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卷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等高贵品德。这些被班固视为“罪已不容于诛”(《汉书·游侠传》)的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司马迁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表现了进步的历史观和《史记》一书的人民性。当然,作者对那些被视为“朱家之羞”的“盗跖居民间者”式的豪侠却加以否定和鞭挞。同时,作者借儒形侠,又写公孙弘等的诛侠之举,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此类儒者的愤激之情,“真极用意文字”(姚苎田《史记菁华录》),难怪正统的封建史学家班固称此文是“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司马迁传》)。这又从另一角度显示了此文的进步性。
此文不但善于叙事,且叙事与议论相结合,处处倾泻“愤激”“不平之气”,且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文章结构严谨有序,前有叙论,为一篇之纲,后分叙诸侠之事,为叙论作注脚,“太史公曰”总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后辉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吴见思《史记论文》)。
【原文】
韩子[1]曰:“儒以文乱法[2],而侠以武犯禁[3]。”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4]于世云。至如以术[5]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6],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7]也,读书怀独行[8]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9]蓬户,褐衣疏食不厌[10]。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11]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12],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3],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14]其能,羞伐[15]其德,盖亦有足多[16]者焉。
且缓急[17],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8],伊尹负于鼎俎[19],傅说匿于傅险[20],吕尚困于棘津[21],夷吾桎梏[22],百里饭牛[23],仲尼畏[24]匡,菜色陈、蔡[25]。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26],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27]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28]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29]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30];跖、暴戾[31],其徒诵义[32]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33]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译文】
[1]韩子:即韩非。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
[2]儒:儒家学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乱法:破坏法度。
[3]侠:游侠者。武:勇武的行为。禁:禁令。
[4]二者:指儒、侠。讥:非难。学士:指儒生。称:被人称扬。
[5]术:方法。此处实指权术。
[6]辅翼:辅助。世主:当代的天子。
[7]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闾巷人:即平民百姓。
[8]怀:怀抱。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操节。
[9]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10]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厌:通“餍”,足。
[11]志:怀念。
[12]轨:车轨。“不轨”犹言“不合”。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
[13]果:坚定而不动摇。
[14]矜:自我夸耀。
[15]伐:夸耀。
[16]多:称赞。
[17]缓急:复词偏义,急迫。
[18]窘:困迫。井廪:水井和仓廪。按:《孟子·万章》及本书《五帝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
[19]伊尹:商汤贤臣。负: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俎:切肉的案板。按:《孟子·万章》与本书《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
[20]傅险:又作“傅岩”,地名。据《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参见《吕氏春秋·慎行论·求人》。
[21]棘津:古代河水名。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其人其事详见《齐太公世家》。
[22]夷吾:即管仲。桎梏(ɡù):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铐。《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杀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桎梏”云者,当指此事。
[23]百里:即百里奚。饭牛:喂牛。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奴,替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
[24]仲尼:即孔子。据《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阳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
[25]菜色:指饥饿的容颜。陈:陈国。蔡:蔡国。据《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
[26]犹然:尚且。菑:通“灾”。
[27]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浅陋。
[28]飨:享受。
[29]伯夷:殷末名士。据《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首阳山。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阳山。丑:认为可耻。
[30]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不以:不因为。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
[31]暴戾:凶暴残忍。
[32]诵义:称赞道义。
[33]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
