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_人性的真相

本章主题对每一个“人”来说,一方面会觉得非常熟悉,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复杂而遥远。世界上六十亿人,没有两个人完全一样。人类的表现千差万别,有时候善良而高贵,有时候又丑恶得令人失望。因此,确实有必要认真思考:人性到底是什么?

我们将由古希腊、中世纪,以及近代欧洲三个阶段进行讨论,这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了三种不同的人性观点。由西方的背景开始探讨,主要是因为从希腊到欧洲近代,西方文化的发展有着一脉相承的系统。

如果从中华文化的背景来探讨这个问题,就只能回到古典的材料上,以儒家与道家为焦点(因为我们历代思想的进展性比较不明显,学者们不断“温故而知新”,而很少采取截然不同的观点)。这一方面,将在《哲学与人生Ⅱ》第二章与第三章再作详细说明。

第一阶段是古希腊时期,此时期偏向从“人的现状”来看待人性的问题,亦即就一个人具体的生命有什么样的能力、表现、要求等,进行探索。

第二阶段是中世纪时代,此时期的西方文化以基督教为主,各方面的想法都与宗教有关,所以要从“人的起源”来看待人性的问题,亦即相信“人是上帝造的”。这个定位给了人性一个很清楚的轮廓。

第三阶段则是近代欧洲时期,这个时期是从达尔文(Charles R. Darwin,1809—1882)提出进化论之后逐渐发展形成的,此时期所关注的问题是“人的生命特色”,转而探讨“人应该往哪里发展”。

就人的现状而言(希腊思想) #

谈到希腊思想,我们要参考三种观点,分别是荷马(Homer)史诗、德尔斐(Delphi)神殿,以及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的哲学。

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
公元前384—前322

柏拉图的杰出弟子,在亲炙了柏拉图二十年之后,说:“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他认为建构知识应该由经验世界的材料出发,通过观察、归纳、分类、实验、综合,形成各种领域的研究内容。

在哲学上,他的十大范畴之说,对于逻辑及思想方法的探讨影响深远;他的四因说(质料、形式、动力、目的)及“潜能与实现”之说,对于人们理解具体存在的一切,大有帮助。而“形而上学”一词,也是从他的著作内容所建立的学科。他的学术成就极高,足以称为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

荷马史诗:能够=应该=必然 #

荷马是希腊时代的重要作家,著有《伊利亚特》、《奥德赛》等著名史诗。荷马史诗中有许多复杂的故事,描写神明与人间的互动关系。人类社会所发生的许多事情,有些在表面上看来好像是神话,其实都有历史事实作为根据。在最古老的时代,人类因为生活上的需要,而发展出各个不同的群体与社会。群体之间可能会为了某些利益、某些观念,或者是其他的理由,而形成竞争、斗争及战争。荷马史诗所要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他的描述中也出现了对人性的反省。

荷马史诗中对于人性的理解,基本上是一个“能够=应该=必然”的公式。“能够=应该”是指:只要我能够做到,就应该去做。譬如,如果我能够攻下一座城池,那么就应该去攻占它,否则我的这个能力就是无谓的、不能落实的。换言之,上天赋予我这么大的能力,就是要我把它展现出来。而“必然”则代表命运,譬如:我能够攻下这座城池,我就应该攻占它;并且,命运必然规定我要攻占它。

这种观点反映出所谓“强权就是公理”的思考模式:如果我今天是一个强者,因为我有这个能力,就可以欺侮其他的弱者,没有人可以制止我。换言之,我的能力可以使行为获得正当性(justification),亦即所有行为都是“应该做的事”[1],而带来自我肯定。这种思考模式显然会产生误导,因为如果只要是能够做到的事就应该去做,那么这个世界岂不是没有客观的正义吗?

然而,“能够=应该=必然”这种想法的确比较原始,能够反映出古老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以能力为主的互动方式,而能力又可以延伸为权力和暴力。如果以这种思考模式来看,因为我是一位老师,能够把学生当掉,所以我就应该把学生当掉,这是命运规定我必然要把学生当掉,否则我的能力就没有展现。然而,这种说法对学生而言岂不是很不公平?似乎学生只能够成为待宰的羔羊了。

用这种方法来理解人性,的确会出现很大的偏差。一个人的生命阶段中,青年进入盛年这个时期在各方面都处于高峰,因此就算为所欲为,别人可能也阻止不了。然而,我们都曾经幼弱,将来也会衰老。当我们处于这两个阶段时该怎么办?因此,人的生命不能只看光辉灿烂的这个阶段,而需要留些后路。换言之,在思考时必须注意到普遍性的问题。亦即,一个理论的提出,应该能够适用于人生中的每个阶段,以及社会中的每个人。如此一来,对人性的理解才是比较完整的。

