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庄子的逍遥

第一章 转化生命 #

1.未始有物 #

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与老子合称“老庄”。他出生在战国末年,大概与儒家的孟子同时,而双方未尝接触。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对他有简短的介绍: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通过言辞进行毁谤与非议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从这段记述可以看出庄子的一些特点:一,他很博学,“其学无所不窥”,当时任何一种学问,任何一本书,他没有不看的,学问了得;二,他著书立说,专门批评孔子,批判儒家,发扬老子的学说;三,他不做官,楚威王重金“许以为相”,他拒绝了,宁愿“终身不仕,以快吾志”。不过,从《史记》来看,司马迁对庄子的了解很有限。为什么呢?因为《庄子》里最令人赞叹的是,他说古人最高的智慧在于明白==“未始有物”,万物都不曾存在过==。这一句话就让西方哲学家惊为天人。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庄子·齐物论》)

古代的人,他们所知的抵达顶点了。抵达什么样的顶点呢?有些人认为不曾有万物存在,这是到了顶点,到了尽头,无法增加一分了。

什么叫作“未始有物”?西洋哲学史上有一个最根本的质疑,就是在面对万物时,要询问:“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Why is there something rather than nothing)?”何以如此问?因为西方第一流的哲学家都发现,万物充满变化,它的本质是虚无的,本质如果虚无,现在为什么可以存在,这不是让人惊讶吗?所以才问,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为什么是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对照之下,庄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明白了这一点,“未始有物”,万物并没有存在过。我们今天说,哎呀,万物这么多,怎么会说没有存在过呢?但是不要忘记,万物一直在变化之中,今天存在的东西,过去可能不存在,未来可能也不存在,所谓沧海桑田,变化很大。我们人类今天的存在也是暂时的、过渡的阶段而已,如果从生前死后来看,每一个人也确实不存在。所以,庄子说,古人的最高智慧就是了解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变化过程,认识到从来不曾有万物存在过。

这样一来,就出现一个问题:难道庄子是虚无主义者吗?既然“未始有物”,那我们活着干什么呢?不是假的吗?虚无主义,是孔、孟、老、庄共同面临的问题。在春秋战国时期,各种传统价值观纷纷瓦解,几百年来诸侯国连年征战,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人活在这种乱世里,很容易陷入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有什么特色?反正大家最后都要死,没什么好计较的。庄子在书里提到当时有许多人自杀,自杀就代表虚无主义,活着跟死了差不多。这时候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出来了,儒家提出要从价值观上化解虚无主义。怎么化解呢?仁义。虽然礼乐崩坏了,社会规范失效了,但我们依然需要仁义,需要从真诚出发,从自己的内心产生行善的力量。

但道家质疑,你这个办法没用,因为所谓仁义、礼乐也都难免是偏颇的、相对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结果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庄子说:只要有人提倡仁义,后代一定有人吃人的事。为什么?你前面提倡仁义,后面就有人用仁义来标榜,那就有假仁假义,只要虚伪一出现,最后就会有人欺骗他人,把他人卖掉,把他人杀掉,把他人吃了都有可能。

道家开出的化解虚无主义的药方是什么呢?。人活在世界上,有生老病死,自然界有交替荣枯,这一切最后都会消失。因为凡变化者皆缺乏稳定的基础,只要有开始就会有结束。只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是无始无终、无形无象、无处不在的,那就是“道”。“道”是万物的根基,是一个整体。我们活在世界上,虽然只有短暂的生命,虽然处处受到限制,但只要领悟和掌握了“道”,一切就都没有问题。所以庄子提醒我们,要破解虚无主义,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就是设法体验什么叫“道”,设法体验到究竟真实的东西。怎么做呢?庄子有一套修养方法。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准确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庄子要由人的生命现象着手,看穿人的生命本体,然后提出一系列修行指针,最后抵达悟道的境界。

那么,人的生命现象有何内容?人有身体和心智。身体有感官,由此引发情绪和欲望,造成各种困境。庄子的观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庄子·齐物论》)意思是:人承受形体而出生,就执着于形体的存在,直到生命尽头。它与外物相互较量摩擦,追逐奔驰而停不下来,这不是很可悲吗!这样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睡觉时心思纷扰,醒来后形体不安,与外界事物纠缠不清,每天钩心斗角。很明显,这样的困境可以推源于心智的偏差作用。人的心智拥有认知、判断、选择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入“区分”的层次。庄子的建议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摆脱肢体,除去聪明,离开形骸,消解知识,同化于万物相通的境界。简单来说,就是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身体如同枯了的木头,心智如同燃烧后冷掉的灰。什么意思呢?没有欲望和执着了,完全不受外物的干扰和影响了,求得心灵的平静和自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经过修行,一步步地放弃、排斥、超越人间的各种欲望,对生命的限制一一加以突破,到最后把生命转化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这时候,人就能逍遥游于天地之间,与“道”合一,永恒常在。

2.大鹏展翅 #

我们现在阅读的《庄子》版本,原文将近七万字,共三十三篇,由晋代郭象所删定。这三十三篇又分为内七篇,外十五篇,杂十一篇。一般认为,内篇才是庄子思想的精华所在,如《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大宗师》等。《庄子》第一篇《逍遥游》一开始就讲了一个“鲲化为鹏”的故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庄子·逍遥游》)

北海有一条鱼,名字叫鲲。鲲的体形庞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变化为鸟,名字叫鹏。鹏的背部宽阔,不知有几千里;它奋起高飞时,双翅张开有如天边的云朵。这只巨鸟,在海风大作时,就会迁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个天然的大池。

庄子说这条鱼的名字叫“鲲”,化鸟之后名字叫“鹏”。为什么先要取名字?《老子》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名”是名称或概念,是言语及思想的基本单位。人类认知任何东西,要先给它起名,起名之后理性才能运作。如果这个东西没有名字,等于它不存在,不是真的不存在,而是没有办法加以描述。==所以,庄子先给这种“化鱼为鸟”的动物起了名字。然后,说这条鱼很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当然是开玩笑,哪有这么长的鱼呢?哪有这么大的海容得下呢?更奇怪的是,这条鱼一变变成大鹏鸟,大鹏鸟的背部也是几千里大,双翅张开有如天边的云朵。这样的描述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但庄子就是要你无法想象,让你突破思维的局限,进入一种虚幻的世界。正所谓“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庄子·天下》),你如果真去问:真的有这么回事吗?就难免要失望了。接着,他引述古代记载怪异事件的书《齐谐》里的话: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庄子·逍遥游》)

这本书上说:“当大鹏鸟要往南海迁徙时,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涛,它拍翅盘旋而上,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它是乘着六月刮起的大风而离开的。”野马似的空中游气,四处飞扬的尘埃,都是活动的生物被大风吹拂所造成的。天色苍苍,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遥远得看不到尽头的结果?从天空往下看,也不过是像这样的情况吧!

这样的描述更加超乎想象。大鹏鸟往上一飞,可以飞到九万里那么高,而且完全不需要费力气,就可以逍遥游了。我们乘飞机,国际航线最高三万尺。九万里高,根本已经到外太空去了。所以我念书的时候,我的老师方东美先生很喜欢说,庄子是太空人啊。为什么?不是太空人,怎么可能到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去看地球呢?他说:我们从地面上仰望天空,其色苍苍茫茫,觉得真是很美、很幽静深邃,然而从天空向下看,地上的一切也是同样美妙啊。

美国宇航员从月亮回眸人类所居住的地球时,说了一句话:“地球真美!”他在外太空所能见到的星球中,只有地球是彩色的,有蓝色、绿色、白色、黄色……其他星球,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也好,其他不知道名字的星球也好,颜色都非常单调、难看。但是我们站在地面上,为什么不会觉得地球美丽,反而觉得人太多了,各种污染太严重了?因为我们身陷其中,缺乏距离。距离才能产生美感,人生也是一样。庄子倒不是要我们离开这个社会,而是要能从心理上跳开一步,换个角度,调整心态,化解自己的执着,突破时空的限制,看到生命的美。你心中有这样的美感,遇到任何事情就不至于抱怨了,很容易从不同的角度加以欣赏感悟。

庄子很强调生命的转化,“鲲化为鹏”就是转化。人生下来都像鱼一样,需要水,不能离开水;但是鱼可以变成鸟,代表人的生命很神秘、很特别,它可以转化。从鱼变成鸟,鸟只需要空气,空气对鸟的限制绝对少于水对鱼的限制;鸟若飞到高空,飞到九万里以上,就可以完全不动,因为浮力已经够了。庄子用这个比喻说明每一个人都有向上转化、提升的可能,即从身到心、到灵,一层层上升,到最后你需要的东西越少,你就越自由。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觉得需要各种条件才能快乐,年纪愈大,愈提升、转化,需要的条件愈少,到最后完全不需要任何条件,活着就感到很快乐了。《逍遥游》整篇都在告诉我们,人的身、心、灵怎样提升和转化,从而进入一种理想的状态,叫作“无待”,也就是没有等待。因为有所求必有所待,如果无所求就能“无待”,真的“无待”,到处皆可逍遥。譬如认为一定要去九寨沟和黄山才能欣赏美景,那你这一生恐怕只有短短几天才能看到美景。相反,如果用一种审美的眼光看待万物,到了任何地方都会觉得无一不美。我们常常觉得很多东西不美,是因为先预设了个标准。就像选美一样,如果没有达到所谓的身高、体重、三围标准,就不够美。这当然是偏见,因为真正的美在内而不在外。

这个寓言还有一段后续: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庄子·逍遥游》)

蝉与小鸟讥笑大鹏鸟说:“我们一纵身就飞起来,碰到榆树、枋树就停下来,有时飞不高,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何必要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再往南飞去呢?”

晋朝郭象注解这段话说:大鹏与麻雀“大小虽差,各适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意思是:大鹏鸟有大鹏鸟的逍遥,小麻雀也有小麻雀的逍遥。这显然不是庄子的想法,因为如果大鹏鸟与它们同样逍遥,庄子何必讲“鲲化为鹏”的故事呢?庄子认为,人的生命本来有各种条件的限制,但要慢慢转化突破,最后成为大鹏鸟,可以毫不费力地自由飞翔。这里“大”字是个关键,意思是敞开心胸,容纳万物。而不是说我是小麻雀,我就安于小麻雀的状况,忘了身、心、灵还有向上提升、转化的可能。这等于错过了人生最重要的机会。因为人活着的目的,是要尽可能使生命提升、转化,从尘世间的各种牢网、束缚中挣脱出来,最后领悟了“道”而达到自由之境。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多,能够加以实践的人就更少了。

3.太仓稊米 #

我记得我中学毕业的时候,老师题字题到一句话:“渺沧海之一粟。”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个小米粒。不仅我们人类的生命如此,恐怕我们所见的世界也像小米粒这么小。所以人才要开阔心胸,了解到整个的存在有多么的伟大。庄子举了一个例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庄子·秋水》)

秋天的雨水随着季节来临,千百条溪流一起注入黄河,河面顿时宽阔起来,于两岸及沙洲之间远远望去,连对面是牛是马都无法分辨。于是黄河之神河伯得意扬扬,以为天下所有的美好全在自己身上了。

古代的人站在河边看过去,一看就知道对岸是牛是马,因为牛和马的体型差别很大;并且古人的眼睛都是2.0,不像我们现在戴了眼镜还是0.2。但是在秋天的时候,河的两岸相互看过去,就分不清是牛是马了。为什么?因为河水暴涨,河面变宽了,距离太远了。这时候黄河的河神就很得意,认为天下最伟大、最杰出的就是我河伯了。但是当他顺着水流向东而行,到了北海,朝东边看过去,却看不见水的尽头,这时候才改变原先得意的脸色,望着海洋对北海之神感叹说:俗话说,“听了许多道理,就以为没人比得上自己”,这就是说我啊。为什么?因为他到海边一看才发现,一条河根本不算什么,太渺小了。于是,他找到海神,说:海神还是你伟大,我这条河简直不够看。海神呢,跟他讲了下面这句话: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壘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

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是像蚂蚁洞存在于大湖泊中吗?中国存在于四海之内,不是像小米粒存在于大谷仓里吗?

