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卷
伯夷列传**[1]**第一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在这篇列传中,作者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齐善行,和所谓暴戾凶残、横行天下的盗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轨、违法犯禁的人和审慎小心、有崇高正义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恶者安逸享乐,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善者遭遇的灾祸却不可胜数。这就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有力地抨击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谎言,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充分表现了作者无神论的观点。
本文写作独具特色。综观《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赞语,唯《伯夷列传》则无。满纸赞论、咏叹夹以叙事。名为传纪,实则传论。史家的通例是凭借翔实的史料说话,而或于叙述之中杂以作者的意见,就算变例了。所以,本文实开史家之先河,亦为本纪、世家、列传之仅有。
【原文】
夫学者载籍[2]极博,犹考信于《六艺》[3]。《诗》《书》[4]虽缺,然虞、夏之文[5]可知也。尧将逊位[6],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7]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8]数十年,功用[9]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10],王者大统[11],传天下若斯[12]之难也。而说者[13]曰:尧让天下于许由[14],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15]者。此何以称焉[16]?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17],其上盖[18]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19]、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20]概见,何哉?
【译文】
[1]列传(zhuàn)第一:《史记》七十列传第一篇。
[2]夫:语首助词,无意义。载籍:书籍。
[3]《六艺》:即《六经》。指《书》《礼》《乐》《诗》《易》《春秋》。
[4]《诗》《书》虽缺:相传孔丘曾经删削《诗》《书》。
[5]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其中详细记载了虞、夏禅让的故事。
[6]逊位:让位。
[7]岳牧:古代传说中的四岳和十二州牧的合称。
[8]典职:任职;管理政务。
[9]功用:功绩,成绩。
[10]重器:贵重的宝器。此处意指天下为王者之重器。
[11]大统;指帝王尊位。
[12]若斯:如此。
[13]说者:指诸子杂记。尧让位给许由,汤让位给卞随、务光,详见《庄子·让王》。
[14]许由:尧时隐士。
[15]卞随、务光:传说商汤要攻打夏桀,先后找卞随、务光商量,他们都推托说不知道。后来商汤打倒了夏桀,又要把帝位让给他们,他们又拒不接受,并且都投水而死。
[16]此何以称焉:意思说:这些人不见于经传,为什么在诸子杂记中又被称赞呢?
[17]箕山:山名。在今河南省登封市东南。
[18]盖:表示未必确实或难于肯定。传疑副词。
[19]吴太伯:周太王的长子。
[20]其文辞:指经传上的文字。少:稍微;略为。
【原文】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求仁得仁,又何怨乎?”[2]余悲[3]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4]。其传[5]曰:
伯夷、叔齐,孤竹[6]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7]。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8]善养老,盍[9]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10]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11]。伯夷、叔齐叩马[12]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13],可谓孝乎?以臣弑[14]君,可谓仁乎?”左右[15]欲兵之。太公[16]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17],而伯夷、叔齐耻之,义[18]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19],采薇[20]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21],采其薇矣。以暴易[22]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23]、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24]归矣?于嗟徂[25]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译文】
[1]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语出《论语·公冶长》。“怨是用希”,即“怨用是希”。
[2]“求仁得仁”二句:语出《论语·述而》。
[3]悲:悲叹,含有钦佩同情之意。
[4]轶诗:下面的歌辞,因未收入《诗经》,故称轶诗。轶,通“佚”“逸”,散失。可异焉:感到奇怪。因为按《论语》说,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可怨的,但歌辞中又有“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的话表示了怨气。所以感到奇怪。
[5]其传:指《韩诗外传》和《吕氏春秋》。
[6]孤竹:存在于商、周时的诸侯国,其君姓墨胎氏。
[7]中(zhònɡ)子:次子。古代兄弟排行按伯仲叔季次序。那么伯夷排行第一,叔齐排行第三。中,通“仲”。
[8]西伯昌:周文王姬昌,商末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昌。
[9]盍:有两解:一,通“盖”。二,何不。
[10]武王:周武王。
[11]纣:商朝最后的君主。又称帝辛。
[12]叩马:勒住马。叩,通“扣”。
