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是20世纪最有特色的思潮。此派的代表人物,各有主张,但皆不离人的“存在”意义,要人真诚而勇敢地面对自身,选择成为自己。
存在主义的影响力可以说历久弥新,这是因为其中某些见解,无论是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对人类都有相当明确的启发性。以下将分别介绍先驱人物: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1813—1855)及尼采,以及代表人物: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Martin Hidegger,1889—1975)与马塞尔(Gabriel Marcel,1889—1973)。
克尔凯郭尔 #
讨论存在主义,可以从“存在”一词的特殊用法谈起,而第一位必须提到的人物就是克尔凯郭尔。
克尔凯郭尔是丹麦人,具有宗教性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是一位牧师,从小就培养他,希望他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西方文化的精华,甚至可以说任何文化的精华,都体现在宗教信仰之中。无论人们的日常生活如何乏善可陈,都能够借由宗教信仰凝聚出深刻的文化传统。举例来说,在设计宗教建筑时一定希望它能够长久保存,因为它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神或佛这种超越的神明居住的。也因此,人们会将这些建筑建造得金碧辉煌,借由这种具体方式来展示人类心灵的向往。
虽然克尔凯郭尔在宗教气氛的传统下成长,但是他不但不迷信,反而更深刻地去思考“什么是人生”这个问题。
克尔凯郭尔的父亲虽然是一位牧师,但是人生经验相当复杂,他安排克尔凯郭尔接受最好的教育,希望借此弥补自己的过失。严格的管教使克尔凯郭尔的性格显得早熟,与一般人格格不入。譬如,他在宴会上同别人聊天聊到最开心的时候,往往会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觉得自己非常可耻,竟然与群众处得这么愉快。
克尔凯郭尔只有在离开群众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关怀群众,若是与群众在一起则会感到恶心不已。他认为群众基本上是“庸俗”的,聊天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流行娱乐。虽然,这其实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可是克尔凯郭尔对这些言论却非常不能忍受,他有一次甚至说:“每当我在宴会中和别人谈笑风生时,就会有一种冲动,想拿一把枪自杀算了!”因为他觉得这种生活充其量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存在是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
存在主义的“存在”(Existence)一词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题材,因为只有“人”有资格使用这两个字。如果我问:“桌子存在吗?椅子存在吗?”这个问题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论你问不问这个问题,这些东西都是原来的样子,不会改变。宇宙万物之中,除了人之外,都没有资格使用“存在”这两个字,因为“存在”不只是一个名词,更是一个动词——“存在”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有生命力的、能够自由地选择。换句话说,存在就是“抉择”,就是“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人在作选择的时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选择不成为自己,第二种是选择成为自己。第一种选择显然比较容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习惯伪装自己、遮蔽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扮演别人所期待的角色,而从来不作真诚的抉择,因为我们害怕真诚的抉择会让自己与他人发生冲突。
克尔凯郭尔把“存在”的概念从名词变成动词,凸显出“自由抉择”的内涵。然而他也认为,尽管在宇宙万物中,惟有人有资格使用“存在”二字,却很少人真正去使用。克尔凯郭尔曾经提过一个生动的例子作为比喻:人生就好像一个酒醉的农夫驾着马车回家,表面上是农夫驾马车,事实上是老马拖着农夫回家。因为农夫喝醉了,根本没有清醒的意识,然而老马识途,因此能够把农夫拖回家。
人的一生就犹如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之中。只有当一个人清醒的时候才能够决定自己真正要走的路,做真正的自己。因此当代很多议题,如“为自己活”、“做你自己”等,都是由存在主义启发出来的。
克尔凯郭尔提出“存在”这个议题之后,尝试以各种方式来表达。他本身是位作家,作品也具有文学性,相较于哲学著作容易让人望而生畏,他的表达方式显得更能够震撼人心,通过特殊场景、情节、人物的铺陈,让读者犹如置身在一种人与人的互动关系之中。
人生三绝望 #
克尔凯郭尔曾经订婚,却因为觉得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的内心而解除婚约,尽管未婚妻苦苦哀求,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然而,他的未婚妻后来和别人谈恋爱,克尔凯郭尔又舍不得。由此可知,克尔凯郭尔内心世界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孤绝而特殊的状态,一般人确实难以亲近和理解。
克尔凯郭尔指出,人生有三种绝望: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和不能够有自我。“绝望”看起来似乎是相当普通的两个字,但内涵却很特别。一般人谈到绝望时,可能会想到失业的绝望、落榜的绝望、房子倒塌的绝望等,事实上,这些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绝望。真正的绝望是一种内在的体验,无关乎外在目标的达成与否。