这段话真是令人惊讶。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但在庄子笔下,中国在四海之内只是仓库中的一粒米而已。各位想想看,把中国看成一粒米,那需要从多远的距离去看呢?当然是从外太空。从外太空看地球,整个地球也不过是一个小的乒乓球。一个人如果能用这么开阔的眼光看待宇宙人生,他对许多事情的看法自然就不同了。宋朝学者张载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人只要放大心胸,就可以亲切体察天下万物,发现万物与我原本十分亲近,甚至休戚相关,形成一个整体。

这种开阔无比的见解,影响了很多西方学者。美国作家梭罗(H.D.Thoreau)曾深受启发。这位哈佛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高才生,为了体验一个人能不能什么都不依靠而照样活下去,就跑到瓦尔登湖畔独自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写了一本书叫作《瓦尔登湖》(Walden)。有一次他因为要买一些必需品,到附近的农庄去了一趟,碰到一个农夫问他:“你一个人住在湖边不觉得寂寞吗?”他说:“我们居住的地球,在宇宙中不过是个黑点……你可以想象在一个小黑点上面,就算是两个相隔最远的人,距离又能有多远呢?为什么我会觉得寂寞呢?”把地球看成宇宙中的一个黑点,在现代人已属常识,但是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居然也像航天员一样有这种认识,足以令人赞叹。《瓦尔登湖》书里好几次提到庄子,认为他的很多见解令人羡慕。

庄子还说过一个故事,把两个国家比作蜗牛头上的两个角,为了争夺蜗牛角那么小的一点地方,打仗死了好多人;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就算整个国家给你,也不过是蜗牛角上的一个小点啊,所以国家之间何必战争不已呢?焦点转到人身上,人最放不下的两个东西:一是空间,我家地方越大越好,我能占有的地盘越大越好;二是时间,人往往希望自己活得越久越好。但庄子认为,你活得再长,也比不上一只乌龟啊,甚至一棵树随便一活都是几百年,人怎么比呢?他经常嘲笑彭祖,活了八百岁,又怎么样呢,还不是结束了?所以时间和空间,包括这个世界上的名利得失,都不要太过计较,最后连生死都不能太计较。我们要计较的,是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让我们的智慧得到觉悟的机会。如果你能把自己的眼光提升到这样一个高度,然后再看任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任何痛苦和烦恼大概都很容易化解了,就不会只局限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了。

我念《庄子·秋水》,常常得到许多启发。庄子对于自然界现象的观察真是非常生动。他所写的寓言故事,很多是从自然界就地取材,但里面藏着深刻的人生智慧,我们听了之后觉得值得去认真想一想。但若想真的了解庄子寓言的深意,还需假以时日在生活中体会验证,在实践中慢慢去做,做到某个阶段,才能够豁然开朗。

4.螳螂捕蝉 #

很多人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螳螂为了捕蝉而忘记自己成为黄雀的猎物,这提醒人们千万不要为了利益而忘记危险。这个故事出自《庄子》,但原文中有两个字不一样,按庄子用的应该是“螳螂捕蝉,异鹊在后”,不是“黄雀”是“异鹊”。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子·山木》

庄子到雕陵的栗园游玩,看到一只怪鹊从南方飞过来,翅膀张开有七尺,眼睛直径有一寸,它擦过庄子的额头,停在栗林中。庄子说:“这是只什么鸟啊?翅膀大却飞不远,眼睛大却看不清。”于是提起衣裳,快步走过去,手握弹弓守候在一旁。这时看到一只蝉,刚刚找到舒服的树荫,忘了自己还有身体;一只螳螂隐蔽在树叶中,准备捕捉蝉,见到利益就忘了自己还有形躯;而这只怪鹊盯住螳螂正要下手,见到利益就忘记了自己是只大鸟。庄子心生警惕说:“啊!宇宙万物就是这样互相牵累,因利害而一个招惹一个啊!”他扔下弹弓,转身离去,这时栗林的守园人在后面追赶责问。

庄子一生中大概这一次最狼狈了,被人误认为小偷,以为他要偷采栗子。实际上,他是从蝉、螳螂与异鹊所构成的生物食物链中发现了一种利害关系,每一种生物所需要的食物是一环扣一环的,整个生物界因此能够保持生态平衡,但是如果人也介入其中的话,也会成为其中的一环。所以当庄子准备用弹弓偷袭异鹊时,突然醒悟到其中的玄机:自己会不会也成为别人的某种猎物呢?亦即,他会不会也忘记自身的危险,以致遭受责怪与冤屈呢?于是,他丢下弹弓,立即离开。但还是晚了一步,被栗林的守园人在后面追赶责问。

这个故事当然是寓言。《庄子》一书十之八九都是寓言,用各种故事描写人的处境,让人觉悟。不过庄子这次把自己也写到故事里,说明这很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庄子的生活非常穷困,每天编草鞋为生,第二天拿到街上去卖,然后换些米回家,勉强维持生活。邻居笑话他饿得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所以他大概有时候会到郊外走一走,打些鸟、兔子之类的猎物,好让一家老少补充营养。在打猎的过程中,他悟出一个道理,如果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别人也想得到,就可能产生争夺;如果你得到了,你后面恐怕还有更厉害的人物准备对付你,从你身上再取得利益;所以,一样东西招惹另一样,后面都有更大的威胁。这个时候,应该停下来思考一下,你为了得到这个利益,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高了,以致得不偿失。

有关利益的问题,儒家强调“见利思义”,看到利益要想到该不该得,符不符合道义。道家对于道义兴趣不大,认为道义既然是人规定的,人所规定的都是相对的,你去坚持的话,有时候反而陷于执着。但就算不谈道义,看到利益而忘记自身安危,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惨重的。《庄子·列御寇》里记载,有人想请庄子做官,庄子答复说:“你见过用来祭祀的牛吗?披的是文采刺绣,吃的是青草大豆,等它被牵到太庙待宰的时候,即使想做一头孤单的小牛,办得到吗?”答案当然是:悔之晚矣。牛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人至少可以选择要不要争取某些利益。在这个故事里,庄子连续用蝉、螳螂、异鹊三种见到利益而忘记自身安危的情况,说明世间的利益与危险总是携手并至的,见到利益就要想到危险,想到即使如愿以偿,所付出的代价也可能太高了。

西方的基督教也强调类似的观念,耶稣说:“你如果得到了全世界而丧失了自己的灵魂,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的一生,都在用自己的身体、时间、生命去获得某些东西,问题是,你为了得到这些东西,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高了?像我们看到很多政治人物,为了得到政治上的成就,牺牲了个人的家庭、事业、其他方面的兴趣,甚至个人的健康,但是当他真的得到之后,就会满足吗?不一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常常要问,我这个身体,这个生命,能不能先得到保存?如果不能保存,如果损伤过大,就算得到各种外在的利益,请问你还能享受吗?或者你能享受多久呢?你想得到利益,要考虑付出的代价,代价太高,就要重新思考,这一切是否值得。

在这个故事里,庄子写自己跑回家去之后,三天都不开心,“庄周反入,三日不庭”。他的学生问,老师为什么不开心呢?庄子说,我留意外物的形躯而忘了自身的处境,看多了浊水反而对清水觉得迷惑;我在栗林游玩而忘了自己是谁,让守园人以为我是可耻的小偷,所以才不开心啊。庄子并不反对人要有所追求,但他希望你开始做一件事时,要想到将来可能的后果,否则做了一半才发现自己也在食物链里,有危险,恐怕就来不及了。

5.鼓盆而歌 #

庄子认为,生命的转化,不光要突破时间、空间的限制,人世间各种价值观的限制,最后一步还要突破生死的限制。他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庄子·齐物论》)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返乡那样呢?他居然把活着说成是“弱丧”,是幼年离家出走,死了才叫作回家。在他面对妻子死亡的时候,这种态度给世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庄子一辈子穷困,妻子和子女跟着他受苦。终于,大限已届,妻子死了。好朋友惠子前来吊丧,发现庄子正蹲在地上,一面敲盆一面唱歌。惠子大为吃惊,他说:“你与妻子一起生活,她把孩子抚养长大,现在年老身死,你不哭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敲着盆子唱歌,不是太过分了吗?”惠子其实是代表所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庄子如何答复呢?他说: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

不是这样的。当她刚死的时候,我又怎么会不难过呢?可是我省思之后,察觉她起初本来是没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而且没有气。然后在恍恍惚惚的情况下,变出了气,气再变化而出现形体,形体再变化而出现生命,现在又变化而回到了死亡。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这个人已经安静地睡在天地的大房屋里,而我还跟在一旁哭哭啼啼。我以为这样是不明白生命的道理,所以停止哭泣啊!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庄子觉悟的过程。他有妻子、有孩子,妻子年纪大了,过世了,他当然会难过,这是很自然的情感。可是难过的时候,庄子会想,我的难过有没有道理呢?他想到几十年前,妻子还没有出生之时,她在哪里呢?出生以前在哪里,死了之后就可能回到哪里。这种想法是非常合理的。西方中世纪时,有一个国王选择要不要让整个罗马帝国信仰基督教,召开御前会议让大臣讨论,其中一个大臣讲了个比喻。他说人生就像冬天的时候,一只鸟从窗外黑暗的世界飞进我们充满灯光的大厅,停留一下之后,又从另一扇窗子飞出去了,回到它原来的黑暗之中。什么意思呢?如果人生只是现在这一段光明的、看得到的阶段,那你信仰什么宗教都是可以选择的,因为过去是黑暗,将来是黑暗,你只看到现在光明的一段,又怎么去判断什么信仰是对的呢?

庄子把人的生命比作“气”的变化,他说:人的出生,是气的聚合;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如果死生是同类的,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呢!所以万物是一体的。宇宙万物都是气的变化,山河大地,鸟兽虫鱼,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气聚,才能够生;气散,等于时间到了,回归你所来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所以,人出生以前,并没有这个生命,这身体只是一股气,气恍恍惚惚变成了你的形体,你的生命,然后度过这一生;现在死了,等于又回到这股气里,回到家乡了,在天地间安息了——既然回家,又何必难过呢?回家是件愉快的事情。所以,人应该化解对死亡的恐惧,然后在有限的生命中培养觉悟的能力,亦即明白:气的最后根源是“道”。这是庄子对生死的看法。

庄子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帮助别人了解什么是死亡。他以美女丽姬做例子。丽姬的爸爸是边疆的官员,晋国国君要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眼泪沾湿了衣襟;等她进了王宫,与晋王一起睡大床、吃大餐,很舒服的时候,这才后悔当初不应该哭泣。什么意思呢?很多人碰到死亡的时候,哭得很难过,以为死亡很惨,可也许死了之后才发现,死亡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惨,那当初又何必要哭泣呢?你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当初自己努力求生呢?这当然是个很调皮的比喻。人对于未知的事情,都会觉得惶恐。但是想一想这个世界的种种烦恼,如果真到了不得已要离开的时候,确实应该坦然一些。

《庄子·知北游》里说:“人活在天地之间,就像白马飞驰掠过墙间的小孔,只是一刹那罢了。蓬蓬勃勃,一切都出生了;昏昏蒙蒙,一切都死去了。既由变化而出生,又由变化而死去,生物为此哀伤,人类为此悲痛。解下自然的弓袋,丢弃自然的剑囊,转移变迁,魂魄要离开时,身体也跟着走了,这就是回归大本啊!” 1 既然是回归大本,所以庄子说,我太太现在死了,她是回家去了,是睡在天地之间了,我应该替她高兴才对,我要鼓盆而歌,来替她祝贺。这真是一种非常豁达的人生态度。庄子知道死也是一种解脱,“视死如归”这个成语就跟庄子的说法有关。

到后来庄子自己快死的时候,学生说:“老师,我们要好好替您安葬,您这一生也太苦了。”庄子说:“千万不要,把我丢到旷野就好。”学生说:“不行啊,丢到旷野被老鹰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庄子说:“那你把我从老鹰和乌鸦口中抢过来,埋在地里给蚂蚁吃,你们为什么对蚂蚁那么好呢,真是偏心啊!” 2 你看,他对自己的死亡看得这样潇洒,古今中外恐怕都很罕见。

道家认为,身体只是臭皮囊,老了,腐朽了,枯萎了,自然而然尘归尘,土归土。人生的重点不在于你活多久,也不在于你成就了什么事业,而在于你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觉悟到人生的智慧,回归于“道”。觉悟了“道”,连生死都可以淡然处之,因为那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面对太太的死亡,庄子鼓盆而歌,表明他觉悟了;等他自己快死的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洒脱是对我们最好的启发。

第二章 修炼方法 #

1.浑沌之死 #

当我们把各种空间、时间、世俗价值观和生死问题等外在有形的限制排除之后,第二步就要设法回归内在。因为一个人一生中所接触到的苦乐,都是由他的自我所造成的,也是自我在感受这些苦乐的。为了回归内在,庄子提出了三个步骤上:第一,要弄清楚什么叫“知”。道家认为,人的欲望除了来自本能,还来自认知。有知就有欲,世人的知用在区分各种价值上,但这种区分往往带来烦恼。第二,从“知”回到“心”。知代表我与外在世界对立,我要去了解它。如何去知?要靠心的作用。第三,提升到天人合一,进而开展出心灵的自由,然后再进一步发展成艺术的、审美的人生。

庄子用了一个“浑沌之死”的寓言来说明“知”的问题。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南海的帝王是倏,北海的帝王是忽,中央的帝王是浑沌。倏与忽时常在浑沌的土地上相会,浑沌待他们非常和善。倏与忽想要报答浑沌的美意,就商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什么都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于是,一天凿开一窍,七天之后浑沌死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浑沌原来是没有区分的,是一种混同为一的状态,是和谐圆满、没有分裂的。你替他开了七窍,使他可以得到知识,一旦得到知识,他马上就丧失了“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道”是究竟真实,它不在书本中,也不在人的感官世界里。探求“道”必须去除各种相对知识和世俗欲望。为了追求知识,很可能丧失“道”。

庄子强调一个人的研究态度,首先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举例来说,宇宙之外有没有上帝呢?这是存而不论的。因为你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所以不要去谈。其次,“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你可以说,但不要去详细谈论。譬如天文学是什么?地理学是什么?这是六合之内的问题,你可以发表个人见解,但无须与人商议。第三是“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中国古代有很多圣王,他们怎么治理老百姓,你可以去商议,但是不要辩论,你一辩论,麻烦就来了。这些都值得我们参考。当你一步步把知的范围限制在一个有效的状况下,就能自我约束,不要太多不必要的知识。否则,你知道得越多,离“道”越远。“道”原来是整体,既然是整体,你就不应该把它区分开。而你在知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区分的效果,有区分就有烦恼。

此外,浑沌没有耳目口鼻这七窍,因而与外物无法沟通,也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庄子以此来比喻人类的原始状况。有人说,这不可能吧,有谁不是生下来就有耳目口鼻,并且唯恐这些感官效用不彰的?但在庄子看来,这并非空想。他说: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庄子·缮性》)

古代的人,处在混沌蒙昧之中,世间的人全都淡漠无为。那个时候,阴阳和谐宁静,鬼神不来侵扰,四时合乎节序,万物不受伤害,众生没有夭折,人们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这叫作最高的合一状态。那个时候,无所作为而一切都是自己如此。

换句话说,古人并非没有耳目口鼻,而是在整体中淡漠无为,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大家单纯地过日子,不分彼此,有如合一的状态。那么,接下去呢?“等到天赋本性开始堕落,就有燧人氏、伏羲氏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顺应自然而无法维持合一状态了。” 3 “天赋本性继续堕落,就有神农氏、黄帝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安定天下而无法顺应自然了。” 4 至此,人的世界从合一状态演变为顺应自然,再演变为安定天下。再往下走,自然是不安定了。跨出这一步,即是江河日下,无法回头。

“天赋本性再继续堕落,就有唐尧、虞舜出来治理天下,大兴教化之风,使人心由淳朴变为浇薄,以作为偏离大道,以行动损害天赋,然后舍弃本性而顺从人心。心与心交相往来,即使有所知也不足以安定天下;于是再添上文饰,加上博学。文饰泯灭了质朴,博学陷溺了心智;然后百姓才感觉迷惑与混乱,无法再回归性命的真实状态而恢复本来的样子了。” 5 也就是说,儒家所推崇的尧舜时代,在庄子看来,那已经是人性第三度堕落的困境了。人若想脱离困境,必须经由适当的修行与觉悟,渐渐回复初始的混沌之心。在无区分的、和谐圆满的心灵状态下,人才可能领悟“道”,人类生命的伟大潜能才可能发挥出来。

2.心如死灰 #

庄子谈到人的修炼,第一步要弄清楚“知”,第二步是要找到“知的根源”。知的根源在于心,因此“修心”至关重要。庄子经常提醒我们要“心如死灰”,为什么心要变得像死灰一样呢?因为心的运作确实难测之至。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悬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庄子·在宥》)

老聃说:“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争求上进,在上进与卑下之间憔悴不堪;柔弱想要胜过刚强,棱角在雕琢中受伤;躁进时热如焦火,退却时冷若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间可以往来四海之外。没事时,安静如深渊;一发动,远扬于高天。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的,就是人心吧!”

