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慎大览第三

慎大览第三

慎大 #

【题解】

所谓“慎大”,即谨慎地对待强大。本篇主旨在于告诫君主在强大之时和胜利面前应该谨慎。作者认为,强大和胜利是“小邻国”、“胜其敌”的结果,因此必然“多患多怨”。贤明的君主看到强大之中潜伏着败亡的危险,所以“愈大愈惧,愈强愈恐”,“于安思危,于达思穷,于得思丧”,商汤、周武王、赵襄子这些“贤主”都是如此。文章最后进一步指出:“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持胜之道在于时时忧惧。从本篇的论述中,可以看到老子“福祸相倚”、“知雄守雌”的辩证法思想的影响。

文章所阐发的“于安思危”、以忧持胜的思想,应该是历史经验的正确总结,即使在今天,也是应该引起重视的。

一曰:

贤主愈大愈惧,愈强愈恐。凡大者,小邻国也;强者,胜其敌也。胜其敌则多怨,小邻国则多患。多患多怨,国虽强大,恶得不惧?恶得不恐?故贤主于安思危,于达思穷,于得思丧。《周书》曰(1):“若临深渊,若履薄冰(2)。”以言慎事也。

【注释】

(1)《周书》:古逸书。

(2)“若临”二句:这两句《诗经·小雅·小旻》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译文】

第一:

贤明的君主,领土越广大越感到恐惧,力量越强盛越感到害怕。凡领土广大的,都是侵削邻国的结果;力量强盛的,都是战胜敌国的结果。战胜敌国,就会招致很多怨恨;侵削邻国,就会招致很多憎恶。怨恨的多了,憎恶的多了,国家即使强大,怎么能不恐惧?怎么能不害怕?所以贤明的君主在平安的时候就想到危险,在显赫的时候就想到困窘,在有所得的时候就想到有所失。《周书》上说:“就像面临深渊一样,就像脚踩薄冰一样。”这是说做事情要小心谨慎。

桀为无道,暴戾顽贪,天下颤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纷纷分分(1)。其情难得。干辛任威(2),凌轹诸侯(3),以及兆民。贤良郁怨,杀彼龙逢,以服群凶(4)。众庶泯泯(5),皆有远志。莫敢直言,其生若惊。大臣同患,弗周而畔(6)。桀愈自贤,矜过善非(7),主道重塞,国人大崩。汤乃惕惧,忧天下之不宁,欲令伊尹往视旷夏(8),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9),曰:“桀迷惑于末嬉(10),好彼琬、琰(11),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汤谓伊尹曰:“若告我旷夏尽如诗(12)。”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13)。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14)。身体离散,为天下戮。不可正谏,虽后悔之,将可奈何?汤立为天子,夏民大说,如得慈亲。朝不易位,农不去畴(15),商不变肆,亲郼如夏(16)。此之谓至公,此之谓至安,此之谓至信。尽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17)。

【注释】

(1)分分:当作“介介”,怨恨的意思。

(2)干辛:桀之谀臣。任:放纵。

(3)凌轹(lì):欺压、干犯。轹,车轮辗过,这里指欺压。

(4)凶:通“讻”。争吵不止,这里指群臣的谏诤。

(5)泯泯(mǐn):纷乱的样子。

(6)弗周:不亲附。周,亲和。畔:通“叛”。

(7)矜:自夸。善:以……为善。

(8)旷夏:大国夏。旷,大。

(9)亳(bó):古邑名,商汤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师。

(10)末嬉:有施氏之女,嫁给桀,很得桀的宠信。它书或作“妺喜”。

(11)琬、琰:桀的宠妾。

(12)若:你。诗:指有韵之文,即上文“上天弗恤,夏命其卒”。

(13)东方:指汤所居之地亳。亳在夏桀东方,所以这样称呼。国西:指夏桀的国都(今洛阳)之西。这句大意是,为了应验“西方日胜”之梦,汤从亳发兵到桀国都之西,然后从西方向桀进攻。

(14)大沙:地名,即南巢,位于当时华夏各族所居地区的南方。在今安徽巢县西南。

(15)畴:田亩。

(16)郼(yī):汤为天子之前的封国。这句大意是,夏民得以安居乐业,所以亲近殷商如同亲近自己的民族一样。

(17)祖:对始建功德者的尊称。享:指受祭祀。因伊尹对商有大功,所以世代在商享受祭祀。

【译文】

夏桀不行德政,暴虐贪婪。天下人都惊恐、忧虑。人们议论纷纷,混乱不堪,满腹怨恨。天子却很难知道人们的真情。干辛肆意逞威风,欺凌诸侯,连及百姓。贤良之人心中忧郁怨恨,夏桀于是杀死了关龙逢,想以此来压服群臣诤谏。人们动乱起来,都有远走的打算。没有谁敢于直言,都不得安生。大臣们怀有共同的忧患,不亲附桀都想离叛。夏桀越发自以为是,炫耀自己的错误,夸饰自己的缺点。为君之道被重重阻塞,国人分崩离析。面对这种情况,汤感到很恐惧,忧虑天下不得安宁,想让伊尹到夏去观察动静,担心夏不相信伊尹,于是扬言自己亲自射杀伊尹。伊尹逃亡到夏,过了三年,回到亳,禀报说:“桀被末嬉迷惑,又喜欢爱妾琬、琰,不怜悯大众。大家都不堪忍受了,在上位的与在下位的互相痛恨,人民心里充满了怨气,都说:‘上天不保佑夏,夏的命运就要完了。’”汤对伊尹说:“你告诉我的夏国情况都像诗里唱的一样。”汤与伊尹订立了盟约,用以表明一定灭掉夏国。伊尹又去观察夏的动静,很受末嬉信任。末嬉说道:“昨天夜里天子梦见西方有个太阳,东方有个太阳,两个太阳互相争斗,西方的太阳胜利了,东方的太阳没有胜利。”伊尹把这话报告了汤。这时正值商遭遇旱灾,汤仍然发兵攻夏,以便信守和伊尹订立的盟约。他命令军队从亳绕到桀的国都之西,然后发起进攻。还没有交战,桀就逃跑了。汤追赶他到大沙。桀身首离散,被天下人耻笑。当初不听劝谏,即使后来懊悔了,又将怎么样呢?汤做了天子,夏的百姓非常高兴,就像得到慈父一般。朝廷不更换官位,农民不离开田亩,商贾不改变商肆,人民亲近殷就如同亲近夏一样。这就叫极公正,这就叫极安定,这就叫极守信用。汤完全依照和伊尹订立的盟约去做了,不躲避旱灾,因此让伊尹世世代代在商享受祭祀。

武王胜殷,入殷,未下(1),命封黄帝之后于铸(2),封帝尧之后于黎(3),封帝舜之后于陈。下,命封夏后之后于杞(4),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5)。武王乃恐惧,太息流涕,命周公旦进殷之遗老,而问殷之亡故,又问众之所说、民之所欲。殷之遗老对曰:“欲复盘庚之政(6)。”武王于是复盘庚之政,发巨桥之粟(7),赋鹿台之钱(8),以示民无私。出拘救罪,分财弃责(9),以振穷困(10)。封比干之墓(11),靖箕子之宫(12),表商容之闾(13),徒过者趋,车过者下。三日之内,与谋之士,封为诸侯,诸大夫赏以书社(14),庶士施政去赋(15)。然后济于河,西归报于庙(16)。乃税马于华山(17),税牛于桃林(18),马弗复乘,牛弗复服。衅鼓旗甲兵(19),藏之府库,终身不复用。此武王之德也。故周明堂外户不闭,示天下不藏也。唯不藏也,可以守至藏(20)。

【注释】

(1)(yú):同“舆”,车。

(2)铸:古国名。《史记》作“祝”。《礼记·乐记》:“封帝尧之后于祝。”盖传说不同。

(3)黎:古国名。《史记》作“蓟”。《礼记·乐记》:“封黄帝之后于蓟。”也属传闻不同。

(4)夏后:夏君。指大禹。杞:古国名。

(5)桑林:汤祈祷的地方。

(6)盘庚:商汤的第九代孙,是商的中兴君主。

(7)巨桥:粮仓名,纣储粮于此。故址在今河北曲周东北。

(8)赋:布施。鹿台:钱库名,纣藏钱财于此。

(9)责(zhài):同“债”,债务。

(10)振:同“赈”,救济。

(11)封:堆土使高大。比干忠心谏纣而被杀,武王为表彰他的忠诚,所以把他的坟墓修得很高。

(12)靖:通“旌”,彰明。宫:室。

(13)商容:商代贤人,相传被纣废黜。

(14)书社:古代二十五家为一社,在册籍上书写社人姓名,称为“书社”。这里借指一定数量的土地(包括附于土地的人口)。

(15)施政:通“弛征”(依孙锵鸣说)。减轻赋税。

(16)西归:指归于丰镐。庙:指文王庙。

(17)税:释,放。华山:阳华山,在今陕西商洛南。

(18)桃林:古地域名,其地约相当于河南灵宝以西、陕西潼关以东地区。

(19)衅(xìn):古代的一种祭礼,杀牲并用它的血涂抹钟鼓等器物。

(20)至藏:指至德,最完美的品德。

【译文】

周武王战胜了殷商,进入殷都,还没有下车,就命令把黄帝的后代封到铸,把帝尧的后代封到黎,把帝舜的后代封到陈。下了车,命令把大禹的后代封到杞,立汤的后代为宋的国君,以便承续桑林的祭祀。此时,武王仍然很恐惧,长叹一声,流下了眼泪,命令周公旦领来殷商的遗老,问他们商灭亡的原因,又问民众喜欢什么,希望什么。商的遗老回答说:“希望恢复盘庚的政治。”武王于是就恢复了盘庚的政治,散发巨桥的米粟,施舍鹿台的钱财,以此向人民表示自己没有私心。释放被拘禁的人,挽救犯了罪的人。分发钱财,免除债务,以此来救济贫困之人。又把比干的坟墓修得高大,使箕子的住宅显赫彰明,在商容的闾里竖起标志,行人要加快脚步,乘车的人要下车。三天之内,参与谋划伐商的贤士都封为诸侯,那些大夫们都赏给了土地,普通的士人也都减免了赋税。然后武王才渡过黄河,回到丰镐,到祖庙内报功。于是把马放到阳华山,把牛放到桃林,不再让马牛驾车服役,又把战鼓、军旗、铠甲、兵器涂上牲血,藏进府库,终身不再使用。这就是武王的仁德。周天子明堂的大门不关闭,向天下人表明没有私藏。只有没有私藏,才可以保持最高尚的品德。

