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卷
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在这篇记载田叔事迹的传记中,作者以赞佩的口吻突出表现了田叔“义不忘贤,明主之美以救过”的品质和“刻廉自喜”的性格。在这个人物身上,虽然瑕瑜互见,但瑕不掩瑜,他的忠诚、严于律己的品格以独有的魅力吸引着古往今来的读者。作者描写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决不只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此和汉武帝时代统治者的刻薄寡恩、世风的浇薄相对照,寄寓作者对现实的憎恶。
为了塑造这个性格复杂的人物,作者选取最富有典型意义的事件进行描写。文中虽然只写了他衣赭衣自髡钳跟随赵王进京,在文帝面前力辩孟舒得失,以及审理梁王和任相鲁国几件事,通过这些个性鲜明的言谈举止的描写,就使田叔以独有的风姿站立读者面前。文末补叙田叔之子田仁的事迹,他的不肯接受祠金、敢作敢为和他父亲独擅的作风品格相映生辉。作者这样安排材料,反映了作者选材的精当和行文结构的独具慧眼。子承父风,一脉相传,奇人与佳文交融,读来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文后有褚少孙对田仁、任安事迹的补叙,这些材料的主旨虽和司马迁写作主题不合,倒也能够让人了解他们的一些逸事,其中招募将军舍人一节的描述堪称生动之笔。作者通过口吻毕肖人物语言的记述,把卫将军的目光短浅,赵禹的处事有方,田仁、任安的愤怒机智都表现得活灵活现。这段文字是能够和司马迁的文章相媲美的。
【原文】
田叔者,赵陉城人也。其先,齐田氏苗裔[1]也。叔喜剑,学黄老术[2]于乐巨公所。叔为人刻廉自喜[3],喜游[4]诸公。赵人举[5]之赵相赵午,午言[6]之赵王张敖所,赵王以为郎中。数岁,切直廉平[7],赵王贤之[8],未及迁[9]。
【译文】
[1]齐田氏:春秋时,陈厉公之子陈完因陈国发生变乱投奔齐国,改姓田氏。他的子孙世代为齐卿,到战国时取代姜氏夺取了齐政权。苗裔:后代。
[2]黄老术:黄老学说。黄,黄帝。老,老子。黄帝老子被古人视为道家的创始人,他们的学说就是道家的学说。
[3]刻廉:刻峭廉洁。自喜:自好,自爱。
[4]游:交游,交往。
[5]举:举荐。
[6]言:指称赞,夸奖。
[7]切直廉平:峻切刚直清廉公平。
[8]贤之:认为他是贤德的人。
[9]迁:升迁。
【原文】
会陈豨反[1]代,汉七年[2],高祖[3]往诛之,过赵,赵王张敖自持案[4]进食,礼恭甚,高祖箕踞[5]骂之。是时赵相赵午等数十人皆怒,谓张王[6]曰:“王事上礼备[7]矣,今遇王如是,臣等请为乱。”赵王啮指出血,曰:“先人失国[8],微[9]陛下,臣等当虫出[10]。公等奈何言若是!毋复出口矣!”于是贯高等曰:“王长者,不倍德[11]。”卒私相与谋弑[12]上。会事发觉,汉下诏[13]捕赵王及群臣反者。于是赵午等皆自杀,唯贯高就系[14]。是时汉下诏书:“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15]。”唯孟舒、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髡钳[16],称[17]王家奴,随赵王敖至长安。贯高事明白,赵王敖得出,废[18]为宣平侯,乃进[19]言田叔等十余人。上尽召见,与语,汉廷臣毋能出其右者[20],上说,尽拜[21]为郡守、诸侯相。叔为汉中守十余年,会高后崩[22],诸吕[23]作乱,大臣诛之,立孝文帝。