庄子借老子(老聃)之口描述起心动念的复杂状况。孟子也曾谈到人心,但仅借孔子之口说出一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出去回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走向何处。相比之下,庄子对人心的描述更加贴切生动,而且观察深刻,入木三分。在《庄子·列御寇》里,庄子又借助孔子之口,列出了五种人表里不一的情况。他说,人心比山川更险恶,比自然更难了解。自然还有春夏秋冬、日夜依序更替的规律,人却是外表厚实情感深藏。所以,有人外表恭谨而内心骄傲,有人貌似长者而心术不正,有人举止拘谨而内心轻佻,有人表面坚强而内心软弱,有人表面温和而内心急躁;“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追求道义有如口渴找水的人,抛弃道义也像逃避灼热的人。所以,理想主义者一念之转,就可能沦为虚无主义者。

人心既然如此复杂多变,所以修炼之道,首在认识自己,省察自心,然后再对症下药,回归真实的自我。因此就出现一个特别的观念:“心斋”。顾名思义,“心斋”是指心的斋戒,你的心要像吃素一样,不要想荤的事情。如何才是心斋?庄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叫作梓庆的工匠,很会雕刻木头,他刻的东西逼真到什么程度呢?“见者惊犹鬼神”,见到的人都惊讶不已,以为是鬼神所为。国君看了也吓一跳,问他:“你怎么能刻得这么像呢,有什么秘诀吗?”工匠回答说:我开始刻的时候,一定要先斋戒,三天之后,不会想“庆赏爵禄”,就是说不去想会得到什么赏赐,或者别人会不会给我一个官做。守斋五天之后就不敢想“非誉巧拙”,不去想别人会不会称赞我,说我技巧高呢。七天之后,就忘了自己有四肢五官了。如此一来,只专注于技巧,让外来的顾虑消失,再深入山林,观察树木的本性,动手加工,雕出让人以为是鬼神所为的作品。

什么意思呢?把心中功名利禄的念头通通排除了,把想要得到别人赞赏的愿望也排除了,最后连自己的身体都要设法超越,然后才去雕刻。这个时候,你的雕刻已经没有主观的欲望成见,刻什么像什么,等于是宇宙的力量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你没有一个自我,反而不受隔阂与限制了。这个心斋的比喻说明:我们的心平时都是向外追逐,追逐许多具体的东西而不知道回头,以致忽略了这个心本身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要让它静下来,从虚到静,从静到明。我们的心如果充满各种欲望的话,它就是乱糟糟的,把所有欲望都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虚了,虚了之后就静下来,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水如果静下来,可以当镜子来用,照出一个人长什么样子。我们的心也是一样,从虚到静再到明,心若澄明的话,宇宙万物皆在我心中,我一看就看到了真相。

我们一般很容易扭曲我们所看到的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意思、自己的愿望来扭曲,因此我们都只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部分,专家学者也不例外。譬如有一群人一起散步,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第一个人说“月亮的光是从太阳折射而来的”,因为这个人是天文学家。第二个人说“嫦娥奔月是多么美”,这个人当然是文学家或诗人。第三个人说“月亮是上帝的另一种启示,让我们在夜晚也可以看到光明,不至于迷路”,这个人显然是宗教家。每一个人看到月亮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这样就不能看到月亮的真相。当然,我们也很难说清楚月亮的真相是什么。你一说是什么,就代表你已经设有立场;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又何必区分它是不是月亮呢?所以庄子设法让我们在心斋这个层次上,让自己的心由虚到静到明。

心能虚静,从外表看来,不就是“心如死灰”吗?当别人都在耍弄心机、争奇斗艳、巧取豪夺、夸耀富贵时,你却能对心下一番涤清与整理的功夫,使它进入虚和静的状态。再经由适当的修炼,从虚静之中产生光明,也就是属于灵性层次的境界。这样一来,心不再成为人烦恼的根源、痛苦的渊薮、活着片刻也不得安宁的源头,反而在心如死灰之中展现出人类生命中最可贵的部分:灵性的力量。庄子认为人心的奇妙莫过于此。

3.忘适之适 #

道家的修养一方面提到“心斋”,与其相对的就是“坐忘”。“心斋”是心要守斋,要把各种复杂的意念、成见、欲望通通去掉,把心变成空虚的状态,这样“道”才能够在心里面展现光明。“坐忘”是我坐在这里休息,突然之间忘了我是谁。但是你说我忘了我是谁,那么又是谁在忘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所以,你还要把“忘”忘记,好像一个人修行说我今天一定要“忘记自己”,结果坐在那儿拼命想“我要忘记自己”,到最后什么都忘记了,就是“忘记自己”四个字不能忘记,这样一来还是没有达到目标。

庄子倒不是要让我们真的忘记,一个人什么都忘就变成健忘症了。他要我们做到的是“忘适之适”,忘记舒适的舒适。庄子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他说古代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工倕(倕为名,相传尧时被召,主理百工,故称工倕),他随手画一个圆圈,就完全合乎规矩。这是一个熟能生巧的例子。我记得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地理老师画世界各国的地图,完全不用看书,随手在黑板上一画,就把每个国家的地图通通画出来了。同学请教他,老师你怎么这么厉害,可以把各国地图都记在脑袋里,随手一画就画出来?老师笑一笑,说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会吗?他讲得很实在,这是你的本行,如果你不会,谁会呢?任何事情经过长期的练习,规矩内化为本能,做起事来就能水到渠成,甚至巧夺天工。

庄子说,工倕之所以有这样的技艺,是因为他“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手指顺着外物变化而不必思考计算,所以他的心神专一而没有窒碍。这里的“灵台”就是指心而言,在此说它“一而不桎”,表示它也可能“不一而桎”,所以修养是必要的。接着庄子对“忘”这个字做了说明:

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

忘了脚的存在,是鞋子造成的舒适;忘了腰的存在,是衣带造成的舒适;理智上忘了是非,是心造成的舒适;没有内在的变化,也没有外在的盲从,是一切事情恰到好处所造成的舒适。从舒适开始,然后没有任何情况会不舒适,那就是忘了舒适所造成的舒适。

前两句比较容易了解,譬如你在路上走,或站在教室里,这时候你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脚的存在,说明什么?说明你穿的鞋子很合适。当你觉得你有脚时,就表示你的鞋子有问题,你的鞋子可能太小了。同样的道理,你平常没事时,也不会感觉到自己的腰的存在,这表示你的腰带也很合身——当然有些人很难忘记,因为太胖了,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腰带,或者中午吃完饭,觉得你有个肚子,这表示你的腰带太紧了。庄子先讲每个人都知道的比喻,然后说一个人理智上忘记是非,也是心的一种舒适,说明心处于和谐的状态。否则你老是计较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心里难免总是七上八下的。譬如我们喜欢某个政治人物,他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我们就替他担心;我们讨厌某个政治人物,他即便做了对的事情,我们也不感到高兴。这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他做得好是他的努力,他做得不好就应该下台,我们作为老百姓要设法管自己的生活,不要老想着他的对错。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要计较,而是你不要把是非对错当成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你觉得不对,你就改。人的生命一定要发挥主动性,任何事情我了解了之后,我可以自己来安排,对于后果我完全负责。法国哲学家萨特(Sartre)说,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因为他是被判定为自由的,所以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就是说,你不能找借口,不能说因为别人叫我做,以前的人这样做,或者环境使我不得不做,不行,你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萨特和庄子比较,自由的境界还是不一样。萨特的自由是把“神”去掉了,把别人忽略掉了,自己成为意识的主体,来进行自由的选择;而庄子的自由是有一个“道”作为整体,人的生命在“道”里,完全忘了自己是谁,最后能够“忘适之适”,才是最高境界。

庄子这些想法归根结底是来自“道”的观念。“道”不是自然界,也不是人类世界,却是自然界和人类世界的根源以及归宿。“道”好像江水湖水一样,人活在世界上,像鱼活在江湖里面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根本忘记自己是一条鱼。当它记起自己是一条鱼时,说明它已经离开水了。你看沙滩河岸上的鱼,一直挣扎,因为它发现自己是一条鱼,需要水。而在水里游的鱼,不会觉得自己是条鱼,它觉得自己就像处在“道”里面,完全忘记自己是谁。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要像鱼活在水里一样,让自己没有任何挂碍,让自己能够随遇而安,感觉到生命有一种自在的喜悦,这样才能真的做到“忘适之适”。你不要老想着让自己怎么舒适,等你把舒适忘掉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舒适。就像很多人常常问,怎么样才能得到快乐呢?庄子的回答是把快乐比喻成蝴蝶,你越是用网子去捉它,它飞得越快,飞得越高,你越捉不住;但你要是不管它,专心做自己的事,把追求快乐这件事忘记,蝴蝶就会自己飞过来,停到你肩膀上。所以,当你没有想到要去追求舒适追求快乐,这个时候你反而进入一种舒适、快乐的状态。

4.天人合一 #

在化解了外在有形的限制,回归到内心之后,接下来第三步就是往上超越了。庄子有个观念叫“天人合一”。庄子说:“人与天,一也。”人与天是合一的。天代表自然界,人是指人类,两者如何合一呢?如果专就形体来说,则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人与自然想不合一也不行,但是如此一来,动物与植物不也与天合一了吗?不过,人在活着时,形体显然无法与自然合一。因此,这种合一必定是指人的精神状态,包括:觉悟了自然与我其实是个整体,也体验了我与自然相通为一个整体的快乐。这种觉悟与体验,都是人的心智或精神能力,经由某种修炼所达成的结果。庄子曾假借颜回之口,请教孔子:“何谓人与天一邪?”孔子回答:

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庄子·山木》)

有人为的一切,那是出于自然;有自然的一切,那也是出于自然。人为的一切不能保全自然,那是本性的问题。只有圣人能够安然顺应变化到极致。

不论人为的还是自然的,皆是出于自然,就好像万物皆源于天地一样。但是,为什么人为的一切不能保全自然呢?庄子认为那是人的本性的问题。简单说来,人有认知能力,这种能力稍有偏差就会出现区分与执着,认为自己与别人是对立竞争的,并且非要胜过别人不可,然后扭曲了本性,也无法保全自然了。

《庄子·秋水》也曾借河伯之口问:“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人为?”北海若说:“牛马生来就有四只脚,这叫作自然;给马头套个笼头,给牛鼻穿个孔,这叫作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去摧毁自然,不要用智巧去破坏命定,不要为贪得而追逐名声。谨守这些道理而不违失,这叫作回归真实。”随着文明的进展,天人合一似乎难以企及了。

要做到天人合一,庄子也强调一个“忘”字。他说:“人的动静、生死、穷达,都不是自己安排得来的。一个人所能做的,是忘掉外物,忘掉自然,这样叫作忘己。忘掉自己的人,可以说是与自然合一了。”在达到“忘己”之前,应该还有一些修炼的方法。《庄子·齐物论》认为,万物互相形成“彼与此”,所以人类最好不要妄分是非,“使彼与此不再出现互相对立的情况,就称为道的枢纽。掌握了枢纽,才算掌握住圆环的核心,可以因应无穷的变化”。以清明的心去观照一切,将可以觉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其实就是一根手指,万物其实就是一匹马。前者是要破除人们对大小的执着,后者是要破除人们对多少的执着。因为无论大小与多少,都在整体的“道”里面。从道看来,人与自然原本是整体中的一部分,所以何必区分为二呢?由此可知,所谓天人合一,并非单纯的人与自然合一,而是人与自然在“道”中合而为一。以道为基础,并且由道的观点来看,人与自然才有可能合一。

不过,庄子的“天人合一”,并不是无知无觉而由必然的规律所促成的。若用一句话来形容庄子的形而上学,可以叫作“气化一元论”。“一元”代表这个宇宙的元素只有一个,那就是“气”。“化”这个字代表宇宙万物连我们人在内,都是气的变化所造成的;有些人的阳气重,有些人的阴气重,每一个人的遭遇、性格都不一样,气也不太一样。但是“气化一元论”有个问题产生,如果宇宙万物都是气所合成与气所分散,那么何必要讲人的道德或知识呢?因为道德或知识对人的“气”没有影响,人死后成了骷髅,好人与坏人都没有差别,化成了泥土完全一样。如果你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生,你就不能谈价值问题,美丑、是非、善恶都没有意义;这叫作无知无觉、由必然规律所决定的天人合一,这只是庄子思想的第一步。

有些学者研究到庄子思想的第一步,下结论说:庄子的思想是一种植物人的思想。为什么呢?因为人有意志、有理智,他必然喜欢认知,随之就会带来各种灾难。与其如此,不如就不要认知算了,不如跟动物一样,我们什么时候看到一条狗在门边烦恼:“我为什么头发那么少呢?”它不会有这种烦恼,只有人才会有这种烦恼。如果是一棵树的话,烦恼就更少了。我们有时必须南北奔波,已经半夜一两点了,还在高速公路上坐着汽车回家。树木不需要回家,因为它根本没有离开。这叫作植物人的思想,羡慕植物可以靠光合作用生存,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什么痛苦和灾难。这种思想显然是不对的,你如果这样来看的话,什么都不用谈了。

