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卷
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这是鲁仲连与邹阳的合传。
赵孝成王六年(前260),秦于长平大败赵军,坑杀赵卒四十余万,继而围攻赵都邯郸。魏国救赵部队驻扎汤阴不敢进兵,却派新垣衍说赵帝秦。平原君心急如焚,束手无策,形势岌岌可危。鲁仲连主动去见新垣衍,用具体的事例作比,生动、形象而又透辟地阐明抽象的道理,指陈帝秦的弊害,终于让“使事有职”不愿会见鲁仲连的新垣衍拜服,不敢复言帝秦。而“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燕将据守聊城,齐田单攻聊城一年有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仲连一封《遗燕将书》,使燕将读后,泣三日,终于自杀身亡。本传就是通过这两件事,刻画了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的名士形象,他胸罗奇想,志节不凡,他为人排除患难、解决纷乱而一无所取。邯郸解围,平原君欲封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以千金为鲁仲连寿,鲁仲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下聊城,欲爵鲁仲连,他却逃隐于海上。他飘然远举、不受羁绁、放浪形骸的性格,为后世所传诵。
鲁仲连列传是一篇感情色彩极浓的传记文学。语言的周回反复,使文势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从而注入人物形象强烈的感情,使人物清晰可辨而又栩栩如生。
太史公尤其崇尚感情充沛又具有文采的艺术佳作。鲁仲连、邹阳合传,后世多有歧义。认为二人时代悬隔,事不相类,言语文章亦不相侣。而作者偏偏把本来可以不立传的邹阳“附之列传焉”,除了其他因素,不正是因为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文采飞扬,比物连类,慷慨陈词,有足悲者吗?
【原文】
鲁仲连者,齐[1]人也。好奇伟俶傥[2]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3]。游于赵[4]。
【译文】
[1]齐:古国名。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
[2]俶傥(tìtǎnɡ):通“倜傥”,豁达潇洒,卓异超群。
[3]高节:高尚的节操。
[4]赵:古国名。
【原文】
赵孝成王[1]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2]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3]。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4]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5]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6]邯郸,因平原君[7]谓赵王曰:“秦所为[8]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9],已而复归帝[10];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11]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12]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译文】
[1]赵孝成王:赵丹。前265—前245年在位。
[2]白起:郿(méi,在今陕西省眉县东)人。长平:赵邑。在今山西省高平市西北。
[3]邯郸(hán dān):赵都城。今河北省邯郸市。
[4]魏:古国名。安釐(xī)王:魏圉。前276—前243年在位。他应赵相平原君的请求,派将军晋鄙领兵十万救赵。
[5]荡阴:邑名。在今河南省汤阴县。
[6]客将军:他国人在本国做官,文官称“客卿”,武官称“客将军”。新垣衍:姓新垣,名衍。间(jiàn)入:抄小路偷偷进入。
[7]因:通过。平原君:赵胜。赵孝成王的叔父。曾三次作赵相,有食客数千人,是战时以养士著名的四公子之一。
[8]秦:古国名。嬴(yínɡ)姓,相传是伯益的后代。所为:所以。
[9]齐湣(mǐn)王:田地。约前300—前284年在位。争强为帝:前288年(秦昭王十九年、齐湣王十三年),齐、秦争强,秦称西帝,齐称东帝。
[10]已而:不久。复归帝:又取消帝号。
[11]雄:称雄。
[12]诚:如果。
【原文】
此时鲁仲连适[1]游赵,会[2]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3]?”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4],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5]。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6],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7]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8]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9]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10]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11]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12],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译文】
[1]适:恰好。
[2]会:碰上。
[3]奈何:怎么办。
[4]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指长平战役。赵卒四十万被秦军坑杀。
[5]去:击退敌人。使动用法。
[6]帝秦:尊秦为帝。帝,意动用法。
[7]梁客:魏客。魏迁都大梁,所以魏国也叫梁国。
[8]归:使动用法。
[9]绍介:介绍。
[10]东国:齐在赵东边,所以赵人称它为东国。
[11]交:结交;结识。
[12]使事有职:奉派出使,身有职责。意谓负有特殊使命,不便公开见客。
【原文】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1],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2]?”鲁仲连曰:“世以鲍焦[3]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4]。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5]之国也,权[6]使其士,虏[7]使其民。彼即肆然[8]而为帝,过而[9]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10]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译文】
[1]玉貌:对别人容貌的尊称。
[2]曷为:为什么。去:离开。
[3]鲍焦:周代的隐士。
[4]众人不知,则为一身:有两解:一、一般人缺乏智慧,才只知道为自己一身打算。知:通“智”。二、众人不明白鲍焦的心意,还以为他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打算而死的。
[5]上:通“尚”,崇尚。首功:指战功。
[6]权:阴谋权术。
[7]虏:奴隶。这里用作状语。
[8]即:如;如果。肆然:放肆;无所忌惮。
[9]过而:甚至;进而。
[10]蹈:投入。
【原文】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1]助之,齐、楚[2]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3]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4]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译文】
[1]燕:古国名。姬姓。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
[2]楚:古国名。
[3]吾请以从:有两解:一、我就算相信您的说法;二、我请求他听从你。
[4]恶(wū):何;怎么。
【原文】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1]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2],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3],齐后往,周怒,赴[4]于齐曰:‘天崩地坼[5],天子下席[6]。东藩[7]之臣因齐后至,则斮[8]。’齐威王勃然[9]怒曰:‘叱嗟[10],而[11]母婢也!’卒[12]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13]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译文】
[1]齐威王:田因齐。
[2]微:弱。
[3]周烈王:姬喜。崩:古代称天子死为崩。
[4]赴:通“讣”,报丧。
[5]天崩地坼(chè):比喻帝王死去。坼:裂。
[6]天子:指继承周烈王的新君周显王。下席:古时居丧守孝,要离开居室,睡在草席上。
[7]东藩:东方属国。指齐国。
[8]斮(zhuó):通“斫”,斩杀。
[9]勃然:发怒变脸色。
[10]叱嗟(jiē):怒斥声。
[11]而:你。
[12]卒:终于。
[13]诚:实在。