如果对荷马的史诗稍有认识,就会发现,其中对英雄人物的描写往往只有一个基本观念,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听起来有点像金庸小说《雪山飞狐》里的苗人凤。这基本上是一种比较原始的思想,在武侠世界里面屡见不鲜。武侠世界中很少有所谓的正义,往往只要谁武功最高、天下第一,就可以当上盟主,决定许多事情。当然,由于这些武侠小说是中国人写的,所以往往会把它与一些道德观念连在一起,譬如“善恶到头终有报”等。因此,武侠小说比起荷马史诗中描写的那种纯粹以能力、权力、暴力决定一切的情况,还是进步一些。

这种以能力决定一切的方式,使人们得到许多惨痛的教训,由此造成了西方社会的发展,再推进到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德尔斐神殿的阶段。

德尔斐神殿: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 #

“德尔斐”是世界著名的古希腊神殿,其中供奉的是阿波罗神(Apollo)。阿波罗神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代表着光明、理性、形式,以及各种安顿的力量,因此对很多人而言,它是一个解决人生谜题的地方。人生总是充满困惑,古代的教育又不够普及,因此一般人有迷惑时都会到德尔斐神殿去求签,请神殿中的祭司加以解释[2]。由此可知,德尔斐神殿对希腊人来说,可以算是信仰的中心。

德尔斐神殿上刻了两行字:一行是“认识你自己”;一行是“凡事勿过度”。能够被刻在神殿上的语句一定是很特别的,都是前人经年累月体验得来的智慧。

然而,“认识你自己”,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一个人就算读了大学或者进入社会,都不见得能够认识自己。我们小时候总以为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个性的人,就算是认识自己了。然而,真的有这么容易吗?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有一个角色叫做欧阳锋,他号称“西毒”,武功非常高,为了练“九阴真经”而走火入魔,最后忘了自己是谁。他逢人就问:“我是谁?”黄蓉告诉他:“你是欧阳锋啊!”他接着又问:“欧阳锋是谁?”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

举这个例子是要说明,对自己的了解本来就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因为人有选择和学习的可能,看了一部电影或一本书之后,你就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同理,只要经历过一个事件,自己也会变得不一样。譬如,许多经历过“9·21”大地震的人会说:“以前我总以为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赚钱,但地震之后,我的观念完全改变了。”一个事件的发生会使许多人对人生的看法改变,甚至变成完全不同的人。这就是“认识自己”的困难。

认识你自己代表人在“知”方面应有的态度——与其去了解世界,不如多了解自我,因为人对世界的了解永远不可能足够,也不可能停止,只有自我对每个人来说才是最切身的。俗话说得好:“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所谓“回头是岸”即是指:回到自己身上,了解自己。这反而是一个出发点。

刻在德尔斐神殿上的第二句话是“凡事勿过度”。这句话是与行为有关的,亦即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太过分,要懂得适可而止。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因为气盛而较为决断,多年以后才感到后悔。其实,无论做任何事,到了某个程度就该停下来省思,要给自己、也给别人留点余地。这就是神殿中的教训——“凡事皆勿过度”的真义。孔子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孟子说他是“不为已甚者”(《孟子·离娄下》),意思就是:孔子是做什么事都不过分的人。

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人是理性的动物 #

我们至此已经知道,希腊时期一开始对人性的看法是“为所欲为”,亦即“能够=应该=必然”(第一步);接下来逐渐在“知”、“行”方面有所限制(第二步)。接着要讲到第三步,也就是哲学开始出现之后的思想,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

或许我们对亚里士多德不是很了解,但对《EQ》(Emotion Quotient)这本书应该熟悉得多。这本书在第一页即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话:“任何人都会生气,这没什么难的。但要能适时适所,以适当的方式对适当的对象恰如其分地生气,可就难上加难。”因为要能够恰如其分地生气,必须具备高度自我反省、自我判断、自我约束的能力。

亚里士多德对人性有一个简单的说法:“人是理性的动物。”这句话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确,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别,就在于人有理性。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的特性在于“灵魂根据logos来运作”,而“logos”一词在希腊文的原意包括“言说、叙述、理性、定义、理性功能、适当比例”等。这些相关的语词所描述的,即是“人”这种有理性的动物。

后代的人由“logos”推衍出“logic”(逻辑),并且许多学问都在字尾加上此字,如Biology(生物学)、Psychology(心理学)、Sociology(社会学)、Theology(神学)等等。这代表所有的学问都要靠理性运作才可以成立。

人有理性,可以学习,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一书,开宗明义就说:“人类天性渴望求知。”如果人类都能发挥这样的理性,天下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人类世界应该是和谐而安详的。但是我们接着要问:“为什么有理性的人会做出许多非理性的事情?有时候做了一件事自己觉得后悔,别人也觉得难以理解。并且,为什么身为理性的动物,还是有许多行为是不可预测的?”由此可知,这个定义本身太过单纯,只注意到动物与人的差别,而没有注意到人类本身并未完全排除动物的特性,因而有着非常复杂的结构。不过,在古希腊时期,就算想要进一步研究人性,也缺乏知识方面必要的条件,如各种科学上实验、观察、研究的方法等。

就人的起源而言(基督教) #

中世纪时期也就是一般所谓的罗马时代(公元5世纪至15世纪)。这个时期罗马人统一了整个欧洲,还横跨到亚洲与非洲部分,成立了罗马帝国。在哲学的领域谈论中世纪感觉好像很遥远,因为这个时期并没有特别重要的哲学思想可以影响到现代人,它是一个以宗教为主导原则的时代。

基督教与天主教 #

基督教和天主教看起来类似,其实是不一样的。究竟这些教派如何区分?

