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第六十二卷乐毅列传第二十

第六十二卷

乐毅列传第二十

本篇是著名军事家乐毅的专传并附其子乐闲及同宗后辈乐乘传。

燕国原是战国七雄的弱者,无端遭到强齐的侵凌。燕昭王即位后,招贤纳士,发愤图强,决心报仇雪耻。当复仇时机到来时,乐毅向燕昭王冷静、客观地分析了时局,提出了正确的战略主张:联合楚、赵、韩、魏四国,利用秦国,共同伐齐。昭王虚心采纳了乐毅的意见,命乐毅任上将军,率五国军队,大败齐军,取得了以弱胜强、报仇雪耻的辉煌胜利。故《太史公自序》说:“率行其谋,连五国兵,为弱燕报强齐之仇,雪其先君之耻,作乐毅列传第二十。”太史公为乐毅立传的意旨于此可见——肯定其战略主张,颂扬其历史功绩。但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无端被黜,被迫逃往赵国,其原因就是新君惠王嫉贤妒能并为齐国所利用。惠王担忧乐毅会借赵伐燕,派人指责乐毅并强作辩解,乐毅作书回答。传中不惜笔墨地引录了回信全文。在这封信里,乐毅着重缅怀昭王的知遇之恩,剖白自己对燕国的一片忠心,委婉地驳斥了惠王,并表示决不因个人恩怨,借赵伐燕。太史公引录全信的意图是清楚的,一方面揭露惠王的昏庸无能,另一方面展现乐毅坦荡宽阔的胸襟,说明惠王的担忧纯系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君子两相比照更加突出了乐毅的高尚人格。

这篇传记在写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概略介绍乐毅生平事迹而详录其回信全文,这种写法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引录全信固然与这封信本身文情并茂有关,更重要的是信中全是思想的吐露,这样在记述乐毅外在军事活动的同时将其内在的精神世界揭示,从而把乐毅既长于军事又具有政治头脑和高尚情怀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更加充分而富有光彩。

【原文】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1],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2]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3]远,力不能制[4],于是屈身[5]下士,先礼郭隗[6]以招贤者。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7]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译文】

[1]沙丘之乱:指前295年,主父武灵王与少子惠文王同游沙丘,长子章乘机作乱,欲杀惠文王以自立,公子成等发兵平乱,章败,逃入武灵王行宫,公子成率兵围困,杀章,武灵王被饿死。

[2]子之之乱:指前315年,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国相子之,子之为政三年燕大乱。前314年齐宣王袭燕,杀燕王哙及子之。

[3]辟:通“僻”。偏僻。

[4]制:制胜。

[5]屈身:降抑身份。

[6]先礼郭隗:指燕昭王听从郭隗建议,先礼尊郭隗自己,为其筑宫,拜其为师以招揽天下贤士。

[7]委质:古代臣下向君主敬献礼物,表示献身称“委质”。质,通“贽”。

【原文】

当是时,齐湣王强,南败楚相[1]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2]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3],已而复归之[4]。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湣王自矜[5],百姓弗堪[6]。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7]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8]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啖[9]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10]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11]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12]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13],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14]齐,齐皆城守[15]。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16],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17]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18]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19]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20],欲连兵[21]且留齐,南面而王齐[22]。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23]代之,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译文】

[1]楚相:梁玉绳《史记志疑》:“‘楚相’乃‘楚将’之误。”

[2]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这里指魏、赵两国。

[3]争重为帝:争取尊为帝号。前288年,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

[4]已而复归之:指齐湣王接受苏代的劝说,称帝后两个月即自行取消帝号,仍旧称王。

[5]自矜:自尊自大。

[6]堪:忍受。

[7]余业:先人遗下的功业。

[8]与:结交,联合。

[9]啖(dàn):以利益引诱人。

[10]害:以为祸害。

[11]合从:当时诸侯国在外交的一种策略,即“合众弱以攻一强”。从,通“纵”。

[12]并护:统一指挥。

[13]罢归:停止攻击,撤回本国。

[14]徇: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

[15]城守:据城固守。

[16]说:通“悦”。

[17]飨:用酒食招待人。

[18]卤获: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卤,通“掳”,掠夺。

[19]纵:施放。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或用计使敌人内部不团结。

[20]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

[21]连兵:断断续续用兵。

[22]王齐:在齐称王。

[23]不善:不怀好意。

【原文】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1],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2],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3]。燕惠王乃使人让[4]乐毅,且谢[5]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6],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7],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8]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9],以与寡人有隙,遂捐[10]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11]燕惠王书曰:

【译文】

[1]设诈诳燕军:指田单先以请降示弱麻痹燕军,再以“火牛阵”奇袭燕军。诈:欺骗;诳:迷惑。

[2]迎襄王于莒:齐湣王兵败奔莒,为援齐楚将淖齿所杀,后莒人立湣王子为王,即襄王。

[3]弊:疲困。

[4]让:责备。

[5]谢:道歉。

[6]雠:仇恨。

[7]弃群臣:抛下了群臣,是死去的委婉说法。

[8]暴露:露天食宿。指战地生活的辛苦。

[9]过听:误听。

[10]捐:弃。

[11]遗:给予。

【原文】

臣不佞[1],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2]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3]臣之理,又不白[4]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5]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6]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7]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8]之心,故假节[9]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10],厕[11]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12],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13],可幸[14]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译文】

[1]不佞:没有才能。是自谦的说法。

[2]数:列举罪状,指责、数落。

[3]侍御者:君主的侍从。这里实指燕惠王。畜:收留。幸:宠信。

[4]白:明白。

[5]禄:爵禄。私:偏私。

[6]能当者:指才能胜任官职的人。处:安排,任用。

[7]论:衡量。行:品行。

[8]高:超出。世主:一般的君主。

[9]假:借。节:符节。古代君王传布命令或征调兵将的凭证。这里是出使的意思。

[10]过举:过分地抬举。

[11]厕:置身于。

[12]父兄:这里指宗室大臣。

[13]承教:接受教导。

[14]幸:侥幸。

【原文】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1],而欲以齐为事[2]。”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3]之遗事也。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4]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5],起兵击齐。以天之道[6],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7]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8],大吕陈于元英[9],故鼎反乎磿室[10],蓟丘之植植于汶篁[11],自五伯[12]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13]于志,故裂地[14]而封之,使得比[15]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译文】

[1]轻弱:指燕国国力薄弱。

[2]以齐为事:把向齐国复仇作为自己的职分。

[3]最胜:多次取胜。最:积聚。据《战国策》,“最”作“骤”。

[4]具:准备。

[5]顾:回顾,回头。形容时间之速。反命:通“返命”,复命。

[6]道:通“导”,引导。

[7]河北之地:指黄河以北的赵、魏地区。举:全部。之:到。

[8]宁台:燕国台名。

[9]大吕:齐国钟名。元英:燕国宫殿名,在宁台之下。

[10]故鼎:指曾被齐掠走的燕国宝鼎。磿室:燕国宫殿名,在宁台之下。

[11]汶篁:齐国汶水出产的竹子。

[12]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时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说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

[13]慊:满足。

[14]裂地:割地以封。

[15]比:比同,并列。

【原文】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1];蚤知[2]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3]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4],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5]未衰,执政任事之臣,脩[6]法令,慎庶孽[7],施及乎萌隶[8],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9]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10]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11]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12]之可以立功,故沈[13]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14]。

【译文】

[1]《春秋》: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是儒家经典之一。这里泛指史书。

[2]蚤知:先知,有预见。蚤,通“早”。

[3]夷:平定。万乘:万辆兵车。古代一车四马叫“乘”。

[4]八百岁之蓄积:指齐自开国至燕昭王破齐约八百年间积存的珍宝财物。

[5]余教:留下的政令、训示。

[6]脩:通“修”。

[7]慎庶孽:慎重地对待妾生子弟。

[8]施(yì):推及。萌隶:百姓。

[9]作:创作,开创。

[10]说:主张。听:听从,接受。

[11]鸱夷:马革做的囊袋,形似鸱鸟,用以收敛骸骨。

[12]寤:通“悟”,明白。先论:指伍子胥早先的建议,即拒绝越王请降,停止对齐用兵。

[13]沈:通“沉”。

[14]不同量:有不同的气量、抱负。入江而不化:《索隐》云:“言子胥怀恨,故虽投江而神不化,犹为波涛之神也。”