【原文】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1]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2]?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3]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4]梁王。”新垣衍怏然[5]不悦,曰:“噫嘻[6],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7],纣之三公也[8]。九侯有子而好[9],献之于纣,纣以为恶[10],醢九侯。鄂侯争之强[11],辩之疾[12],故脯[13]鄂侯。文王闻之,喟然[14]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15]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16],夷维子为执策[17]而从;谓鲁人曰:‘子[18]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19]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20]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21],诸侯辟舍[22],纳管籥[23],摄衽抱机[24],视膳[25]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26]也。’鲁人投其籥[27],不果纳[28]。不得入于鲁,将之薛[29],假途于邹[30]。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渭邹之孤[31]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32],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33]而死。’固[34]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禭[35],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36]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37]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38],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39],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40]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41]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译文】
[1]夫:那。指示代词。
[2]宁:岂;难道。邪(yé):通“耶”。疑问语气词。
[3]比于秦:与秦相比。
[4]烹醢(hǎi):古代酷刑。烹:用沸汤烹煮。醢:剁成肉酱。
[5]怏(yànɡ)然:不乐意的样子。
[6]噫嘻(yīxī):感叹声。
[7]九侯、鄂侯、文王:都是殷纣时的诸侯。
[8]纣:帝辛,子姓,名受。商朝最末的君主。暴虐无道,为周武王所伐,兵败自焚。三公:周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是爵位最高的大臣。此处喻指爵位最高的臣子。
[9]子:此指女儿。好:美。
[10]恶(è):丑。
[11]争之强:强争之。
[12]疾:急。
[13]脯(fǔ):做成肉干。
[14]喟(kuì)然:叹息声。
[15]拘:囚系。牖(yǒu)里:亦作“羑里”。在今河南省汤阴县北。库:监狱。
[16]之:往。鲁:古国名。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
[17]夷维子:齐国臣子。以地名为姓。夷维:齐国邑名。在今山东省潍坊市寒亭区境。策:马鞭。
[18]子:古时对人的敬称。
[19]太牢:古以牛、羊、豕三牲各一为一太牢。
[20]安取礼:根据什么礼节。鲁人以十太牢待齐王,是根据接待诸侯礼节行事。夷维子要鲁人按接待天子礼节接待齐王,所以提出质问。
[21]巡狩(shòu):天子到各地视察叫巡狩。本作“巡守”。指巡视诸侯为天子所守的土地。
[22]辟舍:迁出正宫,移居别处。辟,通“避”。
[23]纳管籥(yuè):交出钥匙。纳,交出。籥,通“钥”。
[24]摄衽(rèn):撩起衣襟。抱机:安排几桌。机,通“几”。
[25]视膳(shàn):侍候进餐。
[26]听朝:国君在朝堂办公问事。
[27]投其籥:闭关上锁。
[28]不果纳:不让进入。
[29]薛:古国名。任姓。
[30]假途:借路经过。途,道路。邹:古国名。曹姓。地在今山东省邹城市一带。建都邹(今邹城市)。战国时为楚所灭。
[31]邹之孤:指死去的邹君的儿子。
[32]倍:通“背”,背向着。殡(bìn)棺:棺枢。古代以坐北向南为正位,诸侯死,灵柩原放在北面。如果天子来吊,就要把灵柩移到相反的方位,让天子向南面吊。
[33]伏剑:用剑自杀。
[34]固:通“故”,因此。
[35]赙(fù):以财物助人丧葬。禭(suì):送给死者衣被。
[36]万乘(shènɡ):万辆兵车。一车四马叫一乘,每乘配备有甲士三人,步兵七十二人。
[37]三晋:指韩、赵、魏三国。这三国原是由晋分化立国的。有时,这三国中的一国或二国亦称三晋。
[38]且:如果。无已而帝:贪心无止,终于称帝。
[39]所不肖:所认为不肖的。不肖(xiào):不贤能;不像样。所贤:所认为贤的。
[40]谗妾:花言巧语的妾妇。
[41]晏然:安然,太太平平。
【原文】
于是新垣衍起[1],再拜谢[2]曰:“始以先生为庸人[3],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4],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5]。适会魏公子无忌[6]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7]而去。
【译文】
[1]起:起立。
[2]谢:谢罪;道歉。
[3]庸人:平常人。
[4]出:《战国策》作“去”。
[5]为却军五十里:《资治通鉴考异》说,鲁仲连所说的那些话,只是说明帝秦的害处,只可能使新垣衍感到羞愧,自动回去;与秦将无甚关系。
[6]魏公子无忌:魏安釐王异母弟。封信陵君。
[7]引:退却。
【原文】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1]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2]。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3]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4]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译文】
[1]酒酣:酒喝得畅快的时候。
[2]寿:向人祝酒或以财物赠送人。
[3]排患:排除祸患。解纷乱:解决纠纷。
[4]商贾(ɡǔ)之事:生意买卖人的行为。
【原文】
其后二十余年,燕[1]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2]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3]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4]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译文】
[1]燕(yān):古国名。姬姓。前11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开国君主召公奭(shì)。
[2]或:有人。虚指代词。
[3]田单:齐国宗室,曾大破燕军,挽救齐国。封安平君。
[4]约:绑扎。
【原文】
吾闻之,智者不倍[1]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2]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3]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4],说士不载[5],故智者不再计[6],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7]详计而无与俗同。
【译文】
[1]倍:通“背”,违背。
[2]信(shēn):通“伸”。
[3]称:称述;称道。
[4]世主:当世的君主。臣:以之为臣。
[5]说士:游说之士。载:记载;称述。
[6]再计:再三考虑,犹豫不决。
[7]公:对人的尊称。
【原文】
且楚攻齐之南阳[1],魏攻平陆[2],而齐无南面[3]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4]之利大,故定计审处[5]之。今秦人下兵[6],魏不敢东面[7];衡秦[8]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9],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10],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11]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12]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13]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14]全齐之兵,是墨翟[15]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16]之心,是孙膑[17]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18]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19]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20],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21]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22],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译文】
[1]南阳:邑名。在今山东省邹城市西北。
[2]平陆:邑名。在今山东省汶上县北。
[3]南面:指向南进攻楚国。
[4]济北:济水之北。
[5]定计审处:考虑利害作出决定。
[6]下兵:发兵。指派兵助齐。
[7]东面:指向东攻齐。
[8]衡秦:与秦连横。
[9]断右壤:指放弃平陆不救。
[10]规:规求;贪求。
