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纪第一
孟春 #
【题解】
本书十二月纪以阴阳五行学说为依据,阐明四季十二月的天文、历象、物候等自然现象,说明天子每月在衣食住行等方面所应遵守的规定,以及为顺应时气在郊庙祭祀、礼乐征伐、农事活动等方面所应发布的政令。要求天子行事制令都要“无变天之道,无绝地之理,无乱人之纪”。实际上,这十二月纪是作者构想的一年的施政纲领。本书十二月纪是阴阳明堂思想较早、较有系统的记载。
依五行学说,春季属木,阳气渐盛,万物萌生,是生养的季节。因此,天子发布政令要以宽厚仁恩为主旨,禁止杀伐伤生。天子要劝勉农桑,躬耕帝籍;要抚恤幼孤,赈济贫困;要演乐习舞,亲往观看。以此来顺应时气。
《孟春》、《仲春》、《季春》所统辖的十二篇文章都是以讲养生为主的。阐述养生的思想,也是为了与春天生养之季相应合。
一曰:
孟春之月(1),日在营室(2),昏参中(3),旦尾中(4)。其日甲乙(5),其帝太皞(6),其神句芒(7),其虫鳞(8),其音角(9),律中太蔟(10)。其数八(11),其味酸,其臭膻(12),其祀户(13),祭先脾。东风解冻(14),蛰虫始振(15),鱼上冰(16),獭祭鱼(17),候雁北。天子居青阳左个(18),乘鸾辂(19),驾苍龙(20),载青旂(21),衣青衣(22),服青玉,食麦与羊(23),其器疏以达(24)。
【注释】
(1)孟春:春季的第一个月,即夏历正月。
(2)日在营室:指视太阳运行的位置在营室宿。营室,二十八宿之一,在今飞马座。
(3)参:二十八宿之一,在今猎户座。中:指中星,即晨昏时刻出现在正南方中天的星宿。
(4)旦:平明,拂晓。尾:二十八宿之一,在今天蝎座。
(5)其:指孟春。甲乙:五行说把四时、十天干与五行相配,春季属木,甲乙也属木,所以说“其日甲乙”。下文“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户”等等,也都是把五帝、五神、五虫等配于五行之后,再配于四时。
(6)太皞(hào):即伏羲氏,本书把它作为五帝之一,五行家说他以木德称王天下,被尊为东方之帝、木德之君。
(7)句(ɡōu)芒:少氏之子,名重,辅佐木德之帝,被尊为木德之神。
(8)虫:古时对动物的总称。鳞:五虫(羽毛甲鳞倮)之一,指鱼龙之类。
(9)角: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
(10)律:律管,即定音的竹管。中(zhònɡ):相应。太蔟(còu):古代十二律之一。十二律分为阳律(六律)、阴律(六吕),它们的名称是:黄钟、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律);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六吕)。据说古人把葭莩(jiāfú)的灰塞在律管里,某月到了,与它相应的律管里的灰就飞动起来,这就叫律中某某;孟春之月,太蔟管中的灰飞动起来,所以叫“律中太蔟”。
(11)八:指木之成数。阴阳五行说认为天地生成五行,一天生水,二地生火,三天生木,四地生金,五天生土;因为阴阳不相配不能相成,所以又六地成水,七天成火,八地成木,九天成金,十地成土。天生木之数是三,天地相配成木之数是八。
(12)臭(xiù):气味。膻:五臭(膻焦香腥朽)之一。
(13)祀:祭祀。户:户祀,五祀(户灶中霤门行)之一。古人认为春天阳气上升,蛰伏的动物开始活动,由户而出,所以孟春要举行户祀。
(14)东风:春风。五方、春季都属木,所以称春风四时与五行相配,东方、为东风。
(15)蛰(zhé)虫:藏伏的动物。
(16)鱼上冰:冬天寒冷之时,鱼伏在深水处,孟春天气渐暖,鱼就向上游到冰层下。
(17)獭(tǎ)祭鱼:水獭将捕得的鱼陈列在水边,古人称之为“獭祭鱼”。祭,杀。
(18)青阳左个:东向明堂的北侧室。古代帝王居住及宣布政教的明堂,按五行构筑,东向的叫青阳,南向的叫明堂,西向的叫总章,北向的叫玄堂,中央的叫太庙。除太庙只有一个太室之外,其余的在正堂两侧各有一个侧室,叫“个”,左侧室叫“左个”,右侧室叫“右个”,中间的正堂也叫太庙。天子按四时、五行的运行,每月换一个居室。
(19)鸾辂(lù):饰有鸾铃的车。鸾,鸾铃。辂,车。鸾本是青色凤鸟,这里称春天用的车为鸾辂,是取鸾凤色青。五色与五行相配,青属木,所以用青色的东西命名春天用的器物。下文的御用之物如青龙、青旋、青衣、青玉等都是为顺应春天的苍青之色。
(20)龙:高大的马。马高八尺以上为龙。
(21)载:(把旗帜)插在车上。旂(qí):古代绘有龙纹的旗帜。
(22)衣(yì)青衣:穿着青色的衣服。
(23)食麦与羊:五谷(麦黍稷麻菽)、五畜(鸡羊牛犬豕)与五行相配,麦属木,羊属火。古人认为吃东西要顺应时气,安生养性,而春气贵在调和,但还有冬日的余寒,所以吃与春同属木的谷物,并用属火之畜来御寒。
(24)器:指宗庙所用的器具。疏以达:指器物镂刻的纹理空疏而通达。
【译文】
第一:
孟春正月,太阳的位置在营室宿;初昏时刻,参宿出现在南方中天;拂晓时刻,尾宿出现在南方中天。孟春在天干中属甲乙,主宰之帝是太皞,佐帝之神是句芒,应时的动物是龙鱼之类的鳞族,声音是中和的角音,音律与太蔟相应。这个月的数字是八,味道是酸,气味是膻,要举行的祭祀是户祭,祭祀时,祭品以脾脏为尊。春风吹融了冰雪,蛰伏的动物开始苏醒活动,鱼儿从深水向上游到冰层下,水獭开始捕鱼,候鸟大雁从南往北飞行。天子居住在东向明堂的左侧室,乘坐饰有用青凤命名的响铃的车子,车前驾着青色的马,车上插着绘有龙纹的青色旗帜;天子穿青色的衣服,佩戴青色的饰玉,吃的食物是麦子和羊肉,使用的器物纹理空疏而通达。
