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5章

第一章 我叫毛泽东 #


“人可铸,

金可熔,

丽泽绍高风……

多才自昔夸熊封,

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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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3月,这一天清晨,长沙城里一阵微雨才过,空气中便荡满了新叶抽芽的清香和浓烈的花香,透亮的阳光掠进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的院子里,照得几树梧桐新发的鹅黄色嫩叶上的雨滴晶莹剔透,院墙外一树桃花含满雨水次第绽放,红如胭脂,艳如流霞。

方维夏匆匆穿过梧桐的绿阴,步子轻快有力,清新的空气令他精神不由一振。这位第一师范的学监主任已然年近四十,背微有些曲,一直性情内敛,举止平和。但经历了1911年那一场旷日持久的血雨腥风之后,他和大多数狂热的年轻人一样没有了分别,都为新生的中华民国所激励和鼓舞,就像这春天一样忽然从寒冬里迸发出了无限生机,充满了无穷活力。

今天是长沙市商会陶会长到校捐资的日子 ,这位陶会长是长沙首富,向来乐善好施,尤其看重教育,被称作湖南教育界的财神,每到捐资的时候长沙各校都是争相逢迎,其恭敬不下于湖南的都督谭延?莅临。这一次一师数日前才新换了位校长,方维夏唯恐这位新校长不懂其中的干系,冷落了财神,因此急忙赶来提醒。

他一脚跨进校长室,却见新校长孔昭绶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这位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法学学士约摸三十多岁年纪,剃得颇短的头发根根直立,脸上棱角分明,目光锐利,颇有行伍之气,他正端正地在一封聘书上写着字。方维夏见他戴了一顶黑呢礼帽,穿着苏绸的长衫马褂,脚下是老泰鑫的圆口新布鞋,胸前挂一块古铜怀表。在他印象里,这位新校长似乎只在上任的那天,才穿得这样正式,不觉暗自点头,看来孔昭绶对这位财神还是极重视的,他对孔昭绶说:“校长,商会的陶会长半个小时后到。”

孔昭绶起身将聘书放进口袋,微笑道:“维夏,今天我有要事要出门,客人来了,你就代为接待吧。” 方维夏不觉一愣,忙说道:“商会陶翁每次来,历任校长都是亲自接待的……”但孔昭绶却摆了摆手说:“我今天的事,比钱重要。”说话间径直出了门,扔下方维夏在那里发呆:什么事比财神上门还重要?

出了校门,孔昭绶租了一顶“三人抬”的小轿,只吩咐一句:“浏城桥,板仓杨宅。”便微眯上眼睛养神。沿街一线是高高低低的青砖鳞瓦小楼,深黑色的飞檐和素白色的粉壁在阳光里清亮而又明净。各色的招牌和旗幌迎风轻荡,石板街面上微雨渐干,一尘不染,空中天高云淡,往来行人安闲自在。

孔昭绶打量着街头的悠闲,不觉想起一年多前长沙街头的那种惊惶。1911年10月(宣统三年八月)武昌起义爆发,随后焦达峰和陈作新在湖南起义,同时倾力增援武昌。但就在焦、陈抽空身边兵力增援武昌时,从邵阳赶到长沙的新军第50协(团)第二营管带梅馨乘机发动兵变,杀了焦、陈二人。因梅资历不足,派士兵一顶小轿将谭延?拥上了湖南都督的位置。其时的长沙可谓是一夜数惊,到处在杀人,到处在抢掠。同时袁世凯的军队已经攻占了汉口,大炮的火力隔江控制着革命军占领的汉阳与武昌,近在咫尺的长沙更是谣言不断,人心惶惶,连谭延?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随即忽然南北议和,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

民国建立后,谭延?开始真心实意地裁撤军队,发展经济。其时湖南建立了省议会,颁布了新刑法;兴办了大量的民营及省办的实业,修筑了第一条湖南的公路——长沙至湘潭公路;废除了清朝的田赋制度,减轻了农民的负担;还拿出经费大办教育,选派公费留学生,为湖南的建设培养人才。不到一年,湖南各业都迸发出勃勃生机。

孔昭绶从日本政法大学留学一回来就得到了谭延?的聘任,就任第一师范校长。这些天来,他感到长沙这个千年古城一夜之间便从寒冬跨进了暖春,人们从新民国看到了民族复兴、国家强盛的希望,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进行建设。孔昭绶不由热血沸腾,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当真有一种时不我待之感。

轿夫们穿着草鞋的脚拐进一条青石板的小巷。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鼓乐声,前方的小巷被挤得水泄不通。孔昭绶怔了一怔,看时,前方不远处一支仪仗队,开路的24人全套西洋军乐队奏着军乐,鼓乐嘹亮,后面紧跟着48名法式盛装、绶带肩章、刺刀闪亮的仪仗兵,军容耀眼,步伐整齐,吸引一路的行人纷纷围观,小孩子们更是跑前跑后。领队的那人孔昭绶再熟不过,正是省教育司的督学纪墨鸿。孔昭绶不觉发呆,这分明是湖南都督府专门迎奉贵客的仪仗队,怎么到了这里?又是什么人要教育司的督学亲自出马?

小巷太窄,围观的人却越聚越多,孔昭绶的轿子只得跟着仪仗队后慢慢地走。一时大队人马迤逦行来,终于在一间大宅子前停下,看着墙上挂着的“板仓杨宅”的牌子,孔昭绶不由脸色一变,暗想:不会这么巧吧?

这时纪墨鸿翻身下马,轻轻地扣了扣大门,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个中年男子来,穿长衫,中等身材,面容丰润,目光柔和,举止沉稳。背后却藏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梳两个小辫子,脸如满月,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

“立——正!”随着一声威严的军令骤然在门口响起,几十双锃亮的军靴轰然踩得地上尘土飞扬,一声令下,仪仗队的士兵同时枪下肩,向那中年男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八面军鼓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纪墨鸿把手一抬,军鼓便戛然而止,他向那中年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卑职省教育司督学纪墨鸿,奉湖南都督谭延?大帅令,特来拜访板仓先生。”没等那人开口,纪墨鸿已经向后一招手:“呈上来!”

一时鼓声和军乐又骤然大作。两名仪仗兵托着一只锦缎衬底的盘子正步上前,盘中是一封大红烫金、足有一尺见方的聘书。纪墨鸿双手捧起聘书,呈到那人面前:“谭大帅素仰先生风格高古,学贯中西,今林泉隐逸,是为我湘省厥才之失。兹特命卑职率都督府仪仗队,礼聘先生俯就湖南省教育司司长。这是都督大人的亲笔聘书,伏请先生屈尊。”四周人群中顿时发出惊叹之声,目光齐齐投在那张聘书上。

孔昭绶见状,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聘书,他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只睁大了眼看着那中年男子。面对如此排场,那中年人却像是一个偶尔经过的过客。他并不去接聘书,只是淡淡说道:“杨某久居国外,于国内情形素无了解,更兼毫无行政才能,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子。烦纪先生转告谭帅,就说他的好意我领了,请他见谅。”

那人的态度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纪墨鸿尴尬地捧着那份聘书,看着他笑道:“大帅思贤若渴,一片赤诚,几次三番求到先生门下,先生总得给大帅一个面子吧!”

“好了,该说的话,我也说过了。杨某区区闲云野鹤一书生,只想关起门来教几个学生读几句书,谭帅也是三湘名儒,想必能体会杨某这点书呆子想法。不送了。”说完这番话,这人转身牵着那少女进了院子,反手掩上了院门。

纪墨鸿不觉呆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半晌才沮丧上马而去,一路偃旗息鼓。孔昭绶不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孔昭绶下了轿,走到大门前,正要伸手叩门,却见那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里面是一个小院落,三面房间,一面院墙大门,正中一个小天井到处植满花木,阳光透进来,一片葱茏,花架子上十数盆兰花才经新雨,长长短短的绿叶舒展开来,几朵素白的春兰悄然绽放,清香满院。

只见那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个洒水壶,悠闲地在那里浇水,少女也提起一个水壶,边学着父亲的样子洒水,边歪着脖子问:“爸爸,他们是来请你去当官的吧?为什么你不当官,当官不好吗?”

这人看看女儿,又看看眼前的兰花,说:“当官嘛,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有人合适当官,有人不合适。就好像花吧,一种跟另一种也不一样啊,你比方牡丹,是富贵花,像爸爸和开慧种的兰花呢……”

少女抢过话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君子花。”“对喽。你想若兰花变得像牡丹一样一身富贵气,那兰花还是兰花吗?”那人笑了起来。不等少女答话,院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恐怕不是。”

那人诧异地回头,看到孔昭绶正站在门前,一时间,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绶兄?” 孔昭绶也是快步上前:“昌济兄!”

“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这人惊喜地说着,迎上去握住孔昭绶的手,二人相视大笑。这人名叫杨昌济,长沙人。又名怀中,字华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早年就读城南、岳麓书院,研究宋明理学。1903年春到1913年,先后在日本弘文学院、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及英国爱伯汀大学留学,并赴德国考察。对西方教育、哲学和伦理学之历史与现状、理论与实践均有深入研究,乃是湖南有名的大学者。方才回国不久。那少女是他的小女儿,名叫杨开慧,今年刚刚12岁。

二人一同到书房就坐,杨昌济兀自还在久别的激动中:“东京一别,一晃这都几年了,好几回做梦,我还梦见昭绶兄在法政大学演讲的情景呢——‘当今之中国,唯有驱除满清鞑虏,建立共和之民国,方为民族生存之唯一方法!’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

“我也一直记挂着昌济兄啊。从日本回来以后,我还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听说你去了英国留学,后来又去了德国和瑞士……”尽管久别重逢,想说的话很多,但孔昭绶是个急性子,略略寒暄,便开门见山:“哎,闲话少叙,今天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聘书,递到杨昌济面前。

杨昌济不禁有些疑惑,打开聘书,只见写着:“今敦请怀中杨老先生为本校修身及伦理教员,每周授课四时,月敬送修金大洋叁拾圆正。此约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孔昭绶。”

“怎么,奇怪啊?当此民国初创、百废待兴之际,什么是强国之本?什么是当务之急?教育是强国之本,教育是当务之急!”迎着杨昌济的目光,孔昭绶站起身,声音大了起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谈国家之发展,何谈民族之未来?开民智,兴教育,提高全体国民的素质,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华强盛之源泉啊!”

杨昌济连连点头:“嗯,这一点,你我在日本的时候就有共识。”孔昭绶继续说道:“而教育要办好,首先就得办好师范,得有好的老师,才有好的教育啊。这回谭畏公招我任一师校长,我也想过了,头一步就得聘请一批德才兼备的优秀教员,扫除旧学校那股酸腐之气,为我湖湘之教育开出一个崭新局面。昌济兄,你的学问,三湘学界谁不景仰,我又怎能放过你这位板仓先生?”

迎着孔昭绶殷切的目光,杨昌济却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孔昭绶不禁笑了:“怎么,谭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儿的庙你也嫌小了?”

“昭绶兄,你开了口,我本应该义不容辞,不过这一次,只怕你是来晚了。”杨昌济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聘书,递给孔昭绶:“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来的聘书,聘我去教国文,我已经答应了。”

这个变故显然大出孔昭绶的意料,看看聘书上的日期,还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只得起身告辞,却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济兄,我记得这可是你毕生的理想啊。”

杨昌济道:“只可惜英才难求啊。”

“你怎么知道我那儿就没有英才?我第一师范自宋代城南书院发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济济?且不说张南轩、曾国藩这些历史人物,就是眼下,缔造共和的民国第一人黄克强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师的毕业生吗?”

“可是周南那边……”

孔昭绶赶紧趁热打铁:“不就是一点国文吗?我只要你来兼课,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昌济兄,以你的学问,只要肯来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师学子之中,造就一批栋梁之材!怎么样,还是答应我吧?”

迎着孔昭绶期待的目光,杨昌济沉吟了片刻,只好说道:“这样吧,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过来,我就来给你兼这份差。”

得了他这句话,孔昭绶才算是放心出了杨宅。临上轿,还回头郑重叮嘱了一句:“昌济兄,可别敷衍我哦。”

送走孔昭绶,父女二人回了书房,开慧一路还在问:“爸爸,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真的很好吗?”杨昌济道:“现在在校的学生嘛,倒没听说什么特别出类拔萃的,新学生呢,又还没招,好不好现在怎么知道?”

“可是孔叔叔不是说他们学校出了好多人才吗?还有个缔造民国的黄克强先生,那是谁呀?”

杨昌济告诉女儿:“黄克强,就是黄兴,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时候的同学。”

“黄兴大元帅?他也是孔叔叔他们学校的学生?”开慧听得几乎跳了起来,拉住父亲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赶紧去呀,你也去教几个黄兴那样的大英雄出来,到时候,民国的大总统、大元帅都是你的学生,那多带劲!”

“还几个?哈哈……”杨昌济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个,就已经是佛祖显灵了。可惜爸爸善缘还修得不够,遇不上哦。”开慧嘟着小嘴问:“为什么?”

杨昌济拍了拍女儿的头,笑着回答:“你还小,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世上,最难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说黄兴那样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个可造之才,能教出一个于国于民还有些作用的学生,像爸爸这样的教书匠,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开慧甩开父亲的手臂,偏着头,很认真地对父亲说:“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后一定会教出一个比黄兴元帅还厉害、还有本事的学生!”杨昌济笑道:“你算得这么准?”开慧起劲地点点头:“不信我们打赌。”

杨昌济笑了,望着书桌上的地球仪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观音像,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结了起来,心里想:如此人才,却不知锥藏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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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会长那辆镶着银色花纹的豪华马车才停在一师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便跳下车来。这少女面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学生裙,虽然看上去像个内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纤细而灵巧的双脚,流光溢彩的双眼却泄露了充满渴望的少女情怀。

“斯咏!不要乱跑。” 陶会长在车上叫道。“爸,我去看看,这个学校好漂亮。”少女说话间直进了校门。陶会长尴尬地向前来迎接的方维夏一笑,说:“小女陶斯咏,小孩子不懂规矩,让先生见笑了。” 方维夏也一笑说:“不要紧。”然后迎着陶会长进了校长室。

陶斯咏一个人在学校里缓缓而行。第一师范前身为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张浚、张拭父子创建的城南书院。乾道三年,朱熹来访时,住此两月。书院遂因朱张会讲而名传天下,与岳麓书院齐名。书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为长沙城区的最高峰,号称长沙城南“第一名胜”。学院前临湘江,与岳麓书院隔水相望。清末书院被毁,一师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筑风格仿照日本青山师范学校,以黑白线条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顶,映衬素白的拱形顶百叶窗,墨蓝色方形墙面,整个建筑群是典型欧式风格,典雅庄重。但连接建筑的回廊迂回曲折,开出一个独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独具东方韵味。

此时阳光越发明净,院子里几株老槐抽出新条,一树垂柳如烟一般,满院草色苍然,学生们都在上课,回廊里静寂无声,暖风轻拂,一只蝴蝶翩然而飞。斯咏穿过回廊,在一间一间的教室窗外探过头去,看里面都是男生,不觉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一阵悠扬的歌声和钢琴声忽然传来,斯咏不自觉地寻声走过一个回廊,却见不远处繁花绿树之中,一个穿中式长衫、金发碧眼的老师在那里弹着钢琴,当他那双白种人修长的手滑过键盘时,就有音符如行云流水般从他灵巧的指端泻落,这声音,穿透了斯咏的身心。

几十个一师的学生一色的白色校服,朝气蓬勃,手里捧着歌谱,嘴里唱着新学的校歌,眼睛却被回廊前斯咏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所牵引,不能收回到歌谱上,歌声也没有刚才响亮了。斯咏迎着满院男生们诧异的目光,调皮地一笑。

“斯咏!”陶会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走廊一头的楼梯口,皱着眉头,尽量压低嗓门叫自己的宝贝女儿,“像什么样子?还不过来?”