【译文】
[1]会:恰巧,正好。反:谋反,造反。
[2]汉七年:陈豨反代应在汉十年(前197),原文有误。汉七年(前200)发生的是韩王信的叛乱。
[3]高祖:汉高祖刘邦。
[4]案:盛食物的木制器具,形似托盘,下有足。
[5]箕踞:古时席地而坐,若前伸两足,手扶膝,像箕状,是傲慢不敬之容。
[6]张王:即赵王张敖。
[7]上:皇帝。备:周全。
[8]先人失国:前206年,张敖死去的父亲张耳,曾随项羽入关,分封赵地为常山王。第二年,受到陈馀袭击,失国,只好投奔刘邦。后被刘邦封为赵王。先人,死去的长辈,此指死去的父亲。
[9]微:没有,假如没有。
[10]虫出:这里用齐桓公死不能下葬以至尸体生蛆的典故表达死而不能下葬意。事见《齐世家》。虫,指蛆。
[11]倍:通“背”。
[12]弑:杀。只用于臣杀君,子杀父。
[13]诏:皇帝发布的命令文告。
[14]就系:投案被捕。系,捆绑。
[15]罪三族:罪连三族。三族,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是父族、母族、妻族。
[16]赭衣:古代犯人所穿的赤褐色的囚服。髡:古刑罚一种,剃去男人的头发。钳:古代刑具,用金属制成,套在犯人脖子上。
[17]称:指自称。
[18]废:废黜。
[19]进:引荐,推荐。
[20]毋:通“无”。出其右者:古人以右为尊,这里指没有能超出田叔他们的人。
[21]拜:拜官授职。
[22]高后:即吕后,吕雉。崩:帝、后死去称“崩”。
[23]诸吕:指高后吕雉家族的侄孙辈的人。
【原文】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问之曰:“公知天下长者乎?”对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长者也,宜知之。”叔顿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孟舒坐虏大入塞盗劫[1],云中尤甚,免。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虏曾[2]一入,孟舒不能坚守,毋故[3]士卒战死者数百人。长者固[4]杀人乎?公何以言孟舒为长者也?”叔叩头对曰:“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夫贯高等谋反,上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钳,随张王敖之[5]所在,欲以身死之[6],岂自知为云中守哉!汉与楚相距[7],士卒罢敝[8]。匈奴冒顿新服北夷[9],来为边害,孟舒知士卒罢敝,不忍出言[10],士争临[11]城死敌,如子为父,弟为兄,以故死者数百人。孟舒岂故驱[12]战之哉!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于是上曰:“贤哉孟舒!”复召孟舒以为云中守。
【译文】
[1]坐虏大入塞盗劫:因敌人大举侵犯边塞劫掠、抵御不力而犯罪。坐,犯罪,触犯刑律。
[2]曾:才,只。
[3]毋故:无缘无故,没有道理。毋,通“无”。
[4]固:固然,本该。
[5]之:到,往。
[6]死之:为赵王而死。
[7]距:通“拒”,对抗。
[8]罢敝:疲劳困苦。罢,通“疲”。
[9]匈奴:古代生活在中国北部的一个游牧民族,他们强悍、善骑射。冒顿:秦末汉初匈奴单于名称。新服北夷:指冒顿征服匈奴北方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五个部族。
[10]出言:指发出作战命令。
