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卷
十二诸侯年表第二(表略)
《太史公自序》强调:“幽厉之后,周室衰微,诸侯专政,《春秋》有所不纪;而谱牒经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
《十二诸侯年表》年经国纬,谱列春秋之时的列国事件,共有十四栏,即周、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吴。除首栏周为共主外,实谱十三诸侯。因第二栏鲁象征《春秋》当一王之法,不计在十二数中,故表名《十二诸侯年表》。
《十二诸侯年表》与《三代世表》相接,划分上古史为两个时期。《三代世表》反映积德累善得天下的古朴时期,《十二诸侯年表》反映春秋霸政时期。《十二诸侯年表》断限起西周共和元年,讫孔子卒,即前841年至前476年,共366年。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因《十二诸侯年表》用周历纪年,而周敬王卒于公元前476年,故年表的下限绝对年代延伸了三年,这是为了便于纪年而作的变通处理。表序云,“自共和讫于孔子”,示意年表断限以重大历史事件为临界点,表现了司马迁杰出的历史断限理论。
《十二诸侯年表》摘载春秋时大事,书诸侯相攻,书篡弑之罪,书淫乱之事,书日食天变,书孔子、晏婴、子产等贤人事迹,书征伐会盟,皆精言摘要,“不骋其词”。周匡王二年载齐懿公“不得民心”;周景王二十年载郑火,“欲禳之,子产曰:不如修德”;周敬王四年载齐国彗星见,晏子曰:“田氏有德于齐可畏”。这些记载就是司马迁“综其终始”所得到的认识,故载于表中。表序阐述修撰史书的价值,曲折地表达了《史记》效《春秋》以当一王之法的目的。
【原文】
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1],至周厉王[2],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呜呼,师挚[3]见之矣!纣为象箸而箕子唏[4]。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5],《关雎》[6]作。仁义陵迟[7],《鹿鸣》[8]刺焉。及至厉王,以恶闻其过,公卿惧诛而祸作,厉王遂奔于彘[9],乱自京师始,而共和行政焉。是后或力政,强乘[10]弱,兴师不请天子[11]。然挟王室之义,以讨伐为会盟主,政由五伯[12],诸侯恣行,淫侈不轨,贼臣篡子滋起矣[13]。齐、晋、秦、楚其在成周[14]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15]之固,四国迭兴[16],更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17]。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18],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19],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20],王道备,人事浃[21]。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22]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23]。铎椒为楚威王[24]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25]。赵孝成王[26]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27]。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28],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29]。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30]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31],不可胜纪[32]。汉相张苍[33]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34],颇著文焉。
【译文】
[1]《春秋历谱谍》:泛指古代的年历和谱牒类典籍。《汉书·艺文志》载有《黄帝五家历》《古来帝王年谱》《帝王诸侯世谱》等书,共十八家,六百零六卷。
[2]周厉王:西周第十世国君姬胡,为政暴虐,在公元前841年被国人驱逐。
[3]师挚:鲁太师名挚,与孔子同时代人。周道衰微,雅乐失堕,他整理了王室音乐,在鲁国演奏《关雎》,得到了孔子的称赞,见《论语·泰伯》第十五章。
