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似顺论第五

似顺论第五

似顺 #

【题解】

本篇旨在强调要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文章指出:“事多似倒而顺,多似顺而倒。有知顺之为倒、倒之为顺者,则可与言化矣。”并通过庄王伐陈、完子败军、尹铎增垒三个事例,说明只有从事物的联系、发展、转化入手,深入地进行分析,才能获得符合实际的认识。

一曰:

事多似倒而顺(1),多似顺而倒。有知顺之为倒、倒之为顺者,则可与言化矣(2)。至长反短,至短反长(3),天之道也。

【注释】

(1)倒:逆,指违背事理。

(2)化:事物发展变化的趋势。

(3)“至长”二句:高诱注:“夏至极长,过至极短,故曰‘至长反短’;冬至极短,过至则长,故曰‘至短反长’也。”

【译文】

第一:

事情有很多看似悖理其实是合理的,有很多看似合理其实是悖理的。如果有人知道表面合理其实悖理、表面悖理其实合理的道理,就可以跟他谈论事物发展变化的趋势了。白天到了最长的时候就要转而变短,到了最短的时候就要转而变长,这是自然的规律。

荆庄王欲伐陈,使人视之。使者曰:“陈不可伐也。”庄王曰:“何故?”对曰:“城郭高(1),沟洫深(2),蓄积多也。”宁国曰(3):“陈可伐也。夫陈,小国也,而蓄积多,赋敛重也,则民怨上矣。城郭高,沟洫深,则民力罢矣。兴兵伐之,陈可取也。”庄王听之,遂取陈焉。

【注释】

(1)郭:外城。

(2)洫(xù):沟渠。

(3)宁国:楚臣。

【译文】

楚庄王想要攻打陈国,派人去察看陈国的情况。派去的人回来说:“陈国不可以攻打它。”庄王说:“什么缘故?”回答说:“陈国城墙很高,护城河很深,蓄积的粮食财物很多。”宁国说:“照这样说,陈国是可以攻打的。陈国是个小国,蓄积的粮食财物多,赋税必然繁重,那么人民就怨恨君主了。城墙高,护城河深,那么民力就凋敝了。起兵攻打它,陈国是可以攻取的。”庄王听从了宁国的意见,于是攻取了陈国。

田成子之所以得有国至今者(1),有兄曰完子,仁且有勇。越人兴师诛田成子,曰:“奚故杀君而取国(2)?”田成子患之。完子请率士大夫以逆越师,请必战,战请必败,败请必死。田成子曰:“夫必与越战可也,战必败,败必死,寡人疑焉。”完子曰:“君之有国也,百姓怨上,贤良又有死之臣蒙耻。以完观之也,国已惧矣。今越人起师,臣与之战,战而败,贤良尽死,不死者不敢入于国。君与诸孤处于国(3),以臣观之,国必安矣。”完子行,田成子泣而遣之。夫死败,人之所恶也,而反以为安,岂一道哉?故人主之听者与士之学者,不可不博。

【注释】

(1)田成子:春秋末齐国大夫,名田恒(陈恒),又称田常(陈常),谥成子。为齐简公、平公相,独揽齐国大权,注意争取民心,其后代取代姜姓做了齐国国君。

(2)君:指齐简公,为田成子所杀。

(3)孤:指战死者的后代。

【译文】

田成子之所以能够享有齐国直至今天,是因为他有个哥哥叫完子,仁爱而且勇敢。越国起兵讨伐田成子,说:“为什么杀死国君而窃取他的国家?”田成子对此很忧虑。完子请求率领士大夫迎击越军,并且请求准许自己一定同越军交战,交战还要一定战败,战败还要一定战死。田成子说:“一定同越国交战是可以的,交战一定要战败,战败还要一定战死,这我就不明白了。”完子说:“你拥有齐国,百姓怨恨你,贤良之中又有敢死之臣认为蒙受了耻辱。在我看来,国家已经令人忧惧了。如今越国兴兵伐我,我去同他们交战,如果交战失败,随我去的贤良之人就会全部死掉,即使不死的人也因羞耻而不敢回到齐国来。你和那些遗孤居于齐国,在我看来,国家就一定会安定了。”完子出发时,田成子哭着为他送别。死亡和失败,这是人们所厌恶的,而完子反借此使齐国得以安定。做事情哪能只有一种方法呢!所以君主听取意见和士人学习道术,不可以不广博。

尹铎为晋阳(1),下(2),有请于赵简子。简子曰:“往而夷夫垒(3)。我将往,往而见垒,是见中行寅与范吉射也。”铎往而增之。简子上之晋阳,望见垒而怒曰:“嘻!铎也欺我!”于是乃舍于郊(4),将使人诛铎也。孙明进谏曰(5):“以臣私之(6),铎可赏也。铎之言固曰:见乐则淫侈,见忧则诤治(7),此人之道也。今君见垒念忧患,而况群臣与民乎?夫便国而利于主,虽兼于罪,铎为之。夫顺令以取容者,众能之,而况铎欤?君其图之!”简子曰:“微子之言,寡人几过。”于是乃以免难之赏赏尹铎(8)。人主太上喜怒必循理(9),其次不循理,必数更,虽未至大贤,犹足以盖浊世矣。简子当此。世主之患,耻不知而矜自用(10),好愎过而恶听谏(11),以至于危。耻无大乎危者。

【注释】

(1)尹铎:赵简子的家臣。为:治。晋阳:春秋晋邑,赵简子的封地,在今山西太原。

(2)下:指由晋阳来到晋国国都新绛(今山西曲沃)。晋阳和新绛分别处于汾水上、下游,晋阳地势高,新绛地势低,所以从晋阳到新绛称“下”。当时赵简子为晋国执政大臣,居于国都。