[11]临:到,这里指登城。死敌:和敌人拼死作战。
[12]故:故意。驱:驱赶,驱使。
【原文】
后数岁,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杀故[1]吴相袁盎,景帝召田叔案[2]梁,具[3]得其事,还报。景帝曰:“梁有之乎?”叔对曰:“死罪!有之。”上曰:“其事安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为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诛[4],是汉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景帝大贤之,以为鲁[5]相。
【译文】
[1]故:从前,原来。
[2]案:通“按”,查办,审查。
[3]具:完全,全部。
[4]伏诛:伏法处死。
[5]鲁:汉初封国名,在今山东南部。
【原文】
鲁相初到,民自言相,讼王[1]取其财物百余人。田叔取其渠率[2]二十人,各笞[3]五十,余各搏[4]二十,怒之曰:“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鲁王闻之大惭,发中府[5]钱,使相偿之。相曰:“王自夺之,使相偿之,是王为恶而相为善也。相毋与偿之。”于是王乃尽偿之。
【译文】
[1]讼:责备,指责。王:鲁共王刘余,景帝子。
[2]渠率:通“渠帅”,首领。
[3]笞:古代五刑之一,用竹板或荆条打人的背部或臀部。
[4]搏:击,拍。指打手掌。
[5]中府:内府,皇室的仓库。
【原文】
鲁王好猎,相常从入苑[1]中,王辄[2]休相就馆舍,相出,常暴[3]坐待王苑外。王数使人请相休,终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独何为就舍!”鲁王以故不大出游。
【译文】
[1]苑:古代养禽兽的园林。
[2]辄:往往,总是。
[3]暴:通“曝”,晒。
【原文】
数年,叔以官卒[1],鲁以百金祠[2],少子仁不受也,曰:“不以百金伤先人名。”
【译文】
[1]以官卒:在任上死去。以,于,在。
[2]祠:春祭。这里指祭礼。
【原文】
仁以壮健为卫将军舍人[1],数从击匈奴。卫将军进言[2]仁,仁为郎中。数岁,为二千石丞相长史,失官。其后使刺举三河[3]。上东巡,仁奏事有辞,上说,拜为京辅[4]都尉。月余,上迁拜为司直。数岁,坐太子事[5]。时左丞相[6]自将兵,令司直田仁主[7]闭守城门,坐纵[8]太子,下吏诛死。仁发兵,长陵令车千秋上变[9]仁,仁族[10]死。陉城今在中山国。
【译文】
[1]卫将军:卫青。舍人:王公权贵的亲近左右,家臣。
[2]进言:向皇帝推荐。
[3]刺举:侦视纠察。三河:指河南郡、河内郡、河东郡。
[4]京辅:即“京畿”,京都。
[5]太子事:前91年,太子刘据被江充诬陷,刘据擅自发兵杀死江充,又与丞相刘屈牦战于长安城内,兵败逃出城门。不久为汉兵围追自缢而亡。
[6]左丞相:文帝二年(前178)以后只设丞相,这里的“左”字是衍文。此处指丞相刘屈牦。
[7]主:主持,掌管。
[8]纵:放跑。
[9]上变:上书报告田仁兵变。
[10]族:刑及父母妻子。
【原文】
太史公曰:孔子称曰“居是国必闻其政[1]”,田叔之谓乎!义不忘贤,明[2]主之美以救过。仁与余善,余故并论之。
【译文】
[1]居是国必闻其政:这里引语有误,《论语·学而》有“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
[2]明:彰明。
【原文】
