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第七十九卷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第七十九卷

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本传是郦食其、陆贾、朱建三个人的合传。这三个人的共同特点都是有一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嘘枯吹生,大有战国时代纵横家的遗风。尽管他们有共同之处,但是其成就和贡献不尽相同。

朱建远不能和郦生、陆贾同日而语,他充其量是豪门贵族的食客或幕僚而已。本传中记录朱建的主要事情就是在得到一个邪恶小人——辟阳侯审食其——的金钱之后,如何帮他活命的经过,和作者称他的“刻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刚好相反,是否因作者与朱建之子关系很好而强为之美言呢?而郦生、陆贾二人在刘邦统一中国、征服南越以及后来平定诸吕的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并且他们也不完全是靠摇唇鼓舌来博取功名的,他们还有非凡的政治远见和卓越的军事见解。例如,在汉王三年秋天,当时“汉王数因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拒楚”。郦食其详细分析了天下形势,认为楚军内部空虚,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所以他又进一步向刘邦进言:“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而收取荥阳,占据敖仓之后,也就稳住了中原;中原是中国的基础,所以稳住了中原也就为统一中国打下了基础。后来形势的发展也正和郦生所预料的一样。再如陆贾,他针对刘邦认为自己的天下是“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的思想,提出了“逆取顺守,文武并用”,才是“长久之术”的观点,并总结了历代王朝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写出了《新语》一书。

它不仅促进了汉朝的安定和发展,而且为后代的开明政治提供了经验。另外,他还出使南越,劝说尉他归顺汉朝,为国家的统一作出了贡献。

【原文】

郦生[1]食其者,陈留高阳[2]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3],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4]。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5]。

【译文】

[1]郦生:即郦食其。

[2]陈留:县名。在今河南省开封市东南陈留镇。高阳:古乡名。在今河南省杞县西南。

[3]落魄:通“落泊”。

[4]里监门吏:协助里正管理治安的小吏。

[5]狂生:放荡不羁的人。

【原文】

及陈胜、项梁[1]等起,诸将徇[2]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i-好苛礼自用[3],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后闻沛公[4]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5]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6],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7]。若[8]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9]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10]言之。”骑士从容[11]言如郦生所诫者。

【译文】

[1]陈胜:字涉。项梁:秦末农民起义军首领。贵族出身,战国末楚将项燕之子。陈胜起义后,项梁与其侄项羽杀秦会稽郡守殷通。在吴县(会稽郡治,今江苏省苏州市)起义。

[2]徇:略,以武力夺取。

[3]握i-(wò chuò):器量狭窄。苛礼:苛细烦琐的礼节。自用:自以为是。

[4]沛公:刘邦。

[5]麾(huī)下:部下。麾,古代用以指挥军队的旗帜。

[6]慢而易人:傲慢,看不起人。

[7]莫为我先:没有人替我介绍。

[8]若:你。

[9]溲溺(sōu):解小便。

[10]弟:但;只管。

[11]从容:舒缓不迫。

【原文】

沛公至高阳传舍[1],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2],沛公方倨床[3]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4],曰:“足下[5]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6]!夫天下同苦秦[7]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8]洗,起摄衣[9],延郦生上坐,谢之。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10]。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11]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冲[12],四通五达之郊[13]也,今其城又多积粟。臣善其令[14],请得使之,令下足下[15]。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16]。

【译文】

[1]传(zhuàn)舍:古时供来往行人居住的旅舍、客舍。

[2]入谒(yè):递上求见的名片。

[3]倨床:坐在床边。

[4]长揖不拜:行一个大的拱手礼而不跪拜。

[5]足下:称呼对方的敬词。

[6]竖儒:骂人的话,指无见识的儒生。

[7]苦秦:为秦所残害。苦,用如被动。

[8]辍(chuò):停止。

[9]起摄衣:起身整理衣服。

[10]言六国从横时:讲战国时各诸侯国家相互兼并斗争可供借鉴的史事。

[11]纠合:一作“乌合”,与下句“散乱”同义,指缺乏组织、训练。

[12]冲:交通要道。

[13]郊:处所。

[14]善其令:与陈留县令友好。

[15]令下足下:让他向您投降。下,降服。

[16]广野君:郦食其替刘邦谋划扩大势力范围,所以号广野君。

【原文】

郦生言其弟郦商[1],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2],驰使诸侯。

【译文】

[1]郦商:刘邦的重要将领,在楚汉战争和汉初平定诸侯王反叛的战争中屡立战功,被封为曲周侯。

[2]说(shuì)客:游说之士。指善于用言语说动对方的人。

【原文】

汉三年[1]秋,项羽击汉,拔荥阳[2],汉兵遁保巩、洛[3]。楚人闻淮阴侯破赵[4],彭越数反梁地[5],则分兵救之。淮阴方东击齐[6],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7],屯巩、洛以拒楚。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8]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9]。夫敖仓[10],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適卒[11]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12],自夺其便[13],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14],海内摇荡,农夫释耒[15],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16],距蜚狐[17]之口,守白马[18]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19],则天下知所归矣。方今燕、赵已定[20],唯齐未下。今田广[21]据千里之齐,田间[22]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23],诸田宗强[24],负海阻河济[25],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26]。”上曰:“善。”