(一)不知道有自我
这种绝望是指,一个人在世界上奋斗了许久,却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有追求代表有欲望,有欲望则代表一个人愿意激发内在潜能,朝着目标奋斗。然而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也不知道追求什么才能得到真正的安顿,这是由于我们不知道有“自我”。
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被塑造来迎合社会的需要,学习如何追求成功。然而,这种成功是相当外在化的(拥有车子、房子、家庭……),人的生命绝对不应该只以这些为满足。因此克尔凯郭尔认为,如果人不知道有自我,庸庸碌碌过了一生,到最后也只是一场空,这样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
(二)不愿意有自我
当一个人发现了自我之后,接下来必须问:“愿不愿意有自我?”有些人发现自我以后,却不愿意有自我,因为要独自面对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很多年轻人随时带着手机,让自己显得很忙碌,在校园里面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行色匆匆,似乎自己是很重要的人物。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其实很多时候不一定非这样不可。此外,有了自我,就意味着人必须开始为自己负责,而为自己负责的压力是非常沉重的。
庄子曾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意思是说,当泉水干了以后,鱼躺在陆地上,必须互相吹气湿润,让彼此都可以活下去,这时候鱼知道自己是鱼,却活得很辛苦。只有当鱼回到水中而忘了自己是鱼,才是鱼最快乐的时候。人却不一样,或许当人在群众之中而忘记自己是谁时,的确很快乐;但是这种快乐无法持久,因为群众的聚集总有散场的一刻,人最终必须独自面对自己。庄子的比喻中所说的“水”,是指道家的“道”[1];而与群众相处时的热闹气氛,正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最后转眼成空。
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很少参加应酬,就是因为我不喜欢散场之后孤寂的感觉。譬如,我们有时候和朋友聚餐,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相当开心。然而,正当所有的人酒酣耳热、高兴得忘我时,餐厅却到了该打烊的时间。这好像突然之间被浇了一盆冷水,发现原来所有的快乐都只是幻觉,之后又必须重新回到现实的世界。
一个人是否要成为自我,必须通过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愿意成为自我,也会感觉到绝望。(不愿意成为自我又能成为谁呢?)这就是“不愿意有自我”的绝望。
(三)不能够有自我
假设一个人愿意成为自我,努力做一个真诚的人,最后却发现不能成为自我,不能“有”自我(存在主义用到“有”这个字时,并非真的是指“有”,而是指“是”的意思),这时候常会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而必须走很长的路来实现自我,因此会感到非常绝望。坚持走自己的道路,是非常孤单的,而坚持下去是否会有好的结果,更是未知数。
克尔凯郭尔是一个宗教信徒,因此他通过对宗教的信仰来面对这种不确定感。他曾说:“一个人如果不信神、不做宗教徒,还不如自杀算了。”这是因为通过宗教,能够让人作出抉择,并且活出特定的生命形态。
人生三阶段 #
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生有三个阶段:感性阶段、伦理阶段、宗教阶段。
(一)感性阶段
一个人在青少年阶段往往会以感性为主,所谓“感性”,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句话用了两个“今朝”,是为了强调他不想昨天,也不想明天,而只看当下,现在。昨天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了,悔恨又能如何?同样,即使我告诉你:“今天好好努力,明天就会有好的成果。”可是有没有明天呢?像台湾地区时常发生地震,谁知道自己是不是哪一天睡着就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由上述可知,感性阶段的心态是偏向享乐主义的。享乐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必须先思考两个问题:
第一,享乐分为很多层次,若只把享乐定位在身体的、本能的需要,是属于较低的层次。因为人的生命有整体的需求,而感官的满足来得快、去得快,刺激必须不断增强,但是效果则会渐渐递减,到最后变成完全没有自我,活在一个官能的流动过程之中,这种享乐的背后实际上是痛苦。比较高境界的享乐不容易得到,但得到以后能够长久保持,而且这种快乐是内求于己,而非依赖其他的因素和条件。因为越是依赖外在的条件来满足,这种享乐就越没有保障。
西方有许多主张快乐主义的流派,譬如希腊时代,以伊壁鸠鲁(Epikouros,公元前341—前270)为主的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ism)。这个学派是典型的享乐主义,但是他们的主张是一种温和的禁欲主义。这是由于他们了解,唯有温和地自我节制,才能够长期保持真正的快乐。
伊壁鸠鲁
Epikouros
公元前341—前270
希腊哲学家,立说主旨在于助人解脱对神明以及对后世的恐惧,由此带给人内心的平静。他认为,神明不会干涉人间事物,并且人死之后灵魂亦随之幻灭,所以人无须担心来世。他主张人生目的在于“快乐”,所以被后世称为快乐主义,但是他所谓的快乐不是放纵欲望,而是温和节制、平静安详地生活。