凡是信仰基督的团体都称作“基督教”,也就是英文中的Christianity这个字。基督教又分成三大系统:天主教(Catholic)、东正教(Orthodox)、新教(Protestant)。这三个系统相信的是同一本《圣经》,但是解释的方式却不完全一样。

天主教是这三个系统中历史最悠久的,由耶稣亲自创立,任命门徒彼得为教会领袖。天主教以罗马作为中心,从古至今一脉相承。若以个别宗教来看,天主教是目前全世界信徒最多的宗教,总人数超过了八亿。

11世纪时,在希腊半岛出现了另一个派别,成立于罗马的东方,因此被称为“东正教”。东正教从希腊半岛往北延伸到俄罗斯,这些地区所谓的基督徒,大多是信仰东正教的。所以我们读到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的小说时,会发现许多描写上帝的观点,是以东正教为背景的。

到了15、16世纪,罗马帝国瓦解,欧洲开始兴起民族思潮,各地出现民族独立运动,建立民族国家,譬如:日耳曼人建立了德国,盎格鲁-撒克逊人创立了英国,法兰克人则创立了法国。配合这种民族思潮,也开始产生宗教改革运动,宗教逐渐变得本土化,开始有一些新的宗教领袖出现,譬如:德国有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英国有英王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瑞士有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这三大教派统称为“反对派”(Protestant),英文protestant具有“反对”的含义,中文译名称为“基督教”,因相对于原本的天主教(旧教),又称为“新教”。

新、旧并不代表价值判断,其分别在于:旧的天主教是一脉相承的,至今都还是由罗马教宗来领导;新的基督教则是各自分立的,相当多元化,目前有名可称的新教已达两百多派。

我记得在1986年时,曾赴美国参加一场“世界宗教大会”的研讨会,在分组讨论的时候,我的这一组有一位四十岁的女士,居然声称自己是一位教主。我觉得很好奇,于是请教她:“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变成教主呢?”她回答:“我住在美国得州的南部,整个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读过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当时村里的人星期天找不到牧师,因此请我带他们做礼拜。于是我开始讲解圣经,另外又配合了《易经》和《老子》里的思想。大家觉得我讲得很有道理,就捐钱给我,并且盖了一座教堂,我就变成教主了。”

这就是新教发展的模式之一,往往具有本土色彩——无论到了任何地方,都会与当地的特色结合。只要经济上能够独立,主持者可以自由形成某种特定的解释方式。这种解释方式往往得自于个人的启发,而未必具有完整和一贯的系统。如此一来,容易与原始的基督教渐行渐远,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教派和光怪陆离的传教方式。不过,这里所说的基督教并不只是指新教,而是指所有信仰耶稣基督的这个系统,也就是包括了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这三个系统中,天主教已经存在了两千年,东正教从11世纪开始,而新教则是从16世纪开始。这三个系统全部加起来的人口多达十八亿,是世界各大宗教中排名第一的。

上帝造人:神的形象与原罪 #

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创造的,这样的“人”具有两点特色:神的形象与原罪。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神的形象,不论住在天涯海角,人的内心之中都有一点灵明,可以让他在许多关键的时刻发现自己具有神性。但是人因为有身体,所以也无法排除兽性。由此可知,人是介于神与兽之间的[3]。神的形象代表正面的力量,亦即每个人都有良心,会自我要求去行善。

另一方面人还有原罪。自古以来就不断地有人在犯罪[4],譬如有一部电影叫做《七宗罪》(Seven),其中描写的就是基督教中的七大死罪。在这部电影中,有七种人因为分别犯了骄傲、嫉妒、暴食、好色、愤怒、贪婪、懒惰的罪行,而被残杀。骄傲是七大死罪中的第一条,因为一个人如果骄傲,就会忘记自己原是受造之物,以为自己很伟大,可以自行成就许多事。

既然世界上很多人犯罪,那么就要问:“罪是怎么来的呢?难道是上帝造了会犯罪的人吗?”这种说法其实对上帝不太公平,因为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应该不会故意要造一个会犯罪的人,他只想要让人有自由,可以选择。然而,任何一种自由选择都隐含了犯错的可能性,否则就不能叫做自由选择了。