陶斯咏又回看了两眼,才跑了开去。陶会长责怪说:“这是男校!女孩家东跑西跑,成何体统?”看看身边的方维夏,又道:“小女失礼,让方先生见笑了。”

方维夏倒不在意: “哪里。陶翁代表商会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小姐参观一下有什么关系?倒是孔校长有事外出,未能亲迎陶翁,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办完了捐款的事,陶会长辞别方维夏,出了校门,正要上车,却不见斯咏跟上来,回头一看,斯咏还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陶会长催道:“斯咏,你到底走不走?”

“急什么嘛?爸,你看这儿好美啊,那么大的树,还有那么多花,教室也那么漂亮……”斯咏一面走一面回头说,“爸,要是我能到这儿来读书该多好?”

陶会长被女儿的话逗笑了:“胡说八道!哪有女孩子读男校的道理?”

“可女的为什么就不能读嘛?不公平!”

“不是给你办好了上周南女中吗?”

“可是这儿比周南漂亮嘛!”

陶会长望着这个被他娇宠惯了的女儿,忍不住摇了摇头:“你个小脑瓜子一天到晚想些什么?一点正经都没有!还不走?”斯咏噘着嘴,恋恋不舍地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才上了车。

车行到南门口,斯咏素来爱逛开在这里的观止轩书店,便先下了车。

她来到书店前,习惯性地看了看门口推介新书的广告牌,却见上面最醒目的一行写着:“板仓杨昌济先生新作《达化斋读书录》,每册大洋一元二角”,当即抬脚进了书店。

书店柜台前的店伙计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着面前的算盘珠子,眼睛却时不时地盯住书柜下露出的一双破布鞋——这个家伙从一大早就来了,蹲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已经白看了一上午了。店伙计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烦,斯咏正好走了进来:“请问有杨昌济先生的《达化斋读书录》吗?”

“有,还剩最后一本。”伙计满脸堆笑, “小姐,您算来巧了。我这就给您拿去?”一时在书架上四处乱翻,却没有找到,正纳闷时,一眼瞟见破布鞋上遮着的正是那本《达化斋读书录》,叫道:“这位先生,对不起,打搅一下。”

那人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只顾埋头看书,伙计拍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先生!这位先生!”“啊?”那人吓了一跳,问道:“干什么?”伙计指指外面,说:“对不起,您这本书有人要买。”

“哦,你另外拿本给他吧。”这人又埋头继续看书。伙计忍无可忍,伸手盖住了书,说:“哎哎哎哎,别看了别看了。” “怎么了?”这人站了起来。

店伙计瞪了他一眼, “这是最后一本,别人买了!”声音惊动了柜台前的斯咏,她向这边望过来,只见一个青年高大的背影,肩上打了一大块补丁,说一口略带湘潭腔的长沙话,“你等我看完嘛……”“我等,人家顾客不能等,你这不让我为难吗?”

那青年忙说好话:“那……那我看完这一章,就两页了,看完这两页就给他……”“哎呀,拿来吧,你!”店伙计实在懒得跟他纠缠下去,一把将书夺了过来,白了他一眼,换上笑脸走向斯咏,“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劳您久等了。”

那青年悻悻地走了出来,斯咏这才发现他身材极是高大,头发剃成短短的板寸,眉目清秀,目光却炯然有神,身上的短衫满是补丁,一双布鞋破开了个大口。他淡淡地扫了斯咏一眼,向门外走去。斯咏怔了一怔,没有接书说:“没关系,人家在看嘛。”店伙计指了指那青年:“您说那位呀?嗨,都蹲那儿半天了,从早上一直到现在,光知道白看!买不起就买不起吧,他还霸着不让别人买,真是!”

这青年听见这话,猛然转到柜台前,一把将书从伙计手里抢了过来,重重拍在柜台上:“这本书我买了!”斯咏不禁一愣,却正碰上他示威似的目光。店伙计也愣住了,抱怨道:“人家都买了,你这不是抬杠吗?”

那青年也不含糊,他看看书后的定价,回敬道:“先来后到嘛。我先来,凭什么不让我买?不就一块二吗?”他一手按着书,一手伸进口袋,颇有一副谁怕谁的傲气。然而那伸进口袋的手却慢慢僵住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僵住了:他左掏右掏,掏来掏去,不过掏出了两三个铜板,一腔气势顿时化作尴尬。

伙计脸上浮起了一丝嘲笑:“哟,您不是没带钱吧?”感受到身边斯咏的目光,青年的脸顿时涨红了。伙计却还在继续奚落他:“要是您手头不方便,那我只好卖给这位小姐了。”他说着话,使劲从青年的手掌下抽出书,放在了斯咏面前。

青年愣了一愣,转身出了书店。斯咏付了钱,拿着书缓缓沿街而行,这时她突然忍不住笑了:那位青年人就走在前面不远处的街边上,似乎脚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他发泄地一脚踢去,却将鞋踢飞了,他赶紧单脚跳着去捡那只飞出老远的鞋。

这个样子真是太滑稽了。斯咏看着他跳着移到一棵树旁,正扶住树穿鞋,那只鞋鞋帮被踢开了个更大的口子。斯咏的心隐隐地动了一下,她忽然加快了脚步,走到青年身后,将那本《达化斋读书录》递到了他面前,说:“这本书送给你。”

青年顿时愣住了,看了看斯咏,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斯咏把书往他手里一塞:“你不是没看完吗?拿着吧。”青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边手忙脚乱地掏口袋边对斯咏说:“那,我……我给你钱。”手一伸进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钱,不由得越发尴尬了。

斯咏道:“我说了送给你。哎,这可是大街上啊,你不会拒绝一位女士的好意吧?”青年只得赶紧接过书,喃喃地回应:“那,算我借你的,我回头还给你。”

斯咏一笑,转身就走。青年一手举着书,一手提着破布鞋,高声问:“哎,你叫什么?我怎么找你啊?”斯咏回头说:“不用了,书你留着吧。再见。”叫了一辆过路的黄包车,径直上了车。青年想追,但少了一只鞋,无法迈开步子,他单脚跳着,冲斯咏的背影叫道:“哎,哎——那你有空来找我吧,我就住前面湘乡会馆,我叫——”这时黄包车已经跑出老远,显然听不到他的喊声了。青年看看那本书,再看看破布鞋,突然冲着那只破布鞋裂开的大洞喊道:“我叫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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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那本《达化斋读书录》,毛泽东用兜里剩的铜板买了个烧饼,边啃边向湘乡会馆方向走来。

湘乡会馆所在的巷子口,照例摆了个小小的臭豆腐摊子,摆摊的老人虽然不过五十来岁年纪,看上去却苍老得像六十好几的老头,这老头叫刘三爹,毛泽东一向喜欢吃臭豆腐,早和他混得烂熟。

毛泽东一路走来,远远便闻到了那股臭味,摸摸口袋,却只能叹了口气。刚要走进巷子,忽见那小摊的破木桌旁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十七八岁,长衫笔挺,容貌雅俊,收拾得一丝不苟;一个十五六岁,对襟短衫,还是个愣头小子。这时刘三爹正把臭豆腐端到二人面前,那穿长衫的顿时皱起眉头,掩着鼻子:“端过去端过去,他的。” 刘三爹赶紧把臭豆腐移到那愣头小子面前,侧头问那长衫少年:“这位少爷,您不来碗?”

长衫少年掩着鼻子使劲地摇头。毛泽东见了他的模样,当时便笑了,悄悄走了过来。这边那愣头小子把脸凑近热气腾腾的臭豆腐,深吸一口气,盯着长衫少年问:“哥,你真不吃?”

长衫少年头一摇:“臭烘烘的,吃什么不好?吃这个。”“闻着臭,吃着香!你就不懂。”愣头小子说着从筷笼里抄起一双筷子就要动手,长衫少年赶紧拦住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雪白的手帕。愣头小子看他擦着筷子,摇头说:“就你讲究多!”长衫少年瞪了他一眼,反反复复狠擦了几遍,看看手帕上并无污渍,这才把筷子塞给了弟弟。

毛泽东走到二人身后,忽然一拍那长衫少年,那少年吃了一惊,却听对面的弟弟早抬起头来,惊喜地叫道:“润之哥。”这二人正是毛泽东的好友,长衫少年名叫萧子升,愣头小子名叫萧三,两人是两兄弟,都是毛泽东两年前在湘乡东山学堂时的同窗。看着二人,毛泽东还没开口,肚子就先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萧子升忙拉毛泽东坐下,要了一碗臭豆腐。毛泽东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空碗,用手背一擦嘴,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萧子升打趣道:“一箪食,一瓢饮,润之兄饱乎?不饱乎?”“饱也,饱也。还不饱我不成饭桶了?”毛泽东拍着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不瞒子升兄,我呀,五天没吃过一餐饱饭了,天天一个烧饼打发,那烧饼做得又小,吃下去跟没吃一样。”

“怎么,口袋又布贴布了?”萧子升说着,掏出钱袋,“哗啦”一声,把钱通通倒在桌上,里面是几块银元和一堆铜板,他把钱分成三堆,也不数,将其中一堆推到毛泽东面前:“拿着吧。”

毛泽东也不客气,收了钱:“等我家寄了钱,我再连以前的一起还给你。”

“等你家寄钱?等你家寄钱你还不饿死七八回了?我说润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不能老跟家里犟下去,还是要跟伯父说清楚才行……”萧子升还在说着,毛泽东打断了他的话,说:“哎呀,你不明白的。我们家老倌子,什么都好商量,就读书两个字提不得!”

三个人离开臭豆腐摊,回了湘乡会馆,进了萧家兄弟租住的房间,萧子升说道:“我说润之,你这样下去不行,才到长沙一两年,学校读了无数个,没一个满意的,也怨不得伯父生气。你到底打算上哪所学校?”

这个话题正触到了毛泽东的难处,他呆了一呆,摸摸后脑勺说:“那些学校是不行嘛,读不下去,我有什么办法?正好,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呀?”萧三笑说:“润之哥,我们今天正想去跟你说这件事情的,干脆,跟我们一起考北大算了。”“北大?”毛泽东眼睛一亮,“北大今年对湖南招生了?”萧三手舞足蹈地说:“对呀,招生广告都出来了,全国都可以报名,我和我哥都打算去考呢。”

“真的?哎呀那太好了!我去年就想考北大,兵荒马乱的没去成。哎,它什么时候招生?能不能在长沙考?”毛泽东大喜过望,一口气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萧子升笑道:“哪有在长沙考的道理?当然得去北京,就下个月。我和萧三正在想办法筹钱呢。润之,一起去吧。三个人一块,到北京还能省点住宿费呢。”

一提起钱,毛泽东口气便虚了:“那,大概要好多钱啊?”

“一个人总要150块大洋吧。”

毛泽东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叫了起来:“150?!”

“你瞪着我干嘛?”萧子升看到毛泽东的这副样子,索性扳起手指给他算账,“你想呀,这么远的路,食宿、路费,两个月备考,再加上头一年的学费、杂费、生活费各项,150块已经是紧打紧算了。”

毛泽东这下傻了眼:“我的个天,150!剁了我这身肉,不晓得卖得到15块钱不?”

“我现在也是天天愁钱。两兄弟这一下就是三四百块,家父这一段身体又不好,家境也不如从前,可除了跟家里伸手呢,我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萧子升话锋一转,对毛泽东说,“其实说起来,你比我们强多了。”

“我比你们强?我都穷得饿饭了!”

“好歹你家里并不穷嘛,真要想办法,这个钱未必拿不出来。”萧子升道。萧三也点头:“是啊,润之哥,你就跟你爸说说好话嘛,你要去北大,肯定能考取,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可惜了。”

“机会我当然不想放过,可我们家老倌子,哎呀……”毛泽东想想还是摇了摇头。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他一定不答应你?以前你读书,他不是也供过你吗?你跟他说清楚,全中国就一个北大,最好的大学。父望子成龙嘛,他也盼着你前途无量。”

“对对对,你把读北大的好处说他个天花乱坠,万一说动了伯父,不就解决了吗?”

听着萧氏兄弟的劝说,毛泽东嘴里沉默不语,心底里也不觉有些动了。

第二章 免费招生 #


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的招生广告,

末尾 “ 免收学费,

免费膳宿,

另发津贴 ”

一行字极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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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缓缓从韶山的峰峦间隐去,一山的苍翠都被抹上了胭脂。沿山而下,掩映的绿树翠竹中是一栋十三间的泥砖青瓦房,房前一口池塘,塘边春草初生,塘内小荷露出尖角。远处的山野间油菜花开得正旺,一片金黄,夹杂着绿树和新放的桃花梨花,四处炊烟,袅袅而起。

屋场上,一个中年妇女正拿着一个小竹簸在撒谷喂鸡,随着她“啰啰啰”的叫声,十几只鸡争先恐后地抢着谷粒。不远处,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短褂的老人坐在板凳上,闷头敲打着一张犁。这时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娘!娘!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打着赤脚,边喊边直跑过来。

中年妇女诧异地抬起头来,正看见少年身后,毛泽东背着蓝布行李包,拿着雨伞,大步奔来,老远便喊道:“娘——娘——”这妇女正是毛泽东的母亲文七妹,两行泪珠立时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她喃喃说道:“石三伢子?我的石三伢子啊……”手一抖,小竹簸顿时掉在了地上。鸡群蜂拥了上来,争抢着谷粒。

“去去去,去去去……”正在修犁的老人赶紧抢上前,手忙脚乱赶开鸡,捡起竹簸,放到了一旁的竹架子上。这时毛泽东放下手里的行李,向他叫道:“爹。”毛贻昌看了他一眼,说:“你也晓得回来了。”仍自顾去修犁。文七妹急忙擦去眼泪,说道:“快,泽民,帮你大哥把行李拿进去。”那少年答应着,毛泽东忙说:“不用了。”拿起行李便进了屋。

一家人吃过晚饭,文七妹把两个小孩子毛泽覃、毛泽建打发去睡觉了,和毛泽东坐在灶房门口。一个缝补着毛泽东那只破了的布鞋,一个剥着豆,都不时地悄悄偷窥着毛贻昌的表情。

房里“噼啪”燃烧着的火塘上,吊着一口老式铜吊壶。毛贻昌就挨近火塘坐在条凳上,把旱烟锅子凑近火苗,点着了烟丝,跳动的火苗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紧锁的眉头下,目光固执。半晌终于开口问:“你讲的那个什么什么大学?”

