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_儒家的风格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常认为中国近代国势衰弱的原因之一是儒家思想。1919年的“五四运动”,就以“打倒孔家店”为口号,好像只要消灭了儒家,中国就会走向光明的未来。

由于年深日久,中华文化在历史上积淀了一种所谓的“深层结构”,以致无论是否改朝换代,中国人基本的思想模式与行为习惯其实已经僵化了,而造成此一僵化的罪魁祸首,自然非儒家莫属了。儒家即使是受到曲解与误用,也应该有它本身的特殊条件,才会促成这种令人遗憾的结果。譬如,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使儒家成为统治者手中的“术”,是可以用来安邦治国的工具。问题是,正如清末谭嗣同所指出的:“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这充分说明了荀学的影响之深之广。回顾过去的中国历史,试问:作为主导的,是孔子与孟子所推崇的“仁政”,还是秦始皇那一套作风?亦即不外乎“阳儒阴法”而已。试问:社会上所推行的儒家,是合乎孔子与孟子的理念,还是以荀子的思想为依归?别忘了,代表法家的韩非与李斯都是荀子的学生。

把箭头指向儒家时,立即面临两个盲点。一是如果儒家造成近代中国的困境,那么过去两千多年里的某些顺境,如汉唐盛世,是否也要归功于儒家?二是近年许多学者讨论“现代化”议题时,认为儒家对东亚现代化的助益,可以类比于基督新教的伦理观对欧美现代化的影响。如此一来,儒家又成了现代化的功臣了。事实上,这一类说法都过于简化,把儒家当成“解围的神明”(Deus ex machina),亦即遇到难题就用它来解释,而忽略了它本身精彩的学理。我们将以孔子思想为主轴,说明儒家的风格。

人文精神的觉醒 #

孔子是春秋时代(公元前722—前481)的人。在此之前,中国已历经夏朝(约四百多年)与商朝(约六百多年),现在到了周朝(西周与东周共八百多年)的后半段,再接下去则是战国时代。孟子(公元前372—前289)与荀子(约公元前313—前238)都是战国时代的人。

孟子描述春秋时代的状况时,指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滕文公下》)这种天下混乱的局面,以《论语·阳货篇》中的一句话来说,正是“礼坏乐崩”。

礼乐安定人间秩序 #

礼乐,对古人至为重要。周公的政绩在于“制礼作乐”,孔子一生皆以周公为学习的楷模,正是因为礼乐既可以安定人间秩序,又可以协调人际情感;若无礼乐,则国家难以存续。但是,礼乐现在崩坏了,眼看社会陷于危机之中,孔子能做什么呢?他一生的努力,无论在政治、教育及生活领域,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承礼启仁”。

譬如,所谓“礼坏乐崩”,其意是指礼与乐只剩下表面的形式,而丧失了实质的内涵。大家行礼如仪,奏乐如常,却忘记了内在的情感基础。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篇》)礼当然不只是玉帛的陈列,乐当然不只是钟鼓之演奏。孔子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篇》)在此,“仁”是指真诚的内心情感而言。少了这一份真情,能用礼与乐做什么?不过是虚伪的文饰而已。“仁”是孔子的核心理念,其内涵极为丰富,稍后会有详细讨论。

孔子揭示“仁”这一理念的用意,其实并不复杂,就是要启发每一个人觉察自己内心有一种“自我要求”的力量,亦即要求自己主动自发地“行善避恶”。即使礼乐不再生效,人们也可以因为自我要求而遵循社会规范与保持人际和谐。道德价值必定出于主体的自觉,人文精神随之觉醒。后代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说法虽然过于夸张,因为孔子自己说过:“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篇》)亦即我(在此是指每一个人)想要行仁,立刻就可以行仁;但是以这点而言,孔子无疑可以作为万世师表。

人性向善论 #

我们小时候念《三字经》,一开头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句话的后半段是孔子说的[1],但是,谁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呢?孔子没说,孟子也没说,荀子明白主张“性恶”,更不会说了。原来这是宋代哲学家的杰作。

我们先不谈哲学史上的复杂问题,只就这句话来看,立刻可以察觉“人性本善”的概念有两大盲点:一是在经验上缺乏佐证。试问每天电视及报纸的新闻中不是充斥着各种罪恶行径吗?有谁是本善的?如果“本善”是指出生时原本是善的天性,一进入社会就被污染了,那么,试问组成社会的成人不也是本善的吗?若把责任推到过去,那么过去从第一个人出现以来,不也是本善的吗?当然,我们同意人性非常复杂,而“本善”只是描述其主要特质,用以区别人与禽兽之别。但是,为了区别人与禽兽,不可说一边本善,另一边本恶,因为禽兽根本没有善恶问题。只可以说“人有可能行善”,而禽兽与善恶无涉。既然如此,何必用“本善”来混淆视听?

第二个盲点是:善与恶都是价值上的概念,而任何价值之呈现,皆以“自由选择”为前提。那么,试问:在一个人尚未有能力作自由选择的年幼阶段,如何可以说是“本善”?然后,一个人成长到可以自由选择的时候,这种自由必然是同时向着善与恶开放的,亦即任何自由的行动都可能导致善,也同样可能导致恶。如此一来,说“本善”只是一句空话而已,无法通过逻辑的检验,亦即:善以自由为其前提,而自由这个前提又无法保证人一定会行善。因此,从逻辑角度来看,人性本善无法成立。

