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纪第七
孟秋 #
【题解】
依五行学说,秋属金,是万物成熟凋落的季节。秋德肃杀,所以天子发布政令,应把惩治罪恶、征伐不义放在重要位置。“修法制,缮囹圄,具桎梏”,“戮有罪,严断刑”,“申严百刑,斩杀必当”;“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诘诛暴慢,以明好恶”。此时,农事已经完成,可以建都邑,筑城郭,完堤防,修宫室。到了季秋,天气已寒凉,应保存民力,命其入室休息。天子要举行傩祭,却除灾疫,以通秋气。
《孟秋》、《仲秋》、《季秋》三纪所辖十二篇文章都是有关战争的,或与战争有联系的言论。
一曰:
孟秋之月,日在翼(1),昏斗中(2),旦毕中(3)。其日庚辛(4),其帝少皞(5),其神蓐收(6),其虫毛(7),其音商(8),律中夷则(9)。其数九(10),其味辛,其臭腥,其祀门(11),祭先肝。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12),鹰乃祭鸟(13),始用刑戮。天子居总章左个(14),乘戎路(15),驾白骆,载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食麻与犬,其器廉以深。
【注释】
(1)翼: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在今巨蟹座。
(2)斗: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在今人马座。
(3)毕: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在今金牛座。
(4)庚辛:五行说认为秋季属金,庚辛也属金,所以说“其日庚辛”。下文“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虫毛,其音商,其味辛,其臭腥,其祀门”等也都是先配五行再配四时。
(5)少皞:即金天氏,五帝之一,五行家说他以金德王天下,被尊为西方金德之帝。
(6)蓐(rù)收:少皞氏之子,名该,被尊为金德之神。
(7)毛:五虫之一,指老虎之类长毛的动物。
(8)商:五音之一。
(9)夷则:十二律之一,属阳律。
(10)九:阴阳说认为,金生数为四,成数为九,这里指金的成数。参看《孟春》注。
(11)门:五祀之一。古人认为秋由门入,所以要祭门。
(12)寒蝉:蝉的一种,色青而小,天凉时开始鸣叫。
(13)鹰乃祭鸟:鹰把击杀的飞鸟摆开,像祭祀时陈列祭品一样,古人称之为祭鸟。
(14)总章左个:西向明堂的左侧室。
(15)戎路:兵车,饰有白色。路,同“辂”,车。
【译文】
第一:
孟秋七月,太阳的位置在翼宿。初昏时刻,斗宿出现在南方中天;拂晓时刻,毕宿出现在南方中天。孟秋于天干属庚辛,主宰之帝是少皞,佐帝之神是蓐收,应时的动物是老虎之类的毛族,相配的声音是商音,音律与夷则相应。这个月的数字是九,味道是辣,气味是腥,要举行的祭祀是门祭,祭祀时祭品以肝脏为尊。这个月,凉风来到,白露降落,寒蝉鸣叫,鹰于是把捕杀的飞鸟摆开,像祭祀时陈列祭品一样。这个月开始使用刑罚和杀戮。天子住在西向明堂的左侧室,乘坐白色的兵车,车前驾白色的马,车上插白色的绘有龙纹的旗帜;天子穿白色的衣服,佩戴白色的饰玉。吃的食物是麻籽和狗肉,用的器物锐利而深邃。
是月也,以立秋。先立秋三日,大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秋,盛德在金。”天子乃斋。立秋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秋于西郊。还,乃赏军率武人于朝(1)。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诘诛暴慢,以明好恶,巡彼远方(2)。
【注释】
(1)军率(shuài):将帅。率,通“帅”。
(2)巡:顺,使归顺。远方:指天下。
【译文】
这个月有立秋的节气,在立秋前三天,太史向天子禀告说:“某日立秋,大德在于金。”于是天子斋戒,准备迎秋。立秋那天,天子亲自率领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西郊去迎接秋的到来。迎秋归来,于是在朝廷赏赐将军和勇武之士。天子命令将帅挑选兵士,磨砺兵器,精选并训练杰出的人才,专一委任有功的将士,去征讨不义之人,追究诛伐凶恶怠慢之人,以表明爱憎,使天下人都来归顺。
是月也,命有司修法制,缮囹圄,具桎梏,禁止奸,慎罪邪(1),务搏执(2);命理瞻伤察创、视折审断(3),决狱讼,必正平,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赢(4)。