是月也,以立春。先立春三日,太史谒之天子(1),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2)。”天子乃斋。立春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3),以迎春于东郊;还,乃赏公卿、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4),行庆施惠,下及兆民。庆赐遂行(5),无有不当。乃命太史,守典奉法(6),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离不忒(7),无失经纪(8)。以初为常(9)。
【注释】
(1)太史:官名,负责记载史事、观测天文、制订历法等。谒:告。
(2)盛德:大德。古人认为春属木而有生育万物之德,所以说春季盛德在木。
(3)三公:辅佐天子的最高官吏,这里指太师、太傅、太保。九卿:指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
(4)相:三公。和:通“宣”。
(5)庆赐:指应该褒奖赏赐之事。遂:通达。
(6)守典奉法:遵奉六典八法。典,指六典,即治典、礼典、刑典、教典、政典、事典。法,八法,即官属、官职、官联、官常、官成、官法、官刑、官计。六典八法是治理邦国官府的法则制度。
(7)宿:指太阳所在的位置。离:指月亮所经过的地方。忒(tè):差错。
(8)经纪:纲常、法度,这里指日月星辰进退疾迟的度数。
(9)初:指作为历法计算起点的冬至点。当时人们认为冬至点在牵牛初度。常:法。
【译文】
这个月有立春的节气。立春前三天,太史向天子禀告说:“某日立春,大德在木。”天子于是斋戒,准备迎春。立春那天,天子亲自率领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东郊去迎接春的降临;迎春礼毕归来,就在朝中赏赐公卿、诸侯、大夫。并命令相国宣布教化,发布禁令,实行褒奖,施予恩惠,一直施及所有百姓。褒奖赏赐之事,要通达施行,不要有不当之处。于是命令太史遵奉六典八法,主管推算日月星辰运行的工作;太阳所在的位置、月亮所经过的地方,以及日月星辰运行的度数和轨迹,要计算得没有一点差错和失误。制定历法仍以冬至点在牵牛初度为准则。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1)。乃择元辰(2),天子亲载耒耜(3),措之参于保介之御间(4),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5)。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大夫九推。反(6),执爵于太寝(7),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皆御(8),命曰“劳酒”。
【注释】
(1)元日:吉日。
(2)元辰:吉辰。日为天干,辰为地支,所以有事于天(祈谷)用日,有事于地(耕帝籍)用辰。
(3)耒耜(sì):农具,犁。犁柄叫耒,铧叫耜。
(4)措:放置。参于:疑当作参乘(shènɡ),“于”为“乘”字之坏脱。保介:车右,即站在车上右侧保护君主的武士。之:与。御:御者,驾车的人。车右和御者都是参乘。
(5)躬:亲自。帝籍田:古时,天子有农田千亩,用民力耕作,来生产祭祀上帝的黍稷,所以称这千亩农田为帝籍田。又简称“帝籍”或“籍田”。
(6)反:同“返”,返回。
(7)爵:饮酒器。太寝:祖庙。
(8)御:侍,指陪天子饮酒。
【译文】
这个月,天子在吉日向上帝祈求五谷丰登。并选择好的时辰,亲自用车装载着耒耜,放在参乘——车右和御者中间,率领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帝籍田亲自耕作。推耒耜入土,天子推三下,三公推五下,卿、诸侯、大夫推九下。礼毕返回,天子在祖庙举行宴饮,慰劳群臣,三公、九卿、诸侯、大夫都去侍酒。这次宴饮命名叫“劳酒”。
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繁动(1)。王布农事,命田舍东郊(2),皆修封疆(3),审端径术(4)。善相丘陵阪险原隰(5),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6),必躬亲之。田事既饬(7),先定准直(8),农乃不惑。
【注释】
(1)繁:萌。动:生。
(2)田:指田畯,古代主管农事的官。舍:住。
(3)封疆:疆界,这里指田地的界限。
(4)审:周密,详细。端:端正。径、术:都是小路,这里指田间的小路。
(5)相(xiànɡ):考察。阪(bǎn):大坡。险:高低不平的地方。原:广阔平坦的地方。隰(xí):低洼潮湿的地方。
(6)道:同“导”,引导。
(7)饬(chì):通“敕”,申明,告诫。
(8)准直:指农产品的价格标准。
【译文】
这个月,上天之气下降,地中之气上升,天地之气混同一体,草木开始萌发。国君宣布农功之事,命令农官住在东郊,监督农民整治田界,审视并端正田间小路;很好地考察丘陵、山地、平原、洼地,各类土地适宜种什么谷物,各种谷物应用什么方法种植,要用这些教诲引导农民,而且务必亲自去做。农功之事布置完毕,先确定农产品的价格标准,农民才没有疑惑。