【原文】

夫免身[1]立功,以明先王之迹[2],臣之上计也。离[3]毁辱之诽谤,堕[4]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5],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6];忠臣去国,不絜其名[7]。臣虽不佞,数[8]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9],故敢献书以闻[10],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闲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11]燕。燕、赵以为客卿。乐毅卒于赵。

【译文】

[1]免身:免遭自身灾祸。

[2]迹:事迹,功绩。

[3]离:通“罹”,遭遇。

[4]堕:通“隳”,毁坏。

[5]以幸为利:把幸免于杀身之祸作为渔利的机会。指为赵害燕以谋取个人名利。

[6]不出恶声:不说他人坏话。

[7]不絜其名:不洗雪自己的罪名或冤屈。絜,通“洁”。

[8]数:多次。

[9]疏远:指被疏远的人。行:行为。

[10]闻:使听到。

[11]通:交好。

【原文】

乐闲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闲。乐闲曰:“赵,四战之国[1]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燕王不听,遂伐赵。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2]栗腹、乐乘。乐乘者,乐闲之宗[3]也。于是乐闲奔赵,赵遂围燕。燕重[4]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闲,乐闲既在赵,乃遗乐闲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5]谏不怠,以冀其听;商容不达[6],身祇[7]辱焉,以冀其变。及民志不入[8],狱囚自出[9],然后二子退隐。故纣负桀[10]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何者?其忧患之尽矣。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11]。二者[12],寡人不为君取也。”

乐闲、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后五岁,赵孝成王卒。襄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译文】

[1]四战之国:指赵国多次与四方之敌作战。

[2]禽:通“擒”。

[3]宗:同祖称“宗”。

[4]重:多。

[5]犯:冒犯。

[6]商容不达:指殷纣时商容因谏被贬。达,显达。

[7]祇(zhǐ):通“只”。

[8]民志不入:民心涣散。

[9]狱囚自出:狱中囚犯逃出。喻政局混乱,法令废弃。

[10]负:担负。桀:凶暴。

[11]以上三句的意思是说:家庭内部有纷争不尽述己意却把它告诉邻里。喻指乐闲未能尽陈伐赵之害却出奔赵国。

[12]二者:指乐闲未能犯颜直谏和背燕奔赵这两种做法。

【原文】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对曰:“有乐叔。”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华成君,乐毅之孙也。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1],赵且为秦所灭,亡[2]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3],显闻于齐,称贤师。

【译文】

[1]乐臣公:《索隐》:“本亦作‘巨公’也。”

[2]亡:逃亡。

[3]黄帝、老子之言:“黄老之学”。战国、汉初道家以传说中的黄帝同老子相配,并同尊为道家创始人,形成黄老学派。言:学说。

【原文】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1]书而泣也。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2]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译文】

[1]废:放下。

[2]本师:宗师。

【译文】 #

乐毅,他的祖先叫乐羊。乐羊曾担任魏文侯的将领,他带兵攻下了中山国,魏文侯把灵寿封给了乐羊。乐羊死后,就葬在灵寿,他的后代子孙们就在那里安了家。后来,中山复国了,到赵武灵王的时候又灭掉了中山国,而乐家的后代出了个有名人物叫乐毅。