武王胜殷,得二虏而问焉,曰:“若国有妖乎?”一虏对曰:“吾国有妖,昼见星而天雨血(1),此吾国之妖也。”一虏对曰:“此则妖也,虽然,非其大者也。吾国之妖甚大者,子不听父,弟不听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此非贵虏也,贵其言也。故《易》曰:“愬愬履虎尾(2),终吉。”

【注释】

(1)雨(yù):降落。血:指像血一样红色的雨。

(2)愬愬:恐惧的样子。引这两句是告诫君主行事应小心谨慎。今本《周易·履》作“履虎尾愬愬,终吉”。

【译文】

武王战胜殷商后,得到两个俘虏,问他们说:“你们国家有怪异的事吗?”一个俘虏回答说:“我们国家有怪异的事,白天出现星星,天上降下血雨,这就是我们国家的怪异之事。”另一个俘虏回答说:“这诚然是怪异之事,虽说如此,但还不是大的怪异之事。我们国家特大的怪异是儿子不顺从父亲,弟弟不服从兄长,君主的命令不能实行。这才算最大的怪异之事。”武王离开坐席,向他行再拜之礼。这不是认为俘虏尊贵,而是认为他的言论可贵。所以《周易》上说:“一举一动都战战兢兢,像踩着老虎尾巴一样,最终必定吉祥。”

赵襄子攻翟(1),胜老人、中人(2),使使者来谒之,襄子方食抟饭(3),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以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4),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于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

【注释】

(1)翟:国名。《国语·晋语九》作“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

(2)老人:当作“左人”。左人、中人:都邑名。

(3)抟(tuán)饭:弄成团的饭。

(4)飘风:旋风。这句是本老子“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之意,用以说明强大之物不易持久。

【译文】

赵襄子派新稚穆子攻打翟国,攻下了左人城、中人城。新稚穆子派使者回来报告襄子,襄子正在吃抟成团的饭,听了以后脸上现出忧愁的神色。身边的人说:“一下子攻下两座城,这是人们感到高兴的事,现在您却忧愁,这是为什么呢?”襄子说:“长江黄河涨水,不超过三天就会退落,疾风暴雨,不能整天刮整天下。现在我们赵氏的品德,没有丰厚的蓄积,一下子攻下两座城,灭亡恐怕要让我赶上了!”孔子听到这件事以后说:“赵氏大概要昌盛了吧!”

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荆吴越,皆尝胜矣,而卒取亡,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孔子之劲(1),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2),而不肯以兵知。善持胜者,以术强弱。

【注释】

(1)劲(jìnɡ):坚强有力。

(2)“墨子”二句:公输般为楚国造云梯,要攻打宋国,墨子听说后去劝阻。公输般九次攻城,墨子九次打退他;公输般守城,墨子九次攻下。事见《墨子·公输》。公输般,古代巧匠。

【译文】

忧虑是昌盛的基础,喜悦是灭亡的前提。取得胜利不是困难的事,保持住胜利才是困难的事。贤明的君主依照这种认识保持住胜利,所以他的福分能传到子孙后代。齐国、楚国、吴国、越国,都曾经胜利过,可是最终都遭到了灭亡,这是因为它们不懂得如何保持胜利啊。只有有道的君主,才能保持住胜利。孔子力气那样大,能举起国都城门的门闩,却不肯以力气大闻名天下。墨子善于攻城守城,使公输般折服,却不肯以善于用兵被人知晓。善于保持住胜利的人,有办法使弱小变成强大。

权勋 #

【题解】

所谓权勋,意思是衡量事功的大小。作者把忠、利分为大小两类,认为小忠小利是妨害大忠大利的,这叫做“利不可两,忠不可兼”。因此,圣人应该权衡利弊得失,“去小取大”。文章所举的具体事例,都是不懂得“权勋”之理,取小忠小利而招致国灭身亡。本篇主旨即在于提醒统治者吸取历史教训,遇事要根据国治身安的根本利益来决定取舍。

二曰:

利不可两,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则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则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残也;小忠,大忠之贼也。圣人去小取大。

【译文】

第二:

利不可两得,忠不可兼备。不抛弃小利,大利就不能得到;不抛弃小忠,大忠就不能实现。所以小利是大利的祸害,小忠是大忠的祸害。圣人抛弃小的,选取大的。

昔荆龚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1),荆师败,龚王伤。临战,司马子反渴而求饮(2),竖阳谷操黍酒而进之(3),子反叱曰:“訾(4)!退,酒也!”竖阳谷对曰:“非酒也。”子反曰:“亟退却也(5)!”竖阳谷又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饮之。子反之为人也嗜酒,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战既罢,龚王欲复战而谋,使召司马子反,子反辞以心疾。龚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闻酒臭而还(6),曰:“今日之战,不穀亲伤(7),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若此,是忘荆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不穀无与复战矣。”于是罢师去之,斩司马子反以为戮(8)。故竖阳谷之进酒也,非以醉子反也,其心以忠也,而适足以杀之。故曰:小忠,大忠之贼也。

【注释】

(1)荆龚王:即楚共王,楚庄王之子,公元前590年—前560年在位。晋厉公:晋景公之子,公元前580年—前573年在位。鄢陵:地名,在今河南鄢陵西北。

(2)司马:官名。掌管军政。子反:楚公子侧之子。司马子反是这次战斗的楚军主帅。

(3)竖:童仆。阳谷:人名。他书或作“谷阳”。

(4)訾(zī):呵叱的声音。

(5)亟:速,急。

(6)臭(xiù):气味。

(7)不穀:诸侯的谦称。

(8)戮:陈尸。

【译文】

从前楚龚王与晋厉公在鄢陵作战。楚军打败了,龚王受了伤。当初,战斗即将开始之际,司马子反渴了,要水喝,童仆阳谷拿着黍子酿的酒送给他,子反呵斥道:“哼!拿下去,这是酒!”童仆阳谷回答说:“这不是酒。”子反说:“赶快拿下去!”童仆阳谷又说:“这不是酒。”子反接过来喝了。子反为人酷爱喝酒,他觉得味道甘美,喝起来就不能自止,因而喝醉了。战斗停下来以后,龚王想重新交战而商量对策,派人去叫司马子反,司马子反借口心痛没有去。龚王乘车去看他,一进帐中,闻到酒味就回去了,说道:“今天的战斗,我自己受了伤,所依靠的就是司马了,可是司马又这样,他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而又不忧虑我们这些人。我不与晋人再战了。”于是收兵离去。回去以后,杀了司马子反,并陈尸示众。童仆阳谷送上酒,并不是要把子反灌醉,他心里认为这是忠于子反,却恰好因此害了他。所以说:小忠,是大忠的祸害。

昔者晋献公使荀息假道于虞以伐虢(1)。荀息曰:“请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2),以赂虞公,而求假道焉,必可得也。”献公曰:“夫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宝也;屈产之乘,寡人之骏也。若受吾币而不吾假道(3),将奈何?”荀息曰:“不然。彼若不吾假道,必不吾受也;若受我而假我道,是犹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也(4),犹取之内皂而著之外皂也(5)。君奚患焉?”献公许之。乃使荀息以屈产之乘为庭实(6),而加以垂棘之璧,以假道于虞而伐虢。虞公滥于宝与马而欲许之(7)。宫之奇谏曰(8):“不可许也。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9),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齿寒。’夫虢之不亡也,恃虞;虞之不亡也,亦恃虢也。若假之道,则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奈何其假之道也?”虞公弗听,而假之道。荀息伐虢,克之。还反伐虞,又克之。荀息操璧牵马而报。献公喜曰:“璧则犹是也,马齿亦薄长矣(10)。”故曰:小利,大利之残也。

【注释】

(1)晋献公:晋武公之子,公元前676年至公元前651年在位。荀息:晋大夫。假道:借路。虞:国名。姬姓,在今山西平陆北。虢:国名。又名北虢,姬姓,在今山西平陆。

(2)垂棘之璧:垂棘出产的美玉。垂棘,地名,产美玉。屈产之乘:屈邑产的骏马。屈,晋地名,出骏马。乘,四马叫乘。

(3)币:礼物。指上文的璧、马。

(4)内府:君主储藏财物之处。外府:国中内府之外藏财物的府库。这里以外府喻虞,是把虞国看作晋国所有了。下文用外皂喻虞同。

(5)皂:通“槽”,牛马槽。

(6)庭实:诸侯间相互聘问,把礼物陈于中庭,叫庭实。

(7)滥:贪。

(8)宫之奇:虞大夫。

(9)车:齿床。辅:颊骨。二者互相依存。

(10)马齿:指马的年龄。薄:微。

【译文】

从前,晋献公派荀息向虞国借路以便攻打虢国,荀息说:“请您把垂棘出产的璧玉和屈邑出产的四匹马送给虞公,向他要求借路,一定可以得到允许。”献公说:“那垂棘出产的璧玉,是我们先君的宝贝啊;屈邑出产的四匹马,是我的骏马啊。如果虞国接受了我们的礼物而不借给我们路,那将怎么办?”荀息说:“不会这样。他如果不借给我们路,一定不会接受我们的礼物;如果接受了我们的礼物借给我们路,这就如同我们把璧玉从宫中的府库拿出来放到宫外的府库里去,把骏马从宫中的马槽旁牵出来拴到宫外的马槽旁去。您对此又忧虑什么呢?”献公答应了,派荀息把屈邑出产的四匹骏马,再加上垂棘出产的璧玉作为礼物献给虞公,来向虞国借路攻打虢国。虞公贪图宝玉和骏马,想答应荀息。宫之奇劝谏说:“不可以答应。虞国和虢国,就像牙床骨和颊骨一样,互相依存。虞国和虢国的形势就是这样。古人有话说:‘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感到寒冷。’虢国不被灭亡,靠着有虞国;虞国不被灭亡,也靠着有虢国啊。如果借路给晋国,那么虢国早晨灭亡,虞国晚上也就会跟着灭亡了。怎么可以借路给晋国呢?”虞公不听,借路给晋国。荀息攻打虢国,战胜了虢国。返回的时候攻打虞国,又战胜了虞国。荀息拿着璧玉牵着骏马回来禀报。献公高兴地说:“玉璧还是老样子,只是马的年齿稍长了一些。”所以说:小利,是大利的祸害。

