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审应览第六

审应览第六

审应 #

【题解】

《审应览》八篇,主旨在于劝说君主应该重言慎言,反对淫辞辩说。本篇论述君主应当详察自己的应对举止。作者认为,后三例中公孙龙、薄疑等的应对是得当的。这三例意在说明,君主言谈应对时要反躬自求,这是详察自己音容举止的正确方法。文章列举了鲁君问孔思、魏惠王使人谓韩昭侯、魏昭王问田诎等六例来证明这一观点。文章指出,这些君主由于不审“出声应容”,所以言语失当,而对于那些饰非遂过之言则无从辨察。

一曰:

人主出声应容(1),不可不审。凡主有识,言不欲先。人唱我和,人先我随,以其出为之入,以其言为之名,取其实以责其名,则说者不敢妄言,而人生之所执其要矣(2)。

【注释】

(1)出声:说话。应容:脸上做出反应。

(2)执:掌握。要:根本。

【译文】

第一:

君主对自己的言语神态,不可不慎重。凡是有见识的君主,言谈时都不愿先开口。别人倡导,自己应和;别人先做,自己随着。根据他外在的表现,考察他的内心;根据他的言论,考察他的名声;根据他的实际,推求他的名声。这样,游说的人就不敢胡言乱语,而君主就能掌握住根本了。

孔思请行(1),鲁君曰:“天下主亦犹寡人也,将焉之(2)?”孔思对曰:“盖闻君子犹鸟也,骇则举(3)。”鲁君曰:“主不肖而皆以然也,违不肖(4),过不肖(5),而自以为能论天下之主乎(6)?凡鸟之举也,去骇从不骇。去骇从不骇,未可知也。去骇从骇,则鸟何为举矣?”孔思之对鲁君也,亦过矣。

【注释】

(1)孔思:孔伋,字子思,孔子之孙。

(2)焉:何。之:往。

(3)举:这里是起飞的意思。

(4)违:离开。

(5)过:往。

(6)论:通“抡”,选择。

【译文】

孔思请求离开鲁国,鲁国君主说:“天下的君主也都像我一样啊,你将要到哪里去?”孔思回答说:“我听说君子就像鸟一样,受到惊吓就飞走。”鲁国君主说:“君主不贤德,天下都是这样啊。离开不贤德的君主,还到不贤德的君主那里去,你自己认为这是能选择天下的君主吗?凡是鸟飞走,都是离开惊吓它的地方还到惊吓它的地方去。惊吓与不惊吓,并不能知道。如果离开惊吓它的地方到不惊吓它的地方去,那么鸟为什么要飞走呢?”孔思那样回答鲁国君主,是不对的。

魏惠王使人谓韩昭侯曰(1):“夫郑乃韩氏亡之也(2),愿君之封其后也。此所谓存亡继绝之义。君若封之,则大名(3)。”昭侯患之,公子食我曰(4):“臣请往对之。”公子食我至于魏,见魏王,曰:“大国命弊邑封郑之后(5),弊邑不敢当也。弊邑为大国所患。昔出公之后声氏为晋公(6),拘于铜鞮(7),大国弗怜也,而使弊邑存亡继绝,弊邑不敢当也。”魏王惭曰:“固非寡人之志也,客请勿复言。”是举不义以行不义也。魏王虽无以应,韩之为不义,愈益厚也。公子食我之辩,适足以饰非遂过(8)。

【注释】

(1)魏惠王:公元前369年—前319年在位。韩昭侯:《任数》篇作“韩昭釐侯”。

(2)“夫郑”句:郑国是被韩哀侯(韩昭侯的祖父)灭亡的,所以这里这样说。

(3)大名:使名声显扬。大,用如使动。

(4)公子食我:人名。

(5)大国:对别国的尊称。弊邑:对别国谦称自己的国家。弊,通“敝”。

(6)出公:晋出公,公元前474年—前452年在位,为智伯及韩、魏、赵四卿所攻,出奔齐,死于途中。声氏:疑即静公(孙诒让说)。静公名俱酒,出公五世孙,立二年,韩、赵、魏三家分晋,静公迁为家人。

(7)铜鞮(dī):地名,在今山西沁县南。

(8)饰非遂过:文过饰非的意思。遂,成。

【译文】

魏惠王派人对韩昭侯说:“郑国是韩国灭亡的,希望您封郑国君主的后代。这就是所说的使灭亡的国家得以存在、使灭绝的诸侯得以延续的道义。您如果封郑国君主的后代,您的名声就会显赫。”昭侯对此感到忧虑,公子食我说:“请您允许我去回答他。”公子食我到了魏国,见到魏王说:“贵国命令我国封郑国君主的后代,我国不敢应承。我国一向被贵国视为祸患。从前晋出公的后代声氏当晋国君主,后来被囚禁在铜鞮,贵国不怜悯他,却让我国保存灭亡的国家、延续灭绝的诸侯,我国不敢应承。”魏王惭愧地说:“这本来不是我的意思,请客人不要再说了。”这是举出别人的不义行为来为自己做不义的事辩解。魏王虽然无话回答,但韩国做不义的事却更加厉害了。公子食我的善辩,恰好足以文过饰非。

魏昭王问于田诎曰(1):“寡人之在东宫之时,闻先生之议曰:‘为圣易。’有诸乎(2)?”田诎对曰:“臣之所举也(3)。”昭王曰:“然则先生圣于(4)?”田诎对曰:“未有功而知其圣也,是尧之知舜也;待其功而后知其舜也,是市人之知圣也(5)。今诎未有功,而王问诎曰‘若圣乎’,敢问王亦其尧邪?”昭王无以应。田诎之对,昭王固非曰“我知圣也”耳,问曰“先生其圣乎”,己因以知圣对昭王。昭王有非其有(6),田诎不察。

【注释】

(1)魏昭王:公元前295年—前277年在位。田诎:魏昭王臣。

(2)诸:之。

(3)举:提出,说出。

(4)于:乎。

(5)“待其”二句:这两句当作“待其功而后知其圣也,是市人之知舜也。”今本“舜”“圣”二字互易(依陈昌齐说)。

(6)有非其有:这里指尧之知舜而言。

【译文】

魏昭王向田诎问道:“我在东宫当太子的时候,听到先生您议论说:‘当圣贤很容易。’有这样的话吗?”田诎回答说:“这是我说的话。”昭王说:“那么先生您是圣贤吗?”田诎回答说:“还没有功绩时就能知道这人是圣贤,这是尧对舜的了解;等到这人有了功绩然后才知道他是圣贤,这是一般人对舜的了解。现在我没有功绩,可是您却问我说‘你是圣贤吗’,请问您也是尧吗?”昭王无话回答。田诎回答昭王的时候,昭王本来不是说“我了解圣贤”,而是问他说“先生您是圣贤吗”,田诎自己于是就用了解圣贤的话回答昭王,这样,就使昭王享有了自己不应该享有的声誉,而田诎在对答时也不省察。

赵惠王谓公孙龙曰(1):“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孙龙对曰:“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今蔺、离石入秦(2),而王缟素布总(3);东攻齐得城,而王加膳置酒。秦得地而王布总,齐亡地而王加膳,所非兼爱之心也(4)。此偃兵之所以不成也。”今有人于此,无礼慢易而求敬,阿党不公而求令(5),烦号数变而求静,暴戾贪得而求定,虽黄帝犹若困。

【注释】

(1)赵惠王:公元前298年—前266年在位。公孙龙:战国时期赵国人,属名家。

(2)蔺、离石:二县名,原属赵,后被秦夺去。其地在今山西省西部。

(3)缟素布总:指丧国之服。缟素,白色的丧服。布总,以布束发,是古人服丧时的一种装束。

(4)所:是,此。

(5)阿党:阿私,偏袒一方。令:善,好。

【译文】

赵惠王对公孙龙说:“我致力于消除战争有十多年了,可是却没有成功。战争不可以消除吗?”公孙龙回答说:“消除战争的本意,体现了兼爱天下人的思想。兼爱天下人,不可以靠虚名实现,一定要有实际。现在赵国的蔺、离石二县归属了秦国,您就穿上丧国之服;赵国向东攻打齐国夺取了城邑,您就安排酒筵加餐庆贺。秦国得到土地您就穿上丧服,齐国丧失土地您就加餐庆贺,这都不符合兼爱天下人的思想。这就是您致力消除战争之所以不能成功的原因啊。”假如有这样一个人,傲慢无礼却想受到尊敬,结党营私处事不公却想得到好名声,号令烦难屡次变更却想平静,乖戾残暴贪得无厌却想安定,即使是黄帝也会束手无策的。

卫嗣君欲重税以聚粟,民弗安,以告薄疑曰(1):“民甚愚矣。夫聚粟也,将以为民也。其自藏之与在于上,奚择(2)?”薄疑曰:“不然。其在于民而君弗知(3),其不如在上也;其在于上而民弗知,其不如在民也。”凡听必反诸己,审则令无不听矣。国久则固,固则难亡。今虞、夏、殷、周无存者(4),皆不知反诸己也。

【注释】

(1)薄疑:卫嗣君之臣。

(2)奚:何。择:区别。

(3)知:晓得,这里是得到的意思。

(4)虞:即有虞氏,古部落名,其首领舜继尧而为帝,故又称虞舜。

【译文】

卫嗣君想加重赋税来聚积粮食,人民对此感到不安,他就把这种情况告诉薄疑说:“人民非常愚昧啊。我聚积粮食,是为人民着想。他们自己保存粮食与保存在官府里,有什么区别呢?”薄疑说:“不对。粮食保存在人民手里,您就不能得到,这就不如保存在官府里了;粮食保存在官府里,人民就不能得到,这就不如保存在人民手里了。”凡是听到某种意见一定要反躬自求,能详察,那么命令就没有不被听从的了。立国时间长了就稳固,国家稳固就难以灭亡。现在虞、夏、商、周没有一直存在下来的,都是因为不知道反躬自求啊。

公子沓相周(1),申向说之而战(2)。公子沓訾之曰(3):“申子说我而战,为吾相也夫?”申向曰:“向则不肖,虽然,公子年二十而相,见老者而使之战,请问孰病哉(4)?”公子沓无以应。战者,不习也;使人战者,严驵也(5)。意者恭节而人犹战,任不在贵者矣。故人虽时有自失者,犹无以易恭节。自失不足以难,以严驵则可。