(3)夷:平。夫:指示代词,那。垒:军营的墙壁。晋卿中行(hánɡ)寅(荀寅)与范吉射曾率军围赵简子于晋阳,这些营垒即中行氏与范氏所筑。

(4)舍:驻扎。

(5)孙明:赵简子家臣。

(6)私:私下考虑。

(7)诤:争,竞相。

(8)免难之赏:使君主免于患难的重赏。尹铎增高营垒,使简子警惧戒备,这样就可以免于患难。

(9)太上:指德行最高的。

(10)矜:骄傲自负。自用:自以为是,依己意而行。

(11)愎(bì)过:坚持错误。愎,固执。

【译文】

尹铎治理晋阳,下行到新绛向简子请示事情。简子说:“去把中行氏和范氏修筑的那些营垒拆平。我将到晋阳去,如果去了看到那些营垒,就像是看见了中行寅和范吉射似的。”尹铎回去以后,反倒把原有的营垒增高了。简子上行到晋阳,望见营垒,生气地说:“哼!尹铎欺骗了我!”于是住在郊外,将要派人把尹铎杀掉。孙明进谏说:“据我私下考虑,尹铎是该奖赏的。尹铎的意思本来是说:遇见享乐之事就会恣意放纵,遇见忧患之事就会励精图治,这是人之常理。如今君主见到营垒就想到了忧患,又何况群臣和百姓呢!有利于国家和君主的事,即使加倍获罪,尹铎也宁愿去做。顺从命令以取悦于君主,一般人都能做到,又何况尹铎呢!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简子说:“如果没有你这一番话,我几乎犯了错误。”于是就按使君主免于患难的奖赏赏赐了尹铎。德行最高的君主,喜怒一定依理而行;次一等的,虽然有时不依理而行,但一定经常改正。这样的君主虽然还没有达到大贤的境地,仍足以超过乱世的君主了。简子跟这类人相当。当今世上君主的弊病,在于把不知当作羞耻,把自行其是当作荣耀,喜欢坚持错误而厌恶听取规谏之言,以至于陷入危险的境地。耻辱当中没有比使自己陷入危险再大的了。

别类 #

【题解】

本篇重点阐述“类固不必”的思想。文章以莘藟金锡等物为例,说明事物都有其特殊性,而且都处在发展变化之中。文章批评了不知别类、对事物笼统类推的错误做法,并指出,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是不可穷尽的,对于一时尚未知其所以然的事物,首先要顺应其自然,而不要凭主观进行猜测。

二曰:

知不知,上矣(1)。过者之患,不知而自以为知。物多类然而不然,故亡国僇民无已(2)。夫草有莘有藟(3),独食之则杀人,合而食之则益寿。万堇不杀(4)。漆淖水淖(5),合两淖则为蹇(6),湿之则为干。金柔锡柔(7),合两柔则为刚,燔之则为淖(8)。或湿而干,或燔而淖,类固不必(9),可推知也?小方,大方之类也;小马,大马之类也;小智,非大智之类也(10)。

【注释】

(1)上:高明。

(2)僇:通“戮”。杀戮。

(3)莘(xīn)、藟(lěi):都是有毒的药草。

(4)万:“虿(chài)”的古字。虿,蝎子,可以作为药物使用。堇(jǐn):紫堇,药草名,有毒。

(5)淖(nào):本为烂泥,这里指流体。

(6)蹇(jiǎn):凝固,干硬。漆遇到水气容易干燥。

(7)金:指铜。

(8)燔(fán):烧。

(9)必:这里指固定不变。

(10)小智:指孤立地、片面地看问题的思想方法,如下文公孙绰、高阳应之类。小智“好小察而不通乎大理”,所以和“通乎大理”的“大智”不同类。

【译文】

第二:

知道自己有所不知,就可以说是高明了。犯错误人的弊病,正在于不知却自以为知。很多事物都是好像如此而其实并不如此,所以国家灭亡、百姓被杀戮的事情不断地发生。药草有莘有藟,单独服用会致死,合在一起服用却能使人长寿。蝎子和紫堇都是毒药,配在一起反倒毒不死人。漆是流体,水也是流体,漆与水相遇却会凝固,使潮湿反而变干。铜很柔软,锡也很柔软,二者熔合起来反而变硬,如果用火焚烧又会变成流体。有的东西弄湿反倒变得干燥,有的东西焚烧后反倒变成流体,物类本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怎么能够推知呢?小的方形跟大的方形是同类的,小马跟大马是同类的,小聪明跟大聪明却不是同类的。

鲁人有公孙绰者,告人曰:“我能起死人(1)。”人问其故,对曰:“我固能治偏枯(2),今吾倍所以为偏枯之药(3),则可以起死人矣。”物固有可以为小,不可以为大,可以为半,不可以为全者也。

【注释】

(1)起:治活。

(2)偏枯:偏瘫,半身不遂。

(3)倍:加倍。为:治。

【译文】

鲁国有个叫公孙绰的人,告诉别人说:“我能把死人医活。”别人问他其中的缘故,他回答说:“我本来就能治疗偏瘫,现在我把治疗偏瘫的药加倍,就可以把死人医活了。”公孙绰不懂得,事物本来就是有的只能在小处起作用却不能在大处起作用,有的只能对局部起作用却不能对全局起作用。

相剑者曰:“白所以为坚也(1),黄所以为牣也(2),黄白杂则坚且牣,良剑也。”难者曰(3):“白所以为不牣也,黄所以为不坚也,黄白杂则不坚且不牣也。又柔则锩(4),坚则折。剑折且锩,焉得为利剑?”剑之情未革(5),而或以为良,或以为恶,说使之也。故有以聪明听说,则妄说者止;无以聪明听说,则尧、桀无别矣。此忠臣之所患也,贤者之所以废也。