中山之国有禸繇者(1),智伯欲攻之而无道也(2),为铸大钟,方车二轨以遗之(3)。禸繇之君将斩岸堙谿以迎钟(4)。赤章蔓枝谏曰(5):“诗云(6):‘唯则定国。’我胡以得是于智伯?夫智伯之为人也,贪而无信,必欲攻我而无道也,故为大钟,方车二轨以遗君。君因斩岸堙谿以迎钟,师必随之。”弗听,有顷谏之。君曰:“大国为欢,而子逆之,不祥。子释之(7)。”赤章蔓枝曰:“为人臣不忠贞,罪也;忠贞不用,远身可也。”断毂而行(8),至卫七日而禸繇亡。欲钟之心胜也。欲钟之心胜,则安禸繇之说塞矣。凡听说所胜不可不审也。故太上先胜(9)。

【注释】

(1)禸繇(róuyóu):春秋时国名。在今山西盂县一带。他书或作“仇酋”、“仇由”、“厹由”、“仇犹”。

(2)智伯:指智襄子,晋大夫。

(3)方车:两车并排。方,并列。

(4)岸:水边高地。堙(yīn):堵塞。

(5)赤章蔓枝:禸繇国之臣。

(6)《诗》云:下引诗是逸诗。

(7)释:置,放下。这里是停下来,不要再说了的意思。

(8)断毂(ɡǔ):砍掉车轴两头长出的部分。毂,车轮中心圆木,中间有孔用来穿轴。这里指车轴的两端。断毂而行是因为山路狭窄。

(9)先:当作“无”。

【译文】

中山国内有个禸繇国,智伯想攻打它却无路可通,就铸造了一个大钟,用两辆车并排装载着去送给它。禸繇的君主要削平高地填平谿谷来迎接大钟。赤章蔓枝劝谏说:“古诗说:‘只有遵循确定的准则才能使国家安定。’我们凭什么从智伯那里得到这东西?智伯的为人,贪婪而且不守信用,一定是他想攻打我们而没有路,所以铸造了大钟,用两辆车并排装载着来送给您。您于是削平高地填平谿谷来迎接大钟,这样,智伯的军队必定跟随着到来。”禸繇的君主不听,过了一会,赤章蔓枝又劝谏。禸繇的君主说:“大国要跟你交好,而你却拒绝人家,这不吉祥。你不要再说了。”赤章蔓枝说:“当臣子的不忠贞,这是罪过;忠贞而不被信用,脱身远去是可以的了。”于是,他砍掉车轴两端就出发了,到了卫国七天,禸繇就灭亡了。这是因为禸繇的君主想得到钟的心情太过分了。想得到钟的心情太过分,那么安定禸繇的主张就被阻塞了。凡听取劝说自己过分行为的意见不可不慎重啊。所以最好不要有过分的欲望。

昌国君将五国之兵以攻齐(1)。齐使触子将(2),以迎天下之兵于济上。齐王欲战,使人赴触子,耻而訾之曰(3):“不战,必刬若类(4),掘若垄(5)!”触子苦之,欲齐军之败,于是以天下兵战。战合,击金而却之(6)。卒北,天下兵乘之(7)。触子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闻其声。达子又帅其余卒以军于秦周(8),无以赏,使人请金于齐王。齐王怒曰:“若残竖子之类(9),恶能给若金?”与燕人战,大败。达子死,齐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国,相与争金于美唐甚多(10)。此贪于小利以失大利者也(11)。

【注释】

(1)昌国君:燕昭王亚卿乐毅,因功封于昌国,号昌国君。将:率领。五国:指秦楚韩赵魏。

(2)触子:齐国将领。他书或作“蜀子”、“向子”。

(3)訾(zǐ):非难。

(4)刬(chǎn):铲除,消灭。

(5)垄:坟墓。

(6)金:指金属制的乐器。古代作战时,鸣金是退兵的信号。

(7)乘:追击、践踏的意思。

(8)达子:齐人。军:驻扎。秦周:齐地名。

(9)残:残余。竖子:小子,骂人的话。

(10)美唐:当是齐国藏金的地方。

(11)小利:指金。大利:指国。

【译文】

昌国君乐毅率领五国的军队去攻打齐国。齐国派触子领兵,在济水边迎击各诸侯国的军队。齐王想开战,派人到触子那里去,羞辱并且斥责他说:“不开战,我一定灭掉你们这些人,挖掉你的祖坟!”触子对此很愤恨,想让齐军战败,于是跟各诸侯国的军队开战。刚一交战,触子就鸣金要齐军撤退。齐军败逃,诸侯军追击齐军。触子于是乘一辆兵车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听不到他的信息。达子又率领残兵驻扎在秦周,没有东西赏赐士卒,就派人向齐王请求金钱。齐王愤怒地说:“你们这些残存下来的家伙,怎么能供给你们金钱?”齐军与燕国人交战,被打得大败。达子战死了,齐王逃到了莒。燕国人追赶败逃的齐兵进入齐国国都,在美唐一起夺抢了很多金钱。这是贪图小利因而丧失了大利啊。

下贤 #

【题解】

本篇旨在论述君主应该礼贤下士。

文章歌颂了得道之人的高尚情操,赞美他们不把贫贱富贵放在心上,“以天为法,以德为行,以道为宗,与物变化而无所终穷”。对于这种“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无望”的贤士,君主应该如何以礼相待?文章列举了尧北面而问善绻、周公抱少主朝见贫困之士、齐桓公多次往见小臣稷、郑子产师事壶丘子林、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等事例,说明礼贤的关键在于“至公”,在于“节欲”,礼贤首先要“去其帝王之色”。

本篇“下贤”的思想源于儒家,而关于“得道之人”以及“道”的论述,显然是受了道家的影响。

三曰:

有道之士,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儒墨之议与齐荆之服矣(1)。

【注释】

(1)儒墨之议:指儒墨互相非议。齐荆之服:指齐楚互相不服。

【译文】

第三:

有道的士人,本来就傲视君主;不贤明的君主,也傲视有道的士人。他们天天这样互相傲视,什么时候才能相投合?这就像儒家墨家互相非议和齐国楚国彼此不服一样。

贤主则不然。士虽骄之,而己愈礼之,士安得不归之?士所归,天下从之,帝(1)。帝也者,天下之适也(2);王也者,天下之往也。得道之人,贵为天子而不骄倨,富有天下而不骋夸,卑为布衣而不瘁摄(3),贫无衣食而不忧慑。恳乎其诚自有也,觉乎其不疑有以也,桀乎其必不渝移也(4),循乎其与阴阳化也,匆匆乎其心之坚固也(5),空空乎其不为巧故也(6),迷乎其志气之远也(7),昏乎其深而不测也,确乎其节之不庳也(8),就就乎其不肯自是也(9),鹄乎其羞用智虑也(10),假乎其轻俗诽誉也(11)。以天为法,以德为行,以道为宗,与物变化而无所终穷,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无望。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莫知其门,莫知其端,莫知其源。其大无外(12),其小无内(13)。此之谓至贵。士有若此者,五帝弗得而友,三王弗得而师。去其帝王之色,则近可得之矣。

【注释】

(1)“帝”:“帝”字当为衍文。

(2)适:往。

(3)瘁摄:失意屈辱,这里是感到失意屈辱的意思。

(4)桀:突出。

(5)匆匆:明确的样子。

(6)空空:诚实的样子。巧故:诈伪之事。

(7)迷:通“弥”,远。

(8)确:刚强。庳(bì):低下。

(9)就就(yóuyóu):犹豫的样子,这里指行事谨慎。

(10)鹄:通“浩”,大。

(11)假:通“遐”,远。

(12)其大无外:指道大则无所不包。

(13)其小无内:指道微则微小至极。

【译文】

贤明的君主就不是这样。士人虽然傲视自己,而自己却越发以礼对待他们,这样,士人怎能不归附呢?士人归附了,天下人就会跟着他们归附。所谓帝,是指天下人都来亲附;所谓王,是指天下人都来归服。得道的人,尊贵到做天子而不骄横傲慢,富足到有天下而不放纵自夸,卑下到当平民而不感到失意屈辱,贫困到无衣食而不忧愁恐惧。他们诚恳坦荡,确实掌握了大道;他们大彻大悟,遇事不疑,必有依据;他们卓尔不群,坚守信念,绝不改变;他们顺应天道,随阴阳一起变化;他们明察事理,意志坚定牢固;他们忠厚淳朴,不行诈伪之事;他们志向远大,高远无边;他们思想深邃,深不可测;他们刚毅坚强,节操高尚;他们做事谨慎,不肯自以为是;他们光明正大,耻于运用智谋;他们胸襟宽广,看轻世俗的诽谤赞誉。他们以天为法则,以德为品行,以道为根本。他们随万物变化而没有穷尽,精神充满天地,没有尽竭,布满宇宙,无边无际。他们所具有的“道”,没有谁知道何时开始,没有谁知道何时终结,没有谁知道它的门径,没有谁知道它的开端,没有谁知道它的本源。道大至无所不包,小至微乎其微。这就叫做无比珍贵。士人能达到这种境界,五帝也不能和他交友,三王也不得以他为师。如果丢开帝王尊贵的神态,那就差不多能够和他们交友、以他们为师了。

尧不以帝见善绻(1),北面而问焉(2)。尧,天子也;善绻,布衣也。何故礼之若此其甚也?善绻,得道之士也。得道之人,不可骄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故北面而问焉。此之谓至公。非至公其孰能礼贤?