【注释】

(1)公子沓:人名。

(2)申向:周人。战:战栗,恐惧。

(3)訾(zǐ):毁谤非议。

(4)病:瑕疵,过失。

(5)严驵:严厉骄横。驵,通“怚(jù)”,骄。

【译文】

公子沓当周国的相,申向劝说他时战栗不止。公子沓责备他说:“您劝说我时战栗不止,是因为我是相吧?”申向说:“我很不贤德,虽说这样,但是您年纪二十岁就当了相,会见年老的人却让他战栗不止,请问这是谁的过错呢?”公子沓无话回答。战栗不止是因为不习惯见尊者,让人战栗不止是因为严厉骄横。倘或谦虚恭敬待人而别人还是战栗不止,那么责任就不在尊贵的人了。所以,别人虽说时常有犯过失的,但自己还是不能改变谦虚恭敬待人的态度。别人犯过失不足以责难,用严厉骄横的态度待人则应该责难。

重言 #

【题解】

本篇论述君主说话应该慎重。文章列举了殷高宗居丧三年不言、周成王桐叶封弟以及荆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等故事,说明“人主之言,不可不慎”,只有“重言”,才能做到言语不失误。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谋未发而闻于国的例子,与下篇《精谕》相通。

二曰:

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1),天子也,即位,谅闇三年不言(2)。卿大夫恐惧,患之。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3),余唯恐言之不类也(4),兹故不言。”古之天子,其重言如此,故言无遗者。

【注释】

(1)高宗:殷王小乙(盘庚之弟)之子武丁,德义高厚,殷人尊之为“高宗”。

(2)谅闇(ān):或作“谅阴”、“亮阴”等,指帝王居丧。

(3)余一人:古代天子自称。

(4)类:善。

【译文】

第二:

君主说话,不可不慎重。殷高宗是天子,即位以后,守孝三年不说话。卿、大夫们很恐惧,对此感到忧虑。高宗这才说道:“凭我自己的力量使四方得到匡正,我惟恐说的话不恰当啊,因此才不说话。”古代的天子,他们对说话慎重到如此地步,所以说的话没有失误的。

成王与唐叔虞燕居(1),援梧叶以为珪(2),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与虞戏也。”周公对曰:“臣闻之,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叔虞于晋。周公旦可谓善说矣,一称而令成王益重言,明爱弟之义,有辅王室之固(3)。

【注释】

(1)成王:周成王,周武王之子。唐叔虞:成王之弟,封于唐(即后来的晋),故称“唐叔虞”。燕居:退朝而居,闲居。

(2)珪:也作“圭”,古玉名,诸侯用为守邑符信。

(3)有:通“又”。辅王室之固:古代诸侯乃天子屏障,叔虞封于晋,可藩屏周王室,使之巩固,所以这里这样说。

【译文】

周成王与唐叔虞闲居时,摘下梧桐叶子当珪,交给唐叔虞说:“我拿这个来封你。”叔虞很高兴,把这事告诉了周公。周公向成王请示说:“天子您封叔虞了吧?”成王说:“我是跟叔虞开玩笑呢。”周公回答说:“我听说过,天子没有开玩笑的话。天子一说话,史官就记下来,乐人就吟诵,士就颂扬。”成王于是就把叔虞封到晋。周公旦可以说是善于劝说了,他一劝说就让成王对言谈更加慎重,使爱护弟弟的情义彰明,又因为封叔虞于晋而使周王室更加稳固。

荆庄王立三年(1),不听而好(2)。成公贾入谏(3),王曰:“不穀禁谏者,今子谏,何故?”王曰:“臣非敢谏也,愿与君王也。”对曰:“胡不设不穀矣(4)?”对曰:“有鸟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动不飞不鸣,是何鸟也?”王射之(5),曰:“有鸟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动,将以定志意也;其不飞,将以长羽翼也;其不鸣,将以览民则也。是鸟虽无飞,飞将冲天;虽无鸣,鸣将骇人。贾出矣,不穀知之矣。”明日朝,所进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群臣大说,荆国之众相贺也。故《诗》曰(6):“何其久也,必有以也(7)。何其处也,必有与也(8)。”其庄王之谓邪!成公贾之也,贤于太宰嚭之说也。太宰嚭之说,听乎夫差,而吴国为墟(9);成公贾之,喻乎荆王,而荆国以霸。

【注释】

(1)荆庄王:即楚庄王,公元前613年—前591年在位。

(2)听:指听朝,听政。(yǐn):隐语。

(3)成公贾:楚庄王之臣。

(4)设:施,行,这里有讲隐语之意。

(5)射:猜度,揣测。

(6)《诗》曰:下引诗句见《诗经·邶风·旄丘》,原诗作:“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7)有以:有原因。以,原因。

(8)处:居,安居。有与:义同“有以”。

(9)吴国为墟:指吴国被越国灭亡。

【译文】

楚庄王立为国君三年,不理政事,却爱好隐语。成公贾入朝劝谏,庄王说:“我禁止人们来劝谏,现在你却来劝谏,这是为什么?”成公贾回答说:“我不敢来劝谏,我希望跟您讲隐语。”庄王说:“你何不对我讲隐语呢?”成公贾回答说:“有只鸟停在南方的土山上,三年不动不飞不鸣,这是什么鸟啊?”庄王猜测说:“有只鸟停在南方的土山上,它之所以三年不动,是要借此安定意志;它之所以不飞,是要借此生长羽翼;它之所以不鸣,是要借此观察民间法度。这鸟虽然不飞,一飞就将冲上天空;虽然不鸣,一鸣就将使人惊恐。你出去吧,我知道隐语的含义了。”第二天上朝,提拔的有五个人,罢免的有十个人。臣子们都非常高兴,楚国的人们都互相庆贺。所以《诗》上说:“为什么这么久不行动呢,一定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安居不动呢,一定是有缘故的。”这大概说的就是庄王吧!成公贾讲的隐语,胜过太宰嚭劝说的言论。太宰嚭劝说的言论被夫差听从了,吴国因此成为废墟;成公贾讲的隐语,被楚王理解了,楚国因此称霸诸侯。

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1),谋未发而闻于国,桓公怪之,曰:“与仲父谋伐莒,谋未发而闻于国,其故何也?”管仲曰:“国必有圣人也。”桓公曰:“!日之役者,有执蹠而上视者(2),意者其是邪!”乃令复役,无得相代。少顷,东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乃令宾者延之而上(3),分级而立。管子曰:“子邪言伐莒者?”对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对曰:“臣闻君子善谋,小人善意(4)。臣窃意之也。”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对曰:“臣闻君子有三色:显然喜乐者(5),钟鼓之色也;湫然清静者(6),衰绖之色也(7);艴然充盈、手足矜者(8),兵革之色也。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艴然充盈、手足矜者,此兵革之色也。君呿而不唫(9),所言者‘莒’也;君举臂而指,所当者莒也。臣窃以虑诸侯之不服者,其惟莒乎!故臣言之。”凡耳之闻,以声也。今不闻其声,而以其容与臂,是东郭牙不以耳听而闻也。桓公、管仲虽善匿,弗能隐矣。故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10)。

【注释】

(1)莒(jǔ):西周时分封的诸侯国,战国初期为楚所灭,后属齐,在今山东莒县一带。

(2)蹠(zhí):当指可以用足踏的耒。蹠,蹈,踏。,字书无考,疑为“枱”(sì)之异文(依孙诒让说)。枱,古代翻土农具上的木柄。

(3)宾者:即傧相,接引宾客和赞礼的人。延:引,领。

(4)意:猜测,揣度。

(5)显然:欢乐的样子。

(6)湫(jīu)然:清冷的样子。

(7)衰绖(cuīdié):指丧服。衰,丧衣,以麻布制成。绖,围在头上、缠在腰间的散麻绳。

(8)艴(bó)然:恼怒的样子。矜:奋,挥动。

(9)呿(qù):张口。唫(jìn):闭口。

(10)詹何:道家人物。田子方:战国时人,学于子贡,崇尚礼义。老耽:即老聃,老子。

【译文】

齐桓公与管仲谋划攻打莒国,谋划的事尚未公布就被国人知道了,桓公感到很奇怪,说:“与仲父谋划攻打莒国,谋划的事尚未公布就被国人知道了,这是什么原因呢?”管仲说:“国内一定有聪明睿智的人。”桓公说:“嘻!那天服役的人中有拿着耒向上张望的,我料想大概就是这个人吧!”于是就命令那天服役的人再来服役,不得替代。过了一会儿,东郭牙来了。管仲说:“这一定是那个把消息传播出去的人了。”于是就派礼宾官员领他上来,管仲和他分宾主在左右台阶上站定。管仲说:“传播攻打莒国消息的是你吧?”东郭牙回答说:“是的。”管仲说:“我没有说过攻打莒国的话,你为什么要传播攻打莒国的消息呢?”东郭牙回答说:“我听说君子善于谋划,小人善于揣测,我是私下里揣测出来的。”管仲说:“我没有说过攻打莒国的话,你根据什么揣测出来的?”东郭牙回答说:“我听说君子有三种神色:面露喜悦之色,这是欣赏钟鼓等乐器时的神色;面带清冷安静之色,这是居丧时的神色;怒气冲冲、手足挥动,这是要用兵打仗的神色。那天我望见您在台上怒气冲冲、手足挥动,这就是要用兵打仗的神色。您的嘴张开了,没有闭上,这表明您所说的是‘莒’。您举起胳膊指点,被指的正是莒国。我私下考虑,诸侯当中不肯归服齐国的,大概只有莒国了吧!因此我就传播了攻打莒国的消息。”大凡耳朵能听到,是因为有声音。现在没有听到声音,却根据别人的面部表情与手臂动作了解别人的意图,这是东郭牙不靠耳朵就能听到别人的话啊。桓公、管仲虽然善于保守秘密,也不能掩盖住。所以,圣人能在无声之中有所闻,能在无形之中有所见。詹何、田子方、老耽就是这样啊。

精谕 #

【题解】

所谓“精谕”,是说人们的思想可以通过精神表现出来。文章一开始所举的一则寓言——海上之人有好蜻者,就是为了说明“精谕”的。文章所举例证,说明“圣人相谕不待言”,人的思想可以通过“容貌音声”、“行步气志”表现出来,圣贤之人对此能够体察,因而能做出正确的决断。因此主张“至言去言,至为无为”。

