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卷
商君列传第八
在这篇列传里,主要记述了商鞅事秦变法革新、功过得失以及卒受恶名于秦的史实,倾注了太史公对其刻薄少恩所持的批评态度。
然而,商鞅变法却是我国历史上成功的一例。孝公当政,已进入七雄争霸的战国时期,周室衰微,诸侯相互攻伐,斗争异常激烈。谁想立于不败之地,谁就得寻求自强的途径。商鞅就是顺应历史的潮流,三见孝公,说以强国之术,使孝公“不自知膝之前于席,语数日不厌”。君臣默契,奠定了变法成功的基础。
记述变法的矛盾冲突是本文的一大特点。变法未行,就遭到守旧派的公然反对。商鞅与甘龙、杜挚面对面的斗争,其焦点就集中在“法古”“循礼”还是“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冲突上;变法实行,众皆哗然,“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商鞅却立木悬赏,取信于民;刑太子师,以肃其法。变法十年,“秦民大悦”“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国家日益强盛。率师包围安邑,俘魏公子卬,迫使魏国割地迁都,亦是变法极富成效的佐证。商鞅的悲惨结局乃是与守旧派斗争的延续。与赵良的一席谈话,其祸已萌。但商鞅终未采纳赵良言,受制于自己的变法,作茧自缚,以致车裂族灭,并非偶然。
《商君列传》乃历史实录,当是不言而喻的。而强烈的文学色彩特别是适当的小说因素,更突出了这篇记载的本质真实。本文采用了夸张、比照、对偶、排比、形容、描写多种文学手段,析理透辟、深刻,语言生动形象。这些文学手段多着眼于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刻画和细节的描写,使人物更为丰满、灵动、传神,又不失历史的真实。
【原文】
商君者,卫[1]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2],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3],事魏相公叔痤为中庶子[4]。公叔痤知其贤,未及进[5]。会[6]痤病,魏惠王[7]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8],将奈社稷[9]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10]然。王且去,痤屏人[11]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痤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12],王色[13]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14],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15]矣,且见禽[16]。”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17]哉!”
【译文】
[1]卫:西周姬姓封国,是周武王弟弟康叔的后代。
[2]姓公孙氏:古代姓和氏有区别,姓是标志家族系统的称号,氏是古代贵族标志宗族系统的称号,是姓的支系。
[3]刑名之学:刑名,亦作“形名”。原指形体(或实际)和名称。
[4]中庶子:大夫家中的执事人员,地位略高于舍人。
[5]进:推荐。
[6]会:恰巧。
[7]魏惠王:战国时魏国国君,姓姬,名罃,前369—前319年在位。
[8]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讳,忌讳。
[9]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祀的土神(社)和谷神(稷),因此往往用社稷指代国家。
[10]嘿:通“默”。
[11]屏人:遣退随侍人员。
[12]若:你。
[13]色:神色。
[14]先君后臣:先考虑君上,后顾及臣下。
[15]疾去:赶快离开。疾,迅速。
[16]禽:通“擒”。
[17]悖(bèi):糊涂,荒谬。
【原文】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1]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2]之业,东复侵地[3],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4]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5]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6]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7]。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8]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9],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10]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11]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12],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13]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14]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译文】
[1]秦孝公:战国时秦国国君,姓嬴,名渠梁。前361—前338年在位。
[2]缪公:即秦穆公,春秋时秦国国君,名任好。他任用百里奚、蹇叔、由余为谋臣,击败晋国,后向西发展,为当时五霸之一。缪,通“穆”。
[3]东复侵地:侵地,指原晋国的河西地带。秦穆公时曾占领河西地带,到秦惠公死,秦国内乱,晋国夺回河西地带。
[4]景监:姓景的太监。
[5]让:埋怨,责备。
[6]说(shuì):进言。帝:指五帝,传说中的五位上古帝王。
[7]旨:意旨;心意。
[8]王道:三王之道。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一说,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武王。
[9]霸道:五霸之道,即齐桓公、晋文公之道。
[10]膝之前于席:古人席地而坐,两膝据席,全身端直,臀部靠在脚跟上。
[11]中:中意,使动用法。
[12]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
[13]邑邑:通“悒悒”,忧闷不乐的样子。
[14]说(yuè):通“悦”。
【原文】