【注释】

(1)白:锡所表现出的颜色。这里指锡。铜中加锡可增加合金硬度。

(2)黄:铜所表现出的颜色。这里指铜。牣:通“韧”。

(3)难(nàn):诘责,反驳。

(4)锩(juǎn):刀剑的刃卷曲。

(5)革:改变。

【译文】

相剑的人说:“色白表示剑坚硬,色黄表示剑柔韧,黄白相杂,就表示剑既坚硬又柔韧,就是好剑。”反驳的人说:“色白表示剑不柔韧,色黄表示剑不坚硬,黄白相杂,就表示剑既不坚硬又不柔韧。而且柔韧就会卷刃,坚硬就会折断,剑既易折断又易卷刃,怎么能算利剑?”剑的实质没有变化,而有的人认为好,有的人认为不好,这是人为的议论造成的。所以,如果能凭耳聪目明来听取议论,那么胡乱议论的人就得住口;不能凭耳聪目明听取议论,就会连尧和桀也分辨不清了。这正是忠臣对君主感到忧虑的地方,也是贤人之所以被废弃不用的原因。

义,小为之则小有福,大为之则大有福。于祸则不然,小有之不若其亡也(1)。射招者欲其中小也(2),射兽者欲其中大也。物固不必,安可推也?

【注释】

(1)亡:通“无”。

(2)招:射箭的目标,箭靶。

【译文】

符合道义的事,小做就得到小福,大做就得到大福。灾祸则不是这样,有灾祸也不如没有灾祸。射靶子的人希望射中的目标越小越好,射野兽的人则希望射中的野兽越大越好。事物本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怎么可以推知呢?

高阳应将为室家(1),匠对曰:“未可也。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将挠。以生为室,今虽善,后将必败。”高阳应曰:“缘子之言,则室不败也。木枯则益劲(2),涂干则益轻,以益劲任益轻(3),则不败。”匠人无辞而对,受令而为之。室之始成也善,其后果败。高阳应好小察,而不通乎大理也。

【注释】

(1)高阳应:宋人,姓高阳,名应。

(2)劲(jìnɡ):坚强有力。

(3)任:承担。

【译文】

高阳应将要建造房舍,木匠答复说:“现在还不行。木料还湿,如果上面再加上泥,一定会被压弯。用湿木料盖房子,现时虽然很好,以后一定要倒塌。”高阳应说:“照你所说,房子恰恰不会倒塌。木料干了就会更加结实有力,泥干了重量就会更轻,用越来越结实的木料承担越来越轻的泥,肯定不会倒塌。”木匠无言以对,只好奉命建造房舍。房子刚落成时很好,后来果然倒塌了。高阳应喜欢在小处明察,却不懂得大道理啊!

骥、骜、绿耳背日而西走(1),至乎夕则日在其前矣。目固有不见也,智固有不知也,数固有不及也(2)。不知其说所以然而然,圣人因而兴制(3),不事心焉(4)。

【注释】

(1)骥、骜(ào):千里马。绿耳:良马名,传为周穆王八骏之一。

(2)数:术,道术。

(3)兴制:创订制度。

(4)事心:用心,指凭主观进行判断。

【译文】

骥、骜、绿耳等良马背朝太阳向西奔跑,到了傍晚,太阳在它们的前方。眼睛本来就有看不到的东西,智慧本来就有不明白的道理,道术本来就有达不到的地方。人们不知道一些事物的所以然,但它们确实就是这样。圣人就顺应自然创制制度,不在一时不懂的地方主观臆断。

有度 #

【题解】

本篇论君道,主张君主要“有度”、“执一”。所谓“度”指的是准则,所谓“一”,指的是根本之道,即清静无为的性命之情。作者认为,君主只有坚持一定的准则,并通晓性命之情,才能正确地听言知人,去私心,行仁义。达到“无为而无所不为”的境地。

三曰:

贤主有度而听(1),故不过。有度而以听,则不可欺矣,不可惶矣(2),不可恐矣,不可喜矣。以凡人之知,不昏乎其所已知,而昏乎其所未知,则人之易欺矣,可惶矣,可恐矣,可喜矣,知之不审也。

【注释】

(1)度:法度,准则。

(2)惶:惶惑。

【译文】

第三:

贤明的君主坚持一定的准则听取议论,所以不犯错误。坚持一定的准则来听取议论,别人就不可以欺骗他了,不可以使他惶惑了,不可以使他恐惧了,不可以使他喜悦了。以普通人的智慧而论,不会在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上犯胡涂,而是在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上犯胡涂。所以别人就容易欺骗他们了,就可以使他们惶惑了,可以使他们恐惧了,可以使他们喜悦了。这是对事物知道得不清楚造成的。

客有问季子曰(1):“奚以知舜之能也?”季子曰:“尧固已治天下矣,舜言治天下而合己之符(2),是以知其能也。”“若虽知之(3),奚道知其不为私(4)?”季子曰:“诸能治天下者,固必通乎性命之情者,当无私矣。”夏不衣裘,非爱裘也(5),暖有余也。冬不用(6),非爱也,清有余也(7)。圣人之不为私也,非爱费也(8),节乎己也(9)。节己,虽贪污之心犹若止(10),又况乎圣人?

【注释】

(1)季子:东户季子,传说尧时诸侯。

(2)符:道。

(3)若:你。

(4)道:由。

(5)爱:吝惜,舍不得。

(6)(shà):扇子。

(7)清:寒凉。

(8)费:费用,指财货。

(9)节:克制。

(10)犹若:犹然,尚且。

【译文】

有个客人问季子说:“尧根据什么知道舜有才能呢?”季子说:“尧本来已经治理好天下了,舜谈论治理天下的想法符合尧的道义,因此知道他有才能。”客人问:“你虽然知道他有才能,又根据什么知道他不会谋求私利呢?”季子说:“那些能治理天下的人,一定是通晓生命本性的人,应该是没有私心的了。”夏天不穿皮裘,并不是吝惜皮裘,而是因为温暖有余。冬天不用扇子,并不是吝惜扇子,而是因为寒凉有余。圣人不追求私利,并不是吝惜财货,而是因为要节制自己。如能节制自己,即使是贪心浊欲尚且能够抑止,又何况圣人呢?