其次,它不是一种价值中立的消极与无奈。譬如,你看到一个人乐善好施,很愿意帮助别人,做了很多好事。但是你心里想:他做很多好事,跟另外一个人做很多坏事,有什么差别呢?这样一来,就变成消极、无奈的思想,这也不对。道家的天人合一绝不能往这边发展。

真正的道家思想应该是通过天人合一而开展出心灵的自由,然后再进一步发展成艺术的、审美的世界。这是天人合一的意义所在。换句话说,道家的天人合一,它的目的是要使人跟宇宙的距离化解,化解之后,心灵就可以自由翱翔。

5.不死不生 #

庄子说精神如果逍遥的话,会带来很多快乐,这种快乐的层次很高,绝对不是我们在比较低的层次所能想象的。就像一只小麻雀,飞的高度一向没有超过一百米,又怎能想象一万米以上的高空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到!所以人也不要先把自己限制住,而是要肯定人的精神有可能达到一种想象不到的高度。换句话说,天下任何人都可以因为发挥自己主体精神的能力,而让自己提升到大鹏鸟所飞的高度。但是你需要一些努力,怎么去努力呢?庄子提出了七个步骤。

第一步是“外天下”。“外”是超越,“外天下”是要设法超越天下的名利权位。第二步是“外物”。“物”是物质、有形可见的一切。要超越有形可见的世界。第三步是“外生”。超越生命,不受生命、欲望所限制。能够做到前三步“外天下”“外物”“外生”的话,就到了第四步,叫作“朝彻”,说早晨的阳光照亮大地。

第五步是“见独”。“独”代表独一无二,“见独”即是看到了宇宙的整体性,原来宇宙是一个整体,我跟万物没有区别。“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是庄子很重要的一个论断,说起来很够气魄,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见独”能够看到“一”。我们平常看到的是“多”,好多房子啊!好多车子啊!你看不到“一”,“一”是什么意思呢?是你根本不再区分了。心里根本没有车子的观念,你怎么会说很多车子呢?有谁会觉得好多空气呢?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对空气的区分,就没有多少的问题了。所以“见独”是看到宇宙是合一的整体。

第六步叫作“无古今”。“古今”代表时间上的古代和现在。这时候你已经超越了时间的限制,抵达永恒的境界了。最后一步是“不死不生”。不死不生不是坏事,《庄子》里面的不死不生是你已经超越了生死,你是一个神人。神人是很美妙的,庄子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庄子·逍遥游》)好像一个仙女一样,令人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他讲的是精神状态。到最后不死不生,逍遥于整个天地之间。对他来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永远存在。有人说,人怎么可能永远存在呢?身体总是会消失的。但是不要忘记,人的精神如果与宇宙生命力量相通的话,就不一样了。所以庄子在描写自己的时候,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下》)往上跟造物者“道”在一起,与道在一起,你还担什么心呢?

道家思想发展到庄子的时候,是从人的知,回到人的心,把人的精神状态掌握住,让它不受外界的干扰,然后向上提升;提升到达一定高度,就可以跟宇宙化而为一。像只大鹏鸟一样,可以飞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达到精神逍遥的境界。否则,一个人在世界上,一天到晚想的是明天该怎么办,该吃什么,该做什么,谁欠我钱没还……生命就被完全困住了,一点乐趣都没有!

庄子的思想对中国人来说往往是一剂解药。因为中国人接受儒家思想以后,的确是有入世、关怀人群的倾向,要把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服务别人,这非常好。但是你要注意一点,这种服务永远做不完,你再怎么有能力,也做不完,做到最后,你会想:我是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跟孔子一样,最后累死呢?还是,我既然做不完,就设法往属于我个人生活的这一方面去发展?所以,现代人需要通过道家思想的接引,发展出来一种休闲观念,转化成精神上的逍遥自在。这逍遥自在的境界很难形容,所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这不是随便写的,而是经过精神训练过程,让自己达到这种境界之后,可以真实感受到的。感受到生命里有一种活泼的生机,这种生机绝对不是外在的名利权位或个人的理想抱负所能显示的。所以道家思想绝对不是单纯的一种修养而已,它是要你回到根源、回到整体,回到“道”本身。一个人只有回到根源、回到整体的时候,他的生命才能得到真正的安顿。

庄子特别强调,泉水枯了,鱼在泥巴地里以气相呴濡,这样还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就是“道”的比喻。鱼在水里面完全忘记自己是鱼,完全忘记自己跟外物有什么差别,在里面优游自在。我们人能不能像一条鱼一样在大海里逍遥自在呢?应该可以。

第三章 审美情操 #

1.粘蝉老人 #

说到审美,先要知道什么是美。儒家认为“充实之谓美”,完完全全做到善就是美。换句话说,美是与人的道德修养联系在一起的。道家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美只是一种相对价值,以“道”的眼光来看,并没有美与不美的问题,万物皆美。换句话说,美即是真实。一个人若想感受到美,必须以超脱的心灵来看待有形世界,不求现实中任何功名利禄的满足,而只是纯粹感受到生命的创造力源源不绝地表现出来,这就是庄子的审美。因此,庄子的寓言常以平凡的小人物做主角,他们平凡的技艺看起来不起眼,却能够精益求精,终生力行,到最后达到出神入化,让人惊叹不已的程度。“粘蝉老人”的故事就是一例。

庄子说,孔子有一次到楚国去,途中经过一片树林,看见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正拿着竹竿在那儿粘蝉,而且粘得又准又快,好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孔子看了很吃惊,问老人说:“您的技巧高明,有什么诀窍吗?”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庄子·达生》)

老人说:“我有诀窍。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我在竹竿顶上放两颗弹丸而不会掉落,这样去粘蝉就很少失手了;接着,放三颗弹丸而不会掉落,这样失手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等到放五颗弹丸而不会掉落,粘蝉就好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了。”

这位老人的修炼方法,是在竹竿顶端系上弹丸。我记得我上小学时住在乡下,一到放暑假,最愉快的事是和几个邻居孩子约了去粘蝉,有时候整个下午才粘到一两只。老人在又尖又细的竹竿顶端放上弹珠,弹珠自然摇晃不定,要粘蝉也更为困难,但唯其困难,才能培养过人的本事,到最后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一弯腰就可以拿到,太轻松了。用竹竿粘蝉能有如此功力,必须经过长期的训练,然而真正的关键是老人下面说的这段话:

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庄子·达生》)

我站稳身子,像是直立的枯树干;我举起手臂,像是枯树上的枯枝。天地虽大,万物虽多,我所察觉的只有蝉翼。我不会想东想西,连万物都不能用来交换蝉翼,这样怎么会粘不到呢!

老人可以让自己完全不动,身体好像枯树干一样,老人心中所想的只有蝉的翅膀,专注到连万物都不能用来交换蝉的翅膀。这说明这个老人家经过长期的训练,已经把外在的技术变成了内在的本能,好像他本来就可以做到似的。所以,孔子听了粘蝉老人这番话,转头对他的学生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用心专一而不分散,就能表现出来有如神明的作为。说的就是这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家啊!

孔子以教书为业,跟学生周游列国时,随机而教。像粘蝉老人这样的表现,在儒家来说本来算不上是登堂入室的大学问。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论语·子张》)虽然是小小的技术,也有值得欣赏的地方;不过长期陷于此,恐怕反而会逐渐忘记了人生应该走的正路,所以君子不应该去碰这类小道。在儒家看来,人生的正路是从事德行修养,让自己的仁德日趋完美,走上至善的境界。但在道家看来,你何必去忽略生活的小技术呢,人无论从事什么行业,或学习任何技艺,如果能达到粘蝉老人这种表现,就不妨静下心来加以欣赏,看看一个人如何把规则内化为本能,以至表现得如鱼得水,别人看起来非常困难的事情,他做起来却轻松自在,这也算是一种审美的情操。因为所谓的美,就是值得欣赏。看到别人的技艺神乎其技,在欣赏的过程中暂时忘却了烦恼,觉得人生还是蛮有趣味的,这就是一种美。

《庄子·知北游》里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大司马家中有一个制作腰带带钩 6 的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所做的带钩没有丝毫差错。大司马问他:“你是有技巧呢,还是有道术?”老工匠回答,我二十岁就喜欢做带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对别的东西根本不看,不是带钩就不仔细观察;我用心于此,不用心于别的东西,才能专注于此。

这里的“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与粘蝉老人的“不以万物易蜩之翼”如出一辙。像牛顿在专心研究时,把手表当成鸡蛋放在水中去煮一样,对于科学研究之外的事物实在是不用心至极。有所不用心,才能有所用心。万物会助成“无所不用心之人”,因为“无所不用心”即是“无所用心”,也就是不存在任何特定的目的,对一切都能做到顺其自然。正如一个人“无为”,结果则是一切都自然走上轨道的“无不为”。这样的态度,万物怎能不助成他呢?

我年轻时喜欢把“举重若轻”四个字当成座右铭。一个人经过长期的努力,了解了某项技艺的诀窍,能够把别人认为困难的事情做得轻松自如,甚至是行云流水,是一种很大的享受。像粘蝉老人和制钩老人这样,经由一生的修炼而技艺卓绝,让人感到一种活泼泼的生命力量,实在是一种生命美感的展现。

2.庖丁解牛 #

“庖丁解牛”是庄子著名的寓言。庖丁是厨房里负责杀牛的厨师。现代人因为受到佛教影响,总觉得杀牛杀猪这类杀生的事情很可怕,但在古代人们看得比较自然,是生活的一部分,总要有人做这些事情。庄子所讲的这个故事就以庖丁为主角: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庄子·养生主》)

有一个厨师,替文惠君肢解牛只。他手所接触的,肩所依靠的,脚所踩踏的,膝所抵住的,无不哗哗作响;刀插进去,则霍霍有声,无不切中音律。既配合《桑林》舞曲,又吻合《经首》乐章。文惠君说:“啊!好极了!技术怎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呢?”

《桑林》是商汤在桑林求雨时所制作的乐舞,《经首》则是尧(也有说是黄帝)制作的《咸池》中的一章。庖丁在动刀杀牛的过程中,用到手、肩、脚、膝,动作优美犹如跳舞,发出的声响切中音律;血淋淋的宰牛过程,简直成了一场舞乐表演。文惠君一看,说想不到解牛这么好看,这么好听,你有什么秘诀吗?

庖丁放下刀,回答说:“其实我所爱好的是‘道’,已经超过技术层次了。我最初肢解牛,所见到的都是一只整牛;三年之后,就不曾见到完整的牛了。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我是以心神去接触牛,而不是用眼睛去看牛,感官作用停止而心神充分运作。依照牛自然的生理结构,劈开筋肉的间隙,导向骨节的空隙,顺着牛本来的构造下刀。连经脉相连、骨肉相接的地方都没有碰到,何况是大骨头呢!好厨师每年换一把刀,因为是用刀割肉;普通的厨师每月换一把刀,因为是用刀砍骨头。如今我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年,肢解过数千头牛,而刀刃还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牛的骨节之间有空隙,而我的刀刃薄得没有什么厚度;以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节,自然宽绰而有活动的余地了。所以用了十九年,刀刃还像新磨的一样。虽然如此,每当遇到筋骨交错的部分,我知道不好处理,都会特别小心谨慎,目光集中,举止缓慢,然后稍一动刀,牛的肢体就分裂开来,像泥土一样散落在地上。”

庖丁描述他解牛的过程,说出了“游刃有余”这个充满自信的成语。之所以能够达到这种境界,最重要的是八个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按照牛自然的条理和本来的构造去动刀,解牛就变成了一种娱乐,非常轻松,会让人觉得把牛解完了,牛还不知道自己被解了,死在他手里,好像也没什么痛苦。所以,任何东西都有一定的条理与结构,你了解了,就找到了线索和诀窍,可以很容易地把它从大化小,从小化无。这样一来,做事的人很轻松自在,不费什么力气,所做的事或处理的问题,也都因为你能够把握关键而迎刃而解。庖丁说他把牛解完之后:提刀站立,环顾四周,意态从容而志得意满,然后把刀擦干净收藏起来。

“踌躇满志”这个成语就出于此,我们想象一般是要当什么领导,不然考上状元,才能叫“踌躇满志”,但庄子在这里讲的只是一位负责杀牛的工人。在《庄子·田子方》里,庄子描写楚国的宰相孙叔敖三上三下,别人让他上台,他上台;别人让他下台,他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愉快。换句话说,上台下台,做任何事情,他都顺其自然,泰然自若,“方将踌躇,方将四顾”(我正踌躇得意,我正环顾四周)。因此,宰相可以踌躇满志,厨子也可以踌躇满志。在庄子的心目中,并没有地位高低、职业贵贱之分。你不要在乎从事的是什么工作,重要的是你如何去做。你把事情做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在固定的规范中精益求精,从技术提升到艺术,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以至别人看起来,觉得很美妙,很值得欣赏,你就不妨享受踌躇满志的快乐。

庄子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接着把话题交给这位庖丁的老板,就是文惠君。文惠君说:“太好了,我从你解牛的心得里觉悟了怎样养生。”怎样养生呢?还是那八个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按照自然的条理来生活,顺着本来的状况去发展,能够做到这两点,不但个人的生命可以得到养护,周围的事情也会慢慢走上轨道。

3.桓公读书 #

孔子是典型的老师,他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在此,“故”指古人留下的书册,也指自己早已熟悉的材料;“新”是领悟新的道理。为什么温故可以知新呢?因为书本上的知识与日常生活的经验相互印证之后,将会引发不同的心得。经典再怎么完美,也要依托于经验,否则读书之后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多让自己变成两脚书橱罢了。庄子在“桓公读书”的故事里讲了自己对读书的看法。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庄子·天道》)