毛泽东小心翼翼地补充说:“北京大学,就是以前的京师大学堂。”毛贻昌猛地把烟锅子往条凳上一磕,“我不管你什么金师大学堂、银师大学堂,一句话,什么学堂你都莫打主意! 150块大洋?亏你讲得出口!你当这个家里有座金山,容得你一顿败家子败哒!”

毛泽东低头看着父亲,说:“我是读书,又不是浪费。”毛贻昌一听更是火冒三丈,用烟锅子指着儿子说:“你还好意思提读书!你读的什么鬼书?哼!”文七妹忙说:“哎呀,你好点讲嘛,一开口就发脾气,三伢子这才进门……”

毛贻昌瞪了她一眼,“你少啰嗦!都是你把他惯坏了!”文七妹赶紧不做声了,埋头继续补手里的鞋。

毛贻昌却越说越生气,“早听了我的他不会是这个样子,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二十岁的人了,文文不得武武不得,一天到晚东游西逛,只晓得花钱就不晓得赚钱!都是你这个做娘的从小惯的……”

毛泽东抬起了头:“爹!你骂我就骂我,骂我娘干什么?”毛贻昌眼睛一瞪:“这个家还是老子当家,老子骂不得啊?还顶嘴!你自己算一下,这些年你读书读书都读出了什么名堂?东山学堂你呆不住要去省城,老子让你去了,你呢?读不得几天你退学,什么不好当你去当兵!”

毛泽东嘟囔道:“那你以前不也当过兵……”毛贻昌却一句话把儿子堵了回去:“我当兵是没饭吃!你也没饭吃啊?你有吃有喝有老子供祖宗一样供起你,你去当兵!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句话你没听过啊?”

“我现在不是没当兵了吗?” 毛泽东缓了口气。毛贻昌不理他,又装了一锅烟丝,凑近火塘点燃,咂了一口,坐回条凳上去,这才说:“那倒是!兵你不当了,你讲要读书,结果呢?今天讲要进商业学校学做生意,我还蛮高兴,答应你,给你钱报名,你读两天讲听不懂什么英文,你要退学;明天讲你要进肥皂学校学做肥皂,我又答应你,又给你钱报名;后天你要进警察学校学当警察;大后天你要进什么法政学校学法律,当法官;再过两天一封信来你又到了省一中……你自己算算,半年不到,你换了好多学堂?有哪个学堂你呆满过一个月?你读书?你读什么鬼书?你把老子当鬼哄才是真的!”

毛泽东似乎没发现父亲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插嘴说:“那些学校是不好嘛。”毛贻昌眯起眼睛反问道:“那些都不好,这个就好了?”毛泽东忙道:“这次这个不一样,这是北京大学,中国最好的大学……”

毛贻昌劈头打断他:“你少跟我乱弹琴!哪一个学校你开始不讲好?哪一个学校你又读得下去?长沙读遍了,不好玩了,你又想起去北京,换个大地方玩是吧?你啊,老子是看透了,从今往后,再莫跟我提什么读书的事!”

一直埋头补鞋的文七妹忍不住又抬起头说:“顺生,三伢子想读书,又不是什么坏事……”毛贻昌转头厉声说:“我求哒你闭起嘴巴好不!”文七妹只得又不做声了,打量着补好的鞋,收拾着顶针、针线。

毛贻昌回头对毛泽东说:“我告诉你,你今天回来了就莫想再走了。银田市那边天和成米店,是我的老主顾,人家给了天大的面子,愿意收你去当学徒,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去,以后老老实实在那里拜师学徒,三年学成,接老子的脚!”

毛泽东头一扭:“我不去!”

“你敢!我告诉你,以前我都由着你的性子,才搞得你这么没出息,这一次的事,板上钉钉,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毛贻昌用烟杆敲打着条凳,“还有,罗家的媳妇你14岁上我就给你定好了,你一拖拖到现在,你拖得起,人家女方拖不起。等你到天和成拜完师,就给我回来办喜事圆房,以后老老实实成家立业种田做生意,也省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一世人在外面吊儿郎当!”

毛泽东闻言,腾地站起身来,毛贻昌瞪眼喝道:“你干什么?”

“我不要钱了,我明天就回长沙!”

“你再讲一遍!”

“我明天就回长沙,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反了你了?”毛贻昌抡起旱烟杆就劈了过去,毛泽东一闪,旱烟杆打在板凳上,断成了两截。毛贻昌顺手又抄起火塘边的火钳,扑了上来,骂道:“还敢顶嘴?还顶嘴?我打死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他抡着火钳便是一顿乱打,毛泽东虽然东躲西闪,身上还是挨了两下。文七妹和毛泽民吓得赶紧冲上来,死死拦住毛贻昌。文七妹叫道:“哎呀,你干什么你?你放下!这是铁做的,你晓不晓得……”

混乱中,隔壁的泽覃、泽建也被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到了灶房门外。恰在这时,哗啦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是文七妹装针线的小竹匾被毛贻昌一火钳打翻,将里面的顶针早砸扁了。才六岁的泽建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

毛贻昌喘着粗气,直指着儿子,“你给老子听着,滚回房去蒙起脑壳好好想清白!你要敢跑,我打脱你的腿!” 毛泽东哼了一声,却被母亲连推带劝进了卧室。毛贻昌找了把锁来,只等文七妹出来,便“咔嚓”一声锁住了房门。

那天夜里,毛泽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响声突然从窗台传了过来,毛泽东腾地弹起,扑到窗前,看见泽民正在窗外撬着窗户。兄弟俩心有灵犀,一里一外,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窗子被撬开了。毛泽民向他做了个手势,低声说:“大哥,爹睡着了,你小心点。”

毛泽东点点头,敏捷地爬上窗户,刚把头探出窗外,却看见母亲站在窗外等着,忙叫道:“娘?”

母子三人轻手轻脚离了家,到了村口,文七妹这才把一个蓝布包裹递到了毛泽东手中,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方手帕包,拿出里面的几块银元,塞了过来:“你娘也没有几个钱,这是瞒着你爹攒的,就这么多。娘这一世也没什么用,你想读那个大学,娘也帮不上你。要读书,你就找个便宜点的学堂吧。”

毛泽东呆了一呆,接过银元,喉咙里不觉一阵哽咽,也不知说什么好。文七妹抚着儿子的脸,柔声说:“一个人在外面,要自己多保重,饭要吃饱,冷了要记得加衣服,莫太苦自己,有什么难处,就写信回来,娘帮你想办法。你爹爹也是为你好,就是性子急,你不要怪他,等过一阵子他气消了,你再写封信回来跟他认个错,就没事了,啊。”毛泽东怔怔地听着,点头说:“哎,我记住了。”

“好了,快走吧,晚了你爹爹醒来了,又走不成了。走吧走吧。”文七妹推着儿子,眼里却红了。

毛泽东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长吸一口气,对身旁的泽民说:“二弟,我走了,你在家里多照顾娘。”

他刚转身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文七妹的叮嘱声:“三伢子,记得走大路,莫走山上的小路,晚上山上有狼。”

毛泽东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扑向母亲,一下子跪倒在地,哽咽着说:“娘,儿子不孝,不能守在您身边,对不起您了……”眼泪从他的眼中狂涌而出。

文七妹搂住儿子,拍拍他的后背,催促道:“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娘晓得你孝顺。我石三伢子是有出息的人,要干大事的,娘不要你守着。不哭了啊,快点走吧,听话,走吧。”毛泽东用力给母亲磕了个头,狠狠擦了一把泪,站起身就走。

刚走出几步,他突然愣住了,前方不远处的大树下,父亲毛贻昌居然正站在大路中央。

毛泽民和母亲都呆住了,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才好。毛泽东和父亲对视着,沉默中,两个人似乎在比试谁比谁更倔强。终于,毛贻昌低下头、背着双手,缓缓走了过来。看到父亲脸色铁青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却看也不看自己,毛泽东的鼻子忽然有些酸楚,这时一个小包裹直落在了他脚边,随即地上一阵丁当乱响,月光下洒了一地的银元,闪闪发亮。

母子三个人面面相觑。只听见毛贻昌冷冷地说:“你娘老子的话你都听到了,那种少爷公子读的什么大学,莫怪家里不供你,自己去找个便宜学堂,再要读不进,就老实给我滚回来!”说话间他头也不回,径直向家里走去。

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毛泽东蓦然心里一热。他蹲下去,伸出被父亲用火钳打得满是淤青的手,一块一块地捡着地上的银元。摸索中,他突然停住了——父亲扔给他的包裹里除了银元,居然还有一瓶跌打油!他猛然站起来,大声叫道:

“爹,我记住了,我会读出个名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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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湘潭韶山到长沙,约摸一百五十里水路。毛泽东坐船回到长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时分,他下船便向萧氏兄弟的住地而来。方才坐下,萧子升正想开口,萧三却抢着问道:“润之哥,上次我们说一起考北大,你决定没有?”

“我这次来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件事情。唉,我回家去一说上北大要150块大洋,我们家老倌子就火冒三丈。哦,差点忘记了,我这次是来还钱的。不好意思,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毛泽东边拿出钱来,边把自己挨打,连夜逃跑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说:“老倌子给的钱不够啊,我现在也不知怎么办好。”

萧三哈哈大笑,说:“你们家老倌子真有意思。”萧子升却静静地听两人说话,一言不发。毛泽东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样了,有办法了没有?” 萧子升闻言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一封信、一张报纸。把信递给毛泽东,神色凝重,说:“子暲也看看吧。” 萧三呆了一呆,伏在毛泽东背上看时,却是一封家书,写道:“子升、子暲吾儿,汝父昨日为汝学费一事,外出筹借款项,突发晕眩旧疾,至跌伤右足。家中近年生计本已颇不如前,岂料又生此变故?来信所言报考北大之学杂各费,恐已难以为备…… ”萧三脸色顿时变了,说:“娘什么时候来的信,哥你怎么早不说。”

子升不理他,说:“家父都病成这样了,我们做儿子的,不能为家里分忧也就罢了,还提什么考北大?按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兄弟就应该回家尽孝,不该再想什么读书的事。可家父这些年辛辛苦苦,盼的就是我们有个像样的出息,现在说不读书的话,他老人家是断不会答应的。”

萧三张大了嘴说:“那怎么办?”子升将那张报纸推到二人面前,上面赫然是一则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的招生广告,末尾“免收学费,免费膳宿,另发津贴”一行字极为醒目。

毛泽东顿时明白过来,大笑说:“你想去读不要钱的师范?”

“除此还有什么两全之策?”子升苦笑了一下,“其实师范也不错啊,又不要钱,出来又不愁没事做。再说,一师这次除了五年制的本科,还开了两年制的讲习科,我正想早点毕业做事,读两年,就能出来帮着供子暲,也不错呀。”

萧三沉默一时,说:“哥,你读书比我强,还是我去考讲习科,你读本科吧。”“我是大哥还是你是大哥?这件事不要提了。”子升回头发现毛泽东仍拿着那份报纸出神,便问:“润之,你的学费也没凑足,有没有想过下一步怎么办?”

毛泽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毛老师’?哎,你们觉得,‘毛老师’三个字,喊起来顺不顺口啊?”看看萧氏兄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毛泽东接着说:“我是说我要是去教书,往讲台上这么一站,那些学生不得喊‘毛老师好’吗?”

“你也想考?” 子升、萧三这才明白过来,三人顿时相视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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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自南向北迤逦而来,在大西门穿城而过,将长沙城分作东西两部。自光绪三十年(1904年)长沙开埠,客货云集,大西门渡口便成了长沙最繁华的渡口。

这一天清晨,在渡口长长的石阶旁,衣着一丝不苟的纪墨鸿坐在椅子上,一面跷着脚让人给他擦皮鞋,一面看报纸,报纸背面是醒目的“湖南省公立第一师范学校招生启事”。给他擦皮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高挑、体形单薄。他专注地看着报纸,却忘了手里的活计。纪墨鸿显然感觉到了,他突然移开了报纸,对着小伙子吼道:“喂,你还擦不擦?”这个少年名叫蔡和森,湖南湘乡人。

蔡和森吃了一惊,手脚麻利地忙碌着:“擦,擦,马上就好……先生,擦好了。”纪墨鸿看看擦得锃亮的鞋,站起身,掏了两个铜板递出去。蔡和森红着脸,轻声说:“我不要您的钱。先生,能不能把这份报纸给我?”

纪墨鸿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穿的一身学生装,虽然打着补丁却很整洁,问道:“擦鞋的还看报?你认识字吗?”蔡和森点了点头。

纪墨鸿严肃的脸顿时笑了起来,他把报纸递给蔡和森,“拿去吧。贫而好学,穷且益坚,我最喜欢这样的年轻人了。”蔡和森连忙谢过,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报纸,全没听到码头上响起的高亢的汽笛声,轮船靠岸,旅客纷纷涌了出来。

向警予在保姆仆人的簇拥下慢慢下了船,她老远便见一乘轿子候在路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领着大堆仆人站在那里,不觉皱了皱眉头,向管事问道:“斯咏没来?”管事笑说:“小姐临时有事,她临走时托付小人,千万要照顾好向小姐。”这管事正是陶会长的管家,向警予的父亲则是溆浦商会的会长,陶向两家是世交,常有往来,向警予与陶斯咏自小就是好朋友,此次向警予前来长沙就读周南中学,向父便托陶会长代为照看。

管事说道:“向小姐,这是我们老爷给您准备的轿子。”向警予手一挥:“谢了,我用不着。”

管事忙道:“那哪行啊?您是千金小姐,哪有自己走路的道理?”

“我就喜欢自己走路。” 向警予理也不理他,直上了台阶。管事还想劝,保姆拦住他说:“您就别客气了,我们小姐就这习惯,从来不坐轿,劝也没用。”

管事愣住了,后面跟上来的仆人嘀咕了一句:“这什么小姐呀?”管事瞪了仆人一眼,仆人赶紧不做声了。管事只得向轿夫一挥手:“跟上跟上。”前面向警予走得飞快。

警予忽然停在了蔡和森的身后,她被蔡和森手里的报纸吸引住了。蔡和森诧异地一回头,却看见一位美貌少女正探头看自己手里报纸上的广告,正不知所措,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少女已经大大方方地也蹲了下来,对他说:“哎,报纸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蔡和森还没遇到过这样大胆的女子呢,他实在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只得赶紧把报纸递给她。管事的跟了上来,很是抱歉地说:“向小姐,您要看报啊?我这就给您买去。”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正在看吗?” 警予头也没抬,小声读着广告:“‘……于见报次日,即开始报名。’哎,这是哪天的报纸?”一时乱翻,去看报头的日期,也不等蔡和森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今天的?太好了!”