许由非强也(1),有所乎通也(2)。有所通则贪污之利外矣(3)。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天下,然而无所行。教者术犹不能行,又况乎所教?是何也?仁义之术外也(4)。夫以外胜内(5),匹夫徒步不能行(6),又况乎人主?唯通乎性命之情,而仁义之术自行矣。

【注释】

(1)强(qiǎnɡ):勉强。

(2)有所乎通:指对“性命之情”有所通晓。乎,于。

(3)外:排除,抛弃。

(4)外:外在的,不是本性所具有的。

(5)内:内在的,指私欲。

(6)徒步:徒步行走的人,指平民。

【译文】

许由辞让天下并不是勉强做出来的,而是因为对生命本性有所通晓。有所通晓,就会屏弃贪婪污浊之利了。孔丘墨翟的弟子门徒布满天下,他们都用仁义之道教导天下的人,但是他们的主张在哪个地方也得不到推行。作为施教者的孔丘墨翟尚且不能使自己的主张得以推行,又何况被他们教导的弟子?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仁义之道是外在的。用外在的仁义克服内在的私心,平民百姓尚且做不到,又何况君主!只要通晓了生命的本性,仁义之道才能得以自然推行。

先王不能尽知,执一而万物治(1)。使人不能执一者,物感之也。故曰:通意之悖(2),解心之缪(3),去德之累,通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4),六者悖意者也。容动色理气意(5),六者缪心者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者也。智能去就取舍,六者塞道者也。此四六者不荡乎胸中则正(6)。正则静,静则清明(7),清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注释】

(1)一:根本之道,这里指清虚无为的“性命之情”。

(2)悖:惑乱。

(3)缪(liǎo):缠绕。

(4)严:威。

(5)理:辞理。

(6)正:指思想纯正。

(7)清明:清净明澈。

【译文】

先王不能无所不知,他们坚守根本之道,就把天下万物治理好了。使人不能执守根本之道的原因,是外物的扰动。所以说,要疏通思想上的惑乱,解开心志上的纠结,去掉德行上的拖累,打通大道上的阻塞。高贵、富有、显荣、威严、声名、财利,这六种东西是惑乱思想的。容貌、举止、神情、辞理、意气、情意,这六种东西是缠绕心志的。嫌恶、爱恋、欣喜、愤怒、悲伤、欢乐,这六种东西是拖累德行的。智慧、才能、背离、趋就、择取、舍弃,这六种东西是阻塞大道的。这四个方面各六种东西不在心中扰动,思想就纯正了。纯正就会平静,平静就会清净明澈,清净明澈就会虚无,做到虚无就会无为而又无所不为了。

分职 #

【题解】

本篇也是讲君道的。文章多方设喻、反复申说,君臣各有其职,善于为君的,应该执守“无智、无能、无为”,做到“用非其有如已有之”。如果君主事事都强力疾作,“处人臣之职”,结果必然会“壅塞”。

四曰:

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1),通乎君道者也。夫君也者,处虚素服而无智(2),故能使众智也。智反无能(3),故能使众能也。能执无为,故能使众为也。无智无能无为,此君之所执也。人主之所惑者则不然。以其智强智(4),以其能强能,以其为强为。此处人臣之职也。处人臣之职,而欲无壅塞,虽舜不能为。

【注释】

(1)非其有:不是自身所有的东西,指下文的“众智”、“众能”、“众为”。

(2)处虚:居于清虚。素服:疑当作“服素”,执守素朴,即返朴归真的意思。服,执,持。无智:大智若愚之意。

(3)反:同“返”,回归。无能:大巧若拙之意。

(4)强(qiǎnɡ):勉强。

【译文】

第四:

先王使用不是自身所有的东西就像自己所有的一样,这是因为他们通晓为君之道。君主这种人,居于清虚,执守素朴,看来没有什么智慧,所以能使用众人的智慧。智慧回归到无所能的境地,所以能使用众人的才能。能执守无所作为的原则,所以能使用众人的作为。这种无智、无能、无为,是君主所执守的。君主中的胡涂人却不是这样。他们硬凭自己有限的智慧逞聪明,硬凭自己有限的才能逞能干,硬凭自己有限的作为做事情。这是使自己处于人臣的职位。君主处于人臣的职位,又想不耳目闭塞,即使是舜这样的圣人也办不到。

武王之佐五人(1),武王之于五人者之事无能也,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故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也。通乎君道,则能令智者谋矣,能令勇者怒矣(2),能令辩者语矣。夫马者,伯乐相之,造父御之,贤主乘之,一日千里。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则知所乘矣(3)。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乐己者(4),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名有似于此。使众能与众贤,功名大立于世,不予佐之者,而予其主,其主使之也。譬之若为宫室,必任巧匠,奚故?曰:匠不巧则宫室不善。夫国,重物也,其不善也岂特宫室哉!巧匠为宫室,为圆必以规,为方必以矩,为平直必以准绳。功已就,不知规矩绳墨,而赏匠巧匠之(5)。宫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宫室也。”此不可不察也。人主之不通主道者则不然。自为人则不能(6),任贤者则恶之,与不肖者议之。此功名之所以伤,国家之所以危。