孝公既用卫鞅,鞅[1]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2]于民。愚者暗[3]于成事,知[4]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5]。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6]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7]曰:“不然。圣人不易民[8]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9]于所闻。以此两者[10]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11]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12]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13]焉。”杜挚[14]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15]不循古而王,夏、殷[16]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17]。”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18],卒定变法之令。
【译文】
[1]鞅,承上文而误衍,当删。
[2]敖:通“謷(áo)”,诋毁。
[3]暗:不明白,不理解。
[4]知:通“智”。
[5]虑始:在事业开始之初进行商讨。乐成:在事业成功之后快乐地享受。
[6]法:效法。
[7]甘龙:秦国的大臣。
[8]易民:改变民俗。
[9]溺:沉浸,贪恋。
[10]此两者:指“常人”和“学者”。
[11]五伯(bà):即五霸,所指不一。
[12]制:制约。
[13]拘:拘束。
[14]杜挚:秦国的大臣。
[15]汤、武:商汤和周武王,分别为商朝和周朝的开国君主。
[16]夏、殷:指夏桀和殷纣,分别为夏朝和殷朝(即商朝)的亡国之君。
[17]多:重视;赞扬。
[18]左庶长:秦国的爵位共二十等,由下而上,左庶长列第十位。
【原文】
令民为什伍[1],而相牧司连坐[2]。不告奸[3]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4],匿奸者与降敌同罚[5]。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6]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7]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8]。事末利[9]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10]。宗室[11]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12]。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13]田宅,臣妾[14]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15]。
【译文】
[1]什伍:编制户籍,五家为“伍”,十家为“什”。
[2]牧司:检举。牧,察看。连坐:连带科罪。
[3]奸:邪恶诈伪的坏人。
[4]当时新令,告奸一人,赐爵一级;斩敌首一颗,也赐爵一级。
[5]当时新令,隐藏奸人的人本身处刑,家口没入官中,收为奴婢,跟降敌的处罚一样。
[6]率(lǜ):标准。
[7]僇力:通“勠力”,努力。
[8]复其身:免除本人的徭役或赋税。
[9]事末利:从事工商业。
[10]收孥(nú):拘捕他们的妻子儿女作为官府的奴婢。
[11]宗室:国君的亲属。
[12]属籍:宗室的谱牒。
[13]差(cī)次:次第。差,等。名:占有。
[14]臣妾:男女奴婢。
[15]芬华:尊荣。
【原文】
令既具[1],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2],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3],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4],以明不欺。卒下令。
【译文】
[1]具:准备就绪。
[2]国都市南门:古代的国都,前面是朝廷,后面是市场,左面是祖庙,右面是社稷。市场也有范围界限。
[3]怪之:以之为怪。
[4]辄:就。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
【原文】
令行于民期年[1],秦民之国都言初令[2]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3]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4]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5]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6]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7]。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8]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9]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译文】
[1]期年:一整年。
[2]之:往,到。初令:新法令。初,形容词。
[3]于是:在这时。
[4]法:依法惩治。
[5]黥(qínɡ):古代的一种肉刑,即墨刑。用刀锥在犯人额颊等处刺字,再涂上墨,这样脸上便留下墨字。
[6]趋:趋向;遵奉。
[7]家给人足:家家富裕,人人饱暖。
[8]初言:当初说。
[9]乱化:扰乱教化。化,教化,指已形成的风俗习惯。
【原文】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1]。将兵围魏安邑[2],降[3]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4],秦自雍[5]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6]者为禁。而集[7]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8],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9],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10]。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11]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12]于孝公,诸侯毕[13]贺。