【译文】

[1]汉三年:前204年。

[2]荥(xínɡ)阳:战国韩邑,故城在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北,秦置县。

[3]巩:秦置县,故城在今河南省巩义市西南三十里。洛:古都名,秦置洛阳县,县治在今洛阳市东北。

[4]淮阴侯破赵:刘邦在荥阳、成皋(古镇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市西汜水镇)间与项羽相持时,命韩信(汉四年被立为齐王,五年徙为楚王,六年降为淮阴侯,后以谋反罪被杀)抄袭项羽后路,在井陉口(今河北省井陉山上的井陉关)大破赵军,活捉赵王歇,杀赵相陈馀。

[5]彭越数反梁地:彭越多次在河南省开封一带反叛项羽,断绝项羽的粮道。彭越,昌邑(今山东省金乡县西北)人。

[6]东击齐:指东击齐王田广。

[7]东:东撤。动词。

[8]天之天:喻指重要事物中最重要的事物。

[9]“王者”两句:语出《管子》:“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能知天之天者,斯可矣。”天,大。

[10]敖仓:秦代在敖山上建立的大粮仓,在荥阳东北。

[11]適卒:因罪被征发的士兵。

[12]却:撤退。

[13]自夺其便:自己丧失便利条件。

[14]骚动:不安宁。与下句“摇荡”同义。

[15]释耒(lěi):放下农具。耒,耒的木柄。

[16]杜大行之道:堵塞、截断太行的交通。

[17]距:通“拒”。蜚狐:要隘名。在河北省涞源县北、蔚县东南,为古代河北平原与北方边郡间的交通咽喉。

[18]白马:古渡口名。在今河南省滑县东北古黄河南岸,为古代军事要地。

[19]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用来向诸侯显示注重实效、凭借有利地形制服敌手的形势。

[20]燕、赵已定:韩信破赵后,用赵降将李左车的计策,示燕以形势,派使者往燕,说燕王臧荼投降。

[21]田广:齐王田荣之子。

[22]田间:应为田解。《史记·田儋列传》:“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于历下以距汉,汉使至,乃罢守战备。”《史记志疑》:“田间已于汉二年八月奔赵,是时齐方欲杀之,安得为田广将兵历下乎?”

[23]历城:即历下,在今山东省济南市。

[24]诸田宗强:田族(齐国王族姓田)各支势力强大。

[25]负海阻河济:背靠大海(渤海)倚仗黄河、济水为阻隔。

[26]东藩:东面的属国。

【原文】

乃从其画[1],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2]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3]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4]。项王迁杀义帝[5],汉王闻之,起蜀汉[6]之兵击三秦,出关[7]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8]而下。项王有倍约[9]之名,杀义帝之负[10];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11];为人刻印,刓[12]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13]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14]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15],援上党之兵[16];下井陉,诛成安君[17];破北魏[18],举三十二城:此蚩尤[19]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20]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21],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译文】

[1]画:计谋。

[2]戮力:并力;合力。

[3]咸阳:古都邑名。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前350年,秦孝公自栎(yuè)阳(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北)迁都到这里。

[4]汉中:郡名。约当今陕西省秦岭以南和湖北省西北部。郡治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市)。

[5]迁杀义帝:秦末农民起义时,项梁立战国末楚怀王之孙熊心为王,仍称楚怀王,秦亡后,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表面上尊怀王为义帝,让他迁都长沙郴县,在迁徙途中,暗令英布、吴芮、共敖击杀义帝。

[6]蜀汉:约当今四川中部和陕西南部。

[7]关:指函谷关,古关名。在今河南省灵宝市东北。

[8]方船:两船相并。

[9]倍约:违背协议。倍,通“背”。

[10]负:负义,罪过。

[11]用事:掌权。

[12]刓(wán):通“玩”,抚摩。

[13]畔:通“叛”。

[14]坐而策:不费力地驱使。

[15]涉西河:指汉二年(前205)刘邦派韩信率军从西河临晋关上游偷渡黄河破魏豹事。西河,在今陕西大荔县,因这一带位于黄河西岸故名西河。外:黄河以西、以南皆称外,以北、以东称内。

[16]援上党之兵:即统领上党之兵。上党之兵原属魏豹,魏豹破,归属韩信。援,拔。牵引,征用。上党:秦郡名。辖今山西东南部。郡治壶关(今山西省长治市北)。

[17]成安君:赵相陈馀的封号。

[18]北魏:项羽封魏王豹为西魏王,其地在河东(今山西省南部),位于黄河以北,故这里称北魏。

[19]蚩尤:传说中九黎族的首领,在神话中的地位近似战神。

[20]福:赐福;保佑。

[21]大行之阪(bǎn):太行之阪,即羊肠坂道(在今山西省晋城市天井关南),地形险要。

【原文】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1]下齐七十余城,乃夜度兵平原[2]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3]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4];不然,我将亨[5]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6]。而公不为若[7]更言!”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

【译文】

[1]伏轼:俯身在车轼(车前的横木)上。

[2]度兵平原:使军队从平原渡口过黄河。度,通“渡”,动词。平原,平原津。渡口名,在今山东省平原县西南。

[3]卖:欺哄。

[4]活汝:让你活。活,使动用法。

[5]亨(pēnɡ):通“烹”。

[6]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成就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有很高道德的人不推辞别人的责难。让:责备。