看到蔡和森正茫然地望着自己,她笑了笑,问:“哎,你想去考啊?到时候咱们一块儿考。”“一师不是女校,你怎么可以去考呀?”蔡和森真想不明白,怎么这个女生连长沙的一般学校不招女生都不知道?

“广告上也没说只招男生啊?怎么这样啊?太没道理了!我还以为省城会比小地方强呢,也这么落后!”警予站起身,把报纸还给蔡和森,冲管事大声说,“走,去第一师范!”管事又是一愣,这位小姐让他已经有些昏头昏脑,“不回陶府吗?”

“我现在不去陶老爷府上,我要去第一师范!”向警予一字一顿地说着,走出几步,又回头对蔡和森说,“哎,你等着看,我肯定跟你一起考。”

向警予直奔第一师范而来,一脚踏进教务室,叫道:“老师,报名处是这里吗?我要报考。” 教务室此时只有国文教师袁吉六一个人,这位前清的举人花白大胡子,体态肥胖,留着剪过辫子后半长不长的披肩发。他半天才弄明白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居然要考一师,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你个女娃娃考一师?”

向警予挺起腰杆,大声道:“我是女人,不是什么女娃娃!”袁吉六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看也不看警予一眼,“女人更不能考!男女之大防都不要了,成何体统!去去去!”看到向警予的脸都被气白了,旁边的管事赶紧插话:“这位先生,说话客气一点嘛。这可是向会长家的千金……”

“我管你什么千金万金,赶紧领回家去,少在这里捣乱!” 袁吉六扬扬下巴说。这时一名校役进门,“袁先生,校长请您去开会呢。” “知道了。”袁吉六慢条斯理地起身,端起水烟,边走边对管事说:“赶紧走赶紧走,也不看看地方——这是学校,学校是女人家来的场合吗?搞得没名堂!”

“你才没名堂呢,老封建!”向警予冲袁吉六的背影跺跺脚骂完了,又冲着管事说,“走,这种地方,请我我都不来!”她冲将出去,从袁吉六背后挤过,扬长而去。袁吉六被挤得一个踉跄,连水烟壶都差点掉了,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半天才憋出一句:“简直……简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哼!”

向警予憋着气到了陶家,一进陶家就大声嚷嚷:“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简直不把女人当人!真是气死我了!”这时门外一个声音传来,“什么事把我们的向大小姐气成这样?”陶斯咏站在了门前。

“斯咏,你个死丫头,也不到码头接我。” 警予叫道,两人一把抱住了,笑闹成一团。这时一个佣人上前来说道:“小姐,刚才姨太太来电话了,她和表少爷一会就到。” 斯咏闻言怔了一怔,顿时不耐烦起来,说:“知道了。”却对警予说:“走,去看看你的房间。”

二人上楼来,警予一面看,一面把报考一师被拒的事说了,斯咏却有些心不在焉,趴在床上说:“谁要你跑到男校去报名的?其实读周南还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师范。我现在才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警予却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说道:“那也不能把我轰出来吧?还城南书院,千年学府?都是老封建!况且,我也没说非得进一师,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谁比谁差呀?”

斯咏点点头,应和道:“那倒是,进了考场,说不定那些男生还考不过我们呢。”

警予一听这话,突然停下脚步,偏着头想了想,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斯咏,凑近她说: “如果有两个女生,悄悄去参加了一场只准男生参加的考试,而且考了第一名,然后她们再去告诉那些老封建考官,你们录取的头名状元,乃巾帼英雄陶斯咏、向警予是也,那时候你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斯咏推开她说:“去去去,异想天开!我可不跟你发神经!”“哎,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们这回,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女人比男人强!来,拉钩!”警予一本正经地凑拢来,向斯咏伸出手来。斯咏犹豫着,警予用目光鼓励着她,斯咏显然经不起这番怂恿,终于按捺不住,两只手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这时陶家的丫环进来,讲王家的老爷、太太和表少爷已经来了。斯咏闻言呆了一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苦着脸看着警予,警予笑说:“快去,别让人等急了,我累了,要睡觉,就不打扰你们约会了。” 说话间又暧昧地一笑,斯咏瞪了她一眼,半晌才缓缓下楼来。

陶家的客厅里,西装革履、戴着近视眼镜的王子鹏坐在沙发上,一双纤弱的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他长得颇为清秀,从头到脚收拾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身后站着他的丫环秀秀。

斯咏进了客厅,看到父母和姨夫姨母都不在,有些意外,只好很不自然地招呼子鹏:“表哥,你来了?”

子鹏站起身,同样的不自然,紧张地挤了个笑容。倒是秀秀乖巧地叫了一声表小姐。

“哟,斯咏,”王老板、王夫人与陶会长这才从里面出来,王夫人先咋咋呼呼叫了起来,“子鹏今天专门来邀你出去玩的,都等你半天了。我们大人要商量点事情,你们小孩子出去玩吧。”

斯咏看看三位长辈,再看看局促不安的王子鹏,一脸的不情愿,向外走去。子鹏赶紧跟了出去。秀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拿起子鹏的围巾,跟在子鹏身后。王夫人眼睛一瞪,呵斥道:“阿秀,少爷陪表小姐散步,你跟着算怎么回事?一边去。”

秀秀收住脚步,回到夫人身边,目送着子鹏出门。只见子鹏跟在斯咏身后走出大门,悄悄窥视着斯咏的表情,正好斯咏回过头来,他又赶紧低下头。

斯咏问他:“你到底想上哪儿去?”“我……随便。”斯咏说道:“王子鹏,你什么时候能有一回主见?哪怕就说一个具体的地点,这不是很难吧?”

子鹏紧张地绞着双手,不敢看斯咏。斯咏移开目光,摇了摇头。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教堂悠扬的钟声,子鹏似乎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说道:“我们去教堂!”

“听说……你要上周南去读书?”子鹏终于找着了一个话题。斯咏点头说:“周南女中师范科。还有一个朋友跟我一起。”“谁呀?”子鹏无话找话。

“溆浦商会向会长的女儿,叫向警予。我们约好了一起读师范,以后毕业了,一起当老师。对了,你呢?” 斯咏说道。“我什么?”子鹏呆了一呆。

“你的打算啊?打算上哪所学校?学什么?打算以后干什么?”

“我,我还没想好。” 子鹏半晌才说道。

“就是说,姨父姨母还没给你安排好,是吗?”

子鹏不禁有些窘迫。这时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子鹏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掏起口袋来,他掏出一大把零钱数着,兀自不足,“斯咏,你——有没有零钱?”

斯咏看得莫名其妙:“你要那么多零钱干什么?”子鹏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借一下。”

“王少爷,哎,王少爷来了……!”这时一大群小乞丐看见子鹏,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只只黑黑的小手伸了过来,子鹏忙不迭地把手中大把零钱分发给每一个孩子。在孩子们的一声声“谢谢”里,斯咏温柔地望着子鹏分发零钱时那灿烂的笑容。

孩子们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散去。待最后一个孩子跑开,子鹏回过头,正碰上斯咏的目光,这目光他很陌生。在教堂外的椅子上坐下,斯咏问:“你好像跟他们很熟?”

隔着一个人的位置,子鹏坐在斯咏左边:“也谈不上……我经常来这儿,他们习惯了。”斯咏望着子鹏,子鹏被她的目光弄得一阵紧张,低下头。

斯咏沉吟说道:“表哥,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其实,你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可你想没想过,一个人光心地善良是不够的。你可以发善心,给这些孩子施舍,可这能改变什么呢?你能改变他们的前途,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子鹏愣住了,他显然没认真想过这些问题。斯咏又说:“中国到处都是这样的孩子,如果光是施舍,而不为他们去做点什么,那他们今天是这样,明天还会是这样,甚至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仍然会是这样。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读师范,要去当老师的原因。”

她抓起子鹏那只略有些苍白的右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双手,能为这些孩子,能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有用的事?能让你自己觉得,你是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表哥,这些问题,我们都好好想想,好吗?我先走了。”

斯咏走了,子鹏呆在那儿抬起自己的手,仿佛不认识一样端详着,直到钟声又一次响着,惊得一群鸽子扑啦啦从他面前飞起,才站起身来。

中午子鹏闷闷不乐回到家,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斯咏的话,呆坐在阳台上,随手翻看当天的报纸,当他看到一师的招生广告时,沉默了一时,忽然忍不住问正给他端茶来的秀秀:“秀秀,你说,我,王子鹏,是不是一个有用的人?”

秀秀放下茶杯,站在少爷身后,说:“少爷读过那么多书,还会洋文,心又那么好……您是少爷,怎么会没用呢?”

子鹏把手里的报纸放在桌子上,撑着下巴说:“我有用?我是能文,能武?还是能做工,能种田,能教书,能医病,我能干什么?我对别人有什么用?除了当少爷,我连一杯茶都不会泡,还得你泡好了给我端过来!”

秀秀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少爷不高兴了,赶紧摆着手说:“少爷,好端端的您这是怎么了?您哪能跟我这种下人比呢?少爷……”

“我应该跟你比,跟你比了我才会知道,我就是个废物,一个废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子鹏拿起那份报纸,读着上面的广告,说:“我不要做废物,我去考一师范,当教师,教孩子!”

秀秀看了看报纸,忽然说道:“少爷,您这张报纸能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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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乡会馆巷子口卖臭豆腐的刘三爹今天收了摊,儿子刘俊卿考上了法政学堂,眼看着就要报到了,可是家里哪能拿得出30块大洋的学费呀?实在没有办法,刘三爹只好领着儿子去了三堂会。

堂里的大哥马疤子斜在榻上抽着大烟,手下的亲信老六带着好几名打手凶神恶煞地侍立在旁边。马疤子喷了口烟圈,懒洋洋地说:“嘿,有意思。借钱交学费?我说刘老三,你不是真老糊涂了吧?”

刘三爹把腰快弯成一张弓了,低声恳求:“实在是想不出法子了,这才求到马爷这儿。就30块大洋,多少利息我都认,求求您了。”

“你认?”马疤子坐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盯着刘三爹问:“你拿什么认?啊?就凭你那清汤寡水的臭豆腐摊?”他说着下了烟榻,过来拍拍刘三爹的肩膀,又说:“老刘啊,听我马疤子一句劝,死了这条心吧。就为你这傻儿子读书,这些年你都过的什么日子?能典的典能当的当,三更半夜起早贪黑,连闺女都押给人家当了丫环,你值吗你?”

“俊卿他会读书,他真的会读书,他以前在学堂年年考第一的。”刘三爹赶紧拉过刘俊卿,“俊卿,来,你把学堂的成绩单给马爷看,你拿出来呀。”

这种卑躬屈膝的屈辱令清秀俊朗的刘俊卿很是难堪,他沉着脸,甩开了父亲的手。

“好了好了,谁看那破玩意?”马疤子看到刘俊卿这副样子,“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这书有什么好读的?还当法官?马爷我一天书没读过,连法官还得让我三分呢!告诉你,没钱就别做那个白日梦,麻雀变凤凰,还轮不到你那臭豆腐种!”

“我求求您,马爷,只要俊卿进了学堂,我给您做牛做马……”刘三爹还不死心,刘俊卿却实在受不了了,他转身就走,刘三爹赶紧拉他,“俊卿,你回来,快求求马大爷……”

刘俊卿甩掉父亲的手,说:“要求你求,我不求!”

马疤子在身后叫道:“哟嘿,还蛮有骨气?我说小子,真有骨气,就别把你家老头往死里逼,自己给自己寻条活路是正经。马爷我为人义字当先,最是个爱帮人的,要不,上爷这儿来?爷手底下能写会算的还真不多,包管有你一碗饱饭吃。”

父子俩回到家已经是黄昏了,棚屋里已经简陋得没有任何一样值钱的东西。一道布帘将本来就狭窄的房子一分为二,靠外面杂乱地堆满了石磨、竹匾等做臭豆腐的工具,只有一床窄小破旧的铺盖挤在墙角,这是父亲住的地方。布帘另一侧桌椅床铺虽然简单,却还干净整洁,那就是刘俊卿的书房了。刘俊卿气愤地在床头坐下,点亮油灯,看起书来。

忽然门外轻响,秀秀走了进来,她见刘俊卿在那里读书,也不惊动他,只在布帘外悄悄拉了父亲一把,掏出一个布帕递给父亲,小声说:“爸,这是我的工钱。”一时又看布帘里的刘俊卿一眼,说:“那个法政学堂那么贵,一年学费好几十块,我们上哪弄得到这么多钱?”

刘三爹无奈地说:“我想,实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求一求三堂会……”秀秀急了,打断父亲的话说:“爸,那种钱借不得,利滚利,要人命的!”

“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就这么一个儿,我都供不起他读书……”刘三爹抬手猛捶着自己的脑袋,哭着说。

刘俊卿在屋里坐不下去了,他掀开布帘子走出来,紧紧地抱住已是老泪纵横的父亲,叫道:“爸,你别这样,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读了。”

“怎么能不读呢?你这么会读书,你要读了才有出息,你要当法官的,不读怎么行呢……”刘三爹一把捂住了脸,“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用,害了我的儿啊……” 刘俊卿兄妹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秀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半晌掏出了那张报纸,递给刘俊卿说:“哥,这是我找我们少爷要来的,可能,你有用。”

#

湘江对岸的岳麓山。山下溁湾镇刘家台子的一个小巷子里,用竹篱笆围成一个小院落,院内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桌上、地上堆满了火柴盒子和糨糊,斜阳照进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正低头在那里糊着火柴盒。

这个妇人梳着一个大髻,乌黑的头发总挽在脑后,穿一件深蓝色衣衫,虽已极是破旧,但破口处都用花饰掩盖,整洁异常。她面容清瘦,眉角间满是风霜之色,然而举止从容娴静。

“第……八十五页。” 妇人一边报数字,一边手不停地忙碌着。

小女孩手边赫然是一本翻旧了的《西哲诗选》,她看了一眼标题,盖住书,拿起刷子,一面在火柴盒上刷糨糊,口里背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愤慨,也不要忧郁。’”她背了这句,停下来,看着那妇人。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临。” 妇人立时续道,然后看着女孩。女孩也续着,“现实总是令人悲哀,我们的心却憧憬未来。”又停下来。妇人又接道,“一切都是暂时的,它将转瞬即逝。”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从普希金到雪莱,从哥德到席勒,背个不停。这时一个少年走进了院子,正是蔡和森,他轻手轻脚掀开墙边的破草席,把一个擦鞋的工具箱藏进去盖好,换出自己的书包背在背上,然后擦了擦手上的黑渍,整理好衣服,这才推门进了屋,问:“妈,小妹,今天谁赢了?”