【译文】
[1]大良造:即大上造,秦国的第十六等爵,地位相当于相。
[2]安邑:魏国国都,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
[3]降:使动用法。
[4]作为:造作营为。冀阙:即魏阙,古代宫殿朝廷前面的城楼和阙门,是公布法令的地方。冀,记。意为出列教令,当记于此门阙。咸阳: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二十里。
[5]雍:秦国的故都,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
[6]同室内息:同室居住。
[7]集:合并。
[8]令:县令,一县的长官。丞:县丞,县令的副手。
[9]阡陌:纵横交错的田塍。南北叫阡,东西叫陌。封:作为分界标志的土堆。疆:划定的疆界。
[10]平斗桶权衡丈尺:即统一度量衡制度。
[11]劓(yì):割鼻的刑罚,古代五刑之一。
[12]天子:指周显王。胙(zuò):祭肉。天子把祭肉赐给诸侯,表示特别的尊宠。
[13]毕:都。
【原文】
其明年[1],齐败魏兵于马陵[2],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厄[3]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4]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5]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6]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7],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8]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9]将而击之。军既相距[10],卫鞅遗[11]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12]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13],徙都大梁[14]。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15]十五邑,号为商君。
【译文】
[1]明年:指秦孝公二十一年(前341年)。
[2]马陵:魏国地名。
[3]领厄(è):山岭险要的地方,指今山西省永济市以东中条山一带。领,通“岭”。厄,地形险要处。
[4]界河:以黄河为界。
[5]“利”与“病”对举。收:取得。
[6]畔:通“叛”。
[7]不支秦:不能抵挡秦兵东进。
[8]乡(xiànɡ):通“向”。
[9]公子卬(ánɡ):魏国公族。
[10]相距:前锋互相对峙,但未正式交战。
[11]遗(wèi):致送,给予。
[12]河西之地:相当于现在陕西省合阳、澄城、大荔一带地方,在黄河的西面。
[13]魏遂去安邑:魏这时才离开安邑,正证明前面“围安邑降之”有误。
[14]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
[15]於(wū)、商:今陕西省商县东九十里有商城,西二百多里有於城。
【原文】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1]者。赵良[2]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3],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4]进,聚不肖而王者[5]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6]?”赵良曰:“反听[7]之谓聪,内视[8]之谓明,自胜[9]之谓强。虞舜[10]有言曰:‘自卑也尚[11]矣。’君不若道[12]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
商君曰:“始秦,戎、翟[13]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14]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15]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16];千人之诺诺[17],不如一士之谔谔[18]。武王[19]谔谔以昌,殷纣墨墨[20]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21],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22]华也,至言[23]实也,苦言[24]药也,甘言[25]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26]子,子又何辞焉!”
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27]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28]于秦客,被褐食[29]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30]之上,秦国莫敢望[31]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32],三置晋国之君[33],一救荆国之祸[34]。发教封内[35],而巴[36]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37]来服。由余[38]闻之,款关[39]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40],暑不张盖[41],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42],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43],舂者不相杵[44]。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45],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46],是积怨畜[47]祸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今君又左建外易[48],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49]而称寡人,日绳[50]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51]。’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