【原文】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1],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2],与世沉浮[3]而取荣名哉!而布衣[4]之徒,设取予然诺[5],千里诵[6]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7],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8]?诚使乡曲[9]之侠,予[10]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11]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12]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13]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14]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15]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16],其势激[17]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18],声施[19]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20]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21]之徒,虽时当世之文罔[22],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23],设财役贫[24],豪暴侵凌[25]孤弱,恣[26]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27]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译文】
[1]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片面理论而故步自封的学者。或:有的。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狭小。
[2]卑论:低下的论点。侪(chái)俗:迁就世俗之人。侪,等、齐。
[3]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
[4]布衣:平民百姓。
[5]设:大。此指重视,看重。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然诺:应允。
[6]诵:通“庸”,从也。
[7]委命:托身。
[8]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间,中间。邪:通“耶”。
[9]乡曲:乡间、民间。“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
[10]予:通“与”,同。
[11]效功:比较功业。效,通“校”,比较。
[12]要:总之。功见:事功显现,意谓事情办成了。见,通“现”。
[13]靡:无,不。
[14]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爱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未曾说出。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又后文并未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
[15]藉:依靠。土:指封地。
[16]疾:声音洪亮。
[17]激:激荡。
[18]砥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
[19]施:延。
[20]排摈:排斥、抛弃。
[21]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
[22](hàn):违。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
[23]朋党宗强:结成帮派的豪强。比周:互相勾结。比,近。周,合。
[24]设财役贫:依仗自己的财富役使穷人。
[25]凌:侵犯。
[26]恣:放纵。
[27]猥:谬,错误。
【原文】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1]侠闻。所藏活[2]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3]不可胜言。然终不伐[4]其能、歆其德[5],诸所尝施[6],唯恐见之。振人不赡[7],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8],食不重味,乘不过[9]牛。专趋人之急[10],甚己之私。既阴脱[11]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12]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13]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14],而剧孟以任侠显[15]诸侯。吴楚反[16]时,条侯[17]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18],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19]云。剧孟行大类[20]朱家,而好博[21],多少年之戏[22]。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23]。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24]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25]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26]、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译文】
[1]鲁:指汉代封国名。用:因。
[2]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
[3]庸人:普通人。
[4]伐:自夸。
[5]歆:欣喜,自我欣赏。德:恩惠。
[6]尝施:曾经施舍。
[7]振:通“赈”,救济。赡:足。
[8]完采:完整的花纹。
[9](qú):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
牛”犹言用牛驾车。
[10]趋:奔走。急:危难。
[11]阴脱:暗中使其摆脱。季布原为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逃到濮阳隐藏在周家。后来刘邦悬赏捉拿他,周氏无奈将季布转到朱家那里。朱家通过汝阴侯夏侯婴劝说刘邦,赦免了季布,并重用他为中郎将等职。此处“阴脱”即指上述事实。见《季布栾布列传》。
[12]延颈:伸长脖子。此指急于相见、相交。
[13]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服侍他。
[14]周人:指洛阳人。商贾:做买卖。资:生活的资本。
[15]任侠:讲义气,抱打不平。显:显扬。
[16]吴、楚反:指吴、楚七国之乱。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合楚国、赵国、济南、胶东、菑川六国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亚夫率军平定。详见《吴王濞列传》。
[17]条侯:即周亚夫。
[18]传车:驿站所用的车驾。河南:汉朝郡名,此指洛阳。
[19]宰相:指周亚夫。亚夫为太尉,相当于副宰相。敌国:与一个国家相匹敌。此极言剧孟地位的重要。
[20]行:行为。大类:很像。
[21]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
[22]戏:游戏。
[23]千乘:千辆。古代一车四马谓之“乘”。
[24]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在汉代一斤或一镒黄金称一金。
[25]称:称颂。
[26]诸白:诸位姓白的。
【原文】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1]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2]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3],身所杀[4]甚众。以躯借交[5]报仇,藏命作奸剽攻[6],休乃铸钱掘冢[7],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8],窘急常得脱,若[9]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10],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11]。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12]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13]于心,卒发于睚眦[14]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15]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16]。非其任[17],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18]。”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19]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20]。”遂去[21]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22]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23]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24]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25]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26]之。”每至践更,数过[27],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28]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译文】
