下有水成为清泉,但是越往下游越糟糕。这个卦用来形容小孩的启蒙教育。孩子就好像山中刚刚流出来的清泉,本性单纯,这个时候需要启蒙。蒙卦强调,应在启蒙时好好教育孩子,为他将来走上正路,打下好的基础。反之,如果没有好好进行启蒙教育,一路下来,越往下游越肮脏,所有秽物都聚在了一起。
不过,道家的老子有不同的理解。老子说:“大国者下流。”意思是,作为大国,要能够容纳百川,尤其是河流下游的这部分。若要做大国,又要很清澈,那就无法发展了。大国接纳了许多小国,其中就包括了人民表现出来的种种缺陷与困难。领子与袖口是衣服最重要的部位,也是最脏的地方。既然是国家的领袖,就要能够包容所有的污垢。这与儒家所谓的圣王观念基本上是相通的。古代帝王分两类:圣王与昏君。圣王就像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他们有一种观念:“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万方”就是各方的百姓。他们有罪的话,我一个人负责,因为我是天子,老百姓的问题我应该负责;我如果有罪,绝不去怪各方百姓。这才是好的天子。昏君会觉得,我有什么灾祸,都是百姓害的;百姓如有任何灾难,可不要怪我。这样的帝王完全没有担当,也没有责任感,所以就没有资格担任天人之间的中介。既然称为天子,人民都相信天,天子就得代表天照顾百姓。《孟子》中记载了夏桀的话:天上有一个太阳,国家有我一个君主,只要天空在,就有太阳。结果,老百姓抱怨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毁灭呢,我们要和你同归于尽!这说明,帝王应该对乱世负责。这一章反映出子贡对历史人物的理解。
我们在社会上做人处事,要爱惜羽毛。如果越过了临界点,到了众人皆曰可骂的时候,别人就会编派出很多莫名其妙的恶事在我们身上,这时也就无可奈何了,有些人可能因此心一横,反正债多不愁,再骂也一样,那就全然没有回到正途的希望了。
第二十一章的原文是: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子贡说:“君子所犯的过错,就像日食与月食。犯错的时候,大家都看得到;他改正了以后,大家依然仰望他。”
这里说的“君子”可以理解为孔子这样的人。因为身居高位,有这么多学生、百姓追随与效法,一旦犯错,就如同日食、月食一样,谁看不到呢?完全无法隐瞒。但是,一经改正,也与日食、月食过去一般,日月仍是一片光明,别人照样仰望它。这说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就改,别人依然尊敬。
我们都知道,孟子对领导者有很高的期许。他说,有仁德的人方才适合居于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坏人在高位上,是把他的邪恶散播给众人。因为上行下效。在上位者做坏事,老百姓眼看做坏事无罪,就依样画葫芦。这相当于把罪恶散播给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儒家认为,政治领袖应该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具有示范作用的。君子改过之后,老百姓会觉得领导者也是人,也会有缺点,只要愿意改正就行了。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人不犯错。在读《论语》的时候,我们发现,孔子经常提到过失。有过失没关系,过失正好可以反映性格的缺失,可以由此知道应在哪一方面去提升、改善自己。最重要的是教育方法。所以,老师教学时,最怕学生是完美的样子。很有可能就是学生隐瞒得很好,任何问题都显示不出来,如此老师就无从教起,等到真出问题时,就是大问题了。
【第294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二十二章的原文是: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卫国的公孙朝请教子贡说:“孔仲尼在何处学习过?”子贡说:“周文王与武王的教化成就并没有完全失传,而是散落在人间。才德卓越的人把握住重要的部分,才德平凡的人把握住末节的部分,没有地方看不到文王与武王的教化成就。我的老师在何处不曾学习过,他又何必要有固定的老师呢?”