第二个问题则必须考虑自己本身的性向,以及人生的目的。很多时候人要达成一个伟大的目标,必须经过许多痛苦的考验,尤其目标越高尚、越伟大时,过程就会越辛苦。牛顿说过:“天才只是长久的耐苦。”当一个人认定了值得奋斗的目标,了解那就是他的召唤(calling),而努力去拼凑属于自己的图案,他的人生才有意义,反之则不过消消散散地度过一生罢了。
感性阶段的特色是“外驰”,亦即“向外追逐”。这个阶段的人到最后会感到忧郁(melancholy),因为他们会觉得只有今天没有明天,而过去的自己又不再回来,因此生命好像落在中间,无所依恃。此时人们会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这就如同置身在悬崖边,前方是一片迷雾,必须自己选择是否要“跃”[2]过去。若选择跳过去,就进入了伦理阶段。
(二)伦理阶段
此一阶段的特色是“向内要求自己”,把过去、现在、未来连贯起来,如此一来,生命就完整了。举例来说,如果我告诉所有同学下星期要考试,那么下星期一定要兑现这个承诺,否则就是没有伦理的观念。如果我下星期到学校,因为心情很好,临时决定不考试,固然皆大欢喜,但这样等于过去和现在没有连贯,生命无法完整。
然而,伦理阶段并不是终点,仍然要继续往上提升。我们在第三章曾经提过,七大罪中的第一罪就是骄傲,一个人有了道德之后,便很容易出现“道德上的骄傲”,好像政治人物在掌权之后,很容易出现一种民粹主义所造成的“权力的骄傲”,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人民选出来的,所以比别人高一等。然而道德的骄傲更为可怕,当一个人在道德上反省自己、肯定自己的时候(如没骗过人、没诽谤过人、没有杀过人等),便会开始产生骄傲的心态。
事实上,一个人在道德上不曾有过失,并不尽然表示他的道德水平真的优于其他人,有可能只是因为他不曾受过真正的诱惑和试探。例如,有人拿一份公文叫你签名,只要签了就可以赚一大笔钱,难道你的内心不会挣扎吗?换句话说,很多时候只是我们没有机会碰到这种事情罢了。
(三)宗教阶段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面临两难的抉择,或遇上道德的困境,这个时候则必须“依他”。本质上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而能力也是有限的,所以宗教里面的“依他”也是一种真诚的表现。
经过实实在在的反省,会发现自己的生命在很多方面非常脆弱;接受这个事实,并且认识宇宙之中有更大的力量,它是生命的来源,也是生命的归宿,如果没有它,人的生命根本不可靠,就如同风一吹过,芦苇就折断了一般。若人不运用理智去想得透彻,那么他的生命可以说是毫无价值、毫无尊严可言。
因此,这个时候我们必须问自己是否要“跃”过去——跳过去寻找一个“它”。这个“它”并不是指向外追求,而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基础,也就是诚心皈依了宗教信仰。
克尔凯郭尔为“存在”这两个字,揭示了新的意义,让我们思考的角度开始转变:把人的生命当做一种在每个刹那之间作抉择,选择成为自己的过程。存在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所需要的就是“选择成为自己”,做一个真诚的人。所谓真诚的人,就是要对自己负责、忠于自己。
许多哲学家都说过类似的话,譬如孔子曾说:“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论语·公冶长篇》)亦即,对孔子而言,把对一个人的怨恨隐藏起来,而在表面上做朋友,是一件令人不齿、不屑的行为。一个人要有所不为,才能够有所为,而这也正是存在主义所要警醒我们的一点。
尼 采 #
尼采是德国人,同样出身于具有宗教背景的家庭,家中信仰路德教派(基督新教)。然而尼采年纪很小就对宗教信仰产生怀疑,上大学之后更进而主张无神论,后来成为著名的无神论者。
尼采的身体不好,看来苍白而虚弱,但是思考相当深刻,看人时目光如刀,似乎能够穿透人心。尼采可称为是天才,二十五岁尚未拿到哲学博士时,已经被聘请为希腊文学的教授。然而他的哲学背景却使他同时遭受哲学界和文学界的排挤,再加上本身口才不好,个性又相当愤世嫉俗,导致他的教学生涯很不成功。他曾说:“听众是到教室来吃糖的。”又说:“真正伟大的哲学家,要到死后才会出生。”
上帝死了=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
“上帝死了”是尼采最有名的一句格言,这句话的用意并不只是在批判基督教,而是有着“重新估定一切价值”(transvaluation)的意涵。
当时的人认为,西方文化不能离开基督教而存在,譬如一个人之所以有道德,是因为他信仰上帝。然而,这种宗教信仰在尼采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经变得非常虚浮,大家都有信仰,却未能真正体现信仰的精神,宗教逐渐变得社会化。换句话说,上帝原本是道德的基础,然而人们的道德行为却都成了一种虚伪。人们虚伪的表现,也就证明自己所信仰的上帝是假的上帝。因为如果信仰的上帝是真的上帝,如果上帝是有生命的,则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行为表现。
尼采看不惯这种打着宗教或上帝名号的虚伪浮夸,所以宣称“上帝死了”。他曾经写过一个比喻:有一个疯子,大清早提着灯笼在市场里面到处走动,有人问他:“为什么大白天提着灯笼?”他回答:“白天吗?我觉得是黑夜啊。上帝已经死了,宇宙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拿着灯笼到处去寻找上帝。”由此可知,许多人以为世界是充满光明的,然而,用眼睛看到的光明并不是真正的光明。
尼采说过:“哲学家是文化的医生。”哲学从理性探讨宇宙与人生的根本真相,从而指引现实生活、评估文化生态。文化氛围好像空气一样,当文化生态出现问题时,就会让生活在其中的人陷入价值错乱的困境。举例来说,现代人所尊敬崇拜的,大多是功成名就、升官发财的人,亦即不择任何手段,达到表面上所谓有“成就”的人。这种价值上的选择本身就有问题,因为它并未掌握到人所崇拜的对象应该是什么样子。值得崇拜的对象应该是拥有完美人格的人,这才是一种正确的价值观[3]。然而,现在却很少人崇拜人格高尚的人,因为人格高尚很难做到,并且就算做到了也没有什么实际利益。
尼采“上帝死了”的想法其实是经过深刻的反省,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如果没有信仰,也就无所谓背叛。因此,背叛耶稣的人正是基督徒,而背叛释迦牟尼的人也正是佛教徒。由此可知,宗教本身未能使信徒免于人性的弱点,因而遭致批判。宗教本质上都有很好的理想,而宗教的致命之处其实就是人性的弱点利用宗教表现出来的结果。