“打平!”小女孩放下手里的刷子。她正是蔡和森的小妹蔡畅,那妇人是他的母亲葛健豪。蔡和森放下书包,坐在妹妹身边帮着糊火柴盒,低着头说:“不可能,你能跟妈打平?” 蔡畅得意地说:“今天我发挥得好,不信你问妈。”

葛健豪看着儿子,问:“又这么晚才放学啊?” 蔡和森答应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对妹妹说:“来来,再比,我也来一个。小妹,你来翻书。”

“书待会儿再背吧。” 葛健豪拍拍手,站起身,叫着儿子的小名,“彬彬,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少年蔡和森犹豫了一下,立即微笑着站起来跟母亲出了房间。等儿子出来,葛健豪关严了房门,站到破草席旁问儿子:“这些天学校里还好吧?”

蔡和森故作轻松地回答:“就那样。”“就那样是哪样啊?”葛健豪的语调平静。蔡和森说:“还不就是上课,也没什么可说的。”

葛健豪的眼睛还看着儿子,一只手却掀开了草席,指着露出来的擦鞋箱:“就用这个上课吗?如果不是你们学校今天寄通知过来,妈到现在还被你瞒着呢。你自己看看,学校说你一直欠着学费没交,最近一段干脆连课也不去上了。彬彬,要学费为什么不跟妈说呢?”

“咱家现在哪交得起这么多学费啊”!蔡和森低下了头,小声说,“小妹又要读中学了,我是想……”

“不管怎么想,总不能不去读书!”葛健豪打断儿子的话,平静了一下,伸手按在儿子的肩上,很坚决地对儿子说: “彬彬,你是个好孩子,你心里想什么妈也知道,可不管怎么苦,不管怎么难,妈不能看着你们两兄妹失学。连妈都在读书,何况是你们?不怕穷了家业,只怕蠢了儿女啊,你懂不懂?”

“可这个铁路学堂,我实在是读不下去了,一年学费这么多,我不能看着妈你白天晚上糊火柴盒子供我上学,再说也供不起啊!”蔡和森叹了口气。

葛健豪眼眶不由红了,说:“妈明白,妈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人。学校太贵,咱们可以换,好学校也不是个个都贵的。关键是你得读下去。”

蔡和森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份叠好的报纸,打开递给母亲:“我想过了,妈,我想退学考一师。”

第三章 论小学教育 #


“ 民国教育,提倡的是平民化,

一般平民看得懂的,倒正是这些大白话。

如果我们还守着子曰诗云那些几千年的圣人经典,

又何谈普及国民教育?再说,师范学校,

本来招收的就主要是贫家子弟,以后他们要做的,

也是最基础的小学教育……”


#

“传、不、习、乎?” 一师的校长室里,碧眼黄发的美籍英语教师饶伯斯眯缝着眼睛,读着纸上的考题,操着一口颇流利的中文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出头的历史教师兼庶务主任黎锦熙,一身笔挺的西装,留着当时少见的漂亮发型,用颇为流利的英语回答饶伯斯:“这是孔夫子的学生曾参的话,意思是说,作为教师应该经常反思,教授给学生的知识和道理,自己是不是经常体验、学习,是不是身体力行地掌握好了。”他说完这段话,看到饶伯斯呆呆地望着自己,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听明白?还是听明白了在思考?

饶伯斯却把一直微微张着的嘴合拢,咂巴了两下,才问:“这么长的一句话,四个字就讲完了?”

满屋子的中国教师都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方维夏给他解释说:“中国的古文就是这样,字很少,意思却很深,一般人不容易理解。”

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德籍音乐教师费尔廉,忽然问道:“既然不容易理解,为什么要出这样的考题?”

大家一时都不知怎么回答他,全把目光投向了出这个题目的国文老师袁吉六。袁吉六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慢条斯理地理了理烟楣子,这才说:“微言大义,自古考题都是如此,袁某这种老古董也变不来什么新花样,既然列位都觉得酸腐,合不上民国新教育的要求,那就照列位的意思来吧。”

“既然仲老都这么说了。”孔昭绶其实等的就是这句话,正好接住话茬往下说,“大家有什么提议,就尽管说吧。”

一阵沉默之后,黎锦熙看到孔昭绶正微笑着对自己点头,心领神会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说:“我们不是培养小学教师的吗?以‘论小学教育’为题,既简单又明了,怎么样?”

大家都还没表态,袁吉六先皱起了眉头:“论小学教育?这不成了大白话吗?”

费尔廉直抒胸臆:“我觉得大白话好啊,意思很明白,容易懂,这个题目很好很好。”

袁吉六白了这个老外一眼,“哼”了一声,说:“只怕上不了台面吧?”

方维夏站起来说道: “我看倒也不见得,民国教育,提倡的是平民化,一般平民看得懂的,倒正是这些大白话。如果我们还守着子曰诗云那些几千年的圣人经典,又何谈普及国民教育?再说,师范学校,本来招收的就主要是贫家子弟,以后他们要做的,也是最基础的小学教育。论小学教育,这个题目应该不错。”

看到其他几位老师也纷纷表示首肯,孔昭绶询问的目光投向袁吉六。袁吉六显然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他喷了一大口烟圈,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好,那——论就论吧。”

孔昭绶听到袁吉六这样说,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总结说:“那这个题目就定下来了。依我看,还可以再放宽一步,只要以‘论小学教育’为中心议题,具体的作文题目可以由考生自行拟定,文体、篇幅一概不限。我们就是要让考生自由发挥!”

#

“……凡长沙本市及湖南中路各县考生,具高小毕业及同等学力者,均可报名……报名之次日,将入学考试作文送交本校教务室……录取结果将于五日后张榜公布……”

当蔡和森从溁湾镇坐船过了湘江,赶到一师时,一师操场的公示栏前,已经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大群年轻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招生报名须知》,有的还边看边断断续续地念着。蔡和森站在后面干着急,想挤挤不进去,踮起脚来也看不全公示栏上的内容,正没办法,看到前面站了个特别高的大个子,便拍了拍那人说:“这位老兄,老兄!”

身穿半旧长衫的大个子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考题是什么?”

大个子看了看蔡和森,说:“‘论小学教育’,以此为内容,题目自拟,篇幅不限。哎,你也是来报名的?”

蔡和森点点头,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脑袋,叹息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啊。”

大个子朗声笑了:“就是。才招80个,来报名的倒有好几百!”

蔡和森正想接着问,却见大个子伸手拍拍他前面的一个清瘦小伙子,说:“哎,萧菩萨,想不想对个对子?上联是——叫花子开粥厂。”那位“萧菩萨”才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答话,大个子却自行接了下去:“眼前就是绝妙的下联——穷师范招学生。”

“萧菩萨”似乎和大个子很熟,习惯了他这样说话,很默契地问:“横批?”大个子一字一顿地说:“挤、破、脑、壳。”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蔡和森也被逗乐了,他不禁仔细地多看了这个乐天达观的大个子几眼。只有紧挨在前面的刘俊卿皱起了眉头:竞争者之多已经令他不安,偏偏还有人拿这个开玩笑……他移开了几步,躲开了这笑声。

这时候,在不远处的操场大门前,一字排开的几张方案上,立着“报名处”的牌子,旁边还摆好了笔墨、报名表格等。黎锦熙站上台阶大声说:“请各位考生注意了,凡愿意报名者,到报名处来领取报名表,操场上摆了桌子供大家填写。填写后,交到这边来,换取考号。”

蔡和森随着人流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抢到一张表格,他左右张望着,想找个位子坐下来填写表格,却看到那位“萧菩萨”在和一个同学打招呼,“哎,易礼容?”易礼容看时,惊叫道:“子升兄?你这湘乡第一才子也来考?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一跑来,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啊?干脆直接回家得了。”

众人都回过头了,想看看这位名叫萧子升的湘乡第一才子长得是什么模样。蔡和森这时却瞅到了一个空位子,忙坐下提起毛笔填写。等他再去蘸墨的时候,发现身边坐的人也正好伸过笔来,顺着一双大手看上去,呵,这不正是刚才帮自己的那位大个子吗?大个子显然也认出了他,率先对他说:“你好!”

蔡和森回应着,把面前的砚台给他推近了些。大个子说着“谢谢”,无意间,却正好看见蔡和森表格上填好的姓名,一下子惊叫起来:“蔡和森!你就是蔡和森?铁路学堂那个蔡和森?”

蔡和森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呀?”大个子依然大着嗓门说:“嗨,长沙的学生,哪个不晓得有个蔡和森,去年考铁路学堂,作文考了105分。满分不够,还另加5分,天下奇闻啊!原来就是你呀。哎,你不是在读铁路学堂吗?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蔡和森很坦率地回答:“那边!学费太贵,实在读不起,我已经退学了。”“哦!彼此彼此。穷师范招学生,还是咱们穷兄弟多。”大个子说道。

二人一面填表,一面聊着。蔡和森问道:“对了,还没请教老兄贵姓啊?”“贵什么贵?”大个子把报名表递了过来,“我姓毛,毛泽东。”蔡和森的目光停留在表格的履历一栏上,那上面除了“工”一项外,农兵学商都打上了勾,他颇为惊奇:“嘿,毛兄干过那么多行当?农兵学商都全了!”

毛泽东得意地说:“我呀,是家在农村种过地,老爹贩米帮过忙,出了私塾进学堂,辛亥革命又扛枪。五花八门,反正都试了一下。”

“毛兄不过比我大一两岁,阅历却如此丰富,令人佩服。”蔡和森说道。“我们就不要你佩服我,我佩服你了。”毛泽东向蔡和森伸出手,爽快地说,“来,交个朋友。”

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毛泽东说:“以后,你我可就是同学了。”蔡和森笑道:“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呢。”毛泽东手一挥:“怎么会考不上?肯定考得上!”

“……李维汉,255号;周世钊,256号;邹彝鼎,257号;罗学瓒,258号……” 黎锦熙依次收着考生交来的报名表,一面读出考生姓名,一面往表上编定考号:“……萧子升,401号;刘俊卿,402号;这,这是怎么填的嘛?乱七八糟的,向——胜男,403号。”

这个“向胜男”年龄也不小了,来考师范,想必应该是读过书的,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斜斜,像是才提笔写字的学童一样。不仅写字,走路的样子也很奇怪,像是跑堂的小二进了文庙,埋着头弯着腰,全身紧张。更可笑的是,他领了考号,竟像是做贼一样,飞快地跑了出去,看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排着长队的学生里有人起哄道:“哈哈,这样的人还想胜男?”

这时又一张表格递了过来,收表格的同学抬起头一看,当即愣住了——面前是一个矮矮壮壮、留着粗粗的八字胡、戴着眼镜的中年人,那张脸上都已经有了皱纹,忙道:“这位老伯,对不起,学校规定要由考生本人报名,不能由家长代报。”

中年人笑着说:“我就是考生啊。”这话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中年人很温和地问:“年纪大是吗?可招生不是没限年龄吗?”

“年龄是不限,可是……您真的来报名?”这个同学有些疑惑地念着表格,“何叔衡?哟,您还是位秀才啊?”

黎锦熙听到何叔衡的名字,忙过来接过表格,看了看,猜疑地问道:“您不是宁乡的何琥璜先生吧?”“正是鄙人。”何叔衡笑说。

“何先生,您好,我是一师的历史教师黎锦熙。您这是开什么玩笑?您可是长沙教育界的老前辈了,怎么能到我们这儿来报名呢?”

何叔衡赶紧解释说:“我真的不是开玩笑。何某虽说已经37岁了,在宁乡办过几年学,教过几年书,可过去学的,都是些老掉牙的八股文章,穷乡僻壤,风气不开,如果不多学些新知识、新文化,再教下去,只怕就要误人子弟了。所以,我是真心实意来贵校报名,想从头学起,做个民国合格的老师。怎么,不会嫌我这个学生太老了吧?”

“哪里的话?琥璜先生这么看得起一师,是我们一师的光荣。”黎锦熙对那个高年级的同学说,“陈章甫,来来来,大家都来,为何先生鼓鼓掌,欢迎何先生!”围观的报名考生都鼓起了掌,掌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忙了一上午,黎锦熙才把报名表格汇总交到教务室,老师们顿时都围了上来,竞相关心着新生报名的情况。

“连琥璜先生这等人物都来报名了?”袁吉六拿着何叔衡的那份报名表,笑逐颜开,“一师这回,真是人才济济啊!”

黎锦熙清理着桌上厚厚的报名表格,说:“不光何先生,还有这个——蔡和森,去年考铁路学堂,作文考了105分,全长沙都出了名了!”他的手停在了下一份报名表上:“哎,这个也挺有意思,才19岁,务过农,经过商,做过学生,还当过兵,什么都干全了。”

“哦,还有这种全才?我看看。”孔昭绶刚要接过那张毛泽东的报名表,同在清理表格的方维夏突然一拍桌子:“漂亮!太漂亮了!哎,你们来看你们来看。”

几个人都围了上来,那是萧子升的报名表,表上的字简直是一幅书法作品。方维夏啧啧有声地夸着:“看看,看看,这是18岁的后生写出来的字!不是亲眼所见,谁敢信啊?”

黎锦熙看得也呆了:“哇,这手字,咱们在座的只怕是没谁能写得出来哦。”袁吉六捏着胡子,左右端详:“嗯,飘逸灵秀,有几分大家神韵,了不起!”

孔昭绶接过报名表,同样爱不释手,不住地颔首。他踱到窗前,望着碧空万里,校旗飘扬,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对几位同事说,又更像是在踌躇满志地自言自语:“咱们一师,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突然他转过身问:“对了,杨昌济先生还没有消息过来吗?”

众人都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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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在一师闹了笑话的“向胜男”,一路跑回了陶府,跑进了陶家小姐陶斯咏的房间。擦着冷汗把领取考号的过程给一直等在这里的两位小姐做了详细的汇报。斯咏递给他一块钱,并吩咐他不许泄漏一个字。“是,小姐。”他答应着欢喜地接了钱,关上门出去了。

“向胜男先生,动手吧。” 等仆人一离开,斯咏就立刻兴奋地和警予一起开始合谋答卷了。向警予正要落笔,心里突然猛跳了一下,想:不知道那个擦皮鞋的家伙现在是不是也在答卷?

蔡和森这个时候的确正在答卷。在他身边,葛健豪与蔡畅正静悄悄地糊着火柴盒。蔡和森写完最后一个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收起笔墨,对葛健豪说:“妈,您休息一下,我来吧。”

而在萧家兄弟的租屋里,子升也正提笔凝神思考。萧三已经写了一小半,看到哥哥不慌不忙的样子,着急地催道:“哥,快写呀,我们还要去赶船呢!润之哥一会就要去刘三爹那里等我们了。”

刘俊卿的文章却很快就写好了,想到父亲为了自己能上学受的苦,他心里酸酸的,放好了卷子就到父亲这里来帮忙。刘三爹看到儿子站在他面前,忙问:“俊卿,有事啊?”

“没什么事。我,文章写完了。”刘俊卿说着,操起炸臭豆腐的长筷子。“哎呀,这哪是你做的事?”刘三爹吓得赶紧拦住儿子,“又是油又是火的,你快些站开,莫烫着了。”

“那,我帮你擦擦桌子。”刘俊卿伸手去拿抹布。刘三爹赶紧又抢了过来:“不用不用,俊卿啊,你这双手是写字的,怎么能做这些粗活?莫做坏了手!你饿不饿啊?要不要吃碗臭豆腐?”