最后一句就是现今“圣人无常师”的出处,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别人问子贡,孔子在何处学习过?天下人都知道孔子的学问大,但他在哪里学习的呢?出于什么门派?哪些人教过他呢?子贡答说,周文王、武王之后,他们的教化散落在人间,如果想学习,到处都可以学习。有时候,一个地方的文化水准很高,但是“礼失而求诸野”。礼乐教化在本土失传之后,在比较偏僻的地方,甚至外国,还可能找到。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比如一本书出版时印量不多,将来可能由于某种缘故,在出版地找不到了,而流传到国外的几本也许还保存下来。所以,要找古书,常要到偏僻的地方。比如说,欧洲文化之所以能够在近代复兴,原因之一就是修道院里保存了很多古代文献。这些资料如果放在城市里,一经战乱,早就全烧光了。所以,子贡的回答是合情合理的。文武之道遍在四方,才德卓越的人掌握了重点,平凡人掌握细枝末节。孔子这样的人到处学习,何必要有固定的老师呢?《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一个叫郯子的人来到鲁国。他很有学问。孔子就向郯子学习,之后说了一句话:“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天子失官之后,这些学者就逃到各地去了。在《论语》中也有记载说,天下大乱后,乐师都逃到各地去了,中央反而无法再组建优秀的乐团。不过,这些人才散落各处,文化即向外传播、扩散了。
在孔子的名言“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中,“故”有两个意思:第一,同样的材料,重新去看,叫做“故”。“故”与“新”相对照。看过去读过的书籍,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体会与心得。第二,“故”指的是国故,就是过去的材料。我们能够从过去的材料中获得新的体会,这说明经典可以与经验相结合。我们今天学国学也一样。大家看到过去的材料,文言文读起来觉得困难,没有专家注解都看不太懂,但是,如果随时反思今天的生活经验,就会有很多收获。
《论语》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几章中有一些总结性的评论。由子贡来说明孔子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成就是非常恰当的,因为子贡本身才华够,能力强,而且对孔子很了解。子贡已经意识到,人性与天道是老师的两个重点。学术界一般认为孔子所谈的人性,在《孟子》中得到发挥;孔子的天道观则在《易传》里得到发挥。儒家既然关注人生问题,如果不了解人性,凭什么让别人行善避恶呢?行善避恶隐喻着适当的报应。如果行善避恶,没有好报;而另一个人作恶多端,最后却没有恶报,那为什么要行善?为什么要避恶?而且,儒家讲报应是以家作为单位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即来自《易传》。不过,这种说法不太准确,因为家不是道德主体,道德主体是个人。佛教传入中国后,之所以很受欢迎,是因为佛教主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个人要对自己负责,不能推给家族。家族是一个群体,不能作为道德实践的主体,主体是个人,个人要负责。中国人以前太重视家庭,并以之作为一个基本单位,以至于忽略了个人生命的特色。其实,儒家非常重视个人,强调自己要对自己的一生负责。儒家强调行善的报应就是当下的心安,当下的快乐。为恶能心安吗?孔子面对像宰我不守丧三年依然心安理得,不可能说出“将来会有恶报”的诅咒。他只是问,你心安吗?儒家强调的是真诚。儒家碰到一个不真诚的人,就一筹莫展了。比如说,乡愿不真诚,和人打马虎眼,不分是非,好好先生,儒家实在没有办法。这也是我们不承认儒家是宗教的原因。宗教讲到死后的世界,很复杂,无论是否理解,只能选择相信或不相信。宗教信仰是个人自由,很难要求大家都来信服。而儒家是哲学,是大家都应该接受的。所以,儒家具有宗教情操,但并非宗教。
儒家思想启发我们认识到,人活着,永远有向上提升的动力,这就是宗教情操。它推动人要求自己一定要比过去更好,永无止境。宗教的意义在于让人超越各种低层次的欲望,超越人间各种现实利害关系的考量,而儒家思想在这一方面有类似的功效。
【第295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二十三章的原文是: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在朝廷上对大夫们说:“子贡的才德比孔仲尼更卓越。”子服景伯把这句话告诉子贡,子贡说:“以住屋的围墙作比喻吧。我家的围墙只有肩膀这么高,别人可以看到屋内摆设的美好状况。老师家的围墙却有几丈高,如果找不到大门进去,就看不到里面宗庙的宏伟壮丽与连绵房舍的多彩多姿。能够找到大门的人或许很少吧,叔孙先生这种说法不也是很恰当的吗?”