[11]臣:古人自称的谦词。
[12]栗腹:燕相。
[13]僇(lù):侮辱。
[14]距:通“拒”,抵御;抵抗。
[15]墨翟:鲁国(一说宋国)人。先秦重要思想家之一,墨家学派的创始人。
[16]反外:反叛;疏远。
[17]孙膑:战国时齐将。曾以计大破魏军,闻名于世。
[18]全:完好无损。使动用法。报:答谢。
[19]交游:来往的朋友。攘臂:褪袖露臂。很兴奋的样子。
[20]资说士:把自己的事迹提供游说之士作记述的材料。
[21]亡:通“无”。
[22]陶:指秦相魏冉。封于陶(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西北)。卫:指秦相商鞅。鞅是卫国人,又叫“卫鞅”。
【原文】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1]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2]射桓公中其钩,篡[3]也;遗公子纠不能死[4],怯也;束缚桎梏[5],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6]。乡使[7]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8]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9]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10]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11],名高天下而光烛[12]邻国。曹子[13]为鲁将,三战三北[14],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15],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16]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17],枝桓公之心于坛坫[18]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19],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20]。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21]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22]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23]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24],而名与天壤相弊[25]也。愿公择一而行之。
【译文】
[1]恶(wù)小耻:把小耻当成羞耻。
[2]管夷吾(?—前645):管仲。齐人。
[3]篡(cuàn):特指臣子夺取君位。此处指犯上。
[4]遗:舍弃。死:为之而死。为动用法。
[5]桎梏(zhìɡù):脚镣手铐。
[6]乡里不通:同乡里的亲友不和他交往。
[7]乡(xiànɡ)使:当初假使。乡,通“向”。
[8]反:通“返”。
[9]臧获:奴婢。
[10]缧绁(léi xiè):捆绑罪人的绳索。这里当“囚系”讲。
[11]管仲得鲍叔牙的推荐,辅佐齐桓公建立霸业,使齐桓公成为春秋时代五霸之首。
[12]烛:照耀。
[13]曹子:春秋时鲁庄公的臣子曹沫。
[14]北:败。
[15]还(xuán)踵:旋转脚跟。不旋踵,形容时间的短促。还,通“旋”。
[16]禽将:被擒之将。禽,通“擒”。
[17]任:凭;凭借。
[18]枝:抵住。坛坫(diàn):土台。古代用来举行祭祀、朝会、盟誓的场所。
[19]悖(bèi):谬误。
[20]吴:古国名。姬姓。越:古国名。姒(sì)姓。相传始祖是夏少康的庶子无余。疆土有今江苏省大部和安徽省南部、浙江省北部、江西省东部。建都会(kuài)稽(今浙江省绍兴市)。约在前306年为楚所灭。
[21]廉:清白高洁。节:气节;操守。
[22]去:弃除。感忿:愤慨。
[23]忿悁(juān):愤恨。
[24]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开国的君主。具体指禹、汤、周文、武王。争流:比谁的声名流传得更久远。
[25]名与天壤相弊:声名跟天地一道死亡。实际上是永垂不朽的意思。天壤,天地。
【原文】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1],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2]辱。喟然叹曰:“与人刃[3]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4]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5]。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6]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译文】
[1]隙:隔阂。
[2]见:被;受。
[3]与:与其。刃:杀。
[4]屠:大规模的残杀。
[5]爵之:封他爵位。爵,用如动词。
[6]诎(qū):通“屈”。
【原文】
邹阳[1]者,齐[2]人也。游于梁[3],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4]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5]之间。胜等嫉邹阳,恶[6]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7],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8],乃从狱中上书曰:
【译文】
[1]邹阳:西汉文学家,初从吴王刘濞,有《上吴王书》,劝濞不要起兵叛汉,濞不听。去为梁孝王客,被谗下狱,上书申诉,释放后为上客。所作散文,有战国时游士纵横善辩之风。
[2]齐:汉初封国。地在今泰山以北及胶东半岛地区。建都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东北)。
[3]梁:汉初封国。地在今河南、安徽两省交界地区。建都雎(suī)阳(今河南省商丘市南)。
[4]故吴:吴是汉初封国。庄忌:姓庄,名忌,字夫子。枚生(?—前140):名乘,字叔,淮阴(今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人,辞赋家。
[5]羊胜、公孙诡(姓公孙,名诡):都是梁孝王门客。他们曾与梁孝王合谋刺杀袁盎,后事露,都被梁孝王赐死。
[6]恶(wù):说人坏话。梁孝王(?—前144):刘武。汉文帝的儿子,景帝的弟弟。
[7]下之吏:交法官审讯定罪。
[8]累:过失;罪名。
【原文】
臣闻忠无不报[1],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2]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3]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4]。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5]两主,岂[6]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7]不明,卒从吏讯[8],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孰[9]察之。
【译文】
[1]报:赏识;信任。
[2]徒:只。
[3]燕丹:燕国太子。
[4]秦将白起在长平大破赵军,想乘胜灭赵,派卫先生回来向昭王请增加兵粮。太白:金星的别名。昴(mǎo):昴宿。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
[5]精:精诚;真诚。变:使发生变化。使动用法。喻:晓喻;开导。
[6]岂:难道。
[7]左右:身旁的近侍。不便直说“王不明”。
[8]卒:终于。吏讯:刑吏审讯。
[9]孰:通“熟”,详细;深入。
【原文】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1];李斯竭忠[2],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3]狂,接舆辟世[4],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5],无[6]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7]剖心,子胥[8]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译文】
[1]卞和献宝,楚月刖(yuè)之:楚国人卞和,得到一块璞玉(未经雕琢的玉),献给楚武王。
[2]李斯竭忠:李斯(?—前208):战国末期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人。
[3]箕子:殷纣王的叔父。名胥馀,封于箕。因进谏被囚禁,为求避祸,假装疯癫。详:通“佯”,假装。
[4]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辟世:隐居。辟,通“避”。
[5]后:放后;摒弃。动词。听:判断。
[6]无:不;莫。
[7]比干:殷纣王的叔父。
[8]子胥(?—前484)姓伍,名员。先为楚臣,后为吴国大臣。
【原文】
谚曰:“有白头如新[1],倾盖如故[2]。”何则[3]?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4]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5]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6]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7];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8]。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9];白圭显[10]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11]。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12]胆相信,岂移于浮辞[13]哉!
