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中国有哲学吗? #
习惯了西方哲学的思考模式之后,许多人心中难免浮现一个疑问,就是:中国有哲学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任何一个群体所形成的文化中,一定有其属于哲学的部分;并且,中国古代也确实出现了可以称为哲学的几派思想。以下先就这两点稍加说明。
有文化必有哲学 #
首先,有文化必有哲学。我们将在本书第七章《文化的视野》中,详细探讨此一观点。在此,不妨先作简单的剖析。文化有器物、制度、理念这三个层次。理念层次保存的是无形而重要的理想及观念,通常展现于文学、艺术、宗教与哲学中。哲学的特色在于进行“完整而根本的”思考,再以几个关键概念来解释宇宙与人生的复杂现象。譬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显然代表人类的信念;而哲学的任务在于探讨:何谓善与恶?如何分辨善与恶?人为何应该行善避恶?在善恶报应无法公平时,又作何解释?
因此,如果没有哲学,文化中的理想与观念无法得到澄清与辨明,而人们的生活只能依赖宗教中的信仰及习俗中的禁忌来维持稳定。事实上,每个民族在古代都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正是如此度过的。这一点我们在《哲学与人生》(Ⅰ)第四章《神话与悲剧》中,也曾以西方为例说明。换言之,哲学是“化隐为显”的工作,把隐含在生活秩序中的信念,以清晰的概念展现出来。
譬如,在孔子(公元前551-前479)之前的一千多年,中国有三部主要的经典,就是《周易》、《尚书》、《诗经》。这三部经典所保存的不只是古人经验的记录,还有他们长期生活中所提炼出来的智慧。《周易》从自然现象的变化,看出人类趋吉避凶的法则;《尚书》从帝国朝代的兴亡与更替,看出“天命”的基本要求;《诗经》则充分反映了古人对正义与仁爱的信念,以及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哲学的根苗早已在滋长之中,只是等待时机成熟及哲人的诞生。
我们稍后讨论中国哲学的起源时,会针对《周易》与《尚书》的相关材料,揭示其中有所谓的“变化哲学”与“永恒哲学”。在此所谓的哲学,是指其中有丰富的思考成分与完整架构,足以让人安身立命。许多学者认为中国古代属于“早熟的文明”,与其他文明相较之下,显示高度的礼乐文化以及合理的人文精神。这种说法是可以成立的。
中国古代的哲学流派 #
其次,到了春秋时代,传统的政治结构开始崩解,于是好学深思的人勇于提出新的理念来说明宇宙与人生是怎么回事。庄子(公元前369—前286)是战国时代的道家代表,他的著作中有一段话,描写“古代”(哲学家出现之前)的状况。他说:“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庄子·天下》)意思是:“古代的人真是完备啊!他们配合神明,取法天地,抚育万物,调和天下,恩泽推及百姓,明白治国的根本原则,也不疏忽法度的末节,不论时间空间上的任何领域,事情上的小大精粗,他们的功用都无所不在。”
随着此一理想世界幻灭之后,各家各派的学者竞相发表言论,意图引动风潮成为思想界的主流。当时声势较为显赫的有六家,就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其中又以前三家特别值得留意。譬如,儒家以理性而温和的态度,希望通过经典的诠释而“承先启后”;道家则有“革命派”之称,因为他们主张“以道取代天”,由此避开天与天子(人间帝王)之间的复杂纠葛,重新恢复自由思考的无限领域;墨家则有“保守派”之称,因为他们依然坚持相信“天志”,认为上天希望看到人间和乐,同时人们必须学习“兼爱”,以无私与无差等之心,平等对待每一个人。墨家团体不仅保守,并且强人所难,以致到了秦汉之后就失传了。