褚先生[1]曰:“臣为郎时,闻之曰田仁故与任安相善。任安,荥阳人也。少孤贫困,为人将车[2]之长安,留,求事为小吏,未有因缘[3]也,因占著名数[4]。武功,扶风西界小邑也,谷口蜀栈道近山。安以为武功小邑,无豪[5],易高[6]也,安留,代人为求盗、亭父[7]。后为亭长。邑中人民俱出猎,任安常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当壮剧易[8]处,众人皆喜,曰:“无伤也,任少卿分别[9]平,有智略。”明日复合会,会者数百人。任少卿曰:“某子甲何为不来乎?”诸人皆怪其见[10]之疾也。其后除为三老[11],举为亲民[12],出为三百石长[13],治民。坐上行出游共帐[14]不办,斥免[15]。
【译文】
[1]褚先生:即褚少孙,是西汉元、成间博士,自称曾作侍郎。《史记》的某些部分由他补写。本篇“褚先生曰”以下文字由他补写。
[2]将车:驾车。
[3]因缘:机会。
[4]占:估计。著:著录,登记。名数:户籍情形及人口多少。
[5]豪:豪门大族。
[6]易高:容易提高地位。
[7]求盗、亭父:都是亭卒。亭,秦汉时十里一亭,设亭长、亭卒,掌管治安、诉讼之事。
[8]当壮:正年壮,壮年人。当,正值。剧易:艰难容易。
[9]分别:分析、辨别。
[10]怪:惊讶。见:认识。
[11]除:授职,任命。三老:汉代十亭一乡,乡设三老一职,主持教化之事。
[12]亲民:《史记会注考证》认为此职掌乡邑之事。
[13]三百石长:俸禄为三百石的官长。汉制,万户以上为令,俸禄千石至六百石;不足万户为长,俸禄五百石至三百石。三百石长,应是不足万户县的长官。
[14]共帐:供给皇帝出行所需的帷帐等器物。共,通“供”。
[15]斥免:废弃、罢免。
【原文】
乃为卫将军舍人,与田仁会,俱为舍人,居门下,同心相爱。此二人家贫,无钱用以事将军家监[1],家监使养恶啮马[2]。两人同床卧,仁窃言曰:“不知人哉家监也!”任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卫将军从此两人过平阳主[3],主家令两人与骑奴[4]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断席别[5]坐。主家皆怪而恶之,莫敢呵。
【译文】
[1]家监:官家,家臣。
[2]恶啮马:凶暴咬人的烈马。
[3]从此两人:使两人跟随。过:探望、探访。平阳主:即平阳公主,汉武帝姊,先为平阳侯曹寿妻,后嫁卫青。
[4]骑奴:骑马侍从主人的家奴。
[5]列:通“裂”,割。别:分别。
【原文】
其后有诏募择[1]卫将军舍人以为郎,将军取舍人中富给[2]者,令具[3]鞍马、绛衣[4]、玉具剑[5],欲入奏之。会贤大夫少府赵禹来过卫将军,将军呼所举舍人以示赵禹。赵禹以次问之,十余人无一人习事[6]有智略者。赵禹曰:“吾闻之,将门之下必有将类。传[7]曰:‘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8]。’今有诏举将军舍人者,欲以观将军而能得贤者文武之士也。今徒取富人子上之,又无智略,如木偶人衣[9]之绮绣耳,将奈之何?”于是赵禹悉召卫将军舍人百余人,以次问之,得田仁、任安,曰:“独此两人可耳,余无可用者。”卫将军见此两人贫,意[10]不平。赵禹去,谓两人曰:“各自具鞍马新绛衣。”两人对曰:“家贫无用具也。”将军怒曰:“今两君家自为贫,何为出此言?鞅鞅如有移[11]德于我者,何也?”将军不得已,上籍[12]以闻。有诏召见卫将军舍人,此二人前见,诏问能略相推第[13]也。田仁对曰:“提桴[14]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仁不及任安。”任安对曰:“夫决嫌疑,定是非,辩治官[15],使百姓无怨心,安不及仁也。”武帝大笑曰:“善。”使任安护北军[16],使田仁护边田谷于河上[17]。此两人立名天下。