权力意志:超人 #
尼采哲学的另一项重点就是“权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这里的“权力”并不是指政治权力,而是一种广义的权力。举例来说,台湾大学由于历史悠久,有些围墙很老旧,许多小草长在砖石之间。墙上怎么会有小草?这是因为小草有生命,它不管在任何地方都要凸显自己生命的力量,扩充自己的影响力。这就是一种权力意志的表现。
通过这种方式去了解尼采所说的权力意志,不太会有误解。在他看来,宇宙里任何生命,只要存在,就会表现自己本身的生命力,而权力意志所指的就是这种生命力扩张的状态。
这种哲学思想放在人的身上,演变成一种“超人”(Overman)[4]。
尼采认为,人类只是桥梁,一边是动物,一边是超人,而人的生命应该从动物这一边走到超人那一边。这种思想深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达尔文认为宇宙万物都是进化而来的,最后不知为何出现了人类。无论地球的历史有多少亿年,像我们这样的人类只不过存在了两万多年。因此我们要问:“经过几十亿年的演化,最后两万多年才出现人类,那么人类有没有权利、有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万物之灵,并且宣称进化到此为止?”毫无疑问,人类当然没有这种权利,因为我们只是演化过程的一个环节。因此,我们应该接着思考:“人类将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新物种?”尼采的答案就是“超人”。
这种思考是合理的,我们不妨如此推想: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最先进、最伟大的生物是灵长类,也就是所谓的猩猩族群。曾几何时,这些动物因为人类的出现而被关到动物园里面。如果照这种方式往未来推衍,人类的命运可能会和猩猩一样,而我们的后代可能也被关到动物园里面了,因为一种更新的物种出现,叫做超人。换言之,超人之于我们,可能像我们之于猩猩一样。当然,我个人不太相信会发生这种情形,但是尼采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也值得参考。
尼采还将“超人”比喻为一个人在“走钢索”,也就是说,他必须接受各种考验。尼采之所以被列为存在主义的先驱,便是因为他的思想凸显了这种个人生命中“自我负责”的部分。他认为,一个人若是只活在群众之中,不能算是真正的“人”,要做一个人,应该设法做个“超人”。所谓的“超人”是指: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对生命充分肯定。亦即,要把生命潜能完全实现出来。生命的潜能包括了“有形的身体”和“无形的精神”两方面。尼采曾经举一个例子,他认为真正的“超人”可以用两个人的结合作为代表,这两个人就是拿破仑(Napolèon Bonaparte,1769—1821)和歌德(Johann W. von Goethe,1749—1832)。拿破仑代表的是由身体开发出来,在有形世界获得的成就;而歌德所代表的则是精神方面,在无形世界的精神表现。
德国人对拿破仑有一种由害怕而崇拜的情结,因为拿破仑曾经横扫欧洲,把德国(当时称为普鲁士)整个占领,强盛的姿态让当时的普鲁士人认为法文是一种优美而高尚的语言,德文则野蛮落后,然而,德国人由于被拿破仑占领而丧失的民族自信心,后来又因为康德、费希特(Johann G. Fichte,1762—1814)、谢林、黑格尔等大哲学家相继出现,而逐渐恢复。到了20世纪甚至出现希特勒(Adolf Hitler,1889—1945)这号人物。希特勒受到尼采“超人”概念的启发,不仅在墙上挂着尼采的照片,并以此为借口,消灭所谓的低等民族(如犹太人),这也使得尼采蒙上不白之冤。
康德
Immanuel Kant
1724—1804
德国哲学家,著作以三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而知名,开创了“批判哲学”的系统,也奠定了德国唯心论的基础。所谓“批判”,是指探究合理知识的“先验”条件,亦即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
其生平关心四大难题:(一)我能够知道什么?(二)我应该做什么?(三)我可以希望什么?(四)人是什么?单单就其知识论的思考模式,就引起极大效应,亦即指出“物自身”不可知。人所知者只是“现象”。但是人的道德行动并非虚妄之物,由此接上“真实本体”,并且要求三大设定:人的自由、灵魂不死,以及上帝存在。
费希特
Johann G. Fichte
1762—1814
德国哲学家,有主观唯心论之说。康德认为物自身不可知,费氏则指出人的“自我”属于知性直观,不需验证即可肯定,否则人无法进行任何思想活动。他在拿破仑占领柏林期间,发表《告德意志国民书》,提出“新教育”,强调新教育的本质即是道德心,“是完全为道德而讲道德,绝不是像从前那样把教育当做达到某种目的手段”。
谢林
Friedrich W.J. Schelling
1775—1854
德国哲学家,有客观唯心论之说。所谓“客观”,是指他重新肯定了“自然”的价值。主张唯心论,当然以精神为惟一本体,但是精神的活动场域是自然,因此自然是“万事万物都活跃于其中的惟一生命体”。
他想了解神性创造力如何在“自然”中运作。他探讨艺术,因为艺术是绝对与相对之交会,是精神与物质的调和。他的最高目标,乃是借此回归于对神明的理解。
精神三变 #
尼采提出精神有三变:骆驼、狮子、婴儿。他认为精神应该先变成骆驼,再变成狮子,最后变成婴儿[5]。
(一)骆驼
骆驼是“沙漠之舟”,刻苦耐劳,意味着人在年轻的时候要接受训练,承受传统的包袱。我经常在台北街头看到中学生,觉得他们真是非常辛苦,每天上学背着沉重的书包,有时候甚至要背两个书包。每次看到这种情形,我心里常会想:“他们现在是骆驼,这是人生必经的阶段,但是这样能保证他们将来变成狮子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二)狮子