法家思想在战国末期大为盛行,最后还帮助秦始皇统一天下。不过,此派的重点在于取得现实世界的成功,侧重手段之效用,而忽略“以人作为目的”的立场。秦朝二世而亡,亦与此直接有关。譬如,法家以韩非为代表,他一方面师承儒家的荀子,另一方面以《解老》、《喻老》来诠释道家老子的思想,这两种不同体系的哲学糅杂之后,无法形成一套体大思精的系统,以致在谈及宇宙与人生的问题时,程度既有限,说法又牵强,到了后世就无法持续吸引人才,加以发扬光大了。
此外,名家强调名实关系与修辞辩论,虽有趣味但大多止于“言谈”层次,对实际人生并无影响。而阴阳家在汉代虽有辉煌时期,但其思想局限于具体形质的宇宙,却又辅以灾异之说,以致在天象与人事之间逞其聪明,乃日益远离理性之途,成为历史陈迹了。
因此,只有儒家与道家演变而为中国古代两大学派,从此一路左右并塑造了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与基本心态。直至今日,一谈到中国哲学,立刻跃上舞台的即是儒家与道家。不过,这两派哲学并非凭空出现,在它们之前的一千多年,中国已经拥有两套思想系统,可以称为中国哲学之“起源”。以下分别加以说明。
中国哲学之起源 #
关于中国哲学之起源,我服膺业师方东美先生(1899—1977)的主张,认为早在儒家与道家出现之前,中国人在理念上已经肯定了一套永恒哲学与一套变化哲学。这两套哲学有如火车的双轨,使中国民族长期存续发展。那么,它们如何构成相辅相成的双轨?
首先,人为万物之灵,其灵在于觉知自身的处境:一方面是在时间之流中,思索如何面对刹那生灭的变化;另一方面,又想辨明自身存在的意义,亦即理解此一短暂人生究竟有何目的。一个文化传统,如果侧重前者,就会强调因应变化,顺势而行,求取今生今世最大的成就与利益。历史上许多帝国皆在极盛之时,种下败亡的因素,最后沦为考古学所研究的遗迹。那么,如果侧重后者,情况又会如何?会凸显其信仰层次的建构,争千秋而不争一时,因为企盼来世之报应而能够忍受此世一切苦难。这样的民族往往具有鲜明的宗教性格,但是也因而可以绵延不绝。印度人与犹太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印度人的传统信仰是印度教,配合种姓制度的社会结构,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因而在承受苦难的能力上高人一等。他们重来世而轻此世,重修行而轻享乐,不易与人为敌,自然也没有亡国灭种之虞。犹太人相信惟一真神,更深信自己是真神之选民,因此历经三千多年的颠沛流离,还惨遭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浩劫”,却依然存续下去,并且多难兴邦,培育出来的杰出人才,在人类心智与灵性的领域闪耀光芒。
我们这样说,并不是重永恒而轻变化。试问:谁愿意保有宗教信仰而在现实世界一筹莫展?谁不希望两者兼顾,相互搭配而持盈保泰?中国古代就达成了此一理念。或者更可说是:中国能够从文明古国一路发展,历经数千年而不坠,正是因为先圣、先贤以其高明的智慧,在这两方面有所建树。代表永恒哲学的,是《尚书》中的《洪范》,代表变化哲学的,是《周易》。我们以下分别介绍之。在介绍这一部分的资料时,将会引述不少原典,若能耐心读完,则所领悟的不只是古人的智慧,也将是我们省思自己人生时的美好借鉴。
《尚书·洪范》:永恒哲学 #
《尚书》是古代的历史文献,记录从尧、舜开始,到夏、商、周三代的资料。其中有些篇章的真伪受到质疑,但是大体而言,仍可展示古人(尤其是统治阶级)的基本观念与实际作为。以下介绍《洪范》中的主旨。
周武王在约公元前1122年,取代商朝成为天子之后,深知想要治理天下,必须借重前朝的经验。于是他前往拜访商朝的遗贤箕子(商纣王的叔父),他说:“呜呼!箕子,唯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这句简单的问话,含意非常丰富。首先,周武王相信“上天暗中保佑下界人民,帮助他们获得安定的生活”。古人所信的是天,天是真正的主宰,帝王称为天子,必须代替天来治理百姓。但是如何治理呢?有一套“治国安民的常道次序”,留给了更早的帝王,所以周武王现在要虚心请教。