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做车轮。轮扁放下槌子和凿子,上堂去问桓公说:“请教大人,大人所读的是什么人的言论?”桓公说:“圣人的言论。”轮扁说:“圣人还活着吗?”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那么大人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桓公说:“寡人读书,做轮子的人怎么可以随便议论!说得出理由就算了,说不出理由就处你死罪。”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来看。做轮子,下手慢了就会松动而不牢固,下手快了就会紧涩而嵌不进。要不慢不快,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有口也说不出,但是这中间是有奥妙技术的。我不能传授给我儿子,我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继承,所以我七十岁了还在做轮子。古人和他们不可传授的心得都已经消失了,那么君上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糟粕”是洗米时剩下的米糠,没用的东西。堂堂一国之君在那儿读书,一个做轮子的工人乱发议论,这还得了。所以桓公一听很生气,说你要是不说出个道理,就判你死罪。做轮子的工人年纪也不小了,他不慌不忙,说出自己做轮子的一些体验。他说,做轮子需要一种长期的训练,手该怎么用力,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我的手了解。了解到什么程度呢?我心里知道,但没办法讲,所以这种技术我不能教给儿子,我做轮子做到七十岁才可以“得之于手而应于心”,但仍然不能卸下重担,为什么?因为儿子还需要慢慢磨炼,还不能独当一面。

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人做一个行当,做了几十年,确实有些手艺和心得了,但却说不出来更写不出来,因为你说出来写出来的东西和实际情况会有落差,等于你光看书本上的东西还不够,必须亲自实践了,演练了,才能体会其中的奥妙。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光看怎么练武功的秘诀不行,一定要画个图,气怎么导入丹田,一招一式怎么做,必须弄清楚,才能去学;学了之后,还得有人指导、把握,如果没人管,恐怕到最后就走火入魔了。

对于桓公读书,轮扁提醒他,你不要光读死书,古人写的书是他思想的成果,而思想本身是灵活的,你要懂得怎么应用才行。我们从小到大读书,看到的都是文字,这个文字到底能够启发你多少,是个问题。印度哲学谈到人的智慧有三个层次:第一是“闻”,听老师怎么说;第二是“思”,自己去思考;第三是“修”,亲身去实践。闻、思、修这三种智慧是不一样的。如果只听老师讲,讲完就算了,口耳之间不过四寸,耳朵听到嘴巴说出来,引述老师的话,那不叫真正的智慧。思考老师的话之后,用自己的话再说一遍,才有自己的心得。譬如我教书的时候,会让学生写读书报告,就是看他到底了解了多少,有没有自己的心得。但是真正的觉悟要靠“修”,也就是修行实践,把老师所说的想清楚了,设法去做,做到了之后才有真正的体会,而这种体会有时候是说不出来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桓公读书”的故事把千古以来怎么读书的道理都说出来了。一个社会为什么能够进步?因为一代代人读书之后,能够思考、实践,得到更多的心得,继续传下去。否则文化没办法传承,人类文明不可能进步。所以,书是要读,但要把书本上的智慧消化吸收,还必须自己亲手去操作,与实践相结合,才能够有真正深刻的心得。有了心得之后,就不会再执着于表面上的文字章句了。

4.谁是美女 #

“美女”是一种主观的判断。在人类社会中,确实有少数人被公认为美女,《庄子》提到的共有四位:西施、毛嫱、丽姬、无庄。毛嫱是越王宠姬,丽姬是晋献公夫人,都是古代的美女。但庄子质疑说,人们所认为的美女,真的就美吗?不一定。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齐物论》)

毛嫱、丽姬是众人欣赏的美女,但是鱼看到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了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就迅速逃跑。这四者,谁知道天下真正悦目的美色是什么?

我们现在形容一个人很美丽,说她有“沉鱼落雁”之姿,但庄子本来的意思并不是说她美,而是说我们人类所认同的美女其他动物并不接受。毛嫱、丽姬很美,但是这些美女到河边去的时候,鱼吓跑了,鸟飞走了,麋鹿像见到鬼一样,跑得很快。为什么?因为你要问一条鱼,谁最美?答案当然是另一条鱼。问一只鸟,谁最美?答案是另一只鸟。麋鹿也一样。庄子看待万物,首先要还原万物自身的价值,不以人的想法作为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也就是要破除人类中心主义。因为以人类的价值观来评判万物,对万物是不公平的。你一联系到人类的感受、人类的需要,这个美就被限制住了。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庄子·齐物论》)

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罹患腰痛,甚至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住到树上,就会担心害怕,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者,谁知道真正舒服的住处是哪里?人吃肉类,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与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么?

泥鳅、猴子认为舒服的地方,人受不了;人所吃的食物,有的动物不能消化;人所认为的美女,别的动物未必认同。所以,人类中心主义到底对不对?这是庄子启发我们思考的问题。不过,把“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去掉,还剩下什么?这也是一个问题。因为人毕竟是人,人如果不从人的角度来想,替鸟设想,替鱼设想,替泥鳅想,替猿猴想,但你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鸟、鱼、泥鳅、猿猴,那你为它们所做的设想对不对呢?就像很多人养宠物,冬天的时候给狗穿衣服,这狗后来就去看心理医生了。为什么?因为它上街一看,怎么别的狗都不穿衣服,我穿衣服,我这只狗有什么问题吗?西方有很多动物心理医生,许多猫和狗跟人相处久了之后,变得不正常了。所以人有时候太过主观,替这个想,替那个想,但可能会造成各种不愿见到的后果。

况且,人类自身的价值标准也是多元化的。非洲的长颈族部落,让女孩子从小在颈子上戴铜环,脖子拉得愈长愈美;我们这边的美女过去,他们会认为太难看了,因为脖子短。庄子说,有一次齐桓公碰到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奇形怪状,脖子粗得不得了。齐桓公看他看久了之后,反而觉得一般人的脖子怎么那么细呢。换句话说,人类自身的许多价值观,会因习俗、习惯的缘故而有所差别;那么对待万物,又何必坚持把人类的价值观作为唯一的判断标准呢?庄子举了这些例子之后,接下来说: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庄子·齐物论》)

在我看来,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都是纷杂错乱的,我怎么能知道其中的分辨呢?

什么意思?庄子在批评儒家,儒家喜欢讲仁义,但这样讲久了,如果有人做不到怎么办?装啊。假仁假义,或不仁不义还要装出仁义的样子,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吗?所以,你怎么能够分辨,到底什么样的价值观对人类是真正好的呢?庄子这样说,倒不是故意反对孔子,而是觉得儒家过分强调仁义,会使很多缺乏根基的人为了要表现出仁义的外在行为而作秀和演戏;或者我认为这套“仁义”标准很好,以此来衡量别人,反而忽略甚至抹杀了人的天生本性所自然带来的一种价值。

庄子的观察非常深刻、准确。人活在世界上很容易犯的毛病是主观,以人类的价值观为标准衡量万物,或者以自己的价值观为标准衡量别人。但是如果换个角度,以“道”的眼光来看,就会发现万物之中处处都有“道”的光彩,万物自身都各具美妙之处。西方有一句谚语:“自然界不跳跃。”意思是:自然界没有所谓的真空存在,所有的现象皆是连续发展的,由此形成一个互动的整体。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东西是可有可无或一无是处呢?

5.自以为美 #

“自以为美”出自《庄子·山木》,故事很短。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庄子·山木》)

阳子到宋国去,住在一家旅店。旅店主人有两位小妾,其中一人美丽,一人丑陋;丑陋的受主人宠爱,美丽的却受到冷落。阳子询问其中的缘故,旅店主人说:“美丽的自以为美丽,我却不觉得她美;丑陋的自以为丑陋,我却不觉得她丑。”阳子说:“弟子们记住,行善而不要自以为有善行,到哪里会不受喜爱呢?”

这段话的意思并不复杂。一个人有两个妾,一个相貌美丽,一个相貌丑陋。结果这人对美女很冷落,对丑女却非常宠爱。一般人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好像弄反了嘛。答案很简单,他说,美丽的以为自己美,我却不觉得她美;丑陋的以为自己丑,我却不觉得她丑。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美丽而自以为美丽,自然就有一种骄气,觉得我外表长得比别人好,很高傲;相反,一个人外表丑陋,她知道自己丑陋,性格反倒会比较温柔,比较谦虚。而人跟人相处久了,外表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每天很熟悉了,长得好看又能怎么样?譬如很多人奇怪,英国查尔斯王子怎么会喜欢卡米拉超过喜欢戴安娜呢?戴安娜长得美,全世界都知道,经常上杂志封面嘛;卡米拉上杂志,恐怕要化一点妆——但是查尔斯王子选择了卡米拉,恰好是因为“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

人与人相处最主要是看意气是不是相投,气息能不能相通。如果你谦虚、温柔,气息自然容易相通,谁不喜欢跟谦虚、温柔的人相处呢?反之,你觉得自己有各种优越的条件,因而产生一种骄傲的态度,别人也不会愿意接近你。孔子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孔子最崇拜周公,但他说即使你有周公那样卓越的才华,如果你骄傲又吝啬,其他部分也就不值得欣赏了。为什么?因为骄傲代表自我中心,喜欢跟别人比较;吝啬代表不喜欢帮助别人,再有才华也只不过是四个字:自私自利。这样一来,别人又怎么能够欣赏你呢?

庄子对这种情况很了解。他说一个人长得很美,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会觉得自己美;如果有人跟她说,哎呀,你长得真美,她就忽然开始喜欢照镜子了,喜欢跟别人比较,最后她的美就只剩下外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非常重视广告、媒体等各种宣传。有些俊男美女其实蛮委屈的,因为他们长得漂亮,大家看他们都看外表,他们也被迫重视自己的外表,以致没有时间照顾内心。或者有些人的内涵挺不错的,但根本没有机会表现,就因为他的外表太过于亮丽了。但外表是不可依靠的,一个人到了一定年纪还要靠长得英俊或美丽来博得名声,是不可能的。你到一定岁数就必须承认,岁月不饶人,人更重要更恒久的是内在修炼。你要能认识自己,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要追求什么;你跟别人来往时,要尽量减少别人对你产生的影响。如果经常有人对你说,哎呀,你长得很美或你很怎么样,对你反而是一种诱惑,可能让你失去了解自己的机会,忘记要耕耘自己内在的部分。一个人不论外表美还是丑,最后还是要立足内心。

阳子最后跟学生说:“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你可以做好事,但不要老是念念不忘自己做了好事,这样你到任何地方去,谁不欢迎你呢?像是老子所说的“自伐者无功”,自己夸耀自己,功劳就谈不上了;你不夸耀自己,别人反而会记得你有功劳。一个人越是谦虚、内敛,别人越喜欢说你有什么样的成就,这是一种人性的自然状况。因为你的谦虚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威胁,没有什么压力,他可能很乐于承认你的成就。相反,你自吹自擂、自夸自大,别人看到你就有压力,觉得有威胁,反而不愿意承认你有什么杰出之处了。西方有句格言:“善于隐藏者乃善于生活者。”一个人善于隐藏,他才善于生活;你如果不隐藏,稍微有点什么本事就表现出来,你马上就会被人家连根铲除。政治上的发展也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好,越有才华、头角峥嵘的人,越早被人家摆平。相反,那些平平凡凡、你不知道他会做什么的人,反而一个个过得很自在。

第四章 处世态度 #

1.孝的六种境界 #

儒家谈孝顺,可谓名正言顺。《庄子·人间世》特别借孔子之口说:“天下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一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之命,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群之义,任何国家都不能没有国君,这在天地之间是无可逃避的。这叫作大戒律。”简单几句话,说出了儒家的信念。庄子是道家的代表,很多人以为,道家平常不大谈孝顺吧,因为孝顺显然是一种社会规范,而道家是潇洒的,会逍遥自在地化解各种社会规范带来的压力。但事实上,庄子不但谈孝道,而且比儒家更进了一步。

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庄子·天运》)

用恭敬来行孝容易,用爱心来行孝较难;用爱心来行孝容易,行孝时忘记双亲较难;行孝时忘记双亲容易,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较难;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容易,我同时忘记天下人较难;我同时忘记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较难。

庄子把孝顺分成六个层次,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难。第一,用恭敬来孝顺,合乎礼仪的要求,包括早上晚上向父母请安;出门向父母报告去什么地方,省得父母操心;出于恭敬之心向父母嘘寒问暖;即使看到父母将会犯错,也要温和委婉地劝阻,“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第二,用爱心来孝顺。这已经不容易了,像孔子说的子女对父母孝顺,脸色保持和悦是最难的。朱熹的注解是,“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只有心里有深刻的爱,才会好颜好色来面对父母。

第三,行孝要能够忘记双亲。什么意思呢?做父母的都知道,通常孩子进了高中,就不太愿意跟父母沟通了,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的秘密。很多孩子在家里上网、看影片,看到父母来了,赶快停下来,为什么?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在跟谁联络,在看什么节目,玩什么游戏,这就代表你跟父母划清界限了。庄子认为这样不好,一个真心孝顺的人应该把父母当成朋友,经常跟他们沟通、聊天;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非常自在,怡然自得,父母也会觉得跟小孩没什么代沟,生活得非常愉快。

第四层孝顺是要让父母亲忘记我是子女。譬如有时候父母在谈话,子女一出现,父母就不说了,因为谈的是社会国家大事,或者长辈之间的关系,不希望让小孩子听到,小孩子听多了,有时反而制造各种困扰。庄子认为这样也不好,应该让子女成为父母亲最有默契的朋友,彼此可以无话不谈,而父母接受我的孝顺,也觉得自然而然。

第五层孝顺,我要同时忘记天下人的存在。我行孝时,别人的看法、世俗的评价对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影响了。譬如“父子骑驴”的故事:父子两人赶驴进城,别人说这驴没人骑太可惜了,于是儿子骑了。路边的人说,儿子不孝顺,应该让父亲骑;但父亲骑了,旁边的人又说,父亲不慈爱,怎么不让儿子骑?等到两个人一起骑驴,别人看到又说,这俩人是在虐待动物啊。到最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真正的孝顺是你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父母和子女开心快乐最重要。