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52]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53]。’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54],持矛而操戟者旁[55]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56]。’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
则何不归十五都[57],灌园于鄙[58],劝秦王显岩穴之士[59],养老存[60]孤,敬父兄,序[61]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62],秦国之所以收[63]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译文】
[1]怨望:怨恨。望,埋怨。
[2]赵良:秦国隐士。
[3]从孟兰皋:由于孟兰皋的介绍。
[4]推贤:推荐贤能。戴者:爱民而有才能的人。
[5]不肖:不贤的人。王者:讲王道的人。
[6]与:通“欤”,表疑问、反问或感叹的语气助词。
[7]反听:自问。
[8]内视:省察自己。
[9]自胜:克制自己。
[10]虞舜: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
[11]自卑:虚心谦逊。尚:尊重。
[12]道:由,从,遵循。
[13]戎、翟:指落后民族。翟,通“狄”。
[14]营:经营缔造。
[15]五羖(ɡǔ)大夫:即秦国大夫百里奚。姓百里,名傒。
[16]掖:通“腋”。狐皮以腋部价值最高。
[17]诺诺:随声附和。
[18]谔谔:正色直言。
[19]武王:周武王,姓姬名发,西周王朝的建立者。
[20]墨墨:通“默默”。
[21]诛:责备。
[22]貌言:表面话。
[23]至言:正言,真心话。
[24]苦言:苦口危言。
[25]甘言:甜言蜜语。
[26]事:师事;尊为老师。
[27]荆:楚国的别名。
[28]粥(yù):通“鬻(yù)”,售卖。
[29]被(pī):通“披”。褐:粗布短衣。食(sì):通“饲”。
[30]加:凌驾。百姓:这里指百官。
[31]望:埋怨,不满。
[32]东伐郑:指秦穆公三十三年(前627),偷袭郑国失败。
[33]三置晋国之君:指穆公九年(前651),晋献公死,穆公派百里奚送晋公子夷吾回国,立为惠公;穆公二十二年(前638),晋公子圉由秦国回到晋国,立为怀公;穆公二十四年(前636),从楚国迎接晋公子重耳,送回晋国,立为文公。
[34]一救荆国之祸:指晋楚城濮之战。穆公二十八年(前632),秦国跟宋、晋、齐等国在城濮(今山东省鄄城县西南临濮集)击败楚国,从而制止了楚国北进的祸乱。救,止。
[35]发教:施行德化。封内:境内。
[36]巴:周朝姬姓封国,秦设巴郡,地处当今四川省东半部。
[37]八戎:泛指四境的少数民族。
[38]由余:本是晋国人,逃到西戎(西方民族)。戎王派他到秦国察看虚实。
[39]款关:叩门。
[40]坐乘:古代的车都是立乘的,只有尊敬耆老的安车才设座位。
[41]盖:车上的帷幔。
[42]府库:收藏史籍的档案库。
[43]歌谣:合音乐的叫歌,随口唱的叫谣。这里指唱歌。
[44]舂(chōnɡ):捣米。相杵(xiànɡ chǔ):捣米时发出的与杵相应的呼声。
[45]嬖(bì)人:受宠幸的人。主:荐主,介绍人。
[46]骏刑:严峻的刑罚。骏,通“峻”。
[47]畜:通“蓄”。
[48]左、外:都是指不正。建:建立威权。易:变更法度。
[49]南面:古代君王面向南坐,所以称为南面,这里指卫鞅受封为商君。
[50]绳:纠正;约束。引申为逼迫。
[51]“相鼠有体”四句:诗见《诗·鄘风·相鼠》第三章。
[52]祝懽:人名,大概也是太子师傅。
[53]这两句《诗》上没有,大概出于逸诗。
[54]骈胁:肋骨相连。这里指肌肉发达、看不见肋骨的壮汉。骖乘:古时乘车,坐在车右担任警卫的人。
[55](xì)戟:相交的戟,是一种古代兵器。旁(bànɡ):靠近。
[56]这两句不见于《尚书》。
[57]十五都:指商、於十五邑。
[58]鄙:僻静边远的地方。
[59]显:尊荣。这里引申为起用。岩穴之士:隐居山林的贤人。
[60]存:存问;抚恤。
[61]序:叙用。
[62]捐宾客:谢绝宾客。死的委婉说法。不立朝:不在位。
[63]收:逮捕,报复。
【原文】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1]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2],欲舍客舍。客人[3]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4]之。”商君喟然[5]叹曰:“嗟乎,为法之敝[6]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7]。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8]秦。商君既复入秦,走[9]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10]。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11]。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12],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译文】
[1]太子:名驷,立为惠文王。
[2]关下:泛指秦国边境的关口。
[3]客人:客舍的主人。
[4]舍人:留宿客人。验:凭证。坐:连带判罪。
[5]喟(kuì)然:叹息的样子。
[6]敝:害。
[7]贼:这里指逃犯。
[8]内(nà):通“纳”。内秦,即纳之于秦。
[9]走:趋向。
[10]徒属:封邑中的部属。郑:商邑北方的郑县,故城在今陕西省华县西北。
[11]黾(miǎn)池:即今河南省渑池县西。
[12]秦惠王:即惠文王。车裂:俗称五马分尸,古代一种极残酷的死刑。即将人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上,以五马驾车,同时分驰,撕裂肢体。徇(xùn):示众。
【原文】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1]刻薄人也。迹其欲干[2]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3]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4]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5],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6]也夫!