箕子是商朝遗贤,当然知道商朝兴亡之理,但是他把答案推到更早的夏朝,亦即当大禹治水成功之后,上天就赐给他“洪范九畴”(九类大法),由此可以治国安民。箕子的回答牵涉了古代的一则神话,不过,重要的是:“洪范九畴”有一个神圣的来源,而其中的核心理念就构成了我们所谓的永恒哲学。以下我们将稍加解说此一宝贵的资料。
先就其大纲来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以下分别说明其详细内容。
(一)五行
所谓“五行”,是指水、火、木、金、土。这是人类在大自然中所见的五种素朴的材质。人类的生存要靠五行来支持,所以必须明辨其性质,如“水向下渗透,火向上燃烧,木可以弯曲伸直,金可以随意屈伸,土可以生产百谷”;由这五行还牵连出人类的五种味觉,分别是:咸、苦、酸、辛、甘。换言之,自然界的五行在人类的感觉与理解中,会显示特定的性质,由此提供了可利用的条件,让人类在文化上继续创造发展。
(二)敬用五事
五事是指人的五种本能,如“容貌、言语、视察、听受、思虑”。这些本能的表现有一定的要求,譬如,“容貌要恭敬,言语要有条理,视察要清楚,听受要聪敏,思虑要通达”。只要符合上述要求,则效果必佳,分别是:“表现严肃,办事顺利,明辨一切,谋事成功,成为圣人(古代的‘圣人’是指无所不通的智者)。”换言之,这里所谈的是人类世界的基本条件,是期许人人由其特殊本能,表现恰到好处的作为,以便融入群体生活,共享幸福。人是社会性的动物,除了个人具备基本修养之外,需要国家层面的整体规划,否则无法保障其福祉,以下第三、第四项即是此意。
(三)农用八政
农用八政之意是切实办好八政。八政是国家施政的八大领域,就是:“管理粮食,管理财物,管理祭祀,管理住行,管理教育,管理司法,接待宾客,治理军务。”一个政府的主要部门大致如此,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祭祀”,古人所祭的对象有三:天或上帝,自然神,以及祖先。它代表宗教信仰的仪式,要让人民知道人生不是当下的刹那生灭,死亡也不是沦入未知的虚无。人类活在世间,借由定期的祭祀,可以与生命的大源、自然界的母体,以及自己的祖先,保持适当的关系。
(四)协用五纪
协用五纪之意是调和阴阳,要用五纪。阴阳是指自然界的动力而言,其变化显示于天象,作用于人间,所以要由“天官”来观察及记录有关“岁、月、日、星辰、历数”等五纪的一切细节。在农业社会中,五纪直接影响人民的作息。
(五)建用皇极
“皇极”即是大中(至大谓之“皇”,至中谓之“极”),亦即最高正义或绝对正义的原则。这是整篇《洪范》的精神所在。人的社会向来极不单纯,在人际互动的过程中,各种有心或无意所造成的恩怨可谓层出不穷。因此之故,人人心中所期盼的正是“绝对的正义”。谁来代表天意而维持大中呢?当然是天子了。以下是一段精彩的描述: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1]
“天子”是天之子,相对的,即是“作民父母”,因为古人相信“天生烝民”(《诗经·大雅·荡》)。天子所推行的王道是以“大中”(绝对正义)为目标,亦即要让百姓对“善恶报应”这种正义要求得以实现。这无异于以政治来实践宗教的目的,欲使人间成为幸福之地。这种理想就是“永恒哲学”的表现。以此为理想,人民活在变化多端的世间,不会丧失行善避恶的信心,同时对美好的未来抱着希望。相对于西方的发展,中国古代的政教关系确实自成一格,颇有特色。“皇极”在九畴之中,正好居中。在此之后,所侧重的是后续效应。
(六)乂用三德
“乂用三德”的意思是治民要靠三德。“三德”是指:刚正不阿,以刚制胜,以柔制胜。这里所谈的是人际相处之道。正直是首要原则,接着就须妥善运用刚与柔,亦即刚柔并济。对顽强者,采取刚的策略,使他有所收敛;对柔顺者,则温和有加,使他增益信心。
(七)明用稽疑
明用稽疑的意思是一国之君若要明辨疑惑,必须使用各种方法。古代有卜与筮。卜是用龟壳卜卦,筮是用蓍草占卦。今日所谓的甲骨文,即是古代卜卦的遗迹。根据目前所有的甲骨文,我们已可断定夏朝历史之可靠性。