【注释】

(1)五人:周公旦、召(shào)公爽(shì)、太公望、毕公高、苏公忿生。

(2)怒:振奋。

(3)所乘:乘车的原则。

(4)乐己者:指歌舞弹唱的倡优。

(5)而赏匠巧匠之:此句当作“而赏巧匠也”,第一个“匠”字为衍文,“之”字当作“也”。

(6)人:当作“之”。

【译文】

周武王的辅佐大臣有五个人,武王对于这五个人的职事一样也做不来,但世上都说取得天下的是武王。武王取用不是他自身所有的东西就像自己所有的一样,这是通晓为君之道啊!通晓为君之道,就能让聪明的人谋划了,就能让勇武的人振奋了,就能让善于言辞的人议论了。譬如马,伯乐这种人相察它,造父这种人驾御它,贤明的君主乘坐它,可以日行千里。没有相察和驾御的辛劳,却有一日千里的功效,这就是知道乘马之道了。譬如召请客人,饮酒酣畅之际,倡优歌舞弹唱,第二天,客人不拜谢使自己快乐的倡优,而拜谢主人,因为是主人命他们这样做的。先王建立功名与此相似。使用众多能人和贤人,在世上功名卓著,人们不把功名归于辅佐他的人,而归于君主,因为是君主使辅臣这样做的。又譬如建造宫室一定要任用巧匠,什么缘故呢?回答是:工匠不巧,宫室就造不好。国家是极重要的东西,如果国家治理不好,所带来的危害岂止是宫室建造不好那样呢!巧匠建造宫室的时候,画圆一定要用圆规,画方一定要用矩尺,取平直一定要用水准墨线。事情完成以后,主人不知圆规、矩尺和水准墨线,只是赏赐巧匠。宫室造好以后,人们不知巧匠,而都说:“造得好,这是某某君主、某某帝王的宫室。”这个道理是不可不明察的。君主中不通晓为君之道的人则不是这样。自己去做又做不了,任用贤者又厌恶他们,跟不肖的人议论他们。这是功名之所以毁败、国家之所以倾危的原因。

枣,棘之有;裘,狐之有也。食棘之枣,衣狐之皮,先王固用非其有而己有之(1)。汤武一日而尽有夏商之民,尽有夏商之地,尽有夏商之财。以其民安,而天下莫敢之危(2);以其地封(3),而天下莫敢不说;以其财赏,而天下皆竞(4)。无费乎郼与岐周(5),而天下称大仁,称大义,通乎用非其有。

【注释】

(1)而:如。

(2)莫敢之危:没有人敢危害他。

(3)封:分土地给诸侯或臣子。

(4)竞:进,奋发努力。

(5)郼(yī):商汤统一天下前所在封国的国名。

【译文】

枣子是酸枣树结的,皮裘是狐皮做的。而人们吃酸枣树结的枣子,穿狐皮做的皮裘,先王本来就是把不是自身所有的当作自己所有的来使用。商汤、周武王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完全占有了夏、商的百姓,完全占有了夏、商的土地,完全占有了夏、商的财富。他们凭借夏、商的百姓安定自身,天下没有人敢危害他们;他们利用夏、商的土地分封诸侯,天下没有人敢表示不悦;他们利用夏、商的财富赏赐臣下,天下人都争相效力。没有耗费自己封邑一点东西,可是天下都称颂他们大仁,称颂他们大义,这是因为他们通晓了使用不是自身所有的东西的道理。

白公胜得荆国(1),不能以其府库分人。七日,石乞曰(2):“患至矣,不能分人则焚之,毋令人以害我。”白公又不能。九日,叶公入(3),乃发太府之货予众(4),出高库之兵以赋民(5),因攻之。十有九日而白公死。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矣。不能为人(6),又不能自为(7),可谓至愚矣。譬白公之啬,若枭之爱其子也(8)。

【注释】

(1)白公胜:春秋楚人,楚平王太子建之子,惠王十年(前479)作乱,杀令尹、司马,后事败自杀。

(2)石乞:白公胜的党羽。

(3)叶公:楚叶县大夫沈诸梁。

(4)发:打开。太府:国家储藏财物的仓库。货:财物。

(5)高库:国家盛兵车武器的仓库。赋:分发。

(6)为(wèi)人:指以府库分人,为人谋利。

(7)自为(wèi):指焚烧府库以防他人用以危害自己。

(8)枭(xiāo):猫头鹰。据说枭子长大后食其母。白公胜爱惜财物,反被敌方利用而招致杀身之祸,就像猫头鹰爱其子而终于被其子吃掉一样。

【译文】

白公胜作乱,控制了楚国,舍不得把楚国仓库的财物分给别人。过了七天,石乞说:“祸患就要到了,舍不得分给别人就把它烧掉,不要让别人利用它来危害我们。”白公胜又舍不得这样做。到了第九天,叶公进入国都,就打开太府将财物发放给民众,拿出高库的兵器分配给百姓,借以进攻白公。到了第十九天,白公失败身死。国家不是自己所有的,却想占有它,可以说是贪婪到极点了。占有了国家,不能用来为别人谋利,又不能用来为自己谋利,可以说是愚蠢到极点了。拿白公的吝啬打个比喻,就像猫头鹰疼爱自己的子女而最后反被子女吃掉一样。

卫灵公天寒凿池(1),宛春谏曰(2):“天寒起役(3),恐伤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灶(4),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补,履决不组(5),君则不寒矣,民则寒矣。”公曰:“善。”令罢役。左右以谏曰:“君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罢之,福将归于春也,而怨将归于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鲁国之匹夫也,而我举之,夫民未有见焉。今将令民以此见之。曰春也有善于寡人有也(6),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欤?”灵公之论宛春,可谓知君道矣。