【注释】
(1)慎:警戒。
(2)搏执:捕获。
(3)理:指理官,即审理狱讼的法官。瞻、察、视、审:都有探视、察看的意思。伤:指皮破。创:指肉破。折:指骨折。断:指骨肉都折。
(4)赢:盛。
【译文】
这个月,命令主管官吏加强禁令,修缮牢狱,准备刑具,禁止奸邪之事,警戒有罪邪恶之人,务必捉拿拘捕他们。命令负责诉讼的官吏探视察看身体有创伤毁折的囚犯。判决诉讼,必须公正,杀戮有罪,从严断刑。这个月,天地开始有肃杀之气,不可以盛气骄盈。
是月也,农乃升谷,天子尝新(1),先荐寝庙。命百官始收敛,完堤防(2),谨壅塞,以备水潦;修宫室,坿墙垣(3),补城郭。
【注释】
(1)尝新:指尝食新收获的谷物。古时所谓尝新都要先进献祖庙,祭祀祖先,然后再分享群臣。
(2)防:河堤。
(3)坿(fù):培土加高。
【译文】
这个月,农民进献五谷。天子尝食新收获的谷物,首先要奉献给祖庙。这个月,命令百官要百姓收敛谷物,修缮堤坝,仔细检查水道有无堵塞,以防备大水为害;还要修葺宫室,加高院墙,修补城郭。
是月也,无以封侯、立大官,无割土地(1),行重币(2),出大使(3)。
【注释】
(1)无割土地:指不要赏赐人土地。
(2)重币:厚礼。
(3)大使:指帝王特派的临时使节。古人以为秋气收敛,上述封割之事都不宜做。
【译文】
这个月,不要分封诸侯,不要设置高官,不要赏赐人土地,不要馈送重礼,不要派出负有特殊使命的使节。
行之是令(1),而凉风至三旬(2)。
【注释】
(1)行之是令:实行应在本月实行的政令。
(2)凉风至三旬:大意是凉风每旬一至,三旬三至。
【译文】
实行这些政令,凉风就会到来,三旬每旬来一次。
孟秋行冬令,则阴气大胜,介虫败谷(1),戎兵乃来(2);行春令,则其国乃旱,阳气复还,五谷不实;行夏令,则多火灾,寒热不节,民多疟疾。
【注释】
(1)介虫:指龟蟹之类有甲壳的动物。介,甲。
(2)戎兵:军队,指敌军。
【译文】
孟秋如果实行应在冬天实行的政令,那么,阴气就过于浓盛,有甲壳的动物就会毁害谷物,敌军就会来侵扰。如果实行应在春天实行的政令,那么,国家就会出现旱灾,阳气就会重新回来,五谷就不能结实。如果实行应在夏天实行的政令,那么,火灾就会频频发生,寒热就会失去节度,百姓就会患疟疾。
荡兵一作用兵 #
【题解】
“荡”是动的意思。本篇旨在阐述战争的缘起,属兵家言论。
文章批判了宋尹学派的“偃兵”之说,主张用“义兵”拯救天下。这在当时是具有进步意义的。首先,对“偃兵”说的批判打破了在阶级社会中“偃兵”的幻想;其次,用“义兵”代替“偃兵”是符合时代的潮流和人民的愿望的。孟子也提出过“仁义之师”,说过“仁者无敌”,但他始终幻想着仅用政治影响——“王道”就可以统一中国。在这一点上,《吕氏春秋》的“义兵”说可以说比孟子的“王道”说高了一筹。
二曰:
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1)。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
【注释】
(1)偃(yǎn):止息。
【译文】
第二:
古代的圣王只有进行正义战争的,从未废止战争。战争的由来相当久远了,与人类刚刚产生的时候同时。大凡战争,靠的是威势,而威势靠的是力量。具有威势和力量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是从上天那里禀承下来的,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勇武的人不能使它改变,机巧的人不能使它移易。
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1),共工氏固次作难矣(2),五帝固相与争矣。递兴废,胜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3)。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4),胜者为长。长则犹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于君,君之立也出于长,长之立也出于争。争斗之所自来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古之贤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注释】
(1)黄、炎故用水火矣:传说炎帝与黄帝争战,炎帝燃起大火,黄帝用水灭之。火,炎帝。传说中的古帝,姜姓,因以火德称王,故称炎帝,号神农氏。故:已经。
(2)共(ɡōnɡ)工氏:传说中古代的部族首领,与颛顼争为帝,失败被杀。次:通“恣”,恣意。
(3)械:兵器。
(4)剥:砍削。
【译文】