[13]爰:就。干戈:干,盾;戈,平头戟。干戈是古代常用的兵器,引申为战争。
[14]弑(shì):古代下杀上叫弑,如臣杀死君,子女杀死父母。
[15]左右:在旁边侍候的人。
[16]太公:吕尚,号太公望,齐国始祖。详见《齐太公世家》。
[17]宗周:以周王室为宗主。
[18]义:坚持气节。
[19]首阳山:山名。
[20]薇(wēi):蕨类植物。巢菜,野豌豆。
[21]西山:即首阳山。兮:语气助词,相当于“啊”。
[22]易:交换。
[23]神农:传说中的三皇之一。
[24]安:哪里。适:往;去。
[25]于(xū)嗟:感叹词。于,通“吁”。徂(cú):通“殂”,死。
【原文】
或[1]曰:“天道无亲[2],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3]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4],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5]。然回也屡空[6],糟糠不厌[7],而卒蚤夭[8]。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9]日杀不辜,肝[10]人之肉,暴戾[11]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12]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13]者也。若至近世[14],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15],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16],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17]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译文】
[1]或:有人。虚指代词。
[2]天道:古代指支配人类命运的天神意志。无亲:无亲疏之分,即没有私心,没有偏心。
[3]积仁洁行:积累仁德,使自己的行为保持高洁。
[4]且:进层连词。七十子之徒:相传孔丘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
[5]颜渊:即颜回。春秋末年鲁国人。孔丘最得意的学生。
[6]空(kònɡ):贫穷;空乏。
[7]糟糠:借代粗劣的食物。糟,酒渣;糠,米皮。不厌:吃不饱。
[8]卒:终于。蚤:通“早”。夭:夭折;未成年而死。
[9]跖(zhí):相传为春秋末期鲁国人,一说是柳下惠之弟,为横行一时的大盗,故名之为盗跖。
[10]肝:用作动词,像食用动物肝脏一样。
[11]暴戾:凶恶而暴戾。
[12]竟:竟然。
[13]彰明较著:形容极其明显。
[14]近世:实指当世,这是作者有所忌讳的措辞。
[15]择地而蹈之:选好地方才落步,不轻举妄动。
[16]径:小路。
[17]傥:倘若,如果。
【原文】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1]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2]“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3]举世混浊,清士乃见[4]。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5]
【译文】
[1]道不同,不相为谋:主张(思想、观点)不同,不互相商议。为,与。语出《论语·卫灵公》。
[2]语出《论语·述而》。“富贵如可求”,原文为“富而可求也”。执鞭之士:赶车的人,给帝王诸侯出行清道的人,维持市场秩序的人。
[3]语出《论语·子罕》。
[4]见(xiàn):通“现”,显露。
[5]历来对此句的解释不一,约有三说:第一是《索隐》的说法,认为伯夷让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饿死之轻若此;或者说,操行不轨,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发愤而遇祸灾,是其轻若此。第二是《正义》的说法,重谓盗跖等,轻谓夷、齐、由、光等。第三是顾炎武的说法,认为其重若彼,谓俗人之重富贵;其轻若此,谓清士之轻富贵。
【原文】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贾子[2]曰:“贪夫徇[3]财,烈士[4]徇名,夸者[5]死权,众庶冯[6]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7]“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8]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9]而行益显。岩穴之士[10],趣舍有时[11];若此类名堙灭[12]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13],欲砥[14]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15],恶能施[16]于后世哉?
【译文】
[1]语出《论语·卫灵公》。疾:痛恨。
[2]贾子:贾谊。
[3]徇(xùn):通“殉”,以身从物;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牺牲性命。
[4]烈士:有志立功创业的人,与今义不同。
[5]夸者:贪权势而矜夸的人。
[6]众庶:民众;百姓。冯(pínɡ):通“凭”,依靠。
[7]语本《易·乾·文言》,原文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8]语出《易·乾·文言》。
[9]附骥尾:苍蝇附骥尾而行千里,比喻颜回因受到孔丘的表彰而垂名后世。骥,千里马。
[10]岩穴之士:隐居山野的人,即隐士。
[11]趣(qū):通“趋”,进取。舍:隐退。有时:有一定时机。
[12]堙(yīn)灭:埋没。
[13]闾巷之人:平民,指有才能而在下位的人。
[14]砥(dǐ):磨刀石。
[15]青云之士:德行高尚或地位显贵的人。
[16]恶(wū):怎么。疑问副词。施:延续;留传。
【译文】 #
学者们涉猎的书籍虽然很多,但是还要从《六经》里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但是还可以从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唐尧将要退位时,把帝位让给虞舜;虞舜把帝位让给夏禹之际,四方诸侯和州牧都来推荐,这才把他放在帝王位置上加以考察试用。主持国政几十年,功绩卓著以后,才把政权交给他。这表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帝王是极重要的统绪,所以传授政权是如此地郑重审慎啊!可是,诸子杂记里说:唐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仅不接受,反而以此为耻辱,于是逃走隐居起来。到了夏朝,又出现了不接受商汤让位的卞随、务光。这又如何颂扬他们呢?