乐毅很贤能,喜好军事,赵国人曾举荐他出来做官。到了武灵王在沙丘行宫被围困饿死后,他就离开赵国到了魏国。后来,他听说燕昭王因为子之执政,燕国大乱而被齐国乘机战败,燕昭王非常怨恨齐国,不曾一天忘记向齐国报仇雪恨。燕国是个弱小的国家,地处偏远,国力是不能克敌制胜的。于是,燕昭王降抑自己的身份,礼贤下士。他先礼尊郭隗,借以招揽天下贤士。正在这个时候,乐毅为魏昭王出使到了燕国,燕王以宾客的礼节接待他。乐毅推辞谦让,后来终于向燕昭王敬献了礼物,表示愿意献身做臣下。燕昭王就任命他为亚卿,他担任这个职务的时间很长。

当时,齐湣王很强大,南边在重丘战败了楚国宰相唐眛,西边在观津打垮了魏国和赵国,随即又联合韩、赵、魏三国攻打秦国,还曾帮助赵国灭掉中山国,又击破了宋国,扩展了一千多里地的领土。他与秦昭王共同争取尊为帝号,不久他便自行取消了东帝的称号,仍归称王。各诸侯国都打算背离秦国而归服齐国。可是,齐湣王自尊自大很是骄横,百姓已不能忍受他的暴政了。燕昭王认为,攻打齐国的机会来了,就向乐毅询问有关攻打齐国的事情。乐毅回答说:“齐国,它原来就是霸国,如今仍留着霸国的基业,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可不能轻易地单独攻打它。大王若一定要攻打它,不如联合赵国以及楚国、魏国一起攻击它。”于是,昭王派乐毅去与赵惠文王结盟立约,另派别人去联合楚国、魏国,又让赵国以攻打齐国的好处去诱劝秦国。由于诸侯们认为齐湣王骄横暴虐对各国也是个祸害,都争着跟燕国联合共同讨伐齐国。乐毅回来汇报了出使情况,燕昭王动员了全国的兵力,派乐毅担任上将军,赵惠文王把相国大印授给了乐毅。乐毅于是统一指挥着赵、楚、韩、魏、燕五国的军队去攻打齐国,在济水西边大败齐国军队。这时,各路诸侯的军队都停止了攻击,撤回本国,而燕国军队在乐毅指挥下单独追击败逃之敌,一直追到齐国都城临淄。齐湣王在济水西边被打败后,就逃跑到莒邑并据城固守。乐毅单独留下来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齐国各城邑都据城坚守不肯投降。乐毅集中力量攻击临淄,拿下临淄后,把齐国的珍宝财物以及宗庙祭祀的器物全部夺取过来并把它们运到燕国去。燕昭王大喜,亲自赶到济水岸慰劳军队,奖赏并用酒肉犒劳军队将士,把昌国封给乐毅,封号叫昌国君。燕昭王把在齐国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带回了燕国,而让乐毅继续带兵进攻还没拿下来的齐国城邑。

乐毅留在齐国巡行作战五年,攻下齐国城邑七十多座,都划为郡县归属燕国,只有莒和即墨没有收服。这时,恰逢燕昭王死去,他的儿子立为燕惠王。惠王从做太子时就曾对乐毅有所不满,等他即位后,齐国的田单了解到他与乐毅有矛盾,就对燕国施行反间计,造谣说:“齐国城邑没有攻下的仅两个城邑罢了。而之所以不及早拿下来,听说是乐毅与燕国新即位的国君有怨仇,乐毅断断续续用兵故意拖延时间姑且留在齐国,准备在齐国称王。齐国所担忧的,只怕别的将领来。”当时,燕惠王本来就已经怀疑乐毅,又受到齐国反间计的挑拨,就派骑劫代替乐毅任将领,并召回乐毅。乐毅心里明白燕惠王派人代替自己是不怀好意的,害怕回国后被杀,便向西去投降了赵国。赵国把观津这个地方封给乐毅,封号叫望诸君。赵国对乐毅十分尊重优宠,借此来震动威慑燕国、齐国。

齐国田单后来与骑劫交战,果然设置骗局用计谋迷惑燕军,结果在即墨城下把骑劫的军队打得大败,接着辗转战斗追逐燕军,向北直追到黄河边,收复了齐国的全部城邑,并且把齐襄王从莒邑迎回都城临淄。