[7]而:你;你的。若:你。

【原文】

汉十二年[1],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2]有功。高祖举[3]列侯功臣,思郦食其。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4]侯。后更食武遂[5],嗣三世。元狩[6]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7]取百斤金,当[8]弃市,病死,国除也。

【译文】

[1]汉十二年:前195年。

[2]黥布:即英布,六县(今安徽省六安市)人。

[3]举:举拔;分封。

[4]高梁:古邑名。在今山西省临汾市东北。

[5]武遂:汉置县。在今河北省武强县西北(此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旧说在武强县东北)。

[6]元狩:汉武帝年号(前122—前117)。

[7]坐诈诏:由于假冒诏书而犯罪。衡山王:刘邦孙刘勃的封号。

[8]当:判罪。

【原文】

陆贾者,楚[1]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2]士,居左右,常使诸侯。

【译文】

[1]楚:国名。芈(mǐ)姓,始祖鬻熊。

[2]口辩:能言善辩。

【原文】

及高祖时,中国[1]初定,尉他平南越[2],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陆生至,尉他魋结[3]箕倨见陆生。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4],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5]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6]天下,劫略[7]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8],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9]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10]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11]之越,屈强[12]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13],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译文】

[1]中国:我国古代华夏族建国于黄河南北的中原地区,自称为“中国”,而称四周的少数民族地区为四方。

[2]尉他(tuó):一作“尉佗”。南越:古代南方越人的一支,也称南粤。分布今广东、广西和湖南省南部地区。

[3]魋结:通“椎髻”。

[4]弃冠带:指抛弃中原地区的穿戴习俗。冠带,帽子和带子。

[5]抗衡:即两衡相对抗,比喻敌对。衡,车辕上的横木。

[6]鞭笞:用鞭子打人,这里意为驱使。

[7]劫略:以威力征服和控制。

[8]暴逆:指凶暴和背信弃义的人。

[9]剖符:把表示凭证的符分成两半,朝廷和受封的人各执一半,以示信用。

[10]北面:古代君主南面而坐,臣子朝见君主则面向北方,所以向人称臣便叫“北面”。

[11]新造:新建立。未集:未安定。

[12]屈强(jué jiànɡ):通“倔强”,刚强不屈,这里指态度强硬。

[13]冢(zhǒnɡ):坟墓。

【原文】

于是尉他乃蹶然[1]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2]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3]、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4],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5]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6]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7],人众车舆[8],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9]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10]不若汉?”乃大说[11]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12]直千金,他送[13]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14]。

【译文】

[1]蹶然:惊起的样子。

[2]蛮夷:我国古代对南方各族的泛称,有时也用来指四方的外族。

[3]萧何:刘邦的重要谋臣,西汉王朝的第一任丞相。曹参:刘邦的得力将领,萧何死后继任丞相。

[4]丰:古邑名,秦时属沛县,汉置县(今江苏省丰县)。沛(pèi):县名,在今江苏省沛县。

[5]五帝:传说中的上古五个帝王。

[6]亿:极言其多,非实指。

[7]膏腴:肥沃。

[8]众:多。舆:两手对举之车,手推车。

[9]天地剖泮:开天辟地。

[10]渠(jù):通“遽”,遂,岂。

[11]说:通“悦”。

[12]橐中装:指旅行袋中所装的珠宝之类。

[13]他送:赠送的其他物品。

[14]太中大夫:在皇帝左右掌议论的官员。

【原文】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1]。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2],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3]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4]。乡使[5]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6]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7],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8]。

【译文】

[1]《诗》《书》:《诗经》和《尚书》。儒家经典。

[2]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陆贾从儒家正统观念出发,认为商汤、周武王以诸侯身份凭武力夺取王位,是逆取;即位后,“偃武修文”,以“仁义之道”治理国家,是顺守。

[3]夫差:春秋末期吴国国君,在位二十三年(前495—前473),曾带兵攻破越国国都(今浙江绍兴)后又大败齐军,与晋争霸,最终被越国战败,自杀身死。智伯:一作“知伯”。春秋末期晋国大夫,为当时晋国六卿(韩氏、赵氏、魏氏、范氏、中行氏、知氏)之一。

[4]赵氏:指秦王朝。秦始皇祖先的一支造父曾被封于赵城,因此姓赵。

[5]乡使:假使,当初。乡,通“向”。

[6]不怿(yì):不高兴。

[7]征:事物初表露的迹象。

[8]《新语》:今本分两卷,共十二篇。

【原文】

孝惠帝[1]时,吕太后[2]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3],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4]家居。以好畤[5]田地善,可以家[6]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7],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8]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9],无久慁[10]公为也。”

【译文】

[1]孝惠帝:刘盈。刘邦的儿子。前194—前188年在位。

[2]吕太后:吕雉。刘邦的正妻。汉惠帝之母,详见《吕太后本纪》。

[3]有口者:指能据理力争的人。

[4]病免:因病辞官。

[5]好畤:汉置县,在今陕西省乾县东。

[6]家:安家。动词。

[7]安车驷马:用四匹马拉的适合老年人乘坐的舒适的车辆。

[8]率(shuài)大概;大抵。

[9]数见不鲜:谓常相见则惹人厌。

[10]慁(hùn):打扰,烦劳。

【原文】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1],危刘氏。右丞相陈平[2]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3]深念。陆生往请,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陆生。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4],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平曰:“然。为之奈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5];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6],绛侯与我戏,易[7]吾言。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为陈平画吕氏数事。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8],厚具乐饮;太尉亦报如之。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9]陆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