【译文】
[1]天资:天性。
[2]迹:寻求其真迹,考察。干:求。
[3]质:实。
[4]发明:证明。
[5]《汉书·艺文志》著录《商君书》二十九篇,现存二十四篇。第三篇名《农战》,即《耕战》,第七篇名《开塞》。
[6]有以:有来由。
【译文】 #
商君是卫国国君姬妾所生的公子,名叫鞅,姓公孙,他的祖先本来姓姬。
公孙鞅年轻时喜欢刑名这种学问,侍奉魏国相国公叔痤做了中庶子。公叔痤知道他贤能,还没来得及举荐他。恰好公叔痤病了,魏惠王亲自前来探病,说:“公叔的病如果有意外,国家将怎么办?”公叔痤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年纪虽轻,但有奇特的才能,希望大王把国家大事委托给他。”魏惠王沉默不语。魏惠王将要离开时,公叔痤隔离旁人说:“大王如果不任用公孙鞅,就一定要杀他,不要让他走出国境。”魏惠王答应了就离开。公叔痤召见公孙鞅,抱歉地说:“刚才大王询问我能够担任相国的人,我说到你。但是,看大王的脸色不会同意我,我才以君为先、以臣为后,就对大王说,如果不用公孙鞅,就应当杀掉他。大王答应了我。你得赶快离开了,不然将被抓获。”公孙鞅说:“大王他不能用您的话任用我,又怎能用您的话杀死我呢?”公孙鞅没有离开。魏惠王离开之后,就对左右说:“公叔痤的病很严重,可怜啊,他要让我把国事委托给公孙鞅,难道不荒谬吗?”
公叔痤死后,公孙鞅听说秦孝公下令全国选拔贤人,准备重振秦穆公的霸业,向东收复被侵占的国土,就向西进入秦国,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去求见秦孝公。
秦孝公接见卫鞅以后,交谈很久,秦孝公却时时打瞌睡,不听他的。交谈完以后,秦孝公对景监发怒说:“您的客人是个狂妄的人罢了,哪里值得任用呢?”景监于是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五帝之道劝说秦孝公,但他的思想是不能启发、醒悟的。”五天后,景监又请求秦孝公召见卫鞅。卫鞅又进见秦孝公,谈得更多,可是还不符合秦孝公的心愿。交谈结束以后,秦孝公又责备景监,景监也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三王之道劝说秦孝公,但未被采纳。请他再召见我。”卫鞅又进见秦孝公,秦孝公觉得他说得好,却没有接受。交谈结束以后,秦孝公对景监说:“你的客人还不错,可以与他交谈了。”卫鞅说:“我用五霸之道劝说秦孝公,看他的意思是想采纳了。如果再召见我,我知道该说什么了。”卫鞅又进见秦孝公。秦孝公跟他交谈,不知不觉地把膝盖挪到座席前头了。交谈了几天,却不觉厌倦。景监说:“您靠什么迎合了我们国君的心意?我们国君特别高兴啊!”卫鞅说:“我用五帝、三王之道说服他,劝他跟三代相比,但国君说:‘太久远了,我不能等待。况且贤明的君主,每个人都想趁自己在位的时候就扬名天下,怎么能够默默无闻地等待几十年乃至百年之后才成就帝王大业呢?’所以,我用使国家富强的办法说服国君,国君对此非常高兴罢了。但也难以跟殷、周比较德行了。”
孝公任用卫鞅后不久,打算变更法度,又恐怕天下人议论自己。卫鞅说:“行动犹豫不决就不会搞出名堂,办事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功。况且超出常人的行为,本来就常被世俗非议;有独到见解的人,一定会被一般人嘲笑。愚蠢的人事成之后都弄不明白,聪明的人事先就能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不能和百姓谋划新事物的创始,而可以和他们共享成功的欢乐。