燕惠王很后悔派骑劫代替乐毅,致使燕军惨败损兵折将,丧失了占领的齐国土地。可是,又怨恨乐毅投降赵国,恐怕赵国任用乐毅乘着燕国兵败疲困之机攻打燕国。燕惠王就派人去赵国责备乐毅,同时向他道歉说:“先王把整个燕国委托给将军,将军为燕国战败齐国,替先王报了深仇大恨,天下人没有不震动的,我哪里有一天敢忘记将军的功劳呢!正遇上先王辞世,我本人初即位,是左右人耽误了我。我之所以派骑劫代替将军,是将军长年在外,风餐露宿,因此召回将军暂且休整一下,也好共商朝政大计。不想将军误听传言,认为跟我有不融洽的地方,就抛弃了燕国而归附赵国。将军为自己打算那是可以的,可是又怎么对得住先王待将军的一片深情厚谊呢?”乐毅写了一封回信给惠王,信中说:

臣下没有才干,不能恭奉您的命令,来顺从您左右那些人的意愿,我恐怕回国有不测之事,因而有损先王的英明,有害您的道义,所以逃到赵国。现在,您派人来指责我的罪过,我怕先王的侍从不能体察先王收留、宠信我的道理,又不清楚我用来侍奉先王的诚心,所以冒昧地用信来回答。

我听说贤能圣明的君主不拿爵禄偏赏给亲近的人,功劳多的就奖赏他,能力胜任的就举用他。所以,考察才能然后授给官职的,是能成就功业的君主。衡量品行然后交往的,是能树立声誉的贤士。我暗中观察先王的举止,看到他有超出一般君主的心志,所以我借为魏国出使之机,到燕国献身接受考察。先王格外抬举我,先把我列入宾客之中,又把我选拔出来高居群臣之上,不同父兄宗亲大臣商议,就任命我为亚卿。我自己也缺乏自知之明,自认为只要执行命令接受教导,就能侥幸免于犯罪,所以接受任命而不推辞。

先王指示我说:“我跟齐国有积久的怨仇,深深恼恨齐国,不去估量燕国的弱小,也要把向齐国复仇作为我在位的职分。”我说:“那个齐国,至今保留着霸国的基业,而又有多次作战取胜的经验。士兵训练有素,谙熟攻战方略。大王若要攻打它,必须与天下诸侯联合共同图谋它。若要与天下诸侯图谋它,不如先与赵国结盟。而且淮北,原属宋国的地区是楚、魏都想得到的地方,赵国如果答应结盟就约好四国联合攻打它,这样齐国就可以被彻底打败。”先王认为我的主张对,就准备了符节派我南去赵国。很快我就归国复命,随即发兵攻打齐国。靠着上天的引导、先王的神威,黄河以北地区的赵、魏两国军队随着先王全部到达济水岸。济水岸的军队接受命令攻击齐军,把齐国人打得大败。我们的轻快精锐部队长驱直入直抵齐国国都。齐王只身逃跑奔向莒邑,仅他一人免于身亡;珠玉财宝战车盔甲以及珍贵的祭祀器物全部缴获送回燕国。齐国的祭器摆设在宁台,大吕钟陈列在元英殿;被齐国掠去的原燕国宝鼎又从齐国取来放回磿室,蓟丘的植物中种植着齐国汶水出产的竹子,自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赶上先王的。先王认为自己的志向得到满足,所以划出一块地方赏赐给我,使我能比同小国的诸侯。我没有自知之明,自以为遵从先王之命,可侥幸免于罪罚,于是毫不推辞地领受了奖赏。

我听说贤能圣明的君主,功业建立而不废弛,所以能写在《春秋》一类的史书上;有预见的贤士,名声取得而不毁弃,所以能被后人称颂。像先王那样报仇雪耻,平定了具有万辆兵车的强大国家,缴获了齐国八百多年所积存的珍贵宝物,等到先王辞世之日,还留下政令训示,指示执政掌权的臣属,修整法令,慎重地对待庶出子弟,把恩泽推及百姓身上,这些都可以用来教导后代。