【译文】
[1]白头如新:相处到老,还像才认知似的。指人不相知。
[2]倾盖如故:途路相遇,一见如故,如同熟识的老朋友。
[3]何则:为什么。
[4]樊於(wū)期:秦将。之:往;去。藉:通“借”。
[5]王奢:齐国人。临:面向。
[6]苏秦: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人,字季子,战国时著名说士。
[7]尾生:古代传说中鲁国一个守信的人。
[8]白圭:战国时中山将。因作战失败,失去六座城邑;中山君要杀他。他逃到魏国,受到魏文侯重用。后来为魏国攻取了中山。中山:古国名。地在今河北省定州市一带,战国时为赵所灭。
[9]食(sì):给人吃。(jué tí):骏马。
[10]显:显赫。声名大;有权势。
[11]魏文侯(?—前396):魏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前445—前396年在位。夜光之璧:传说中夜间发光的宝玉。
[12]坼(chè):分裂;裂开。
[13]浮辞:没有事理作根据的空话。
【原文】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膑[1]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2]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3],捐朋党[4]之私,挟[5]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6]自沉于河,徐衍[7]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8]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9]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10]。此二人者,岂借宦[11]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12],昆弟不能离[13],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14],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15]。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16]。是以秦用戎人由余[17]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18]。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19]之辞哉?公听并观[20],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21]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22]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23]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译文】
[1]司马喜:宋国人。膑(bìn):古代割去膝盖骨的酷刑。
[2]范雎:战国时魏国人。
[3]画:谋划;策划。
[4]捐:舍弃。朋党:为营谋私利,勾结同类。
[5]挟:拥有;怀抱。引申为“处于”。
[6]申徒狄:姓申徒(可作“申屠”),名狄。
[7]徐衍:周末人。因不满乱世,抱石自沉于海。
[8]苟:无原则地。比周:结党营私。
[9]百里奚:春秋时虞(国名。地在今山西省平陆县北)人。虞亡,被虏为奴隶,后逃到楚国。秦穆公用五张公羊皮把他赎回。后辅佐穆公,建成霸业。缪(mù):通“穆”。
[10]宁戚:春秋时卫(国名。地在今河南省淇县、滑县一带)人。隐居为商人。有次他在路边一面喂牛,一面唱歌。桓公知道他不是平常人,任他作客卿。饭:喂。动词。国:国事;国政。
[11]宦:做官。这里指做官的人。
[12]于:比;超过。胶漆:胶和漆。
[13]昆弟不能离:即使兄弟也不能离间他们。
[14]孔子(前551—前479):孔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陬(zōu)邑(今山东省曲阜市)人。曾做过鲁国的司寇(司法长官)。
[15]子罕之计而囚墨翟:事失考,不知所出。
[16]铄(shuò)、销:都是熔化的意思。这两句比喻谗言的厉害。
[17]由余:春秋时晋国人,逃亡到西戎(古代散居西北地区的部族),秦穆公招致重用,他助秦建成霸业。
[18]越人蒙:不知所出。强:使动用法。威、宣:齐威王、齐宣王。
[19]拘:拘泥。俗:流俗。牵:牵制。世:世俗。系:缚系。阿(ē)偏:不公正。
[20]公听:公正地听取。并观:全面地观察。
[21]胡:古代对北方和西方各非华夏部族的泛称。越:古代广泛分布长江中下游以南的部族。
[22]朱:丹朱。唐尧的儿子。相传丹朱不肖,所以尧不把帝位传给他。象:虞舜的弟弟。曾几次想害死舜。管、蔡:管叔鲜和蔡叔度,都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管、蔡起兵反叛,被摄政的周公东征扫平。
[23]五伯(bà):“五霸”。指春秋时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
【原文】
是以圣王觉寤[1],捐子之[2]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3]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4],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5]也。夫晋文公[6]亲其仇,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7]。何则?慈仁殷勤[8],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译文】
[1]寤:通“悟”。
[2]子之:战国时燕王哙的相。
[3]说(yuè):通“悦”。田常:春秋时齐国大臣。
[4]周武王灭了殷纣后,封赏了被纣剖心的比干的子孙,给被纣惨杀的孕妇修了墓。
[5]厌:通“餍”,饱;满足。
[6]晋文公(?—前628):春秋时晋国君。
[7]齐桓公用其仇:见前“鲁仲连遗燕将书注”。一匡天下:原指齐桓公维护周襄王的王位,稳定了周朝的政局。
[8]殷勤:恳切。
【原文】
至夫秦用商鞅[1]之法,东弱[2]韩、魏,兵强天下,而卒车裂[3]之;越用大夫种[4]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5]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6]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慠[7]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8]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9],无爱[10]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11],而跖之客可使刺由[12],况因万乘[13]之权,假圣王之资[14]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15],要离之烧妻子[16],岂足道哉!
【译文】
[1]商鞅(约前390—前338):姓公孙,名鞅。
[2]弱:衰弱。使动用法。
[3]车裂:古代一种残酷的死刑。将人头部和四肢分别拴在马拉的五辆车上,五马同时分驰,撕裂肢体,俗称“五马分尸”。
[4]大夫种:文种。
[5]孙叔敖:楚国令尹(楚国最高官职)。
[6]子仲:又名陈仲子。齐国人,居於(wū)陵(今山东省邹平市东南)。
[7]去:除去;抛弃。慠:通“傲”。
[8]堕(huī):输;送。
[9]穷达:困窘和显达;逆境和顺境。
[10]无:不。爱:吝惜。
[11]桀:夏代最末一个暴君的名字。尧:传说中的古帝陶唐氏的名字,也称唐尧。他把天下让给了舜。
[12]跖(zhí):春秋时代的奴隶起义领袖,旧时被认为大盗,故称为盗跖。由:许由。
[13]因:凭借;依靠。万乘:万辆兵车。借指大国或国王。
[14]假:凭借。资:指才能地位、声望等。
[15]湛(chén):通“沉”,沉没;灭亡。七族:家族的统称。一说:上自曾祖,下至曾孙。一说:父之族、姑之子、姊妹之子、女子之子、母之族、从子,妻之父母。
[16]要(yāo)离之烧妻子:要离为吴王阖闾谋刺公子庆忌,为了使庆忌相信,假装犯罪,让阖闾砍掉右手,烧死妻儿。终于刺死了庆忌。
【原文】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1],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2]者。何则?无因[3]而至前也。蟠木根柢[4],轮囷离诡[5],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6]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7],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8]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9]之术,挟伊[10]、管之辩,怀龙逢[11]、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译文】
[1]明月珠、夜光璧:古代传说中夜里发光的珠玉。
[2]眄(miǎn):斜视。
[3]因:缘故;原由。
[4]蟠(pán):盘曲。柢(dǐ):树根。
[5]轮囷(qūn):屈曲的样子。离诡:奇怪。
[6]容:修饰。
[7]随侯之珠:相传随侯曾救过一条大蛇,这蛇后来衔一宝珠献给他。
[8]布衣:古代老百姓穿的布质衣服。因而习惯作为“平民”的代称。
[9]舜:传说中古帝有虞氏的名字,也称虞舜。他把天下让给了禹。
[10]伊:伊尹。伊尹、管仲,古代常用来指代最贤能的大臣。
[11]龙逢(pénɡ):关龙逢。夏桀的贤臣。因直谏被杀。龙逢、比干,古代常用来指代对君王忠心耿耿的臣子。
【原文】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1],独化于陶钧之上[2],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3]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4]而归,以王[5]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6]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7]之语,驰域外[8]之议,独观于昭旷[9]之道也。
【译文】
[1]制世御俗:治理国家。制:统制;控制。御:驾驭。
[2]独化于陶钧之上:这句比喻帝王要独立地运用政教,教化天下。独,独自。化,教化。陶钧,古代制作陶器所用的圆轮。
[3]中庶子:官名。掌握诸侯、卿、大夫的庶子的教育管理。蒙嘉:秦始皇的宠臣。
[4]泾、渭:流经今陕西省境内的两条水名。泾水流入渭水,渭水流入黄河。吕尚:姜姓,吕氏。
[5]王(wànɡ):建立王业。动词。
[6]乌集:乌鸟集合在一块。
[7]越:超出。挛(luán)拘:牵系,拘束。
[8]域外:局限之外。
[9]昭旷:光明、宽阔。
【原文】
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1]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2],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3]富贵之乐也。
【译文】
[1]帷裳:车旁的布围。
[2]不羁(jī):不受羁绊。骥(jì):千里马。这里指马。皂:牛马食槽。
[3]留:留恋。
【原文】
臣闻盛饰[1]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2],故县名胜母而曾子[3]不入,邑号朝歌[4]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5]之士,摄[6]于威重之权,主[7]于位势之贵,故回面[8]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薮[9]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10]阙下者哉!