探讨最高道德的人不与世俗合流,成就大业的人不与一般人共谋。因此,圣人只要能够使国家强盛,就不必沿用旧的成法;只要能够利于百姓,就不必遵循旧的礼制。”孝公说:“讲得好。”甘龙说:“不是这样。圣人不改变民俗而施以教化,聪明的人不改变成法而治理国家。顺应民风民俗而施教化,不费力就能成功;沿袭成法而治理国家,官吏习惯而百姓安定。”卫鞅说:“甘龙所说的,是世俗的说法啊。一般人安于旧有的习俗,而读书人拘泥于书本上的见闻。这两种人奉公守法还可以,但不能和他们谈论成法以外的改革。三代礼制不同而都能统一天下,五伯法制不一而都能各霸一方。聪明的人制定法度,愚蠢的人被法度制约;贤能的人变更礼制,寻常的人被礼制约束。”杜挚说:“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变成法;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换旧器。仿效成法没有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卫鞅说:“治理国家没有一成不变的办法,有利于国家就不仿效旧法度。所以,汤武不沿袭旧法度而能王天下,夏殷不更换旧礼制而灭亡。反对旧法的人不能非难,而沿袭旧礼的人不值得赞扬。”孝公说:“讲得好。”于是,任命卫鞅为左庶长,终于制定了变更成法的命令。
下令把十家编成一什,五家编成一伍,互相监视检举,一家犯法,十家连带治罪。不告发奸恶的处以拦腰斩断的刑罚,告发奸恶的与斩敌首级的同样受赏,隐藏奸恶的人与投降敌人同样的惩罚。一家有两个以上的壮丁不分居的,赋税加倍。有军功的人,各按标准升爵受赏;为私事斗殴的,按情节轻重分别处以大小不同的刑罚。致力于农业生产,让粮食丰收、布帛增产的,免除自身的劳役或赋税。因从事工商业及懒惰而贫穷的,把他们的妻子全都没收为官奴。王族里没有军功的,不能列入家族的名册。明确尊卑爵位等级,各按等级差别占有土地、房产,家臣奴婢的衣裳、服饰,按各家爵位等级决定。有军功的显赫荣耀,没有军功的即使很富有也不能显荣。
新法准备就绪后,还没公布,恐怕百姓不相信,就在国都后边市场的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长的木头,招募百姓中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给十金。百姓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没人敢动。又宣布:“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五十金。”有一个人把它搬走了,当下就给了他五十金,借此表明令出必行,绝不欺骗。事后,就颁布了新法。
新法在民间施行了整一年,秦国老百姓到国都说新法不方便的人数以千计。正当这时,太子触犯了新法。卫鞅说:“新法不能顺利推行,是因为上层人触犯它。”将依新法处罚太子。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又不能施以刑罚,于是就处罚了监督他行为的老师公子虔,以墨刑处罚了给他传授知识的老师公孙贾。第二天,秦国人就都遵照新法执行了。新法推行了十年,秦国百姓都非常高兴,路上没有人拾别人丢的东西为己有,山林里也没了盗贼,家家富裕充足。人民勇于为国家打仗,不敢为私利争斗,乡村、城镇社会秩序安定。当初说新法不方便的秦国百姓又有来说法令方便的,卫鞅说:“这都是扰乱教化的人。”于是,把他们全部迁到边疆去。此后,百姓再没人敢议论新法了。