三曰:

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1)。

海上之人有好蜻者(2),每居海上,从蜻游,蜻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前后左右尽蜻也,终日玩之而不去。其父告之曰:“闻蜻皆从女居(3),取而来,吾将玩之。”明日之海上,而蜻无至者矣。

【注释】

(1)言言:第一个“言”是名词,第二个“言”是动词。

(2)蜻:通“青”,青鸟,一种水鸟(依王引之说)。

(3)居:处,在一起。

【译文】

第三:

圣人相互晓谕不需言语,思想可以先于言语表达出来。

海边有个喜欢青鸟的人,每当他停留在海边,总跟青鸟在一起嬉戏,飞来的青鸟数以百计都不止,前后左右尽是青鸟,整天玩赏它们,它们都不离开。他的父亲告诉他说:“听说青鸟都跟你在一起,你把它们带来,我也要玩赏它们。”第二天到了海边,青鸟没有一个飞来的了。

胜书说周公旦曰(1):“廷小人众,徐言则不闻,疾言则人知之。徐言乎,疾言乎?”周公旦曰:“徐言。”胜书曰:“有事于此,而精言之而不明(2),勿言之而不成。精言乎,勿言乎?”周公旦曰:“勿言。”故胜书能以不言说,而周公旦能以不言听。此之谓不言之听。不言之谋,不闻之事,殷虽恶周,不能疵矣。口不言(3),以精相告,纣虽多心,弗能知矣。目视于无形,耳听于无声,商闻虽众,弗能窥矣。同恶同好,志皆有欲,虽为天子,弗能离矣。

【注释】

(1)胜书:人名。

(2)精:微。

(3)(wěn):同“吻”。

【译文】

胜书劝说周公旦道:“廷堂小而人很多,轻声说听不到,大声说别人就会知道。是轻声说呢,还是大声说呢?”周公旦说:“轻声说。”胜书说:“假如有件事情,隐微地说不能说明白,不说就不能办成。是隐微地说呢,还是不说呢?”周公旦说:“不说。”所以胜书能凭着不说话劝说周公,而周公旦也能凭着对方的不说话听懂他的意思。这就叫做不用别人说话就能听懂。不说出来的计谋,不能听到的事情,商虽然厌恶周,也不能挑毛病。嘴巴不讲话,通过神情告诉对方,纣虽然多心,也不能知道周的计谋。眼睛看到的都是无形的东西,耳朵听到的都是无声的东西,商朝探听消息的人虽然很多,也不能窥见周的秘密。听者与说者好恶相同,志欲一样,虽然是天子,也不能把他们隔断。

孔子见温伯雪子(1),不言而出。子贡曰:“夫子之欲见温伯雪子好矣(2),今也见之而不言,其故何也?”孔子曰:“若夫人者(3),目击而道存矣(4),不可以容声矣。”故未见其人而知其志,见其人而心与志皆见,天符同也(5)。圣人之相知,岂待言哉?

【注释】

(1)温伯雪子:当时的贤者。

(2)好:义未详。《庄子·田子方》作“久”,译文姑依《庄子》。

(3)夫:彼,那。

(4)击:触,接触。

(5)天符:天道。同:相合。

【译文】

孔子去见温伯雪子,不说话就出来了。子贡说:“先生您希望见到温伯雪子已经很久了,现在见到了却不说话,这是什么原因呢?”孔子说:“像那个人那样,用眼一看就知道他是有道之人,用不着再讲话了。”所以,还没有见到那个人就能知道他的志向,见到那个人以后他的内心与志向都能看清楚,这是因为彼此都与天道相合。圣人相互了解,哪里需要言语呢?

白公问于孔子曰(1):“人可与微言乎(2)?”孔子不应。白公曰:“若以石投水,奚若?”孔子曰:“没人能取之。”白公曰:“若以水投水,奚若?”孔子曰:“淄、渑之合者(3),易牙尝而知之(4)。”白公曰:“然则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胡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为可耳(5)。”白公弗得也。知谓则不以言矣(6)。言者谓之属也。求鱼者濡,争兽者趋,非乐之也(7)。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浅智者之所争则末矣(8)。此白公之所以死于法室(9)。

【注释】

(1)白公:楚大夫,名胜,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太子建因受陷害而出奔郑,后被郑人杀死。为报父仇,他谋划杀死楚国领兵救郑的令尹子西、司马子期。下文的问“微言”即指此。

(2)微言:不明言,以暗喻示意。

(3)淄、渑:齐国境内二水名。合:汇合。

(4)易牙:齐桓公近臣,善别滋味。

(5)谓:意思,思想。

(6)“知谓”句:“言”字当叠(依陶鸿庆说)。

(7)“求鱼”三句:以上几句是说,濡、趋是为了得鱼、得兽,如果不需濡、趋便可得鱼、得兽,人们就不会濡、趋了。以此喻言、谓的关系。

(8)末:微小,渺小。

(9)法室:刑室,监狱。

【译文】

白公向孔子问道:“可以跟人讲隐秘之言吗?”孔子不回答。白公说:“讲的隐秘之言就如同把石头投入水中一样不为人所知,怎么样?”孔子说:“在水中潜行的人能得到它。”白公说:“就如同把水倒入水中一样不为人所知,怎么样?”孔子说:“淄水、渑水汇合在一起,易牙尝尝就能区分它们。”白公说:“这样说来,那么不可以跟人讲隐秘之言了吗?”孔子说:“为什么不可以?只有懂得言语的真实含意的人才可以啊。”白公不懂得这些。懂得言语的真实含意就可以不用言语了,因为言语是表达思想的。捕鱼的要沾湿衣服,争抢野兽的要奔跑,并不是他们愿意沾湿衣服或奔跑。所以,最高境界的言语是抛弃言语,最高境界的作为是无所作为。才智短浅的人,他们所争的就很渺小了。这就是白公后来死在监狱里的原因。

齐桓公合诸侯,卫人后至。公朝而与管仲谋伐卫,退朝而入,卫姬望见君(1),下堂再拜,请卫君之罪。公曰:“吾于卫无故(2),子曷为请?”对曰:“妾望君之入也,足高气强,有伐国之志也。见妾而有动色,伐卫也。”明日君朝,揖管仲而进之。管仲曰:“君舍卫乎?”公曰:“仲父安识之?”管仲曰:“君之揖朝也恭,而言也徐,见臣而有惭色,臣是以知之。”君曰:“善。仲父治外,夫人治内,寡人知终不为诸侯笑矣。”桓公之所以匿者不言也,今管子乃以容貌音声,夫人乃以行步气志。桓公虽不言,若暗夜而烛燎也。

【注释】

(1)卫姬:齐桓公夫人,娶于卫,故称“卫姬”。

(2)故:事,指战争之事。

【译文】

齐桓公盟会诸侯,卫国人来晚了。桓公上朝时与管仲谋划攻打卫国。退朝以后进入内室,卫姬望见君主,下堂拜了两拜,为卫国君主请罪。桓公说:“我对卫国没有战事,你为什么要请罪?”卫姬回答说:“我望见您进来的时候,迈着大步,怒气冲冲,有攻打别国的意思。见到我就变了脸色,这表明是要攻打卫国啊。”第二天桓公上朝,向管仲行揖让之礼请他进来。管仲说:“您不攻打卫国了吧?”桓公说:“仲父您怎么知道的?”管仲说:“您升朝时行揖让之礼很恭敬,说话很和缓,见到我面有愧色,我因此知道的。”桓公说:“好。仲父治理宫外的事情,夫人治理宫内的事情,我知道自己终究不会被诸侯们耻笑了。”桓公用以掩盖自己意图的办法是不说话,现在管子却凭着容貌声音、夫人却凭着走路气质察觉到了。桓公虽然不说话,他的意图就像黑夜点燃烛火一样看得清楚明白。

晋襄公使人于周曰(1):“弊邑寡君寝疾,卜以守龟(2),曰:‘三涂为祟(3)。’弊邑寡君使下臣愿藉途而祈福焉。”天子许之,朝,礼使者事毕,客出。苌弘谓刘康公曰(4):“夫祈福于三涂,而受礼于天子,此柔嘉之事也,而客武色,殆有他事,愿公备之也。”刘康公乃儆戎车卒士以待之(5)。晋果使祭事先,因令杨子将卒十二万而随之(6),涉于棘津(7),袭聊、阮、梁、蛮氏(8),灭三国焉。此形名不相当,圣人之所察也,苌弘则审矣。故言不足以断小事(9),唯知言之谓者可为(10)。

【注释】

(1)晋襄公:晋文公之子,公元前627年—前621年在位。

(2)守龟:占卜用的龟甲。

(3)三涂:古山名,在今河南嵩县西南、伊河北岸。这里的“三涂”指三涂山山神。祟:神降灾。

(4)苌弘:周景王、敬王大臣刘文公所属大夫。刘康公:周定王之子(一说为周匡王之子),食邑在“刘”,谥“康公”。刘在今河南偃师南。

(5)儆(jǐnɡ):使人警惕。戎车:兵车,战车。

(6)杨子:晋国的将帅。

(7)棘津:此处当指孟津(依服虔说),古黄河渡口,在今河南孟州南。

(8)聊、阮、梁、蛮氏:小国名。

(9)“故言”句:“小”字当为衍文(依陶鸿庆说。)

(10)可为:当作“为可”(依王念孙说。)

【译文】

晋襄公派人去周朝说:“我国君主卧病不起,用龟甲占卜,卜兆说:‘是三涂山山神降下灾祸。’我国君主派我来,希望借条路去向三涂山山神求福。”周天子答应了他,于是升朝,按礼节接待完使者,宾客出去了。苌弘对刘康公说:“向三涂山山神求福,在天子这里受礼遇,这是温和美善的事情,可是宾客却表现出勇武之色,恐怕有别的事情,希望您加以防备。”刘康公就让战车士卒做好戒备等待着。晋国果然先做祭祀的事,趁机派杨子率领十二万士兵跟随着,渡过棘津,袭击聊、阮、梁、蛮氏等小国,灭掉了其中三国。这就是实际和名称不相符,这种情况是圣人所能明察的,苌弘对此就审察清楚了。所以单凭言语不足以决断事情,只有懂得了言语的真实含意才可以决断事情。