《洪范》内亦记载,古人遇到疑难时,除了使用卜与筮之外,其实还有三种更常用的方法,就是国君“自己”(乃心)多加考虑,接着与执行政务的“卿士”商议,然后还须与“人民”(庶人)大众商量。因此,合而言之,共有五法。如果全部使用,则采多数决(亦即五者之中,有三者相同则采行)。这是否表示理性的考量已经出现?当然,卜与筮所要询问的对象是天意。在古代民智未开时,天意对于民意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是,如果担心天意受到国君操纵,则古人也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亦即“上天的视听均来自小民百姓”的说法。由此可见,凡是与国家或大众有关之事,总是以谨慎为要。
(八)念用庶征
“念用庶征”的意思是人的思考必须根据外界各种现象。四季变化与气象,势将影响农作物之生产,随之也将影响人们的心绪与行动,进而干扰到社会与国家。因此,要仔细考察“雨、晴、暖、寒、风”,若是五者不能调顺,后果将是不幸的。在此有些观点涉及自然与人事之间的对应,有些阴阳家的倾向。不过,就人的言行无法脱离自然界的运作而言,此说仍有参考价值。
(九)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用五种幸福引导人行善,用六种困苦警戒人为恶。所谓“五福”,是指“寿、富、康宁、攸好德(亲近有德)、考终命(长命善终)”。所谓“六极”,是指“凶短折、疾、忧、贫、恶(丑陋)、弱(懦弱)”。这种说法是想以现世的遭遇来作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验证。这种观念既古老又朴素,与后来儒家与道家的思想大异其趣。譬如,孔子主张“杀身成仁”,就不会在乎这种观念;而老子认为“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也不会在乎这种观念。由此亦可反证上述“洪范九畴”之说,确实是十分原始的信念。
以上九大范畴,足以建构一个国家。其中从自然材质谈到人类属性,从政务规划谈到天象规律,然后推出至高理想——皇极,以此作为国家的指导原则,亦即人群组成国家是为了体现绝对正义。接着,由“三德”再到“稽疑”,由“庶征”推至“五福、六极”,以作为个人具体的报应参考。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像北极星一样的恒定之点,要将人生指向“大中”之体现。有此目标,人生才不至于失望与落空。
对古人而言,此一信念的作用无异于宗教的稳定力量。问题在于:如果“天子失德”,不但无法维持正义,反而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又会有何后果?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造成礼坏乐崩,天下大乱,然后才有“哲学的突破”,才有儒家与道家的立论与宣扬。我们稍后还会说明这一点。在此,所要接着探讨的是变化哲学。
《周易》:变化哲学 #
天地之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变化提醒人们:今日异于昨日,明日又将不同,甚至没有任何一刹那不在变动之中。如果无法把握变化的规则与方向,则将时时刻刻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我国古代有《周易》一书,又名《易经》,由其书名可知,是周朝有关“变化”的著作。据说,夏朝与商朝也有同类著作,分别称为《连山》与《归藏》。今日所知者,则为《周易》。
《周易》有“经”与“传”两部分。“经”是最早的资料,内容有六十四卦的卦象,以及每卦的卦辞与爻辞。据说那是周文王被拘禁时所作的。所以,后来有“《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经·系辞下》)的说法。所谓“中古”,即指周文王的时代;所谓“忧患”,即指文王为天下人而忧患。当变化转遽时,一切将趋于灭亡,还是可能变好或变坏呢?人类仔细观察自然界的变化,应该可以找出一些规则,那么至少可以顺着天时地利,安排自己的生活;这些规则与人生的具体处境,也有或深或浅的关联,那么何不由之找出趋吉避凶的方法呢?