【译文】
[1]募择:征募选择。
[2]富给:富足。
[3]具:准备。
[4]绛衣:深红色的衣服,汉朝宫中警卫所穿服装。
[5]玉具剑:剑口和把柄用玉装饰的剑。
[6]习事:指通晓事理。习,熟悉,通晓。
[7]传:古书。
[8]“不知其君”二句,和《荀子·性恶》“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语意相近。
[9]衣(yì):穿。
[10]意:内心。
[11]鞅鞅:通“怏怏”,不服气,不满意。移:施予,给予。
[12]籍:簿册。
[13]推第:推举评价。
[14]桴:鼓槌。
[15]辩治官:辨别自己管理的官员。辩,通“辨”。
[16]护:监护。北军:京城的卫戍部队。
[17]河上:黄河岸边。
【原文】
其后用任安为益州刺史,以田仁为丞相长史。
田仁上书言:“天下郡太守多为奸利[1],三河尤甚,臣请先刺举三河。三河皆内倚中贵人[2],与三公有亲属,无所畏惮,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是时河南、河内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3]也,河东太守石丞相[4]子孙也。是时石氏九人为二千石,方盛贵。田仁数上书言之。杜大夫及石氏使人谢[5],谓田少卿曰:“吾非敢有语言也,愿少卿无相诬污[6]也。”仁已刺[7]三河,三河太守皆下吏诛死。仁还奏事,武帝说,以仁为能不畏强御[8],拜仁为丞相司直,威振天下。
【译文】
[1]奸:行为不轨。利:谋私利。
[2]中贵人:皇帝宠幸的太监。
[3]杜:杜周。父兄子弟:亲属。《汉书·杜周传》记载是他的两个儿子任此二郡太守。
[4]石丞相:石庆。
[5]谢:道歉,谢罪。
[6]诬污:诬告玷污。
[7]刺:刺举。
[8]强御:强暴有势力的人。
【原文】
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将兵,使司直主城门。司直以为太子骨肉之亲,父子之间不甚欲近[1],去之诸陵,过[2]。是时武帝在甘泉[3],使御史大夫暴君[4]下责丞相“何为纵太子”,丞相对言“使司直部守城门而开太子”。上书以闻,请捕系司直。司直下吏,诛死。
【译文】
[1]不甚欲近:特别不想卷进去。近,靠近。
[2]过:指使太子通过城门而逃。
[3]甘泉:即甘泉宫,汉武帝建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甘泉山上的宫殿。
[4]暴君:即暴胜之。
【原文】
是时任安为北军使者护军,太子立车[1]北军南门外,召任安,与节[2]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武帝闻之,以为任安为详[3]邪,不傅[4]事,何也?任安笞辱北军钱官小吏,小吏上书言之,以为受太子节,言“幸与我其鲜好[5]者”。书上闻,武帝曰:“是老吏[6]也,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7]之,有两心。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诛死。
【译文】
[1]立车:停车。
[2]节:符节。
[3]详:通“佯”,假装。
[4]傅:通“附”,附和,归附。
[5]幸:希望。鲜好:指精锐的军队。这句话是太子所说。
[6]老吏:老于世故的官吏。
[7]合从:应和随从。
【原文】