离谓 #

【题解】

所谓“离谓”,指的是言辞与思想相违背。本篇旨在论述“言意相离”的危害。文章指出,言辞是表达思想的,如果“言意相离”,必定凶险。流言泛滥,随意毁誉,贤与不肖不分,这正是乱国之俗。只有“以言观意”,“得其意则舍其言”才是正确的做法。

四曰:

言者以谕意也。言意相离,凶也。乱国之俗,甚多流言,而不顾其实,务以相毁,务以相誉,毁誉成党,众口熏天(1),贤不肖不分。以此治国,贤主犹惑之也,又况乎不肖者乎?惑者之患,不自以为惑,故惑惑之中有晓焉(2),冥冥之中有昭焉(3)。亡国之主,不自以为惑,故与桀、纣、幽、厉皆也(4)。然有亡者国(5),无二道矣(6)。

【注释】

(1)熏天:形容气势之盛。熏,侵袭。

(2)惑惑:迷惑。

(3)冥冥:昏暗。

(4)皆:通“偕”,偕同,相同。

(5)者:通“诸”,之。

(6)无二道矣:没有另外的途径了。意思是,被灭亡的国家,都是由于“不自以为惑”。

【译文】

第四:

言语是为了表达意思的。言语和意思相违背,是凶险的。造成国家混乱的习俗是,流言很多,却不顾事实如何,一些人极力互相诋毁,一些人极力互相吹捧,诋毁的、吹捧的分别结成朋党,众口喧嚣,气势冲天,贤与不肖不能分辨。靠着这些来治理国家,贤明的君主尚且会感到困惑,更何况不贤明的君主呢?困惑之人的祸患是,自己不感到困惑。所以得道之人能在困惑之中悟出事物的道理,能在昏暗之中看到光明的境界。亡国的君主,自己不感到困惑,所以就与夏桀、商纣、周幽王、周厉王一样了。这样看来,那些遭到灭亡的国家,都是沿着这条路走的了。

郑国多相县以书者(1),子产令无县书(2),邓析致之(3)。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4)。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矣。是可不可无辨也。可不可无辨,而以赏罚,其罚愈疾,其乱愈疾。此为国之禁也。故辨而不当理则伪(5),知而不当理则诈。诈伪之民,先王之所诛也。理也者,是非之宗也(6)。

洧水甚大(7),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8)。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卖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夫伤忠臣者有似于此也。夫无功不得民,则以其无功不得民伤之;有功得民,则又以其有功得民伤之。人主之无度者,无以知此,岂不悲哉?比干、苌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穷(9),周公、召公以此疑(10),范蠡、子胥以此流(11),死生存亡安危,从此生矣。

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12):大狱一衣,小狱襦袴(13)。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口哗。子产患之,于是杀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今世之人,多欲治其国,而莫之诛邓析之类(14),此所以欲治而愈乱也。

【注释】

(1)相县以书:指把法令悬挂出来以示人。县,悬挂,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悬”。书,当指邓析所作《竹刑》而言。

(2)子产:公孙侨,名侨,字子产,春秋时郑国执政大臣,实行过一系列政治改革。

(3)邓析:春秋末期郑国人,做过大夫,曾将刑法书于竹简,即《竹刑》。致:细密。这里有修饰之意。

(4)倚:偏颇,邪曲。这里用如动词。

(5)辨:通“辩”,善辩。

(6)宗:根本。

(7)洧(wěi)水:水名,即今双洎河,在河南省境内。

(8)死:尸,尸体。

(9)箕子:纣之诸父,因劝谏纣而被囚禁。商容:商代贵族,相传被纣废黜。穷:困窘。

(10)周公:即周公旦。召(shào)公:指召公奭(shì)。周公旦和召公奭都是周初大臣。武王死后,他们辅佐成王,管叔、蔡叔散布流言,他们因此而被怀疑。

(11)范蠡、子胥以此流: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泛舟五湖,所以这里说“流”。伍子胥因劝谏吴王夫差拒越求和,被赐死,死后其尸被装在口袋内流于江,所以这里也说“流”。

(12)狱:狱讼。

(13)襦(rú):短衣。袴(kù):胫衣,类似后来的裤子。“袴”的这一意义后来为“裤”所取代。

(14)莫之诛:即莫诛之。之,代词。

【译文】

郑国很多人把新法令悬挂起来,子产命令不要悬挂法令,邓析就对新法加以修饰。子产命令不要修饰新法,邓析就把新法弄得很偏颇。子产的命令无穷无尽,邓析对付的办法也就无穷无尽。这样一来,可以的与不可以的就无法辨别了。可以的与不可以的无法辨别,却用以施加赏罚,那么赏罚越厉害,混乱就会越厉害。这是治理国家的禁忌。所以,如果善辩但却不符合事理就会奸巧,如果聪明但却不符合事理就会狡诈。狡诈奸巧的人,是先王所惩处的人。事理,是判断是非的根本啊。

洧水很大,郑国有个富人淹死了,有人得到了这人的尸体。富人家里请求赎买尸体,得到尸体的那个人要的钱很多。富人家里把这情况告诉了邓析,邓析说:“你安心等待。那个人一定无处去卖尸体了。”得到尸体的人对此很担忧,把这情况告诉了邓析,邓析又回答说:“你安心等待。这人一定无处再去买尸体了。”那些诋毁忠臣的人,与此很相似。忠臣没有功劳不能得到人民拥护,就拿他们没有功劳不能得到人民拥护诋毁他们;他们有功劳得到人民拥护,就又拿他们有功劳得到人民拥护诋毁他们。君主中没有原则的,就无法了解这种情况。无法了解这种情况,难道不是很可悲吗?比干、苌弘就是因此而被杀死的,箕子、商容就是因此而困窘的,周公、召公就是因此而受到猜疑的,范蠡、伍子胥就是因此而泛舟五湖、流尸于江的。生死、存亡、安危,都由此产生出来了。

子产治理郑国,邓析极力刁难他,跟有狱讼的人约定:学习大的狱讼要送上一件上衣,学习小的狱讼要送上短衣下衣。献上上衣和短衣下衣以便学习狱讼的人不可胜数。把错的当成对的,把对的当成错的,对的错的没有标准,可以的与不可以的每天都在改变。想让人诉讼胜了就能让人诉讼胜了,想让人获罪就能让人获罪。郑国大乱,人民吵吵嚷嚷。子产对此感到忧虑,于是就杀死了邓析并且陈尸示众,民心才顺服了,是非才确定了,法律才实行了。如今世上的人,大都想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可是却不杀掉邓析之类的人,这就是想把国家治理好而国家却更加混乱的原因啊。

齐有事人者,所事有难而弗死也。遇故人于涂,故人曰:“固不死乎(1)?”对曰:“然。凡事人,以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子尚可以见人乎?”对曰:“子以死为顾可以见人乎?”是者数传。不死于其君长,大不义也,其辞犹不可服,辞之不足以断事也明矣。夫辞者,意之表也。鉴其表而弃其意,悖。故古之人,得其意则舍其言矣。听言者以言观意也,听言而意不可知,其与桥言无择(2)。

【注释】

(1)固:果真,诚然。

(2)桥:乖戾。择:区别。

【译文】

齐国有个侍奉人的人,所侍奉的人遇难他却不殉死。这个人在路上遇到熟人,熟人说:“你果真不殉死吗?”这个人回答说:“是的。凡是侍奉人,都是为了谋利。殉死不利,所以不殉死。”熟人说:“你这样还可以见人吗?”这个人回答说:“你认为殉死以后反而可以见人吗?”这样的话他多次传述。不为自己的君主上司殉死,是非常不义的,可是这个人还振振有词。凭言辞不足以决断事情,是很清楚的了。言辞是思想的外在表现,欣赏外在表现却抛弃思想,这是胡涂的。所以古人懂得了人的思想就用不着听他的言语了。听别人讲话是要通过其言语观察其思想。听别人讲话却不了解他的思想,那样的言语就与乖戾之言没有区别了。

齐人有淳于髡者(1),以从说魏王(2)。魏王辩之(3),约车十乘,将使之荆。辞而行,有以横说魏王(4),魏王乃止其行。失从之意,又失横之事,夫其多能不若寡能,其有辩不若无辩。周鼎著倕而龁其指(5),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

【注释】

(1)淳于髡(kūn):战国时期齐国人,以博学著称,曾被齐威王任为大夫。

(2)从:纵,即合纵(六国联合拒秦)。魏王:指魏惠王。

(3)辩之:以之为辩,认为他说得好。

(4)有:通“又”。横:即连横(六国分别事秦)。

(5)倕(chuí):相传为尧时的巧匠。龁(hé):咬。

【译文】

齐国人有个叫淳于髡的,他用合纵之术劝说魏王。魏王认为他说得好,就套好十辆车,要派他到楚国去。他告辞要走的时候,又用连横之术劝说魏王,魏王于是就不让他去了。既让合纵的主张落空,又让连横的事落空,那么他才能多就不如才能少,他有辩才就不如没有辩才。周鼎刻铸上倕的图像却让他咬断自己的手指,先王以此表明大巧是不可取的。

淫辞 #

【题解】

本篇旨在反对诡辩淫辞。文章指出,言辞是表达思想的,如果言辞与思想相背离,而君主又无法加以检验,那么下面的人就会“言行相诡”、“所言非所行”、“所行非所言”,这样会给国家带来极大的危害。文章列举的秦、赵相与约,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等事例,都是为论证这一观点服务的。

五曰:

非辞无以相期(1),从辞则乱。乱辞之中又有辞焉(2),心之谓也。言不欺心,则近之矣。凡言者以谕心也。言心相离,而上无以参之(3),则下多所言非所行也,所行非所言也。言行相诡,不祥莫大焉。

【注释】

(1)相期:这里是互相交往的意思。期,会合。

(2)“乱辞”句:“乱”字涉上文而衍(依陈昌齐说)。

(3)参:检验,考察。

【译文】

第五:

没有言辞就无法互相交往,只听信言辞就会发生混乱。言辞之中又有言辞,这指的就是思想。言语不违背思想,那就差不多了。凡是言语,都是为了表达思想的。言语和思想相背离,可是在上位的却无法考察,那么在下位的就多有很多言语与行动不相符,行为与言语不相符的情况。言语行动互相背离,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吉祥的了。