我的女儿读初中时,我认为她应该已经可以学习自己负责了,于是告诉她:“你现在上初中了,做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决定、自己负责。”她听到之后问:“我真的可以自己决定吗?那我第一个就选择不要上学!”我赶紧接着声明:“除了这个以外!”事实上,我们常会说:“除了这个以外,别的随便你选!”结果最后有一堆“除了这个以外”,那干脆不要选吧!我相信很多人在上大学选填志愿时也有过类似的经验,父母表面上尊重你的意思,其实不断想左右你的选择,最后干脆由父母选算了。其实自由选择的意思就已经包含了犯错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人有“神的形象”,这代表正面;但是又有“原罪”,代表了负面。举个最明显的例子,每个人都有惰性与劣根性,有时候会觉得内心出现一种难以理解的、可怕的欲望,而是不能说出口的。就像英国作家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有一段自我解嘲的话说:“有些人称赞我是好人。这种名声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付清你的贷款,不要向人借钱,不要扭断小猫的脖子,不要打扰大众的聚会等等,这样就够了。但是我却真正了解我自己,假使朋友们知道我的真面目的话,恐怕要像逃避瘟疫一样溜之大吉了。”当然,心中想的和实际做的是两回事,如果要以一个人心中所想的来评定他,那么天下恐怕没有人是真正的好人了。

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没有想过坏事,又怎么知道坏事是好,或是不好的呢?如果一个人心中从来不曾出现不纯洁的念头,那恐怕是受到妥善呵护的温室花朵,未曾经历过任何考验,那么这种纯洁又有什么值得肯定的?相反,如果一个人在社会上打滚,却能够出污泥而不染,才是真正值得喝彩;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一个念头不对,随时都有可能犯错,也知道犯错可能产生的后果。这些都明白以后,还能够选择自己该做的事,这才是真正的抉择。

得救之途:信、望、爱 #

在基督教中,一个人如果要得救,必须通过信、望、爱三种德行。信就是信仰,也就是我们常听到的“信耶稣得永生”。

不要以为基督教在一开始就很顺利,然后席卷整个西方中世纪的一千多年。事实上,基督教刚创立时饱受迫害,许多教徒被到处追杀。当时的基督徒被抓到的话,首先要被处死,其次则是财产被没收,而财产则归于举报的人,因此大家都很乐意去检举基督徒。

罗马帝国有一栋著名的建筑,叫做“斗兽场”。找谁来斗兽呢?其中之一就是基督徒。基督徒被抓到以后就被关到场内,跟饿了好几天的狮子决斗。这是非常恐怖的事情。然而,令人困惑的是,一般人在被咬死之前,都会恐惧发抖,跪下求饶,但很多基督徒却能够在狮子扑上前时拥抱狮子。为什么?因为他相信,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叫做殉道,一个人如果能够殉道,无论生前曾经犯过多少罪,死后都会直升天堂。

想想看,人生只有短短的数十载,最后终究是要衰老、生病、死亡,而死了之后是否能够上天堂都不知道。现在有一头狮子能够让你因耶稣的名义而死,这实在是太划算了!当时的罗马人看到这种情况之后,也深深感到困惑及惊讶,以致到最后连罗马皇帝都接受这种信仰,并且定为国教,让全国上下全部改信基督教。

当然,信仰的领域是很难考察的,也无法证明是否信耶稣真的会得永生。但就像我们无法“证明”人是否有灵魂[5]一般,一旦相信之后,人生的视野将会豁然开朗。由信仰可以产生“希望”,就是面对生老病死的必然规律而不害怕,即使遭遇世间一切痛苦的折磨,也不会放弃乐观盼望的心情。然后以信仰与希望为个人生命的基础,发挥无限的爱心,不但可以“爱人如己”,甚至要舍己为人,因为他相信神就是爱,人除了“爱”之外,一切都是虚幻的。

人生在世,若有“信、望、爱”三德,死后将获得永生。这是基督教的核心理念,也是人惟一的得救之途。可惜的是,自古以来能够充分实践的人仍是少数。

中世纪≠黑暗时代 #

中世纪是一个大体上安定的时代,一个时代能够稳定长达一千多年,似乎不应该被称为“黑暗时代”。这个时期的人能够生活平静,原因之一是他们信仰宗教,活在来世可以得救的希望中。真正的黑暗是心灵上的黑暗,而与科学上的发现、发展、发明无关。如果以科学的进展作为评断黑暗与否的标准,未免太过狭隘。

举例来说,当你早上醒来,是否能够回答“我为什么还活着”这个问题?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可能会想:“我活着是为了要考大学。”那么上了大学以后呢?出了社会又是如何?可能有人会说:“活着是为了赚钱。”但事实上,赚钱赚到某个程度以后,也会觉得这种日子实在是无趣。所谓“路长人困蹇驴嘶”,人生的道路的确是很辛苦的。那么,到底人有多少把握可以说自己“活得很有希望,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

中世纪的人有把握这么说,因为他们从小就开始上教堂,聆听宗教教义,长大以后则有一个目标,就是要“信仰上帝以拯救自己的灵魂”,他们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如此一来,在人生的道路上自然比较稳定,能够按部就班走下去,而不会感到迷惑与彷徨。

有一首描写中世纪骑士的诗,内容的大意是:有个骑士从马背上摔下来,在还没掉到地上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中出现一个悔恨的念头:“请神宽恕我的罪恶。”那么,他即使摔死了也会得救。