骆驼与狮子的差别在于:骆驼必须听从他人的指导、接受他人的命令,所听到的是别人说:“你应该如何!”而狮子则是自己作决定、对自己负责,说的是:“我要如何!”每个人都经过骆驼的阶段,听从父母与老师的教训,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无法反驳也无法反抗。然而,上了大学以后应该进入狮子阶段,也就是由自己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但是有几个年轻人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做才对自己有意义?这就是另一个新的问题。换句话说,骆驼虽然看起来很可怜,但是至少不用自己作决定,只要服从别人的指令就行了;相反,如果要成为狮子,就要承担自我,为自己负责。这一点的压力很大,因为当我们能够自由选择想要做的事时,同时也就丧失了寻找借口和抱怨的权利。
举例来说,学生考完高考之后选填志愿时,如果按照父母的希望去选择,至少就保留了一个将来抱怨的权利;相反,如果父母说:“你已经长大了,应该自己填志愿、自己负责。”这时候一般人会很苦恼,只好去问问同学,参观大学博览会,可是最后抉择的时候还是很痛苦,因为我们一旦决定了,也就丧失了找借口的权利。就算后悔,也不能抱怨,因为这是自己的决定!聪明的父母,应该让子女自己作决定,而对子女来说,在选择的那一刹那会觉得自己长大了,决定了以后也比较愿意为自己负责。
德国心理学家弗洛姆(Eric Fromm)在《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这本书中曾经写道:“给我自由吗?千万不要给我自由!因为随着自由而来的是要负责任啊!我一有自由之后就自己作选择,选择之后就做我自己,但是我做不起啊!”这段话表达了类似的想法。
(三)婴儿
狮子阶段之后则到达婴儿阶段。婴儿意味着“完美的开始”,提供了所有的可能性。当一个人还是婴儿的时候,父母一定怀着无穷的想象,想象他将来可能成为科学家、工程师、医师等。每天看着他,也就给父母的人生带来了彩色绚丽的希望。当然,小孩成长的过程往往也是父母希望幻灭的过程,最后小孩让父母失望,就像父母曾经让他们的父母失望一样,人生就是这样一种不断重复的过程。
当一个人抵达婴儿阶段,就不会再遭遇到前面所说的种种问题,代表心灵重新回归原点,可以重新再出发。
雅斯贝尔斯 #
雅斯贝尔斯是德国人,也是生活体验比较特别的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就随时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他曾获得医学博士,后来担任心理学教授,再转任哲学教授。不过他对大学哲学教授颇为反感,认为“他们并不处理与生命真正相关的问题。他们给我的印象是自负,而且固执己见”。由此不难想象他与同事相处不睦。在纳粹政权控制德国时,他也备受压力,因为他的妻子是犹太人。若不是盟军及时攻进海德堡,他们夫妇就被送往集中营了。这些都是他生命中的“界限状况”。
界限状况 #
一般人活在世界上,不大会去烦恼“人生”的问题。如果有一个人说,他最近在苦思人生问题,却找不到答案,我们通常会认为他不过是庸人自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们自己的思考深度有限。
但是雅斯贝尔斯认为人生有三种界限状况:身体界限、心理界限、灵魂(精神)界限。当这三种界限出现时,便是人必须思考,作出抉择的时候。
(一)身体界限
一般人多半只有在面对身体的界限时,才会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譬如车祸、受伤、衰老,或是觉得来日无多之时。这时候,很多人会开始问:“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将来又该往哪里走?生命如此短暂,应该如何抉择才能使生命有意义?”然而这些人还算幸运,真正可悲的是那些即使在面临身体界限时,仍然不去思考这些问题的人。
举例来说,有一年我在台湾一所大学兼课,期中考有一个学生缺席,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上写着:“老师,我因为车祸住院。在医院里面,我才开始思考人生有什么意义。”当时我想着,光是这句话就可以让他期中考拿九十分了!因为他是真正把学到的知识用在生活上。我平常教课的时候,就算拜托同学多思考人生的意义,仍然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因为大家只想着考试及格就算了。然而,这位同学却因为不幸发生车祸,而能够开始严肃地思考人生的意义。
所谓的意义是指,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实现自我的过程。很多人喜欢询问人生有什么意义,然而,人生的意义绝不可能存在于某一个地方,或是某一件事情上面。人生的意义是一个人决定去做某件事,在这个过程之中产生一种自我肯定的力量。也就是说,人生的意义只能是由内而发,而不是向外寻求的。
(二)心理界限
人的心理是指一种自我认知的能力,譬如,我的心理状况很正常,因此与别人交往时情绪稳定;别人称赞我,我就高兴,别人批评我,我就难过;然而,如果别人称赞我的时候,我觉得难过,别人批评我的时候,我觉得高兴,那才是有高度修养的证明。子路就是这种人,《孟子》中描述子路“闻过则喜”,听到别人说他的过失就很开心。这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过失,才有改善的空间。
许多人平常都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然而遭遇考验时,突然有一种黑暗的、莫名的冲动,这时候才警觉到自己并非自己平常所想的这么健全。也就是说,表面上人似乎很健康,在遇到困难时,才会发现自我并非如此可靠。这时候我们会察觉一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念头,以及其中的盲点,这就是发现了心理的困境,也就是所谓的心理界限。
(三)灵魂(精神)界限
灵魂则代表着“精神”,它关系着“意义”的问题。人生有没有意义,这不属于心理问题[6],心理学家荣格曾经说:“到我这里来治疗心理疾病的,大都是上层社会的人,他们身体健康、心理正常,但是并不快乐。”也就是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而这个地方,不在于身体,也不在于心理,这个地方称作“灵”。
那么灵是什么?先不要问这个问题。只要我们同意荣格所说的,一个人有可能在身体健康、心理正常的情况下不快乐,这就代表着,一定还有第三个因素决定人们是否快乐,而这第三个因素,姑且称之为“灵”,如此而已。
西方文字的表现就已经透露出人们相信有灵的存在:body代表身体,mind代表心理(心智),最后一个则称为soul(灵魂)或是spirit(精神)。