战争的由来相当久远了。黄帝、炎帝已经用水火争战了,共工氏已经恣意发难了,五帝之间已经互相争斗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兴起、灭亡,胜利者统治天下。人们说“蚩尤创造了兵器”,其实,蚩尤并非创造了兵器,他只不过是把兵器改造得更锋利罢了。在蚩尤之前,人类已经砍削林木作为武器进行战争了。胜利者做首领。只有首领还不足以治理好百姓,所以设置君主。君主仍不足以治理好百姓,所以设置天子。天子的设置是在有君主的基础上产生的,君主的设置是在有首领的基础上产生的,首领的设置是在有争斗的基础上产生的。争斗的由来相当久远了,不可禁止,不可平息。所以,古代的贤王只有进行正义战争的,从未废止战争。
家无怒笞(1),则竖子、婴儿之有过也立见;国无刑罚,则百姓之相侵也立见;天下无诛伐,则诸侯之相暴也立见(2)。故怒笞不可偃于家,刑罚不可偃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注释】
(1)怒:斥责。笞(chī):用鞭、杖、竹板抽打。
(2)暴:侵侮。
【译文】
家中如果没有训斥责打,僮仆、小儿犯过错的事就会立刻出现;国中如果没有刑罚,百姓互相侵夺的事就会立刻出现;天下如果没有征伐,诸侯互相侵犯的事就会立刻出现。所以,家中训斥责打不可废止,国中刑罚不可废止,天下征伐不可废止,只不过在使用上有的高明、有的笨拙罢了。所以,古代的圣王只有进行正义战争的,从未废止战争。
夫有以死者(1),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丧其国者,欲偃天下之兵,悖。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
【注释】
(1)(yē):通“噎”。
【译文】
有因为吃饭噎死的,如果因此就要废止天下的一切食物,这是荒谬的;有因为乘船淹死的,如果因此就要废止天下的一切船只,这是荒谬的;有因为进行战争而亡国的,如果因此就要废止天下的一切战争,这同样是荒谬的。战争是不可废止的。战争就像水和火一样,善于利用它就会造福于人,不善于利用它就会造成灾祸;还像用药给人治病一样,用良药就能把人救活,用毒药就能把人杀死。正义的战争正是治理天下的大大的良药啊!
且兵之所自来者远矣,未尝少选不用。贵贱、长少、贤不肖者相与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1):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2),兵也;傲言,兵也;援推(3),兵也;连反(4),兵也;侈斗(5),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6)。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强,谈虽辨(7),文学虽博(8),犹不见听。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注释】
(1)兵:战争。这里是个含义很广的概念,既指争斗之心,又指争斗行为,也指狭义的战争。
(2)作色:指因生气而脸变颜色。
(3)援推:推挽。这里指以手相搏。援,拉。
(4)连反:当是以足相搏之义。
(5)侈斗:这里是群斗的意思。侈,恣意放纵。
(6)争:等于说“差”,差异。
(7)辨:通“辩”。
(8)文学:指文献经典。
【译文】
再说,战争的由来相当久远了,没有一刻不用。贵与贱、长与少、贤与不肖在用战争这一点上彼此是相同的,只是在使用上有大有小罢了。考察战争的细微之处:争斗之意隐藏在心中,只是尚未表露出来,这就是战争;怒目相视是战争;勃然变色是战争;言辞傲慢是战争;推拉相搏是战争;踢踹相斗是战争;聚众殴斗是战争,三军攻战是战争。以上这八种情况都是战争,只不过有小大之差罢了。如今世上极力游说废止战争的人,他们终身用兵,却不知道自己言行相背,因此,他们的游说虽然有力,言谈虽然雄辩,引用文献典籍虽然广博,仍然不被人听取采用。所以,古代的圣王只有进行正义战争的,从未废止战争。
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说也,若孝子之见慈亲也,若饥者之见美食也;民之号呼而走之(1),若强弩之射于深谿也(2),若积大水而失其壅堤也。中主犹若不能有其民,而况于暴君乎?
【注释】
(1)走:奔向。
(2)谿:山谷。
【译文】
如果战争确实符合正义,用以诛杀暴君而拯救苦难的人民,那么人民对它的喜悦,就像孝子见到了慈爱的父母,像饥饿的人见到了甘美的食物;人民呼喊着奔向它,像强弩射向深谷,像蓄积的大水冲垮阻水的堤坝。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君主尚且不能保有他的人民,更何况暴君呢?