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状况!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家里睡觉,忽然发生地震,在快要死亡的那刻,我们请求神宽恕,结果死后就上天堂,这多好啊!而中世纪的人确实是这么相信的,因此他们的内心能够比较安定,也不会为了生命中的苦难而绝望。

信仰所强调的是“意念的转变”。换言之,所谓信仰有时候不太在乎你做了什么事,而是在乎你的“心”究竟怎么想。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由此可知,有心和无心就有了差别。宗教之所以不太在乎人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是因为行为是相对的,有时候乍看之下是坏事,久而久之却变成了好事。譬如:一个学生也许因为做错事被老师处罚,结果反而发奋图强考上了很好的学校。人生是很奥妙的,任何一个因素都有可能使一个人产生转变。有时候老师讨厌一个学生,反而把学生带往了光明的前程;相反,有时候父母太照顾孩子,却把孩子给宠坏了。

人类的生命特色与未来发展(近代世界) #

西方从中世纪跨入近代世界,是一个急剧的演变过程。西方人在思想上经历了一连串的震撼,无异于一次次的“革命”。譬如,在宇宙观方面,出现了天文学的革命,由地心说转变为日心说,接着,著名的进化论[6]造成了生物学的革命。

关于人类起源的问题,由于“上帝造人”是宗教所给的答案,无法在经验上获得验证,随着人类知识的进展,科学家开始进行客观的研究,探讨生命起源的问题。其中以达尔文在1859年《物种起源》一书中,所提出的“进化论”最具代表性。进化论认为人和其他动物一样,是进化而来的,在生命的本质上不应该有差别。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所谓人格的尊严也就没什么特别的基础,更遑论人生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可以想见,达尔文的学说出现以后,对西方原本以宗教为基础的价值观造成很大的威胁,也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近代西方文化中的重要人物几乎都受到达尔文的启发,包括尼采、弗洛伊德等人。换言之,达尔文使人们的观念大幅转变,让人们开始不去询问“神如何造人”,转而着重于探讨“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生命”。如此一来,也就从“以神为主”转变为“以人为主”,真正去观察人类生命的特色,以及人性究竟为何。

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
1856—1939

奥地利心理学家,出身犹太家庭。于1899年出版《梦的解析》,提出“潜意识”概念,开创了精神分析学派,对西方世界乃至全人类,皆有极大的影响。

从达尔文到柏格森 #

达尔文的说法流行之后,在法国出现了一位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他把进化论修改为“创化论”。所谓的“创化”,就是把创造(creation)和进化(evolution)二者结合,亦即把“上帝创造人类”和达尔文“进化论”这两种思想联系起来,认为整个宇宙都具有生命,甚至它本身就是一个生命,而生命一定要发展。

柏格森
Henri Bergson
1859—1941

法国哲学家,文笔优美,思想富于吸引力,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创化论”之说,强调创造与进化并不相斥,因为宇宙是一个“生命冲力”(elan vital)在运作,一切都是有活力的。他反对科学上的机械论、心理学上的决定论与联想主义。

他认为人的生命是意识之绵延或意识之流,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成因果关系的小单位。他对道德与宗教的看法,亦主张超越僵化的形式与教条,走向主体的生命活力与普遍之爱。

达尔文的问题在于“一条鞭法”,亦即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同一个来源,从低等到高等慢慢发展,最后出现了人类。柏格森则认为物种的发展并非只有一条路,至少应该有三种途径:植物、动物、人类。因此,我们实在没必要说动物是我们的祖先。更何况,达尔文自己也承认动物和人类之间有一个“失落的环节”(the missing link),一直没有办法找到。既然如此,我们又怎能肯定说人是从猴子演化而来的呢?

我的女儿小时候就读基督教主办的怀恩幼稚园,老师常常会介绍《圣经》故事,她当时回家就会问:“老师说人是上帝造的,那么上帝是谁造的呢?”我听到这个问题一方面很高兴,因为这么小的孩子能够提出这种问题的确不容易,但是另一方面也有压力,因为要对这么小的孩子解释这种问题太困难了,于是我只好回答:“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你以后长大就会明白。”直到她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来告诉我,说我以前都在骗她,我赶紧问:“我以前怎么骗你?”她答说:“我今天才知道人是猴子变的!”原来她在学校看到儿童百科全书,上面还有图片为证,说明人是从猴子变的。当时我觉得这真是太离谱了,因为就连达尔文都承认猴子和人类之间有一个“失落的环节”,百科全书怎么能够把它连贯起来?事实上这一点到现在都还无法证明!