刹那与永恒 #
人在作抉择时,往往必须掌握到“刹那”。所谓刹那是指,我们平常都生活在平淡而稳定的日子之中,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可能因为某件事、某个人、某个画面,让我们很感动,觉得自己的“真我”浮现了,觉得人生好像不一样了。这时回过头去看以前的日子,就知道生命的质与生命的量是不同的。
举例来说,我有一次去看《十月的天空》(October Sky)这部电影,描写1957年10月苏联发射第一枚人造卫星,当时美国一个小镇的几个中学生立志研发火箭的故事。这部电影只有“催泪弹”三个字可以形容,我很久没有看到这么令人感动的电影了,它催泪的效果甚至远超过《泰坦尼克号》和《美丽人生》。这部电影并没有什么大明星、大场面,我一开始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但是看到后来发现它描述的友情、亲情、师生之情都真诚之至。所以看完电影的时候就觉得:“啊哈,今天真是不一样!”那一刹那就让我觉得内心多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密码与超越界 #
雅斯贝尔斯认为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密码,如果解开了密码,就会发现人生虽然有限,却有它存在的真正基础。举例来说,一个人单身的时候,可能会觉得生活还过得去,但是一旦开始谈恋爱,就会发现不同的人生角度,在那一刹那,会觉得好像人生所有的秘密全部解开了。也就是说,我们活在世界上,有时候会疑惑自己到底要过什么样的人生,但是在恋爱的阶段,在两个人的互动过程之中,自己好像获得一些启发,借由这段感情,找到了解开人生之谜的钥匙一般。
同样,许多人在读书、交朋友,甚至看电影的过程中,都是因为一个密码解开,而让整个生命开朗起来。马丁·路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有一天他在《圣经》中读到一句话:“我相信罪过可以得到赦免。”在那一刹那之间忽然顿悟。事实上,相同的经文,他在此之前读了不下千百次,都没有顿悟,却在某个年龄、某个心境,以及某种外在环境的配合下,豁然开朗。
由此可知,人的这种忽然觉悟是很难去操控的,也无法了解它为什么会发生,总之,在那一刹那好像所有的秘密都解开了。基督徒常说“因信称义”(justification by faith)——信了就会得救,这句话就是从马丁·路德的体验中来的。
他一再强调,人不可能靠自己得救,因此需要倚靠“信仰”的力量。越是能够承认自己的无能、懦弱,就越有希望得救;相反,越骄傲就越没希望得救,这也是基督徒一贯反对“骄傲”的一个例子。
四大圣哲 #
雅斯贝尔斯研究了历史上各大文明的重要思想家之后,选出四个人作为人类的典范——释迦牟尼、孔子、苏格拉底、耶稣。这四个人并非一般人眼中的成功者,甚至可以说,以世俗的眼光来衡量,他们是所谓的“失败者”。然而他们的伟大之处在于,见证了人类精神之中丰富的潜能。通过四位圣哲作为表率,人类觉悟自己具有的尊严:亦即只要看到他们,就会肯定作为一个人可以是多么伟大、多么崇高。
当然,所谓的崇高,并不是指人一生下来就是崇高的,而是指人类在面对自己的生命、走在人生路上时,必须对自己有如何的自我期许,以及希望得到何种结果,这种精神,就是四位圣哲最大的贡献。
人类的典范绝对不是那些靠着军事力量、政治力量称雄称霸,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物(如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大帝等)。所谓人类的典范,应该是让你我这般平凡的、有着许多烦恼的人都能够效法的。他们指出,烦恼并不值得担心,因为烦恼之中能够磨炼出智慧;死亡并不值得害怕,害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死得糊里糊涂。
四位圣哲的共同特色,正在于他们让许多人在面对人生负面的情况时(如烦恼、痛苦、灾难、罪恶等),能够坦然以对,并通过这些困境让自己内在的精神得到淬炼。他们所表现的,在某个意义上,也就是尼采所谓的“超人”。
海德格尔 #
海德格尔是德国哲学家,在纳粹统治德国期间,曾受命担任弗莱堡(Freiburg)大学校长,后来因为反对纳粹暴行而与之决裂,但是接受校长一职的行为,仍然为人诟病。学术与政治之无法相容,由此可见一般。海德格尔在哲学界的影响极大,其代表作《存在与时间》(Sein undzeit;Being and Time),更是广受研读与讨论的当代经典。他虽然否认自己与法国的萨特[7]属于同一阵营,但是大家都将他们归在“存在主义”的名下。以下简单介绍他的思想,便知其中道理。
存在与时间 #
海德格尔首先宣称他所关心的,其实是西方哲学所欲探求的“究竟真实”,亦即“存在”(Being)[8]本身。可惜的是,历代哲学家大多“遗忘了”存在,亦即把一般的“存在者”(beings,或存在物)当成“存在”本身来思考,以致陷入思想与人生的迷雾中。譬如,我们习惯以概念来思考,结果往往把“存在”当成众多存在物之一,好像那是一种抽象的“存在性”(beingness),而忽略了“存在”是生生不息的动力来源。那么,如何把握与理解“存在”?他认为,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从“提出存在问题的存在者”(指的正是“人”)着手,亦即要从“人的存在状态”着手分析:一经分析,便发现人的特性在于对“时间”的意识,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流变过程中,觉察了时间一去不复返,人也可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这时立即体认了自我抉择的迫切性。人若真诚面对自己,就会面临存在的关键,亦即“存在”是一个人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但是,大多数时候,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漠不关心,陷入讲闲话、好奇心、模棱两可的处境中,活着好像是在应付别人,好像自己永远不必真诚面对自己似的。宇宙万物之中,唯有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可能成为“存在”,亦即使“存在”开显出来。那么,这种存在者的背景是什么?又要如何真正存在?