振乱 #
【题解】
本篇鲜明地提出,只有依靠“义兵”攻伐无道,才能“振乱”,救民于苦难,批判了墨家“非攻”、“救守”、“非攻”“救守”的主张。墨家的主张反映了人民希望在和平环境中发展生产的愿望,揭露和斥责了兼并战争的不义,这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是墨家学派企图以维持诸侯分裂的局面来实现这一愿望,这显然不合乎时代的潮流。本篇则反映了新兴地主阶级力图以“义兵”“攻伐”统一中国的雄心,这是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
三曰:
当今之世浊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绝(1),贤者废伏,世主恣行(2),与民相离,黔首无所告愬(3)。世有贤主秀士(4),宜察此论也,则其兵为义矣。天下之民,且死者也而生,且辱者也而荣,且苦者也而逸。世主恣行,则中人将逃其君,去其亲,又况于不肖者乎?故义兵至,则世主不能有其民矣,人亲不能禁其子矣。
【注释】
(1)天子既绝:指周王室已经灭亡而秦尚未称帝之时。
(2)世主:指当世昏乱之君。
(3)告愬(sù):诉说(痛苦、怨恨)。
(4)秀士:德才出众的人。秀,特异,出众。
【译文】
第三:
当今的社会混乱极了,人民的苦难无以复加了。周王室已经灭亡,贤人被废弃或隐匿起来,昏君恣意妄行,与人民离心离德,人民无处申诉自己的苦难。世上如有贤明的君主、优秀的士人,当明察这个道理,这样他们的军队就会伸张正义了。天下的百姓,将死的会因而得以新生,将蒙受耻辱的会因而得以荣光,将遭受苦难的会因而得以安逸。昏君恣意妄行,一般人都将逃离他们的国君,背离他们的父母,又何况那些不肖的人呢?因此,正义之师一到,昏君就无法保有自己的百姓了,做父母的就无法阻止自己的子女了。
凡为天下之民长也,虑莫如长有道而息无道(1),赏有义而罚不义。今之世学者多非乎攻伐(2)。非攻伐而取救守(3),取救守,则乡之所谓长有道而息无道(4)、赏有义而罚不义之术不行矣。天下之长民(5),其利害在察此论也。
【注释】
(1)长(zhǎnɡ):使发展壮大。
(2)学者:这里主要指研习墨家学说的人。《墨子》中有《非攻》篇。
(3)而:则,就。救守:与“攻伐”相对,救援防守。《墨子》中《公输》、《鲁问》等篇载有墨子救守的言行。
(4)乡(xiànɡ):方才。
(5)长(zhǎnɡ)民:给人民做君主的人。长,君主,这里是给……做君主的意思。
【译文】
凡给天下百姓做君主的,考虑施政大计莫如扶植有道而消除无道,奖赏正义而惩罚不义。如今世上研习墨家之学的人多反对攻伐。反对攻伐就必然选取救守;如果选取救守,那么方才所说的扶植有道而消除无道、奖赏正义而惩罚不义的方针就无法实施了。给天下百姓做君主的,其利害全在于是否明察这个道理。
攻伐之与救守一实也(1),而取舍人异。以辨说去之(2),终无所定论。固不知,悖也;知而欺心,诬也。诬悖之士,虽辨无用矣。是非其所取而取其所非也(3),是利之而反害之也,安之而反危之也。为天下之长患、致黔首之大害者(4),若说为深(5)。夫以利天下之民为心者,不可以不熟察此论也。
【注释】
(1)一实:“攻伐”与“救守”虽然目的不同,名称不一,但都离不开用兵,所以说它们的实质是一样的。
(2)辨:通“辩”。
(3)是:指代反对“攻伐”的论调。非其所取而取其所非:其所取,指救守;其所非,指攻伐。但“攻伐之与救守一实也”,均为用兵,故其所非即其所取,其所取即其所非。
(4)长(chánɡ)患:与下句“大害”义近,深重的灾难。
(5)若:此。
【译文】