[1]相人:给人相面。《绛侯周勃世家》《外戚世家》分别载许负给周亚夫和薄姬等相面之事。
[2]孝文:汉文帝。
[3]阴贼:内心阴险狠毒。慨:愤慨。不快意:不满意。
[4]身所杀:亲自所杀。
[5]借:助。交:指朋友。
[6]命:指亡命。作奸:干坏事。剽攻:抢劫。
[7]休:止。掘冢:盗掘坟墓。
[8]适:遇到。天幸:上下保佑。
[9]若:或。
[10]更:改。折节:改变操行。俭:通“检”,检束,检点。
[11]薄望:怨恨小。
[12]振:救。
[13]著:附着。
[14]卒:通“猝”,突然。睚眦:怒目而视。
[15]负:依仗。
[16]嚼:通“釂”,干杯。
[17]非其任:不胜任。此指酒量不行。
[18]贼不得:抓不到杀人者。
[19]微知:暗中探知。
[20]不直:理屈。
[21]去:放走。
[22]多:称赞。
[23]箕倨:岔开两腿坐着,像簸箕之状,是一种无礼不恭敬的表现。倨,通“踞”。
[24]居邑屋:在家乡居住。邑屋,乡里。见:被。
[25]阴:暗中。属:通“嘱”。
[26]急:关心。践更:按汉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个月,称为卒更。贫苦者想得到雇更钱的,可由当出丁者出钱,每月二千钱,称践更。脱:免。
[27]数过:犹言多次轮到。
[28]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
【原文】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1]者以十数,终不听。客[2]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3]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4]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5]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6],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7]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8]。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9],出之;不可者,各厌[10]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11]。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12]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13]之。
及徙豪富茂陵[14]也,解家贫,不中訾[15],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16]:“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17]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18]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译文】
[1]居间:从中间调解。
[2]客:这里指门客。
[3]曲听:委屈心意而听从,以示对劝说人的尊重。
[4]幸:谦词,使我感到荣幸。
[5]他县:别的县。郭解是轵人,对洛阳而言,是外县之人。权:权力,实指声望。
[6]且:暂时。无用:不便听我的话。
[7]执:谨守。
[8]县廷:县衙门。
[9]之:前往。出:得到解决。
[10]厌:通“餍”,满足。
[11]严重:尊重。为用:替他出力。
[12]过:拜访。
[13]客:指郭解的门客。舍养:供养在自家房舍之中。
[14]徙:迁移。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按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为扩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数,“内实京师,外销奸滑”,迁移全国家财在三百万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前127),又迁郡国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郭解就在这时迁居茂陵。
[15]訾:通“资”,钱财。
[16]卫将军:指卫青。为言:替他谈话。
[17]权:权力。
[18]举:检举。
【原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和,闻其声,争交欢[1]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2]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3]。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4],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5]素不知解,解冒[6],因[7]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8]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9]。久之,乃得解。穷治[10]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11]大逆无道。”遂族[12]郭解翁伯。
【译文】
[1]交欢:结为友好朋友。
[2]已:不久。
[3]阙下:宫阙之下。
[4]亡:逃跑。
[5]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
[6]冒:冒昧。此指贸然相见。
[7]因:顺便。
[8]迹:追踪而来。
[9]口绝:灭口。
[10]穷治:深究其事,追问到底。
[11]当:判处。
[12]族:灭族。
【原文】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1]而无足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2],临淮兒长卿[3],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4]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5]者朱家之羞也。
【译文】
[1]敖:通“傲”,傲慢无礼。
[2]卤公儒:《汉书》写作“鲁公儒”。
[3]兒长卿:又作“倪长卿”。
[4]逡逡:谦虚退让的样子。
[5]乡:通“向”,从前。
【原文】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1]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2]乎!”於戏[3],惜哉!
【译文】
[1]不足采:不值得采取。
[2]既:尽。
[3]於戏:通“呜呼”,表感叹。
【译文】 #
韩非子说:“儒生以儒家经典来破坏法度,而侠士以勇武的行为违犯法令。”韩非对这两种人都加以讥笑,但儒生多为世人所称扬。至于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当代天子,功名都被记载在史书之中,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像季次、原宪,是平民百姓,用功读书,怀抱着特异的君子的德操,坚守道义,不与当代世俗苟合,当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在空荡荡的草屋之中,穿着粗布衣服,连粗饭都吃不饱。他们死了四百余年了,而他们的世代相传的弟子们却不知倦怠地怀念着他们。现在的游侠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已经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夸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这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吧!