【译文】
[1]盛饰:穿着整齐美观。
[2]砥厉:砥和厉(“砺”的本字)都是磨刀石。这里用作动词,磨砺的意思。名号:名节;名誉。欲:利欲;私欲。行:操守;操行。
[3]胜母:古地名。曾子(前505—前435):名参。孔子的学生。
[4]朝歌:殷的都城。在今河南省淇县。相传墨子认为这地名与他的“非乐”主张不合,掉转车子走了。
[5]寥廓:广阔;高远。寥廓之士,指抱负远大的人。
[6]摄:通“慑”,畏惧。
[7]主:主宰;掌管。
[8]故:故意。回面:丑化面颜。
[9]则:那么。连词。堀(kū):通“窟”,洞穴。薮(sǒu):少水的沼泽地。
[10]趋:奔赴。
【原文】
书奏[1]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2]。
【译文】
[1]奏:臣子向君王进言、上书。
[2]卒:终于。上客:上等宾客。
【原文】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1]虽不合大义,然余多[2]其在布衣之位,荡然[3]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4]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5],有足悲[6]者,亦可谓抗直不桡[7]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译文】
[1]指意:意旨。指,通“旨”。
[2]多:赞许。
[3]荡然:放浪不羁。
[4]折:使折服。使动用法。
[5]比物连类:连缀相类的事物,进行比较。
[6]悲:感动。
[7]桡(náo):通“挠”,曲折;屈从。
【译文】 #
鲁仲连是齐国人。他喜欢出些奇特高妙的计谋,却不肯出官任职,又喜好保持高尚的节操。他游历到了赵国。
赵孝成王的时候,秦昭王派遣白起领兵打败赵国长平的军队,先后共斩杀四十多万人,秦军乘势东进,包围了赵都邯郸。赵王害怕,各诸侯国的救兵没有谁敢去进攻秦军。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领兵救援赵国,可是因为害怕秦国,大军屯驻荡阴不敢前进:魏王派外籍将军新垣衍由小路混入邯郸城,通过平原君向赵王说:“秦军之所以要紧急包围赵都的缘故,是从前同齐湣王争强称帝,不久齐湣王取消了帝号,秦昭王也除去帝号;现在齐国的国势也更加衰弱了,如今只有秦国称雄于天下,这次围攻赵国,未必就是贪取邯郸城,它的本意是想再求得称帝。如果赵王真能派遣使臣拥戴秦昭王称帝,秦王一定高兴,下令撤兵离开。”平原君听了,犹豫不定。
这时候,鲁仲连恰巧游历到赵国,正好赶上秦军包围赵都,听说魏国的将军想让赵王尊秦为帝,就去拜见平原君,说:“事情打算怎么办?”平原君说:“我赵胜哪敢谈论国事!不久前让四十万大军败亡在国外,现在国内又被秦军包围邯郸,又不能使他们撤离。魏王派外籍将军新垣衍要我劝赵王尊秦为帝,现在此人还在这里。我赵胜怎敢谈论国事!”鲁仲连说:“我原先还认为您是天下贤能的公子呢,现在我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贤能的公子。大梁的客人新垣衍在哪儿?请让我替您责问他,让他回去。”平原君说:“请让我赵胜替你作介绍,让他和先生相见。”平原君于是去见新垣衍,说:“东国有位鲁仲连先生,现在此人在这儿,请让我来介绍,让他和将军交个朋友。”新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高尚的人,我新垣衍是当人家使臣的,做差使的有职事在身,我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赵胜已经泄露你们要相见的事了。”新垣衍只好答应了。
鲁仲连见到新垣衍后,并不开口说话。新垣衍说:“我看居留这围城中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现在,我看先生的相貌,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何久留这座围城之中而不离开呢?”鲁仲连说:“世人认为鲍焦是因器量狭小才自杀的,这种看法完全不对。一般的人不知道鲍焦的本意,就以为他只知道为个人打算。像那秦国,是个抛弃礼义而崇尚战功的国家,用欺诈的手段来驱赶它的战士,像对待俘虏一样来奴役它的百姓。要是那秦王肆无忌惮地称起帝来,错误地在天下施政,那么,我鲁仲连宁可跳入东海死掉算了,我不忍心去做他的百姓。我之所以要来拜见将军,是想来帮助赵国啊!”