【译文】

[1]少主:惠帝皇后无子,假装怀孕,以后宫妃嫔之子冒充己子,立为太子。

[2]陈平:刘邦的重要谋臣,封曲逆侯。惠帝、吕后时任丞相,因吕氏专权,不治事。

[3]燕居:静居;闲居。

[4]上相:秦汉时以右为尊,陈平为右丞相,所以称他为上相。

[5]务附:亲近归附。

[6]太尉绛侯:指周勃。

[7]易:轻视。

[8]寿:祝福。动词。

[9]遗(wèi):馈赠。

【原文】

及诛诸吕,立孝文帝[1],陆生颇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2]称制,令比[3]诸侯,皆如意旨。语在《南越》语[4]中。陆生竟以寿终[5]。

【译文】

[1]孝文帝:刘恒。刘邦子。前179—前157年在位。

[2]黄屋:古代帝王乘坐的车子用黄色丝绸做车盖,叫作“黄屋”。

[3]比:并列;等同。

[4]《南越》语:指《史记·南越列传》。

[5]寿终:年老正常死亡。

【原文】

平原君[1]朱建者,楚人也。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复事黥布。布欲反时,问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听而听梁父侯[2],遂反。汉已诛布,闻平原君谏不与谋,得不诛。语在《黥布》语中[3]。

【译文】

[1]平原君:朱建的封号,非封邑名。

[2]梁父侯:史已失名。

[3]语在《黥布》语中:《史记·黥布列传》未载朱建谏黥布事。

【原文】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1],刻廉刚直,家于长安。行不苟合[2],义不取容[3]。辟阳侯[4]行不正,得幸[5]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6]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7],方假贷服具[8],陆生令平原君发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9]。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

【译文】

[1]有口:有口才。

[2]苟合:无原则的附和。

[3]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人。

[4]辟阳侯:审食其(yì jī),刘邦的同乡,长期侍奉吕后,深受吕后宠信,官至左丞相。

[5]得幸:受到宠爱。

[6]知:结交。

[7]发丧:举办丧事。

[8]服具:指办丧事所用的各种仪仗、服饰、棺具等。

[9]税;赠送。特指赠送丧礼。

【原文】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1]辟阳侯行,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2],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3]皆言君谗,欲杀之。今日辟阳侯诛,旦日[4]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5]为辟阳侯言于帝?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译文】

[1]害:痛恨。

[2]闳(hónɡ)籍孺:《史记·佞幸列传》记载:高帝时有籍孺,惠帝时有闳孺。

[3]道路:借指“世人”。

[4]旦日:明日。

[5]肉袒:解开上衣,露出肉体,表示请罪。

【原文】

吕太后崩[1],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译文】

[1]崩:隐喻帝王死,犹之山陵崩塌。

【原文】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1],以诸吕故,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捕欲治。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遂自刭[2]。孝文帝闻而惜之,曰:“吾无意杀之。”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3]。使匈奴,单于[4]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译文】

[1]淮南厉王杀辟阳侯:汉高帝十一年(前196),封其子刘长为淮南王。厉王,是刘长死后的谥号。

[2]自刭:以刀割颈自杀。

[3]中大夫:皇帝备顾问的官名。

[4]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号。

【原文】

初[1],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2]军门上谒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3],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愿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4]。”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嗔目[5]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6],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7]足杖矛曰:“延客入!”

【译文】

[1]初:起初。叙事过程中表示追溯已往之词。

[2]踵军门:到军营门前。

[3]暴(pù)露:指奔走于战场,冒风雨寒暑。暴,日晒。露,露淋。

[4]侧注:儒冠。一名高山冠。

[5]嗔(chēn)目:发怒时睁大眼睛。

[6]失谒:因恐惧将手中的名片失落在地。

[7]雪:揩拭。

【原文】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下何不自喜[1]也?臣愿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2],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3]足下之智不如吾,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沛公谢曰:“乡[4]者闻先生之容,今见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郦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陈留。陈留者,天下之据冲[5]也,兵之会地[6]也,积粟数千万石,城守甚坚。臣素善其令,愿为足下说之。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足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7];从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闻命矣。”

【译文】

[1]自喜:自爱,自重。

[2]以目皮相:只看表面。

[3]度(duó):估计。

[4]乡(xiànɡ):通“向”,以往。

[5]据冲:义同“要冲”。

[6]兵之会地:军事家必争之地。

[7]招:招募。从兵:跟从抗秦之兵。从,随从,跟从。

【原文】

于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1],臣窃为足下危之。”陈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2],吾不可以应。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愿勿复道。”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逾城而下报沛公。沛公引兵攻城,县[3]令首于长竿以示城上人,曰:“趣下[4],而令头已断矣!今后下者必先斩之!”于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译文】

[1]婴城而坚守:指靠着城防死守。婴,以城自绕。

[2]无类:无遗类。

[3]县:通“悬”。

[4]趣(cù)下:赶快投降。趣,疾,快。下,降。

【原文】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于巩雒之间,郦生被[1]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2]与余善,是以得具论[3]之。