【注释】

(1)善绻(quǎn):尧时的有道之士。

(2)北面:面向北。古代以面向南为尊,君主面南而坐,臣子面北而侍。尧北面而问善绻,是为了表示尊敬。

【译文】

尧不以帝王的身份去见善绻,面朝北恭敬地向他请教。尧是天子,善绻是平民。尧为什么这样过分地礼遇他呢?因为善绻是得道的人。对得道的人,不可傲视。尧衡量自己的德行智谋不如善绻,所以面向北恭敬地向他请教。这就叫做无比公正。不是无比公正,谁又能礼遇贤者?

周公旦,文王之子也,武王之弟也,成王之叔父也。所朝于穷巷之中、瓮牖之下者七十人(1)。文王造之而未遂,武王遂之而未成,周公旦抱少主而成之(2),故曰成王不唯以身下士邪?

【注释】

(1)穷巷:陋巷。瓮牗(wènɡyǒu):用破瓮遮蔽窗户,形容贫困简陋。瓮,陶制盛物器皿。牖,窗户。

(2)少主:指周成王。成王继位时尚年幼,周公负成王以听政。

【译文】

周公旦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父。他朝见过住在穷巷陋室里的人有七十个。这件事,文王开了头而没有做到,武王做了而没有完成,周公旦辅佐年幼的成王才真正完成。这不正说明成王亲自礼贤下士吗?

齐桓公见小臣稷(1),一日三至弗得见。从者曰:“万乘之主,见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弗得见,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骜禄爵者(2),固轻其主;其主骜霸王者,亦轻其士。纵夫子骜禄爵,吾庸敢骜霸王乎?”遂见之,不可止。世多举桓公之内行(3),内行虽不修,霸亦可矣。诚行之此论,而内行修,王犹少。

【注释】

(1)小臣稷:春秋时齐国的隐士,复姓小臣,名稷。

(2)骜:通“傲”,傲视,轻视。

(3)内行:指私生活。

【译文】

齐桓公去见小臣稷,一天去三次都没能见到。跟随的人说:“大国的君主去见一个平民,一天去了三次都没能见到,就算了吧。”桓公说:“不对。看轻爵位俸禄的士人,本来轻视君主;看轻王霸之业的君主,也轻视士人。纵使先生他看轻俸禄爵位,我怎么敢看轻王霸之业呢?”桓公终于见到了小臣稷,随从没能阻止住。世人大多指责桓公的私生活,他的私生活虽然不检点,但有如此好士之心,称霸也是可以的。如果真的按上述原则去做,而且私生活又检点,就是称王恐怕还不止。

子产相郑(1),往见壶丘子林(2),与其弟子坐必以年,是倚其相于门也(3)。夫相万乘之国而能遗之(4),谋志论行而以心与人相索,其唯子产乎!故相郑十八年(5),刑三人,杀二人。桃李之垂于行者,莫之援也;锥刀之遗于道者,莫之举也。

【注释】

(1)子产:郑国相公孙侨,字子产。

(2)壶丘子林:郑国的高士,复姓壶丘,名子林。

(3)是:此。倚:置。这几句的大意是,子产去拜见壶丘子林,与他的弟子按年龄的长幼排定座次,不因自己是相而居上座,这好像把相的尊贵放在门外似的。

(4)遗之:指扔掉相的架子。

(5)十八年:《左传》谓子产相郑二十二年,《史记·循吏列传》作二十六年。

【译文】

子产在郑国当相,去见壶丘子林,跟他的学生们坐在一起,一定按年龄就座。这是把相位的尊贵放在一边而不凭它去居上座。身为大国的相,而能丢掉相的架子,谈论思想,议论品行,真心实意地与人探索,大概只有子产能这样吧!他在郑国做了十八年相,仅处罚三个人,杀死两个人。桃李下垂到路上,也没有谁去摘;锥刀丢在道上,也没有谁去拾。

魏文侯见段干木(1),立倦而不敢息。反见翟黄(2),踞于堂而与之言(3)。翟黄不说,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女欲官则相位,欲禄则上卿。既受吾实,又责吾礼(4),无乃难乎!”故贤主之畜人也,不肯受实者其礼之。礼士莫高乎节欲,欲节则令行矣。文侯可谓好礼士矣。好礼士,故南胜荆于连堤(5),东胜齐于长城(6),虏齐侯,献诸天子。天子赏文侯以上闻(7)。

【注释】

(1)魏文侯:战国时,魏国始立之侯,公元前446年—前396年在位。段干木:战国时魏国隐士。

(2)翟黄:魏文侯上卿。

(3)踞:非正规的“坐”(正规的坐姿是两膝着地,臀部靠在脚后跟上),坐时,臀部和两足底着地,状似簸箕,故又称“箕踞”。这是一种不恭敬的姿势。

(4)责:求,要求。

(5)连堤:楚地名。

(6)长城:指齐境内的长城。

(7)上闻:指始列为侯,名字上闻于天子。

【译文】

魏文侯去见段干木,站得疲倦了却不敢休息。回来以后见翟黄,箕踞于堂上跟他谈话。翟黄很不高兴,文侯说:“段干木,让他做官他不肯做,给他俸禄他不接受;现在你想当官就身居相位,想得俸禄就得到上卿的俸禄。你既接受了我给你的官职俸禄,又要求我以礼相待,恐怕很难办到吧!”所以贤明的君主对待人,不肯接受官职俸禄的就以礼相待。礼遇士人没有比节制自己的欲望更好的了,欲望受到节制,命令就可以执行了。魏文侯可以说是喜好以礼待士了,喜好以礼待士,所以向南能在连堤战胜楚国,向东能在长城战胜齐国,俘虏齐侯,把他献给周天子。周天子奖赏文侯,封他为诸侯。

报更 #

【题解】

“报更”即酬报、偿还的意思,谓礼贤下士定将得到厚报。

本篇旨在论述君主与天下贤者为伍的重要性。文章列举了赵盾救助骫桑之饿人而使自身免于难、周昭文君礼遇张仪而使自己得以显荣、孟尝君礼遇淳于髡而使封邑得以保全等事例,说明君主礼贤下士,士必当舍身相报。礼贤下士是君主大立功名、安国免身的必由之道。

四曰:

国虽小,其食足以食天下之贤者,其车足以乘天下之贤者,其财足以礼天下之贤者。与天下之贤者为徒(1),此文王之所以王也。今虽未能王,其以为安也,不亦易乎!此赵宣孟之所以免也(2),周昭文君之所以显也(3),孟尝君之所以却荆兵也(4)。古之大立功名与安国免身者,其道无他,其必此之由也。堪士不可以骄恣屈也(5)。

【注释】

(1)为徒:指在一起。徒,徒党。

(2)赵宣孟:即赵盾,谥宣子,春秋时晋国正卿。免:指免于难。

(3)周昭文君:战国时东周国国君。

(4)孟尝君:战国时齐国公子田文,封于薛,孟尝君是他的封号。

(5)堪:通“媅(dān)”,乐,喜爱。

【译文】

第四:

国家即使小,它的粮食也足以供养天下的贤士,它的车辆也足以乘载天下的贤士,它的钱财也足以礼遇天下的贤士。与天下的贤士为伍,这是周文王称王天下的原因。现在虽然不能称王,以它来安定国家,不是很容易做到吗!与贤士为伍,这是赵宣子免于被杀、周昭文君达到显荣、孟尝君使楚军退却的根本原因。古代建立功名和安定国家、免除自身灾难的人,没有别的途径,必定是遵循这个准则。喜欢贤士不可以用骄横的态度屈致。

昔赵宣孟将上之绛(1),见骫桑之下有饿人卧不能起者(2),宣孟止车,为之下食,蠲而之(3),再咽而后能视。宣孟问之曰:“女何为而饿若是?”对曰:“臣宦于绛(4),归而粮绝,羞行乞而憎自取,故至于此。”宣孟与脯一朐(5),拜受而弗敢食也。问其故,对曰:“臣有老母,将以遗之。”宣孟曰:“斯食之(6),吾更与女。”乃复赐之脯二束,与钱百,而遂去之。处二年,晋灵公欲杀宣孟,伏士于房中以待之(7)。因发酒于宣孟,宣孟知之,中饮而出。灵公令房中之士疾追而杀之。一人追疾,先及孟宣之面,曰:“嘻,君轝(8)!吾请为君反死。”宣孟曰:“而名为谁(9)?”反走对曰(10):“何以名为?臣骫桑下之饿人也。”还斗而死。宣孟遂活。此《书》之所谓“德几无小”者也(11)。宣孟德一士,犹活其身,而况德万人乎?故《诗》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12)“济济多士,文王以宁。”(13)人主胡可以不务哀士?士其难知,唯博之为可,博则无所遁矣。