第六层是孝顺的最高境界,即使天下人根本忘记“我在孝顺”这回事。忘记不是抹杀或忽略,是我做了但不放在心上,做我该做的事,该做的事对我不构成压力,可以做得很自然。做事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做得很辛苦,因为非做不可;第二种是做得很自然,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做,没什么压力,一切都很愉快自在。最高的孝顺也是这样,让人不知不觉地认为原本就应该如此。

综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顺顶多可以谈到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庄子却可以一路向上谈到六个层次。从以恭敬爱心孝顺到忘记父母,再到让父母忘了我是子女,最后到让天下人忘记我在孝顺。也就是从开始有心孝顺,到后来无心也孝顺,再孝顺到根本不觉得有心无心,一切都很自然。在道家看来,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别人做得很辛苦,你做得很自然,毫无勉强,孝顺也是一样。人每天都要呼吸,每天都要吃饭,孝顺父母也跟呼吸吃饭一样,好像本来如此,没有任何勉强。

其实,人间的很多规范,都是先按照外在的要求去做,做久了就变成自动自发,从被动变主动,自然而然去做。在儒家来说,需要从真诚出发,进行德行的修养,而道家比较强调智慧的觉悟。庄子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具体怎么孝顺,只是提出了一些很高的境界,但这种境界最后还是要回到“道”,因为父母子女都来自“道”,最后也要回归于“道”。如果承认孝顺是出于天性,那么凡是出于天性的终究要在“道”里面形成一个整体,不忘也不行啊。这是道家所理解的孝道最高的境界。

2.算命不如修养 #

庄子对于怪、力、乱、神一向没有什么忌讳,却有自己独特的批判眼光。他那个时代流行以龟为灵验的算命工具,庄子就编了一则“神龟托梦”的寓言,说明“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

他说宋国的国君宋元君有一天晚上睡觉,半夜里梦见有人披头散发,站在卧室门边向他求救:“我来自一个名为宰路的深渊,被清江之神派往河伯那里去,你们的渔夫余且捉住了我。”元君醒来之后,叫人占卜此梦,卜者说:“这是一只神龟啊。”元君问:“那咱们这里有叫余且的渔夫吗?”旁边的人说:“确有此人。”元君说:“命令余且来见我。”第二天,余且上朝。元君问他:“你是不是捕到了什么东西?”余且说:“我网住了一只白龟,直径有五尺长。”元君说:“那把你的龟献上来。”龟献上之后,元君又想杀它,又想养它,心中犹豫不决,又叫人来占卜。卜者说:“杀这只白龟用来占卜,吉利。”于是挖去龟肉,用龟甲占卜,七十二次都没有失误。这个故事传出之后,孔子说话了——庄子写文章多用“寓言”,其次用“重言”,借重古人的话,孔子经常出现,当然并不是真的孔子,而是庄子的杜撰。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庄子·外物》)

孔子说:“神龟可以托梦给宋元君,却不能避开余且的渔网;它的智巧能够占卜七十二次都没有失误,却不能避开挖肉的祸患。这样看来,智巧有穷尽之时,神妙有不及之处。即使有最高的智巧,也避不开万人的谋害。”

“虽有至知,万人谋之”,说明什么?人算不如天算。一个人再怎么聪明,有最高的智巧,但是一万个人来图谋你,你还是逃不开。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三个臭皮匠联合起来对付你,就算诸葛亮恐怕也有失算的时候,因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是万人共同联手,你这只神龟再神妙也没有办法。

接着,孔子讲了一个比喻:“鱼不畏网而畏鹈鹕。”鹈鹕是一种善于捕鱼的鸟,它出现的时候,河面上会有倒影,鱼一看,知道鸟来抓它了,拼命往下潜逃。能被鹈鹕捕捉的鱼顶多几十条,被渔网捞起来的鱼却成千上万。说明什么?鱼的智巧能分辨鹈鹕带来的危险,却不知道真正使它无所逃避的是更可怕的渔网。在道家思想里,“网”这个字很有意思。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网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宽松的孔,但它不会有任何闪失,任何人犯错都会被逮到,只是时机问题而已。

庄子讲这个故事是要强调,人活在世界上,你再怎么聪明智巧,都不要倚仗着自己的聪明来图谋很多事情;如果别人联合起来对付你,你双拳难敌四手,更不要说人多势众了。这就像很多人给别人算命算得很准,但他算不到自己的命。这只神龟可以托梦给宋元君,但它避不开渔网;它的壳可以占卜准确,但它避不开自己被杀的命运。为什么呢?算命有一定的准确度,但变数也很多,如果人生所有的事用算命都可以算准,还用奋斗吗?算你命好能上大学,你不用功可以学成吗?

所以,人活在世界上,想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把握自己比较平安的未来,不要依靠一些神妙的方法,依靠的还是老老实实地为人处世,安分守己。包括算命这种事情,也不可多算,命愈算愈薄,算了半天,到最后不准,你还要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没有那种福分,何必呢?算命不如修身。《易经》以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来代表人间各种复杂的处境,并且为每一个卦和爻写下占验,说明其吉凶悔吝。这一套占卦系统有其灵验之处,但其原理却是强调修德的重要性。理由是:有欲望,才会有得失;有得失,才会有吉凶。如果减少欲望,就可以消解得失之心,然后也就不会受制于吉凶之说了。“止谤莫如自修”就是这个道理。修养到达一定程度时,自然可以逢凶化吉,正如“谦卦”代表谦虚,而六爻“非吉则利”。反之,若无任何修养,则难免招来别人的图谋与敌视,那时命运就不堪设想了。

3.材与不材之间 #

人生是由一系列选择构成的,选择时所参考原则的优先级就形成了一套价值观。我们在社会中生活,自然接受大家都认可的价值观,但是这样的价值观是否正确呢?庄子提出了质疑,他用很多比喻来说明世间价值观存在的问题。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

庄子在山中行走时,看见一棵大树,枝叶十分茂盛,伐木的工人在树旁休息,却不加砍伐。庄子问他什么缘故,伐木的人说:“这棵树没有任何用处。”庄子对弟子说:“这棵大树因为不成材,得以过完自然的寿命。”庄子一行人从山里出来后,借住在朋友家中。朋友很高兴,命令家童去杀鹅来款待客人。家童请示说:“一只鹅会叫,另一只鹅不会叫,请问该杀哪一只?”主人说:“杀不会叫的那只。”第二天,弟子请教庄子说:“昨天山中的树木,因为不成材得以过完自然的寿命;现在主人的鹅,却因为不成材而被杀。老师打算如何自处呢?”庄子笑着说:“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这段故事中,山木与鹅的对比非常生动。山中那棵大树,虽然长得枝繁叶茂,却因为不成材,无用,反倒避免了被人砍伐的命运。所谓无用恐怕是说这棵树长得弯弯曲曲,或者木材本身不适合做家具,在伐木者看来没什么用处。两只鹅,会叫的显然有用,不会叫的无用。我们小时候住乡下都知道,鹅是可以看家护院的,家里来了生人,鹅会叫,有时候还会扑上去咬人,凶得很。所以,在选择哪一只鹅做菜的时候,会叫的鹅被留了下来,不会叫的“无用”的鹅被杀了。学生就问庄子,有的是没有用(不材)可以活得久,有的是没有用被杀,到底应该选择有用还是无用呢?老师您应该如何自处呢?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通常第一种“不材”的情况容易理解。所谓“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越直的树木越先被砍掉。为什么?可以做栋梁之材。水很甜美的井先被喝光,喝光之后,人们再去找那些比较平常的水井。人间社会也是一样,一个人如果有用,是个人才,恐怕就“能者多劳”,大家都要来麻烦你了,到时候你就很辛苦了。现在有个词叫“过劳死”,过度劳累,最后结束生命,非常可惜。所以,真正的人才会为人所用,而被用之后当然是提早报销。但是鹅因为“不材”也被杀。学生就问,材与不材,到底该怎么办呢?庄子回答,我要处在材与不材之间,所谓“似之而非”,每一次都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也就是说,外面有什么样的变化,我尽量跟它一起变化,不要让自己成为别人针对的目标,成为别人达到目的的阻碍。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到却难。你首先要判断材与不材在哪种状况下会有危险;判断清楚,才能每一次都避开危险。譬如这次要做“人才”才能避开危险,像那只会叫的鹅,那我就表现我人才的一面;下次要做“不才”才能够保全,那我就学那棵大树,做一棵不材之木。换句话说,材与不材的前提是你要充分了解世界上所有事情的利害状况、人情冷暖、世间险恶,各种情况都了解了之后,才能在各种处境下随机应变,全身而退。“随遇而安”就是这个道理。人不能太执着,千万不要说我一定要怎么样,一定不怎么样。西方有句谚语:“绝对不要说绝对不。”譬如你说“我下一次绝对不理你了”,代表下一次你一定非理他不可。为什么?因为当你说“我绝不理你”时,代表你和对方有非常深刻的关系;对于一般人,根本就不用说这种话,自然就不理了。所以对任何事情,都尽量不要说出我非怎么样不可的话,万一做不到,再回过头来说早知道如此我当初不那么说了,何必呢?

庄子对人生是一个非常清醒的观察者,他的很多策略建立在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之上。他对人性看得很透彻,有时候人们会认为庄子好像太消极了,因为他对人生冷嘲热讽,讲了很多愤世嫉俗的话。要不然就有点滑头,在“材与不材之间”,好像是虚与委蛇。没错,“虚与委蛇”这个词就源自《庄子》:“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庄子·应帝王》)翻译成: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完全不离本源的状态。我以空虚之心随顺他,使他不知我究竟是谁,一下子以为我顺风而倒,一下子以为我随波逐流,所以立刻逃走了。虚与委蛇的原意是好的,不是虚伪,而是顺着情势去发展。所谓“形势比人强”,你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看时机,看条件是否成熟,条件不成熟,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见得有成果,还可能付出很大代价。条件成熟时,你就顺其自然去做,就算结果不好,也不要太在意,因为从“道”的角度来看,万物是一个整体,人的一生也是一个整体,在整体里根本没有得失成败的问题,失意和得意加起来的总和是一样的。

4.从容的风度 #

道家的思想,有时难免让人觉得有点抽象。譬如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能够用语言表述的,不是永恒的道。“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我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名字,只好称它为“道”,勉强形容的话,就是“大”。换句话说,“道”只是一个勉强取的名字,很难解释它是什么。庄子与老子不同,他喜欢说故事。他说的故事有什么特色呢?简言之,就是虚虚实实,根据某些历史资料,再搭配他想象中的人物和言论,然后画龙点睛一般,展现他的基本观念。他的观念不但发人深省,而且可以付诸实践。

《庄子·田子方》有一段记载如下:“百里奚不把爵位俸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让秦穆公忘记他地位卑贱,把国政交给他。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孝行感动世人。” 7 从时间先后来说,舜在前而百里奚在后;就困难程度而言,不在乎生死显然高于不在乎爵禄。庄子在这里强调的是修养的顺序。百里奚要感动的是秦穆公一人,舜所感化的则是天下百姓。关键在于,他们都是无心而为,一方面不考虑外在的利害,不存着刻意的目的;另一方面,则是专心尽好自己的本分,然后顺其自然。在这两个历史人物之后,庄子才道出了他所编的故事: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庄子·田子方》)

宋元君打算画些图样,所有的画师都来了,行礼作揖之后站在一旁,调理笔墨,半数的人都站到门外去了。有一位画师稍晚才到,悠闲地走进来,行礼作揖之后也不站立恭候,直接到画室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他已经解开衣襟,袒露上身,盘腿端坐着。宋元君说:“行了,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画师是有专业技能的人,但也要守规矩。因为守规矩,所以给国君画像时,难免有点放不开,变得太拘谨了。有一位画师很特别,他迟到了,进来之后,作了揖,行了礼,就直接到画室去了,表现得非常从容。为什么?他认为你既然要我来画画,我就画,其他外在礼节点到为止,我要表现的是一个画师的风范,把自己的专长展现出来,而不在意别人的称赞或批评。所以他到了画室,解开衣襟,袒露上身,盘腿坐好,干什么?准备施展他的绘画技术。一个人要在很自在的状态下,才能充分发挥他的创意,要不然画画的时候穿那么整齐,施展不开怎么办?所以,宋元君不用看他的画,只看他的态度、行止,就断定他是一位真正的画师。

庄子用这个故事说明一个追随道家的人所应表现出来的潇洒风度。这个故事显然影响到东晋的一位大书法家王羲之,《世说新语》里有个关于他的故事:郗鉴与王导都是朝廷大官,门当户对。郗鉴想去王导家挑女婿,派了一位使者,言明来意。王导说:“你到东厢房去挑吧,那里住的都是子侄辈,有好几位年轻人。”使者就到东厢房去看,看了之后回去跟郗鉴报告,说王家的子侄都是人才,每个人都庄重沉稳,只有一位比较特别,“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这人好像没有听过选女婿这事一样,不像别人那样打扮得整整齐齐,而是躺在东床上,露出上半身在那儿睡觉呢。郗鉴一听,说:“好,就是他吧。”打听之下,原来这个人是王羲之,于是把女儿嫁给他了。

这个真实的故事创造了一个成语“东床快婿”。当时的上层社会常是家族聚居,子侄辈也生活在一起。王家是大户人家,众子侄听说郗太傅挑女婿,自然梳洗打扮一番,刻意表现得文质彬彬,希望可以雀屏中选。只有王羲之保持他原来洒脱的个性,结果反而获得青睐。为什么?因为郗鉴所欣赏的,是不做作的自然本性,唯有真实的面貌才能持续一生。若是为了讨好别人而装模作样,将来结婚之后还能如此文雅吗?不一定。而对王羲之来说,挑女婿是别人在决定,谁能预测其判断标准呢?因此与其迁就别人而委屈自己,不如老老实实表现出平常的态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世事岂可强求?