从此有到存在 #
“此有”(Dasein, being-here)是指“存在者在此”,亦即人的生命在此时此地的当下,是开放的,让人有机会作选择。由于时间的流变,并且最后必须面对死亡的空无性,亦即人生可能沦于幻灭,因此人的生命出现忧惧(Angst, anxiety)之感。面对空无,人不能再逃避了,他必须采取立场。“此有”一旦选择做自己,他就因而属于自己,也就成为真诚的生命,可以形成开放的管道,让“存在”展现出来。我们常说,真诚的人说话最有力量,也最感动人,那是因为他毫无遮蔽,让真理(“究竟真实”的另一种说法)可以源源不绝地展示。也就在这一刹那,“此有”成了“存在”。海德格尔说:“人是走向死亡的存在者。”人在面对死亡时,实在没有理由再虚伪了。
人的未来 #
海德格尔试图回归希腊时期的“真理”观,肯定真理即是揭开或开显,而不再是一般知识所谓的“言说与事实对应”。若讲究“对应”(correspondence),则不涉及人的实践要求,只是在理论层次来往。若强调“开显”(manifestation),则须以人的真诚与抉择为前提,在毫无遮蔽的情况下,让“存在”展现出来。惟其如此,人生才有自由可言,正如一滴水只有回归大海,才不会有干涸之苦。
在推崇“存在”的重大意义时,海德格尔并未忽略“此有”的具体处境,就是一方面人是“被抛弃”在那儿,成为“在世存在者”,与其他人共同组成这个现存的世界;另一方面,人在认知这种状况时,必须认真而严肃地考虑人生应该何去何从。由此可知,海德格尔以专业术语表达的,依然是存在主义的核心关怀所在。
马塞尔 #
马塞尔幼年丧母,深刻体验了孤独。他学会以戏剧来制造对话机会,八岁即写过两篇剧本,此后一直以文学创作来展现他的思想。哲学方面的代表作为《形上日记》,亦即以日记写下他的形上沉思。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体验了“存在”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不能被当成抽象的号码或数字。这位法国哲学家特别指出:“是”不等于“有”,“奥秘”不等于“问题”,以及“我与你”不等于“我与他”。从这三点可以引发正面而积极的人世情怀。
是(Being)≠有(Having) #
许多人喜欢问:“我拥有什么?”然而实际上,一个人“有”的越多,就越不“是”他自己;因为一个人拥有的越多,越没有时间做自己。
存在主义有一句名言叫做:“拥有就是被拥有。(To possess is to be possessed.)”举例来说,我拥有一辆车子,就等于我被这辆车子所拥有,因为我必须时常担心:“我的车有没有被拖走?停车费还没缴怎么办?”又如我有一个朋友,他很辛苦地工作赚钱,以前租房子,后来终于自己买了一栋房子。他拥有了这栋房子,而他也被这房子所拥有。后来他拼命赚钱,买了五栋房子,从此以后就更累了,因为他一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烦恼房子的问题:租给别人怕收不到租金,收到租金又担心别人以后不肯搬走,景气不好的时候还忧虑房子跌价,然后每年还要缴一堆税金。几年辛苦下来,生活品质反而下降了。
由此可知,拥有的东西太多时,人的生命内涵以及注意力就分散了,最后反而会被拥有物所拥有,变成了拥有物的奴隶,以致精疲力竭,丧失了人生的意义。你所“有”的越多,你所“是”的就越少;这二者常是呈现反比的。
当然,这只是要提醒人,不要去拥有一些不需要的东西,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必拥有。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必须是我们所能够掌握的,也就是现代人所讲的“简朴生活”。
简朴生活要把握两个原则,第一个原则就是“东西用到坏为止”。举例来说,我的旧眼镜戴了将近十年,镜片都已经起花了。最近因为看不清手边的东西,把眼镜拿下来检查时,才发现这副眼镜实在已经老旧到不能用了,所以才换了副新的。这就是一种习惯,我们不应该把还可以用的东西丢弃,因为任何东西的存在,无论它是什么材质,若是没有充分被利用,那么它作为这样东西本身的价值就被忽略了。
下课时,我常常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有时候发现桌上有几支圆珠笔,就会捡回去用。为什么学生会把笔丢在桌上呢?因为圆珠笔很便宜,丢了一支没什么了不起,所以很多人一点都不在乎,也不会在发现遗失之后回教室找,结果这些笔就变成垃圾了。我常常写文章,所以看到笔与纸都觉得特别亲切,只要是可以用的笔,就算被丢在地上,我都会捡起来使用。这就是养成一种不愿意浪费东西的习惯。
第二个原则是“不拥有不需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做个实验,就是把自己的皮包打开,检查里面所有的东西,看看是不是每一样东西都是必要的。把握这两个原则,才能够做到不浪费的“简朴生活”。
奥秘(Mystery)≠问题(Problem) #
我们常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青少年问题、家庭问题、老人问题等各类关于人的问题。事实上,凡是与人有关的都不能称为问题,因为凡是问题就预设了一种解决的方法。也就是说,如果找到解决的方法,问题自然会消失。但是,属于人类的问题永远都不会消失,这是因为人本身就是问题的制造者和解决者。因此,对于人类,应该以“奥秘”形容之。奥秘与问题的差别在于:问题是预设了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可以消解问题;奥秘则否,我们只能够跟它一起生活。举例来说,假设我们现在看到一个问题青少年,我们不应该认为他有问题,而以为只要把问题找出来,给他一个答案,问题就解决了。要解决问题,唯有跟他一起生活,把他当做“奥秘”对待,而不是当做“问题”解决。
我们和人来往,都希望彼此的相处永远没有困扰,但是这种奢望是不可能实现的。说得更明白一点,如果我们跟朋友在一起都没有任何需要费心的事,代表彼此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感情,因为人是奥秘,不可能没有生命的互动。
我与你(I-You)≠我与他(I-He) #
“我与你”是指一种说话的场景,我如果问:“你好吗?(How are you?)”你会回答:“我很好,谢谢你,那你呢?(I am fine, thank you, and you?)”由此可知,“I”与“You”可以对等代换,我说“你”的时候,“你”一定在我面前出现(presence)。“你”在我面前,因此与我是平等互动的:当我说“你”的时候,这个“你”是“你”;而“你”回答的时候,“你”就变成了“我”。