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1]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2]富贵,祸积为祟[3]。故范蠡[4]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5]戒之。
【译文】
[1]常:常则,固定不变的法则。
[2]乘:坐,居。
[3]祟:鬼神给人的灾难,此指大的不可抵御的灾难。
[4]范蠡:春秋末期,越国大夫,帮助越王句践图强复国,消灭敌国。功成后,不肯接受赏赐爵位,离开越国,经商致富。后人常赞赏他功成身退得以善终的态度。
[5]慎:千万。
【译文】 #
田叔是赵国陉城人,他的祖先是齐国田氏的后代。田叔喜欢剑术,曾在乐巨公的住处向他学习黄、老的学说。田叔为人刻峭廉洁,并以此自得。他喜欢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交游。赵国人把他推荐给赵相赵午,赵午又在赵王张敖那里称道他,赵王任命他为郎中。任职几年,他峻切刚直清廉公平,赵王虽赏识他,却没有来得及提升他。
恰逢陈豨在代地谋反,汉七年(前200),高祖前去诛讨,途经赵国,赵王张敖亲端食盘献食,礼节十分恭敬,汉高祖却傲慢地平伸开两条腿坐着大骂他。当时,赵相赵午等几十人都为此发怒,对赵王张敖说:“您侍奉皇上礼节完备周全,现在对待您竟是如此,我们要求造反。”赵王咬破自己的指头出了血,说:“我的父亲失去了国家,没有陛下,我们会死后尸体生蛆无人收尸,你们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要再说了!”于是,贯高等议论说:“赵王是忠厚长者,不肯背弃皇上的恩德。”他们就私下里互相谋划弑杀皇上。恰好事情被发觉了,汉朝下命令逮捕赵王和谋反的群臣。于是,赵午等人都自杀了,只有贯高愿被囚系。这时,汉朝又下诏书说:“赵国有胆敢跟随赵王进京的罪及三族。”只有孟舒、田叔等十多人穿着赤褐色的囚衣,自己剃掉头发,颈上戴着刑具,假称赵王的家奴跟随赵王张敖到了长安。贯高等人谋反的事搞清楚了,赵王张敖得以释放出狱,被废黜为宣平侯,就推荐称赞田叔等十多人。皇上全部召见他们,跟他们谈话,认为朝中的大臣没有能超过他们的。皇上十分高兴,任命他们都做了郡守或诸侯的国相。田叔做汉中郡守十多年,正逢高后去世,诸侯作乱,大臣杀死他们,拥立了汉文帝。
汉文帝即位后,召见田叔问他说:“先生知道谁是天下忠厚长者吗?”田叔回答说:“臣哪里能够知道!”皇帝说:“先生是长者啊,应该能够知道。”田叔叩头说:“从前的云中郡太守孟舒是长者。”当时,孟舒因为抵御匈奴犯边抢劫不力而触犯刑律,云中郡遭侵犯抢劫尤为严重,被免职。文帝说:“先帝安置孟舒任云中郡太守十多年了,匈奴才入侵,孟舒就不能坚守,毫无道理地让士兵死掉几百人。长者本该杀人吗?先生怎么能说孟舒是长者呢?”田叔叩头回答说:“这就是孟舒为长者的原因。贯高等人谋反,皇上下达了确切明白的诏书,赵国有敢跟随赵王张敖的人罪及三族。然而,孟舒自己剃掉头发颈戴刑具,跟随赵王张敖到他要去的地方,想要为他效死,自己哪里料到要做云中郡太守呢!汉和楚长期对峙,士兵疲劳困苦。匈奴王冒顿刚刚征服北夷,又来我们边塞为害。孟舒知道士兵疲劳困苦,不忍心命令他们再作战,士兵们登城拼死作战,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兄长打仗一样。由于这个缘故,战死者有几百人。孟舒哪里是故意驱使他们作战呢!这就是孟舒是长者的原因。”于是,皇帝说:“孟舒真是贤德啊!”又召回了孟舒,让他重新做了云中郡太守。