空雄之遇(1),秦、赵相与约,约曰:“自今以来,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居无几何,秦兴兵攻魏,赵欲救之。秦王不说(2),使人让赵王曰(3):“约曰:‘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今秦欲攻魏,而赵因欲救之,此非约也。”赵王以告平原君(4),平原君以告公孙龙,公孙龙曰:“亦可以发使而让秦王曰:‘赵欲救之,今秦王独不助赵,此非约也。’”

【注释】

(1)空雄:当作“空雒”(依毕沅说),前《听言》篇作“空洛”(洛古作“雒”),可以为证。遇:盟会。

(2)秦王:指秦昭王。说:高兴。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悦”。

(3)让:责备。赵王:指赵惠文王。

(4)平原君:即赵胜,战国时期赵国贵族,惠文王之弟,封于东武城,号“平原君”,为赵相,有门客数千人。

【译文】

在空洛盟会的时候,秦国、赵国相互订立盟约,盟约说:“从今以后,秦国想做的事,赵国予以帮助;赵国想做的事,秦国予以帮助。”过了不久,秦国发兵攻打魏国,赵国想援救魏国。秦王很不高兴,派人责备赵王说:“盟约说:‘秦国想做的事,赵国予以帮助;赵国想做的事,秦国予以帮助。’现在秦国想攻打魏国,而赵国却想援救它,这不符合盟约。”赵王把这些话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孙龙,公孙龙说:“赵王也可以派使臣去责备秦王说:‘赵国想援救魏国,现在秦国却偏偏不帮助赵国,这不符合盟约。’”

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1),深而辩,至于藏三耳(2),公孙龙言藏之三耳甚辩。孔穿不应,少选(3),辞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谓孔穿曰:“昔者公孙龙之言甚辩。”孔穿曰:“然。几能令藏三耳矣。虽然,难,愿得有问于君:谓藏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藏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将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不应。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与孔穿辩。”

【注释】

(1)孔穿:字子高,孔子的后代。

(2)藏三耳:《孔丛子·公孙龙》篇有“臧三耳”语。按“藏”即“臧”之借字,“臧”通“牂”(zānɡ),母羊。

(3)少选:一会儿。

【译文】

孔穿、公孙龙在平原君那里互相辩论,言辞精深而雄辩,谈到羊有三耳的命题,公孙龙说羊有三耳,说得头头是道。孔穿不回答,过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第二天,孔穿来见平原君,平原君对孔穿说:“昨天公孙龙说的话非常雄辩。”孔穿说:“是的。几乎能让羊有三耳了,尽管如此,这说法还是很难成立,我想问问您,说羊有三耳难度很大,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说羊有两耳很容易,而事实确实是这样。不知您将赞同容易而正确的说法呢,还是赞同困难而不正确的说法呢?”平原君不回答。第二天,平原君对公孙龙说:“你不要跟孔穿辩论了。”

荆柱国庄伯令其父视(1),曰:“日在天”;视其奚如,曰“正圆”;视其时,日“当今”。令谒者驾(2),曰“无马”。令涓人取冠(3),“进上”。问马齿(4),圉人曰“齿十二与牙三十”(5)。人有任臣不亡者(6),臣亡,庄伯决之,任者无罪(7)。

【注释】

(1)柱国:也称,战国时期楚国官职名,原为保卫国都之官,后“上柱国”为最高武官,其地位仅次于令尹。庄伯:人名。以下几句,文字难通,当有讹误。原文疑当作:“荆柱国庄伯令其父(父字疑误)视日,曰‘在天’;视其奚如,曰‘正圆”;视其时,曰‘当今’。令谒者驾,曰‘无马’。令涓人取冠,曰‘进上’。”(依陈昌齐、孙诒让说)这段文字义亦难晓。据上下文,讲的似乎都是所答非所问之事。庄伯前三问,其意都在问时辰早晚,而其父却以“在天”、“正圆”、“当今”回答。令谒者驾,是令其通报驾车者驾车,谒者误以为令己驾车,故以“无马”对。惟令涓人取冠事未详其义。

(2)谒者:官名,负责为国君传达命令。

(3)涓人:在君主左右掌管洒扫的人。

(4)马齿:本指马的牙齿,由于牙齿的生长情况与年龄有关,所以齿又指年龄。这里“问马齿”是问马的年龄。

(5)圉人:官名,掌养马刍牧之事。齿:门牙。牙:槽牙。马有齿十二个,牙十八个,合在一起共三十个。圉人不明庄伯问马年齿之意,而以马牙齿之实际数目作答,亦属答非所问。

(6)任:担保。臣:奴隶,奴仆。亡:逃跑。

(7)任者无罪:担保的人本应判罪,而庄伯断其无罪,可能是曲解了法律原文。但具体情况如何,则未详。

【译文】

楚国的柱国庄伯让父亲去看看太阳是早是晚,父亲却说“太阳在天上”;看看太阳怎么样了,却说“太阳正圆”;看看是什么时辰,却说“正是现在”。让谒者去传令驾车,却回答说“没有马”。让涓人去拿帽子,回答说“呈上去了”。问马的年齿,圉人却说“齿十二个,加上牙共三十个”。有个担保人家的奴仆不逃跑的人,奴仆逃跑了,庄伯判决,担保的人却没有罪。

宋有澄子者,亡缁衣(1)。求之涂,见妇人衣缁衣,援而弗舍,欲取其衣,曰:“今者我亡缁衣。”妇人曰:“公虽亡缁衣,此实吾所自为也。”澄子曰:“子不如速与我衣。昔吾所亡者,纺缁也(2);今子之衣,缁也(3)。以缁当纺缁,子岂不得哉(4)?”

【注释】

(1)亡:丢失。淄衣:用黑色帛所做的朝服,也用以指黑色衣服。

(2)纺:纺帛,用纺丝的方法织成的丝织品。

(3)(dān):单衣,无里的衣服。

(4)得:合适,便宜。

【译文】

宋国有个叫澄子的,丢了一件黑色衣服。他到路上去寻找,看见一个妇女穿着黑色衣服,就抓住她不放手,要脱掉她的衣服,说:“如今我丢了件黑色衣服。”妇女说:“您虽然丢了黑色衣服,不过这件衣服确实是我自己做的。”澄子说:“你不如赶快把衣服给我。昨天我丢的是纺丝的黑衣服,如今你的衣服是单面的黑衣服。用单面的黑衣服抵偿纺丝的黑衣服,你难道还不占便宜吗?”

宋王谓其相唐鞅曰(1):“寡人所杀戮者众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对曰:“王之所罪,尽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无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2),若此则群臣畏矣。”居无几何,宋君杀唐鞅。唐鞅之对也,不若无对。

【注释】

(1)宋王:指宋康王。唐鞅:宋康王相。

(2)时:时常,经常。

【译文】

宋王对他的相唐鞅说:“我杀死的人很多了,可是臣子们却越发不畏惧我,这是什么原因呢?”唐鞅回答说:“您治罪的,都是不好的人。对不好的人治罪,所以好人不畏惧。您想让臣子们畏惧您,不如不要区分好与不好,不断地治罪臣子,这样,臣子们就会畏惧了。”过了不久,宋国君主杀死了唐鞅。唐鞅的回答,还不如不回答。

惠子为魏惠王为法(1)。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献之惠王,惠王善之,以示翟翦(2),翟翦曰:“善也。”惠王曰:“可行邪?”翟翦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故?”翟翦对曰:“今举大木者,前呼舆(3),后亦应之,此其于举大木者善矣。岂无郑、卫之音哉(4)?然不若此其宜也。夫国亦木之大者也(5)。”

【注释】

(1)惠子:即惠施。

(2)翟翦:魏国人,翟黄(又作“翟璜”)之后人。

(3)舆(xū):抬举重物时所唱的号子声。

(4)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期郑、卫两国的民间音乐。

(5)“夫国”句:意思是,治理国家也像举大木一样,自有其宜用之法,而惠子之法如同郑、卫之音,众人虽善之,但不可行于国。

【译文】

惠子给魏惠王制定法令。法令已经制定完了,拿来让人们看,人们都认为法令很好。把法令献给惠王,惠王认为法令很好,拿来让翟翦看,翟翦说:“好啊。”惠王说:“可以实行吗?”翟翦说:“不可以。”惠王说:“好却不可以实行,为什么?”翟翦回答说:“如今抬大木头的,前面的唱号子,后面的来应和,这号子对于抬大木头的来说是很好了。难道没有郑国、卫国那样的音乐吗?然而唱那个不如唱这个适宜。治理国家也像抬大木头一样,自有其适宜的法令啊。”

不屈 #

【题解】

“不屈”是指言辞不可驳倒,难以穷尽。本篇论述巧言诡辩的危害。文章指出,善于辨察的人未必“得道”,尽管他们应对事物言辞难以穷尽,但未必有利于国家。辨察如果用以“达理明义”,那就会带来幸福;如果用以“饰非惑愚”,那就会带来灾祸。文章以惠子应对之辞为例,说明其言辞使君主受辱,使国家衰微。像惠子那样的人,对天下的危害是最大的,这就是本篇的结论。

六曰:

察士以为得道则未也(1),虽然,其应物也,辞难穷矣。辞虽穷,其为祸福犹未可知。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2),则察为祸矣。古者之贵善御也(3),以逐暴禁邪也。

【注释】

(1)察士:明察之士,此指善辩之人。

(2)惑愚:惑弄愚笨的人。

(3)贵善御:看重善于驾车的。贵,用如意动,以……为贵。

【译文】

第六:

明察的士人,认为他得到了道术,那倒未必。虽说这样,他对答事物,言辞是难以穷尽的。言辞即使穷尽了,这到底是祸是福,还是不可以知道。明察如果用以通晓事理弄清道义,那么明察就是福了;明察如果用以掩饰错误愚弄蠢人,那么明察就是祸了。古代之所以看重善于驾车的,是因为可以借以驱逐残暴的人、制止邪恶的事。