我听过这种说法,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开端好的不一定结局好。从前,伍子胥的主张被吴王阖闾采纳,吴王带兵一直打到楚国郢都;吴王夫差不采纳伍子胥的正确建议,却赐给他马革囊袋逼他自杀,把他的尸骨装在袋子里扔到江里漂流。吴王夫差不明白先前伍子胥的主张能够建立功业,所以把伍子胥沉入江里而不后悔;伍子胥也不能预见君主的气量、抱负各不相同,因此致使被沉入江里而死不瞑目。

免遭杀身之祸而建功立业,彰明发扬先王的事迹,这是我的上策。遭到侮辱以至诽谤,毁坏先王的名声,这是我所最害怕的事情。面临难以预测的罪过,把幸免于杀身之祸作为个人渔利的机会,这是恪守道义的人所不敢做出的事情。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绝交时不说别人的坏话;忠良的臣子离开原来的国家,不洗雪自己的罪过和冤屈。我虽然无能,但多次聆听君子的教导了。我恐怕先王侍从听信左右近臣的谗言,不体察被疏远人的行为。所以,献上这封信把我的心意告诉您。希望君王留意吧。

于是,燕惠王又把乐毅的儿子乐闲封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于赵国、燕国之间,与燕国重新交好,燕、赵两国都任用他为客卿。乐毅死于赵国。

乐闲住在燕国三十多年,燕王喜采用他的宰相栗腹的计策,打算攻打赵国,便询问昌国君乐闲。乐闲说:“赵国是同四方交战的国家,它的百姓熟悉军事,攻打它是不行的。”燕王喜不听,于是攻打赵国。赵国廉颇还击燕军,在鄗地把栗腹的军队打得大败,擒获了栗腹、乐乘。乐乘,与乐闲是同祖。于是,乐闲逃到赵国,赵国于是攻燕国。燕国割让了许多土地向赵国求和。赵军才解围而去。

燕王悔恨没听乐闲的建议,乐闲已经在赵国,就给乐闲写了一封信说:“殷纣王时,箕子不被任用,但他敢于冒犯君王,直言谏诤,毫不懈怠,希望纣王听信;商容因劝谏纣王而被贬谪,他身受侮辱,仍希望纣王改弦更张。等到民心涣散,狱中的囚犯纷纷逃出,国家已不可救药,然后两位先生才辞官隐居。因此,纣王背上了凶暴的恶名,两位先生却不失忠诚、高尚的美誉。这是为什么呢?他竭尽了为君为国而忧虑的责任。现在,我虽然愚钝,但还不像殷纣那么凶暴;燕国百姓虽不安定,但也不像殷朝百姓那么严重。有道是,家庭内部有了纷争,不尽述自己的意见,却去告诉邻里。这两种做法,我认为是不可取的。”

乐闲、乐乘怨恨燕王不听从他们的计策,两个人终于留在赵国。赵国封乐乘为武襄君。

第二年,乐乘、廉颇为赵国围困燕国,燕国用厚礼向赵国求和,赵军才解围。五年之后,赵孝成王去世。悼襄王派乐乘代替廉颇的官职。廉颇攻打乐乘,乐乘逃奔,廉颇也逃到魏国。此后十六年,秦国灭掉赵国。

二十年之后,汉高帝经过原来赵国属地,问那里的人说:“乐毅有后代吗?”回答说:“有个乐叔。”汉高帝把乐卿封赐给他,封号称华成君。华成君就是乐毅的孙子。乐氏家族还有乐瑕公、乐臣公,他们是在赵国将要被秦国灭掉时逃到齐国高密的。乐臣公长于研究黄帝、老子的学说,在齐国很有名气,人们称他为贤师。

太史公说:“当初齐人蒯通和主父偃读乐毅给燕王的那封信时,都曾不禁放下书信掉下眼泪来。乐臣公钻研黄帝、老子的学说,他的宗师叫作河上丈人,现在还不清楚河上丈人是哪里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在齐地高密、胶西一带执教,是曹相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