【注释】

(1)卫灵公:春秋卫国君,姓姬,名元,公元前534年—前493年在位。

(2)宛春:卫灵公臣。

(3)起役:兴工。役,劳役,这里指土木工程。

(4)陬(zōu)、隅(yú):角落。

(5)决:裂开。组:编织。

(6)曰:当作“且”。于:如。

【译文】

卫灵公让民众在天气寒冷时开凿池塘,宛春劝谏说:“天气寒冷时开工,恐怕伤害百姓。”灵公说:“天气寒冷吗?”宛春说:“您穿着狐皮裘,坐着熊皮席,屋角又有火灶,所以不觉得寒冷。如今百姓衣服破旧不得缝补,鞋子裂开了不得编织,您是不冷了,百姓可冷呢!”灵公说:“你说得好。”就下令停止工程。侍从们劝谏说:“您下令开凿池塘,不知道天气寒冷,宛春却知道。因为宛春知道就下令停止工程,恩德将归于宛春,而怨恨将归于您。”灵公说:“不是这样。宛春只是鲁国的一个平民,我举用了他,百姓对他还没有什么了解。现在要让百姓通过这件事了解他。而且宛春有善行就如同我有一样,宛春的善行不就是我的善行吗?”灵公这样议论宛春,可算是懂得为君之道了。

君者固无任,而以职受任(1)。工拙(2),下也(3);赏罚,法也;君奚事哉?若是则受赏者无德,而抵诛者无怨矣(4),人自反而已(5)。此治之至也。

【注释】

(1)职:指臣下的职位。受:同“授”,给予。

(2)工:巧。

(3)下:臣下。

(4)抵诛:因犯罪而处死。抵,抵挡罪过。臣下分职既定,赏罚都依法而行,并无君主个人爱憎于其中,所以说“无德”、“无怨”。

(5)自反:反躬求己,自省。

【译文】

做君主的人,本来就没有具体职责,而是要根据臣下的职位委派他们责任。事情做得好坏,由臣下负责;该赏该罚,由法律规定。君主何必亲自去做呢?像这样,受赏的人就无须感激谁,被处死的人也无须怨恨谁,人人都反躬自省就够了。这是治理国家最高明的做法。

处方 #

【题解】

“处方”,意为使臣民各居其分。“方”即《季春纪·圜道》篇“天道圜,地道方”、“君执圜,臣处方”之“方”。本篇旨在言臣道,故以“处方”名篇。文章开篇名义,指出“凡为治必先定分”。所谓“定分”即确定上下尊卑的等级名分。作者反复强调“定分”的重要,把它视为治国之本,认为只有君臣父子夫妇各安其分,社会才能安定。

五曰:

凡为治必先定分(1):君臣父子夫妇(2)。君臣父子夫妇六者当位,则下不逾节而上不苟为矣,少不悍辟而长不简慢矣(3)。金木异任(4),水火殊事(5),阴阳不同,其为民利一也。故异所以安同也,同所以危异也(6)。同异之分,贵贱之别,长少之义(7),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乱之纪也(8)。

【注释】

(1)分(fèn):名分,职分。

(2)君臣父子夫妇:这是解释“定分”的具体内容,所谓定分,就是确定这六者的名分。

(3)悍:凶暴。辟:同“僻”,奸邪。简慢:怠惰轻忽。

(4)任:职责,这里指功用,与下句“事”同义。

(5)事:职务,这里指用途。

(6)“故异”二句:同:同一,这里指人的共同欲望。异:差异,这里指人贵贱尊卑的不同等级。所谓异安同,指不同的等级名分才能保证人们的欲望得到适当满足;所谓同危异,意指放纵人们的欲望就会危害贵贱尊卑的等级名分。

(7)义:宜,这里指适当的关系。

(8)纪:关键。

【译文】

第五:

凡治国一定要先确定名分,使君臣父子夫妇名实相副。君臣父子夫妇六种人各居其位,那么地位低下的就不会超越礼法,地位尊贵的就不会随意而行了,晚辈就不会凶暴邪僻,长者就不会怠惰轻忽了。金和木功用各异,水和火用途有别,阴和阳性质不同,但它们作为对人们有用之物则是相同的。所以说,差异是保证同一的,而同一是危害差异的。同一和差异的区分,尊贵和卑贱的区别,长辈和晚辈的伦理,这是先王所慎重的,是国家太平或者混乱的关键。

今夫射者仪毫而失墙(1),画者仪发而易貌(2),言审本也。本不审,虽尧舜不能以治。故凡乱也者,必始乎近而后及远,必始乎本而后及末。治亦然。故百里奚处乎虞而虞亡,处乎秦而秦霸;向挚处乎商而商灭(3),处乎周而周王。百里奚之处乎虞,智非愚也;向挚之处乎商,典非恶也(4):无其本也。其处于秦也,智非加益也;其处于周也,典非加善也:有其本也。其本也者,定分之谓也。

【注释】

(1)仪:察。毫:毫毛,比喻细微之物。

(2)易貌:忽略容貌。此句和上句都是谨小而失大的意思。

(3)向挚:商朝太史令,谏纣不听而归周,周武王采用他的建议而称王天下。

(4)典:指太史所掌的国家法典。

【译文】

如今射箭的人,仔细观察毫毛而看不见墙壁;画画的人,仔细观察毛发而忽略容貌。这是说应该审察根本。根本的东西不审察清楚,即使尧舜也不能治理好天下。所以凡是祸乱,一定先从身边产生而后延及远处,一定先从根本产生而后延及微末。国家太平也是如此。百里奚处在虞国而虞国灭亡,处在秦国而秦国称霸;向挚处在殷商而殷商覆灭,处在周国而周国称王。百里奚处在虞国的时候,他的才智并非愚笨;向挚处在殷商的时候,他所掌管的典籍并非不好。虞、商之所以灭亡,是因为没有治国之本。百里奚处在秦国的时候,他的才智并没有进一步增加;向挚处在周国的时候,他所掌管的典籍并没有进一步完善。秦、周之所以兴盛,是因为具有治国之本。所谓治国之本,说的就是确定名分啊!