“爸,我不饿。”“写了一下午文章,怎么会不饿呢?先吃一碗。”刘三爹装起一碗臭豆腐,放到了他面前,“吃啊,吃。”

眼看什么也插不上手,刘俊卿只得坐在父亲摊子旁边,吃了起来。

这时萧家兄弟提着行李来到摊前,萧三坐下看子升的文章,子升叫道:“老板,来碗臭豆腐。”读着文章的萧三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哇,湘乡第一才子到底是湘乡第一才子!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你这么好的文章?”

听见这句话,刘俊卿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了两眼。他认出了子升,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背向二人。

“行了,子暲,自家兄弟,还吹个什么劲?”子升全没有看见他。“哥,你是写得好嘛,就凭这篇文章,这回考一师,准是你的头名状元!”刘俊卿听到这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微微扯着嘴角。

“子暲,状不状元先别管,也不知爹怎么样了。我先去买船票,你看好行李,润之那边我已经约好了,让他帮我们代交文章。他一会儿就到这儿来碰头,你把文章给他,赶快到码头,六点的船,别耽误了。”子升站起来说道。

“哥,知道了,都交代一百遍了,也不烦。”萧三答应着,看子升匆匆离去后,这时刘三爹端了臭豆腐过来,他随手将文章往摆在长凳上的包袱下一压,吃了起来。压在包袱下的文章的一角露在外面,随风轻轻抖动。刘俊卿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臭豆腐,眼睛却始终盯着把被风吹动的文章。

“子暲,子暲,萧三少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倚着桌子养神的萧三被一阵叫声惊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正是毛泽东来了。

“怎么,梦见周公了?”毛泽东问他,“让我代交的大作呢?”“写了半天文章,跟着就收拾行李,一口气都没喘,我刚眯了一下眼睛。”萧三解释着,转身去拿起凳上的包袱,顿时傻眼了——压在下面的文章已不翼而飞!

“咦,我的文章呢?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哎,这真是怪了,出鬼了?”两个人四下到处搜寻,哪里有文章的影子?

毛泽东问他:“你不会记错吧?是不是放在别的地方了?”“我就放在这儿,肯定没错!”萧三着急地问刘三爹,“老板,你看到有谁动过我的东西吗?”

刘三爹想了想,摇摇头,说:“哟,这我可没注意。怎么,丢东西了?”“两篇文章!我和我哥考第一师范的作文!没它就考不了!”

“文章?那东西谁会拿呢?挺要紧的?可是,这儿也没来过别人啊。”刘三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向儿子刚才坐的地方看去:刘俊卿早已不见了,摊子上留了一只空碗。

万般无奈,萧三只得听从了毛泽东的建议,把卷子的事情交给毛泽东来解决,然后赶紧去码头和哥哥会合。暮色初现的码头趸船上,看到萧三提着行李,气喘吁吁地跑来,子升已经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责备他了,只是催促着:“你怎么搞的?再晚来几分钟,船就开了。走走走,快点!

上了船,子升站在踏板上,将箱子放上行李架,回头来接另一个包袱,萧三却抱着包袱走了神。

“子暲!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子升从弟弟手里拿过包袱放好,在弟弟身边坐下来,问:“那两篇文章呢?我问你给润之没有?”

“已经……已经给了……”萧三回答的时候,躲避着哥哥的目光。子升望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哇。”“你一说谎就不停地眨眼,我还看不出来?说,到底怎么回事?说呀!”

萧三只得把丢卷子的经过一一告诉子升。伴着他的讲述,传来一声长鸣的汽笛,有人在喊“开船啰!”随即,船离开了岸边。

“什么,文章丢了?”子升听了弟弟的话,腾地站了起来,爬上踏板就搬行李,但眼看着窗外已是江水一片,子升一屁股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你把我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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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张榜的日子,这一天一大早,一师的教务室里,气氛轻松。袁吉六是这次考试的总阅卷,录取依照科举考试的惯例,考生上榜的名次由后往前,分批公布。费尔廉饶有兴致地说:“这种方式也很好啊,能制造悬念,更加刺激。用中国的俗话来说,叫做——对了,叫‘卖、关、子’。”逗得大家都笑了。

一师校门口的公告栏前,看榜的考生围得水泄不通,通红的考榜上是“招生录取名次”几个大字。校门对面的角落里,刘三爹心不在焉地用长筷拨拉着臭豆腐,眼睛却望着拥挤的考生。这时刘俊卿走了过来,他四下瞄了一眼,忙低声埋怨说:“你怎么把摊子摆到这里来了?”

“我,我想来看看你考上没有。”刘三爹半晌才说道。刘俊卿撇撇嘴,说:“你又不认识字,来凑什么热闹?现在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后面的名次。等出前三名的时候再说吧。”

“俊卿,看到了赶紧来告诉我一声,记住啊。”刘三爹在他背后喊。“知道了。”刘俊卿头也没回,生怕被人看见。

这时有人叫道:“出来了出来了。”只见两个老师手里拿张红纸直出了教务室,考生们呼啦一下都涌了上来。一张名单贴上了公示栏,这是第一批后四十名,考生们都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罗学瓒高兴地拉着易礼容:“考上了,我们都考上了!太好了,走走走。”

易礼容却站在原地,说:“走什么?再看看,看看谁能考第一嘛。”人群中,毛泽东一拍蔡和森:“蔡和森,你上榜了吗?”蔡和森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我也没有。嗨,急什么,后面还有嘛。”毛泽东很轻松地回答。他背后王子鹏也扶着眼镜,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名字,名单上,却连一个姓王的也找不到。

又一张红榜贴上了公示栏,这是第十一到第四十名的名单。子鹏摘下眼镜擦了擦,仔细搜寻着,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出现。随后公示栏上,第十至第四名公布了:何叔衡榜上有名,刘俊卿排在第六,萧植蕃第五,第四名是“向胜男”。刘俊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第六的名次显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阴沉着脸,挤开人群就走。

看看上面还没有名字,毛泽东问:“蔡和森,你不会着急了吧?”“就剩三个了,怎么会不急呢?” 蔡和森不觉有些担心了。

“就凭你,左手都考进前三名去,你急什么?”毛泽东与蔡和森说着话,眼睛却看到萧氏兄弟挤进了人群,大叫道: “哎哟,萧大少,萧三少,你们回来了?”

萧三擦着汗走过来,说:“今天看榜嘛。紧赶慢赶,行李都还没放呢。哎,我们上榜了吗?”毛泽东扬扬下巴:“你抬头看呀。”“第五名,萧植蕃!我上榜了,哎,我上榜了!”

看到弟弟得意忘形,子升目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这值得你高兴吗?”萧三赶紧不做声,躲到一边去了。

毛泽东却还在说着笑话:“萧菩萨,莫着急,我的名字也没看见。还有前三名,好戏在后头。”“我怕的就是你的好戏。”子升沉着脸回答。

这边刘三爹看刘俊卿沉着脸一言不发走过来,忙赶紧叫他,问:“考上没有。”刘俊卿只当没有听见,直走过去,刘三爹愣在了那儿,自言自语:“没考上?不会吧?”

而在一师大门对面的茶楼包厢里,向警予听了仆人的报告也腾地站了起来:“第四名?那前三名是谁?”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看斯咏,斯咏显然也颇为意外,只听警予说道:“斯咏,走!去一师!我倒要看看,把我们俩比下去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哎呀,不行的!我表哥也在那儿看榜。”“你表哥就你表哥,有什么好怕的?”警予看看斯咏的神情,突然笑了,“哦,就是那个跟你订了娃娃亲的表哥是吧?好好好,陶大小姐脸皮薄,不去就不去。”

斯咏拧了警予一把,对仆人说:“我们就在楼上等着,你去把前三名的名字记清楚,回来告诉我们。”

一师布告栏的红榜上,前三名仍然空着。还没上榜的考生们都等得着急了,人人脸上已按捺不住紧张的表情。子鹏更是心虚,他当然不敢奢望自己能考进前三名。只有毛泽东全无紧张之色,“早晓得要等这么久,不记得带本书来看。”他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吸了吸鼻子,“哎,什么那么香啊?”

子升也闻到了,却皱起了眉头,“是臭吧?”“香!臭豆腐香!”毛泽东吸着鼻子,踮起脚向人群外张望,远远看见了刘三爹的臭豆腐摊,顿时兴奋起来,“哎哎哎,那边在炸臭豆腐,你们饿不饿?”

几个人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这时候居然还有这种胃口。“老板。”他们来到臭豆腐摊,毛泽东一眼认出了刘三爹,“哎,是你老先生啊,今天摊子摆到这里来了?”

“几位老主顾,一人来几块?”刘三爹点着头赔着笑。“一人来八块,炸老点,莫舍不得放辣椒啊!”毛泽东拉开一条板凳,蔡和森、萧子升、萧三分别坐下。

“好吃!”毛泽东满头大汗,辣得直咂嘴巴,他夹起碗里最后一块臭豆腐塞进嘴里,“辣得过瘾啊!”

萧三一边吃着一边看看毛泽东,又看看萧子升。子升面前的一碗臭豆腐却动也没动。

“怎么,萧菩萨,还讲客气啊?”毛泽东有意没话找话说。子升闷声回答:“这东西有什么吃头?”

“你这个人啊,天下第一美味的臭豆腐,你都不晓得品尝,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啰?”他把那碗臭豆腐端到自己面前,大方地说:“你不吃我吃,免得浪费。”

蔡和森看着毛泽东的样子,问:“毛兄倒真是豁达之人啊,你真一点都不担心?”“你说那边的考试啊?哎呀,是你的自然是你的,它又飞不掉。想还不是白想了。来来来,先吃。”毛泽东将钱递给刘三爹,“老板,付账。”

刘三爹听着他们的对话,半晌才迟疑地问:“几位老板,你们也是来看榜的吗?”“对呀。”“能不能跟你们打听个事,有一个叫刘俊卿的,不晓得上了榜没有?”

“刘俊卿?有啊,第六名。”萧三回答, “我第五,他第六,我记得清清楚楚,刘俊卿,肯定没错!”

“考上了?考上了?哎呀,太好了,俊卿考上了!俊卿考上了!”刘三爹激动得把钱又塞回毛泽东手里,说,“今天的钱不收了,我请客,我请客!”

“那怎么行,钱还是要收的。你请客,我出钱,好吧?”毛泽东觉得这个老爹很是投缘,他把钱又拍回桌上。

“那……那就谢谢了。”刘三爹压抑不住兴奋,不住地自言自语:“太好了,俊卿考上了,这就放心了,放心了……”四个年轻人起身朝一师走去,毛泽东边走边说刘三爹: “考了个第六都高兴成那样,要是像你蔡和森考个第一,那不要飞上天了?”

蔡和森反问说:“你怎么知道我考第一?”“除了你还有谁?总不会是我吧?”“怎么就不会是你呢?”“我那个文章自己还不晓得?糙得很!”

众人伸长了颈,眼见着时间到了中午,前三名却仍不见出来。大多数学生都等得不耐烦了,陆续散去,却不知这时的教务室中,老师们正吵成了一团。

黎锦熙皱着眉头读着两份试卷,弥封的卷子上头,标着第一名、第二名的字样。发现黎锦熙满脸的严肃,孔昭绶不由问道:“怎么,卷子有问题?”

“袁先生署定的第一名这篇,文章的确很好,这我也不否认。但第二名这篇,论述气势磅礴,文笔纵横驰骋,观点新颖,颇有其独到之处。一个学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锦熙生平之所未见。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倒成了第二名?”

袁吉六闻言,转身说:“黎先生读过多少文章,就能断言好坏?”“锦熙年轻,自然当不得袁老先生,但这两篇文章不仅我一个人看过,还有好几位先生与我的看法也一致,这又怎么说呢?” 黎锦熙却是寸步不让。

袁吉六的目光从眼镜上方射出来,环视着众人,问:“未必都一致吧?”方维夏沉吟了一下:“仲老,恕我直言,以文章的气势而言,这篇文章我也觉得略胜第一名那篇。”

“我看不惯的,正是它那个气势!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中国一直扯到外国,咿哩哇啦一顿扯过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口气,张扬过甚!它败就败在这一点上。哪像第一名这篇,娓娓道来,平稳含蓄,颇有古之大家之风。文重平实嘛,反正我喜欢这篇。” 袁吉六一顿手里的水烟壶,说道。

看到气氛紧张,易培基忙打圆场说:“其实第一名也好,第二名也好,反正都是录取,就不必太计较吧?”袁吉六脸一板:“话不是这么说,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既然排名次,当然要排得人家心服口服。”

“没错,考卷以后是要公布的,我们评出来的结果,总要经得起大家的评价。”黎锦熙反火上浇油。

袁吉六冷冷看了他一眼,反问:“你的意思是,袁某评的结果经不起悠悠之口?”

黎锦熙毫不示弱:“不敢,晚辈只是平心而论而已。”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一步,局面一时僵在了那儿。

方维夏轻轻拉了一下孔昭绶,二人来到办公楼走廊上,站在窗户前,远远望着公示栏前仍然等待着的成群考生,方维夏显然着急了:“校长,这样拖着可不是个办法。得赶紧拿个主意才行,总不能让考生们一直这么等下去啊。”

“我何尝不知道?可仲老和锦熙这回算是拗上了,仲老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锦熙呢,偏偏也是个爱较真的性子,不好办啊。”孔昭绶左右为难。

“好歹您是校长,实在不行,就由您下个定论算了。”

“那怎么行?文章好坏,又不是当校长就说了算,如果草率定论,总会有一方心里不服。”

“要是现在能有个让他们都服气的人开句口就好了。”

听到方维夏这样说,孔昭绶摇摇头:“仲老和锦熙何等人物,想开这两把硬锁,那得什么样的钥匙?”

第四章 经世致用 #


何谓经世?

致力于国家,

致力于社会谓之经世;

何谓致用?

以我之所学,化我之所用谓之致用。


#

杨宅的书桌上,那封聘书正静静地躺着。开慧把一杯茶轻轻放在了杨昌济手边,问:“爸爸,你真的不去孔叔叔那儿教书了?”正对着聘书提笔沉思的杨昌济放下笔,抚了抚开慧的头:“爸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除了周南那边的课,还想多留些时间,好好写两本书出来。”

开慧想了想问:“可孔叔叔不是说,一个礼拜只要去上几节课吗?”杨昌济耐心地给女儿解释:“教书的事,你还不懂。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上好一堂课,先得花十堂、二十堂课的精神备好课。爸爸总不能像那种照本宣科的懒先生,误人子弟不是?”