向善而非本善 #

批评“人性本善”的想法,是为了回归孔子的哲学立场。依我们对《论语》的研究,可以肯定孔子的观点是“人性向善论”。以下试加说明之。

首先,人的特色在于自由,自由是一种动力状态。其形式是以“知、情、意”的结合为前提,譬如,我知道某事是对的,我喜欢做某事,以及我选择做某事,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至今仍是一个难解的奥秘,而三者配合起来所提供的机会,就是自由得以运作的条件。我所说的“向”,就是指“自由”而言,它是由真诚所觉察的内在力量,要求我去实践“应该”做的事。应该做的事,即称为“善”,这一点稍后会再加以解释。

那么,为何说“向善”?因为知道什么事应该做,并不保证真的会去做,否则自由岂不是假的?不过,虽然人有自由,当他选择不做该做的事,或者选择做不该做的事时,内心仍会有“不安”或“不忍”的感受。这正是儒家思想的关键所在。自由加上不安或不忍,就是向善。如果进而质疑:是否每个人所不安、不忍的情况都一样?答案是“都不太一样”。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从相近到相远,就是不能说“相同”。既然如此,人性安在?

事实上,“向”字就肯定了每个人的不安、不忍,必有程度强弱之异。一个人从小生长在幸福家庭,看到别人的小灾、小难很容易于心不忍;反之,一个人从小饱经忧患,就可能非要碰到悲惨至极的人,才会于心不忍。就他们都“可能”不忍来说,可知都是属于“人”的一类;就他们不忍的情况有差异来说,可说是“向善”而非“本善”。这里的关键在于“真诚”。许多时候,我们看到人情险恶,人间犹如丛林,那是因为人们忽略了内心真情,再一路走偏,愈陷愈深。就像孟子所谓“牛山之木”(《孟子·告子上》)的比喻,一座草木盛美的山,如果“旦旦而伐之”,每天每天地去砍伐它,最后成了寸草不生的秃山。但是,每一座山原本都有“可能”长出花草树木的!换言之,对人而言,性即向,向即性,所向者就是善。

善: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 #

其次,究竟什么是“善”?许多西方学者认为:善是不能定义的。我们不必勉强下定义,但是可以由大家使用“善”这个字时所指为何,来描述其功能性定义。自古以来,一谈到善,大家都会想到“孝、悌、忠、信”。那么,这四种善有何特殊之处?有的,就是:都在于“一人与他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无父母,如何孝?无兄弟姐妹,如何悌?无上司老板,如何忠?无朋友,如何信?因此,我们可以清楚描述“善”为“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孔子所谓的“仁”,在字形上是“从人,从二”,亦即“二人为仁”。若是孤独一人,则没有行善的机会。因此,儒家没有关起门的圣人。儒家的社会关怀,亦由此得以肯定。

不过,如此一来,人与动物或与神明之间的任何作为,都不能称为“善”吗?答案是“不能”。一个人爱护动物,如果可以像“孝忠信”一样地称为善,那么显然不是孔子的想法。《论语·乡党篇》有一段话说:“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我在解释时指出:马棚烧了,可能受伤的是车夫、马夫、工人等身份较卑微者,而孔子并无阶级意识,只是以平等态度来关怀所有的人。至于马,在古代属于财物,再怎么贵重,也不能与人相提并论。至于后来孟子所批评的“率兽食人”[2],更是掷地有声的见解。因此,善不可用于人与动物之间。

至于人与神明之间的关系,由于古人相信“人死为鬼”,所以对神明自有一份像对待祖先的情感,但是具体的做法则是“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篇》)这句话的意思是“专心做好为百姓服务所该做的事,敬奉鬼神但是保持适当的距离。”由此可知,忽略眼前老百姓的需求,而过度供奉鬼神,显然并非孔子之意。孔子主张对鬼神要孝敬,但是说到“善”,仍以“人与人之间”为其范围。

“仁”字在《论语》中,首先与一个人的“真诚”有关。有真诚,才会自觉;所自觉的,是自己与别人之间应有何种适当关系,此即“感通作用”,可称为“恕”,意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篇》),只有将心比心(恕字的结构是“如心”),肯定别人与自己是平等互动的,才会出现真正的尊重,就像康德所说:“不能只以别人为手段,而不同时也以别人为目的。”这种人文主义,不但是普世价值,并且指出了人生的康庄大道。

“仁”字有三义,皆与“人”有关。孔子正是以“仁”来照明: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

(一)人之性

以人之性而言,只要真诚(因为若不真诚,就是伪装,成为假人),就会觉察内在向善的力量是源源不绝的,好像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无论老鹰如何啄食,他的肝脏总是生生不已。《易经》所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是来自此一人性的自发力量。

(二)人之道

其次,以人之道而言,《中庸》说的“择善而固执之”,正是人生的正途。有关人之道,在《论语》中,弟子问仁之处,孔子的回答就是因材施教,指出如何择善的方法。我们稍后也将针对这一点,详细讨论择善的具体考量以及正确的固执态度,同时,更要进一步就孔子的价值观来说明人生的上进阶梯,是要努力走向至善之境。

(三)人之成

在人之性与人之道之后,“仁”字还指涉了人之成。人之成即是人生目的之完成。孔子声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3](《论语·卫灵公篇》)杀身即是死亡,即是生命的毁灭,为何居然被视为“完成了仁的理想”?因为人生难免一死,而死亡并非结束,而是达到了目的。这样的生死观,显示了其中有深刻的宗教信仰,亦即孔子对“天”(超越界)有他个人的信仰,所以无惧于世间的患难与死亡。关于这一点,也将在最后稍作说明。

择善固执论 #

择善的前提 #

若要择善,首先必须分辨善恶。但是,分辨的标准何在?如果标准是由社会人群、风俗习惯、法律规章所定,那么它显然是相对的。凡是外来的标准,都难免因时因地而改变。那么,内在的标准呢?行动者个人可以决定善恶吗?如果我们记得“善”的界说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就不能忽略个人以外的他人。因此,善恶显然也不能由个人自己去决定。由此看来,我们陷入两边为难的处境。儒家如何解决此一问题?