是月也,命乐正入学习舞(1)。乃修祭典,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无用牝(2),禁止伐木;无覆巢,无杀孩虫、胎夭、飞鸟(3),无麛无卵(4);无聚大众,无置城郭,掩骼霾髊(5)。
【注释】
(1)乐正:乐官之长。学:指太学。习舞:指教国子练习舞蹈。
(2)牺牲:供祭祀用的全色整个牲畜。牝(pìn):雌性的禽兽,这里指母牲。古人认为春天是生养万物之时,所以禁止在祭祀山林川泽时用母畜做牺牲。
(3)孩虫:幼兽。孩,幼。胎夭:在母腹中的小兽。夭,麋子叫夭,泛指小兽。飞鸟:刚学飞的小鸟。
(4)麛(mí):小鹿,泛指幼兽。卵:鸟卵。
(5)骼:枯骨。霾(mái):埋。髊(cī):带有腐肉的骨。孟春掩埋枯骨尸骸,表示顺应时气,崇尚仁恩。
【译文】
这个月,命令乐官进入太学教国子练习舞蹈。同时修订祭祀的规则,命令祭祀山林河流,不用母牲做祭品,禁止砍伐树木;不许捣翻鸟巢,不许杀害幼小的禽兽飞鸟,不许捕捉小兽和掏取鸟卵;不得聚集民众,不得建立城郭;要掩埋枯骨尸骸。
是月也,不可以称兵,称兵必有天殃(1)。兵戎不起,不可以从我始。无变天之道,无绝地之理,无乱人之纪(2)。
【注释】
(1)“不可”二句:称,举。古人认为孟春主生养,举兵杀戮有逆天道,所以要遭天殃。
(2)“无变天”三句:是说发布政令要顺应天地人三者的规律法则。纪,纲纪。
【译文】
这个月,不可以举兵征伐,举兵必定遭到天灾。在不能兴兵征伐的时节,兵戎之事不可以从我开始。发布政令不要违背自然的规律,不要无视土地的条件,不要扰乱人世的纲纪。
孟春行夏令(1),则风雨不时(2),草木早槁,国乃有恐;行秋令,则民大疫,疾风暴雨数至,藜莠蓬蒿并兴(3);行冬令,则水潦为败(4),霜雪大挚(5),首种不入(6)。
【注释】
(1)令:指政令。
(2)不时:不合时。
(3)藜(lí):像蒿一类的野草。莠(yǒu):像谷子但不结实的野草。
(4)潦(lǎo):雨水大的样子。
(5)挚(zhì):伤害。
(6)首种:指过冬的麦子。入:收成。
附《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五行相配表
【译文】
孟春正月如果发布应在夏天发布的政令,那么风雨就不能按时来去,草木就会过早干枯,人民就会感到惶恐;如果发布应在秋天发布的政令,那么,百姓就会遭受瘟疫,狂风暴雨就会多次袭来,野草就会蓬生;如果发布应在冬天发布的政令,那么大水就会毁害生物,霜雪就会严重地伤害庄稼,麦子就不能生成收获。
本生 #
【题解】
“本生”就是把保全生命作为根本。文章认为外物既可以养生,又可以伤生,而保全生命的方法在于正确地处理人与外物的关系。圣人重生轻物,“以物养性(生命)”,富贵之人则重物轻生,“以性养物”,这样做的结果必然导致伤生亡国。作者的这些议论,是为规劝骄奢淫逸的君主而发的,其思想主要源于杨朱一派的“贵己”学说。
二曰: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1)。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2)。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则失所为立之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则亦失所为修之矣。
【注释】
(1)撄(yīnɡ):触犯。
(2)天:指天所生育的生命。故:事。
【译文】
第二:
最初创造出生命的是天,养育生命并使它成长的是人。能够保养上天创造的生命而不摧残它,这样的人称作天子。天子一举一动都是把保全生命作为要务的。这是设立职官的由来。天子设立职官,正是用以保全生命啊。如今世上胡涂的君主,大量设立官职却反而因此妨害生命,这就失去设立职官的本来意义了。譬如整饬军备,是用以防备敌寇的。可是如今整饬军备却反而用以攻杀自己,那就失去了整饬军备的本来意义了。
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1),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物也者,所以养性也(2),非所以性养也(3)。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则不知轻重也(4)。不知轻重,则重者为轻,轻者为重矣。若此,则每动无不败。以此为君,悖;以此为臣,乱;以此为子,狂。三者国有一焉,无幸必亡。
【注释】
(1)抇(ɡǔ):搅浑,搅乱。
(2)性:生命。
(3)以性养:用生命供养外物。
(4)轻:喻物。重:喻身。
【译文】
水本来是清澈的,泥土使它浑浊,所以水无法保持清澈。人本来是可以长寿的,外物使他迷乱,所以人无法获得长寿。外物本应是供养生命的,不该损耗生命去追求它。可是如今世上胡涂的人多损耗生命去追求外物,这样做是不知轻重。不知轻重,就会把重的当作轻的,把轻的当作重的了。像这样,无论做什么,没有不失败的。持这种态度做君主,就会惑乱胡涂;持这种态度做臣子,就会败乱纲纪;持这种态度做儿子,就会狂放无礼。这三种情况,国家只要有其中一种,就无可幸免,必定灭亡。
今有声于此,耳听之必慊已(1),听之则使人聋,必弗听。有色于此,目视之必慊已,视之则使人盲,必弗视。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则使人喑(2),必弗食。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之贵富者,其于声色滋味也,多惑者。日夜求,幸而得之则遁焉(3)。遁焉,性恶得不伤?