【注释】

(1)上:从地势低的地方到地势高的地方去叫“上”。绛:即故绛,晋国当时的都城,在今山西翼城东南。

(2)骫(wěi)桑:蟠曲的桑树。

(3)蠲(juān):清洁。指弄干净。:通“哺”,给人食物吃。

(4)宦:当仆隶。

(5)脯:干肉。朐(qú):弯曲的干肉。

(6)斯:尽。

(7)房:正室两侧的房舍。

(8)轝(yú):车,这里指乘车。

(9)而:你。

(10)反走:退避以示恭敬。

(11)德几无小:此句当是逸《书》文。

(12)“赳赳”二句:见《诗经·周南·兔罝》。赳赳:雄壮的样子。干:盾牌。

(13)“济济”二句:见《诗经·大雅·文王》。济济:众多的样子。

【译文】

从前,赵宣子赵盾将要到国都绛邑去,看见一棵弯曲的桑树下,有一个饿病躺在那里起不来的人,宣子停下车,让人给他准备食物,把食物弄干净给他吃。他咽下两口后才能睁开眼看。宣子问他说:“你为什么饿到这种地步?”他回答说:“我在绛给人做仆隶,回家的路上断了粮,羞于去乞讨,又厌恶私自拿取别人的食物,所以才饿到这种地步。”宣子给了他一块干肉,他跪拜着接受了却不敢吃。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有老母亲,想把这些干肉送给她。”宣子说:“你全都吃了它,我另外再给你。”于是又赠给他两束干肉和一百枚钱,于是就离开了。过了二年,晋灵公想杀死宣子,在房中埋伏了兵士,等待宣子到来。灵公于是请宣子饮酒,宣子知道了灵公的意图,酒喝到一半就走了出去。灵公命令房中的兵士赶快追上去杀死他。有一个人追得很快,先追到宣子跟前,说:“喂,您快上车逃走!我愿为您回去拼命。”宣子说:“你名字叫什么?”那人避开回答说:“问名字干什么?我是骫桑下饿病的那个人啊。”他返回身去与灵公的兵士搏斗而死。宣子于是得以活命。这就是《尚书》上所说的“恩德无所谓小”的意思啊。宣子对一个人施恩德,尚且能使自身活命,更何况对万人施恩德呢。所以《诗经》上说:“雄赳赳的武士,是公侯的屏障。”“人才济济,文王因此安康。”君主怎么可以不致力于爱怜贤士呢?贤士是很难了解的,只有广泛地寻求才可以,广泛地寻找,就不会失掉了。

张仪,魏氏余子也(1)。将西游于秦,过东周。客有语之于昭文君者,曰:“魏氏人张仪,材士也,将西游于秦,愿君之礼貌之也。”昭文君见而谓之曰:“闻客之秦,寡人之国小,不足以留客。虽游,然岂必遇哉?客或不遇,请为寡人而一归也。国虽小,请与客共之。”张仪还走,北面再拜。张仪行,昭文君送而资之。至于秦,留有间(2),惠王说而相之。张仪所德于天下者,无若昭文君。周,千乘也,重过万乘也。令秦惠王师之。逢泽之会(3),魏王尝为御,韩王为右。名号至今不忘,此张仪之力也。

【注释】

(1)余子:大夫的庶子。

(2)有间(jiàn):短时间,一段时间。

(3)逢泽之会:指秦在逢泽盟会诸侯。逢泽,泽薮名,故址在今河南开封东南。

【译文】

张仪是魏国大夫的庶子,将要向西到秦国去游说,路过东周。宾客中有个人把这情况告诉昭文君说:“魏国人张仪,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将要向西到秦国游说,希望您对他以礼相待。”昭文君会见张仪并且对他说:“听说客人要到秦国去,我的国家小,不足以留住客人。即便游说秦国,然而难道一定会受到赏识吗?客人倘或得不到赏识,请看在我的面上再回来。我的国家虽然小,愿与您共同掌管。”张仪退避,面向北拜了两拜。张仪走时,昭文君给他送行并且资助钱财。张仪到了秦国,呆了一段时间,秦惠王很喜欢他,让他当了相。张仪感激昭文君,胜过他感激天下任何人。周是个小国,张仪看待它超过了大国。他让秦惠王以昭文君为师。秦国在逢泽盟会诸侯的时候,魏王曾给昭文君当御者,韩王给昭文君当车右。昭文君的名号至今没有被忘掉,这都是张仪的力量啊。

孟尝君前在于薛(1),荆人攻之。淳于髡为齐使于荆(2),还反,过于薛,孟尝君令人礼貌而亲郊送之,谓淳于髡曰:“荆人攻薛,夫子弗为忧,文无以复侍矣。”淳于髡曰:“敬闻命矣。”至于齐,毕报,王曰:“何见于荆?”对曰:“荆甚固(3),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谓也?”对曰:“薛不量其力,而为先王立清庙(4)。荆固而攻薛,薛清庙必危。故曰薛不量其力,而荆亦甚固。”齐王知颜色(5),曰:“嘻!先君之庙在焉!”疾举兵救之,由是薛遂全。颠蹶之请(6),坐拜之谒,虽得则薄矣。故善说者,陈其势,言其方,见人之急也,若自在危厄之中,岂用强力哉?强力则鄙矣。说之不听也,任不独在所说,亦在说者。

【注释】

(1)薛:孟尝君封地,故城在今山东滕州东南。

(2)淳于髡:齐国大夫,以博学著称。

(3)固:本指独占,这里是贪婪的意思。

(4)清庙:宗庙。宗庙肃然清静,故称清庙。

(5)齐王:指齐宣王,齐威王之子,公元前320年—公元前302年在位。知颜色:变了脸色。知,显现。

(6)颠蹶:仆倒。

【译文】

孟尝君从前在薛的时候,楚国人攻打薛。淳于髡为齐国出使楚国,返回的时候,路过薛。孟尝君让人以礼相待,并亲自到郊外送他,对他说:“楚国人攻打薛,如果先生您不为此担忧,我将没有办法再侍奉您了。”淳于髡说:“我遵命了。”到了齐国,禀报完毕,齐王说:“到楚国见到了什么?”淳于髡回答说:“楚国很贪婪,薛也不自量力。”齐王说:“说的是什么意思?”淳于髡回答说:“薛不自量力,给先王立了宗庙。楚国贪婪而攻打薛,薛的宗庙必定危险。所以说薛不自量力,楚国也太贪婪。”齐王变了脸色,说:“哎呀!先王的宗庙在那里呢!”于是赶快发兵援救薛,因此薛才得以保全。趴在地上请求,跪拜着请求,即使能得到援救也是很少的。所以善于劝说的人,陈述形势,讲述主张,看到别人危急,就像自己处于危难之中一样,这样,哪里用得着极力劝说呢?极力劝说就鄙陋了。劝说而不被听从,责任不单单在被劝说的人,也在劝说者自己。

顺说 #

【题解】

本篇论述的是劝说君主的方法,其方法就是“顺说”。“顺说”之意在于“因人之力以为自力,因其来而与来,因其往而与往”,就是要善于揣摩君主的心理,顺其思路,因势利导,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文章列举的惠盎说宋康王行孔墨之道、田赞说荆王息甲兵、管仲引导役人唱歌以免祸等事例,都说明了“顺说”的必要。

五曰:

善说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为力,因其来而与来,因其往而与往,不设形象,与生与长,而言之与响(1)。与盛与衰,以之所归(2)。力虽多,材虽劲,以制其命。顺风而呼,声不加疾也;际高而望(3),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

【注释】

(1)而:如。响:回声。

(2)所归:终极目的。

(3)际:到,接近。

【译文】

第五:

善于劝说的人像灵巧的人一样,借用别人的力量而把它当作自己的力量,顺着他的来势加以引导,顺着他的去势加以推动,不露形迹,随着他的出现而出现,随着他的发展而发展,如同言语与回声一样相随。随着他的兴盛而兴盛,随着他的衰微而衰微,以便达到自己的目的。尽管他的力量很大,才能很强,也能控制他的命运。顺着风呼叫,声音并没有更大,可是能从远处听到;登上高处观望,眼睛并没有更亮,然而可以看到远处。这是因为凭借的东西有利啊。

惠盎见宋康王(1),康王蹀足謦欬(2),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愿也。”惠盎曰:“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3)。大王独无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对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无地为君(4),无官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辨矣(5)!客之以说服寡人也。”宋王,俗主也,而心犹可服,因矣。因则贫贱可以胜富贵矣,小弱可以制强大矣。

【注释】

(1)惠盎:战国时期宋国人。宋康王:名偃,即宋君偃,公元前337年—前286年在位。

(2)蹀(dié)足:顿足。謦欬(qǐnɡkài):咳嗽。

(3)四累:指上面提到的四种行为(刺击、不敢刺击、无志刺击、未有爱利之心),因为这四种行为有害于世,所以称之为“四累”。

(4)无地为君:指没有领土,但却能象君主一样得到尊荣。

(5)辨:通“辩”。

【译文】

惠盎谒见宋康王,康王跺着脚,咳嗽着,大声说:“我所喜欢的是勇武有力的人,不喜欢行仁义的人。客人将有何见教啊?”惠盎回答说:“我有这样的道术:使人虽然勇武,却刺不进您的身体;虽然有力,却击不中您。大王您难道无意于这种道术吗?”康王说:“好!这是我想要听的。”惠盎说:“虽然刺不进您的身体,击不中您,但您还是受侮辱了。我有这样的道术:使人虽然勇武,却不敢刺您;虽然有力,却不敢击您。大王您难道无意于这种道术吗?”康王说:“好!这是我想知道的。”惠盎说:“那些人虽然不敢刺,不敢击,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啊。我有这样的道术:使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大王您难道无意于这种道术吗?”康王说:“好!这是我所希望的。”惠盎说:“那些人虽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却没有爱您使您有利的心。我有这样的道术:使天下的男子女子都愉快地爱您使您有利。这就胜过了勇武有力,居于上面说到的四种行为之上了。大王您难道无意于这种道术吗?”康王说:“这是我想要得到的。”惠盎回答说:“孔丘、墨翟就能这样。孔丘、墨翟,他们没有领土,但却能像当君主一样得到尊荣;他们没有官职,但却能像当官长一样受到尊敬。天下的男子女子没有谁不伸长脖子、抬起脚跟盼望他们,希望他们平安顺利。现在大王您是拥有万辆兵车大国的君主,如果真有这样的志向,那么四方边境之内就都能得到您的利益了,百姓对您的爱戴就能远远超过孔丘、墨翟了。”宋王无话来回答。惠盎快步走了出去,宋王对身边的人说:“很善辩啊!客人用言论说服了我。”宋王是个平庸的君主,可是他的心还是可以说服,这是因为惠盎能因势利导。能因势利导,那么贫贱的就可以胜过富贵的,弱小的就可以制服强大的了。