第一步,分辨善恶,方法有二。一是先天的,称为“良知”;二是后天的,称为“习知”。

何以人有良知?良知又有什么内容?关于前者,儒家是由人的“生理、心理、伦理”三重结构,去说明人的心对于父母的遭遇,会有“安不安”与“忍不忍”的反应。换言之,由于小孩子受父母养育,内心对父母自然感恩。这种“自然状态”不必去学或去教,所以称为“良知”。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孟子·尽心上》)至少就“爱亲”而言,可以视为良知的主要内容。

但是,“爱亲”只是心中的感受与趋向,若要付诸行动,实现出来,则需要学习。因此,光靠良知,就像光靠善意,做出来的方式与结果,可能令人不满。何况,人类社会是群体共存的,所有的行为规范都是渐次形成的,没有人可以光靠良知而成为善人的。

所以,儒家重视“习知”。以标榜良知的孟子为例,他竟然注意到“舜”的情形。舜原是深山野人,后来“闻一善言,见一善行”,靠着“闻见”,才促使内心自觉,引发丰富情感,“沛然莫之能御”[4]。(《孟子·尽心上》)当然,舜原本就有“良知”,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具体上如何实现良知的要求,则需要依赖后天的学习。

孔子向来强调“学习”的重要。学习的内容除了传统的典籍(诗、书、礼、乐、易)与立身的技能(礼、乐、射、御、书、数)之外,还须向老师请教。可以自己学习的,是一个社会既成的伦理规范;向老师请教的,则是个人特定的处境所要求的因应之道。因此,许多学生“问仁”、“问孝”、“问知”、“问忠”等等,而孔子的回答各不相同。我们美其名为“因材施教”,事实上,老师若不因材施教,哪里有资格称为老师?学生如果以“标准答案”为自己的指针,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可有可无,没有任何独特的生命了?

因此,若要择善,必先知善;而知善以“良知”为源头,以“习知”为开展,然后可以推到下一步,就是具体上如何择善。

择善的方法 #

择善必须考虑三项因素:(一)内心感受;(二)对方期许;(三)社会规范。既然“善”是指“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那么自然要注意行动者自己、行动相关的对方,以及社会大众所接受的规范。

原则很清楚,具体情况却可能十分复杂。譬如,一个小孩想要实践孝道,以示对父母的感恩。父母期望他赚大钱。那么请问:小孩是否为了孝顺父母,满足他们的期望,而去抢劫?当然不能,因为抢劫是违背社会规范的行为。小孩如果没有读过书,又不知法律,结果出此下策,成为罪犯,这时我们会认为他是坏公民,但不会认为他是坏儿子。“儿子”是专就“父母”而言的,只要父母认定他是好儿子,天下人皆无话可说,要说也只能说父母不知好歹,不会责怪儿子。但是,就社会而言,任何人都是公民,犯法就须坐牢,不管他是不是好儿子、好丈夫、好朋友等等。

上述例子说明了外在规范可以维护社会群体的安定与和谐。但是,光靠遵守社会规范,而不顾父母的期望,则未必是好儿子。譬如,有些人移民美国之后,按照美国社会的规范,把年迈的父母送到养老院去。这样的行为固然合法,但是却不符合父母的期许,当然不能说是好儿子了。《推手》这部电影对此有详细而深入的描写,可以说明择善时,需如何考虑相关对方之期许。

然而,单单注意外在规范与对方期望,仍有缺失之处。因为任何道德价值都有“主体性”,都会在行动主体的心灵世界产生一定的效应;换言之,行动必须与内心感受互相呼应,否则难免形成表里不一、形式主义,甚至演变成乡愿(表面媚俗而心中毫无理想的“好好先生”)。孔子说:“乡原(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篇》)因为人之大患在于虚伪,不诚无物,最后人格分裂。

本章一开始谈到礼乐能安定人间秩序时,曾提过孔子特别强调:“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若是一个人缺乏内心的真诚感受,礼乐对他又有何意义?一切都是在表演、作秀,只是浪费生命而已。唯有真诚的人,才可能实现道德价值,行善避恶。一个因为真诚而犯错的人,绝对要比一个因为虚伪而立功的人,更值得大家的敬佩。因为前者既然真诚,那么在发现自己犯错之后,必然诚心悔改,改过迁善,成就真正的品德。

那么,如果在考虑社会规范、对方期许与内心感受时,发现三者互相冲突,又该如何取舍?譬如,以抢劫表示孝心,当然不可为。对方的期许远超过自己内心的感受时,也不宜过度勉强。理由很简单:第一,社会规范往往是最低限度的道德要求,我们没有理由违背,为了小的善而犯了大的恶,以致伤害群体的和谐。第二,对方的期许固然重要,但是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及彻底满足对方的期许,何况对方也可能因时、因地而改变期许,结果则是我们自己疲于奔命,甚至忽略了生命中其他方面的责任。第三,真正不可避免的是内心感受,“求其心安”之意即在此。若不能忠于自己的良知,其他一切都是空话。

从择善到固执 #

若是内心感受、对方期许、社会规范三者互相冲突,则以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为最后凭借,亦即孟子所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尽心上》)这是基本原则,然而人生的问题并非一次选择就可以定案的,因此我们又须继续思索。

关键在于:生命的本质就是变化与成长,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表示努力永无止境,否则终究难免陷入困局。譬如,原本交往密切的朋友,经过一段时日的分离,感情自然生疏。人与人之间的适当关系,每天都在慢慢变化,如果当事人自己粗心大意,遇到必须选择行动时,就很容易犯错了。