【注释】
(1)慊(qiè):满足,惬意。
(2)喑(yīn):哑。
(3)遁:通“循”,这里指没有节制。
【译文】
假如有这样一种声音,耳朵听到它肯定感到惬意,但听了就会使人耳聋,人们一定不会去听。假如有这样一种颜色,眼睛看到它肯定感到惬意,但看了就会使人眼瞎,人们一定不会去看。假如有这样一种食物,嘴巴吃到它肯定感到惬意,但吃了就会使人声哑,人们一定不会去吃。因此,圣人对于声音、颜色、滋味这些东西,有利于生命的就取用,有害于生命的就舍弃,这是保全生命的方法。世上富贵的人,对于声色滋味这些东西,大多是胡涂的。他们日日夜夜地追求这些东西,幸运地得到了,就放纵自己不能自禁。这样,生命怎么能不受伤害?
万人操弓,共射一招(1),招无不中。万物章章(2),以害一生,生无不伤;以便一生(3),生无不长。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鼻臭矣(4),口敏矣,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5)。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谋而当,不虑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然;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惛(6)。此之谓全德之人。
【注释】
(1)招:射的目标,箭靶。
(2)章章:繁盛的样子。
(3)便:利。
(4)臭(xiù):这里指嗅觉灵敏。
(5)三百六十节:指人的周身所有关节。阴阳五行学说认为人的关节总数为三百六十五,与周天三百六十五度相应。这里是取其整数。利:通畅。
(6)惛(mèn):通“闷”,忧闷。
【译文】
一万人拿着弓箭,共同射向一个目标,那个目标没有不被射中的。万物繁盛茂美,如果用以伤害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没有不被伤害的;如果用以长养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没有不成长的。所以圣人制约万物,是用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生命完好无损,精神就和谐了,眼睛就明亮了,听觉就灵敏了,嗅觉就敏锐了,口齿就伶俐了,全身的筋骨就通畅舒展了。像这样的人,不用说话就能取信于人,不用谋划就做得合适,不用思考就处事得当。他们的精气通达天地,心神覆盖宇宙。对于外物,他们无不承受,无不包容,就像天地一样。他们上做天子而不骄傲,下做百姓而不忧闷。像这样的人,称得上是德行完全的人。
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不如贫贱。贫贱之致物也难,虽欲过之,奚由?出则以车,入则以辇(1),务以自佚(2),命之曰“招蹷之机”(3)。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4),郑卫之音(5),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则此论之不可不察也。
【注释】
(1)辇(niǎn):人推挽的车。
(2)佚(yì):同“逸”,逸乐。
(3)蹷(jué):病名,这里指脚不能行走。
(4)靡曼皓齿:指美色。靡曼,皮肤细腻。皓,洁白。
(5)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郑、卫两国的民间音乐。从孔子“放郑声”、“郑声淫”起,古人历来都视之为淫靡之音、乱世之音。
【译文】
富贵而不懂得养生之道,恰恰足以成为祸患,与其这样,还不如贫贱。贫贱的人获得东西很难,即使想要过度地沉湎于物质享受之中,又从哪儿去弄到呢?出门乘车,进门坐辇,极力使自己安逸舒适,这种车辇应该叫做“招致脚病的器械”。吃肥肉,喝醇酒,极力勉强自己吃喝,这种酒肉应该叫做“腐烂肠子的食物”。迷恋女色,陶醉于淫靡之音,极力使自己尽享安乐,这种美色、音乐应该叫做“砍伐生命的利斧”。这三种祸患都是富贵所招致的。所以古代就有不肯富贵的人了,这是由于重视生命的缘故;并不是用轻视富贵的虚名来夸耀自己,而是为保全生命。既然这样,那么以上这些道理是不可不明察的。
重己 #
【题解】
本篇旨在劝说君主要珍重自己的生命。珍重生命的办法是顺生而行,适欲节性,衣食住行、游观娱乐都要适度,只有这样才能“长生久视”。文中批评了对生命“慎之而反害之者”和“弗知慎者”,指出他们不达性命之情,不别死生存亡,逆生而动,其结果必然“死殃残亡”。
从养生的角度看,顺生节欲的思想带有某些合理的因素。
三曰:
倕(1),至巧也。人不爱倕之指,而爱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2),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3),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
【注释】
(1)倕(chuí):相传是尧时的巧匠。