《周易》的主体是六十四卦。每一卦皆由六爻组成,爻有阳爻(—)与阴爻(––)之分。由三爻组成的基本卦有八个,就是:乾、坤
、震
、艮
、离
、坎
、兑
、巽
。有一个简单的口诀是: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碗,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这八卦即是符号,用以代表自然界的八大现象,亦即依序是:天、地、雷、山、火、水、泽、风。一般所见的八卦图如下页图。依此图来观察每一卦时,要以中间的太极图为中心点,向外再由下而上,譬如,震卦是,艮卦是
。
由基本八卦再两两配合,就成为六十四卦了。譬如,“乾卦”是六爻皆阳,而“坤卦”则是六爻皆阴。每一卦皆有简单扼要的卦辞与爻辞,这些就构成了“经”的部分。
“经”之外,还有“传”,是最早的注释。“传”有十部分,又名“十翼”(翼为辅助之意),就是: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关于《十翼》的作者,一般认为是孔子的弟子数代相传的结晶,因为其中屡见“子曰”,并且基本立场是要人进德修业,成为君子。譬如,乾卦《象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卦《象传》说:“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周易》的基本原则,是观察自然规律以安排人的言行。自然规律是变化中有其不变,循环不已而永葆生机。因此,人要学会“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下》)。古代圣人制作这一部经典,目的是:“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系辞上》)希望能够了解天下人的心意,使大家和衷共济;能够成就天下人的事业,使大家安居乐业;能够决断天下人的疑惑,使大家充满信心。
《系辞上》有一段话对于《周易》的功能,作了中肯的描述:
“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2]
重点在于最后一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表面看来,人期待得到上天的助佑,但是这个天已经不再保障“绝对正义”。因此,人需要自求多福,由圣人(异于原来的天子)来设计一套卦象,借着掌握自然界的变化规律,配合古人一千多年的生活经验所凝聚的智慧,希望由此提供人们明确的指引,使自己“吉无不利”。而另一方面,则处处提醒人们进德修业是不可或缺的。六十四卦的各“传”,在标志吉凶时,总是留了一线生机,也就是:不可安于小成,也不必为小祸而失去上进的意志,因为变化是一直在进行的,只有把握主体自觉的行善要求,以日新又新的德行走向君子的目标,才是逢凶化吉的上策。于是,原本可能由变化带来的危机,一变而为转机,使人随遇而安,顺势而行,充分实现生命的创意与活力。
以下试举几个较常听说的卦,来稍加介绍:
(一)“否极泰来”
否卦是(下坤上乾),其象为地在下而天在上,两者不相交通,失去活力而没有出路。
至于泰卦则是(下乾上坤),其象为天在下而地在上,天必然要往上而地必然要往下,两者之交通也必然因生气蓬勃而畅旺无比。换言之,吉凶要看变化之可能性,有变化则机会大增。
(二)“剥极而复”
剥卦是(下坤上艮),其象为地在下而山在上,又是两者固定而不再交通。反之,复卦是
(下震上坤),其象为地在上而雷在下,雷必然要鼓动力量往上奋进,所以这是循环之新生的开始。
(三)“谦卦”
六十四个卦象中,只有“谦卦”是六爻皆吉,其卦为(下艮上坤),其象为山在下而地在上。明明是高山,却愿意隐藏于地下,如此谦虚,当然到处受人欢迎了。
(四)“既济卦”
第六十三卦为“既济卦”(下离上坎),其象为火在下而水在上,代表一切完成了(济为完成之意)。理由是六爻皆“当位”(由下而上,一阳一阴,完全无误)。同时,火在下而水在上,表示以火烧水,其功可成。
(五)“未济卦”
第六十四卦为“未济卦”(下坎上离),其象为水在下而火在上,这两者又是无法交通,并且六爻皆不当位,事未定而物未成,一切有待继续努力,甚至要重新开始。