因此,随着择善而来的要求有二:

(一)经常反省自己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

曾子所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5](《论语·学而篇》)即是例证。若是缺少这种功夫,连“善”都分辨不清楚,行为自然不易适当合宜了。

(二)经常以行动保持人我之间的适当关系

这一点在今天人际交往又快又多的情形下,特别值得注意。因此,首先必须分辨:在我一生中,哪些人最为重要?于是,家庭亲人,从父母、夫妻、子女、兄弟姐妹,再到朋友、同学、同事等,就列出一张表了。其次,有些关系是以天生的血缘为基础,恒在而稳定,使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向外建立新的关系,求得人间各种成就。这时所要考虑的是本末轻重。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篇》)第一句是原则,第二句是变通。只重原则,则个人生命可能受到限制;只重变通,则又容易忘本。如何兼顾呢?试举一例说明。

我的母亲在五十岁时因病而半身不遂。我当时忙着努力自己的工作,为了成家立业,出国念书,回国教书,直到领悟儒家的哲学,才明白孝顺的重要,如孟子所说:“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万章上》)孝顺是善行之一,那么我如何实践呢?我内心有强烈的感受想要表达,但是母亲的期望如何?也就是:我该怎么做,才能使母亲快乐?

我一向心直口快,有了问题非解决不可。于是当面请教母亲:您希望我怎么做?母亲沉吟不语。我随即提议:往后增加奉养父母的生活费,如何?她说:钱再多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花。的确,她每天躺在床上,日常生活的要求极少,对于金钱也就不大在意了。我再提议:物质方面既然无效,精神方面呢?譬如,古人说“扬名声以显父母”,也是孝顺。母亲说:你扬名声固然很好,但是别人又不知道我是你的母亲。的确,除非在熟识的朋友中得到肯定,否则名声无异于过眼云烟。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穿着锦衣,白天才有光彩;富贵之后,乡亲的赞美也最值得安慰。

然而,我的孝心竟无表达的机会吗?母亲想了一想,最后说:“你要让我快乐,就陪我打麻将。”于是,每逢周日,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我就回家陪父母打麻将去了。这种家庭麻将既可满足母亲的期望与我的内心感受,又不至于违背社会规范,因此成为我尽孝的途径。

上了牌桌,看到母亲忘记自身的病痛,精神大振异于平日,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终于明白儒家的智慧。这是通权达变,天下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因此任何伦理规范都会有些弹性,只要自己有此心意,同时又不影响社会大众的和谐生活,何必拘泥于固定的教条呢?

我举个人的例子来说明,是想指出:善恶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行动者的动机,以及他与相关对方的关系是否得到适当的发展。想不到“打麻将”居然成为我个人尽孝的途径。我的途径未必是别人可以效仿的。因此,每一个人都须学习及反省,以便找到自己尽忠、尽孝、尽义、尽礼等途径。

固执与变通 #

择善之后,还要固执。固执就是坚持原则,绝不妥协。但是,前面在谈“择善”时,一再强调通权达变,现在又如何自圆其说?答案是:固执所坚持的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而不是行为的外在表现方式。譬如,我坚持对父母的孝心,但是表现方式却要依实际情况而定。择善是针对具体表现方式而言,固执是针对内心感受而言,两者相辅相成,并不矛盾。

孟子遇到类似的挑战。有人问他:“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离娄上》)古人的礼规定叔嫂不通问,那么嫂嫂不幸落水时,做小叔的能否伸出援手?若孟子说不可,则未免太狠心,不像平常倡言仁义的样子;若孟子说可以,又显然违背当时的礼教。看似左右为难,其实十分简单:任何女子落水,我都应该伸出援手,救人第一。如果嫂嫂落水而坐视不管,简直就是豺狼野兽,毫无人性了。

孟子强调“执中”,“执中”与“执一”不同。“执一”是“举一而废百”,因噎废食。“执中”,则是“有权”,要权衡轻重,以便选择合宜之途。人性是向善的,所以人心会对别人的遭遇,感受不安与不忍。接着需要行动,以便化解不安与不忍。这就是择善了。固执的意义并非顽固不知变通,却是“勇于实践”。任何实践都需要勇气,在道德领域更是如此。没有勇气,当然谈不上坚持什么原则了。

孔子认为人性虽然向善,但是长期而有恒的行动显然才是成为善人的必经之路。他说:“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6](《论语·述而篇》)所谓“有恒者”,正是有恒于行善之人。何以需要有恒?他的比喻生动自然。他说:“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论语·子罕篇》)有的树苗长高了,却不开花;有的开花了,却不结果。如果不到结果的程度,这棵树苗的存在实在是浪费了。人的生命亦然,不能坚持行善避恶,就是为德不卒,活着就是侥幸,没有意义可言,十分可惜。

孔子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篇》)天气真正冷了,才会发现松树与柏树是最后凋零的;一般人在平常的日子看不出善恶,一定要到“造次、颠沛”(《论语·里仁篇》)[7]时,面临重大挫折与困难时,才知道谁是小人,谁是君子。我们常说:“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正是因为考验之严苛,才凸显出人格的特质。朋友来往,也只有在患难时,才看得出真正的交情。

为了达到这种要求,孟子提议“集义”与“养气”。集义是指:做任何事,不论大小,都须符合内心的指示,不必在乎外在的评价或得失。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浩然之气”。他的描述令人神往。“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何以如此?因为人的内心充满自信,俯仰无愧,坦荡荡无所求于外,自然觉得一股力量支持自己,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集义与养气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就可以体会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是指内心自有主宰,自得自信,无待于外,可以超越于名利权位、成败得失之上,显示自由的境界。“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是指回归内心,看见自己一向忠于指示,行善避恶,符合“向善”的天性,不愧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快乐由此源生。事实上,孔子与颜渊的“快乐”也都是相同的,就是:努力实践自己该做的事,不去计较其他问题,由此所生的自得之乐,可以维持终生。