失落的环节:理性思考 #

根据简单的测试,当人的身体与猩猩一样大的时候,猩猩的体力比人大四倍。除此之外,人与猩猩还有什么差别?当人的头同猩猩的头一样大的时候,人的大脑占的比例比猩猩的大脑多四倍。由此可知,人类作为万物之灵,在自然界之中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并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地方。然而,由于人有理性、可以思考,所以胜过其他动物。

马克思曾经说过一句话:“再好的蜘蛛所结的网,也比不上一个最差的工人所造的房子。”这是因为蜘蛛结网靠的是本能,不需要经过学习,并且,无论结得再怎么精密,都只是一张相同的网;工人不同,他造房子不是靠本能,而需要先思考:“房子要怎么造?造了之后给谁用?该有什么样的窗、什么样的门……”这些都是经由学习与思考而来的。

马克思
Karl Marx
1818—1883

德国哲学家,由犹太人家庭背景转变为无神论者。认为人性是“人自己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之中制造出来的”,因此与人的阶级及生产方式有密切关系。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只狮子从小在羊群中长大,由于它的叫声和羊的叫声不同,所以常常感到很自卑、很沮丧。直到有一天晚上,这只狮子听到对面山头的狮子大吼一声,突然被唤醒,觉悟了那才是它的同伴,于是回到狮群之中。这个故事说明了,动物无论谁去养大或怎么养大,它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人则不同。在德国有狼人的个案:有一个小孩从小被丢到森林中,被狼养到十六岁,最后被猎人发现。之后许多人开始进行研究,想知道一个人被狼养到十六岁,还有没有可能回到人的世界。最后发现不可能,这个狼人就连要用双足行走都做不到。

人类可以用双脚走路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在电影《上帝也疯狂II》(The Gods Must Be CrazyII)中,有一个小男孩要去找爸爸,在路途中遇到土狼。这种土狼很可怕,当成群结队地行动时,连狮子都要让几分。土狼靠近这个小男孩想要咬他,小男孩看到,赶紧抓了一块木板放在自己头上。土狼看到小男孩比自己高,就不敢接近。于是小男孩慢慢地走,土狼也在后面慢慢地跟,突然木板断掉一半,土狼就追过去了。这一段剧情固然颇有戏剧性,但是也相当符合实际的情况——动物对于看来比自己高的生物,都会比较畏惧,而这个世界上,能够双足独立,快速行走的哺乳动物,也就只有人类。讲得更明白一些,所有的生物之中,只有人类的头是在颈椎上面,其他生物的头部是在颈椎前面。

人与动物的分界 #

柏格森认为人与其他动物的分界在于:所有的动物都是用身体的器官作为谋生的工具,譬如:狮子、老虎的爪子与特别锋利的牙齿,而被它们追捕的羚羊则是跑得特别快。人的特别之处,在于可以使用身体以外的东西作为谋生的工具[7],所以人可以使用、发明、改善工具,进而改造世界、创造文明。这一点是人与动物最基本、最明显的差别。

此外,动物具有种性[8]却缺乏个性,人类则是除了有种性之外还有个性。例如,一个人晚上回家经过巷子,看到黑影闪过去,会觉得紧张。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只猫,才放下心来,因为猫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相反,如果发现那是一只老虎,肯定会害怕极了,因为老虎会咬人。我们能够预测这些动物的行为,是因为它们只有种性而没有个性,因此,它们的本能就代表了它们的生命,很少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人类则不同,如果我们在巷子看到的是一个人,会觉得有些疑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因为人有个性,他的行为不是用种性就可以预测的。

人和其他动物之所以会有这种差别,是因为人有自由。人有自由,因此可以作选择,我们可以选择往正面发展,也可以选择往负面发展。换言之,人的发展是双向的。

真正的生命:直观的发挥 #

理智让人可以活下去,但一个人真正的生命却要靠“直观”(intuition)来表现。直观和理智不同,理智一定要通过概念,而通过概念所掌握的都是抽象之后的结果,并没有碰触到真实;相反,直观则不需要通过概念。例如,光是通过一些理性的问题(如哪一县人、读哪个学校、成长背景等),无法真正认识一个人。要认识一个人,必须通过直接的接触。有时候我们一看到某个人,就会对他有一种了解,这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了解,就是直观,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第六感”。直观往往是可靠的,有时候可以借此分辨一个人的真伪、善恶等。

一般而言,把这种直观能力发挥得最好的人是艺术家。艺术家可以凭借他们的直观,看到变化世界中永恒的吉光片羽(吉光:古代神话中的野兽名;片羽:一片毛。比喻残存的珍贵文物)。就像闪电把漆黑的大地在一刹那之间照亮,一般人往往来不及反应,大地就重新回归原来的漆黑之中。但是艺术家却可以捕捉这一刹那,并且把它们用色彩或声音表现出来。这种情境无法用言语描写,但我们在看、在听的时候,就会觉得受到震撼,受到感动。

语言所能描写的通常都不是最高境界,譬如我们欣赏音乐时,常会觉得那股感受美妙到无法描述。我在荷兰教书时,有一天晚上听到意大利男高音波切利(Andrea Bocelli)的演唱会,觉得很感动、很震撼,顿时感到心里很充实,却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就说明了,艺术家拥有这种能力,为人类表现了某种生命的样态,让我们从刹那之中,品味到永恒的滋味。这就是一种属于直观的感受,与理性大不相同。如果想要通过理性的分析与安排,来达到相同的感受,恐怕相当困难。