孔子过世后,子贡表现杰出,在鲁国当了大官,于是,就有人拍马屁说,你老是讲你的老师多伟大,我看你比你老师孔子还伟大。子贡很了不起,他用一个巧妙的比喻展示了孔子的伟大。他说,我家的墙只有肩膀那么高,你一看就知道里边的几栋房子很漂亮;但老师家的围墙几丈高,从围墙外面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到孔庙去,一进门就会看到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万仞宫墙”,典故就源于此。但是说实在,有时候太过夸张的言辞,反而让人看不懂。原文其实是数仞,一仞是七尺,数仞是好几丈。一般人顶多身高七尺,好几丈的围墙,根本看不到墙另一边的情况。如果用“万仞”,那可是连飞机都飞不过的高度。尽管“万仞”的修辞是好意,但把孔子讲成无人可及,绝对违背了孔子的本意,孔子希望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孔子自己承认,他也是学习修练得来的,从十五岁开始,直至生命的终结。我们将某人作为榜样来学习,首先必须相信,我们可以做到和榜样一样。如果我们要学的人像神,那我们再努力也无法企及。找不到门,从高高的墙外什么都看不到。而能找到门进去的人很少。所以,子贡说,叔孙先生这样讲也很合理,因为他根本没有找到门,不知道门内的辉煌灿烂,竟敢随便评论孔子,作为同时代的人,或许见过孔子,但是听得懂他的话吗?
孔子教了一辈子书,但最后说了一句话,没有人了解我呀。尽管子贡是他的高材生之一,也一样。所以孔子感慨地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真正了解他的人,反而是一些隐士,很聪明,很有智慧,但他们与孔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知道孔子是一位高人,但真的了解孔子的思想吗?也不见得,否则他们恐怕也会追随孔子了。所以,要学习孔子这样伟大的哲人,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们在连续几章中都看到子贡赞扬孔子的话,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学生关起门来称赞老师。这时老师已经过世了,学生的表现就靠良心了。一般学生看到老师过世就自立门户,觉得总算轮到该自己上台了。如果人人皆如此,人类文化恐怕就很难发展了。西方有位哲学家提出,人类文化历史上有一个轴心时代。就是以它为核心,以它为标准,前后有了质的不同。轴心时代的标志就是印度出现释迦牟尼、中国出现孔子、希腊出现苏格拉底、犹太教出现许多大先知,耶稣算是最晚的。这些人出现之后,使得人类历史发生了质的飞跃。在他们之前,世界上没有人格价值的呈现。在阶级社会中,普通人的生命是没有独立价值的。但是,这几位智者的出现使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修行,或是觉悟,或是解脱,或是成为仁者。释迦牟尼创建了佛教,耶稣创立了天主教、基督教。在全世界人口中,他们的信徒加起来超过了一半。而苏格拉底在西方可以说是科学、哲学,乃至整个知识界的领军人物。苏格拉底的反诘法至今仍是教育良方。无论你说出什么观点,苏格拉底都会反问,这是什么意思?非要问清楚不可,逼着你去思考,去掌握正确的概念,这样才会有正确的行为。
孔子的伟大在于他出生的背景很平凡,但是,他在成长过程中完全掌握了主动,把自己造就成一个伟大的、不平凡的人。他能做到的,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关键要看自己是否努力。我们今天学习《论语》,就是希望掌握孔子的思想,希望尽可能通过第一手材料直接掌握他的思想精髓,而不是经过他人的转述。子贡是经常随侍在孔子身边的重要弟子之一,他与颜渊、子路在《论语》里面出现的频率最高,由此可见子贡评价的分量。
无论我们读多少遍《论语》,每一次都会有新的收获。有位前辈学者,真正的国学大师,钱穆先生,他到九十几岁的时候,还说自己每年至少要重读一遍《论语》,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收获。宋朝的一位学者,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读《论语》中的一篇,《论语》总共二十篇,所以他二十天就把《论语》读一遍,一年可以读几十遍呢。《论语》真是百读不厌,每一次看都会比以前懂得更多了。随着你生命的进展,《论语》是陪着你成长的。
【第296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二十四章的原文是: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叔孙武叔毁谤孔子。子贡说:“不要这么做。仲尼是没有办法毁谤的。别人的才德表现像是山丘一样,还可以去超越。仲尼则像是太阳与月亮,没有可能去超越的。一个人即使想要断绝他与太阳、月亮的关系,对于太阳、月亮又什么损害呢?只是显示了他不知自己的分量而已。”