攻伐与救守,其实质一样,而或取或舍,人各不同。墨家之徒靠论辩排斥攻伐,最终也不会有结果的。如果他们本来就不知道自己主张的荒谬,那是胡涂;如果本来知道却自欺欺人,那是欺诈。搞欺诈的人,头脑胡涂的人,纵然善辩也没有什么用处。这种论调非难他们所取用的,而取用他们所非难的。虽想给人民带来利益,结果却反而害了他们,虽想使人民安定,结果却反而使他们处于危险之中。因此,给天下带来深重灾难、使人民遭受极大危害的事物中,要数这种论调危害最深了。那些把为天下百姓谋利益作为志向的人,不可不仔细地弄清这个道理。
夫攻伐之事,未有不攻无道而罚不义也。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禁之者,是息有道而伐有义也,是穷汤、武之事(1),而遂桀、纣之过也(2)。凡人之所以恶为无道、不义者(3),为其罚也;所以蕲有道、行有义者(4),为其赏也。今无道、不义存,存者,赏之也;而有道、行义穷,穷者,罚之也。赏不善而罚善,欲民之治也,不亦难乎?故乱天下、害黔首者,若论为大。
【注释】
(1)穷:使……困厄。
(2)遂:通,与“穷”相对,这里是使……通达,即助长的意思。
(3)恶:等于说“畏”,害怕,不敢。
(4)蕲(qí):通“祈”,求。
【译文】
攻伐之类的事,无一不是攻击无道、惩罚不义的。攻击无道、讨伐不义,自己获福没有比这更大的了,人民得利没有比这更多的了。禁止攻伐,这是消除有道,惩罚正义;这是阻挠商汤、周武王的事业,助长夏桀、商纣的罪恶啊。人们之所以不敢行无道、不义的事,为的是免遭惩罚;人们之所以祈求有道、行正义的事,为的是求得奖赏。如今行无道、不义的人安然存在,安然存在无异于奖赏他们;而有道的人、主持正义的人却陷入困境,陷入困境无异于惩罚他们。赏恶惩善,想要用这种办法把人民治理好,不也太难了吗?所以扰乱天下、危害人民的事物中,要数反对攻伐这种论调危害最大。
禁塞 #
【题解】
本篇旨在驳斥“救守”之说。文章指出,所谓“救守”,“未有不守无道而救不义也”,因此,“救守之说出”,使“不肖者益幸也,贤者益疑矣”。“不论其义,疾取救守”正是大乱天下的原因。本篇明确提出:“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这里把“义”或“不义”看作对战争“取”或“非”的标准,反映了古人对战争认识上的进步。当然,本篇的目的仍在于以“攻伐”的合理性、正义性,证明“救守”的不合理性、非正义性,以便在政治上为秦征伐六国服务。本篇提出的作为衡量战争是非标准的“义”具有明确的时代和阶级的内涵,这是阅读时需要注意的。
四曰:
夫救守之心,未有不守无道而救不义也。守无道而救不义,则祸莫大焉,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
【译文】
第四:
救守的本心,无一不是卫护无道之君,救援不义之主的。卫护无道之君,救援不义之主,祸患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给天下百姓造成危害没有比这更深重的了。
凡救守者,太上以说,其次以兵。以说则承从多群(1),日夜思之,事心任精(2),起则诵之,卧则梦之,自今单唇干肺(3),费神伤魂,上称三皇五帝之业以愉其意,下称五伯名士之谋以信其事(4),早朝晏罢(5),以告制兵者(6),行说语众(7),以明其道。道毕说单而不行,则必反之兵矣。反之于兵,则必斗争之情(8),必且杀人,是杀无罪之民以兴无道与不义者也。无道与不义者存,是长天下之害,而止天下之利。虽欲幸而胜,祸且始长(9)。
【注释】
(1)承从多群:当作“聚徒成群”(依许维遹说)。
(2)事:役使。任:用。
(3)今:疑是“令”字之误。单唇:唇力殚尽。单,通“殚”,尽。干肺:肺气枯竭。干,竭,尽。中国古代医家认为,肺是气之本,说话过多,肺气就要受到损伤。
(4)信:这里指验证,使……得到证明。
(5)晏罢:晚上退朝。罢,止。
(6)制:统领,支配。
(7)行:传布,宣扬。