新垣衍说:“先生将要怎样帮助它呢?”鲁仲连说:“我将让魏国和燕国都来帮助它,齐国和楚国则本来就帮助它了。”新垣衍说:“燕国,我可以听信你的说法;至于魏国,那我就是魏国人,先生怎么能让魏国去帮助它呢?”鲁仲连说:“这是因为,魏国还没有看清秦国称帝的危险罢了。要是让魏国看清了秦国称帝的危害,就必然帮助赵国了。”
新垣衍说:“秦国称帝的危害怎么样?”鲁仲连说:“以前,齐威王曾经倡导仁义,率领天下诸侯去朝拜周天子。那时,周朝既贫且弱,诸侯没有谁肯去朝拜,唯独齐国去朝拜它。隔了一年多,周烈王去世,齐王奔丧迟到了,周朝恼怒,给齐国发讣告说:‘天子逝世,犹如天塌地裂的大事。继位的天子都卧席居庐在守丧,东方的藩臣田因齐奔丧却迟到了,当斩!’齐威王勃然大怒说:‘呸,你母亲只不过是个婢女!’齐威王终于被天下人讥笑。所以,当周烈王活着的时候,就去朝拜,死了就骂他,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周天子的苛求啊!那些做天子的本来就是这样,这也不足为奇。”
新垣衍说:“先生难道没见过那些仆役吗?十个仆人却跟随一个主人的原因,难道是仆人的力量胜不过主人或智力比不上主人吗?是害怕主人啊!”鲁仲连说:“唉!魏王跟秦王相比,难道就像仆人跟主人一样吗?”新垣衍说:“是的。”鲁仲连说:“那么,我将让秦王烹煮魏王,把他剁成肉酱。”新垣衍很生气地说:“哎呀!先生的话也未免太过分了!先生又怎能使秦王烹煮魏王并把他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那当然,我将慢慢说给您听。从前,九侯、鄂侯和周文王是纣王的三公。九侯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九侯就把她进献给纣王。可是,纣王认为她不美,把九侯剁成了肉酱。鄂侯跟纣王争得很强硬,辩论得很激烈,所以把鄂侯也杀了晒成肉干。周文王听说了这件事,忍不住长叹一声。因此,纣王就把他关在牖里牢狱里一百天,想把他置于死地。为什么与别人一样都是称王,却终于落个肉干肉酱的下场呢?齐湣王到鲁国去,夷维子为他执鞭随行。夷维子问鲁国人说:‘你们将用哪种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鲁国人说:‘我们将用十副太牢的礼仪来款待你们的国君。’夷维子说:“你这是根据什么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我们的那国君,是皇上啊!皇上到诸侯国去巡行,诸侯就得让出主寝室,避居在外,交出库馆的锁匙,还要撩起衣襟,安排几席,在堂下侍候天子用餐,等天子吃完以后,才能退下去治理朝政。’鲁国的官员听后,闭关上锁,始终不肯接纳他们。齐湣王既然不能进入鲁国,便打算到薛地去,向邹国借路。正当这时,邹国的国君死了,齐湣王想进去吊丧。夷维子对邹国的嗣君说:‘天子来吊丧,主人一定要掉转灵柩的位置,把坐北向南改为坐南向北的方位,这样天子才好向南面吊丧。’邹国的群臣说:‘如果非要这样,我们准备用剑自杀。’所以,齐湣王不敢进入邹国。邹鲁两国的臣子,对国君活着的时候不能侍奉供养,死了之后又无力助葬,但齐湣王想要在邹、鲁两国行天子之礼时,邹、鲁两国的臣子尚且都坚决不接纳。如今,秦国是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魏国也是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都是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各自都有称王的名号,为何看到秦国打了一次胜仗,就顺从地尊它为帝呢?这是使三晋的大臣比不上邹、鲁两国的奴仆婢妾了。再说,秦王不仅要称帝,一旦称帝就会变更各诸侯大臣。他将开除他认为不好的人,而换上他认为好的;铲除他所憎恨的人,而安插上他所喜爱的人。他还会差遣他的子女和善于进谗的婢妾,做各国诸侯的妃嫔姬妾,要她们住进魏国的宫殿。到那时候,魏王还能安然无恙吗?而将军您又怎么能像往昔一样得到宠信呢!”
这时候,新垣衍站起身来,拜了两拜,向鲁仲连道歉说:“起初,我以为先生是一位平凡的人,我现在才知道先生真是天下的贤士。我就此离开赵国,从今以后再也不敢鼓吹尊秦为帝的事了。”秦将听到了这个消息,为此退兵五十里。恰逢魏国的公子无忌也夺得了晋鄙的兵符,率军来援救赵国,进攻秦军,于是秦军就撤军离开了。
从此以后,平原君打算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谢,始终不肯接受。平原君便设酒宴来款待他。当酒喝得很畅快的时候,平原君起身上前,送上千金给鲁仲连作为谢礼。鲁仲连笑着说:“一个为天下人所看重的高士,在于他能为人排除患难,解除纷扰而不索取报酬。要是索取报酬的话,那是商人做买卖的事,我鲁仲连是不忍心干那种事的。”于是,就辞别平原君而离开了,终身不再和平原君见面。
这事过后二十多年,有位燕将攻下齐国的聊城,聊城中有人跑到燕国去散播燕将的坏话,燕将害怕被杀,就保守聊城,不敢归国。齐国的田单用一年多的时间攻打聊城,士卒多半战死,可是聊城仍然攻不下来。鲁仲连就写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进城中,送给燕将。信上写道:
我听说:明智的人,不会违背时势而放弃有利的机会;勇敢的人,不会贪生怕死而损坏名声;忠臣不会以自身为先,而以国君为后。现在,您逞着一时的气愤,毫不顾及燕王失去臣子,这不能算是忠臣;自身被杀,使聊城失守,而威名不能伸张于齐国,这不能算是勇士;功业失败,名声损灭,不受后世的称道,这不能算是智者。这三种人,当代的君王不会用他们作臣子,说客也不会称道他们。因此,智者不会犹豫不定,勇士不会贪生怕死。目前,正是生、死、荣、辱、贵、贱、尊、卑的关键,这种时机不会再次出现,希望您详细计议,而不要同俗人一般见识。