【译文】

[1]被:穿着。

[2]平原君子:其名不详。

[3]具论:完备地叙述。

【译文】 #

郦生食其是陈留县高阳乡人。他爱读书,家境贫穷落泊,没有什么可用来作为提供衣食的产业,只好做个看管里门的小吏。但是,县中有名望有权势的人都不敢差使他,县中人都称他叫狂生。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起兵,各部将领攻城夺地经过高阳的有几十人。郦生听说这些将领都度量狭小,喜欢苛细的礼节,自以为是,不能听从豁达大度的言论。郦生便远远地躲藏起来。后来,听说沛公带兵夺地到达了陈留郊外,沛公部下的一个骑兵正好是郦生同乡人,沛公时常向他问起县中的贤士豪杰。骑士回乡时,郦生见到后对他说:“我听说沛公傲慢,看不起人,但富有远大的计谋,这真是我所希望结交的人。可是,没有人先替我介绍。你见了沛公,就对他说:‘我家乡有个叫郦生的,六十多岁了,身高八尺,人们都称他为狂生,但郦生自己说他不是狂生。’”骑士说:“沛公不喜欢儒学,宾客们戴着儒生帽子来的,沛公总是取下他的帽子,撒尿在里面。他跟人谈话时,经常破口大骂。你不可以用儒生的身份去游说。”郦生说:“只管把这些话告诉他。”骑士很从容地把郦生所吩咐的话告诉了沛公。

沛公住在高阳旅舍,派人召见郦生。郦生来到,进去拜见,沛公正叉开腿坐在床边,让两个女子替他洗脚,同时召见郦生。郦生进来,只行了一个大拱手礼,不跪拜,说:“您是要帮助秦朝攻打诸侯呢,还是要率领诸侯灭掉秦朝呢?”沛公骂道:“书生小子!天下人遭受秦朝的痛苦已经很久了,因此诸侯们相继起兵来攻打秦朝,怎么说帮助秦朝攻打诸侯呢?”郦生说:“如果想聚集群众组成正义的军队去攻打无道的秦朝,那就不应该用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来接见长辈。”于是,沛公就停止了洗脚,起身整理衣服,请郦生坐上位,向他道歉。郦生便谈起六国合纵连横的形势。沛公很高兴,招待郦生吃饭,问道:“计策将要如何制定?”郦生说:“您起用乌合之众,收编散乱之兵,不满一万人,想靠他们直接进攻强秦,这就是人们说的去摸虎口啊!陈留县是天下的交通要道,是四通八达的地区。现在,陈留县又贮藏着很多粮食。我跟陈留县的县令有交情,请求您能派我出使陈留,让他向您投降。若他不听从,您举兵攻打他,我做内应。”于是,派遣郦生出发,沛公带兵跟着他,终于降服了陈留。封郦食其做广野君。

郦生劝说他的弟弟郦商,叫他带领几千人随从沛公向西南掠夺土地。郦生常作为说客,乘坐车马出使各诸侯国。

汉王三年秋天,项羽率军攻打汉军,攻下了荥阳,汉军退守巩县、洛阳一带。楚军听说淮阴侯攻败了赵国,彭越多次在梁地反叛,便派兵援救赵国。淮阴侯正向东攻打齐国,汉王多次被围困在荥阳、成皋,计划放弃成皋以东地区,屯兵驻守巩县、洛阳来抵抗楚军。郦生便说:“我听说,知道天之所以能够成为天的人,帝王大业可以成功;不知道天之所以成为天的人,帝王大业就不可能成功。统治天下的国君把民众看作天,而民众把粮食看作天。敖仓作为全国粮食的运输地已经很久了,我听说那里就储藏有很多粮食。楚军攻占了荥阳,不固守敖仓,却引兵东进,让被谪罚的士兵分守成皋,这便是上天用来资助汉军啊!现在楚军容易攻取,汉军反而退却,自己放弃有利的时机,我私下认为这就错了。况且两个敌手不能并立,楚、汉两军长久相持不下,百姓骚动不安,全国动荡不安,农夫放下农具,织女走下布机,天下民心没有归向。希望您急速再进军,收复荥阳,占据敖仓的粮食,阻塞成皋的险要,断绝太行的通道,控制蜚狐隘口,固守白马渡口,向诸侯显示利用地形制服敌人的阵势,那么天下人民就知道自己的归向了。如今,燕国和赵国已经平定,只有齐国没有攻克。现在,田广占据着幅员千里的齐国,田间率领二十万军队,驻在历城,各支田氏宗族势力强大,靠着大海,隔着黄河、济水,南面靠近楚国,人们大多狡诈善变。您即使派遣数十万军队,也不可能在一年半载中打败它。我请求能奉您的诏令去游说齐王,使他归汉而称为东方属国。”皇上说:“好。”