田赞衣补衣而见荆王(1),荆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恶也?”田赞对曰:“衣又有恶于此者也。”荆王曰:“可得而闻乎?”对曰:“甲恶于此。”王曰:“何谓也?”对曰:“冬日则寒,夏日则暑,衣无恶乎甲者。赞也贫,故衣恶也。今大王,万乘之主也,富贵无敌,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为其义邪(2)?甲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颈(3),刳人之腹(4),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不荣。意者为其实邪?苟虑害人,人亦必虑害之;苟虑危人,人亦必虑危之。其实人则甚不安。之二者,臣为大王无取焉。”荆王无以应。说虽未大行,田赞可谓能立其方矣。若夫偃息之义(5),则未之识也。

【注释】

(1)田赞:齐国人。

(2)意者:抑或,料想。

(3)刈(yì):砍断。

(4)刳(kū):剖挖。

(5)偃(yǎn)息之义:指段干木隐居不仕而安魏国。偃息,安卧。

【译文】

田赞穿着破旧衣服去见楚王,楚王说:“先生您的衣服怎么这么破旧呢?”田赞回答说:“衣服还有比这更坏的呢?”楚王说:“可以让我听听吗?”田赞回答说:“铠甲比这更坏。”楚王说:“这是什么意思呢?”田赞回答说:“冬天穿上冷,夏天穿上热,衣服没有比铠甲更坏的了。我很贫困,所以穿的衣服很坏。现在大王您是大国的君主,富贵无比,却喜欢拿铠甲让人们穿,我不赞成这样。或许是为了行仁义吗?铠甲的事,是有关战争的事啊,是砍断人家的脖子,挖空人家的肚子,毁坏人家的城池,杀死人家的父子啊。那名声又很不荣耀。或许是为了得到实际利益吗?如果谋划害别人,别人也必定谋划害自己;如果谋划让别人遭到危险,别人也必定谋划让自己遭到危险。其实很不安全。这两种情况,我认为大王您还是不要选择。”楚王无话来回答。主张虽然没有广泛实行,田赞可以说是能够树立自己的主张了。至于段干木隐居不仕而使魏国安全,那田赞还达不到这种地步。

管子得于鲁(1),鲁束缚而槛之(2),使役人载而送之齐,皆讴歌而引。管子恐鲁之止而杀己也,欲速至齐,因谓役人曰:“我为汝唱,汝为我和。”其所唱适宜走,役人不倦,而取道甚速。管子可谓能因矣,役人得其所欲,己亦得其所欲。以此术也,是用万乘之国,其霸犹少(3),桓公则难与往也(4)。

【注释】

(1)“管子”句:齐遭无知之难,公子纠奔鲁,管仲傅之。后公子小白在齐国即位(即齐桓公),胁迫鲁杀死公子纠,把管仲送交齐国。“管子得于鲁”即指此而言。

(2)槛:关人的囚笼。此指关在囚笼中。

(3)其霸犹少:意思是,不仅仅至于成就霸业。

(4)难与往:指难以跟他(桓公)达到成就王业的地步。

【译文】

管仲在鲁国被捉住,鲁国捆起他把他装在囚笼里,派差役用车载着把他送到齐国去,差役全都唱着歌拉车。管仲担心鲁国留下并且杀死自己,想赶快到达齐国,于是就对差役们说:“我给你们领唱,你们应和我。”他唱的歌节拍适合快走,差役们不觉得疲倦,因而走路走得很快。管仲可以说是能利用差役唱歌了,差役满足了自己的希望,管仲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使用这个方法,治理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成就霸业尚且不止,只不过齐桓公这个人难以辅佐他成就王业罢了。

不广 #

【题解】

所谓“不广”(广通“旷”),即不废弃人为的努力。本篇旨在论述人为的努力不可旷废的道理。文章指出,虽然成就功业要靠时势,靠天意,但“人事”不可废,“成亦可,不成亦可”,都要做到“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文章以管仲之虑、宁越之言、咎犯之谋为例具体说明尽人事的必要。文章最后把尽人事的基点落在“知大礼”上,反映出作者的儒家思想。

六曰:

智者之举事必因时,时不可必成,其人事则不广(1)。成亦可,不成亦可,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若舟之与车。北方有兽,名曰蹶(2),鼠前而兔后,趋则跲(3),走则颠,常为蛩蛩距虚取甘草以与之(4)。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负而走。此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

【注释】

(1)广:通“旷”,废弃。

(2)蹶:通“蟨”(jué),兽名,他书或作“蟨”。

(3)跲(jiá):牵绊,绊倒。

(4)蛩蛩(qiónɡqiónɡ)距虚:古代传说中的兽名,前足高,善走而不善求食。与蹶互相依赖生存。或以为“蛩蛩距虚”为二兽名。

【译文】

第六:

明智的人做事情一定要凭借时机,时机不一定能得到,但人为的努力却不可废弃。得到时机也好,得不到时机也好,用自己能做到的弥补自己不能做到的,就像船和车互相弥补其不足一样。北方有一种野兽,名叫蹶,前腿像鼠一样短,后腿像兔一样长,走快了就绊脚,一跑就跌倒,常常替蛩蛩距虚采鲜美的草,采了以后就给它。蹶有祸患的时候,蛩蛩距虚一定背着它逃走。这就是用自己能做到的来弥补自己不能做到的。

鲍叔、管仲、召忽(1),三人相善,欲相与定齐国,以公子纠为必立。召忽曰:“吾三人者于齐国也,譬之若鼎之有足,去一焉则不成。且小白则必不立矣,不若三人佐公子纠也。”管仲曰:“不可。夫国人恶公子纠之母,以及公子纠;公子小白无母,而国人怜之。事未可知,不若令一人事公子小白。夫有齐国,必此二公子也。”故令鲍叔傅公子小白,管子、召忽居公子纠所。公子纠外物则固难必(2)。虽然,管子之虑近之矣。若是而犹不全也,其天邪!人事则尽之矣。

【注释】

(1)鲍叔:即鲍叔牙,春秋时齐国大夫,以善知人著称。管仲:名夷吾,字仲,由鲍叔牙举荐,为齐桓公相。召(shào)忽:周召公之后,仕于齐,遭齐之乱,与管仲傅公子纠奔鲁,后公子纠被杀,召忽殉难。

(2)固难必:指公子纠在外,不能说一定能成为齐国之主。这里用庄子“外物不可必”之意。

【译文】

鲍叔、管仲、召忽三个人彼此很友好,想一起安定齐国,认为公子纠一定能立为君主。召忽说:“我们三个人对于齐国来说,就如同鼎有三足一样,少一个也不成。况且公子小白一定不会立为君主,不如三个人都辅佐公子纠。”管仲说:“不行。齐国人厌恶公子纠的母亲,因而连及公子纠;公子小白没有母亲了,因而齐国人爱怜他。事情如何尚未可知,不如让一个人侍奉公子小白。将来享有齐国的,一定是这两位公子中的一个。”所以让鲍叔当公子小白的老师,管仲、召忽留在公子纠那里。公子纠在外边,不能说一定成为齐国的君主。虽说如此,管仲的考虑还是差不多的。这样做了如果还不能完备,那大概是天意吧!人为的努力算是用尽了。

齐攻廪丘(1)。赵使孔青将死士而救之(2),与齐人战,大败之。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3)。宁越谓孔青曰(4):“惜矣,不如归尸以内攻之(5)。越闻之,古善战者,莎随贲服(6)。却舍延尸(7),彼得尸而财费乏。车甲尽于战,府库尽于葬,此之谓内攻之。”孔青曰:“敌齐不尸则如何?”宁越曰:“战而不胜,其罪一;与人出而不与人入,其罪二;与之尸而弗取,其罪三。民以此三者怨上,上无以使下,下无以事上,是之谓重攻之。”宁越可谓知用文武矣。用武则以力胜,用文则以德胜。文武尽胜,何敌之不服?

【注释】

(1)廪丘:原为齐邑,后属赵。在今河南范县一带。

(2)孔青:赵将。

(3)京:人工堆成的高丘,这里指战胜者收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丘。

(4)宁越:赵国中牟人,曾为周威公师。

(5)归尸以内攻之:意思是,归还齐国尸体,齐人必怨其上,且葬死者必将耗其钱财,所以说“内攻之”。内攻,从内部进攻它。

(6)莎随:相守,不进不退。贲服:犹言进退。此句大意是该坚守就坚守,该进退就进退。

(7)却舍:后退三十里。舍,三十里为一舍。延尸:使敌军收尸。延,纳。

【译文】

齐国攻打廪丘。赵国派孔青率领敢死的勇士去援救,跟齐国人作战,把齐国人打得大败。齐国的将帅被打死,孔青得到战车两千辆,尸体三万具,把这些尸体封土堆成两个高丘。宁越对孔青说:“太可惜了,不如把尸体归还给齐国而从内部攻击它。我听说过,古代善于作战的人,该坚守就坚守,该进退就进退。我军后退三十里,给敌军以收尸的机会,他们收尸埋葬就会财用匮乏。战车铠甲在战争中丧失尽了,府库里的钱财在安葬战死者时用光了,这就叫做从内部攻击它。”孔青说:“齐人如果不来收尸,那该怎么办?”宁越说:“作战不能取胜,这是他们的第一条罪状;率领士兵出去作战却不能带领士兵回来,这是他们的第二条罪状;给他们尸体却不收取,这是他们的第三条罪状。人民将因为这三条怨恨在上位的人。在上位的人没有办法役使在下位的,在下位的人又无从侍奉在上位的,这就叫做双重地攻击它。”宁越可以说是懂得运用文武两种办法了。用武就凭力量取胜,用文就凭仁德取胜。用文用武都能取胜,什么样的敌人能不归服?