开慧点点头,但又觉得不妥:“可是孔叔叔上次那样求你——”杨昌济看看乖巧的小女儿,笑了:“我为难的也就是这个。爸爸跟孔叔叔不是一般的交情,这个话确实是不大好说出口啊。算了,还是上一师去一趟,当面跟他赔个罪吧。”

杨昌济还没有到一师大门口,便远远听到一片嘈杂声。看见有人在张贴红榜,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微微一笑,向办公楼走去。正见了一个校役,便烦他前去通报。校役匆匆来到了教务室外,将门推开一条缝,向里一瞄,只见里面坐满了老师,个个神色严肃,正在为什么事情忙着呢,赶紧把门掩上,回来看杨昌济坐在长廊的长椅上,不住地掏出怀表来看,回话说:“先生,实在对不起,孔校长现在真的忙着,还得麻烦您再等等。”

杨昌济收起怀表,站起身来,掏出那份聘书,对校役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一件事好吗?今天我来,本来是为了退还孔校长这份聘书,既然他忙着,我就先不打搅了。麻烦你代我转交一下,告诉他恕我无法分身,不能从命,改日再登门向他谢罪。”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校役答应着边走边打开了那份聘书:“杨……杨怀中先生?哎哟妈呀!”他照自己脸上就劈了一巴掌,忙不迭地快步跑到孔昭绶面前,把聘书递给他,结结巴巴地想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搞什么名堂?连杨先生的驾也敢挡?他人呢?”“刚刚走,这会儿只怕还没出大门呢……”孔昭绶当即一拍方维夏:“维夏,走,开锁的钥匙来了!”

“昌济兄,昌济兄!”孔昭绶、方维夏从楼梯口匆匆追上正走出办公楼的杨昌济,声音大得几乎像是在喊了,“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是你大驾光临,劳你久等了。走走走,先到教务室坐坐。”

“坐就不必坐了。你不是正忙着吗?不用耽误时间陪我。要不,我就在这儿几句话讲完,还是为了上次的事……”孔昭绶打断了杨昌济的话,不由分说拉住他就往教务室走:“什么事我们回头再说,先跟我上楼去。我呀,正有一件事要请你帮个忙。走走走。”

二人引着杨昌济走进教务室,孔昭绶一进门就说:“各位先生,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板仓杨昌济先生。”

“杨先生……板仓先生……”满座教师呼啦一下都站了起来,连向来倨傲的袁吉六都抢着迎上前来,问候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板仓先生,失敬了。”

杨昌济拱着手回礼:“哪里哪里。”寒暄完毕,孔昭绶将两篇文章摆在了杨昌济面前: “孰优孰劣,请昌济兄法眼一辨。”

杨昌济指着弥封上标的名次问:“可这不是已经定了名次吗?”不等孔昭绶解释,袁吉六先表了态:“原来那个不算数,初评而已,板仓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只管照您的看法来。”

杨昌济有些疑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孔昭绶笑说:“没怎么回事,就是请你看看文章,发表一下看法,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

“那——我就先看看,要是有什么说得不对的,还请各位方家指正。”杨昌济拿起标着第一名的那篇看了起来:“《小学教育改良管窥》,标题倒也平实。”教务室里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等待着。

刚刚看完开头,杨昌济已忍不住点头不止:“好!这个头开得好!”他接着往下看,越看越喜欢,不住地点着头:“嗯,精辟……好……不错不错,有见地……”

袁吉六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颇有觅得了知音的得意。看完文章,杨昌济忍不住拍案叫绝:“写得太好了!昭绶兄,这是你的考生写的?”

孔昭绶点点头。“哎呀,难得难得。文笔流畅,逻辑严密,于平实之中娓娓道来,虽然以全篇而言稍欠些起伏,但一个学生写得出这样的文章,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昭绶兄,你这里有人才啊!”

“先别着急夸奖,这儿还有一篇呢。” 孔昭绶又推过一篇文章来。 “哦,对对对。我都给忘了。”杨昌济拿起第二名的文章,《普胜法,毛奇谓当归功于小学教师,其故安在?》,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么长的标题?写小学教育还写到普鲁士打法兰西去了?倒也新鲜。”

他接着看了下去,这一回却不像看上一篇,脸上原有的笑容渐渐凝结了起来,也没有了不住口的评价,反而越看越严肃,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大家都专注地看着他,教务室里的气氛也不禁凝重起来。

杨昌济很快看完了一遍,抬起头,仿佛要开口,大家正等着听他的评价,不料他沉吟了一下,却一言不发,又从头开始看起第二遍来,这回看得反而慢得多。

凝重的气氛似乎都有些紧张了,教务室里安静得只剩了文章翻动发出的纸声。杨昌济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文章。一片寂静中,孔昭绶试探着:“怎么样?”

杨昌济说:“单以文笔而言,倒是粗糙了一些。”黎锦熙等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袁吉六则微笑起来。

杨昌济接着说:“文章结构、论理之严密,尤其遣词用字这些细微之处,应该说是不及前一篇的。”

孔昭绶点点头:“既然昌济兄也这么说,那……”

杨昌济一抬手:“我还没有说完。单以这些作文的技巧来看,这篇文章确实略逊于前一篇,然则此文之中,越看越有一股压不住的勃勃生气,以小学教育之优劣,见战争之成败,国家之兴衰,纵横驰骋间豪气冲天,立意高远而胆识惊人。没错,胆识惊人,豪气冲天,就是这八个字!”

激动中,他不禁站了起来,连声音都大了,“文采华章,固属难能,而气势与胆识,才是天纵奇才之征兆!此子笔下虽粗糙,胸中有丘壑,如璞中美玉,似待磨精钢,假以时日,当成非凡大器,非凡大器!”

一片惊讶的肃静中,袁吉六缓缓站起身,走上前,提笔划去了两份卷子上已经标好的名次。他拆开前三名试卷的弥封,读出姓名:“第三名,萧子升;第二名,蔡和森;第一名,毛泽东。”

这时孔昭绶也笑了起来,取出了那份聘书,“对了,昌济兄,今天找我什么事?不会真要把这封聘书退给我吧?” “恰好相反,”杨昌济转过身来,带着微笑说,“我是专程来告诉你,我接受你的聘请。”

#

第三天便是开学的日子,灿烂的阳光里,一师大门口那幅“第一师范欢迎你”的崭新横幅分外耀眼。横幅下,入校的新生肩扛手提扁担挑,带着各色行李铺盖,布鞋、草鞋、长衫、短褂……汇集在一起,方维夏正带着陈章甫等一批老生在负责接待,偌大的前坪上,一片热闹。

“蔡和森!”一只大手拍在蔡和森肩头,蔡和森一回头,毛泽东一手提着行李,正站在他身后,忙答应:“嘿,你好。”

“哎,你分在哪个班?”毛泽东问。

“本科第六班。你呢?”

“我第八班。这么说我们不在一个班?搞什么名堂,我还想跟你同班呢。”毛泽东遗憾地说。

“反正是一个年级,还不一样?”蔡和森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感动,他没想到毛泽东会这么看重自己。

正在这时,大门口传来了一个妇人不耐烦的叫声:“让开让开,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过路啊?”

所有新生的目光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大门前,王家的三乘轿子被人流挡住了去路,王夫人正掀开轿帘呵斥着挡路的新生们:“听见没有?都让开!你没看见他们挡着路啊?一群乡下土包子,连轿子都不知道让!”

新生们人人侧目,但还是让开了一条路。可轿夫正要起步,方维夏走了过来,背着双手站在轿子前面,绷着脸说:“对不起,请下轿。”

王夫人冲着他吼道:“下什么轿?我是来送我儿子读书的!”

“本校规定,从这条线起,家长一律止步。”方维夏说着,指了指脚下齐着大门的一条白线,线后标着“家长止步”四个大字。

王夫人摆足了阔太太架势,盛气凌人地冲着方维夏说:“我儿子来读书,我当妈的还不能进门了?你知道这是谁家的轿子吗?这可是王议员家……”

“行了!”

“妈,你嚷嚷什么?”

王老板和王子鹏这时候已经从后面两顶轿子里下来,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王夫人的轿子旁,异口同声地责怪着王太太。

王夫人还想嚷嚷,看到丈夫的样子,又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王老板黑着脸瞪了老婆一眼,又很快换了副笑容转向方维夏,说:“鄙人王万源,请教先生……”

“本校学监主任,方维夏。”

王老板拱手说道:“是方主任啊。犬子刚刚考上贵校,我们这是送儿子来报到的,还请行个方便。”

“学生入校,一切自理,家长不得代劳,这是本校的规定。王先生,请将贵公子的所携用品交与他本人,学校自会安排他入住,你们父母就不必操心了。”

王夫人看方维夏一点面子都不给,很是生气,嘟囔道:“那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怎么拿?”

大家听她这样说,才注意到轿子后面堆积的东西简直都成了山。毛泽东一捅蔡和森:“我说,他们不是在搬家吧?”

这话听着幽默,仔细一想却意味深长,学生们都大笑起来。王子鹏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不知道该说什么,红着脸回头看了一眼妈妈。他原本以为自己没有机会读一师:这次,一师只收80个学生,他偏偏考了个81名。可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叫“向胜男”的第四名临时转学,他幸运地补缺被录取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当他去陶家报喜的时候,表妹斯咏居然眉开眼笑地恭喜他。这让他很开心,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表妹满意。可到了准备来学校报名时,他的心情又烦躁起来了,因为妈妈对十来个人挤在一间破旧的宿舍里很不满意,接连几天都把家里的丫环、仆人使唤得团团转,说是收拾子鹏上学的行李,把箱笼、铺盖、各种日用品堆得到处都是,整得像是要大搬家似的。临了,还让秀秀一件一件地清查了好几遍,连一瓶雪花膏都不许漏掉。子鹏也觉得妈妈这样做很过分, 可他能怎么办呢?

子鹏不知道怎么办,方维夏却知道,他果断地对王老板、王夫人说:“学生寝室,十人一间,你们带来的东西,两间房都装不下,就不必全带进去了,还是选些必要之物,其他的原样带回吧。”

王老板和王夫人还在面面相觑,子鹏已经沉着脸,冲到行李堆前,乒乒乓乓地打开箱笼,王夫人和秀秀见了,赶紧上去帮忙。子鹏也不理睬她们,独自沉着脸,提着匆匆收拾起的箱子就往里走。王夫人捡起一瓶雪花膏,望着儿子的背影尖声叫道:“子鹏,子鹏,你的雪花膏!”看到儿子头也不回,她把雪花膏塞给抱了一满怀东西的秀秀,呵斥道:“还不跟着少爷!”

雪花膏这样的东西,当时只有少数女人才用,很难得听说有男人用的。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和笑声里,子鹏尴尬地埋着头冲进了学校。秀秀拿着雪花膏想跟去,却又被方维夏拦住了:“对不起,本校学生,毋需仆人侍候。”

王夫人跟在后面问:“丫鬟都不能去?那谁给我儿子铺床啊?”

不仅用雪花膏,还要丫环铺床!这次,连蔡和森都被逗笑了,更不用说毛泽东。校园里一时似乎变成了看杂耍的街头,哄笑声此起彼伏。

子鹏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回头朝母亲吼了一句:“你够了没有?还不走!”说着,提着东西就想逃离这个让他很是尴尬的现场。可这人啊,越急越容易出事情,子鹏才一抬脚,“哗啦”一声,刚才仓促间没收拾好的箱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秀秀赶紧上来帮他捡,子鹏恼火地一把扒开她的手:“你走开,我不要你动,我自己能行!你走啊!”

王老板沉着脸扶住被儿子吓得直往后退的秀秀,对仆人们吼道:“都回去,听到没有,赶紧走!”

众目睽睽下,子鹏涨红了脸,狠狠地收拾着满地的东西。众人嘲弄的目光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他觉得好孤单。但出乎他意料,一只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捡起脸盆递给他。他一抬头,蔡和森正蹲在他身边,向他露出微笑。又一只手帮他捡起了东西,那是易永畦,紧接着是何叔衡、罗学瓒等,毛泽东却不屑地摇了摇头,对这种少爷他显然不愿意帮忙。他上去提起蔡和森的行李往背上一甩,扬长而去。

#

刘三爹今天没有出去卖臭豆腐,因为他要送儿子去一师报名。刘家简陋的棚屋里,床头、地上,摆放着崭新的铺盖、脸盆等用品,刘俊卿的身上,更是一袭全新笔挺的长衫,与房里的寒酸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了学校,不比在家里。”刘三爹一面收拾箱子,一面唠叨叮嘱儿子,“你从小也没受过这个苦,这一去吧,我又照顾你不到,也不晓得你吃不吃得饱饭,穿不穿得暖衣,只能靠你自己凡事小心。”

“知道了。”刘俊卿正对着镜子梳理着自己几乎是一丝不乱的头发。

“你睡觉的时候,最听不得有人打呼噜,万一寝室里有那种打呼噜的人,你莫跟他讲客气,告诉校长,要他换寝室。还有,饭碗、脸盆这些东西,莫让其他人随便用,不干净。”

他正想合上箱子,刘俊卿却皱起眉头从箱子里拎出一条旧短裤:“这么旧的还带?”

刘三爹看看那条旧短裤比自己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明显好得多了,想说反正是短裤,穿在里面别人又不知道。可看看刘俊卿的神情,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赶紧将短裤拿了出来,还负疚似的不停地说:“不带,不带不带。”

父子俩收拾停当,一前一后出了门:刘俊卿两手空空地走前面,刘三爹挑着满满一担行李,跟在后面。看看离学校已近,刘俊卿站住了,回头说:“爸,你送就到这儿吧。”

“不是还没到吗?”

“你把东西给我,我自己拿进去就行了。”

“你哪会挑担子啊?”刘三爹挑着担子继续向前走去。

“爸,爸!”刘俊卿追上去要拉父亲,看到旁边走过来两个拿着行李的新生,刘俊卿赶紧收住口,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悄悄与他一身皱巴巴的父亲拉开了距离。

刘三爹挑着行李,挤了到了校门口,迎头碰上了秀秀刚送走子鹏要回王家。父女俩正想说话,方维夏挡在了刘三爹前面,轻声说:“对不起,你不能进来。”

“我是来送行李的。”刘三爹忙解释。

“学校规定,行李一律由学生本人拿。”方维夏抬头,提高了声音,“这是谁的行李?”

“这是……”

“是我的。”本来与父亲拉开了距离的刘俊卿抢上前来,打断了父亲的话,伸手就来解行李。

“哎呀,你哪里挑得担子?”刘三爹急了,抓着行李,对方维夏说,“这位先生,还是让我挑进去吧,他从来没挑过担子的。”

“那就从今天开始挑!”方维夏的口气一下子变得严厉了。

“可是……东西这么重,他会拿不动的。”

“年轻人,这点东西怎么会拿不动?”方维夏看看刘俊卿,发觉他的穿着打扮与刘三爹实在不像一路人,又问,“这是你什么人啊?”