于是,卫鞅被任命为大良造。率领着军队围攻魏国安邑,使他们屈服投降。过了三年,秦国在咸阳建筑宫廷城阙,把国都从雍地迁到咸阳。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一室。把零星的乡镇村庄合并成县,设置了县令、县丞,总共合并划分为三十一个县。废除井田重新划分田塍的界限,鼓励开垦荒地,而使赋税平衡。统一全国的度量衡制度。施行了四年,公子虔又犯了新法,被判处劓刑。过了五年,秦国富强,周天子把祭肉赐给秦孝公,各国诸侯都来祝贺。
第二年,齐国军队在马陵打败魏军,俘虏了魏国的太子申,射杀将军庞涓。下一年,卫鞅劝孝公说:“秦和魏的关系,就像人得了心腹疾病,不是魏兼并了秦国,就是秦国吞并了魏国。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魏国地处山岭险要的西部,建都安邑,与秦国以黄河为界而独立据有崤山以东的地利。形势有利就向西进犯秦国,没利时就向东扩展领地。如今,凭借大王圣明贤能,秦国才繁荣昌盛。而魏国往年被齐国打得大败,诸侯们都背叛了他,可以趁此良机攻打魏国。魏国抵挡不住秦国,必然要向东撤退。一向东撤退,秦国就占据了黄河和崤山险固的地势,向东就可以控制各国诸侯,这可是统一天下的帝王伟业啊!”孝公认为说得对,就派卫鞅率领军队攻打魏国。魏国派公子卬领兵迎击。两军相拒对峙,卫鞅派人给魏将公子卬送来一封信,写道:“我当初与公子相处得很快乐,如今你我成了敌对两国的将领,不忍心相互攻击,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订立盟约,痛痛快快地喝几杯然后各自撤兵,让秦魏两国相安无事。”魏公子卬认为卫鞅说得对。会盟结束,喝酒,而卫鞅埋伏下的士兵突然袭击并俘虏了魏公子卬,趁机攻打他的军队,彻底打垮了魏军后,押着公子卬班师回国。魏惠王的军队多次被齐、秦击溃,国内空虚,一天比一天衰弱,害怕了,就派使者割让河西地区奉献给秦国作为媾和的条件。魏国就离开安邑,迁都大梁。梁惠王后悔地说:“我真后悔当初没采纳公叔座的意见啊。”卫鞅打败魏军回来以后,秦孝公把於、商十五个邑封给了他,封号叫做商君。
商君做秦相十年,皇亲国戚许多人憎恨他。赵良会见商君,商君说:“我商鞅得以会见您,是来自孟兰皋。现在,我希望能够与您交朋友,可以吗?”赵良说:“我不敢奢望。孔丘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如果推贤荐士,那么能够治国爱民的人就会来投奔他;一个人如果招聚无德无才的人,那么讲求王道的人就会离去。’我是不成器的庸才,所以不敢接受您的命令。我听说:‘不是自己的地位却占有它,叫贪位;不是自己的荣誉却享有它,叫贪名。’如果我听从您的要求,那么我恐怕是既贪位又贪名吧。所以,我不敢从命。”商君说:“您不喜欢我治理秦国吗?”赵良说:“外能听取别人叫做聪,内能省视本身叫做明,克制自己的欲望叫做强。虞舜有句话说:‘自我谦让最可贵啊!’您不如履行虞舜之道,不必问我了。”
商君说:“起初,秦国也是戎、狄一样的习俗,父子没有分别,同一个房子一起居住。现在,我改变了这种习俗,使男女有区别,又大筑冀阙,治理得像鲁国和卫国一样了。您看我治理秦国,跟五羖大夫相比,谁强?”赵良说:“一千头羊的皮毛,比不上一只狐狸的腋毛;一千个随声附和的人,比不上一个正色直言的人。周武王由于臣下敢正色直言而昌盛,殷纣王由于为群臣默不作声而灭亡。您如果不否定周武王,那么请允许我整天正色直言而不受罚,行吗?”商君说:“古语有这样的话:表面话是花朵,内心话是果实;苦口良言是药石,甜言蜜语是病根。先生果真肯整天正色直言,就是我商鞅治病的药石啊。我将侍奉您,您又何必辞让呢!”