晋文公欲合诸侯,咎犯曰:“不可。天下未知君之义也。”公曰:“何若?”咎犯曰:“天子避叔带之难(1),出居于郑。君奚不纳之,以定大义,且以树誉。”文公曰:“吾其能乎?”咎犯曰:“事若能成,继文之业,定武之功(2),辟土安疆,于此乎在矣;事若不成,补周室之阙(3),勤天子之难,成教垂名,于此乎在矣。君其勿疑!”文公听之,遂与草中之戎、骊土之翟(4),定天子于成周(5)。于是天子赐之南阳之地(6),遂霸诸侯。举事义且利,以立大功,文公可谓智矣。此咎犯之谋也。出亡十七年,反国四年而霸,其听皆如咎犯者邪?

【注释】

(1)天子:指周襄王。叔带之难:周襄王同母弟叔带在周作乱,襄王出奔郑,此事历史上称作叔带之难。

(2)文:指晋文侯,文侯辅佐周平王东迁,受珪瓒秬鬯。武:指曲沃武公,公子重耳的祖父,灭晋侯缗,统一晋国。

(3)阙:同“缺”,缺点,过失。

(4)草中、骊土:二邑名,在晋东。戎、翟:古代部族名。

(5)成周:即洛邑。在今河南洛阳。

(6)南阳:古地域名,因在太行山南、黄河之北,故名南阳。相当现在河南济源至获嘉一带。

【译文】

晋文公打算盟会诸侯,咎犯说:“不行。天下人还不了解您的道义啊。”文公说:“应该怎么做?”咎犯说:“天子躲避叔带的灾难,流亡在郑国。您何不送他回去,以此确立大义,而且借此树立自己的声誉。”文公说:“我能做到吗?”咎犯说:“事情如果能做成,那么继承文侯的事业,确立武公的功绩,开拓土地,安定边疆,就全在此一举了;事情如果不能做成,那么弥补周王室的过失,忧虑周天子的灾难,成就教化,留名青史,也全在此一举了。您还是不要犹豫了!”文公听从了他的主张,于是就跟草中的戎族人、骊土的狄族人一起,把周天子安置在成周。天子于是赐给他南阳那里的土地,文公从而称霸诸侯。做事情既符合道义又有利,因而立了大功,文公可以算是明智了。这都是咎犯的计谋啊。文公出亡十七年,返回晋国四年就称霸诸侯,他听信的大概都是咎犯那样的人吧?

管子、鲍叔佐齐桓公举事,齐之东鄙人有常致苦者。管子死,竖刁、易牙用(1),国之人常致不苦,不知致苦。卒为齐国良工,泽及子孙,知大礼。知大礼,虽不知国可也。

【注释】

(1)竖刁、易牙:齐桓公臣,管仲死后,二人专权;桓公死后,二人又相与作乱。

【译文】

管仲、鲍叔辅佐齐桓公治理国事时,齐国东方边境地区的人有经常向上反映困苦情况的。管仲死了,竖刁、易牙掌权,国内的人经常向上反映不困苦的情况,不敢反映困苦的情况。管仲终于成为齐国的优秀人物,他的恩泽施及子孙后代,是因为他懂得大礼。懂得大礼,即使不懂得国事也是可以的。

贵因 #

【题解】

所谓“贵因”,是重视凭借、利用外物,顺应客观情势的意思。本篇列举的事例,都是为了论述“因则功”、“因则无敌”的思想。禹“因水之力”平治洪水,尧“因人之心”禅让帝位,汤、武“因民之欲”取代夏、商等事例,着重说明要善于凭借、利用外物;禹往裸国、墨子见荆王、孔子道弥子瑕见釐夫人等事例,着重强调要顺应客观情势。这种“贵因”的思想,在今天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七曰:

三代所宝莫如因,因则无敌。禹通三江五湖,决伊阙(1),沟回陆(2),注之东海,因水之力也。舜一徙成邑(3),再徙成都,三徙成国,而尧授之禅位(4),因人之心也。汤、武以千乘制夏、商,因民之欲也。如秦者立而至,有车也;适越者坐而至,有舟也。秦、越,远涂也(5),竫立安坐而至者(6),因其械也。

【注释】

(1)伊阙:山名,又名“塞阙山”、“龙门山”。因两山相对如门阙,伊水流经其间,故名“伊阙”。

(2)沟回陆:当作“迵沟陆”(依王念孙说),指疏通沟道。迵(tónɡ),通达。陆,道。

(3)邑:与下文的“都”都指古代的区域单位,邑小都大。这几句意思是,舜受到人民拥戴,人民都归附他。

(4)禅(shàn):把帝王之位传让给他人。

(5)涂:同“途”,路途。

(6)竫(jìnɡ):安静。

【译文】

第七:

夏商周三代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顺应、凭借外物了,顺应、凭借外物就能所向无敌。禹疏通三江五湖,凿开伊阙山,使水道畅通,让水流入东海,是顺应了水的力量。舜迁移一次形成城邑,迁移两次形成都城,迁移了三次形成国家,因而尧把帝位让给了他,是顺应了人心。汤、武王凭着诸侯国的地位制服了夏、商,是顺应了人民的愿望。到秦国去的人站在车上就能到达,是因为有车;到越国去的人坐在船上就能到达,是因为有船。到秦国、越国去,路途遥远,安静地站着、坐着就能到达,是因为凭借着车船等交通工具。

武王使人候殷(1),反报岐周曰(2):“殷其乱矣!”武王曰:“其乱焉至?”对曰:“谗慝胜良(3)。”武王曰:“尚未也。”又复往,反报曰:“其乱加矣!”武王曰:“焉至?”对曰:“贤者出走矣。”武王曰:“尚未也。”又往,反报曰:“其乱甚矣!”武王曰:“焉至?”对曰:“百姓不敢诽怨矣(4)。”武王曰:“嘻!”遽告太公(5),太公对曰:“谗慝胜良,命曰戮(6);贤者出走,命曰崩;百姓不敢诽怨,命曰刑胜。其乱至矣,不可以驾矣(7)。”故选车三百,虎贲三千(8),朝要甲子之期(9),而纣为禽。则武王固知其无与为敌也。因其所用,何敌之有矣?

【注释】

(1)候:刺探。

(2)岐周:城邑名。周武王的曾祖父古公亶父自豳迁于岐山下周原,筑城郭,因名岐周。故址在今陕西岐山东北。

(3)谗慝(tè):邪恶,此指邪恶之人。良:贤良,此指贤良之人。

(4)诽:责备。

(5)遽:速。

(6)戮:暴乱。

(7)驾:同“加”,增加。

(8)虎贲:勇士。

(9)朝:朝会。要:约定。甲子之期:甲子日。武王伐纣,于甲子日兵至牧野。

【译文】

周武王派人刺探殷商的动静,那人回到岐周禀报说:“殷商大概要出现混乱了!”武王说:“它的混乱达到什么程度?”那人回答说:“邪恶的人胜过了忠良的人。”武王说:“混乱还没有达到极点。”那人又去刺探,回来禀报说:“它的混乱程度加重了!”武王说:“达到什么程度?”那人回答说:“贤德的人都出逃了。”武王说:“混乱还没有达到极点。”那人又去刺探,回来禀报说:“它的混乱很厉害了!”武王说:“达到什么程度?”那人回答说:“老百姓都不敢讲批评、怨恨的话了。”武王说:“啊!”赶快把这种情况告诉太公望,太公望回答说:“邪恶的人胜过了忠良的人,叫做暴乱;贤德的人出逃,叫做崩溃;老百姓不敢讲批评、怨恨的话,叫做刑法苛刻。它的混乱达到极点了,已经无以复加了。”因此挑选了战车三百辆,勇士三千名,以甲子日为期兵至牧野,而纣王被擒获了。这样看来,武王本来就知道纣王无法与自己为敌。善于利用敌方的力量,还有什么敌手呢?

武王至鲔水(1),殷使胶鬲候周师(2),武王见之。胶鬲曰:“西伯将何之(3)?无欺我也。”武王曰:“不子欺,将之殷也。”胶鬲曰:“朅至(4)?”武王曰:“将以甲子至殷郊,子以是报矣!”胶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辍。军师皆谏曰:“卒病(5),请休之。”武王曰:“吾已令胶鬲以甲子之期报其主矣,今甲子不至,是令胶鬲不信也。胶鬲不信也,其主必杀之。吾疾行,以救胶鬲之死也。”武王果以甲子至殷郊,殷已先陈矣。至殷,因战,大克之。此武王之义也。人为人之所欲(6),己为人之所恶(7),先陈何益?适令武王不耕而获。

【注释】

(1)鲔(wěi)水:水名。在河南巩义北。武王伐纣时经过此处。

(2)胶鬲(ɡé):原隐居于商,后经文王推举而为纣臣。

(3)西伯:本指周文王。文王在殷商时为西伯。殷代州之长官曰“伯”,文王为雍州(在西方)之伯,故称“西伯”。这里的“西伯”指周武王。

(4)朅(hé):通“曷”,何。

(5)病:疲困。

(6)人为人之所欲:指武王做人想要做的事(伐纣)。

(7)己为人之所恶:指纣王自己做人们所厌恶的事。己:指纣王。

【译文】

武王伐纣到了鲔水,殷商派胶鬲刺探周国军队的情况,武王会见了他。胶鬲说:“您将要到哪里去?不要欺骗我。”武王说:“不欺骗你,我将要到殷去。”胶鬲说:“哪一天到达?”武王说:“将在甲子日到达殷都郊外,你拿这话去禀报吧!”胶鬲走了。天下起雨来,日夜不停,武王加速行军,不停止前进。军官们都劝谏说:“士兵们很疲惫,请让他们休息休息。”武王说:“我已经让胶鬲把甲子日到达殷都郊外禀报给他的君主了,如果甲子日不能到达,这就是让胶鬲没有信用。胶鬲没有信用,他的君主一定会杀死他。我加速行军,是为了救胶鬲的命啊。”武王果然在甲子日到达了殷都郊外,殷商已经先摆好阵势了。武王到达以后,就开始交战,把殷商打得大败。这就是武王的仁义。武王做的是人们所希望的事情,纣王自己做的却是人们所厌恶的事情,事先摆好阵势又有什么用处?正好让武王不战而获胜。