郗鉴和王羲之显然都念过《庄子》,知道这段故事。这种潇洒的态度是道家思想在生活上的应用。道家思想以“道”来看待万物的变化,既然一切变化都涵括在“道”这个整体中,我们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成败呢?既然人生的起起伏伏也在这个整体中,我们又何必放弃真实的自我呢?放弃真实的自我,所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庄子身为道家,一再用各种各样的故事,劝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5.虚己以游世 #

“虚己以游世”是庄子讲过的一个比喻。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biǎn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山木》)

乘船渡河时,被一艘空船撞上了,就算是急躁的人也不会发怒。如果有一个人在船上,那么快要碰撞时,就会呼喊要他避开;一次呼喊不听,二次呼喊不听,到了第三次呼喊时,就会骂出难听的话。刚才不发怒而现在发怒,是因为刚才船上无人而现在有人。人若能空虚自我而在世间遨游,那么谁能伤害他呢?

通常我们都把自己当作船上的人。我这艘船上有个主体,这个主体是“我”,我有尊严,尊严不能被侵犯,所以我跟别人互动时,发生任何一点误会或摩擦,我都会生怕,别人也会生气。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自我,别人也有他的自我。庄子认为,如果你把自我化解掉,让自己变成空船的状态,就算不小心得罪别人,别人也不会怪你,因为知道你是无心的。你很谦虚,不狂妄自大,不会为一点小事跟别人争,别人也不会跟你计较。所以,你活在世界上,能够让自己空虚——并不是说真的没有自我,而是不以自我跟别人对抗,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自我存在的目的是做身心灵不断向上提升的主体,这种修炼不仅是道德方面的,更是一种智慧的觉悟。

庄子说“精神生于道”,我们的精神是从“道”中产生的。“道”怎么产生精神呢?要设法让心进入空虚的状态。这其实是从老子一路下来的方法,叫作“虚静”。把心中的各种欲望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虚了;虚了之后,心就静下来;静下来,精神层面才能够展现。换言之,要学习“把自己变成一艘空船”是关键所在。当你的心虚静时,你的自我才能够消解掉。这种消解绝不是虚无主义,只是不让自己跟别人出现对立的状况。别人要这个,我也要;别人要争,我也争——其实,真的有所争,也不在于有形可见的层面,不在于身体多么强壮或者书念得多么好,而在于身心与“道”是否能够结合。一旦结合,心灵的状态是无所不包容的,好像“道”无所不在一样。你进入这样的修养境界,在与人相处时,就没有什么对自我的执着,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成功了不欣喜,失败了不难过;你不必离群索居,就可以虚己以游世。

也许有人会觉得,道家是不是有避世倾向?如果我总是不与人争,设法避开各种复杂的情况,那不就意味着把天下交给另一些喜欢争斗的人了吗?庄子认为,外表我跟别人一样,做我该做的事,但关键在于我不要求非要有什么样的结果不可。通常人类的各种争端,都来自非要有什么样的成果。为什么别人做得到我做不到?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他不能忍受。再进一步了解会发现,任何事情都是因缘和合,条件、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我学庄子有个心得叫作“不得已”。所谓“不得已”就是当各种条件成熟的时候,你就顺其自然;当条件还不成熟时,你不要勉强,否则做起来事倍功半,再怎么努力也效果不彰。

学习道家,第一步是要先知道人情世故,要去判断条件是否成熟。如果你对人情世故不了解,光凭一颗赤子之心,很单纯,跟小孩子一样,那也不是办法。道家认为的智慧不是天真幼稚,而是深深了解世界的各种规则,包括竞争的原则、人的喜怒哀乐、各种情绪的变化等,然后再从中判断,条件成熟了吗?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条件成熟再去做,很容易就可以达到目标。

庄子说,人活在世界上,“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吃饱之后到处遨游,飘飘然就像解缆的船,空荡荡地到处逍遥。“泛若不系之舟”这六个字非常潇洒。我们可以想象,一艘小船,没有系在岸边,风往哪里吹,它就往哪里走;风停了,它也停了。人的一生如果能达到这样自由洒脱的境界,夫复何求?

6.外化而内不化 #

庄子的思想不论如何精妙宏伟,最后总要落实于日常生活。这时如果选择一句简单扼要的口诀,大概要选“外化而内不化”了。“外化”是指因循世间的规范,外表上跟别人同化。譬如别人穿什么服装,我跟他一样;别人说什么话,我跟他类似;别人做什么事情,我跟他差不多。不刻意突显自己,因为一旦刻意突显自己,很容易成为别人打击对付的目标。至于“内不化”,很难做到。一般人容易“外化内也化”,只照着世俗标准和社会要求去生活,没了自我;还有些人是“外不化而内化”,表面上坚持自己的原则,不知变通,而内心根本没有任何主张。

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庄子·知北游》)

古代的人,随外物变化而内心保持不变;现在的人内心多变,而不能随外物变化。能随外物变化的人,就是因为内心持守不变。他能安于变化,也能安于不变化,要能安然与变化相顺应,就须合乎分寸。

“外化”的要旨是要按照世间的规范和人相处,因为任何一种人际关系都有其约定俗成(包括礼仪与法律)的正确模式,若是有所违背,会引起非议。古代儒家所谓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每一种人际关系都有相对应的要求。这种“外化”没什么不好,庄子也很赞成。譬如你在家对父母亲该孝顺就孝顺,出外对朋友该讲道义讲信用就尽量去做,但是一定要记得真诚,要忠于内心的感受。庄子所批评的儒家是你原来希望真诚,到最后反而变成虚伪。因为儒家重视礼乐、重视仁义,很多人就从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你这一判断,很多人就做给你看,变成虚伪了,求真诚而成虚伪,当然会受到庄子的批判。

庄子说,你要“外化”,但必须是真诚的“外化”,而且一样要遵守社会规范。譬如上班的时候坐在那儿,老板问我:做什么呢?我说,无为。那不行!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无心而为,为还是要为,做我该做的事,该打卡打卡,该上班上班,好好做,但要无心而为,不要有刻意的目的,因为人生的压力和痛苦多来自刻意的目的。你设定一个目标,就会有压力,会担心自己能不能达成,工作的乐趣就变成压力了。

所以,依循规范,无心而为,这是“外化”的一面。但是庄子认为能够做到“外化”,是因为做到了后面那一半“内不化”。“内不化”是指内心觉悟了“道”,跟“道”结合,对于宇宙精神有一个真切的了解,坚持我的原则,做一个真人。真人是不虚伪的人。我外在跟你化在一起,但是我不受你的影响,内在保持一个主体精神;我外面跟你妥协,但内心绝不妥协,不妥协不是为了对抗,而是我根本已经看透了这一切,通过智慧了解到一切无差别,一切平等。

如果一个人能做到“内不化”,内心就不会再有得失成败的忧虑了。因为不管外面再怎么变化,“道”是一个整体,人在整体里没有什么得失成败的问题。楚王失弓,楚人得之,何必王?楚王失弓,人得之,何必楚?失之,得之,何必人?到最后不在乎是谁得到,反正都在地球上面,在这个宇宙里。有这种“内不化”的觉悟,会觉得生命实在是一种很好的福气,值得我们去加以肯定和欣赏。

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是有功课要做的,这个功课就是你在年轻的时候先学儒家的想法,为什么?因为你要念书、升学、进入社会,要照规矩来,儒家把这些规矩都说得很清楚,你照儒家的方式去做,没有问题,到三十岁左右都可以走得很好。但你到了中年,过了四十岁以后,会发现仅有儒家的思想还不够,因为人生有许多不公平的事情,善无善报,恶无恶报,怎么办?必须看开一点。怎么看开?从整体来看,到更高的层次来看,跟“道”结合,做到屈伸自如,进退有度,“外化而内不化”。这是我们所向往的一种人生的境界。

第五章 与道相通 #

1.鱼快乐吗 #

对《庄子》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个题目是必谈的:鱼快乐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览。庄子说:“白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情况,而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快乐,这样就说完了。”庄子说:“还是回到我们开头所谈的。你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时,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所以才来问我。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

惠施又称惠子,是《庄子》一书中经常出现的名字。说来庄子也真孤单,在他几万字的著述中,唯一写下名字的朋友就是惠施。惠施本身是名家的代表,喜欢辩论,自认为口才天下第一,但他碰到庄子,就屡战屡败,从来没赢过。我们知道,辩论往往是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获胜,因为他使对方无话可答。当然有些人会说,那是因为庄子在书里把自己辩输的话都删掉了。也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庄子诡辩,因为他最终也没能讲清楚他是如何知道鱼快乐的。这些先不去管它,且看这段辩论。

两个老朋友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约了到郊外踏青。走到一座桥上,往下一看,看见白鱼在水里出游从容,这使庄子觉得鱼一定很快乐。结果惠施说,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呢?这问题问得真好。但庄子的回答也很漂亮,他说: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惠施接着的反诘出了大问题,因为他先退了一步,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但你也不是鱼呀,你也不应该知道鱼的情况啊,因此你前面说鱼快乐是乱讲的。一般来说,辩到这里应该算惠施赢了。但庄子毕竟是庄子,他说回到开头说的话,当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的时候,你是因为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来问我的,这不是跟“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况”自相矛盾吗?这次,庄子又赢了。

庄子在辩论中用到的概念在西方叫作“移情作用”。譬如我看到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就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鱼身上,心想如果我是那条鱼,在春暖花开的时节里,在水里游来游去,当然很快乐嘛。一般人都能理解这种移情作用,但问题是你再怎么移情,你也不是鱼啊,你怎么能有把握鱼就快乐呢?这时候就要解释了,庄子之所以认为人可以知道鱼的快乐,是因为认为人的生命和其他万物的生命是相通的。怎么相通呢?譬如家里养了一条狗,你回家的时候不会说,哎呀,这条狗有毛病吧,怎么尾巴都快摇断了呢,要不要带它看医生啊?你不会这样说,因为你知道狗摇尾巴是因为看到你很快乐,你是它的主人,主人回来了代表它有食物吃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和狗是可以心意相通的,是借由生命的姿态来相通的。相反,狗不快乐的时候,你一定也知道,因为它垂头丧气的,一看就知道不高兴嘛。同样的道理,人和植物也可以相通。譬如我走过花园,看到一朵玫瑰花开得很好,我说,这朵花真快乐啊,没人会觉得我乱讲。相反,我看到一朵花枯萎了,却说这朵花很快乐吧,别人会觉得你有毛病,花都枯萎了你还说花快乐,不是有毛病吗?这些例子说明什么?说明在某种程度上,人确实可以把感情投射在其他生命身上,甚至投射在一座山上,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和山还可以相看两不厌呢。这时候我们就知道,原来人的生命是很开阔的,人与自然万物都有联系互通的管道。庄子在辩论中能赢,在于他认识到了这一点,能够把生命敞开来,跟万物互动。

即便如此,这一切也并不能作为定论,让惠施哑口无言。让一个辩论高手哑口无言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陷入自相矛盾。惠施的口才好得不得了,这一次他为什么不讲话了呢?不光是因为庄子的思想比他高明,可以想到人和动物相互沟通的问题,还因为庄子用了一种使对方在语言上陷入自相矛盾的辩法。你前面听我说鱼快乐,才来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后面又说,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前面知道我在说什么,后面又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样一来,你不是自相矛盾吗?而且等于人类的语言将失去作用,因为它无法传达情意,天下没有任何两个人可以互通讯息。这样一来,他又凭什么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对我提出质疑呢?当庄子把这一点指出来的时候,惠子确实没话说了。

2.彼此相忘 #

庄子作为一个道家人物,对儒家向来不吝于批判。司马迁说庄子写书“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他写孔子拜访老子之后,眼界大开,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们请教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我到现在才在那儿见到龙了!龙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散开来成为锦绣文章,驾着云气,翱翔于天地之间。”庄子这么形容孔子对老子的崇拜似乎有点夸张,不过孔子拜访过老子,并且把老子比喻成龙,却是事实。《史记》记载孔子见完老子后,对弟子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庄子于是杜撰了一些孔子向老子求道的故事,借老子之口对儒家的许多观点进行批判。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庄子·天运》)

孔子拜访老子时谈论仁义。老子说:“飞扬的米糠掉到眼睛里,天地四方看起来位置都变了;蚊虻叮咬到皮肤,让人整夜都无法入睡。仁义作祟而扰乱我的心,没有比这更大的祸害了。”

孔子在老子面前谈仁义,老子却以播糠、蚊虻比喻仁义对人造成的困扰。庄子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反对仁义道德,而是他认为一个人真实的性情表现出来,本来就会有道德仁义的行为。人有他该做的事情,顺其自然去做好了,不需要刻意设置许多外在的标准和规范,到处去宣扬仁义。一旦你跟天下人说,我们要行仁义,我们要行仁义,那就糟了。很多人习惯把这个当成口号,做任何事都考虑到:不是我真心愿意去做,而是我要去符合那个仁义的要求。我对你好,是因为对你好可以赢得别人的称赞和鼓励,不是因为我真心想对你好。这样一来,变成本末倒置,做久了之后,变成完全不用内在的情感。==道家强调的是,儒家原来的理想很好,是出于内心真诚的情感,但是到后代就变成口号,道家最反对口号、形式和教条。所以,老子会把仁义比喻成咬人的蚊虻和掉进眼里的米糠。==老子说:“你只需使天下人不失去淳朴的本性,你自己也顺着习俗去行动,把握天赋来处世,又何必费尽力气好像敲着大鼓去追赶那逃走的人呢?”接着,老子讲了一个简单的比喻:

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庄子·天运》)

天鹅不必天天洗澡,自然洁白;乌鸦不必天天浸染,自然漆黑。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辩论;名声是表面的,不值得推广。泉水干涸了,几条鱼一起困在陆地上,互相吐气来湿润对方,互相吐沫来润泽对方,这实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记对方。

天鹅和乌鸦,一白一黑,这是天生的,你再怎么努力改变,也不可能改掉这种天生的特质。况且,黑和白是我们人类看到的颜色,人类所看到的跟其他生物所看到的是否一样?未必。其他生物所看到的恐怕超出了我们见到的红、橙、黄、绿、蓝、靛、紫。如此,又何必说黑和白哪样更好呢?老子用名声来跟黑白对照,认为人的名声是外在的,并不值得推广。譬如这个人听说很仁义,名声很好,你跟他见面一谈,才知道并没有外界说得那么好;或者这个人据说不仁不义,名声不好,但他也许是被冤枉的,是天下人都看错了。所以,你不要从名声这种外在的东西来判断一个人。