(8)则必斗争之情:“斗争”二字当叠,应作“则必斗争,斗争之情”。情,真实情况。
(9)且:乃。
【译文】
凡主张救守的人,第一是用言辞,其次是用武力。用言辞劝说,就聚徒成群,日夜思虑,费心劳神,一起床就陈述它,睡着了还梦着它,把自己搞得唇焦肺燥,神损魂伤。他们上称三皇五帝的功业取悦于人,下举春秋五霸、知名人士的谋略证明自己的主张;从早上朝会到晚上退朝,都在劝说对方的主帅,宣扬自己的主张晓谕众人,以阐明自己的道理。一旦道理讲完,话语说尽,自己的主张仍然不被采用,就必然转而诉诸武力了。诉诸武力,势必爆发战争。战争的实质,必将杀人。这是屠杀无辜的人民以扶持无道之君和不义之主。无道之君和不义之主得以生存,这是助长天下的祸害而毁弃天下的利益。无道之君,不义之主虽妄图侥幸取胜,祸患却由此开始滋长。
先王之法曰:“为善者赏,为不善者罚。”古之道也,不可易。今不别其义与不义,而疾取救守,不义莫大焉,害天下之民者莫甚焉。故取攻伐者不可(1),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取惟义兵为可(2)。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
【注释】
(1)者:当为衍文。
(2)取:当为衍文。
【译文】
先王的法典说:“对行善的人给予奖赏,对作恶的人给予惩罚。”这是自古以来的原则,不可更改。如今不区分正义与不正义,却力主救守,不义的事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危害天下百姓的事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因此,一概采用攻伐不可,一概反对攻伐也不可;一概采用救守不可,一概反对救守也不可;正确实施攻伐与救守,惟有正义之师才可以。军队如果是正义之师,那么攻伐可以,救守也可以;军队如果是不义之师,那么攻伐不可,救守也不可。
使夏桀、殷纣无道至于此者,幸也;使吴夫差、智伯瑶侵夺至于此者,幸也;使晋厉、陈灵、宋康不善至于此者(1),幸也。若令桀、纣知必国亡身死,殄无后类,吾未知其厉为无道之至于此也(2);吴王夫差、智伯瑶知必国为丘墟(3),身为刑戮,吾未知其为不善无道侵夺之至于此也(4);晋厉知必死于匠丽氏,陈灵知必死于夏徵舒,宋康知必死于温(5),吾未知其为不善之至于此也。
【注释】
(1)晋厉:指晋厉公,春秋晋国国君,名寿曼,公元前581年—前573年在位。晋厉公七年(前574),厉公游于所宠大夫匠丽氏之家,被晋卿栾书、中行偃囚禁,第二年被杀。陈灵:指陈灵公,春秋陈国国君,名平国,公元前614年—前599年在位。灵公与其臣孔宁、仪行父都和夏姬私通,陈灵公十五年(前599),灵公与二臣在夏姬家饮酒时,被夏姬之子夏徵舒射杀。宋康:宋康王,见《仲春纪·当染》注。
(2)厉:疑是衍文。
(3)丘:废墟。
(4)不善无道:四字疑是衍文。
(5)温:战国时魏邑。
【译文】
致使夏桀、殷纣荒淫无道达到如此地步的是侥幸之心,致使吴王夫差、智伯瑶侵暴掠夺达到如此地步的是侥幸之心,致使晋厉公、陈灵公、宋康王作恶达到如此地步的也是侥幸之心。假如让桀、纣知道他们那样做的后果定然是国亡身死,断子绝孙,我不相信他们荒淫无道会到如此地步;假如吴王夫差、智伯瑶知道他们那样做的后果定然是国家成为废墟,自身遭到杀戮,我不相信他们侵暴掠夺会到如此地步;假如晋厉公知道他那样做必定会死在匠丽氏的家中,陈灵公知道他那样做必定会死于夏徵舒之手,宋康王知道他那样做必定会死在温邑,我不相信他们作恶会达到如此地步。
此七君者,大为无道不义,所残杀无罪之民者,不可为万数(1)。壮佼、老幼、胎之死者(2),大实平原(3),广湮深谿大谷,赴巨水,积灰填沟洫险阻(4)。犯流矢,蹈白刃,加之以冻饿饥寒之患,以至于今之世,为之愈甚。故暴骸骨无量数,为京丘若山陵(5)。世有兴主仁士,深意念此,亦可以痛心矣,亦可以悲哀矣。