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说是山上可能有许由的坟墓。孔子依次论列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如吴太伯、伯夷这些人,都非常详细。我认为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德行是最高尚的,但是经书里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也就少了。”“他们追求仁德,就得到了仁德,又有什么怨恨呢?”我对伯夷的意志深表同情,看到他们未被经书载录的遗诗,又感到很诧异。他们的传记上说: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要立叔齐为国君,等到父亲死了,叔齐要把君位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逃走了。国人只好拥立孤竹君的次子。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赡养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可是到了那里,西伯昌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追尊西伯昌为文王,并把他的木制灵牌载在兵车上,向东方进兵去讨伐殷纣。伯夷、叔齐勒住武王的马缰谏诤说:“父亲死了不葬,就发动战争,能说是孝顺吗?作为臣子去杀害君主,能说是仁义吗?”武王身边的随从人员要杀掉他们。太公吕尚说:“这是有节义的人啊。”于是,搀扶着他们离去。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纣的暴乱,天下都归顺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齐认为这是耻辱的事情,他们坚持仁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首阳山上,靠采摘野菜充饥。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辞是:“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薇菜。以暴臣换暴君啊,竟认识不到那是错误。神农、虞、夏的太平盛世转眼消失了,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哎呀,只有死啊,命运是这样地不济!”于是,饿死在首阳山。
从这首诗看来,他们是怨恨还是不怨恨呢?
有人说:“天道是没有偏私的,总是经常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应该说是好人呢,还是不该说是好人呢?他们如此地积累仁德,保持高洁的品行,却终于饿死!再说,孔子七十名得意的学生里,只有颜渊被推重为好学。然而,颜渊总是穷困缠身,连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终于过早地死去了。天道对好人的报偿又是怎样的呢?盗跖成天杀无辜的人,烤人的心肝当肉吃,凶残放纵,聚集党徒几千人在天下横行,竟然长寿而终。这是遵循的什么道德呢?这是极大而又显著的事啊。至于说到近代,那些不走正路、专门违法犯禁的人,却能终生安逸享乐,过着富裕优厚的生活,世世代代都不断绝。而有的人,选好地方才肯迈步,适宜的机会才肯说话,走路不敢经由小路,不是公正的事决不发愤去做,像这样小心审慎而遭祸灾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深感困惑不解。倘若真有所谓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还不是天道呢?
孔子说:“思想不一致的人,不能相互商量。”也只有各人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他又说:“假如富贵是可以寻求得到的话,即使作个卑贱的赶车人,我也愿去做;假如寻求不到,那还是依照自己的爱好去做。”“到了严寒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整个社会混乱污浊的时候,品行高洁的人才会显露。这难道不是因为有的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重,才显得另一些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轻吗?
孔子说:“君子所怕的是一直到死而名不被称述。”贾谊说:“贪财的人为财而死,重义轻生的人为名而献身,矜夸而贪图权势的人为争权而丧生,平民百姓则贪生而恶死。”《易经》上说:“同样明亮的东西,就会相互映照;同属一类的事物,自然相互感应。”“彩云随着龙吟飞腾,谷风随着虎啸而兴起,圣人述作,才使万物本来的面目显露。”伯夷、叔齐虽然有贤德,只有得到孔子的称赞,名声才愈加显赫。颜渊专心好学,也只是因为追随孔子,他的德行才更加显著。岩居穴处的隐士,或名声晓达,或湮没无闻,有时也是这样的,像这样的人如果名声埋没得不到称扬,多么可惜啊!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砺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靠德隆望尊的人,怎么能扬名后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