所谓的“他”,是不在眼前的,也就是缺席(absence)的。譬如我现在说:“张三如何如何……”由于张三不在现场,所以没有机会为自己辩护;相反,当我问:“你今天怎么没有来?”你立刻可以提出解释,说自己有正当理由。因此,我们与人相处,应该要用“我与你”的关系来取代“我与他”的关系。因为我们在同别人来往的时候,若把他当成“你”,就代表尊重他;相反,若把他当做“他”,便不是如此了。
就一般人的习惯而言,当一个人不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通常会用比较直接、尖锐,甚至刻薄的方式批评他,然而,当那个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却会用不同的方式批评他,或许比较委婉、比较保留。举例来说,我在上课的时候批评一个不在场的人,可能把他骂得很严重,同学也都听得很过瘾。下次上课的时候,这个人也出席了这堂课,结果我提到他的时候,就会说一些婉转的话,就算必须批评他的缺点,也会补充称赞他的优点。
一般人平常是不是也如此?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如果提到某个不在场的人,那么批评起来就肆无忌惮。听到有人骂他,就算明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也懒得替他辩护;相反,如果这个人在现场,那么大家的态度又不一样了。由此可知,我们对一个人的批评,和他在不在现场有很大的关系,而这也说明了,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符合存在主义的要求。
事实上,在他人面前不敢说出口的话,在他背后,也不应该说。同样,当我们在背后批评他人的时候,也要想:“在他的面前我是不是也能说出相同的话?”如果我们对待任何人,都像他在现场一样,那么我们的言行就会比较谨慎,这样才算是符合存在主义的要求。
人生=旅行的过程 #
人活在世界上都只是旅客或过客,而不是归人。既然只是旅客,又何必在意自己“有”什么呢?我们应该在意的是,自己“是”什么、如何“做自己”。人生所有的一切,最后都不能带走,所以我们要懂得“与人分享”的道理,分享不单单指财务方面的分享,还包括了关怀、知识、信念,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尊重。
很多人都有参加旅行团的经验,在那段时间大家真的会互相帮助,如果到国外念书,那更是情同手足。然而,一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似乎整个态度就转变了,因为故乡会让我们觉得有恃无恐。
事实上,人生整个说起来就是一个旅行的过程,人与人之间因为缘分而有机会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可能并不长,在此之后就各分东西,继续走向自己的未来。因此我们必须做到“舍得”,并且在当下去珍惜及感受相处的缘分,因为这些过程,只能留待将来回忆。若是舍不得,继续坚持原来的那份情感,最后恐怕也只会变得不堪,甚至可能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束缚。
结论:保持开放的心胸面对人生 #
存在主义强调人类当下的“自我抉择”,但是从来不曾忘记“超越界”,也就是人类生命最后的基础。
如果从人生所面对的四大领域——“自我、群体、自然界、超越界[9]”来看,存在主义的出发点显然在于“自我”,肯定自我的抉择与负责态度,不愿虚度此生;其次,由自我推至“群体”,因为人是“在世存在者”与“共同存在者”,进而要以“我与你”的相互尊重及信任对待所有的人。然后,即使不谈宗教,他们对于“超越界”也有一定的体认(完全否定超越界的,只有下一章要介绍的萨特比较明显)。不过,对于“自然界”,无论是科学研究或哲学沉思,则较为少见。
我们在思考人生问题时,因为本身经验的限制,可能会局限在狭隘的经验范围之内。然而,我们不能因此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是如此而已,还必须保持开放的心胸,去面对“人”的生命。这就是存在主义带给我们的启示。
[1] 关于道家的“道”字,与西方哲学所谓的“存在”是属于同一位阶的。请参考《哲学与人生Ⅱ》第三章。
[2] 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强调“跃”这个字,意味着人在面对未知时的抉择就如同站在悬崖边,前面是漫天迷雾,完全看不清楚,这时候必须自己决定是否要跳跃过去。前方有可能是一个对岸,能够让人继续前进,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跳下去就粉身碎骨。但是在决定是否跳之前,没有人可以给我们答案,因为人生本来就是抉择的过程。
[3] 在《哲学与人生Ⅱ》第二章讨论儒家时,将会说明:人性向善,所以行善是正确的价值观。
[4] “超人”一词的原文是Ubermensch,译为英文是Overman,而不是Super-man。
[5] 这个概念,源自尼采所著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查拉斯图拉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就像先知一样。他三十岁的时候,觉得世界太污浊,因此上山隐居,隐居的十年间得到了各种具有启发性的见解,最后想回到原来的世界。有一天早上他起床,面对太阳,说了一句话:“太阳啊,伟大的星球,如果没有这个地球让你光照,你的光明有什么用?”说完就下山了。
[6] 心理学的发展一开始是把人的心理当做内、外二分的关系来研究,也就是说,一个人有了外在的行为,就代表着他内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与观念。弗洛伊德以后,开始了“深度心理学”的发展,他认为,一个人的行为表现,不是决定于内在的心态,而是有深度的考量。就犹如冰山之中、海平面之下的部分,连自己都不了解,也就是所谓的“潜意识”。此后便开始出现“心理分析”这个行业,而荣格就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分析师。
[7] 萨特于1946年发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文主义》,认为海德格尔与他属于无神论的存在主义,而雅斯贝尔斯与马塞尔则是有神论的存在主义。他的分类并未得到这三人的认可。有关萨特的思想,请参看本书第七章。
[8] 关于“存在”与“存在者”的说明亦可参考第五章注。
[9] 有关“超越界”,请参看《哲学与人生Ⅱ》第五章《宗教与永恒》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