况且,楚国进攻齐国的南阳,魏国攻打齐国的平陆,可是齐国没有向南面反攻的打算,以为丢失南阳的害处小,不如收回济北的利益大,因此他们制订计划,慎重应对。如今,秦国出兵东下,魏国已不敢东进;齐、秦连横的局面一形成,楚国的形势便危险。齐国丢弃南阳,割舍右边的土地,平定济北,这是经过权衡得失之后才这样做的。再说,齐国夺回聊城的决心已定,您不要再考虑了。现在,楚、魏两军都从齐国撤兵了,而燕国的救兵又不见到来。用齐国的全部兵力,置天下于不顾,死守这已经围困一年之久的聊城,那么我看您是不能占有聊城的。而且燕国大动乱,君臣没有办法,上下糊涂。栗腹率领十万大军,在外吃了五次败仗。一个拥有兵力万乘的大国,却被赵国围困,疆土被削夺,国君受窘困,为天下人所耻笑。国家疲惫,祸乱繁多,民心涣散不齐。而您凭借疲惫不堪的聊城百姓,抗拒整个齐国的兵力,这就像墨翟守宋城一样。粮草尽绝时,吃人肉,烧枯骨,而士兵没有叛离之心,这是像孙膑一样长于用兵了。您的才能已显扬于天下。尽管如此,但是为您设想,您还不如保全车马兵甲来归报燕王。保全车马兵甲回到燕国,燕王定会欢喜;看到你安全回国,百姓会像重见父母般高兴;朋友们振奋地四处推崇赞许,功业可以得到显扬。对上辅佐君主来驾御群臣,对下养育百姓并资助说客,矫正国政,更化民俗,功名能够建立了。您如果无心回燕国,不是也可以离开燕国,抛开世俗的议论,东游到齐国来吗?齐王割地封爵给您,使您的富足,可跟魏冉和卫鞅相比,世代称王,跟齐国永久共存,这又是一个计策。这两个计策,都足以显扬名声,获得厚益,希望您仔细考虑之后,审慎地从中选择一计。
而且我还听说过,拘守小节操的人,不能成就光荣的名声;憎恶小耻辱的人,不能建立伟大的功业。从前,管夷吾射中齐桓公的带钩,这是犯上的行为;他遗弃公子纠,不能为主效死,这是贪生怕死的表现;身受捆绑,被戴上手铐脚镣,这是极为耻辱的事。像这三种行为的人,当代君主不肯以他为臣子,即使乡里的亲友也都不愿同他交往。如果当初管仲宁可被囚禁而不出狱,或是身死而不回到齐国的话,那么免不了披上为人可耻、行为卑贱的恶名了。奴婢尚且会因跟他同罪而感到羞耻,更何况一般的人呢!所以,管仲不以身在狱中为耻,而以天下不太平为耻;不以不为公子纠效死为耻,而以不能在诸侯间伸张威权为耻。因此,他虽身兼三种过失,却最终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因之名望高过天下,而光辉照耀到邻国。曹沫当鲁国的大将,曾三战三败,丧失国土五百多里,如果曹沫不重新考虑,不转身计议,就割脖子自杀的话,那么他也不免要落个败军被擒之将的名声了。可是,曹沫不顾三次战败的耻辱,而退回来与鲁君计议。齐桓公朝服天下,会见诸侯的时候,曹沫凭一把利剑的威力,在会盟坛上抵住齐桓公的胸口,脸不变色,义正词严,三次战败丧失的土地,只在一个早晨就收复了。天下为之震惊,诸侯为之惊骇,声威压倒了吴、越两国。像管仲、曹沫这两位志士,并不是不能顾全小廉耻和讲求小节操的人,只因认为杀身捐躯,绝灭后代,功名不能建立,就是不明智的。因此,他们抛弃一时令人愤慨的怨恨,成就了终身的声名;抛弃一时令人愤怒的失节,奠定了历代不朽的功业。所以,他们的功业足以跟三代之王争相流芳,而声名也可以跟天地共存亡。希望您选择一个方案去实行它。
燕国将领看了鲁仲连的信后,哭了三天,还是犹豫不能作出决定。想回到燕国吧,已经产生了嫌疑,恐怕会被诛杀;想投降齐国吧,在齐国又杀伤和俘虏过许多战士,恐怕投降齐国后遭到侮辱。他长声叹息着说:“与其让别人来杀我,还不如我自杀。”于是自杀了。聊城大乱,田单就进兵血洗聊城。
田单还朝,报告了鲁仲连的事迹,准备封给他官爵。鲁仲连逃到海滨隐居起来。他说:“我与其富贵而向人屈服,不如贫贱反可轻视世俗,随心所欲。”
邹阳是齐国人,游历到梁国时,和原吴国人庄忌夫子、淮阴人枚乘先生这班人交往。上书自荐,受梁孝王宠信的程度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羊胜等人嫉恨邹阳,便在梁孝王面前讲他的坏话。梁孝王一气之下,就将他交给狱吏,并准备杀他。邹阳客游到梁国,因谗言而被捕,恐怕死后还背个不清不白的罪名,于是便从狱中上书给梁孝王说:
我听说,“忠实的人,不会不受赏识;诚信的人,不会遭到猜疑”。我对这两句话常信以为真,其实只是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情义去刺杀秦王,感应上天以致白虹贯日,燕太子丹害怕他反悔不敢前去;卫先生为秦国策划乘长平大捷一举灭赵的良策,精诚感天,太白金星为之侵蚀昴宿,可是秦昭王怀疑他。他们的精诚感动了天地,却偏偏不能取得两位君主的信任,这难道不可悲吗!如今,我也是竭尽忠诚,献出全部计议,希望大王能采纳。大王左右的人不明白我的心意,竟将我交付狱吏审讯,使我为世人所怀疑。这样即使荆轲和卫先生复生,也无法让燕丹和秦昭王醒悟呀!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这些。
从前,卞和贡献宝玉,楚王却砍掉他的脚;李斯竭尽忠诚,却遭受胡亥的极刑。因此,箕子要假装癫狂,接舆要隐居避世,他们害怕遭到这样的灾祸。希望大王能细心考察卞和和李斯的本意,而不要像楚王、胡亥那样轻信谗言,不要让我为箕子、接舆所耻笑。臣听说比干被剖取心脏,伍子胥的尸体被装入鸱鸟形的皮囊扔到了江里。我起初不相信,如今才知道有这样的事。希望大王明察,给我稍加一点怜惜。
俗话说:“有的人结交到头发花白,交情还像是新认识时一样。有的人虽结交时间短暂,却像是多年的老朋友。”这是什么原因呢?就在于知心与不知心啊。所以,从前樊於期逃离秦国到燕国不久,便把自己的首级借给荆轲去奉行燕太子丹刺杀秦王的使命;王奢逃离齐国到魏国,以登城自杀来退却齐军而保存魏国。王奢、樊於期并非跟齐、秦两国是新交,而跟燕、魏之君是旧交,他们之所以离开齐、秦而为燕、魏二君效死,是行为和情趣相合,而对节义无限仰慕啊!所以,苏秦对各国诸侯不守信义,可是对燕国像尾生一般守信;白圭战败失守六城,却为魏国攻取了中山。为什么呢?实在是因相知的原因。苏秦当燕国的宰相,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的坏话,燕王按剑发怒,还宰杀心爱的骏马,赐肉给苏秦吃;白圭在中山出了名,中山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讲他的坏话,魏文侯却拿夜光璧赠给白圭。为什么呢?两君二臣之间,剖心析肝,互信互赖,怎能为流言所动摇呢!