魏惠王谓惠子曰:“上世之有国,必贤者也。今寡人实不若先生,愿得传国。”惠子辞。王又固请曰:“寡人莫有之国于此者也(1),而传之贤者,民之贪争之心止矣。欲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惠子曰“:若王之言,则施不可而听矣(2)。王固万乘之主也,以国与人犹尚可(3)。今施,布衣也,可以有万乘之国而辞之,此其止贪争之心愈甚也。”惠王谓惠子曰:古之有国者,必贤者也。夫受而贤者,舜也,是欲惠子之为舜也;夫辞而贤者,许由也,是惠子欲为许由也;传而贤者,尧也,是惠王欲为尧也。尧、舜、许由之作,非独传舜而由辞也(4),他行称此。今无其他,而欲为尧、舜、许由,故惠王布冠而拘于鄄(5),齐威王几弗受(6);惠子易衣变冠,乘舆而走,几不出乎魏境(7)。凡自行不可以幸为,必诚。

【注释】

(1)之:此。

(2)而:以。

(3)犹尚可:指尚且可以止贪争之心。

(4)“非独”句:大意是,不单单是尧把帝位传给舜而舜接受了,尧把帝位传给许由而许由谢绝了。

(5)“故惠”句:指魏惠王穿上丧国之服自拘于鄄,请求归服齐国。布冠,丧国之服饰。鄄,魏邑名,在今山东鄄城北。

(6)齐威王:田姓,战国时齐国君主,公元前356年—前320年在位。

(7)“几不”句:意思是说,几乎在魏国境内遇难。乎,于。

【译文】

魏惠王对惠子说:“前代享有国家的,一定是贤德的人。如今我确实不如先生您,我希望能把国家传给您。”惠子谢绝了,魏王又坚决请求道:“假如我不享有这个国家,而把它传给贤德的人,人们贪婪争夺的想法就可以制止了。希望先生您因此而听从我的话。”惠子说:“像您说的这样,那我就更不能听从您的话了。您本来是大国的君主,把国家让给别人尚且可以制止人们贪婪争夺的想法;如今我是个平民,可以享有大国却谢绝了,这样,那就更能制止人们贪婪争夺的想法了。”惠王对惠子说:古代享有国家的,一定是贤德的人。接受别人的国家而且自己又贤德的,是舜,这是想让惠子成为舜那样的人;谢绝享有别人的国家而且自己又贤德的,是许由,这是惠子想成为许由那样的人;把国家传给别人而且自己又贤德的,是尧,这是惠王想成为尧那样的人。尧、舜、许由所以名闻天下,不单单是尧把帝位传给舜而舜接受了,尧把帝位传给许由而许由谢绝了,他们其他的行为也与此相称。如今没有其他的行为,却想成为尧、舜、许由那样的人,所以后来惠王穿着丧国之服把自己拘禁在鄄请求归服齐国,齐威王几乎不肯接受他的归服;惠子改换了衣帽,乘车逃走,几乎逃不出魏国国境。大凡自己做事,不可以凭侥幸之心去行动,一定要诚恳。

匡章谓惠子于魏王之前曰(1):“蝗螟,农夫得而杀之,奚故?为其害稼也。今公行,多者数百乘,步者数百人;少者数十乘,步者数十人。此无耕而食者,其害稼亦甚矣。”惠王曰:“惠子施也难以辞与公相应(2)。虽然,请言其志。”惠子曰:“今之城者,或者操大筑乎城上(3),或负畚而赴乎城下,或操表掇以善睎望(4)。若施者,其操表掇者也。使工女化而为丝,不能治丝;使大匠化而为木,不能治木;使圣人化而为农夫,不能治农夫。施而治农夫者也(5),公何事比施于螣螟乎?”惠子之治魏为本,其治不治。当惠王之时,五十战而二十败,所杀者不可胜数,大将、爱子有禽者也(6)。大术之愚,为天下笑,得举其讳(7)。乃请令周太史更著其名(8)。围邯郸三年而弗能取,士民罢潞(9),国家空虚,天下之兵四至,众庶诽谤,诸侯不誉。谢于翟翦,而更听其谋,社稷乃存。名宝散出,土地四削,魏国从此衰矣。仲父,大名也;让国,大实也。说以不听不信。听而若此,不可谓工矣。不工而治,贼天下莫大焉。幸而独听于魏也。以贼天下为实,以治之为名,匡章之非,不亦可乎!

【注释】

(1)匡章:战国时齐将,齐威王、宣王、湣王时均有战功。

(2)惠子施:当是惠王对惠施的尊称。公:指匡章。

(3)筑:捣土的杵。

(4)表掇:本指用来表示分界的挂有毛皮的直木,因其为分界的标准,引申而有仪范、楷模、标志等意义。睎望:远望,观望,此指观望方位的斜正。睎,望。

(5)而:乃。

(6)大将、爱子有禽者:大将指钻荼、庞涓,爱子指太子申。禽,俘获。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擒”。

(7)讳:所隐讳的事情,此指过错。

(8)更著其名:魏惠王尊惠子为仲父,这里的“更著其名”指更改其仲父之名。

(9)罢潞:疲惫羸弱。罢,通“疲”。潞,通“路”。疲劳,羸弱。

【译文】

匡章在惠王面前对惠子说:“螟虫,农夫捉住就弄死它,为什么?因为它损害庄稼。如今您一行动,多的时候跟随着几百辆车、几百个步行的人,少的时候跟随着几十辆车、几十个步行的人。这些都是不耕而食的人,他们损害庄稼也太厉害了。”惠王说:“惠子很难用言辞回答您,虽然如此,还是请惠子谈谈自己的想法。”惠子说:“如今修筑城墙的,有的拿着大杵在城上捣土,有的背着畚箕在城下来来往往运土,有的拿着标志仔细观望方位的斜正。像我这样的,就是拿着标志的人啊。让善于织丝的女子变成丝,就不能织丝了;让巧匠变成木材,就不能处置木材了;让圣人变成农夫,就不能管理农夫了。我就是能管理农夫的人啊。您为什么把我比做螟虫呢?”惠子以治理魏国为根本,他却治理得不好。在惠王的时代,作战五十次却失败了二十次,被杀死的人不计其数,惠王的大将、爱子有被俘虏的。惠子治国之术的愚惑,被天下人耻笑,天下人都得以称举他的过错。惠王这才请求让周天子的太史改变惠子仲父的名号。惠王包围邯郸三年却不能攻下来,兵士和人民很疲惫,国家弄得很空虚,天下诸侯的救兵从四面到来解救邯郸之围,百姓们责难他,诸侯们不赞誉他。他向翟翦道歉,重新听取翟翦的计谋,国家才保住。名贵的宝物都失散到国外,土地被四邻割去,魏国从此衰弱了。仲父是显赫的名号,把国家让给别人是高尚的行动。惠子用不可听不可信之言劝说惠王。惠王如此听从意见,不能叫做善于听取意见。不善于听取意见却来治理国家,对天下人的危害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幸好惠子的话只是被魏国听从了。以危害天下人为实,却以治理国家为名,匡章非难惠子,不是应该的吗!

白圭新与惠子相见也,惠子说之以强(1),白圭无以应。惠子出,白圭告人曰:“人有新取妇者(2),妇至,宜安矜烟视媚行(3)。竖子操蕉火而钜(4),新妇曰:‘蕉火大钜’。入于门,门中有陷(5),新妇曰:‘塞之!将伤人之足。’此非不便之家氏也(6),然而有大甚者。今惠子之遇我尚新,其说我有大甚者。”惠子闻之,曰:“不然。《诗》曰(7):‘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者大也,悌者长也。君子之德,长且大者,则为民父母。父母之教子也,岂待久哉?何事比我于新妇乎?《诗》岂曰‘恺悌新妇’哉?”诽污因污,诽辟因辟(8),是诽者与所非同也。白圭曰:惠子之遇我尚新,其说我有大甚者。惠子闻而诽之,因自以为为之父母,其非有甚于白圭亦有大甚者(9)。

【注释】

(1)白圭:魏人,名丹,字圭。强:强力,此指使国家强大。

(2)取:娶妻,这个意义后来写作“娶”。

(3)安矜:安稳持重。烟视:微视。人在烟中目不能张,故用以形容目微视之状。媚行:徐行。

(4)竖子:童仆。蕉火:通“爝火”,小火把。钜:大。

(5)(hān):疑为“欿”字之误(依毕沅校说)。欿(kǎn),同“坎”,坑。

(6)之:于。家氏:夫家。

(7)《诗》曰:下引诗句见《诗经·大雅·泂酌》。“恺悌”作“岂弟”。

(8)辟:邪僻。这个意义后来写作“僻”。

(9)“其非”句:大意是,其错误比白圭说的太过分了还要严重。有,通“又”。

【译文】

白圭刚与惠子相见,惠子就用如何使国家强大来劝说他,白圭无话回答。惠子出去以后,白圭告诉别人说:“有个刚娶媳妇的人,媳妇到来时,应该安稳持重,微视慢行。童仆拿的火把烧得太旺,新媳妇说:‘火把太旺。’进了门,门里有陷坑,新媳妇说:‘填上它!它将跌伤人的腿。’这对于她的夫家不是没有利,然而太过分了些。如今惠子刚刚见到我,他劝说我的话太过分了些。”惠子听到这话以后,说:“不对。《诗》上说:‘具有恺悌之风的君子,如同人民的父母。’恺是大的意思,悌是长的意思。君子的品德,高尚盛大的,就可以成为人民的父母。父母教育孩子,哪里要等好久呢?为什么把我比做新媳妇呢?《诗》上难道说过‘具有恺悌之风的新媳妇’吗?”用污秽责难污秽,用邪僻责难邪僻,这样就是责难的人与被责难的人相同了。白圭说:惠子刚刚见到我,他劝说我的话太过分了些。惠子听到这话以后就责难他,于是自认为可以成为他的父母,那惠子的错误比白圭说的太过分了还要严重得多。

应言 #

【题解】

本篇列举的六个例子都是有关应对的。从中可以看出,作者主张,应对要善于抓住要害与实质,抓住对方言行方面的矛盾予以驳难,对方就会理屈词穷。文章劝告君主应该善于分析情势,依理判断,这样就能辨察那些谋求一己之利的虚言浮辞了。

七曰:

白圭谓魏王曰(1):“市丘之鼎以烹鸡(2),多洎之则淡而不可食(3),少洎之则焦而不熟,然而视之蝺焉美(4),无所可用。惠子之言,有似于此。”惠子闻之,曰:“不然。使三军饥而居鼎旁,适为之甑(5),则莫宜之此鼎矣。”白圭闻之,曰:“无所可用者,意者徒加其甑邪?”白圭之论自悖,其少魏王大甚。以惠子之言踽焉美,无所可用,是魏王以言无所可用者为仲父也,是以言无所用者为美也。

【注释】

(1)魏王:指魏惠王。

(2)市丘之鼎:市丘所出之鼎,盖为当时大鼎。市丘,魏邑名,所在不详。

(3)洎(jì):往锅里添水。

(4)蝺(qǔ)焉:高大美好的样子。

(5)甑:古代蒸食炊具,底部有许多透气的孔,置于鬲、釜之上蒸煮食物。

【译文】

第七:

白圭对魏王说:“用帝丘出产的大鼎来煮鸡,多加汤汁就会淡得没法吃,少加汤汁就会烧焦而且不熟,然而这鼎看起来非常高大漂亮,不过没有什么用处。惠子的话,就跟这大鼎相似。”惠子听到这话以后,说:“不对。假使三军士兵饥饿了停留在鼎旁边,恰好弄到了蒸饭用的大甑,和甑搭配起来蒸饭,就没有比这鼎更合适的了。”白圭听到这话以后,说:“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想来只能在上面放上甑蒸饭用啦!”白圭的评论自然是错的,他太轻视魏王了。认为惠子的话只是说得漂亮,但没什么用处,这样就是魏王把说话没什么用处的人当成仲父了,这样就是把说话没什么用处的人当成完美的人了。

公孙龙说燕昭王以偃兵,昭王曰:“甚善。寡人愿与客计之。”公孙龙曰:“窃意大王之弗为也。”王曰:“何故?”公孙龙曰:“日者大王欲破齐(1),诸天下之士其欲破齐者,大王尽养之;知齐之险阻要塞、君臣之际者,大王尽养之;虽知而弗欲破者,大王犹若弗养(2)。其卒果破齐以为功。今大王曰:我甚取偃兵。诸侯之士在大王之本朝者,尽善用兵者也。臣是以知大王之弗为也。”王无以应。

【注释】

(1)日者:往日,先前。

(2)犹若:还是。“弗养”当作“养之”。(依陶鸿庆说)

【译文】

公孙龙用如何消除战争的话劝说燕昭王,昭王说:“很好。我愿意跟宾客们商议这件事。”公孙龙说:“我私下里估计大王您不会消除战争的。”昭王说:“为什么?”公孙龙说:“从前大王您想打败齐国,天下杰出的人士中那些想打败齐国的人,大王您全都收养了他们;那些了解齐国的险阻要塞和君臣之间关系的人,大王您全都收养了他们;那些虽然了解这些情况但却不想打败齐国的人,大王您仍旧收养了他们。最后果然打败了齐国,并以此为功劳。如今大王您说:我很赞成消除战争。可是其他诸侯国的人士在大王您朝廷里的,都是善于用兵的人。我因此知道大王您不会消除战争的。”昭王无话回答。

司马喜难墨者师于中山王前以非攻(1),曰:“先生之所术非攻夫(2)?”墨者师曰:“然。”曰:“今王兴兵而攻燕,先生将非王乎?”墨者师对曰:“然则相国是攻之乎(3)?”司马喜曰:“然。”墨者师曰:“今赵兴兵而攻中山,相国将是之乎?”司马喜无以应。

【注释】

(1)司马喜:中山国相。墨者师:墨家,名师。非攻:墨家学派的主张,即反对不义战争。

(2)所术:所信奉推行的主张。

(3)是:用如意动,以……为是,即赞成的意思。

【译文】

司马喜在中山国王前就“非攻”的主张诘责墨家学派名叫师的人,说:“先生您所主张的是‘非攻’吧?”师说:“是的。”司马喜说:“假如中山王发兵攻打燕国,先生您将责备国王吗?”师回答说:“这样说来,那么相国您赞成攻打燕国吗?”司马喜说:“是的。”师说:“假如赵国发兵攻打中山国,相国您也将赞成攻打中山国吗?”司马喜无话回答。

路说谓周颇曰(1):“公不爱赵,天下必从。”周颇曰:“固欲天下之从也。天下从,则秦利也。”路说应之曰:“然则公欲秦之利夫?”周颇曰:“欲之。”路说曰:“公欲之,则胡不为从矣(2)?”

【注释】

(1)路说:人名。其事未详。周颇:人名。其事未详。

(2)“路说”以下数句:上面一段话,所指不详。译文姑依字面意义译出。

【译文】

路说对周颇说:“您如果不爱赵国,那么天下人一定会跟随您。”周颇说:“我本来想让天下人跟随我啊。天下人跟随我,那么秦国就有利。”路说回答他说:“这样说来,那么您想让秦国有利啦?”周颇说:“想让秦国有利。”路说说:“您想让秦国有利,那么为什么不因此而让天下人跟随您呢?”

魏令孟卬割绛、、安邑之地以与秦王(1)。王喜,令起贾为孟卬求司徒于魏王(2)。魏王不说,应起贾曰:“卬,寡人之臣也。寡人宁以臧为司徒(3),无用卬。愿大王之更以他人诏之也。”起贾出,遇孟卬于廷。曰:“公之事何如?”起贾曰:“公甚贱于公之主。公之主曰:宁用臧为司徒,无用公。”孟卬入见,谓魏王曰:“秦客何言?”王曰:“求以女为司徒。”孟卬曰:“王应之谓何?”王曰:“宁以臧,无用卬也。”孟卬太息曰:“宜矣王之制于秦也!王何疑秦之善臣也?以绛、、安邑令负牛书与秦(4),犹乃善牛也。卬虽不肖,独不如牛乎?且王令三将军为臣先,曰:‘视卬如身(5)’,是臣重也。令二轻臣也(6),令臣责(7),卬虽贤,固能乎?”居三日,魏王乃听起贾。凡人主之与其大官也,为有益也。今割国之锱锤矣(8),而因得大官,且何地以给之?大官,人臣之所欲也。孟卬令秦得其所欲,秦亦令孟卬得其所欲,责以偿矣(9),尚有何责?魏虽强,犹不能责无责(10),又况于弱?魏王之令乎孟卬为司徒,以弃其责,则拙也。

【注释】

(1)孟卬:当作“孟卯”(依毕沅说),齐人,仕于魏。绛:古邑名,战国魏地,在今山西新绛。:当为“汾”字异文(依毕沅说)。汾,古邑名。安邑:古邑名,战国初为魏国都,在今山西夏县西北。

(2)起贾:人名,其事迹不详。司徒:古代官名,掌管国家的土地和人民。

(3)臧:古代对奴隶的贱称。

(4)“以绛”句:让牛驮着绛、、安邑的地图送给秦(古代以地予人,即将该地地图献给人)。负牛书,即使牛负书(书指地图)。

(5)身:指魏王自身。

(6)令二:当为“今王”之误(依俞樾说)。

(7)令臣责:意思是,日后让我去秦责求秦答应的东西。责,责求,索取。

(8)锱锤:比喻国家的小块土地。锱和锤都是古代重量单位,六铢等于一锱,八铢等于一锤(二十四铢为一两)。这里锱锤比喻小块的土地。

(9)责以偿矣:双方(秦与孟卯)所欠对方之债(土地与官职)都已偿还了。责,债务,这个意义后来写作“债”。以,同“已”。

(10)责无责:向不欠债者索债。前“责”,索取。后“责”,债。

【译文】

魏王派孟卯割让绛、、安邑等地给秦王。秦王很高兴,让起贾去向魏王为孟卯请求司徒的官职。魏王很不高兴,回答起贾说:“孟卯是我的臣子。我宁肯用奴仆当司徒,也不用孟卯。希望大王另用其他的人诏示我。”起贾出来,在庭院里遇到孟卯。孟卯说:“您说的事情怎么样?”起贾说:“您太受您的君主轻视了。您的君主说:宁肯用奴仆当司徒,也不用您。”孟卯进去谒见,对魏王说:“秦国客人说什么?”魏王说:“请求用你当司徒。”孟卯说:“您怎样回答他的?”魏王说:“我说‘宁肯任用奴仆,也不用孟卯’。”孟卯长叹道:“您受秦国控制是应该的了!您为什么要猜疑秦国善待我呢?把绛、、安邑的地图让牛驮着献给秦国,秦国尚且会好好对待牛。我虽然不好,难道还不如牛吗?况且,您让三位将军先去秦国为我致意,说‘看待孟卯如同看待我一样’,这是重视我啊。如今您轻视我,以后让我去索取秦国答应过的东西,我即使贤德,难道还能做到吗?”过了三天,魏王才答应了起贾的请求。大凡君主给人大的官职,是因为他有益于国家。如今割让国家一些土地,因而得到了大的官职,以后哪有那么多土地供他割让?大的官职,是臣子所希望得到的。孟卯让秦国得到了它所希望的土地,秦国也让孟卯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官职。对方所欠的债已经偿还了,还有什么可索取的呢?魏国即使强大,也还不能向不欠债的索取债务,更何况它本身是弱小的国家呢?魏王让孟卯当了司徒,从而失掉了自己向秦国提出要求的地位,这就很笨拙了。

秦王立帝(1),宜阳令许绾诞魏王(2),魏王将入秦。魏敬谓王曰(3):“以河内孰与梁重(4)?”王曰:“梁重。”又曰:“梁孰与身重?”王曰:“身重。”又曰:“若使秦求河内,则王将与之乎?”王曰:“弗与也。”魏敬曰:“河内,三论之下也(5);身,三论之上也。秦索其下而王弗听,索其上而王听之,臣窃不取也。”王曰:“甚然。”乃辍行(6)。秦虽大胜于长平(7),三年然后决,士民倦,粮食(8)。当此时也,两周全(9),其北存,魏举陶削卫,地方六百,有之势是而入(10),大蚤,奚待于魏敬之说也?夫未可以入而入,其患有将可以入而不入(11)。入与不入之时,不可不熟论也。

【注释】

(1)秦王立帝:指秦昭王立为西帝事。《史记·秦本纪》:“昭襄王十七年,王之宜阳。十九年,王为西帝,复去之。”