这位叔孙武叔以前就曾吹捧子贡,说子贡比孔子更了不起。看来,这个人一方面很喜欢吹捧子贡,因为大家同朝为官,子贡的表现非常优秀;另一方面,他对孔子没有正确的认识,所以老喜欢讲孔子有什么问题。子贡这次说话更直接了。他把孔子比喻为日月。他人无论怎样批评太阳与月亮,都丝毫不能影响它们的光辉,反而暴露出不知道自己的分量。别人的卓越像丘陵,还可以跨过去;而孔子的伟大像日月,古时候没有航天飞机,登月只是幻想。这样比喻或许稍微夸张了一点,好像我们永远赶不上孔子。但是,不能怪子贡,因为他眼中的孔子确实如此。
颜渊就比子贡高明很多。他这么评价老师:“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孔子似乎不可捉摸,太了不起了。《庄子》里的描述更妙:颜渊跟在孔子后面走,孔子慢慢走,他也慢慢走,孔子快步跑,他也快步跑,最后夫子奔逸绝尘──孔子跑得太快了,以致后面的灰尘都停下来了,找不到踪迹可以跟随了。由此可见,孔子在他学生心目中的伟大超凡,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今天,我们还能在孔庙中看到“生民未有”匾额。这四个字出于《孟子》,意思是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出现过像孔子这样的人。言下之意,孔子是天下第一。他的三个学生,子贡、宰我、有若都有类似的看法。宰我说,依我看来我们老师超乎尧舜之上。尽管孔子非常推崇尧舜,但他过世以后,学生们开始说,我们老师比尧舜好多了。尧舜是天子,对百姓来说,尧天、舜日,地位极其崇高;但是,孔门弟子认为孔子更伟大,因为孔子是一位创建完整系统理论的哲学家。尽管尧舜尽心尽力照顾百姓,但真正影响人类的是思想系统。一个伟大的帝王,虽竭尽心力,至多照顾百姓五十年,五十年之后呢?隔两三代之后呢?后人就感受不到当时的恩泽,不知道伟大的事迹了。所以,仅仅作为一个好国君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正确的思想作为指导原则,让世世代代都受到恩惠。子贡从这个角度加以议论,宰我也一样。
那时候,孔门弟子不知道印度有释迦牟尼,即使知道,二者也很难比较。儒家并非宗教,但各宗教之间最好也不要互相比较,否则就伤感情。比如,有人说,佛教讲“十地品”,修成佛要经过十个阶段,孔子在第七个阶段,耶稣在第八个阶段。如此一来,不是要吵架吗?因为中国人认为孔子是最伟大的。其实,最高层次的文化都是相通的,只不过各有传统与背景罢了。孔子之所以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因为他知道天命,并能够顺从天命。也就是,天命与人心结合起来,成为一体,这就是孔子的境界。所以,我认为,《论语》里的“六十而耳顺”的“耳”是多出来的字。孔子五十岁知道天命,六十岁顺从天命。你看他周游列国,碰到危险就把天提出来,别人也评价他说,“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就是顺从天命。只有长时间顺从天命之后,才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知天命、顺天命,自然而然的结果。如果坚持是“耳顺”,实在徒增困扰,在其他儒家经典,《孟子》、《荀子》、《易传》、《中庸》、《大学》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到耳朵顺不顺的。《孟子》只谈到顺天,《易传》只谈到顺天命。大家读朱熹的注解习惯了,就接受了“耳顺”是听到什么话都顺了的解释,但这其实背离了孔子的原意。
所以,我们一定要记得,要看孔子自己怎么说,并参考相关的资料,作出理性的思考和判断,不能盲目崇拜后代学者的解读。其实,宋朝学者和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他们不也一样读书吗?他们离孔子也有一千多年了,凭什么他们说的都对呢?读书应该参考注解,但是不能被它所困。我们学习儒家,直接学孔子,如果中间需要有人解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就是孟子。孟子的确将孔子的思想发扬光大。后代很多学者就问题重重了,包括汉代的董仲舒。董仲舒利用儒家为儒术,把儒家当做统治的技术,罢黜百家,使后来中国两千多年的专制政体变成阳儒阴法,表面是儒家,里面是法家。所有的尊君卑臣,只是为了让老百姓听话而已。
今天我们重新学习《论语》,一定要返回原典。在这一章中,子贡义正词严,一个人如果想离开太阳、月亮,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太阳、月亮并不在乎!我们今天学习孔子,固然不必像子贡那样,把孔子看得如天一般,但我们也非常理解子贡的良苦用心。
【第297讲】 #
《论语•子张第十九》第二十五章的原文是: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陈子禽对子贡说:“您太谦让了吧?仲尼的才德难道比得上你吗?”子贡说:“君子由一句话表现他的明智,也由一句话表现他的不明智,所以说话不能不谨慎!老师让我们赶不上,就像天空没有办法靠楼梯爬上去一样。老师如果能在诸侯之国或大夫之家任职,就会做到我们所说的:他要使百姓立足于社会,百姓就会立足于社会;他要引导百姓前进,百姓就会向前走去;他要安顿各方百姓,百姓就会前来投靠;他要动员百姓工作,百姓就会同心协力。当他活着的时候,人们以他为荣;当他不幸辞世时,人们为他悲泣。这怎么是我们赶得上的呢?”