(2)昆山:昆仑山。据说昆仑山产的玉石,用炉炭烧三天三夜,色泽也不改变。因此古人用“昆山之玉”指代上好的美玉。江汉:长江、汉水。传说江汉有夜明珠,因此古人用“江汉之珠”指代上好的珍珠。
(3)苍璧:含石多的玉。玑(jī):小而不圆的珍珠。
【译文】
第三:
倕是最巧的人,但是人们不爱惜倕的手指,却爱惜自己的手指,这是由于它属于自己所有而有利于自己的缘故。人们不爱惜昆山的美玉,江汉的明珠,却爱惜自己的一块次等玉石,一颗不圆的小珠,这是由于它属于自己所有而有利于自己的缘故。如今我的生命属于我所有,而给我带来的利益也是极大的。就贵贱而论,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足以同它相比;就轻重而论,即使富有天下,也不能同它交换;就安危而论,一旦失掉它,终身不可再得到。正是由于这三个方面的原因,有道之人对生命特别小心谨慎。
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不达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是师者之爱子也(1),不免乎枕之以糠;是聋者之养婴儿也,方雷而窥之于堂。有殊弗知慎者?
【注释】
(1)师:乐官,古代由盲人担任。这里指代盲人。
【译文】
有人虽然对生命小心谨慎,却反而损害了生命,这是由于不通晓生命的天性的缘故。不通晓生命的天性,即使对生命小心谨慎,又有什么益处?这正如盲人爱儿子,竟免不了把他枕卧在谷糠里,而眯了婴儿的眼睛;又如聋子养育婴儿,正当响雷的时候却抱着他在堂上向外张望,而使婴儿受到更大的惊吓。这种情况同不知小心谨慎的人相比,其实际效果又有什么不同?
夫弗知慎者,是死生存亡可不可未始有别也。未始有别者,其所谓是未尝是,其所谓非未尝非。是其所谓非,非其所谓是,此之谓大惑。若此人者,天之所祸也。以此治身,必死必殃;以此治国,必残必亡。
夫死殃残亡,非自至也,惑召之也。寿长至常亦然。故有道者不察所召,而察其召之者,则其至不可禁矣。此论不可不熟。
【译文】
对生命不知小心爱惜的人,他们对死生、存亡、可与不可从来没有分辨清楚。他们认为正确的从来都不是正确的,他们认为错误的从来都不是错误的。他们把错误的东西当作是正确的,把正确的东西当作是错误的,这种情况叫做“大惑”。像这种人,正是上天降祸的对象。持这种态度修身,自身必定遭祸,必定死亡;持这种态度治理国家,国家必定残破,必定灭亡。
死亡、灾祸、残破、灭亡,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找上来的,而是惑乱所招致的。长寿的得来也常是这样。所以,有道之人不去考察招致的结果,而考察招致它们的原因,那么,结果的实现自然就不可遏止了。这个道理不可不深知。
使乌获疾引牛尾(1),尾绝力勯(2),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其棬(3),而牛恣所以之,顺也。世之人主贵人,无贤不肖,莫不欲长生久视,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之长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
【注释】
(1)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力士,以勇力仕秦武王。
(2)勯(dān):竭尽。
(3)五尺:古代尺小,当时的五尺约合今天一米多一些。棬(juàn):同“桊”,牛鼻环。
【译文】
假使叫古代的大力士乌获用力拽牛尾,即使把力气用尽,把牛尾拽断,也不能让牛跟着走,这是违背牛的习性的缘故。如果叫一个小孩牵着牛鼻环,牛就会顺从地听任所往,这是由于顺应牛的习性的缘故。世上的人君、贵人,不论贤与不贤,没有不想长寿的。但是他们每日都在违背生命的天性,即使想要长寿,又有什么益处?大凡生命长久都是顺应它的天性的缘故,使生命不顺的是欲望,所以圣人一定首先节制欲望,使之适度。
室大则多阴,台高则多阳;多阴则蹷(1),多阳则痿(2)。此阴阳不适之患也。是故先王不处大室,不为高台,味不众珍,衣不热(3)。
热则理塞,理塞则气不达;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4),中大鞔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昔先圣王之为苑囿园池也(5),足以观望劳形而已矣(6);其为宫室台榭也(7),足以辟燥湿而已矣(8);其为舆马衣裘也,足以逸身暖骸而已矣(9);其为饮食酏醴也(10),足以适味充虚而已矣;其为声色音乐也,足以安性自娱而已矣。五者,圣王之所以养性也,非好俭而恶费也,节乎性也。
【注释】
(1)蹷:这里指寒蹷,是一种手足逆冷的病症,古人认为是阴气盛所致。
(2)痿:一种肢体萎弱无力的病症,古人认为主要是阳气盛而五脏内热所致。蹷、痿之疾都会使人肢体不能活动。
(3)(dǎn):通“亶”,厚。
(4)中:指胸腹。鞔(mèn):通“懑”,闷胀。
(5)苑(yuàn)、囿(yòu):都是畜养禽兽的地方,大的叫苑,小的叫囿。
(6)劳形:活动身体。古人把劳形作为养生之道的一个重要内容。
(7)台:高而平的建筑物,一般供远眺、游观之用。榭(xiè):建在高土台上的敞屋。
(8)辟:同“避”。
(9)骸:形骸,人的身体。
(10)酏(yí):稀粥,可用来酿酒。醴(lǐ):甜酒。