接着,就是那句著名的“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什么意思呢?化解对于仁义的执着。我们脑子里总是在不停地判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大官、谁是小民,结果活在世间一点都不自在。就像几条鱼失去了水,困处在陆地上,相互吐气、吐沫来苟延残喘,这种情况很可怜啊。庄子说,还不如在江湖里互相忘记对方呢。“江湖”是什么?道。鱼可以在江湖中相互忘记,人可以在“道”中相互忘记。但事实上就鱼来说,鱼怎么可能自己选择不要江湖呢?是不得已,被迫的。人也一样,没有人可以完全心想事成。人在某些环境下的遭遇,一定是不得已的,无能为力的。这时候就看你有没有眼光、智慧可以觉悟“道”。觉悟了“道”,你就会发现,你本来已经具备一切所需要的东西,内在的这种觉悟能力,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假如我设定我的目标是要追求仁义,那我恐怕会为了这个目标牺牲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更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觉悟“道”。

“道”是一个整体,人活在“道”中,本来没有欠缺,那又何必执着呢?执着于我要这样做或那样做,执着于这是我的或不是我的。“我的”跟“不是我的”比,当然不成比例。“我的”这么小,这么少,而天地那么大,万物那么多,当然会觉得,哎呀,这个生命真是委屈呀。可是如果你能够把这些执着化解掉,马上就会感到一种生命的乐趣,像苏东坡写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在“道”的江湖里,逍遥自在。

3.朝三暮四 #

现代人说到“朝三暮四”这个词,觉得是在批评一个人没什么定性,看风使舵、随风摇摆,早上这么说,晚上就变了。事实上古人的用法并非如此,《庄子》里所说的“朝三暮四”,原意不但不是批评,还是一种非常高的人生境界。

狙公赋茅曰:“朝三而暮四。” 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 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庄子·齐物论》)

有一个养猴子的人拿栗子喂猴子,说:“早上三颗,晚上四颗。”猴子听了都很生气。他改口说:“那么早上四颗,晚上三颗吧。”猴子听了都很高兴。名与实都没有改变,而应用之时可以左右猴子的喜怒,这也是顺着情势去做啊!

三加四等于七,四加三也等于七,庄子讲这样的故事是要说明猴子算术不好吗?当然不是。庄子讲“朝三暮四”之前先说了一个深奥的道理。他说:“树枝与屋梁,丑人与西施,以及各种夸大、反常、诡异、奇特的现象,从道来看都是相通的一个整体。有所分解,就有所生成;有所生成,就有所毁灭,所以万物没有生成与毁灭,还会再度相通为一体。只有明理的人知道万物相通为一体,因此不再争论而寄托于平庸的道理上。”也就是说,只要觉悟了“道”是一个整体,就不会计较名称与实质的改变了。因为,真正改变的只是名称,以及随着名称而使人“以为改变”的实质罢了。接下来,他才拿猴子开玩笑,提醒我们人生就像“朝三暮四”的寓言一样,有些人先得到的少,后得到的多;另外一些人先得到的多,后得到的少。用平常话来说,如果你是朝四暮三,先多后少,那你叫作“少年得志”,年纪轻轻,什么都有了,但晚年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因为很少有人是一辈子都顺利;反过来,如果朝三暮四,先少后多,那你是“大器晚成”,年轻的时候比较辛苦,年纪大了可以多收成一点。但是人的生命是一个整体,无论你这一生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总量是一样的,都是七,先四后三,或先三后四,其实没有差别。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人对于一时的成败得失、荣辱进退,实在不必有太多的情绪,像猴子那样,朝三暮四就生气,朝四暮三就高兴。先拿得多,就好吗?先拿得多,会赢吗?不一定,因为你不知道后面的情况还会怎么变化。

西方有一个概念“EQ”,即情绪智商。美国做过一个实验,在幼儿园里找了很多四岁左右的小朋友,给他们两个选择:第一,你立刻可以吃到很好吃的巧克力,但是只能吃一颗;第二,你可以吃两颗巧克力,但要等一位大哥哥出门再回来,而等待的时间是不确定的。换句话说,小孩分两种,第一种是我才不管呢,立刻要吃,虽然只能吃一颗,但我的欲望不能等;第二种是为了吃到两颗,我必须约束我的欲望,等一等再吃。调查发现,选择等一等再吃的小孩子,长大以后往往比较有成就,这是因为当孩子选择延迟满足,就必须在等待中学习忍耐,想办法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好让等待的过程不那么难熬,比如看书、画画,或者做点别的事情。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内心会慢慢培养一种忍耐的能力。而人的情绪智商,说到底是看你能不能自我克制,能不能调节自己的情绪,能不能在想要大发脾气或者想要得到某种东西的时候,稍微忍耐一下,沉潜一下。如果能做到这些,你的情商就比较高,这一生往后的发展会比较顺利,这也是可以预期的。相反,如果一个人不懂得调节自己的情绪,从来不肯让欲望稍微等待一下,那他这一生可能不会有太大成就。

这个实验跟庄子所讲“朝三暮四”的道理是一样的,是要告诉我们,“道”是一个整体,人生也是一个整体;在整体里面,得失成败都是相对的。人的一生,付出多少代价,就会有多少收获,其实是蛮公平的,又何必先悲后喜,或者先喜后悲呢?这些情绪的反应难道不是多余而毫无必要的吗?如果陷入情绪反应的循环过程之中,人生不是将在来去匆匆之际,茫然而大惑不解吗?这样的人生不是太可惜了吗?

道家很重视情绪的调节,因为通常我们的能量是在情绪变动的过程中消耗了,在不必要的情绪反应中消耗了大部分。道家思想常常提到“全身保真”,让生命保持完整,恢复真实的状态,才能发挥生命的极限。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跟“道”结合,结合之后整个生命会保持在一种非常安详、从容、自在的状态中,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去紧张、去焦虑,你不再去计较那些名称与实质的改变,更何况是让它们来左右自己的悲喜。

4.每下愈况 #

我们现代人常常用的一个词叫“每况愈下”,意思是情况越来越糟。这个词源自“每下愈况”,但意思与“每况愈下”完全不一样。“每下愈况”是用来说明“道”的,跟“道”有关。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知北游》)

东郭子请教庄子说:“所谓的道,在哪里呢?”庄子说:“无所不在。”东郭子说:“一定要说个地方才可以。”庄子说:“在蝼蚁中。”东郭子说:“为什么如此卑微呢?”庄子说:“在杂草中。”东郭子说:“为什么更加卑微呢?”庄子说:“在瓦块中。”东郭子说:“为什么越说越过分呢?”庄子说:“在屎尿中。”东郭子不出声了。

庄子常常提到“道”,因此有人问他,“道”在哪里呢?是什么样子呢?能不能够描述一下?结果发生了这段简单的对话。庄子首先说,“道”在蚂蚁身上。一般人听了会吓一跳。大家都以为“道”一定在高天之上,要不然在什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或者秀丽的风景区也好,怎么会在蚂蚁身上呢,这是昆虫啊。所以别人就问,“道”怎么会这么卑微呢?庄子接着说,“道”在杂草里。蚂蚁还算是昆虫,算动物,杂草就是植物了,而且是没用的植物。别人听了之后,更加奇怪,说你怎么越说越卑微呢?庄子继续说,“道”在瓦块里,成矿物了。再问,变成“道”在屎尿中,成废物、排泄物了。所以问的人不出声了,不敢再问了,再问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答案出来。

庄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是故意的吗?不是的,他确实认为“道”是无所不在的。为了说明这一点,他说“道”在蝼蚁、杂草、瓦块、屎尿中,从动物(昆虫)到植物、矿物(无生物)再到废物。意思是:==连最卑贱低微之物中都有“道”在其中,所以“道”是无所不在的,“道”是一个整体,在整体之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但“道”的无所不在并非“无所不是”。==这两者要严格区分开。如果说“道”是无所不是的,等于“道”就是万物,万物就是“道”,如果哪一天万物毁灭、消失了,“道”也跟着毁灭、消失,但那就不是道家的“道”了,道家的“道”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独立长存而不改变,循环运行而不止息,它除了遍布在万物之中外,还拥有一种超越性,不会随着万物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只能说“道”是无所不在的,万物变化生灭,“道”却完全不受影响。因此,“在”与“是”一字之差,决定了理解是否正确。只能说“道”无所不在,而非无所不是。接着,庄子说到了“每下愈况”这个词。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庄子·知北游》)

庄子说:“先生的问题,本来就没有触及实质。有个市场监督官,名叫作获的,他向屠夫询问检查大猪肥瘦的方法,就是用脚踩,愈往腿下的部分如果还有肉,这只猪就愈肥。”

什么意思呢?古代社会跟现代不一样,没有那么好的设备把一头猪用秤去称一称,看看斤两。没有那么多人力、物力,怎么办?要依靠屠夫的经验,用脚去踩猪的腿,腿当然有肉;再踩到小腿,还有肉,这当然是更肥的猪了;一直踩到猪蹄子旁边,如果还有肉,那真是最肥的猪了。所以越往下踩,如果还有肉,猪越肥,这叫作“每下愈况”。庄子为什么用这个比喻呢?因为“道”是无所不在的,任何卑微的地方只要你踩得到,都有“道”存在其中。庄子这个对“道”的比喻,让人印象深刻。

英国生化学家李约瑟写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有五十多册,第二册专门谈中国的科学思想,其中就提到了庄子这段话,认为是中国古代的科学思想萌芽。为什么呢?因为在科学家眼中,没有什么脏不脏、高低贵贱的问题。譬如医生给你检查身体,排泄物也要查,不会说这个太脏,不要查了。科学家眼中没有这种分别,所有存在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研究观察的对象。对于这段话被李约瑟认为具有科学精神,恐怕庄子自己也觉得很意外,因为他讲的不是科学,而是道家的智慧。他说由于“道”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我们可以“一起遨游于无何有之乡,混同万物来谈论,一切都是无穷尽的啊!让我们一起无所作为!恬淡又安静啊!漠然又清幽啊!平和又悠闲啊!我的心思空虚寂寥,出去了不知到达何处,回来了不知停在哪里。我来来往往啊,不知终点何在;翱翔于辽阔无边的境界,运用最大的智力,也不知边界何在”。细读这段话,再回想庄子遍布全书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就不免发出会心的微笑。如果“道”无所不在,人又何必执着呢?人活在世界上,从气而来,气散而归,回到天地之间,生命就这么简单。你要把握住中间这段时间,从身到心再到精神层次跟“道”结合,让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喜悦,都有快乐,这就是庄子的真正用意。

5.庄周梦蝶 #

“庄周梦蝶”是千古传诵的典故。这个典故后来被唐朝诗人李商隐用在他著名的《锦瑟》诗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段故事的原文其实很短: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真是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十分开心得意!不知道还有庄周的存在。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僵卧不动的庄周。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各有自然之分。这种梦境所代表的,就称为物我同化。

做梦是十分普遍的经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几乎是个自然现象。但是,当我们想起过去发生的事,不是也有“如梦似幻”之感,简直让人无法分辨孰真孰假吗?庄子在另一篇文章里曾分析过梦,并且把人生也看成一场梦。他说:“一个人,晚上梦见饮酒作乐,早上醒来却悲伤哭泣;晚上梦见悲伤哭泣,早上起来却打猎作乐。人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还要问梦的吉凶如何,醒来后才知道在做梦。要有大清醒,然后才知道这是一场大梦。但是愚人自以为清醒,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浅陋极了!”

依此看来,人生应该怎么安排才好呢?难道庄子会期望我们糊里糊涂过日子,因为“大清醒”实在太困难了?即使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我的清醒在众人眼中会不会反而成了离经叛道的怪异现象呢?为了弄清问题的症结,必须辨明庄子所谓的“物化”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庄周与蝴蝶各有自然之分,亦即若在庄周,就接受自己是僵卧不动的、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在世间走投无路的一个人;若是蝴蝶,那就自在飞舞、开心得意,尽情享受生命的喜悦吧!另一方面,不管你是庄周还是蝴蝶,其实都是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而整体中的一切都在相互转化啊!

《庄子·知北游》有一段话,直接答复了有关“物化”的问题。舜请教丞说:“道可以获得而拥有吗?”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拥有的,你怎么能拥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所拥有的,那么是谁拥有它呢?”丞说:“它是天地所赋予的形体;生存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中和之气;性命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顺应过程;子孙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予的蜕变结果。所以,行路不知去处,居住不知保养,饮食不知滋味。这一切都是天地间变动的气,又怎么可能被你拥有呢?”

原来,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气的变化。天代表主动的阳气,地代表受动的阴气,两者搭配而化生了万物。既然如此,物我同化就十分自然了。若要抵达这样的观点,还有一个关键的念头,那就是分辨“我有”与“我是”。==所谓“我有”是指肯定自己拥有身体、生存、性命、子孙。==庄子已经清楚告诉我们这是无法成立的想法。至于“我是”,则是肯定自己“即是”或“等于”这四者。理由是:我与这四者都是天地所造就的。说得更浅显一些,就是不要执着于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是个可以拥有某些东西的主宰者。

如此说来,庄子不是有些消极吗?其实不然。他认为,==人的生命包含了身体与心智,但是另外还有更高的精神层次。==宇宙万物的变化也许真是一场梦,但是做梦的人一旦清醒,就会觉悟人生的可贵在于展现精神层次的意境。这才是庄子立说的用心所在。

[1] 原文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庄子·知北游》)

[2] 原文为: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

[3] 原文为: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

[4] 原文为: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

[5] 原为文: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为,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6] 带钩为古代男子腰带上的饰品,算是相当贵重的工艺品,所以才有“窃钩者诛”的说法。

[7] 百里奚,原虞国大夫,虞国被晋国灭亡后,他被卖到秦国为人养牛。舜多次被父亲、继母和弟弟所谋害,依然不改孝悌。

[8] 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庄子·知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