至于“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是说:若要实现人之向善本性,就须努力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既考虑自己的感受,又注意对方的期许,然后选择的行为方式,虽不中亦不远矣。在此,“强恕”二字,也有坚持、固执、勇敢的含义。由择善到固执,确实是儒家所主张的人生正途。

儒家的价值观 #

在探讨了“择善固执”的道理之后,我们还须明白儒家有一套完整的价值观,可以作为人生的蓝图。以下我将充分引用儒家的资料来描述,因为它代表了我十多年来的研究心得。若在阅读上感觉压力,仍请耐心坚持下去。

价值观是人在自由抉择时所呈现的,环绕着“自我”的生命而展开。自我在生命的不同阶段,会选择不同的价值。所谓不同阶段,大致有三:一是以自我为中心,顺着本能的需要,表现为生存与发展;二是注意自我与他人的互动,讲究礼法与情义;三是超越自我,走向无私与至善。儒家价值观一方面肯定这三个阶段,另一方面强调由下而上的提升。以下分别说明之。

自我中心阶段:生存与发展 #

首先,古人的一般观念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这是常识,也是基于经验的观察,更是人的本能需要。儒家并不反对人的生存本能,而是要增益其内涵。孔子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卫灵公篇》)好色是本能,好德则须教育与工夫。他又提醒人们血气造成的问题,要以“色、斗、得”(《论语·季氏篇》)为戒。孟子遇到齐宣王时,后者也坦白承认自己有三大毛病:“好色、好勇、好货。”(《孟子·梁惠王下》)这与孔子的劝诫正好相互呼应。

本能的过度扩张固然不好,但是本能的适度满足却是不可或缺的。孟子说:“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王道必须建立在妥善的经济规划上,初步目标是“五十者衣帛,七十者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出处同上)。即使是孔子,也需要最基本的生活条件“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论语·述而篇》);颜渊再怎么清苦,也需要“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论语·雍也篇》)。他们与一般人的差别在于:“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篇》)。

什么是道?简单说来,就是在价值上不断向上提升的过程。儒家的价值观十分明确,所以遇到抉择时不会犹豫。孔子谈到政治时,认为对于百姓,要依序“庶之,富之,教之”(《论语·子路篇》),就是繁殖人口,增加生产,再进展到教育。孟子说得更直接:“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上》)人如果吃饱穿暖,每天安逸生活而没有接受教育的话,就与动物相差不远,因此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在于“教”。教的第一步,则是有关“发展”的原则。

所谓“发展”,是指个人在社会上的成就,富贵可以作为代表。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相对于此,“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论语·里仁篇》)他本人并不反对富贵,他说:“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篇》)[8]只要手段正当,不妨各逞其能。然而,人间富贵无法脱离政治环境;国家有道,正人君子才能出头,否则大有问题:“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篇》)“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篇》)

然而,有道与无道的判断标准何在?在客观上不易认定,譬如孔子与孟子都曾周游列国,求为可用,最后都难免于失败与失望。因此,思考的焦点回到自己身上,提出“见利思义”(《论语·宪问篇》),“见得思义”(《论语·季氏篇》)的原则。国家有道、无道可以姑且不论,因为“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9](《孟子·告子上》)就是强调个人的处世态度必须坚定,由此作出价值判断,譬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0](《论语·里仁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篇》)小人是凡民,所关心的是“利、土、惠”,即利益、产业、利润这些个人的所得;君子是上进之人,注意“义、德、刑”。在此,“刑”可以理解为下一阶段所谓的“礼法”(规范);而“义、德”则属于“情义”的范畴了。

人我互动阶段:礼法与情义 #

人与人互动时,不能没有行为规范。最基本的要求是“法”,较高尚的安排是“礼”。儒家兼顾二者。孟子说:“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离娄上》)他认为善与法是相辅相成的。孔子则重礼而轻法,“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1](《论语·为政篇》)合而观之,礼与法可以并称,都是教育的初步内容。

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篇》)立身处世,不能不知礼。在有关“好礼与好色孰重”“好礼与好食孰重”(《孟子·告子下》)这两个问题上,孟子的立场很清楚,是礼胜于食与色。子贡想要省去祭祀时的牺牲,孔子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佾篇》)[12]礼不是物质或财货可以替代或衡量的。如果礼出了问题,像季氏“八佾舞于庭”,孔子就会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篇》)[13]因为人间秩序与分位大乱,国家也将陷于覆亡。孔子谈到“益者三乐”时,说:“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论语·季氏篇》)[14]其中以“节礼乐”为首。他对颜渊说:“克己复礼为仁”,又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篇》)可见殷切叮咛之意。不仅如此,许多品德如果少了礼的节制,将出现后遗症。譬如:“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15](《论语·泰伯篇》)

不过,礼不只是典礼仪式或教条形式而已,它必须植基于一个人内心的情感,亦即“仁”。如前所述,“仁”是自觉与感通,自觉是指人自觉为道德实践的主体,可以抉择而且必须为自己的抉择后果负责。感通是指人体认自我与他人之间,有密切而对等的关系,由此开展出情与义。

这个层次的特征是尊重别人与要求自己,由此可以促使人际关系安定和谐。孔子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论语·卫灵公篇》)又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16](《论语·子路篇》)这两句话表示天下各民族的人心都是相似的。

他的学生引申说:“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篇》)由此可见,礼法与情义是人类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