【译文】
房屋过大,阴气就会过盛;台过高,阳气就会过盛。阴气过盛就会生蹷疾,阳气过盛就会得痿病。这是阴阳不适度带来的祸患。因此,古代帝王不住大房,不筑高台,饮食不求丰盛珍异,衣服不求过厚过暖。衣服过厚过暖脉理就会闭结,脉理闭结气就会不通畅。饮食丰盛珍异胃就会过满,胃过满胸腹就会闷胀,胸腹闷胀气就会不通畅。在气不通畅的状态下还想求得长生,能办到吗?从前,先代圣王建造苑囿园池,规模只要足以游目眺望、活动身体就行了;他们修筑宫室台榭,大小高低只要足以避开干燥和潮湿就行了;他们制作车马衣裘,只要足以安身暖体就行了;他们置备饮食酏醴,只要足以合口味、饱饥肠就行了;他们创作音乐歌舞,只要足以使自己性情安乐就行了。这五个方面是圣王用来养生的。他们之所以要这样,并不是喜好节俭,厌恶糜费,而是为了调节性情使它适度啊。
贵公 #
【题解】
本篇旨在阐述君主治国、治天下“必先公”的道理。文章认为,君主只有先做到“公”,才能实现“天下平”,“平得于公”。文章提出,天地至公“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劝说君主效法天地,这与老子提倡的“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的思想是一致的。文章提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这显然是针对君主而发的,但其目的仍在于强调“万民之主,不阿一人”,并非主张天下当由天下人治理。
四曰:
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1)。平得于公。尝试观于上志(2),有得天下者众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于公。故《鸿范》曰(3):“无偏无党(4),王道荡荡。无偏无颇(5),遵王之义(6)。无或作好,遵王之道。无或作恶(7),遵王之路。”
【注释】
(1)平:指政治清明安定。
(2)尝:试。“尝试”为同义连用。上志:古代记载。
(3)《鸿范》:《尚书·周书》中的一篇,一作《洪范》。鸿,大。范,法。
(4)无:通“毋”,不要。偏:不平。党:结党。
(5)颇:不正。
(6)遵:沿着……走。义:道理,法度。
(7)恶(wù):憎恶。
【译文】
第四:
从前,先代圣王治理天下,一定把公正无私放在首位。做到公正无私,天下就安定了。天下获得安定是由于公正无私。试考察一下古代的记载,曾经取得天下的人是相当多的了。如果说他们取得天下是由于公正无私,那么他们丧失天下必定是由于偏颇有私。大凡立君的本意,都是出于公正无私。所以《鸿范》中说:“不要偏私,不要结党,王道多么平坦宽广。不要偏私,不要倾侧,遵循先王的法则。不要滥逞个人偏好,遵循先王的正道。不要滥逞个人怨怒,遵循先王的正路。”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
伯禽将行(1),请所以治鲁。周公曰(2):“利而勿利也。”
荆人有遗弓者(3),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4):“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
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5)。
【注释】
(1)伯禽:周公旦之子,鲁国始祖。周公相成王,留在东都洛阳,成王封伯禽于鲁。
(2)周公:姬姓,名旦,周武王之弟,辅佐武王灭商,建立周王朝。相传周代的礼乐制度都是周公制定的。
(3)荆:古代楚国的别称。因楚国原建国于荆山一带,故名“荆”。
(4)老聃(dān):春秋战国时楚人,曾为周藏书室史官。相传《老子》(又名《道德经》)一书为老聃所著。
(5)三皇五帝:传说中的远古帝王。一般的说法是,三皇指伏羲(xī)、神农、燧人,五帝指黄帝、颛顼(zhuānxū)、帝喾(kù)、尧、舜。本书十二月纪则以太皞(伏羲)、炎帝(神农)、黄帝、少皞、颛顼为五帝。
【译文】
天下不是某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阴阳相和,不只长养一种物类。甘露时雨,不偏私某一种生物。万民之主,不偏袒某一个人。
伯禽将去鲁国,临行前请示治理鲁国的方法。周公说:“施利给人民而不谋取私利。”
有个荆人丢了弓,却不肯去寻找,他说:“荆人丢了它,荆人得到它,又何必寻找呢?”孔子听到这件事说:“他的话中去掉那个‘荆’字就合适了。”老聃听到以后说:“再去掉那个‘人’字就合适了。”像老聃这样的人,算是达到公的最高境界了。
天地是多么伟大啊,生育人民而不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子孙,成就万物而不占为己有。万物都承受它的恩泽,得到它的好处,然而却没有哪一个知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这也正是三皇五帝的品德。