汉王听从郦生的计谋,再据守敖仓,并派郦生去游说齐王道:“大王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吗?”齐王说:“不知道。”郦生说:“大王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还可能保得住;假如不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便不可能保全了。”齐王说:“天下人心归向何处?”郦生说:“归向汉王。”齐王说:“先生凭什么这样说呢?”郦生说:“汉王跟项王合力西向攻打秦朝,约定先进入咸阳的就在那里称王。汉王先攻入咸阳,项王违背盟约不给他咸阳地区,却要让他去汉中称王。项羽迁徙并杀死义帝,汉王听到这个消息,便发动蜀汉的军队进攻三秦,出函谷关,追问义帝的所在,收拢天下的军队,扶植诸侯的后代。攻占了城邑就用来封那个将领为侯,得到了财物就用来分给那些士兵,与天下人同享福利,英雄豪杰贤士才人都乐意替他效劳。诸侯的军队从四面到来,蜀汉的粮食并船顺流而下。项王有违背盟约的名声,有杀死义帝的罪责;对于别人的功劳记不住,对于别人的罪过不忘记;打了胜仗得不到他的奖赏,攻占了城邑得不到他的封地;不是项氏宗族就没有谁能够执政;给人刻印,抚摸玩弄得陈旧了仍不能授予;攻城取得财物,堆积起来也不愿赏赐。天下人背叛他,贤人才士怨恨他,没有人为他效劳。所以,天下人心归向汉王,汉王可以轻易地驱使他们。汉王从蜀汉出发,平定了三秦;渡过西河,统率上党的军队,攻下井陉,诛杀成安君;攻破北魏,夺取三十二座城邑:这简直像战神蚩尤的军队,不是人的力量,而是天降的洪福啊。如今已经占据了敖仓的粮食,阻塞了成皋的险要,固守着白马渡口,断了太行的通道,控制了蜚狐隘口,天下诸侯后归服的就会先被消灭了。大王假如迅速归顺汉王,齐国的江山就可以保住;不归顺汉王,危亡就会立刻到来。”田广认为对,便听从郦生的计谋,撤除了历城的驻军和战备,跟郦生终日纵情饮酒。

淮阴侯听说郦生以说客的身份降伏齐国七十多座城,便在夜里将士兵从平原渡口输送过黄河去袭击齐国。齐王田广听说汉军到来,以为郦生出卖了自己,便说:“你能制止汉军攻齐,我让你活;不然的话,我将烹杀你!”郦生说:“成就大事的人不拘小节,道德高尚的人不顾别人的责难。你老子不会替你再说什么!”齐王就烹杀了郦生,带兵向东逃跑。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的身份带兵攻打黥布有功。汉高祖提拔列侯功臣时,想起郦食其。郦食其的儿子郦疥曾多次带兵,但战功还没有达到封侯。皇上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封郦疥为高梁侯。后来,改封武遂作为他的食邑,继承了三代。元狩元年中,武遂侯郦平由于假托诏令骗取了衡山王一百斤黄金,应该判处死刑,弃尸市井,未行刑就病死了,废除封国。

陆贾是楚国人。他以门客的身份随从高祖平定天下,被称为有口才的辩士,在高祖身边,时常出使诸侯。

等到高祖做皇帝时,中国刚刚平定,尉他平定了南越,便在那里称王。高祖派遣陆贾赐给尉他印章,封他为南越王。陆贾到南越时,尉他梳着椎形发髻,叉开两腿像畚箕的样子坐着接见陆生。陆生便上前劝说:“您是中原人,父母、兄弟的坟墓在真定。现在您违反天性,抛弃戴帽子、系带子的风俗,想凭小小的越地和天子对抗,形成敌国,灾祸就要临头了。何况秦朝政治混乱,诸侯豪杰纷纷起事,唯独汉王首先进入关中,占据咸阳。项羽违背盟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都归附他,可以说是最为强大了。然而,汉王从巴、蜀起兵,鞭策天下民众,征服诸侯,于是征讨项羽,并消灭了他。五年之间,全国安定,这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而是上天所建树的。天子听到大王在南越称王,不帮助天下人讨伐暴逆,将相们准备出兵征讨大王,天子可怜老百姓刚刚经历征战的劳苦,所以暂且作罢,派遣我来授给您王印,剖分符信作为凭证,互通使节。大王应该到郊外迎接,北面称臣,却想凭借刚刚建立而尚未安定的越国,在这里负隅反抗。汉朝假如听到这些情况,挖掘烧毁大王祖宗的坟墓,诛灭您的宗族,派遣一名副将率领十万军队来到南越,那样的话,越人就会杀死大王而投降汉朝,这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这时,尉他突然惊起坐正,向陆生谢罪说:“我在蛮夷之地已久,太失礼仪。”他问陆生说:“我跟萧何、曹参、韩信相比,哪一个贤能?”陆生说:“大王更为贤能。”又问:“我与皇帝相比,哪一个贤能?”陆生说:“皇帝从沛县丰邑起兵,讨伐暴秦,诛灭强楚,替天下兴利除弊,继承了五帝、三王的功业,统治中国。中国的人口数以亿计,土地方圆万里,处于天下的肥沃地区,人口稠密,车辆众多,万物丰富,政令统一,这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过的。如今,大王的人口不过几十万,都是蛮夷,居住在崎岖的山边海角,似乎汉朝的一个郡,大王怎么竟跟汉朝相比!”尉他大笑说:“我不是在中原兴起,所以在这里称王。假如我处在中原,难道就比不上汉帝?”尉他于是很喜欢陆生,留下陆生跟他一起饮酒作乐好几个月。尉他说:“越地没有人值得和我交谈,直到先生来,使我每天听到过去听不到的事情。”尉他赏赐给陆生装入袋中的宝物价值千金,其他赠送的礼物也值千金。陆生最后便赐封尉他为南越王,让他对汉称臣,遵守汉朝廷的约束。陆生回朝汇报,高祖非常高兴,任命陆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常在高祖面前称引《诗》《书》。高祖骂他道:“你老子是在马上取得天下的,哪里用得着《诗》《书》!”陆生说:“在马上取得天下,难道能在马上治理天下吗?何况商汤、周武王以武力夺取天下,便顺应形势以文治固守天下,文武并用,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以前,吴王夫差和智伯穷兵黩武以致败亡;秦朝使天下用严刑苛法不加改变,终于毁灭了秦姓的赵氏王朝。假如秦朝统一天下以后,施行仁义,效法先圣,陛下又怎么能够取得天下?”高祖心中不高兴,脸有愧色,就对陆生说:“你试着替我著书论述秦朝失天下、我取天下的原因是什么,以及叙说古代成败各国的事。”陆生就粗略地论述国家存亡的道理,共著述了十二篇。每奏上一篇,高祖没有不叫好的。皇帝左右的人欢呼“万岁”,把陆生的书称为《新语》。