况且危急之事,是人们时常能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廪时遇到了危难,伊尹曾背负鼎俎当厨师,傅说曾藏身傅岩服苦役,吕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经戴过脚镣与手铐,百里奚曾经喂牛当奴隶,孔子曾经在匡遭拘囚,在陈、蔡遭饥饿。这些人都是儒生所称扬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这样的灾难,何况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乱世的人呢?他们遇到的灾难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世俗人有这样的说法:“何必去区别仁义与否,已经受利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竟饿死在首阳山;而文王和武王却没有因此而损害王者的声誉。盗跖和庄残忍,而他们的党徒却歌颂他们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偷盗衣带钩的要杀头,窃取国家政权的却被封侯,受封为侯的人家就有仁义了”,这话并非虚假不实之言。
现在拘泥于片面见闻的学者,有的死守着狭隘的道理,长久地孤立于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观点迁就世俗,随世俗的沉浮而猎取荣耀和名声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义、应允能实现的美德,千里之外去追随道义,为道义而死却不顾世俗的责难,这也是他们的长处,并非随便就可做到的。所以,读书人处在穷困窘迫的情况下,愿意托身于他,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贤能豪侠中间的人吗?如果真能让民间游侠者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和力量,比对当今社会的贡献,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总之,从事情的显现和言必有信的角度来看,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侠客,没有听说过。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君王的亲属,依仗封国及卿相的雄厚财富,招揽天下的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这就比如顺风呼喊,声音并非更加洪亮,而听的人感到清楚,这是风势激荡的结果。至于闾巷的布衣侠客,修行品行,磨砺名节,好的名望传布天下,无人不称赞他的贤德,这是难以做到的。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摒弃他们,不在他们的文献中加以记载。从秦朝以前,平民侠客的事迹已经被埋没而不能见到,我很感遗憾。据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犯汉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有退让的精神,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假地树立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根据地附和他们的。至于那些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依仗财势奴役穷人,凭借豪强暴力欺凌孤独势弱的人,放纵欲望,自己满足取乐,这也是游侠之士认为可耻的。我哀伤世俗之人不能明察这其中的真意,却错误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与暴虐豪强之流的人视为同类,一样地加以嘲笑。
鲁国的朱家与高祖是同一时代的人。鲁国人都喜欢搞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却因为是侠士而闻名。他所藏匿和救活的豪杰有几百个,其余普通人被救的说也说不完。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赏他对别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别人的困难,首先从贫贱的开始。他家中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得连完整的彩色都没有,每顿饭只吃一样菜,乘坐的不过是个牛拉的车子。他一心救援别人的危难,超过为自己办私事。他曾经暗中使季布将军摆脱了被杀的厄运,待到季布将军地位尊贵之后,他却终身不肯与季布相见。从函谷关往东,人们莫不伸长脖子盼望同他交朋友。
楚地的田仲因为是侠客而闻名,他喜欢剑术,像服侍父亲那样对待朱家,他认为自己的操行赶不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出了个剧孟。洛阳人靠经商为生,而剧孟因为行侠显名于诸侯。吴、楚七国叛乱时,条侯周亚夫当太尉,乘坐着驿站的车子,将到洛阳时得到剧孟,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求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无所作为的。”天下动乱,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等同于本国的国家一样。剧孟的行为大致类似朱家,却喜欢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游戏。但是,剧孟的母亲死了,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有上千辆车子。等到剧孟死时,家中连十金的钱财也没有。这时,符离人王孟也因为行侠闻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
这时,济南姓的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侠而闻名。汉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类人全都杀死了。这以后,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纷纷出现了。
郭解是轵县人,字翁伯。他是善于给人相面的许负的外孙子。郭解的父亲因为行侠,在汉文帝时被杀。郭解为人个子矮小,精明强悍,不喝酒。他小时候残忍狠毒,心中愤慨不快时,亲手杀的人很多。他不惜牺牲生命去替朋友报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停下来就私铸钱币,盗挖坟墓,他的不法活动数也数不清。但能遇到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时常常脱身,或者遇到大赦。等到郭解年龄大了,就改变行为,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地施舍别人,而且对别人怨恨很少。但他自己喜欢行侠的思想越来越强烈。已经救了别人的生命,却不自夸功劳,但其内心仍然残忍狠毒,为小事突然怨怒行凶的事依然如故。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势力,同别人喝酒,让人家干杯。结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却强行灌酒。那人发怒,拔刀刺死了郭解姐姐的儿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发怒说道:“以弟弟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于是,她把儿子的尸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处。凶手窘迫,自动回来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郭解。郭解说:“你杀了他本来应该,我的孩子无理。”于是,放走了那个凶手,把罪责归于姐姐的儿子,并收尸埋葬了他。人们听到这消息,都称赞郭解的道义行为,更加依附于他。