齐令章子将而与韩魏攻荆(1),荆令唐篾将而应之(2)。军相当(3),六月而不战。齐令周最趣章子急战(4),其辞甚刻(5)。章子对周最曰:“杀之免之,残其家,王能得此于臣。不可以战而战,可以战而不战,王不能得此于臣。”与荆人夹沘水而军(6)。章子令人视水可绝者(7),荆人射之,水不可得近。有刍水旁者(8),告齐候者曰(9):“水浅深易知。荆人所盛守,尽其浅者也;所简守,皆其深者也。”候者载刍者,与见章子。章子甚喜,因练卒以夜奄荆人之所盛守(10),果杀唐篾。章子可谓知将分矣。

【注释】

(1)章子:战国时人,齐威王、宣王时为将。

(2)唐篾:楚怀王将。

(3)当:面对,对峙。

(4)周最:战国周人,纵横家。趣(cù):通“促”,催促。

(5)刻:尖刻,严峻。

(6)沘(bǐ)水:安徽淠河的古称,发源于沘山,北入淮河。军:驻军。

(7)绝:横渡。

(8)刍(chú):割草。

(9)候:伺探,侦察。

(10)奄:通“掩”,突袭。

【译文】

齐王命令章子率兵与韩魏两国联合攻楚,楚命唐篾率兵应敌。两军对峙,六个月不交战。齐王命周最催促章子迅速开战,言辞非常尖刻。章子回答周最说:“杀死我,罢免我,杀戮我的全族,这些大王对我都可以做到;不可交战而硬要交战,可以交战而不去交战,这些,大王在我这里办不到。”齐军与楚军隔沘水驻军对垒。章子派人察看河水可以横渡之处,楚军放箭,派去侦察的人无法靠近河边。有一个人在河边割草,告诉齐军的侦察人员说:“河水的深浅很容易知道。凡是楚军防守严密的,都是水浅的地方;防守粗疏的,都是水深的地方。”齐军的侦察人员让割草的人上车,和他一起来见章子。章子非常高兴,于是就乘着黑夜用精兵突袭楚军严密防守的地方,果然大胜,杀死了唐篾。章子可说是知道为将的职分了。

韩昭釐侯出弋(1),靷偏缓(2)。昭釐侯居车上,谓其仆(3):“靷不偏缓乎?”其仆曰:“然。”至,舍(4),昭釐侯射鸟,其右摄其一靷(5),适之。昭釐侯已射,驾而归。上车,选间(6),曰:“乡者靷偏缓,今适,何也?”其右从后对曰:“今者臣适之。”昭釐侯至,诘车令(7),各避舍(8)。故擅为妄意之道,虽当,贤主不由也。

【注释】

(1)弋(yì):以带有丝线的箭射鸟,这里泛指射猎。

(2)靷(yǐn):骖马拉车所用的皮带。偏缓:骖马居于服马两侧,偏缓指一侧的皮带松了。

(3)仆:车夫。

(4)舍:车停下来。

(5)右:车右。摄:收束,结系。

(6)选间:一会儿。

(7)诘(jié):责问。车令:官名,负责管理君主所乘车马。“靷偏缓”是车令失职,所以责问他。

(8)各:指车令和车右。避舍:离开住室而露宿于外,这是惶恐请罪的表示。车令失职,车右侵职,都是不守其分,所以避舍请罪。

【译文】

韩昭釐侯外出射猎,边马拉车的皮带有一侧松了。昭釐侯在车上,对他的车夫说:“皮带不是有一侧松了吗?”车夫说:“是的。”到了猎场,车停了下来,昭釐侯去射鸟,他的车右把那侧松了的皮带收紧,使它长短适宜。昭釐侯射猎结束,驾车回去,上车以后,过了一会儿,说:“先前皮带有一侧松了,现在长短适宜,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车右从身后回答说:“刚才我把它调整合适了。”昭釐侯回到朝中,就此事责问车令,车令和车右都惶恐地退避请罪。所以,擅自行动、凭空猜测的做法,即使恰当,贤主也不会应允。

今有人于此,擅矫行则免国家(1),利轻重则若衡石(2),为方圜则若规矩(3),此则工矣巧矣,而不足法。法也者,众之所同也,贤不肖之所以其力也(4)。谋出乎不可用,事出乎不可同,此为先王之所舍也。

【注释】

(1)矫(jiǎo)行:假托君命所采取的行动。矫,假托。

(2)利:当为“制”字之误。制,裁断,确定。衡石:对衡器的通称。衡,测定重量的器具。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

(3)圜:同“圆”。

(4)以:用。

【译文】

假如有这样一个人,擅自假托君命行事可使国家免于祸患,判断轻重可以像衡器那样准确,画方圆可以像用圆规矩尺那样标准,这种人精巧是很精巧,但是不值得效法。所谓法,是众人共同遵守的,是使贤与不肖都竭尽其力的。计谋想出来而不能采用,事情做出来而不能普遍推行,这是先王所舍弃的。

慎小 #

【题解】

本篇旨在告诫君主要慎于小事,防微杜渐。文章列举了卫献公、卫庄公、齐桓公、吴起等人的事例,反复说明,慎于小事,就会取信于民,取贤名于天下;对小事不慎,就可能酿成杀身失国的大祸。

六曰:

上尊下卑。卑则不得以小观上。尊则恣,恣则轻小物,轻小物则上无道知下,下无道知上。上下不相知,则上非下,下怨上矣。人臣之情,不能为所怨;人主之情,不能爱所非。此上下大相失道也。故贤主谨小物以论好恶。

【译文】

第六:

主上地位尊贵,臣下地位卑贱。地位卑贱就不能通过小事观察主上。地位尊贵就会骄恣,骄恣就会忽视小事,忽视小事,主上就没有途径了解臣下,臣下也没有途径了解主上。上下互相不了解,主上就会责怪臣下,臣下就会怨恨主上了。就人臣的常情来说,不能为自己所怨恨的君主尽忠竭力;就君主的常情来说,也不能喜爱自己所责怪的臣下。这样,主上和臣下就大大地违背了君臣的道义。所以贤明的君主慎重对待小事,以表明自己的爱憎。