[4]纣为象箸而箕子唏:纣王骄奢淫逸,箕子见微知著而为之悲叹。象箸,象牙筷子,象征淫逸。箕子,纣王的叔父,他因谏纣不听而佯狂为奴。唏,悲叹声。
[5]衽席:卧具,喻夫妇之道。
[6]《关雎》:《诗经·周南》中的第一篇,本是一首民歌爱情诗,东周初年时的作品,后经文人加工改造成为贵族婚礼上的唱诗。《毛诗序》曲解说是歌颂文王夫妇道德的作品,司马迁根据鲁诗说认为《关雎》《鹿鸣》都是讽刺诗。
[7]陵迟:衰败。
[8]《鹿鸣》:《诗·小雅》中第一首诗,是贵族宴会宾客时的唱诗。
[9]彘:古邑名,在今山西省霍州市东北。
[10]力政:凭恃武力征伐。政,读“征”。乘:乘势欺凌。
[11]兴师不请天子:《论语·季氏》第二章,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周王室衰微,诸侯自专,征伐由己,但仍打着尊王的旗号为诸侯盟主,这就是春秋时代的兼并战争。
[12]五伯:即春秋五霸。伯,通“霸”,诸侯盟主。五伯有两说:《孟子·告子篇》赵岐注孟子说谓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为五伯。《荀子·王霸篇》则以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庐、越王句践为五伯。《史记》并存其说。这里指孟子说。《货殖列传》所叙五伯采荀子说。《天官书》兼包二说。
[13]贼臣篡子滋起矣:弑君的臣和杀父自立的儿子一个接一个起来了。滋起,频繁地发生。《太史公自序》说,春秋时代有弑君的臣三十六。
[14]成周:指西周盛世。
[15]阻、负、介、因:变文互义,都是具有凭恃的意思。三河:河东、河内、河南的总称。雍州:古九州之一,指今关陇地区。
[16]迭兴:更替兴起。
[17]文、武二句:指周初文王、武王所封的大国如鲁、卫、燕、蔡等反而被原来微小的而后兴起的五霸征服了。
[18]干七十余君:干,求。孔子周游列国,据《孔子世家》记载,曾到过宋、卫、陈、蔡、齐、楚、晋、曹等十多个国家。“干七十余君”,包括所求的一些诸侯大夫在内,但并无七十余君。这里凭传闻作夸张记述,用以形容孔子谋求用世的积极精神,不必指实。
[19]故西观周室五句:指孔子西去周王室观览图籍,论述历史记录和过去的传闻,依据鲁国历史的发展编次了《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前722),下迄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获麟。
[20]制:制定,引申为寄寓。义法:指《春秋》的褒贬笔法。例如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晋文公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
[21]王道备,人事浃:指《春秋》对王道和人伦的阐述十分完备和周洽。浃,同“洽”。
[22]褒讳挹损:蕴含了讽刺、褒奖、忌讳、贬抑的意思,偏重讳、损之义,指《春秋》以隐讳、刺讥为重点,表扬、增饰为辅。挹,“益”之借字。
[23]《左氏春秋》:又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是孔子同时代的鲁国史官左丘明解释《春秋》的书。《左传》以历史事实充实和解说《春秋》,因而是一部真正的编年史。
[24]楚威王:战国时楚国君,名熊商。
[25]《铎氏微》:《汉书·艺文志》春秋类有《铎氏微》三篇,楚太傅铎椒著。这是一本删取各种史书论述历史变迁、朝代兴亡的一部简编史书,早佚。
[26]赵孝成王:战国时赵国国君,名赵丹。
[27]《虞氏春秋》:《艺文志》儒家类有《虞氏春秋》十五篇,赵相虞卿著。《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说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等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篇目差异,可能是刘向校书时多分出了七篇。其书已佚不可考。(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子编儒家类有《虞氏春秋》一卷。
[28]秦庄襄王:战国末秦国国君,名子楚,秦始皇之父。
[29]《吕氏春秋》:又名《吕览》,为秦相吕不韦集门客所作,《艺文志》入杂家类。
[30]荀卿:战国时赵人,名况,著《荀子》三十三篇。孟子:战国时邹人,名轲,著《孟子》七篇。公孙固:齐闵王时人,著有《公孙固子》,《艺文志》记载为一篇,十八章,已佚。韩非:战国时韩国诸公子,名非,著有《韩非子》五十五篇。
[31]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从历史典籍中采录资料以著书。捃摭:收集,摘取。春秋:这里泛指典籍,不是孔子的《春秋》。