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人们都躲避他,只有一个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郭解派人去问他的姓名。门客中有人要杀那个人,郭解说:“居住在乡里之中,竟至于不被人尊敬,这是我自己道德修养得还不够,他有什么罪过。”于是,他就暗中嘱托尉史说:“这个人是我最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加以免除。”以后每到服役时,有好多次,县中官吏都没找这位对郭解不礼貌的人。他感到奇怪,问其中的原因,原来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于是,他就袒露身体,去找郭解谢罪。少年们听到这消息,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
洛阳人有相互结仇的,城中有数以十计的贤人豪杰从中调解,两方面始终不听劝解。门客们就来拜见郭解,说明情况。郭解晚上去会见结仇的人家,仇家出于对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听从了劝告,准备和好。郭解就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阳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多半不肯接受。如今你们幸而听从了我的劝告,郭解怎能从别的县跑来侵夺人家城中贤豪大夫们的调解权呢?”于是,郭解当夜离去,不让人知道,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调解,待我离开后,让洛阳豪杰从中调解,你们就听他们的。”
郭解保持着恭敬待人的态度,不敢乘车走进县衙门。他到旁的郡国去替人办事,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有关方面都满意,然后才敢去吃人家酒饭。因此,大家都特别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少年及附近县城的贤人豪杰半夜上门拜访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辆车子,请求把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供养。
待到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将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让郭解迁移。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向皇上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但是,皇上说:“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郭解于是被迁徙到茂陵。人们为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余万。轵人杨季主的儿子当县,是他提名迁徙郭解的。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杨县
的头。从此,杨家与郭家结了仇。
郭解迁移到关中,关中的贤人豪杰无论从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听到他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为好朋友。郭解个子矮,不喝酒,出门不乘马。后来,又杀死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有人又把告状的在宫门下给杀了。皇上听到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郭解逃跑,把他母亲安置在夏阳,自己逃到临晋。临晋籍少公平素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会见他,顺便要求他帮助出关。籍少公把郭解送出关后,郭解转移到太原。他所到之处,常常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逐郭解,追踪到籍少公家里。籍少公无奈自杀,口供断绝了。过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并彻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发现一些人为郭解所杀的事,都发生在赦令公布之前。一次,轵县有个儒生陪同前来查办郭解案件的使者闲坐,郭解门客称赞郭解,他说:“郭解专爱做奸邪犯法的事,怎能说他是贤人呢?”郭解门客听到这话,就杀了这个儒生,割下他的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令他交出凶手,而郭解确实不知道杀人的是谁。杀人的人始终没查出来,不知道是谁。官吏向皇上报告,说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论道:“郭解以平民身份,玩弄权诈之术,因为小事而杀人。郭解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判处郭解大逆无道的罪。”于是,就诛杀了郭解翁伯的家族。
从此以后,行侠的人特别多,但都傲慢无礼没有值得称道的。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的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兒长卿,东阳的田君孺,虽然行侠却能有谦虚退让的君子风度。至于像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流,这些都是处在民间的盗跖罢了,哪里值得一提呢!这都是从前朱家那样的人引以为耻的。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状貌赶不上中等人材,语言也无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的人们,无论是贤人还是不肖之人,无论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都仰慕他的名声,谈论游侠的都标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声。谚语说:‘人可用光荣的名声作容貌,难道会有穷尽的时候吗?’唉,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