惠帝时期,吕太后执政,想封吕氏族人为王,但害怕大臣议论。陆生自己猜想不能争辩,就称病辞职回家。他认为好畤的田地肥沃,可以在那里安家。他有五个儿子,就拿出他出使南越时所得到的装在袋中的宝贝,卖得了一千斤黄金,分给他的儿子们,每个儿子二百斤黄金,让他们从事生产。陆生常常乘坐套着四匹马的车,让能歌善舞、弹琴击瑟的随从人员十人跟着,他佩带着价值百斤黄金的宝剑,对他的儿子们说:“我与你们约定:到了你们家里,你们要供给我的人马酒食,尽量满足我们的欲望,十天之后别换一家。我死在谁家,谁就取得宝剑、车马和随从人员。一年中也要到其他地方来往做客,一般不超过轮流两三遍,经常见面就会不新鲜,你们用不着因时间长了而讨厌我。”

吕太后时期,分封吕氏族人为王,吕氏家族独揽大权,想要架空少主,危害刘家天下。右丞相陈平担心这件事,但势力不足以抗争,恐怕祸患连累自己,经常闲居深思。陆生去看望他,径直入内就座,而陈丞相正在深思,没有及时看见陆生。陆生说:“想什么这样入神呢?”陈平说:“您猜想我在想什么?”陆生说:“您位居上相,享受三万户食邑的侯位,可以说极端富贵,再不会有什么欲望了。然而有忧愁,不外乎忧虑诸吕、少主罢了。”陈平说:“是的。对此该怎么办?”陆生说:“天下安定,注意丞相;天下危急,注意武将。将相和睦协调,那么士大夫就会亲近;士大夫亲近,天下即使有变乱,大权也不会分散。为国家着想,安危掌握在您和太尉两位的手中罢了。我常想对太尉绛侯谈谈这件事,但绛侯和我开玩笑,轻视我的话。您为什么不和太尉相好,加强团结?”陆贾还替陈平策划了对付吕氏的几桩事。陈平采用了他的计谋,就用五百斤黄金作为礼物献给绛侯,隆重地备办了乐舞和酒宴款待他。太尉也回报同样的礼仪。这样两人加强了团结,因而吕氏的阴谋逐渐削弱。陈平便把一百名奴婢、五十辆车马、五百万钱,送给陆生作为饮食费用。陆生凭借这些财物在汉朝公卿大臣中间交往,名气很大。

等到诛杀吕氏家族,拥立孝文帝,陆生在这里面都起了很大作用。孝文帝即位后,想派人去南越。陈丞相等人便提议陆生担任太中大夫,出使南越见尉他,叫尉他除去居住黄屋以及行文称制的越级行为,让他等同诸侯,结果都符合文帝的意旨。这些话记载在《南越列传》中。陆生终于以高寿辞世。

平原君朱建是楚国人。他早先曾做过淮南王黥布的丞相,因犯罪而被罢官,后来又服事黥布。黥布想要反叛时,询问平原君,平原君反对他,黥布不听从平原君而信从梁父侯,终于反叛。汉朝已经诛杀黥布,听说平原君曾劝阻黥布,未参与谋反,因此得以免除被杀。这些事记载在《黥布列传》中。

平原君为人善辩,有口才,刻苦清廉,刚毅正直,家住长安。行为不苟合求同,义气不阿谀讨好。辟阳侯行为不端,却得幸于吕太后。当时,辟阳侯想结交平原君,但平原君不肯接见他。等到平原君的母亲死了,陆生向来跟平原君友好,前往吊唁。平原君家里贫穷,还没有办法出葬,正在借贷丧服、用具,陆生就叫平原君出葬。陆生前往会见辟阳侯,祝贺说:“平原君的母亲死了。”辟阳侯说:“平原君的母亲死了,为什么竟向我祝贺呢?”陆贾说:“前些时候您想结交平原君,平原君守义不跟您结交,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现在他的母亲死了,您如果丰厚地送给丧礼,那么他就会为您效劳了。”辟阳侯就带着一百斤黄金前往送丧。列侯贵人因为辟阳侯的缘故,前往送丧礼共计黄金五百斤。