[32]不可胜纪:无法完全统计。
[33]张苍:西汉历算家,汉文帝时官至丞相,著有《终始五德传》。
[34]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董仲舒,西汉武帝时著名哲学家,长期任中大夫之职。西汉中大夫秩千石,相当于古制上大夫,故称“上大夫董仲舒”。推,推演,发挥。推《春秋》之义,即发挥《春秋》义理之书。《索隐》认为是指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按:先秦史书凡各国编年史泛指“春秋”;凡称专书必冠以他名,如《虞氏春秋》《吕氏春秋》;而孔子《春秋》享有专名,本文共三处:“兴于鲁而次《春秋》”,“推《春秋》之义”,“表见《春秋》《国语》”。故本文将泛指典籍的“春秋”用引号而不用书名号以资区别。
【原文】
太史公曰:儒者断其义[1],驰说者骋其辞[2],不务综其终始[3],历人取其年月[4],数家隆于神运[5],谱谍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6]。
【译文】
[1]儒者断其义:指儒家经传偏重阐明义理,对历史事实记述很少,不能叫历史书。
[2]驰说者聘其词:指纵横家、杂家的著述,这里指《铎氏微》《虞氏春秋》《吕氏春秋》等,虽谈说博辩,但没有系统地记述史实。
[3]不务综其终始:概指儒、纵横、杂家之书不探索历史兴亡本末。“综其终始”,是司马迁重要的历史观和方法论之一。
[4]历人取其年月:指历谱家的著述只记录些流水账式的年月,缺少史实。
[5]数家隆于神运:指阴阳家的著述空谈历史是天命循环,如张苍的《终始五德传》之类。隆,丰厚之意,引申为偏重。
[6]表见二句:这里是说《十二诸侯年表》的内容是将《春秋》《国语》所述史实,作一总其终始的轮廓摘要,以便观览。《国语》,记述春秋时的国别史,相传《左传》《国语》均左丘明所作。《左传》为《春秋》内传,《国语》为《春秋》外传。
【译文】 #
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这些古籍的时候,每每读到周厉王时,都会合书感叹万分说:“唉,周朝至厉王衰败,师挚早有预见,但还是无能为力。商纣王用象牙做筷子的时候,箕子也同样叹息。”周道颓废,诗人作《关雎》以男女情爱昭示仁义道德,但还是被贪婪和虚妄侵蚀。诗人作《鹿鸣》讥刺。厉王是最不喜欢别人说他的过失的人,三公九卿惧怕诛灭而作祸生乱。厉王只好出京师逃到彘这个地方避祸,祸乱从京师爆发,京师就由周公和召公联合执政。这以后,各诸侯以强凌弱,相互杀伐,动用军队根本就不用请示天子。挟持王室征讨攻伐,更有充当诸侯盟主者,政令均出自五霸。诸侯横行霸道,骄奢淫逸,行为不轨,置法度而不顾,乱臣贼子层出不穷。齐、晋、秦、楚在周建立的时候,均是微不足道的小诸侯,封邑大者方圆百余里,小者方圆五十里。而晋依仗三河之险,齐背靠东海,楚盘踞长江淮河之间,秦拥雍州险要。它们在周的四方兴起,充当各方霸主。当初,文王、武王褒封的大诸侯慑于他们的武力而服从于他们,所以孔子彰显王道,游说于七十余诸侯国君,却没有一个听他的主张。于是,孔子西行到周王室之地考察,讨论史籍记载和以前的旧闻,然后回到鲁国编撰《春秋》。上自鲁隐公,下至鲁哀公猎获麒麟的年份。简约文字,精练语句,删除繁冗,以定修史的意义和理法,以至王道齐备,人事周全。他有七十多个高徒凭口述而领会《春秋》要义,因为《春秋》礼有讥讽、谴责、抑扬、褒奖、忌讳之言语而不便于书写示众。鲁国君子左丘明害怕众弟子各持己见,各以所解,以至丧失孔子本意,所以依照孔子《春秋》论述详尽真实的记录成书,编撰成《左氏春秋》。铎椒任楚威王太傅,由于楚王不能全面理解《春秋》要义,他便抄摘其中关于国家兴衰成败的地方辑合成四十章名为《铎氏微》。赵孝成王的时候,虞卿上采《春秋》,下看近代各国形势,也编辑成八篇,是为《虞氏春秋》。吕不韦是秦庄襄王的相国,也上看前代古史,删减补合《春秋》,汇集当时六国局势,编成八览、六论、十二纪而成《吕氏春秋》。至于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等人往往抄摘《春秋》言论著书立说。这样的人事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汉代丞相张苍根据《春秋》编制历法。上大夫董仲舒推论《春秋》,著作了不少文章。
太史公说:“儒家截取其要义,辩论家取其雅词,都忽略其前后贯通的历史过程。历法家只取其年月记载,术数方士只要神意气韵,谱牒学者只是记录世系、谥号,他们都是片面地摄取,要从他们的抄录里了解全面的历史和要义是非常困难的。于是,我就编写《十二诸侯年表》,从共和到孔子辞世。列表反映《春秋》《国语》之要旨,学者所注意的兴盛衰败主要文件都抄录在这一篇中,为那些研究古文的人删繁留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