管仲有病(1),桓公往问之(2),曰:“仲父之病矣(3)。渍甚(4),国人弗讳(5),寡人将谁属国(6)?”管仲对曰:“昔者臣尽力竭智,犹未足以知之也;今病在于朝夕之中,臣奚能言?”桓公曰:“此大事也,愿仲父之教寡人也。”管仲敬诺,曰:“公谁欲相?”公曰:“鲍叔牙可乎?(7)”管仲对曰:“不可。夷吾善鲍叔牙。鲍叔牙之为人也,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于人(8);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勿已(9),则隰朋其可乎(10)?隰朋之为人也,上志而下求(11),丑不若黄帝(12),而哀不己若者。其于国也,有不闻也;其于物也,有不知也;其于人也,有不见也。勿已乎,则隰朋可也。”
【注释】
(1)管仲:春秋齐人,名夷吾,字仲。初事公子纠,与齐桓公为敌;后由鲍叔牙推荐,为桓公相,尊称“仲父”。
(2)桓公:指齐桓公。春秋齐国国君,姜姓,名小白,公元前685年—前643年在位,为春秋五霸之首。
(3)仲父之病矣:“病”上当有“疾”字。疾,病。病,病重。
(4)渍:病。
(5)国人弗讳:指发生国人不可避忌的事,即病死。国人,居住在国都的自由民。讳,避忌。
(6)属(zhǔ):托付。
(7)鲍叔牙:齐大夫,管仲的好友,以知人著称。
(8)比:并列,齐等。
(9)勿已:等于说“不得已”。
(10)隰(xí)朋:齐大夫。
(11)上志:记识上世贤人而效法他们。下求:即下问。凡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少,以上问于下,都称“下问”。
(12)丑:用如动词,以……为羞耻。
【译文】
管仲有病,桓公去探问他,说:“仲父您的病相当重了。如果病情危急,发生国人无法避忌的事,我将把国家托付给谁呢?”管仲回答说:“过去我尽心竭力,尚且不足以明白这件事;如今病得危在旦夕,又怎么能谈论它呢?”桓公说:“这是大事啊,望您能教导我。”管仲恭敬地答应了,说:“您想用谁为相?”桓公说:“鲍叔牙行吗?”管仲回答说:“不行。我跟鲍叔牙很要好。鲍叔牙的为人,清白廉正;看待不如自己的人,不屑与之为伍;偶一闻知别人的过失,便终生不忘。不得已的话,隰朋大概还行吧。隰朋的为人,既能记识上世贤人而效法他们,又能不耻下问,自愧其德不如黄帝,又怜惜不如自己的人。他对于国政,不该打听的就不去打听;他对于事务,不需要了解的就不去了解;他对于别人,没必要关注的就不去关注。不得已的话,那么隰朋还行。”
夫相,大官也。处大官者,不欲小察(1),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2),大勇不斗,大兵不寇。
桓公行公去私恶,用管子而为五伯长(3);行私阿所爱,用竖刀而虫出于户(4)。
【注释】
(1)欲:应该。小察:在小处苛求。
(2)豆:古代食器,这里用如动词,置豆。
(3)五伯(bà):通常写作“五霸”,指春秋时势力强大称雄一时的五个诸侯首领。通行的说法,五霸指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本书《当染》等篇则把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列为春秋五霸。伯,长,首领。
(4)竖刀(diāo):齐桓公的近侍。他书或作“竖刁”。虫出于户:桓公死,竖刀参与乱齐国,桓公五子争立,无人主丧,尸体停在床上六十多天不予殡殓,以至尸虫流出门外。
【译文】
国相,是一种很高的职位。居于高位的人,不应该在小处苛求,不应该玩弄小聪明。所以说:高超的木匠不去亲自动手砍削,高超的厨师不去亲自排列食器,大勇之人不去亲自格斗厮杀,正义之师不去劫掠为害。
桓公行公正,抛却私恨,起用管子而成为五霸之长;行偏私,庇护所爱,任用竖刀而致使死后国家大乱,不得殡殓,尸虫流出门外。
人之少也愚,其长也智。故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日醉而饰服(1),私利而立公,贪戾而求王(2),舜弗能为。
【注释】
(1)饰:通“饬(chì)”,整顿。服:指丧服制度。据礼,居丧不饮酒食肉。
(2)戾(lì):贪暴。王(wànɡ):成就王业。
【译文】
人年幼的时候愚昧,岁数大了聪明。如果聪明而用私,不如愚昧而行公。天天醉醺醺的却要整饬丧纪,自私自利却要树立公正,贪婪残暴却要称王天下,这些即使舜也办不到。
去私 #
【题解】
本篇以尧舜禅让、祁奚荐贤、腹诛子几个事例,从不同角度说明何谓去私;指出君主只有“诛暴而不私”,才能成就王霸之业。
从标题看,本篇当与《贵公》为同一主旨,但思想倾向不像《贵公》那样属于老子学派。文中记述的几则故事,今天仍可作为借鉴。
五曰:
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1),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2)。
【注释】
(1)烛:照明。
(2)遂:成。
【译文】
第五:
天覆盖万物,没有偏私;地承载万物,没有偏私;日月普照万物,没有偏私;春夏秋冬更迭交替,没有偏私。天地、日月、四季施与恩德,于是万物得以成长。
黄帝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1)”
【注释】
(1)声禁重……室禁重:大意是,音乐、色彩、衣服、香料、饮食、宫室都要适当,禁止过度。重,过甚。按:这段意思与上下文无关,通篇也无此意,疑为《重己》篇所引,后人转写错误而混入本篇。