【注释】
(1)不可为万数:不可以万为单位计数,极言其多。
(2)(dú):同“
”、“
”,指流产的胎儿,死胎。
(3)实:满,遍。
(4)洫(xù):田间水道。小的叫沟,大的叫洫。
(5)京丘:古代战争之后,胜者为了炫耀武功,收集敌人尸首,封土成高冢(zhǒnɡ),称为京丘,也称京观。京,高大。
【译文】
这七个国君大行无道和不义,他们残杀的无辜百姓多得数也数不清。青壮年、老人儿童以及母腹中的胎儿死去的遍及原野,填塞了深谷,流入大河,战火的积灰填平了沟洫险阻。人民冒着飞矢,踏着利刃,受着冻饿饥寒的煎熬,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愈演愈烈。暴露在野外的尸骨多得无法计数,积尸封土筑成的坟冢像高大的山陵。世上如有奋发之君、仁义之士,深切地想到这些,也足以感到痛心了,也足以感到悲哀了。
察此其所自生,生于有道者之废,而无道者之恣行。夫无道者之恣行,幸矣。故世之患,不在救守,而在于不肖者之幸也。救守之说出,则不肖者益幸也,贤者益疑矣(1)。故大乱天下者,在于不论其义而疾取救守。
【注释】
(1)疑:这里是恐惧的意思。
【译文】
考察这种情况产生的根源,在于有道之人被废弃,而无道昏君恣意妄行。无道昏君恣意妄行,全是由于心存侥幸的缘故。所以,当今世上的祸患不在于救守本身,而在于不肖的人心存侥幸。救守的论调产生之后,不肖的人越发怀有侥幸之心了,贤人越发恐惧了。所以,大乱天下的,在于不管正义与否,而一味力主救守。
怀宠 #
【题解】
“怀宠”是以恩宠为手段使他人归附的意思。本篇旨在论述“义兵”的政策,阐明“义兵”“救民之死”、“除民之仇”、“顺天之道”的性质和任务。本篇所阐述的“义兵”的各项政策,如入于敌境不烧杀抢掠,攻克敌国,诛伐“不及其民”等等,目的都在于争得民心,以实现“兵不接刃而民服若化”的理想。
五曰:
凡君子之说也,非苟辨也;士之议也,非苟语也。必中理然后说,必当义然后议。故说义而王公大人益好理矣(1),士民黔首益行义矣(2)。义理之道彰,则暴虐、奸诈、侵夺之术息也。暴虐、奸诈之与义理反也,其势不俱胜,不两立。
【注释】
(1)义:通“议”,议论。
(2)士民:这里指士。
【译文】
第五:
凡君子出言,都不苟且辩说;士人议论,都不苟且言谈。一定符合道理然后才出言,一定符合大义然后才议论。所以,君子和士人辩说议论,王公贵族就越发喜好道理了,士人百姓就越发遵行大义了。理义之道彰明了,暴虐、奸诈、侵夺之类的行径就会止息。暴虐、奸诈、侵夺与理义截然相反,其势不能两胜,不能并存。
故兵入于敌之境,则民知所庇矣(1),黔首知不死矣。至于国邑之郊(2),不虐五谷,不掘坟墓,不伐树木,不烧积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得民虏奉而题归之(3),以彰好恶;信与民期(4),以夺敌资(5)。若此而犹有忧恨、冒疾、遂过、不听者(6),虽行武焉亦可矣。
【注释】
(1)民:当作“士民”。士民,指士。
(2)国邑:国都和一般城邑。
(3)民虏:指俘获的敌国百姓。奉:送。题:疑为衍字。
(4)期:会,合。
(5)敌资:指敌方的民众。资,资本,凭借。
(6)忧恨:“忧”(繁体作“憂”)为“复”字之误。复,通“愎”。恨,通“佷(hěn)”。愎佷,固执,乖戾。冒疾:同“娼嫉”,妒嫉。遂过:坚持错误。遂,成。
【译文】
所以,正义之师进入敌国的境内,敌国的士人就知道保护者到了,百姓就知道不会死了。正义之师到了敌国国都及一般城邑的四郊,不祸害五谷,不刨坟掘墓,不砍伐树木,不烧掉积蓄的财物粮草,不焚毁房屋,不掠夺六畜。俘获敌国的百姓都一一送回,以此表明自己的爱憎;诚信与人民愿望相合,以此争取敌国的民众。像这样,如果还有顽固不化、妒忌、坚持错误、不归顺的人,那么即使对他们动用武力也是可以的。