几年后,田叔因犯法失去汉中郡太守的职务。梁孝王派人暗杀从前的吴国丞相袁盎,汉景帝召回田叔让他到梁国审查这个案件。田叔查清了这个案件的全部事实,回朝报告。汉景帝说:“梁王有派人暗杀袁盎的事吗?”回答说:“臣死罪!梁王有那件事!”皇帝说:“有罪证吗?”田叔说:“皇上不要过问梁王的事。”皇帝说:“为什么呢?”田叔说:“现在梁王如不伏法被处死,这是汉朝的刑法不能实行啊。如果他伏法而死,太后就会吃饭不香睡眠不安,这又是您的忧虑啊!”汉景帝非常赏识他,让他做了鲁国的丞相。
田叔刚刚到任,一百多位百姓主动找他,指责鲁王夺取财物的事情。田叔抓住为首的二十个人,每人笞打五十大板,其余的人各打手心二十,对他们发怒说:“鲁王不是你们的君主吗?怎么敢毁谤君主呢!”鲁王听说后,非常惭愧,从内库中拿出钱来让国相偿还他们。田叔说:“君王自己夺来的,让国相偿还,这是君王做坏事而国相做好事。国相不能参与偿还的事。”于是,鲁王就尽数偿还给百姓。
鲁王喜欢打猎,田叔经常跟随进入狩猎的苑囿,鲁王总是要他到馆舍中休息,田叔就走出苑囿,常常坐在露天地里等待鲁王。鲁王多次派人请他去休息,他终究不肯去休息,说:“我们鲁王暴露在苑囿中,我怎能独自到馆舍中呢!”鲁王因为这个缘故,不再大举出外游猎。
几年后,田叔在鲁国国相的任上死去,鲁王用一百斤黄金给他作祭礼。小儿子田仁不肯接受,说:“不能因为一百斤黄金损害先父的名声。”
田仁因为身体强健,做了卫青将军的门客,多次跟随他攻打匈奴。卫将军推荐称赞田仁,田仁做了郎中。几年后,担任了享有两千石俸禄的丞相长史,接着又失去职位。后来,派他侦视纠察河南、河东、河内三郡。皇帝到东方巡守,田仁奏事言辞精妙。皇帝很高兴,任命他做了京辅都尉。过了一个多月,皇帝又提升他做了司直。几年后,因太子谋反受到牵连。当时,左丞相刘屈牦亲自率领军队和太子作战,命令司直田仁负责关闭守卫城门,因田仁使太子从城门逃逸而犯罪,交给法官审理后处以死刑。一说田仁带兵到长陵,长陵令车千秋告发田仁叛变,田仁被灭族处死。陉城现在属于中山国。
太史公说:“孔子用称赞的口气说‘住到这个国家一定参与它的政务’,这样的话说的也是田叔吧!他有节义而不忘贤德,使君王之美发扬光大,还能纠正君王的过失。田仁和我关系很好,所以我把田叔田仁放在一起进行叙述。”
褚先生说:我做侍郎时,听到说田仁早先就和任安关系很好。任安是荥阳人,幼小时就成了孤儿,生活贫困,给别人驾驭车子到了长安,留了下来,想做一个小吏,没有机会,就了解估算一些地方著录户籍的情况及人口的多少等。武功是在扶风西边的小县,山谷口靠山处有通往蜀地的栈道。任安认为武功是一个小县,没有豪门大族,容易提高自己的地位,就留居下来,代替别人做求盗、亭父。后来做了亭长。县里的百姓都出城打猎,任安常常给人们分配麋鹿、野鸡、野兔等猎获物,合理安排老人、孩子和壮丁到或难或易的地方。大家都很高兴,说:“没有关系,任少卿分析辨别事情公平,有智谋。”次日又集合开会,聚会的有几百人。任少卿说:“某某的儿子名叫甲的,为什么不来呢?”大家都惊讶他认识人的迅速。后来,他被任命为乡中的三老,举荐为亲民之吏,主持乡邑之事,后又被任命为享受三百石俸禄的官长,管理百姓。由于皇帝出巡时陈设帷帐供给使用的事情没有做,被罢免官职。
这以后就做了卫青将军的门客,和田仁在一起,都做门客,住在将军府里,二人知心友爱。这二人都家中贫困,没有钱去买通将军的管家,管家让他们喂养主人的烈马。两人同床而眠,田仁悄悄地说:“太不了解人了,这个管家!”任安说:“将军尚且不了解人,何况他是管家呢?”一次,卫将军让他俩跟随自己拜访平阳公主,公主家的人让他们俩和骑奴同在一张席子上吃饭,这两人拔刀割裂席子和骑奴分席而坐。公主家的人都惊异而厌恶他俩,也没有谁敢大声呵斥。