情义的位阶较高,因为它是出于人性并且是礼法的内在依据。孔子说:“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篇》)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17](《论语·卫灵公篇》)。这个“义”兼指内在自觉该做之事及外在合宜的行为方式。《大学》有云:“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由此可知,每一种角色都有预定要达成(“止于”)的目标。情义因角色而有不同要求,因此首要原则是“恕”,不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且“推己及人”,处处设想人我之间的适当关系应该如何安顿。

超越自我阶段:无私与至善 #

孔子与子路、颜渊谈到志向时,提供了颇有深意的参考架构。子路的志向是:“愿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这是重视情义胜于财物。颜渊期望自己“无伐善,无施劳”。这是化解自我的执著,朝着无私的目标前进。孔子呢?他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篇》)[18]这就更进一步,以无私的努力为过程,希望达到至善的效果,就是天下大同。

孔子对颜渊的评价高于子路,是因为他以无私为努力目标。“无私”除了从“恕道”出发,是人人可以效法的之外,常常需要特定的凭借,才能得到印证的机会。譬如,在儒家的描述中,圣王或贤相的作为比较能显示这种成就。孟子认为,文王发政施仁,必自“鳏寡孤独”(《孟子·梁惠王下》)四者着手。“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孟子·离娄下》)这种“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情怀,特别容易在统治者身上表现出来。孟子又说:“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9](《孟子·梁惠王下》)

统治者可以“视民如亲”,一般人可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种观点,一方面肯定儒家“爱有差等”的原则是基于人性的情义要求,另一方面也强调无私是人群社会的崇高理想。如果有人在实际成效上造福大多数百姓,就会得到孔子的充分肯定。最鲜明的例子是管仲:当子贡与子路严词批评管仲时,孔子竟然为管仲辩护,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没有管仲,我们早就被夷狄所亡,丧失了文化传统,不再拥有合宜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二、管仲使春秋初期免于兵车战祸,可以说是“民至于今受其赐”。(《论语·宪问篇》)[20]当然,管仲本人并非“无私”之人,但是他的作为却泽及苍生,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无私之效果。

圣王的无私成效是有目共睹的。以舜为例,孟子说“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孟子·公孙丑上》)凡是这一类的表现,都可以用“民无能名焉”“民无得而称焉”来描述。

不过,要从无私抵达至善,却是不容易的挑战。孔子说过两次“尧舜其犹病诸”,意思是:连尧舜都觉得遗憾的事。什么事呢?一是“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篇》),二是“博施而能济众”(《论语·雍也篇》)(普遍照顾百姓又能实际帮助众人)。孔子前面说过的志向,不也是如此吗?或许我们可以说:无私是泛善的过程,至善是无私的目标;然后,人生在世总是可以日新其德,因而也不可能真正止于至善。换言之,圣人之忧与圣人之病,毋宁是自然的与必然的。

儒家有些说法不易理解,因为描述的正是至善之境。这些描述的特色是:不再局限于人的世界,而是把天地万物连贯为一个整体。譬如,孟子说:“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21](《孟子·尽心上》)我们之前提过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是指“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22](《孟子·公孙丑上》)。《易传》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23]《中庸》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又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接着是“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24]。这一系列描述的依据,是儒家“天人合德”的观念,彰显了价值观的究竟真相。

如果这时再思考:儒家价值观只是一套人文主义吗?答案很清楚,不只是如此。孟子谈到“善、信、美”之后,继续宣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25](《孟子·尽心下》),“圣”代表无私与至善,“神”就“不可知之”了。儒家价值观从生存出发,一路上升到不可知之的妙境,其中系统之连贯性与完整性,值得我们省思与取法。

结论:人生的横向与纵向 #

在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评选中,孔子是人类历史上的“四大圣哲”之一,与释迦牟尼、苏格拉底、耶稣并列齐名,对世人的影响至为深远。当我们由文化传统的内部,省思孔子所抵达的成就时,可以进而就人生的横向与纵向,来说明孔子之所以成为圣哲的理由。

孔子的一生:指向无限而圆满的上升弧线 #

首先,人生的“横向”,是指人生一路随着年龄而经历之生老病死的过程。人生是由许多当下的刹那所组成的,能够活在眼前这一刹那而同时联系起过去与未来,其实正是人类理性的独特功能。无此功能,即不足以为人。西方主张“人是理性的动物”,意在于此。但是,大多数人一旦找到一条习惯性的生活轨道,就以不断重复的方式过日子。一方面重复祖先与前人的行程,另一方面重复自己所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结果则是忽略或遗忘了每一个人内在的、具有丰富潜能的心灵世界。圣哲所立的表率,其实即是“尽其可能去开发与实现人的潜能”。

于是,孔子的一生有如一条上升的弧线,指向无限而圆满的境界。他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为政篇》)

他的生命成长是阶梯式的。早期的一个“学”字,使他领悟在他之前一千多年的古人智慧结晶,经由“温故而知新”(《论语·为政篇》)的功夫,推陈出新,可以在一个危机时代中“承礼启仁”,为社会重新安立价值系统,让人人可以由真诚而自觉道德人格的可贵,借此建构一套可大可久的人文主义。他的人文主义是开放的,向着“天”开放,而这一点是我们稍后将会说明的“纵向”的一面。所谓“纵向”,是指生命可以摆脱时代与环境的局限,朝着信仰的对象(超越界)做无限的提升,即使为此而牺牲生命,亦在所不惜。孔子生命的上升弧线,就是横向与纵向搭配得宜的成果。