德日进:人往哪里去? #

德日进(Pierre T. de Chardin,1881—1955)是法国人,也是柏格森的学生。他是第一流的地质学家、考古学家,曾经参加北京周口店山顶洞人的考古工作,当化石被发现的时候,德日进也到现场进行研究。除此之外,他还是个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神学家、哲学家。

德日进
Pierre T. de Chardin
1881—1955

法国哲学家,综合科学、哲学、宗教的观点,协调进化论与创造论,认为两者并无矛盾。两者之所以能够调和,关键在于“人”的出现。人由其他生物进化而成,但是跨过了“反省的门槛”,有了自我意识以及自由意志,然后可以选择人类的未来要何去何从。换言之,人类对自己的未来必须负责,亦即除了团结互助之外,别无他途。

德日进的论点可以分成四个部分:演化之能、热力学第二定律、复构意识定律、主体自觉。以下分别介绍:

(一)演化之能

演化是一种变化,任何变化都是由能量变成热量(此为热力学第一定律)。在这过程之中,会产生出两种能:一为切线能;一为辐射能。

切线能所产生的热量,作用在事物之间的关系上,使一件事物与其他事物结合,借此从简单变成复杂。譬如,从细胞变成有机体、从简单的有机体变成复杂的有机体。辐射能则是作用在事物本身的内部。随着外在的组合渐渐复杂,内部的结构也会趋于精密;随着内部结构的趋于精密,事物本身意识能力的层面也会慢慢提高。

简单来说,整个宇宙慢慢演化,生物也从简单渐渐变得复杂。外在变得越来越复杂,内部也就变得越来越精密。譬如:一颗石头不会动、不会变化,但一棵树却会随着阳光产生变化,慢慢成长。这是因为植物的结构比石头复杂,本身有它内在的意识能力,因此它意识的层面也比石头高。动物的结构又比植物复杂得多,因此意识层面又比植物更高。譬如,无论我们如何踢一棵树,它都不会有反应,但如果踢一条狗,它却马上会有反应。

(二)热力学第二定律

任何能量变成热量之后,就不能完全回收(或者说不再能够作用),因此一个封闭系统中的能量会慢慢消耗掉,然后整个系统会陷入混乱而瓦解消灭,这称为熵(entropy)。有些人把entropy译为“能趋疲”,亦即能量会趋于疲乏。

根据德日进当时的计算,地球只能继续存在一百五十亿年。几年以前,科学家又重新计算,结果发现地球只能再存在一百亿年。一百亿年看似很长,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这个时间有可能会缩短,却不可能延长——因为地球所有的能量都来自太阳,只要太阳一消失,地球就会跟着结束,而太阳只能再存在一百亿年,能量就会消耗完,若是中间又以热力学第二定律可预见一切都将归于虚无。如此一来,自然界的发展形成了两个曲线:首先,演化慢慢发展,从简单到复杂,随着复杂程度越高,意识层次也就越高;其次,演化的能量会越来越少,最终耗尽。

然而,这一切却因为人类的出现而有了转机,人类跨过了反省的门槛[9],可以自由思考、自由抉择,以便决定人类自己的未来。说得更明白一些,人类可以在能量耗尽以前,利用智慧发明出新的能量来替代原本的能量,让地球永远存在。当然,这只是一种想法,而这个想法是否有可能实现,则至少是一个希望。由此可知,人类的出现对于地球而言是一个重大事件,而对于人类自己来说,则包含了一种挽救未来的希望。

(三)复构意识定律

有机体复杂的结构会孕生意识能力。人类的意识能力已经跨过了反省的门槛,其他生物则否,因此其他生物只有直接意识,而没有反省意识[10]。换句话说,除了人类以外,其他生物都只能够意识到外在环境的变化,并作出直接反应。譬如,一只狮子可以意识到自己面前有斑马,然后采取猎取的行动。可是当它能够填饱肚子以后,就不会再继续猎取其他斑马。狮子不会想要多捉几只,然后可以休息个一两天。由此可知,狮子只能意识到外在发生的情况,而无法意识到自己,并设计自己的生活。

反省的英文是(reflection),也有反射的意思,也就是像照镜子一样借由反射看到自己。看到了自己,就会有自我,这就是自我意识。有了自我意识以后,才有自由选择的可能。人类的生命就由此展开。其他的动物则因为没有看到自己,只会按照本能需求反应,而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没有自我,也没有自由。

我们常听说动物也会自杀,事实上,除了人类之外,其他任何动物都没有所谓自杀的问题。如果我们要说某种动物会自杀,首先必须证明它有自我、有自由,否则自杀不可能出现。然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古书中曾记载:“彗星见,鲸鱼死。”这是因为彗星出现会影响地球磁场,鲸鱼在凭本能判断时就产生了误差。判断的误差使它们拼命往岸上游,以为那边是水,就算人们将其推回水中,它们还是会拼命往岸上游,因为那是它们的本能。相同的,有一次一篇报道写到,在南极洲有几万只老鼠一起游到海里,大家都在想,老鼠为什么要自杀?事实上,这些行为都不能称为自杀,因为自杀不是群体性的行为,而是个别性的选择。这些动物群体性的行为,则是由于本能判断受到干扰所造成的。