【译文】
黄帝说过:“音乐禁止淫靡,色彩禁止眩目,衣服禁止厚热,香料禁止浓烈,饮食禁止丰美,宫室禁止高大。”
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与其子而授禹:至公也。
【译文】
尧有十个儿子,但他不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传给了舜;舜有九个儿子,但他不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传给了禹:他们是最公正无私的了。
晋平公问于祁黄羊曰(1):“南阳无令(2),其谁可而为之?”祁黄羊对曰:“解狐可(3)。”平公曰:“解狐非子之雠邪(4)?”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雠也。”平公曰:“善。”遂用之。国人称善焉(5)。居有间(6),平公又问祁黄羊曰:“国无尉(7),其谁可而为之?”对曰:“午可(8)。”平公曰:“午非子之子邪?”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平公曰:“善。”又遂用之。国人称善焉。孔子闻之曰:“善哉,祁黄羊之论也!外举不避雠,内举不避子。”祁黄羊可谓公矣。
【注释】
(1)晋平公:春秋晋国国君,名彪,公元前557年—前532年在位。祁黄羊:晋大夫,名奚,字黄羊。据《左传·襄公三年》的记载,祁奚荐贤的事发生在晋悼公之时。
(2)南阳:古地名,在今河南济源一带。
(3)解(xiè)狐:晋大夫。
(4)雠(chóu):仇敌。
(5)国人:居住在国都的自由民。
(6)有间:有一定时间。
(7)尉:军尉,平时管理军政,战时兼任主将的御者。
(8)午:指祁午,祁黄羊之子。
【译文】
晋平公问祁黄羊说:“南阳缺个县令,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祁黄羊回答说:“解狐可以。”平公说:“解狐不是你的仇人吗?”祁黄羊回答说:“您问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不是问谁是我的仇人。”平公称赞说:“好!”就任用了解狐。国人对此都说好。过了一段时间,平公又问祁黄羊说:“国家缺个军尉,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祁黄羊回答说:“祁午可以。”平公说:“祁午不是你的儿子吗?”回答说:“您问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不是问谁是我的儿子。”平公称赞说:“好!”就又任用了祁午。国人对此又都说好。孔子听说了这件事,说:“祁黄羊的这些话太好了!推举外人不回避仇敌,推举家人不回避儿子。”祁黄羊可称得上公正无私了。
墨者有钜子腹(1),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2):“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
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
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子,人之所私也(3)。忍所私以行大义(4),钜子可谓公矣。
【注释】
(1)墨者:指战国时的墨家学派,创始人为墨翟。钜子:等于说“大师”。战国时墨家对本学派有重大成就的人的称呼。他书或作“巨子”。腹(tūn):人名。腹,姓;
,名。
(2)秦惠王:战国秦国国君,名驷,公元前337年—前311年在位。
(3)私:偏爱。
(4)忍:忍心,这里是忍心杀掉的意思。
【译文】
墨家有个大师腹住在秦国,他的儿子杀了人。秦惠王对腹
说:“先生您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又没有别的儿子,我已经下令给司法官不杀他了。希望先生您在这件事上听从我的话吧。”腹
回答说:“墨家的法律规定:‘杀人者处死,伤人者受刑。’这样做为的是严禁杀人、伤人。严禁杀人、伤人,这是天下的大理。大王您虽然赐给我恩惠,命令司法官不杀我的儿子,但是我腹
却不可不执行墨家的法律。”腹
没有应允惠王,最终杀了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人们所偏爱的,墨家大师腹
为遵循天下的大理忍心杀掉自己心爱的儿子,可算得上公正无私了。
庖人调和而弗敢食,故可以为庖。若使庖人调和而食之,则不可以为庖矣。王伯之君亦然。诛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贤者,故可以为王伯。若使王伯之君诛暴而私之,则亦不可以为王伯矣。
【译文】
厨师调和五味而不敢私自食用,所以可以做厨师。假使厨师调和五味却私自把它吃掉,那么这样的人就不可以做厨师了。成就王霸之业的君主也是如此。他们诛杀暴君,自己却不占有他的土地,而是把它分封给有德之人,所以能够成就王霸之业。假使他们诛杀暴君却把他的土地占为己有,那么这样的君主也就不能成就王霸之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