赵良说:“五羖大夫是楚国的乡下人,听说秦缪公是个贤君,就想拜见他,要去但没有路费,就把自己卖给秦国人,穿着粗布短衣给人喂牛。一年后,秦缪公知道了这件事,把他从一个喂牛人提拔起来让他位于百官之上,秦国没有人敢怨愤非毁他。他做秦相六七年,东面征伐郑国,三次拥立晋国的国君,一次挽救楚国的祸患。在国内开展政教,因此巴郡前来纳贡;在诸侯中施行恩德,因此四面八方的戎族前来归服。流落到戎国的贤人由余听到这种情况,叩关求见秦王。五羖大夫做秦相,劳累了也不坐车,暑天不张伞,在国都里步行,不让车马随从,也不操持兵器,因此他的功名记入史册,藏在府库中,德行流传给后代。五羖大夫死的时候,秦国男女都流泪,小孩子不唱歌,连舂米的也不吆喝着用杵了。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现在,您能见到秦王,是靠宠幸的小臣景监来替您做主,这就不是成名的办法。您做秦相不以百姓的事为要务,却大筑冀阙,这就不是立功的办法。您对太子的师傅施行黥刑,用严刑峻法残害人民,这是积怨、藏祸。您的教令对人民的影响比国君的命令还要深刻,人民响应您的号召比响应国君的命令还要快捷。现在,您又靠旁门左道建立权威,在外朝私自改变君命,这是不能用来作为教化的办法的。您又自居君位自称寡人,天天用新法衡量秦国的贵族。《诗经》说:‘看那老鼠尚且有肢体,人却没有礼仪;人如果没有礼仪,何不赶快地死。’从《诗经》看来,这不是长寿者的做法。公子虔闭门不出已经八年了,您又杀死祝懽,对公孙贾处以黥刑。《诗经》说:‘得人心的就兴盛,失人心的就溃败。’您所做的几件事,是无法得人心的。您外出的时候,身后随行的车辆数以十计,随车载着披甲的武士,力壮身强的人坐在车右,拿着矛和持着交戟的卫士跟在车的两旁亦步亦趋。这几样一不齐全,您就不出行。《尚书》说:‘凭借德行的就昌盛,凭借武力的就灭亡。’您的生命好像早晨的露水,瞬息就会有消失的危险,还想要延年益寿吗?那么,为什么不归还秦王所赐的商、於等十五个城邑,然后到郊野灌溉田园?您要劝说秦王起用隐居山林的人士,赡养老人,抚恤孤儿,敬重父兄,序列有功劳的人,尊重有德行的人,这样您就可以稍为安全。您如果还要贪图商、於的财富,爱秦国的政教,集结百姓的怨恨,那么秦王一旦死去不在其位,秦国要逮捕您的人,难道还少吗?您的死亡,一举足的工夫就会到来。”商君不听他的。
五个月之后,秦孝公死了,太子登位。公子虔的党徒告发商君想反叛,派差吏逮捕商君。商君逃跑到关口,想住旅店。店主不知道他就是商君,说:“商君的法令规定,留宿没有证件的人,店主要犯罪的。”商君长叹一声说:“咳呀,作法的弊端竟到了这个地步啊!”商君就逃离秦国到魏国去。魏国人恨他欺骗公子卬而使魏军吃败仗,不肯收留他。商君打算到别的国家去。魏国人说:“商君是秦国的犯人。秦国强大,犯人逃到魏国,不把他送回是不行的。”魏人就把商君送入秦国。商君又回到秦国以后,跑到商邑,跟他的党徒发动邑中的士兵,向北出兵攻击郑国。秦国出动部队攻打商君,在郑国的黾池杀死了他。秦惠王用五马分尸处治商君来示众,说:“不要像商君一样反叛!”于是,杀掉商君一家。
太史公说:“商君是个天生刻薄的人。回顾他当初用五帝三王之道说服秦孝公任用他,话中掺杂着虚假浮夸的言论,并不是他的真实之言。况且他所依靠的是宠幸的小臣,等到被任用,就刑罚公子虔,欺骗魏将公子卬,不听赵良的话,也足够证明商君的刻薄少恩了。我曾经读过商君《开塞》《耕战》等篇章,所说的跟他本人的所作所为相类似。商君最后在秦国得了叛逆的恶名,是有缘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