巨防容蝼(1),而漂邑杀人;突泄一熛(2),而焚宫烧积(3);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主过一言,而国残名辱,为后世笑。

【注释】

(1)防:堤。

(2)突:烟囱。熛(biāo):进飞的火花。

(3)积:积聚,指粮食财物。

【译文】

大堤中伏藏一只蝼蛄,就会引起水灾,冲毁城邑,淹死民众。烟囱里漏出一个火星,就会引起大火,焚毁宫室,烧掉积聚。将军下错一道命令,就会招致兵败身死。君主说错一句话,就会导致国破名辱,被后世讥笑。

卫献公戒孙林父、宁殖食(1)。鸿集于囿(2),虞人以告(3),公如囿射鸿。二子待君,日晏(4),公不来至。来,不释皮冠而见二子(5)。二子不说,逐献公,立公子黚(6)。

【注释】

(1)卫献公:春秋卫国君,名衎(kàn),公元前576年即位,前559年被逐出亡,前547年又返国复位,前544年卒。戒:告诫,叮嘱,这里是相约的意思。孙林父(fǔ)、宁殖:都是卫大夫,又称孙文子、宁惠子。

(2)鸿:大雁。囿:天子诸侯畜养禽兽以供打猎的地方。

(3)虞人:管理苑囿的官吏。

(4)晏:晚。

(5)皮冠:田猎时戴的用白鹿皮制成的帽子。按照礼节,国君见臣属应脱去皮冠,“不释皮冠”是一种不礼貌的举动。

(6)公子黚(qián):据《左传》,二人所立为献公之弟公孙剽,即卫殇公,《史记·卫世家》则谓“立定公弟秋为卫君”。

【译文】

卫献公约孙林父、宁殖吃饭。正巧有雁群落在苑囿,虞人报告给献公,献公就去苑囿射雁。孙林父、宁殖两个人等待国君,天色已晚,献公还不回来。回来以后,又连皮冠也不摘就去见孙林父和宁殖。二人很不高兴,就驱逐了献公,立公子黚为君。

卫庄公立(1),欲逐石圃(2)。登台以望,见戎州,而问之曰:“是何为者也?”侍者曰:“戎州也。”庄公曰:“我姬姓也(3),戎人安敢居国?”使夺之宅,残其州。晋人适攻卫,戎州人因与石圃杀庄公,立公子起(4)。此小物不审也。人之情,不蹶于山而蹶于垤(5)。

【注释】

(1)卫庄公:春秋末卫国君,卫灵公之子,名蒯聩(kuǎikuì),公元前534年—前493年在位。

(2)石圃:卫大夫。

(3)姬姓:周王室之姓。卫国祖先卫康叔为周武王之弟,卫为姬姓国。这里庄公是说自己为周宗室,地位尊贵。

(4)公子起:卫灵公之子,卫庄公弟,名起。

(5)蹶:跌倒。垤(dié):蚁封,蚂蚁做窝时堆在穴口的小土堆。

【译文】

卫庄公立为国君,打算驱逐石圃。有一次,他登上高台远望,看到了戎州,就问道:“这是做什么的?”侍从说:“这是戎州。”庄公说:“我和周天子同为姬姓,戎人怎么敢住在我的国家!”于是派人抢夺了戎人的住宅,毁坏了他们的州邑。这时恰好晋国攻卫,戎州人乘机跟石圃一起杀死了庄公,立公子起为君。这就是对小事不谨慎造成的。人之常情都是如此,谁也不会被高山绊倒,却往往会被小小的土堆绊倒。

齐桓公即位,三年三言,而天下称贤,群臣皆说:去肉食之兽,去食粟之鸟,去丝罝之网(1)。

【注释】

(1)罝(jū):捕兽的网。

【译文】

齐桓公即位以后,三年只说了三句话,天下人都称颂他的贤德,群臣也都很高兴。这三句话是:去掉苑囿中吃肉的野兽,去掉宫廷中吃粮食的鸟雀,去掉用丝编织的兽网。

吴起治西河(1),欲谕其信于民,夜日置表于南门之外(2),令于邑中曰:“明日有人偾南门之外表者(3),仕长大夫(4)。”明日日晏矣,莫有偾表者。民相谓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试往偾表,不得赏而已,何伤?”往偾表,来谒吴起。吴起自见而出,仕之长大夫。夜日又复立表,又令于邑中如前。邑人守门争表,表加植(5),不得所赏。自是之后,民信吴起之赏罚。赏罚信乎民,何事而不成,岂独兵乎?

【注释】

(1)西河:战国魏地,地在黄河以西。在今陕西大荔。

(2)夜日:前一天。表:木柱。

(3)偾(fèn):仆倒。

(4)长(zhǎnɡ)大夫:上大夫,古官名。

(5)植:树立。

【译文】

吴起治理西河,想向百姓表明自己的信用,就派人前一天在南门外树起一根木柱,对全城百姓下令说:“明天如果有人把南门外的木柱扳倒,就任用他做长大夫。”第二天直到天黑,也没有人去扳倒木柱。人们一起议论说:“这话一定不是真的。”有一个人说:“我去试试把木柱扳倒,最多得不到赏赐罢了,有什么妨害?”这个人去扳倒了木柱,来禀告吴起。吴起亲自接见他,把他送出来,任用他为长大夫。而后又在前一天立起木柱,像前一次一样又对全城百姓下了命令。全城人都围在南门争相去扳木柱,木柱埋得很深,谁也没有得到赏赐。从此以后,百姓相信了吴起的赏罚。赏罚取信于百姓,什么事做不成?岂止是用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