由上述各例可知,《周易》是一部值得仔细省思与品味的作品,对人生哲理的启发也有随机指点的效果。即使仅就阅读而言,也有无可比拟的趣味。
中国哲学的特质 #
由前文对中国哲学起源的探讨,已经可以肯定中国哲学兼具永恒义与变化义,并且由此启发了先秦哲学家获得丰富的成果。在我们继续分别介绍儒家与道家之前,再就其特质作大概的描述。
以生命为中心的宇宙观 #
中国人认为整个宇宙是充满生命的,亦即宇宙中没有任何孤立的地区或物质。这种思想在西方属于较新的理论,称作“机体论”(Organism)。机体论是把整个宇宙看成一个有机体,而不是死的机械———西方近代科学的共同信念是“机械论”(Mechanism),认为宇宙是由物质拼凑而成的,有如一个组合的玩具,没有自身的内在动力,而是由外在的力量造成它的运动。
一个人如果研究科学,比较容易接受自然机械论,把自然当做机器来看待,如此才能加以区分研究。然而,用这种方法,研究了一部分却无法联系到另一部分,更谈不上整合为一体了。就以西医和中医来说,西医倾向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却不知道通过对脚的适当按摩,可以把头痛治好;而中医懂得利用这种方法,主要原因即是把人看做一个有生命的整体。事实上,人本来就是一个整体,西医的身体检查,会注意所谓的临界点,只要还没到达到那个指数,就会判断我们的身体没问题,但是一旦到达那个指数时,身体的情况可能已经很糟糕了。中医则会通过调理的方式,让我们的身体由保养而逐渐改善。
生命表现为一种力量和趋势,有时候一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很健康,其实正在走向严重的疾病。如果我们趁早察觉并对症下药,就能够调整方向;相反,如果把生命看做物质,用仪器去测量,现在没事就说没事,那么有一天真的有事的时候,恐怕已经太晚了。这就是把人看做有机体与机械的差别。
在西方来说,一直要到当代才出现机体论的思想[3]。中国古代是朴素的机体论,西方经过科学革命后所发展出来的,则是现代化的机体论。此二者仍有不同之处。现代的机体论的说法比较准确而精密;古代的机体论则往往是靠体验,借此肯定整个宇宙是相通的。譬如你家前面有一座山或没有一座山,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差异。山虽然是没有生命的物质,但是它可以对整个气流,甚至是一个人的心情产生影响。由此可知,大自然虽然是物质,但还是会对人造成影响,只不过有的影响是表面的,有的则是深层的。换言之,任何东西只要存在,都不会是毫无目的的存在。
中国人说“大化流行”,亦即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生命流行的场所,在其中,任何东西的生灭都与人有关。这种想法可以使得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变得比较亲切,因为我们看到任何东西,都会觉得它与我们不只是外在的关系,而是能与我们的生命互动的。正因为如此,中国哲学谈到人的时候,往往认为人与大自然不应该分开考虑,因为这不是两个不相干的领域。
中国哲学以生命为中心的宇宙观,是一种具有特色的想法,并且也符合西方现代物理学所推展出来的最新观念。
以价值为中心的人生观 #
宇宙万物的生命不断在变化,而人类的生命除了变化之外还有另一个特色,就是需要不断地实现价值,不能只是随着生、老、病、死的步伐,最后一切结束就停止了。
我们每天都应该要问自己:“我今天有没有比昨天稍微长进一点?在真、善、美这些价值上,有没有稍微提升一点?”或许有人会认为一天的变化看不出来,那么一个星期如何?一年如何?十年又如何?一个人总不能十年过了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孔子自三十而立以后,每十年都会有所成长———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4]。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式,亦即以价值为中心的人生观。人生不应该只是活着而已,而是要不断地实现价值。也就是说,多活一天就要有多活一天的效果,绝对不是白白活着。