(一)三十而立

孔子从三十岁以后,每隔十年就上升一阶。其方向是由外而内,由人而天,最后则是天人合德。“立”是可以在人群社会中立足,有职业养家活口,也依礼仪而出处进退。

(二) 四十而不惑

“不惑”是对于人间一切事理皆了然于心,明白因果关系,也知道痛苦与罪恶在人间难以避免,以及怎样才是合理的因应态度。当孔子在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26](《论语·泰伯篇》)时,显然体认了诗可以让人“兴、观、群、怨”(《论语·阳货篇》)[27],以及听完美的乐曲可以让人“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篇》)[28]。换言之,“不惑”一词除了表示理性通明之外,还包括情绪上的调和,可以“发而皆中节”(《中庸》,意即“情绪适当地发诸于外”)。因此孔子感情丰富,时常真情流露,却又适可而止,或者以诗乐作适当的调和。

(三)五十而知天命

接着,“知天命”是一个转折点。他在此时理解了:人生的意义不可能脱离“天命”而得到肯定。所谓“天命”,是指天之所命,那么何以知道是天在下令?当人体察内心有一种使命感时,他必须辨明:此一使命来自何处?如果不是来自社会人群,也不是来自自己的一相情愿,那么就有“可能”是天命了。譬如,国家有如一辆游览车,载着人民前往风景区游憩;车行途中,忽然司机(天子)心脏病发作倒下或者饮酒作乐不专心开车,以致此车险象环生;那么试问:谁有“使命”继续开车?此人不可由群众推举,因为受群众欢迎者未必懂得开车;也不可由自恃身强体壮、财富过人者来开车。合格的人只有那“真正懂得开车,并且知道目标何在的人”。孔子身为当时最卓越的知识分子,在五十岁时自认为“知天命”,就是相信自己的“命运”已经转化为“使命”,并且是天赋予他这种使命的。若非如此他又何必以“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为毕生志向?这是古代天子的职责啊!后来孟子谈到孔子时,也说:处于乱世之中,“夫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29](《孟子·滕文公下》)。不仅如此,从“人性向善论”的立场看来,孔子其实肯定人人皆有“天命”,就是觉察内在的向善力量,再由择善固执而走向至善。这不是每一个人的天赋使命吗?在“知天命”之后,接着是“畏天命”(《论语·季氏篇》),亦即以敬畏之心奉行天命。

(四)六十而(耳)顺

然后“六十而(耳)顺”。我特别对“耳”字存疑(相关说明详见第一章24页注)。孔子这时所顺者,正是五十所知的天命。孔子从五十一岁起,先是从政为官,后则周游列国,所作无非“顺天命”;他最后两度遭逢生命的危险时,毫不犹豫地宣示他的信念。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又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种信念清楚显示他认定自己所作所为是“顺天命”(相关说明详见第一章26页注)。

(五)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进至最后一阶,则是“从心所欲不踰矩”。“矩”包括礼与法之类的规范,在古人眼中,其来源是“天”,如《左传·文公十五年》说:“礼以顺天,天之道也。”孔子在从心所欲时,皆不违背天所要求的规范。这是“天人合德”的具体表现。如果配合孔子的自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篇》)[30]——来看,我们可以断定孔子是“乐天”的。于是,在人生的纵向上,孔子所示范的是:知天、畏天、顺天、乐天。这是一套开放的人文主义,它在肯定人的尊严时,不忘提醒人无限开展其上升潜能,直到止于至善,亦即天人合德之境。

孔子双向合一的人生历程,值得我们认真学习。人生难免有些无可奈何的命定条件,但是只要立定志向就可以从自我认识,走向自我成长的路途,亦即随着岁月而登上人生的更高境界。外在的成就也许属于命运,但是人格的修养则是个人的使命所在。体认了人性向善之后,就能择善固执,以求止于至善。

在此一横向发展的过程中,不可忽略个人信念在纵向上的终极关系,意即孔子对天(超越界)的深刻信仰。惟其如此,人可以化解穷达顺逆的困扰,并且无惧于死亡的威胁,然后怀着希望继续走在人生正途上。孔子的人文主义曾经启发了历代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与平民百姓,今后也将一直对全体人类提供珍贵的启示。


[1] 本章的原文是《论语·阳货篇》:“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意思是:依本性来看,人与人是相近的;依习染来看,人与人就有很大的差异了。

[2] 原文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意思是:您(梁惠王)的厨房里有肥厚的猪肉,您的马厩里有健壮的马,可是老百姓却面带饥色,野外还躺着饿死的尸体,这等于是您带领野兽来吃人啊。

[3] 这句话的意思是:有志者与行仁者,不会为了活命而背弃人生理想,却肯牺牲生命来成全人生理想。

[4] 孟子整段话的原文是:“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思是:舜住在深山里的时候,在家只有树与石,出外只见鹿与猪,他和深山里的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很少。等到他听到一句好的言语,看到一种好的作为,立刻受到启发,这种力量好像江河决了口,水势澎湃,没有人能阻止得了。

[5] 这句话的意思是:曾子说:“我每天好几次这样省察自己:为别人办事,没有尽心尽力吗?与朋友来往,没有信守承诺吗?传授学生道理,没有印证练习吗?”