后来,皇帝下诏书征募选拔卫将军的门客做自己的侍从官,将军挑选了门客中富裕的人,让他们准备好鞍马、绛衣和用玉装饰的剑,然后想去进宫报告。正好贤能的大夫、少府赵禹前来拜访卫将军,将军召集所举荐的门客给赵禹看。赵禹依次考问他们,十多个人中没有一个通晓事理有智谋的。赵禹说:“我听说,将军家中一定有能当将军一类的人才。古书说:‘不了解那个国君看一看他任用的人,不了解那个人看一看他结交的朋友。’现在皇帝下诏书命令举荐将军门客的原因,想要以此看一看将军能够得到怎样贤德的人和文武人才。现在只是挑选有钱人的子弟上报,这些人没有智谋,就像木偶人穿上锦绣衣服罢了,如今准备怎么办呢?”于是,赵禹召集卫将军的全部门客一百多人,又依次考问他们,发现了田仁、任安,说:“只有这两个人行啊,其余的都没有能够任用的。”卫将军看到这两个人贫困,内心愤愤不平。赵禹走后,对他们两人说:“各人自己去准备鞍子和新绛衣等。”两人回答说:“家中贫困,没有可用的东西。”卫将军发怒说:“现在您两位自己是贫穷的,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愤愤不平的样子好像对我有过恩德,这是为什么?”卫将军出于无可奈何,只得写了报告让皇帝闻知。皇帝下达诏书召集卫将军的门客,这两个人前去拜见,皇帝召见时询问他们的才智情况,让他们互相推举评价。田仁回答说:“手执鼓槌,站立军门,使部下甘心情愿为战斗而死,我不如任安。”任安回答说:“决断嫌疑,评判是非,辨别属下的官员,使百姓没有怨恨之心,我不如田仁。”汉武帝大笑着说:“好!”让任安监护北军,让田仁到黄河边监护边塞的屯田和生产谷物的事情。这两人马上名播天下。
后来,让任安做了益州刺史,让田仁做了丞相长史。
田仁曾上书给皇帝说:“天下各郡太守中很多人行为不轨而谋私利,三河地方尤为严重,臣请求首先侦视督察三河地区。三河地区的太守都在京城内有宠幸的太监为靠山,和三公有亲属关系,没有什么所畏惧忌惮的,应该先纠正三河太守来警告天下行为不轨的官吏。”当时,河南郡、河内郡太守都是御史大夫杜周的亲属,河东郡太守是丞相石庆的后代。这时石家有九人担任享受二千石俸禄的官吏,正处在兴盛显赫的势头。田仁多次上书谈及此事。御使大夫杜周和石氏派人来道歉,对田少卿说:“我不敢说三道四,希望少卿不要用诬告玷污我们。”田仁侦视督察三河后,三河太守都被送交法官审理后处以死刑。田仁回朝报告,汉武帝很高兴,认为田仁有才干,不畏惧横暴有权势的人,任命田仁做了丞相司直,声威震动天下。
后来,田仁遇上太子谋反事发,丞相亲自率领军队,命令司直田仁守卫城门。田仁认为太子和皇帝是骨肉之亲,不想卷进他们父子之间的冲突,就离开城门到各个陵寝去,使太子得以逃出城门。这时,汉武帝正在甘泉宫,派御史大夫暴胜之前来责问丞相:“为什么放跑太子?”丞相回答说:“我命令司直守卫城门,他却开门放了太子。”御史大夫上报给皇帝,请求批准逮捕司直。司直被送交法官审问后处死。
这时,任安担任北军使者护军,太子在北军的南门外停下车,召见任安,把符节给他,命他调动北军。任安下拜接受符节,进去后,把军门关上不再出来。汉武帝听说后,既认为任安是假装受节,不肯附和太子,又心怀疑惑。任安曾笞打羞辱北军掌管钱财的小吏,小吏趁机上书报告,揭发他接受太子符节。太子还说:“希望把好的军队交给我的事。”汉武帝看过报告,说:“这是老于世故的官吏,看到太子谋反的事发生,想要坐观胜败,看到谁胜利就附和顺从谁,有二心。任安犯有判死刑的罪很多,我常常让他活下来,现在竟心怀欺诈,有不忠之心。”把任安交法官审判,判处了死刑。
月亮圆了就会亏缺,事物极盛就会衰弱,这是天地间万物的规律。只知进取却不知后退,长时间居于富贵之位,也会因灾殃积累而给人带来祸难。所以,范蠡离开越国,不肯接受官职爵位,才名声传于后世,万年不被人遗忘,一般人哪能比得上他呢!后来者千万要以田仁、任安为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