辟阳侯得到吕太后的宠幸,有人在孝惠帝面前说辟阳侯的坏话。孝惠帝大怒,把辟阳侯交给法官,想要杀他。吕太后惭愧,不便说情。大臣们多痛恨辟阳侯的行为,希望最终能杀了他。辟阳侯着急,便派人说想会见平原君。平原君推辞说:“官司紧急,不敢会见您。”平原君便求见孝惠帝的宠臣闳籍孺,说服他道:“您受到皇帝宠爱的情况,天下无人不知道。如今,辟阳侯受到太后的宠幸而被交给了法官,路人都说您进了谗言,想杀死他。今天如果辟阳侯被杀,明天太后心怀恼怒,也会杀死您。您何不裸露上身替辟阳侯向皇帝说说情?皇帝如果听从您的意见释放辟阳侯,太后必定很高兴。两位主上都宠幸您,您的富贵就会加倍了。”因此,闳籍孺非常惊慌,听从他的计谋,向皇帝进言,果然释放了辟阳侯。当辟阳侯被囚禁时,曾经想要会见平原君,平原君却不会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他背弃了自己,很愤怒。等到他成功地救出了自己,才大为吃惊。

吕太后去世,大臣们诛杀吕氏家族,辟阳侯跟吕氏关系十分密切,而最终没有被杀。出谋划策使他得以保存的,都是陆生和平原君的力量。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死了辟阳侯,因为吕氏家族的缘故。文帝听说辟阳侯的门客平原君曾替他出谋划策,派狱吏去逮捕平原君,准备治罪。听说狱吏来到门前,平原君便要自杀。儿子们和属吏都说:“事情还不清楚,为什么早早自杀呢?”平原君说:“我一死,灾祸就断了,不会连累到你们身上了。”终于割脖子自杀了。汉文帝听说后怜惜他,说:“我无意杀他。”便召见他的儿子,任命为中大夫。中大夫出使匈奴,单于无礼,便骂单于,终于死在匈奴中。

起初,沛公带兵经过陈留时,郦生到军营门前求见说:“高阳乡卑贱百姓郦食其,私下听说沛公日晒夜露在野外,带兵帮助楚王讨伐不义之师,敬请劳驾随从人员,但愿能见到沛公,跟他交谈天下应办的事。”使者进去通报,沛公正在洗脚,问使者说:“是什么样的人?”使者回答说:“形貌像个大儒生,穿着儒生的衣服,戴着侧注冠。”沛公说:“替我谢绝他,说我正将治天下作为大事,没有空闲会见读书人。”使者出来辞谢说:“沛公特地向先生表示歉意,他正以治天下作为大事,没有空闲会见读书人。”郦生瞪着眼睛按着剑呵斥使者说:“走!再进去告诉沛公,我是高阳乡的酒徒,不是读书人。”使者吓得掉了名片,跪着拾起名片,往回跑,再入内报告说:“客人是天下的壮士,呵斥我,我怕,竟掉了名片。他说:‘走!再进去讲,你老子是高阳酒徒!’”沛公赶快擦干了脚,持着矛说:“请客人进来!”

郦生进去,对沛公作揖说:“您很辛苦,日晒雨淋,带兵帮助楚王讨伐不义之师,您为什么不自爱自重呢?我希望以大事相见,您却说‘我正把治天下作为大事,没有闲暇会见读书人’。您想要兴办天下的大事,成就天下的大功,却只凭外表看人,恐怕会失去天下的能人。况且我估计您的智慧不如我,勇气也不如我。如果想要成就天下的大事却不跟我相见,我私下以为您失算了。”沛公道歉说:“刚才听说先生的容貌,现在看到先生的心意了。”于是请他就座,问他夺取天下的办法。郦生说:“您想要成就大业,不如驻军陈留。陈留是天下的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蓄积粮食有几千万石,据城而守非常稳固。我一向跟陈留县令友好,希望让我替您去说服他。如果他不听我的话,我就请求替您杀了他,夺取陈留。您统领陈留的军队,占据陈留县城,食用那里蓄积的粮食,招募天下的志愿兵。志愿兵形成以后,您横行天下,就没有人能危及您了。”沛公说:“敬听命了。”

因此,郦生便连夜会见陈留县令,说服他道:“秦王朝施行无道的统治,因而天下人都背叛它。如果您跟天下人相从,就可以成就大功。现在却偏偏替即将灭亡的秦朝环城固守,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陈留县令说:“秦朝法令极其严苛,不可以胡说,胡说的人要灭族的,我不能答应您。先生用来指教我的话,不是我的心意,希望不要再说了。”郦生留下来住宿,半夜时斩了陈留县令的头,越过城墙下来报告沛公。沛公带兵攻城,把县令的头悬挂在高高的竹竿上让城里的人看,并说:“赶快投降,你们县令的头已经被斩了!如果迟投降的,肯定要先斩首!”这时,陈留人看到县令已经死了,就相继投降沛公。沛公住在陈留县南门的城楼上,利用仓库里的兵器装备自己,吃着城里储藏的粮食,在那儿逗留驻守了三个月,招徕士兵数以万计,最终进入关中攻灭秦朝。

太史公说:“世上流传着有关郦生的记载,大多说汉王已经攻取三秦,向东攻打项籍,引兵退守巩县、洛阳之间,郦生穿着儒生的衣服前往游说汉王。然而不是这样。在沛公还没有入关,跟项羽分别后到达高阳时,就得到了郦生兄弟。我读陆生的《新语》书十二篇,认为他确实是当时的雄辩之士。至于平原君,他的儿子跟我友好,因此我能够完备地记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