[6] 这句话的意思是:善人,我是没有机会见到了;能够见到有恒的人,也就不错了。

[7] 本章的全文是:“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意思是:富有与尊贵,是每一个人都想要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接受的。贫穷与卑微,是每一个人都讨厌的,如果不依正当的途径加于君子身上,他是不会逃避的。君子如果离开了人生正途,凭什么成就他的名声?君子不会有片刻的时间脱离人生正途,在匆忙急迫时坚持如此,在危险困顿时也坚持如此。

[8] 本章的全文是:“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意思是:财富如果可以求得,就算在市场担任守门人,我也去做;如果无法以正当手段求得,那么还是追随我所爱好的理想吧。

[9] “赵孟”是晋国正卿及其后代的称呼,代表有权的高官,他可以使人变得富贵,也可以使人沦为贫贱。孟子的意思是:我们不必看人脸色,随人俯仰,而自己毫无原则。

[10]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能领悟的是道义,小人能够领悟的是利益。

[11] 这句话的意思是:以政令来教导,以刑罚来管束,百姓免于罪过但是不知羞耻。以德行来教化,以礼制来约束,百姓知道羞耻还能走上正途。

[12] 本章的全文是:“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意思是:子贡想要废除告朔之礼所供的活羊。孔子说:“赐啊!你不舍得那只羊,我不舍得那种礼。”古代天子每年颁告诸侯历法,诸侯依其规定每月初一(朔)必须告朔于祖庙,以示尊君与上告祖先。孔子不舍的原因是,羊为告朔礼的一部分,如果去掉,就等于告朔礼的消失,而君臣之间的适当关系也就更为模糊了。

[13] 本章的全文是:“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意思是:季氏在家庙的庭前,举行天子所专享的八佾之舞。孔子评论这件事时,说:“这都可以容忍,还有什么是不可容忍的呢!”

[14] 本章的全文是:“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意思是三种快乐有益,三种快乐有害。以得到礼乐的调节为乐,以述说别人的优点为乐,以结交许多良友为乐,那是有益的。以骄傲自满为乐,以纵情游荡为乐,以饮食欢聚为乐,那是有害的。

[15] 意思是:一味谦恭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流于劳倦;一味谨慎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显得畏缩;只知勇敢行事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制造乱局;只知直言无隐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尖刻伤人。

[16] 这两句话的意思分别是:“说话真诚而守信,做事踏实而认真,即使到了南蛮、北狄这些外邦,也可以行得通。”“平时态度庄重,工作认真负责,与人真诚交往。即使到了偏远的落后地区,也不能没有这几种德行。”

[17] 意思是:君子以道义为内心坚持的原则,然后依合理的方式去实践,用谦逊的言词说出来,再以诚信的态度去完成。

[18] 本章的全文是:“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意思是:颜渊与子路站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你们何不说说自己的志向?”子路说:“我希望做到:把自己的车子、马匹、衣服、棉袍,与朋友一起用坏了都没有一点遗憾。”颜渊说:“我希望做到:不夸耀自己的优点,不把劳苦的事推给别人。”子路说:“希望听到老师的志向。”孔子说:“使老年人都得到安养,使朋友们都互相信赖,使青少年都得到照顾。”

[19] 这整段话的意思是:禹负责治水,稷负责农耕,他们二人想到天下有人溺水或挨饿,就“好像”是自己在害人似的。他们把别人的挨饿与溺水当成自己在挨饿与溺水。因此能以天下人之乐为自己的乐,以天下人之忧为自己的忧,这样的人还不称王天下,那是不可能的事。

[20] 本章的全文是:“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意思是:子贡说:“管仲不算行仁的人吧?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但没有以身殉难,还去辅佐桓公。”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一举而使天下得到匡正,百姓到今天还在承受他的恩惠。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可能已经沦为夷狄,披头散发,穿着左边系带的衣襟了。他难道应该像坚守小信的平凡人一样在山沟中自杀,死了还没有人知道吗?”

[21] 这里所谓的“君子”,已是圣人境界。他经过之处,人们受到感化;他停留之处,所起的作用更是神秘莫测;他上与天、下与地同时运转,充满无穷的生命力。

[22] 意思是:这种气,最伟大,也最刚强,用正义去培养它,一点也不加阻碍,就会充满上下四方,无所不在。

[23] 意思是:完美人格的大人,他的美德可配天地,贤明可比日月,政教法令如四时有序,察知吉凶有如鬼神。在征兆之先采取行动,而能与天道配合;在秉承天道之后采取行动,而能顺合天时。

[24] 如果人人都做到适中与和谐,天地就会安居其位,万物也将繁荣滋长。然后,只有天下真诚至极的人,能充分实现他的本性潜能,由此再让众人充分实现其本性潜能,然后让万物也充分实现其本性潜能,最后可以有助于天地的化育,并与天地共襄盛举,鼎足而三。

[25] 这整段话的用意是要区分人生修养的六个阶段,就是“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意思是:值得喜爱的行为,称做善;自己确实做到善,称做真;完完全全做到善,称做美;充分实现善并且发出光辉照耀别人的,称做大;发出光辉并且产生感化群众的力量,称做圣;由圣再到人们无法理解的程度,称做神。

[26] 这句话的意思是:“启发上进的意志,要靠读诗;具备处世的条件,要靠学礼;达成教化的目标,要靠习乐。”

[27] 整章原文是:“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意思是:同学们为什么不学诗呢?学诗时,可以引发真诚心意,可以观察个人志节,可以感通群众情感,可以缓解委屈怨恨。学了诗,以近的来说,懂得如何侍奉父母;以远的来说,懂得如何侍奉君主。此外,还会广泛认识草木鸟兽的名称。

[28] 整章的原文是:“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意思是:孔子在齐国聆听《韶》乐的演奏,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食肉而不知其味,于是他说:“想不到音乐可以达到这么完美的地步。”

[29] 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看到天下大乱而心中忧惧,就撰写《春秋》对历史事迹作明确的评论,称赞善人而批评恶人,使乱臣贼子感到害怕。像这种类似审判善恶的作为,原是天子的职责啊。

[30] 本章的全文是:“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意思是:叶公问子路有关孔子的为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说:“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他这个人发愤用功就忘记了吃饭,内心快乐就忘记了烦恼,连自己快要衰老了都不知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