所谓的价值,与人的自由有关。换句话说,没有自由选择的机会,就没有所谓的价值。我们要时常自问:“我要自由,作什么样的选择?”接着要问:“为什么我要作这样的选择?根据是什么?是否正确?”如果一个人选择的根据是来自外在的因素,那么它的力量可能不够,因为一旦外在的条件改变或消失,就不见得要坚持原来的选择;反之,如果选择的根据是内在的因素,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这是出于内心对自己的要求,促使自己去实现更高的价值。
存在与价值可以统合于超越界 #
存在就是活着,而价值是活着所要追求的目标。此两种需要合而为一,合一之处则在于超越界(Transcendence),也就是儒家所说的“天”或道家所说的“道”。“超越界”是很难解释的一个名词。简单来说,与超越界相对的称为“内存界”(Immanence)。这两个词可以说明一切的存在。从人的角度来看,所有我们可以经验到的、思考到的,全部都是内存界。换言之,我们活在世界上,理性与经验所能掌握的范围,包括宇宙万物,统统属于内存界;人类的各种变化、各种花样、各种细致的情感,也都属于内存界。由此可知,内存界简单地说,就是大自然加上人类社会。
然而,大自然与人类都没有必然的理由可以存在,宇宙有开始也有结束,人的生命则更为短暂。换言之,内存界并无法证明与保证自己的存在。但是它居然存在了!因此我们要问:“它凭什么存在?”答案就是超越界。
两千多年以来,西方哲学不断在探讨如何追求真正的智慧,最后产生了一个基本想法,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Why is there something rather than nothing?)”这句话在西方来说,是最深奥的一句话。当一个人问这句话时,表示他在追求形而上学最后的基础。举例来说,“我”为什么存在?有生有死的我,到底凭什么存在?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这是因为有一个超越界使“我”此时可以存在。
每个人都有形而上学的需求,这是出于自然的冲动,因为一个人要知道这个答案,才能活得有意义。活着绝对不是吃饱、睡觉,然后慢慢成长而已,这些都只是每天变化的过程。人活着就要问:“我的活着是一个‘存在’吗?它有基础吗?”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要谈超越界。
孔子为什么要谈“天”?老子为什么要谈“道”?孔子两次遭遇危险的时候,都毫不迟疑地诉诸于天[5],这个“天”就是超越界;老子谈“道”,便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五十六章)。这指的就是超越界。我们如果对“天”与“道”没有深入了解,或不曾与它建立关系的话,人生根本只是一场空。我们所谈论的超越界,是超越一般宗教之上的,它基本上是一种信仰。信仰不等同于宗教,却是宗教的核心。有关这一点,请参考本书第五章《宗教与永恒》。
结论:使传统智慧再现生机 #
本章重点置于中国哲学的起源部分。至于特质部分,只是略谈一个大概,因为后续二章所谈论的儒家与道家,可以充分印证此处所略谈者。那么,儒家与道家如何在此一起源之后开展出来?我们今日又能由此一起源学到什么?
首先,古代的政教合一结构,使得“天子”的角色成为天与人之间的中介。天子失德之后,天的概念立即产生变化。我们且以最扼要的方式加以说明。
由功能的角度来看,“天”在古代扮演了五种角色,就是:主宰之天、造生之天、载行之天、启示之天,审判之天。[6]其中,主宰之天一直受到肯定,譬如历代帝王沿用“天子”之名,到了清朝,皇帝仍在诏书中说“奉天承运”。但是,造生与载行应该体现的是“仁爱”,而启示与审判应该体现的是“正义”。《周易》讲求变化之道,目的在让人活得有希望,无异于侧重“仁爱”;《尚书·洪范》标举永恒理想,所揭示的自然是“正义”了。
但是,随着天子失德,天下大乱,出现两大危机:造生与载行之天由于不再表现仁爱之德,而变为“自然之天”;启示与审判之天由于不再保障正义之德,而变为“命运之天”,这两种观念,亦即以天为具象的自然,以及以天为盲目的命运,在春秋时代开始蔚为流行。这是一个危机,既不能由自然现象的变化中看出超越的理想,又不能由人间复杂的遭遇中发现正义的原则,人群的未来还可设想吗?