先发声出号曰(1):“兵之来也,以救民之死。子之在上无道(2),据傲荒怠(3),贪戾虐众,恣睢自用也(4),辟远圣制(5),謷丑先王(6),排訾旧典(7),上不顺天,下不惠民,征敛无期,求索无厌,罪杀不辜,庆赏不当。若此者,天之所诛也,人之所雠也,不当为君。今兵之来也,将以诛不当为君者也,以除民之雠而顺天之道也。民有逆天之道、卫人之雠者,身死家戮不赦。有能以家听者,禄之以家;以里听者,禄之以里;以乡听者,禄之以乡;以邑听者,禄之以邑(8);以国听者,禄之以国。”
【注释】
(1)发声出号:等于后代的发布檄文。号,令。
(2)子:指称所伐国家的君主。
(3)据傲:傲慢。据,通“倨”。
(4)恣睢(zìsuī):狂妄凶暴。
(5)辟(bì):屏除。
(6)謷(áo)丑:诋毁。
(7)訾(zǐ):毁谤,非议。
(8)邑:与上文的“里”、“乡”都是古代居民组织的单位。春秋战国,诸侯各有编制,名称内容均不统一。
【译文】
用兵之前,先发布檄文,檄文说:“大军到此,为拯救百姓的生命。昏君在上,荒淫无道,傲慢自大,迷乱怠惰,贪婪暴戾,残害民众,狂妄凶狠,自以为是,屏弃圣制,诋毁先王,排斥毁谤先代法典,上不顺承天意,下不爱抚百姓,征敛不止,责求无度,刑杀无辜,奖赏不当。像这样的人,是上天所要诛灭的,是人们共同仇恨的,根本不配做国君。如今大军到此,是要诛灭不配做国君的人,除掉人民的仇敌,以顺应上天的意旨。士民百姓中如有违背上天意旨,护卫人民仇敌的,一律处死,并杀死全家,绝不赦免。有能率领一家归顺的,赏给他一家作为俸禄;率领一里归顺的,赏给他一里作为俸禄;率领一乡归顺的,赏给他一乡作为俸禄;率领一邑归顺的,赏给他一邑作为俸禄;率领国都士民百姓归顺的,把国都赏给他作俸禄。”
故克其国,不及其民,独诛所诛而已矣。举其秀士而封侯之(1),选其贤良而尊显之,求其孤寡而振恤之,见其长老而敬礼之。皆益其禄,加其级。论其罪人而救出之(2);分府库之金,散仓廪之粟(3),以镇抚其众,不私其财;问其丛社、大祠民之所不欲废者(4),而复兴之,曲加其祀礼(5)。是以贤者荣其名,而长老说其礼,民怀其德(6)。
【注释】
(1)侯:封侯。
(2)论:判罪,审理。
(3)廪(lǐn):米仓。
(4)丛社:草木繁茂的祭祀土神的地方。祠:祭神的庙堂。
(5)曲:婉转,多方设法。
(6)怀:安。
【译文】
所以,攻克敌国,不罪及士民百姓,只杀所当杀的人罢了。还要举荐敌国德才优异的人,赐给他们土地爵位;选拔敌国贤明有德的人,授予他们高官显位;寻找敌国的孤儿寡妇,救济他们;会见敌国的老年人,尊重他们,以礼相待。全部增加他们的俸禄级别。审理敌国的罪人,赦免释放他们;分发府库中的财物,散发仓廪中的粮食,用以安抚敌国的民众,不把敌国的财物占为己有;并询问敌国人民所不愿意废弃的草木繁茂的社宫以及太庙,恢复祭祀,并多方设法增加祭祀的礼仪。因此,贤人为自己名声显扬而荣耀,老人为自己受到礼遇而高兴,百姓为自己受到恩惠而安定。
今有人于此,能生一人(1),则天下必争事之矣。义兵之生一人亦多矣(2),人孰不说?故义兵至,则邻国之民归之若流水,诛国之民望之若父母,行地滋远,得民滋众,兵不接刃而民服若化(3)。
【注释】
(1)能生一人:疑当作“能生一死人”。
(2)一:当作“死”。
(3)若化:形容人民归附非常迅速。化,变化。
【译文】
假如这里有个人,能够使一死人复生,那天下的人一定争着事奉他了。正义之师救活的人也太多了,人们谁不喜欢?所以,正义之师一到,邻国的人民归向它就像流水一样,被伐国家的人民盼望它就像盼望父母一样。正义之师走得越远,获得的民众就越多,兵不血刃人民就迅速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