(2)宜阳:战国时韩邑,后归秦。许绾:秦臣(依高诱说)。诞:诈,欺骗。按:秦昭王实未称帝于天下,且称西帝不久“复去之”,许绾这样说,是为了骗魏王去朝拜。魏王:指魏昭王。

(3)魏敬:魏臣。

(4)河内:古地区名,此指魏国境内黄河以北地区。梁:即大梁,魏惠王自安邑迁都于此,在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

(5)三论:指上文提到的河内、梁、身三种情况的比较。

(6)辍(chuò):停止。

(7)秦虽大胜于长平:秦国虽然在长平大败赵军。长平,战国时赵邑,在今山西高平西北。

(8)粮食:后当脱一字(依毕沅说)。据文意,此句当是粮食匮乏之类的意思。

(9)两周全:指东周、西周尚未灭亡。

(10)有之势是:当作“有之是势”(依陈昌齐、陶鸿庆说),有这样的形势。是,此。

(11)有:通“又”。

【译文】

秦王立为帝,宜阳令许绾骗魏王,魏王要去秦朝拜。魏敬对魏王说:“拿河内和大梁比,哪一个重要?”魏王说:“大梁重要。”魏敬又说:“大梁跟您自身比,哪一个重要?”魏王说:“自身重要。”魏敬又说:“假如秦国索取河内,那么您将给它吗?”魏王说:“不给它。”魏敬说:“河内在三者之中占最下等,您自身在三者之中占最上等。秦国索取最下等的,您不答应,索取最上等的,您却答应了。我认为入秦是不可取的。”魏王说:“很对。”于是不去秦国了。秦国虽然在长平打了大胜仗,但打了三年然后才决定胜负,它的兵士和人民很疲惫,粮食很匮乏。正当那个时候,东周、西周两国尚未灭亡,大梁以北的地区仍未失去,魏国攻下了陶,夺取了卫国城邑,土地有六百里见方。具有这样的形势,却要去秦朝拜,那是太早了,何必要等魏敬劝说之后才不去秦朝拜呢?在不可去的时候却要去,这种祸患与将来可以去的时候却不去是一样的。去与不去的时机,不可不仔细考察啊。

具备 #

【题解】

本篇旨在论述建立功名必须具备条件。古代圣贤如汤、武、伊尹、太公也曾处于困境,那是因为他们不具备成功的条件,所以,“凡立功名,虽贤,必有其具,然后可成”。文中以大量篇幅叙述了宓子贱治亶父的事迹,说明怀有至诚之心,创造条件是宓子贱的成功根本。

八曰:

今有羿、蠭蒙、繁弱于此(1),而无弦,则必不能中也。中非独弦也,而弦为中之具也(2)。夫立功名亦有具,不得其具,贤虽过汤、武,则劳而无功矣。汤尝约于郼、薄矣(3),武王尝穷于毕、郢矣(4),伊尹尝居于庖厨矣,太公尝隐于钓鱼矣。贤非衰也,智非愚也,皆无其具也。故凡立功名,虽贤,必有其具,然后可成。

【注释】

(1)羿:即后羿,传说中夏代东夷族的首领,以善射箭著称。蠭(pánɡ)蒙:也作“蠭门”、“逢蒙”,传说中夏代善于射箭的人,曾学射于羿。繁弱:古代良弓名。

(2)具:器具,这里指条件。

(3)约:穷困。薄:通“亳”。汤时的都城,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北。

(4)毕、郢:毕,即毕原,在今陕西咸阳北。郢,也作“程”,古邑名,周文王曾迁居于此。故址在今陕西咸阳东。

【译文】

假如有羿、蠭蒙这样的善射之人和繁弱这样的良弓,却没有弓弦,那么必定不能射中。射中不仅仅是靠了弓弦,可弓弦是射中的条件。建立功名也要有条件。不具备条件,即使贤德超过了汤、武王,那也会劳而无功。汤曾经在郼、亳受困,武王曾经在毕、郢受困窘,伊尹曾经在厨房里当仆隶,太公望曾经隐居钓鱼。他们的贤德并不是衰微了,他们的才智并不是愚蠢了,都是因为没有具备条件。所以凡是建立功名,即使贤德,也必定要具备条件,然后才可以成功。

宓子贱治亶父(1),恐鲁君之听谗人,而令己不得行其术也,将辞而行,请近吏二人于鲁君与之俱。至于亶父,邑吏皆朝。宓子贱令吏二人书。吏方将书,宓子贱从旁时掣摇其肘,吏书之不善,则宓子贱为之怒。吏甚患之,辞而请归。宓子贱曰:“子之书甚不善,子勉归矣(2)!”二吏归报于君,曰:“宓子不可为书。”君曰:“何故?”吏对曰:“宓子使臣书,而时掣摇臣之肘,书恶而有甚怒(3),吏皆笑宓子。此臣所以辞而去也。”鲁君太息而叹曰:“宓子以此谏寡人之不肖也。寡人之乱子(4),而令宓子不得行其术,必数有之矣。微二人(5),寡人几过。”遂发所爱而令之亶父,告宓子曰:“自今以来,亶父非寡人之有也,子之有也。有便于亶父者,子决为之矣。五岁而言其要(6)。”宓子敬诺,乃得行其术于亶父。三年,巫马旗短褐衣弊裘而往观化于亶父(7),见夜渔者,得则舍之。巫马旗问焉,曰:“渔为得也,今子得而舍之,何也?”对曰:“宓子不欲人之取小鱼也。所舍者小鱼也。”巫马旗归,告孔子曰:“宓子之德至矣,使民暗行若有严刑于旁。敢问宓子何以至于此?”孔子曰:“丘尝与之言曰:‘诚乎此者刑乎彼(8)’。宓子必行此术于亶父也。”夫宓子之得行此术也,鲁君后得之也。鲁君后得之者,宓子先有其备也。先有其备,岂遽必哉(9)?此鲁君之贤也。

【注释】

(1)宓(作姓古读fú,今读mì)子贱:孔子弟子宓不齐,字子贱。亶父(dǎnfǔ):即单父,春秋时鲁邑,在今山东单县。

(2)勉:尽力,这里是赶快的意思。

(3)有:通“又”。

(4)乱子:当作“乱宓子”,“宓”字误脱(依陶鸿庆说)。

(5)微:假如没有。

(6)言其要:报告施政的主要情况。要,要点。

(7)巫马旗:通作“巫马期”,孔子的弟子。短褐:古代平民所穿的粗陋衣服。短,通“裋(shù)”,僮仆所穿的衣服。褐,粗毛编织的衣服。衣(yì):穿。弊裘:破旧的皮衣。弊,通“敝”。

(8)诚乎此者刑乎彼:即诚于心而形于外之意。刑,通“形”。

(9)岂遽:义同“岂”,难道。

【译文】

宓子贱去治理亶父,担心鲁国君主听信谗人的坏话,从而使自己不能实行自己的主张,将要告辞走的时候,向鲁国君主请求君主身边的两个官吏跟自己一起去。到了亶父,亶父的官吏都来朝见。宓子贱让那两个官吏书写。官吏刚要书写,宓子贱从旁边不时地摇动他们的胳膊肘,官吏写得很不好,宓子贱就为此而发怒。官吏对此厌恨,就告辞请求回去。宓子贱说:“你们写得很不好,你们赶快回去吧!”两个官吏回去以后向鲁国君主禀报说:“宓子这个人不可以给他书写。”鲁国君主说:“为什么?”官吏回答说:“宓子让我们书写,却不时地摇动我们的胳膊肘,写得不好又大发脾气,亶父的官吏都因宓子这样做而发笑。这就是我们所以要告辞离开的原因。”鲁国君主长叹道:“宓子是用这种方式对我的缺点进行劝谏啊。我扰乱宓子,使宓子不能实行自己的主张,这样的事一定多次发生过了。假如没有这两个人,我几乎要犯错误。”于是就派所喜欢的人让他去亶父,告诉宓子说:“从今以后,亶父不归我所有,归你所有。有对亶父有利的事情,你自己决断去做吧。五年以后报告施政的要点。”宓子恭敬地答应了,这才得以在亶父实行自己的主张。过了三年,巫马旗穿着粗劣的衣服,到亶父去观察施行教化的情况,看到夜里捕鱼的人,得到鱼以后就扔回水里。巫马旗问他说:“捕鱼是为了得到鱼,现在你得到鱼却把它扔回水里,这是为什么呢?”那人回答说:“宓子不想让人们捕取小鱼。我扔回水里的都是小鱼。”巫马旗回去以后,告诉孔子说:“宓子的德政达到极点了,他能让人们黑夜中独自做事,就像有严刑在身旁一样不敢为非作歹。请问宓子用什么办法达到这种境地的?”孔子说:“我曾经跟他说过:‘自己内心赤诚,就能在外实行。’宓子一定是在亶父实行这个主张了。”宓子得以实行这个主张,是因为鲁国君主后来领悟到这一点。鲁国君主之所以后来能领悟到这一点,是因为宓子事先有了准备。事先有了准备,难道就一定能让君主领悟到吗?这就是鲁国君主的贤明之处啊。

三月婴儿,轩冕在前(1),弗知欲也;斧钺在后(2),弗知恶也;慈母之爱,谕焉。诚也。故诚有诚乃合于情,精有精乃通于天。乃通于天,水木石之性,皆可动也,又况于有血气者乎?故凡说与治之务莫若诚。听言哀者,不若见其哭也;听言怒者,不若见其斗也。说与治不诚,其动人心不神。

【注释】

(1)轩冕:古代卿大夫的车服。轩,古代大夫以上的人乘坐的车子。冕,古代大夫以上的人穿的礼服。

(2)钺:古代兵器,形似斧,比斧大。

【译文】

三个月的婴儿,轩冕在前边不知道羡慕,斧钺在后边不知道厌恶,对慈母的爱却能懂得。这是因为婴儿的心赤诚啊。所以诚而又诚才合乎真情,精而又精才与天性相通。与天性相通,水、木、石的本性都可以改变,更何况有血气的人呢?所以凡是劝说别人与治理政事,要做的事没有比赤诚更重要的了。听别人说的话很悲哀,不如看到他哭泣;听别人说的话很愤怒,不如看到他搏斗。劝说别人与治理政事不赤诚,那就不能感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