在〈子张第十九〉的最后一章中,有人再次对子贡说:“孔子怎么比得上你呢?”说实在,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大概都会飘飘然。还好,子贡不简单,面对接二连三的奉承,仍然很冷静。他对孔子怀着深深的敬意,并谨守弟子之礼,所以我对他特别欣赏。我在二○○七年八月,第一次到曲阜参拜三孔,印象最深的是孔林,也就是孔子与他后代的墓地。在孔子坟前,摆了一个埝子和两盆花。我很自然地跪下,默思了三分钟,心里十分感慨,我这一生学习、传播孔子思想,崇拜这位万世师表,今天终于来到他的墓前。我站起来之后,陪我去的一位官员说,这个坟墓是空的。我说,只要是孔子的坟墓,空的也值得我们表示敬意。接着,我看到在我的左手边,有一栋很简陋的房子,房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五个字:子贡庐墓处。这一路走来,有人专门替我拍照,好像我是什么重要人物似的,我其实觉得很尴尬。但是,这时候,我主动要求帮我拍一张照片,我要和石碑合照。“子贡庐墓处”说明,子贡就是在这儿替老师守墓的。《孟子》里记载,孔子过世以后,弟子们很难过,而且因为孔子的儿子比他早两年就过世了,没有人替他守孝,所以,几十个弟子聚在一起,为孔子守丧三年。就是说,他们把孔子当作自己的父亲来看待。根据荀子的说法,守丧三年其实是二十五个月。三年之内不能上班,不能赚钱,大家每天见面就讨论,老师以前对你说了什么,对他说了什么。我们今天在《论语》中看到的材料,孔子的学生们早就背得很熟了。三年时间到了,同学们各自都有家室要照顾,都有事业要发展,于是,大家抱头痛哭一场,各自回家去了。而子贡又回到坟旁,盖了一间简陋的房子,独自住在里面,再守第二个三年之丧。这就是孔子坟旁“子贡庐墓处”的来历。你看到石碑能不感动吗?守了两个三年之丧,可见子贡对老师的感情有多深。
子贡后来做了大官,别人称赞他,拍他马屁,说他比老师还要伟大,他怎么可能听得下去?他说你们这些人说话到底有没有用心用脑思考呢?你说一句话,我就知道你聪不聪明了,我的老师“让我们赶不上,就像天空是没有办法靠楼梯爬上去一样”!我们理解子贡的心情,但还是要澄清,孔子本人是不愿意被这样比拟的,他希望人人与自己一样。子贡对孔子的解读比较重要。他说,如果老师有机会在诸侯之国、大夫之家任职,他要老百姓怎么做,老百姓一定跟着做。他有原则、有方向,还有方法,这是孔子了不起之处。“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一个人活着时,大家觉得能与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真是一种荣幸啊。但是,孔子并没有受到当时人的珍惜与重视。才过世没几年,马上就有些人莫名其妙地比来比去,说子贡比孔子好。我们读《论语》便知道,在孔子心中,子贡是一个孩子,需要慢慢成长,慢慢去教育。尽管子贡有他的优点,做官没有问题,但距离好的程度,尚有一段路呢。而子贡也很有自知之明。孔子曾经让他自己和颜渊比较。结果,他说出了那段有名的答话:我怎么敢和颜渊比呢?他闻一知十,我闻一知二。孔子当时就表示嘉许,你是比不上颜渊,我和你都比不上颜渊啊。前一句话肯定了颜渊,后一句话是对子贡的鼓励。这就是孔子。
孔子在乎别人比自己强吗?他不在乎。如果别人比他杰出,比他聪明,他就加以称赞并学习。一个真正伟大的人,从来不会在乎别人比他在某一个方面表现更好。看到有学生比自己杰出,高兴都来不及呢。所以子贡说,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像孔子这样的人一旦过世,那真是莫大的悲哀。这样的人,百代难遇啊。司马迁的《史记•孔子世家》最后说,孔子以一个平常百姓的身份,可以做到《中庸》所说的:“言而世为天下则,行而世为天下法。”孔子说任何一句话,天下人都要设法去记住、理解;孔子的任何行为,大家看到,都要好好向他学。一个平凡的百姓,却成为百世之师,这就是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