(四)主体自觉

人类跨过了反省的门槛之后,就应该要为自己的未来作决定。要决定未来,首先要让全体人类团结起来。这并非空想,因为人类受到共同威胁的时候就会团结起来。

事实上,人类的共同威胁一直存在,这个威胁就是命运,但这个命运还不大明显,所以一般人无法有所警觉。能够使命运明显化的就是外来的威胁,譬如在《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这部电影中,人类为了要抵抗外星人的进攻,就能够不分彼此团结起来。由此可知,只要人类愿意思考,就可以找到一条出路,而能够让人类文明永远存在下去。

结论:掌握人生的方向 #

我们试图从西方的背景来看人性的真相,前后跨越了两三千年。首先,从希腊时代赤裸裸的武力斗争,一步步得到经验与教训,并由此凝结一些智慧;到了中世纪则是借由宗教作解释,宗教固然会对学术的进步产生限制与压力,但也提供了人们稳定生活的力量;接着,近代的各种思想革命,继续带领人类往前开展,出现了科学主导的时代。

然而,科学的出现并不能否定人类生命的其他要求。有些人以为有了科学之后,就不再需要宗教、哲学以及一些心灵上虚构幻想的东西。事实上,这些人忽略了一点:科学是非常谨慎、非常有分寸的,它绝对不会去批评不在它研究领域的东西。

我们要肯定人性的特色,因为不管选择了哪一条路,都会发现人类的确有他特别的尊严所在——他必须自己决定该往哪里走。有些人可能会质疑:“关于选择难道没有标准吗?我的决定就可以算数吗?”当然不是如此。每一个哲学家都会告诉我们,一个人作选择时应该考虑的因素。这些因素有些是外在的(譬如:违反一个社会的规范会遭受外界压力),有些则是内在的(譬如:做了不该做的事而觉得不安、不忍)。一般而言,这两种压力是同时存在的,一个社会不可能只有外在因素而没有内在因素,反之亦然。

在对人性的真相稍微有了理解,知道了人有自我意识和自由抉择的可能之后,就要进一步问:“人类应该往哪里去?”换言之,我们要思考:“对于整个人类而言,真正有意义的选择究竟是什么?”当然,这里有几个基本原则:首先是要“存在”,也就是要活下去;其次是要“理解”,也就是要了解人类为什么如此活着;最后是要“快乐”,也就是要活得快乐。掌握了原则之后,继续往前发展,人生的方向就会越来越开朗了。


[1] “应该做的事”就是一种权利,“权利”的英文是right,这个字也有“正确”的意思。由此可知,“应该”一词往往代表着一种正义,亦即,只要去做应该做的事,就是正确的。

[2] 人生难免会有迷惑,而迷惑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来加以解释。在教育不普及的社会中,需要一个宗教所代表的力量支撑,否则这个社会很难稳定发展。

[3] 尼采即认为人是桥梁,两端分别是野兽和神,而人应该要从野兽的一端走到神的一端。

[4] 这里并非单纯地指违法,事实上违法还算小问题,有时候只是因为一时忽略,或者是对法律的无知而造成的。这里的犯罪是指:面对神明,却在起心动念与言行上违背他的旨意。

[5] 虽然我们无法证明灵魂的存在,但仍倾向于肯定灵魂的存在。荣格(Carl G. Jung)说:“许多人身体健康,心智正常,但是并不快乐!”这就是因为灵的层次没有开发。若我们否认灵魂的存在,则无法解释这一类问题。

[6] 关于进化论的讨论参见《哲学与人生Ⅱ》第七章。

[7] 有人研究了非洲黑猩猩以后发现,它们懂得用竹竿、树枝挖出蚂蚁作为食物,因此认为它们跟人类很接近。事实上这种推论失之独断,因为黑猩猩对于工具并没有概念。如果对工具有概念,就会懂得改善及推广应用,然而我们在黑猩猩身上并没有发现这种情况。

[8] 每个动物都属于动物类(genus)之中的某一种(species),并具有此一种的特性,此即称为种性。

[9] 在《圣经》故事中,由于亚当、夏娃偷吃禁果,才使得人类得以跨过反省的门槛。亚当偷吃了禁果之后有一个反应,就是“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这几个字相当重要,因为它代表了人性的出现,也就是开始能够反省自己。在这之前,他们眼睛睁开只知道向外看,但是从这一刻开始,眼睛却回到了自己身上,自我意识就此浮现。他们在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之后,产生了一种羞耻心,于是开始找树叶把自己遮起来,进而制作衣服,而各种文明也因此慢慢出现。

[10] 直接意识是凭感觉接受资讯后作出反应;反省意识则是指可以把自己本身当做观察和思考的对象,亦即,“意识”可以意识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