武王入殷,闻殷有长者,武王往见之,而问殷之所以亡。殷长者对曰:“王欲知之,则请以日中为期。”武王与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则弗得也。武王怪之,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取不能其主(1),有以其恶告王(2),不忍为也。若夫期而不当,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

【注释】

(1)取:选取,采取。能:亲近,亲善。

(2)有:通“又”。

【译文】

武王进入殷都,听说殷都有个德高望重的人,武王就去会见他,问他殷商之所以灭亡的原因。那个德高望重的人回答说:“您如果想要知道,那就请定于明天日中之时相见。”武王和周公旦第二天早于约定的时间,却没有见到那个人。武王感到很奇怪,周公说:“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这是个君子啊。他本来就采取不亲近自己君主的态度,现在又要把自己君主的坏处告诉您,他不忍心这样做。至于约定了日期却不如期赴约,说了话却不守信用,这是殷商之所以灭亡的原因。他已经用这种方式把殷商灭亡的原因告诉您了。”

夫审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时,因也;推历者,视月行而知晦朔(1),因也;禹之裸国,裸入衣出,因也;墨子见荆王,衣锦吹笙,因也;孔子道弥子瑕见釐夫人(2),因也;汤、武遭乱世,临苦民,扬其义,成其功,因也。故因则功,专则拙。因者无敌。国虽大,民虽众,何益?

【注释】

(1)晦:夏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朔:夏历每月的第一天。

(2)道:由。弥子瑕:卫灵公的宠臣。釐(xī)夫人:当指卫灵公夫人南子。

【译文】

观测天象的人,观察众星运行的情况就能知道四季,是因为有所凭借;推算历法的人,观看月亮运行的情况就能知道晦日、朔日,是因为有所凭借;禹到裸体国去,裸体进去,出来以后再穿衣服,是为了顺应那里的习俗;墨子见楚王,穿上华丽衣服,吹起笙,是为了顺应楚王的爱好;孔子通过弥子瑕去见釐夫人,是为了借此实行自己的主张;汤、武王遇上混乱的世道,面对贫苦的人民,发扬自己的道义,成就自己的功业,是因为顺应、凭借外物的缘故。所以顺应、凭借外物,就能成功;专凭个人的力量,就会失败。顺应、依凭外物的人所向无敌,在这样的人面前,国土即使广大,人口即使众多,又有什么益处?

察今 #

【题解】

本篇旨在阐述因时变法的主张。题为“察今”,既是对“法先王”主张的否定,同时又强调了考察当令社会的实际是制定法度的依据。文章指出,先王之法“不可得而法”,并非先王之法不贤,而是由于时势变化了,因此,法度也应随之变化。文章列举了荆人欲袭宋、楚人有涉江者、有过于江上者等寓言故事,说明如果因循守旧,不知变化,那是非常荒谬的,其结果必然失败。

本篇反对泥古不化、墨守成法,主张“世变时移,变法宜矣”,具有朴素辩证法的因素,符合当时登上统治地位的新兴地主阶级的政治需要,在历史上有一定进步意义。

八曰: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东夏之命(1),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于此。其所欲同,其所为异。口惽之命不愉(2),若舟车衣冠滋味声色之不同。人以自是,反以相诽。天下之学者多辩,言利辞倒,不求其实,务以相毁,以胜为故(3)。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虽可得,犹若不可法。

【注释】

(1)东:指东夷,东方少数民族。夏:指华夏,中原各国。命:名,指事物的名称。

(2)口惽之命:指方言。惽,通“吻”。愉:通“渝”,改变。这句是说,各地方言的差别是存在的。

(3)故:事。

【译文】

第八:

当今的君主为什么不效法先王的法度?并不是先王的法度不好,是因为它不可能被效法。先王的法度,是经过前代流传下来的,有的人增补过它,有的人删削过它,怎么可能被效法?即使人们没有增补、删削过,还是不可能被效法。东夷和华夏对事物的名称、言词不同;古代和现代的法度、典制不一样。所以古代的名称与现在的叫法大多不相通,现在的法度与古代的法度大多不相合。不同习俗的人民,与这种情况相似。他们所要实现的愿望相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不同。各地的方言不能改变,如同船、车、衣、帽、美味、音乐、色彩的不同一样。可是人们却自以为是,反过来又互相责难。天下有学识的人大都善辩,言谈锋利,是非颠倒,不求符合实际,致力于互相诋毁,以争胜为能事。先王的法度,怎么可能被效法呢?即使可能,还是不可以效法。

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1)。时不与法俱至,法虽今而至,犹若不可法。故择先王之成法(2),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阴(3),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4),而知一镬之味(5),一鼎之调。

【注释】

(1)要于时:与时代相合。要,合。

(2)择:通“释”,放弃,丢开。

(3)阴:指日影、月影。

(4)一脟(luán)肉:一块肉。脟,同“脔”,切成块状的肉。

(5)镬(huò):无足的鼎,与下文的“鼎”,都是古代煮肉器具。

【译文】

凡是先王的法度,都是与当时的时势相符合的。时势不能与法度一起流传下来,法度虽然流传到现在,还是不可以效法。所以要放弃先王的现成法度,而取法他们制定法度的依据。先王制定法度的依据是什么呢?先王制定法度的依据是人,而自己也是人,所以考察自己就可以知道别人,考察现在就可以知道古代。古今的道理是一样的,别人与自己是相同的。通晓事理的人,他们的可贵之处在于由近的推知远的,由现在的推知古代的,由见到的推知见不到的。所以,观察堂屋下面的阴影,就可以知道日月运行的情况,阴阳变化的情况;看到瓶里的水结的冰,就知道天下已经寒冷,鱼鳖已经潜藏了;尝一块肉,就可以知道一锅肉的味道,一鼎肉味道的调和情况。

荆人欲袭宋,使人先表澭水(1)。澭水暴益(2),荆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余人,军惊而坏都舍(3)。向其先表之时可导也(4),今水已变而益多矣,荆人尚犹循表而导之,此其所以败也。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于此。其时已与先王之法亏矣(5),而曰此先王之法也,而法之,以此为治,岂不悲哉?

【注释】

(1)表:做标记。下文“循表”之“表”指标记。澭水:古水名,也作“灉水”。其故道为黄河所淤塞,已无遗迹可寻,当在今河南省境内。

(2)暴:突然。益:同“溢”,水满外溢。

(3)而:如。都舍:都市里的房子。

(4)向:从前。可导:指可以沿着标记渡过去。

(5)亏:通“诡”,异。

【译文】

楚国人想偷袭宋国,派人先在澭水中设置渡河的标志。澭水突然上涨,楚国人不知道,按照标志夜里渡河,淹死的有一千多人,军队惊乱的状况就像城市里的房屋倒坍一样。当初他们事先设置标志的时候,是可以沿着标志渡河的,现在河水已经发生变化上涨了,楚国人还按照标志渡河,这就是他们所以失败的原因。现在的君主要效法先王的法度,与这种情况相似。他所处的时代已经与先王的法度不适应了,却还说,这是先王的法度,应该效法它。用这种办法治理国家,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故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譬之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故凡举事必循法以动,变法者因时而化,若此论则无过务矣。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法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圣(1),其法皆不同。非务相反也,时势异也。故曰良剑期乎断,不期乎镆铘(2);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骜(3)。夫成功名者,此先王之千里也。

【注释】

(1)七十一圣:指古代的圣贤君主。

(2)镆铘:(mòyé):宝剑名。

(3)骥骜(jì’ào):千里马名。

【译文】

所以,治理国家没有法度就会出现混乱,死守法度不加改变就会发生谬误,出现谬误和混乱,是不能保守住国家的。社会变化了,时代发展了,变法是应该的了。这就像高明的医生一样,病万变,药也应该万变。病变了药却不变,本来可以长寿的人,如今就会成为短命的人了。所以凡是做事情一定要依照法度行动,变法的人要随着时代而变化,如果懂得这个道理,那就没有错误的事了。那些不敢议论法度的,是一般的百姓;死守法度的,是各种官吏;顺应时代变法的,是贤明的君主。因此,古代享有天下的七十一位圣贤君主,他们的法度都不相同。并不是他们一定要彼此相反,而是因为时代和形势不同了。所以说,好剑期求它能砍断东西,不一定期求它是镆铘那样的宝剑;好马期求它能行千里远,不一定期求它是骥骜那样的宝马。成就功名,这正是先王所追求的目标啊。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1),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以故法为其国,与此同。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

【注释】

(1)遽:速。契:刻。

【译文】

楚国人有个渡江的,他的剑从船上掉到水里,他急忙在船边刻记号,说:“这里是我的剑掉下去的地方。”船停了,就从他刻记号的地方下水去找剑。船已经移动了,可是剑却没有移动,像这样寻找剑,不是太胡涂了吗?用旧法来治理自己的国家,与这个人相同。时代已经改变了,可是法度却不随着改变,想用这种办法治理好国家,难道不是很难吗?

有过于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1)?以此任物,亦必悖矣。荆国之为政,有似于此。

【注释】

(1)岂遽:等于说“岂”。

【译文】

有个从江边经过的人,看见一个人正拉着小孩想把他扔到江中,小孩哭起来。人们问这人为什么,他说:“这个小孩的父亲善于游泳。”小孩的父亲虽然善于游泳,那小孩难道就善于游泳吗?用这种方法来处理事物,也一定是荒谬的了。楚国处理政事的情况,与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