孔子的志业在于把人的命运转化提升为使命,再将它上溯于天,重新为“天命”下定义,亦即让人人自觉其内在向善的力量,经由择善固执而走向至善,以符合天命的要求。老子的志业在于为自然界找到基础,而那是无从名之的超越界,勉强可以称之为“道”,“道”产生万物并且在万物之中,但是它又不受万物变化所影响。于是,人的精神世界重新得到无限提升的机会,可以与“道”为友,自在逍遥。有关儒家与道家的探讨,请见后续第二、第三章。
今日回顾中国哲学,不是为了怀古或念旧,而是要借重古人思想的完整架构,就是兼顾永恒与变化的双重要求,使自己既可因为永恒信念而安身立命,又可因为变化之理而勇于创新。如此双轨配合,人生方可动静得宜,收放自如,并且在每一个当下皆有充实之感。如果进而领悟儒、道二家的精彩见解,不是知性领域的莫大快乐吗?
[1] 此段文字的大意是:不要偏差不要倾斜,要遵守先王的正义;不要有所爱好,要遵守先王的大道;不要有所厌恶,要遵守先王的正路。没有偏私没有朋党,王道是宽广的;没有朋党没有偏私,王道是平坦的;不要反复不要偏执,王道是正直的。如果有了这种标准,大家就有一致的归向了。又说:用大中之道颁布教言,作为经常的守则,以顺应上帝。所有的人民,尽量说出好的意见,作为教训,作为行动,就能逐步获得天子的光荣。所以说:天子做了人民的父母,为的是使天下有一致的归向。
[2] 这段话的大意是:圣人制作了六十四卦,观察卦爻之象而撰写相关的系属文辞,以说明吉凶的出现,经由阴阳刚柔诸爻的相互推移而生出各种变化。所以,吉凶是表示外在的得失;悔吝是表示内在的忧虑;变化是表示进退取向;刚爻柔爻是表示昼夜的阴阳现象。六爻的变动,体现了天、地、人的活动规律。所以,君子平居时所考察的,是《周易》各卦承接转化的次序;闲暇时所玩味的,是爻辞的内在含意。所以,君子闲居时,观察卦爻之象而玩味卦爻之辞;决定行动时,观察卦爻象的变化而玩味卦爻辞的占筮,这样就可以得到上天的助佑,从而吉利无比。
[3] 1900年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提出“量子论”,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1927年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提出“测不准原理”,至此西方才提出机体主义的哲学。
[4] 本段话出自《论语·为政篇》,其中“六十而顺”,不再采用一般所谓的“六十而耳顺”。理由是:一、孔子自述的六个阶段都是直接以“动词”描写修行的进境,不宜有例外。二、顺天命与孔子生平事迹完全相应,耳顺则无合理解释。三、敦煌石经的版本是“六十而顺”,无耳字。四、孟子私淑孔子,谈到“顺天命”,并且在宣称“舍我其谁”时,正是想要顺天命;除此之外,他也未曾提起耳顺。相关讨论请参见本书第二章。
[5] 孔子这两次谈“天”分别记载于《论语》的《述而篇》与《子罕篇》,解释如下:(一)《述而篇》:“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孔子说:“天是我这一生德行的来源,桓魋又能对我怎么样呢?”桓魋为当时宋国的军事统帅。当时孔子五十九岁,是其生命成长阶段知天命之后的顺天命时期,因此遇到生命危险,立即诉求于天。(“孔子的生命成长阶段”请参见第二章。)(二)《子罕篇》:“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孔子被匡城的群众所围困,他说:“周文王死了以后,文化传统不都在我这里吗?天如果要废弃这种文化,后代的人就不会有机会学习这种文化;天如果还不要废弃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6] 意思是:(一)天是自然界与人间的至高主宰;(二)天造生了自然界与人类;(三)天继续载行着这一切;(四)天启示了人间的善恶原理;(五)天将审判善恶,并且赏善罚恶。有关这五种“天的角色”的说明,参考了《诗经》、《尚书》、《周易》、《左传》等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