所以,女子不论美、丑,只要一入宫门,便会受人嫉妒;士人不论贤或不肖,只要一进朝廷,就会遭人妒忌。从前,司马喜在宋国被凿掉膝盖骨,后来却当了中山的宰相,范雎在魏国被折断肋骨打掉牙齿,后来在秦国却被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相信必然的谋划,抛弃朋党的私利,处身孤独的境地,所以自己免不了受到嫉妒的人的谗害。所以,申徒狄抱瓮投河自沉,徐衍背负石头自沉入海。他们不受世人的宽容,坚持正义而不苟且取舍,不在朝内拉帮结派,来改变国君的主意。所以,百里奚在道路上讨食,秦穆公却把国政委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却将国家交给他治理。这两个人,难道是借助在朝为官的机会,凭靠左右佞臣的吹嘘,然后那两位君主才去重用他们的吗?心灵相感召,行为相契合,亲如胶漆,又像兄弟一般不能分离,难道为众人的谗言所迷惑吗?所以,偏听一面之词,就会滋生奸邪,单独任用个别人,便容易造成祸乱。从前,鲁定公听了季桓子的话而驱逐孔子,宋王相信子罕的计谋而囚禁墨翟。像孔子和墨翟这样的辩才,尚且不能自免于谗言的毁谤,而鲁、宋二国也由此出现危机。为什么呢?因为众人的谗言,可以烧熔金属;积久的毁谤,可以销毁骨肉啊!所以,秦国用了戎人由余,就在中国称霸;齐国重用越人蒙,从而加强威王、宣王二朝。这两个国家,难道受流俗的约束,受世风的牵累,受阿谀偏激的谗言的羁绊吗?他们能公正地去听取意见,多方面去观察事情,于是能在当代流传名声。所以,志趣相投,那么北胡、南越也可以结为兄弟,由余、越人蒙就是这样了;意气不相投,纵使是骨肉至亲,也会加以驱逐而不收容,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这样了。当今做人国君的,若是能用齐、秦之君的主张,抛弃宋、鲁之君那样偏听的做法,那么五霸的事业不足称道,三王的功业也是容易做到的。
所以,贤明的君王头脑清醒,能摒弃子之那种伪善心肠,能不赏识田常那种假贤明,效法周武王封忠臣比干的后代,整修无辜孕妇的坟墓,那么他必定可成就治理天下的功业。为什么呢?因为圣王想为善的心,是不会满足的!晋文公亲近他的仇人,结果,在诸侯中称强称霸;齐桓公任用原来的仇人管仲,结果,一度匡正天下。为何?因为晋文公、齐桓公心地仁慈,情意诚恳,以真情打动人心,这是不可用虚情空话能换取得到的。
至于秦用商鞅的变法,东向削弱了韩、魏的势力,以军事实力称霸于天下后,而最终用五马分尸的酷刑处死了商鞅;越国用大夫文种的计谋,攻灭了强劲的吴国,称霸于中国后,而终于将文种赐死。因此,孙叔敖三次被罢免相位而不悔恨,陈仲子辞谢三公的高位而去替人灌种园地。现在做人君主的,假如能抛弃骄傲的情绪,怀有让人可报效的心意,敞开胸怀,坦露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始终跟士人同浮沉,对士人毫不吝惜。那么夏桀的狗,可以使它去吠帝尧;而盗跖的门客,也可以使他去刺杀许由;何况是握有万乘权柄,拥有圣王资本的人呢?这样说来,那么荆轲不惜冒灭绝七族的危险,要去刺秦王;要离忍心让妻儿被烧死,而为阖庐杀庆忌的事,哪里还值得称道呢!
我听人说:夜明珠和夜光璧虽是珍宝,假如在黑暗中掷向过路人的身上,行人没有不按剑怒目斜视的。为什么呢?是由于无缘无故地到了人的跟前。迂回曲折,盘根错节的树木,却能变成万乘之君玩赏的珍物。又是为何呢?是因为君主左右的人,先为它雕饰美化过啊!所以,无缘无故地来到跟前的东西,即使出现的是随侯的明珠,或是夜光的宝璧,还是招怨而不能博得感激。因此,若是有人先美言一番,那么纵使是枯木朽株也可以立功,而不被人遗忘。现在天下穿着粗布衣,穷居陋巷的士人,处在贫贱的环境,即使接受尧、舜的政道,具备伊尹、管仲的辩才,怀有龙逢、比干的忠心,想要尽忠报效当代的君主,可是平时没有人加以推荐美言,尽管他竭尽思虑,想奉献忠信,来辅佐国君治理天下,那么,君主必然有按剑怒目斜视的表现,这便是使得布衣贤士无法获得枯木朽株那样的价值啊!
因此,圣王统治天下,驾驭风俗,独自宣化像陶人的范钧运转一样,自有法度,而不受下流的言语牵制,也不为众人的口舌所改变。因此,秦始皇相信中庶子蒙嘉的话,从而相信荆轲的鼓说,结果匕首从暗中突发;周文王在泾水、渭河一带打猎,载了吕尚一道归来,因而称王于天下。因此,秦王偏信左右的话却险遭谋杀,周文王任用偶然遇合的人,却称王于天下。这是为何呢?因为周文王能超越左右牵制的言论,摆脱世俗拘束的议论,独自留心观察着光明宽广的世道啊。
如今做国君的,一般都沉溺在谄媚阿谀的言辞,受到周围侍妾的牵制,使旷达不羁的贤士无从显露才能,就像良马和笨牛同在一个槽中一样。这就是鲍焦所以深愤世道,宁可抱木独立而死,而毫不留恋世俗富贵之乐的原因啊。
我听说:堂堂正正的人,决不肯以私利来污损道义;着重名义的人,绝不会以私欲来伤害品行。所以,有个县名叫“胜母”而曾子不肯进入;有个城名叫“朝歌”而墨子转身离去。现在想使天下恢弘豁达的贤士,被威严的权力慑服,为尊贵的势位所约束,故意丑化面目,污染操行去奉承那些谗谀的小人,以求亲近于君主左右,那么真正有志节的士人,就只有老死在深山穷谷之间了,哪里还会有尽忠竭诚、追随大王去效命的人呢!
这封信上奏给梁孝王以后,孝王便派人释放邹阳,邹阳后来成了梁孝王的上宾。
太史公说:“鲁仲连的志趣虽然不合大道理,可是我很赞赏他身处平民的地位,豪迈坦荡地追求自己的心志,不屈身受制于诸侯,畅谈当世大事,压倒公卿将相的权势。邹阳狱中上书,言辞虽然不很谦虚,可是他广泛运用同类事物作比喻,来表明自己的心志,有足以感人之处,也可称得上耿直不屈的了,所以我把它附在这篇列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