“这是……”刘俊卿看看四周到处是人,憋了憋,居然说,“是……是……我雇的挑夫。”

刘俊卿的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击得刘三爹全身一震,击得秀秀目瞪口呆!而刘俊卿似乎也被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吓了一跳,慌乱中,他埋下头,伸手来解行李,却碰到了死死抓着绳子的父亲的手。儿子的手一伸过来,刘三爹就如触电般一抖,松开了手里的绳子。秀秀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她刚要开口,衣角也被父亲使劲地揪住了。

刘三爹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方维夏说:“是,是挑夫,我是挑夫。”

终于把俊卿的行李送进去了,秀秀和刘三爹一起出了一师,她可以陪父亲走到南门口,再分路回王家。秀秀一路上都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流泪。

“你哭什么嘛?又没什么事。本来嘛,我这样子,多不像样,学校是个体面场合,你哥他也是没办法。” 刘三爹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他劝慰着女儿,可劝慰来劝慰去,他越劝慰越觉得这种解释没有道理,叹了口气,在路边蹲了下来,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不会是有心的,肯定不是有心的,只是一句话,不会是有心的。”

秀秀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使劲擦了一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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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任何一所学校来说,最热闹的时候,都莫过于新生入学那几天。面对浪潮般涌入的一张张满是渴望的、朝气勃勃的青春笑脸,有谁不会热血澎湃呢?看到他们,就等于是看到了一个无限广阔的美好未来呀!

八班寝室里,新生们收拾着床铺及生活用品。王子鹏正试图把“第一师范”的领章钉上校服领子,却左弄右弄也钉不好。

在子鹏对面的床上,刘俊卿正木然地扣着新校服的扣子。屋子里,就数毛泽东的动静最大,他收拾好床铺,捧起母亲那枚因为自己而被父亲砸瘪的顶针看了看,轻轻放到枕头下面,然后换上了新校服。他伸伸胳膊伸伸腿,好像总感觉校服小了一点。

刘俊卿钉好扣子,穿上新校服,木然出了寝室,远远看见萧子升闷头坐在走廊栏杆上。他心里一紧:我不是把他的考卷给……为什么他还能考那么好的成绩?真是奇怪!正想着,只见萧三抱着两套新校服匆匆跑来,他装不认识,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躲到走廊的圆柱后面。身后传来萧家兄弟的对话:

“哥,校服我领来了,你试试。”萧三说,萧子升却没有回答。“哥,来都来了,就别再东想西想了。那件事,都怪我和润之哥,不关你的事。”

“怎么能说不关我的事呢?”“是我弄丢的文章,是润之哥要帮这个忙,你又不知道,哥,别坐在这儿了,回寝室吧。”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刘俊卿听到了萧家兄弟的脚步声,他从圆柱后面探出头来,望着萧氏兄弟离去的背影,他脸上的木然早已一扫而空,只剩了一脸阴沉沉的疑惑——“润之帮忙?”

“送电了……送电了……”天黑了,随着校役摇动的铜铃声和喊声,一只手拉动电灯拉绳,室内电灯陡然亮起,照亮了全寝室的十个穿着崭新校服的青年。

“各位各位,”周世钊拍了拍巴掌,示意安静,“从今天起,我们十个人就是同寝室的室友了,今天呢,也算是个室友见面会,借这个机会,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就从我这个寝室长开始,我姓周,周世钊,宁乡人。”

同学们次第举手示意,介绍着自己:

“罗学瓒,株洲人。”

“易礼容,湘乡人。”

“邹蕴真,湘乡人。”

“易永畦,浏阳人。”

“刘俊卿,长沙人。”

“我叫王子鹏,也是长沙人。”

“毛泽东,湘潭的。”

周世钊笑说:“你就不用介绍了,状元嘛,谁不知道?”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刘俊卿冷着脸,望了毛泽东一眼。“那以后就这样排定了——润之兄就是我们寝室的老大,我老二。”周世钊一个个指点着,“老三王子鹏……”

罗学瓒忙道:“不对不对,我比王子鹏大三天。”周世钊点头说:“哦,对,罗学瓒老三,王子鹏老四……”

这时外面走廊上孔昭绶与方维夏并肩走来,听到笑声,孔昭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走进门来,笑说:“嘿,好热闹啊。”学生们一时都站了起来问好。方维夏说道:“各位同学,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本校的孔昭绶校长,孔校长今天是专门来看望新同学的。”

孔昭绶和蔼地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说:“大家不用客气,都坐吧。我和大家一起聊聊天,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正有一个问题要问,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读师范?”毛泽东倒有些考这个校长的意思,要知道这个题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般的老师大可以拿一番套话来敷衍。

这时刘俊卿忙不迭地给孔昭绶与方维夏倒来了水。孔昭绶沉吟一时,说道:“诸位今日走入师范之门,习教育之法,今后也要致力于民国之国民教育。如果不解决读书的目的这个问题,则必学而不得其旨,思而不知其意。到头来,不明白自己五年的大好青春,一番工夫都下在了哪里。”

孔昭绶喝了一口水,停了一停:“要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要从我们第一师范的办学宗旨讲起。”他缓缓口气,“大家都知道,一师素称千年学府,自南宋理学大儒张栻张南轩先生在此地创办城南书院发祥,800余年间,虽天灾,虽战祸,虽朝代变迁,帝王更迭,而绵绵不息直垂于今日……”

孔昭绶侃侃而谈,一双双脚步悄悄停在了门外,一个个经过的学生静静地站在了门口,“如孙鼎臣、何绍基,如曾国藩、李元度,如谭嗣同、黄兴,历代人才辈出而灿若星辰,成为湖湘学派生生不息之重要一支,为什么?我想,一句话可以概括:经世致用。

“何谓经世?致力于国家,致力于社会谓之经世;何谓致用,以我之所学,化我之所用谓之致用。经世致用者,就是说我们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我们读书的目的,我们求学的动力,是为了学得知识,以求改变我们的国家,改变我们的社会。那种关进书斋里,埋头故纸堆中做些于国于民无关痛痒的所谓之学问,不是我湖湘学派的特点,湖南人读书,向来只为了两个字:做事!做什么事呢?做于国于民有用之事!”

毛泽东迫不及待地插嘴道:“那——什么事于国于民最有用呢?”孔昭绶看了他一眼,沉默一时说:“乱以尚武平天下,治以修文化人心。以今时今日论,我以为首要大事,当推教育。我中华百年积弱,正因为民智未开,只有大兴教育,才能以新知识、新文化扫除全民族的愚昧落后,教育人人,则人人得治,人人自治,则社会必良,社会改良,则人才必盛,真才既出,则国势必张……”

孔昭绶又喝了口水说:“以此而推论,当今之中国,有什么事比教育还大?欲救国强种,有什么手段比教育还强?所以,读师范,学教育,他日学成,以我之所学,为民智之开启而效绵薄,为中华之振兴而尽一己之力,这,不正是诸位经世致用的最佳途径吗?”

一片沉思的寂静中,孔昭绶的身后,突然响起了掌声。孔昭绶一回头,发现身后居然密不透风地挤满了学生。

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长天 #


“ 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 ”

无为官之念,无发财之想,

悄然遁世,不问炎凉,愿与诸君之中,

得一二良材,栽得参天之大木,

为我百年积弱之中撑起一片自强自立的天空。


#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一师的校园里却有一个人和这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就是萧子升。在一师的草坪上,子升一人缓缓地踱着步子。微风轻袭,掠动着他整洁的长衫,却似乎吹不走他心头的烦闷。他仰起头,凝视着夜空中那纯净无瑕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往八班寝室走去。

此刻的八班寝室里,毛泽东、 周世钊、 罗学瓒、 易礼容、邹蕴真、 易永畦、刘俊卿、 王子鹏他们依然一个个情绪高昂,他们在带头为孔校长的演讲鼓掌之后,又七嘴八舌地恳请方维夏也给大家说点什么。

方维夏看了看众人,一时盛情难却:“那我就说两句。孔校长刚才给大家讲了为什么读书的大道理,我不会讲什么道理,就跟诸位提个小小的要求吧:有书读时,莫闲了光阴。年轻人最怕没有定力,无书读时盼书读,有书读时,却总不免有一些耽于游玩而疏于用功的人,总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实这世上最易逝的,便是光阴。岳武穆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青春只有那么几年啊,过去了,是追不回来的。所以,我只希望各位在校期间,多读书,读好书,今后,回想起你在一师的生活时,你能毫无遗憾地对自己说,我这五年,真正用在了读书上,真正学了该学的东西,我没有虚度光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你这五年师范生活的成功,就是第一师范教育的成功!试问诸君可能做到?“

同学们沉默着,似乎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刘俊卿却翻开新课本写一行字,放下毛笔率先打破沉默说:“校长和学监的教诲,俊卿与诸位同学一定牢记在心,决不辜负学校的期望。”

孔昭绶拿过刘俊卿的课本,看见扉页上是他刚刚写下的“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八个字,字迹工整,颇见功力,含笑点头说:“嗯,字写得不错嘛。”

刘俊卿一脸诚恳地望着校长回答:“这是校长和学监的教诲,俊卿自当视为座右铭。”孔昭绶赞许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请问,毛泽东在吗?”

毛泽东一回头,原来是子升挤进了寝室,忙站起身说:“子升兄?哎,来来来,快来快来。”

“润之,我有点事找你……”

“你先进来再说。”毛泽东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过来,“跟你介绍,孔校长,方学监。”

子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显然没有去想这外面围了那么多学生的原因。他被吓了一跳,立即恭敬地向二人问好。

毛泽东说道:“这是我的老同学,萧子升,这回刚考进讲习科的。”孔昭绶上上下下地看着眼前这个文弱清秀的青年,赞叹道:“萧子升?哦——我记得你,第三名嘛。你还有个弟弟,一起考上的,叫萧植蕃,你第三,他第五,两兄弟一起名列前茅,不简单啊。”

方维夏在旁边提醒道:“不光是考得好,校长,你还记不记得他那手字?”孔昭绶恍然大悟,脸上越发的惊喜了,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飘逸灵秀,有几分大家神韵嘛。这评语,还是在看你填的报名表的时候,袁仲谦老先生给你下的呢。当时黎锦熙先生也说,就凭你的字,我们全校的先生都找不出一个有那份功力的。”

子升看看毛泽东,却心不在焉,“校长谬赞,子升愧不敢当。”毛泽东不管子升的脸色好看不好看,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朋友有多厉害,继续做他的宣传工作:“校长,子升可不光字好,他还有个绝活,天下无双。”

孔昭绶感兴趣地问:“哦,什么绝活?说说看。”子升拉了一把毛泽东,毛泽东大声说:“你扯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天下无双嘛。他呀,不光右手写得,左手也写得,两只手一起,他还写得。”

孔昭绶有些不相信:“两只手一起?”毛泽东把子升推到桌子前面,边摆纸笔边说:“就是左手右手一边一支笔,同时写字,而且是写不一样的字,写出来就跟一只手写的一样。”

这招功夫显然让大家都来了兴趣。孔昭绶说:“还有这种绝招?这倒是见所未见啊。”方维夏也说:“萧同学,就这个机会,给大家表演一个,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好不好?”

子升还想谦虚:“一点微末之技,岂敢贻笑大方。”孔昭绶鼓励他:“你那个字要还是微末之技,别人还用写字吗?来,表演一个,表演一个。”

毛泽东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莫端起个架子了,都等着你呢。”子升实在没办法,只得说:“那,我就献个丑。”

“这就对了嘛。有本事就要拿出来。”毛泽东说着话,将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铺开雪白的纸,并随手把刘俊卿那本刚题好字的书丢到旁边。

刘俊卿看到毛泽东这个动作,脸沉了下来,子升显示出的吸引力已经令他感到了冷落,这时更是平添一股被忽视的难堪,他悄悄收起了那本书。

子升提着笔,犹豫着:“写点什么呢?”孔昭绶想了想,说:“嗯——就以读书为题,写副对联吧。”

子升点点头,略一思索,两支笔同时落在纸上,但见他左右开弓,笔走龙蛇,却是互不干扰,一副对联顷刻已一挥而就:“旧书常读出新意,俗见尽弃做雅人”,整副对联完美无缺,竟完全看不出左右手同时书写的迹象。

“好,字好,意思更好!”孔昭绶向子升一竖大拇指:“萧子升,奇才啊!”毛泽东搂住了子升的肩膀,兴奋地打了他一拳。一片啧啧称奇之声中,刘俊卿阴沉着脸,狠狠合上了自己那本书,眼睛眯了起来。

“电灯公司拉闸了……各室赶快关灯……油灯注意……小心火烛。”吊在铁钩架子上的油灯叮叮当当地撞击着,值夜的校役敲着竹梆,在校园里边走边喊。

随即整个校园里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同学们纷纷回了各自寝室。孔昭绶卷着那副对联,意犹未尽地说:“萧同学,这幅字就当送我的见面礼了,回去我就把它挂到校长室去。”

子升有些难为情,“信手涂鸦,岂敢登大雅之堂。”“我不光要挂起来,以后其他学校来了人,我还要逢人就说,这是我一师学生萧子升的手笔,也让别人好好羡慕羡慕我这个当校长的!”孔昭绶收起笑容,环顾着学生们,“但愿各位同学更加努力,人人都成为我一师的骄傲!”

同学们齐声答应,一时就散了,子升看着毛泽东,叹息一声,朝六班萧三的寝室走去。只有刘俊卿在那里没动,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快步赶上两位先生,说:“校长,我,刚才看到萧子升同学的书法,实在是很佩服,很想多学习学习。可手边又没有他的字……”

“嗯,见贤思齐,这是求上进嘛。是不是想要这幅字啊?”孔昭绶问。“这是校长喜欢的,学生怎么敢要?”“没关系,你想学,我可以先借给你。”

刘俊卿猛地挺了挺腰杆,语调很快地说:“不不,这幅字就不必了,我是想萧子升不是也参加了入学考试吗?那是整篇文章,字数更多,既然出自他的手,想必也是书法精品,所以……”

方维夏听了这话,眉心突然一跳,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轻轻一拉孔昭绶,打断了他的话:“刘同学,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文章的事,以后再说吧。”

“是,方老师。那,我先回去了。”刘俊卿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孔昭绶疑惑地问道:“维夏,你这是怎么了?”方维夏没有答话,脸上的神情却很是严肃。

回到教务室,方维夏点亮了油灯,一把拉开柜子,急匆匆地搬出厚厚的入学考试作文,放在桌上,把前两名的文章放在一起,拿出第三名萧子升的文章,对孔昭绶说:“校长,您把萧子升那幅字打开看看。”

孔昭绶疑惑地摊开了那副对联。方维夏将子升的文章摆在对联旁,拨亮油灯。油灯下,文章的字迹与对联上的字分明完全两样。

孔昭绶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字不对呀!怎么会这样?”方维夏说:“其实上次在教务室看到这批考卷的时候,我就曾经有过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正好仲老和锦熙为了一二名的次序争起来,这一打搅,我也就未加深思。可是刚才,那个刘俊卿的话提醒了我,萧子升这篇入学考试作文,绝不可能出自他的笔下!”

“不是他,那会是谁?”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停在了旁边的一篇作文上——那是被方维夏放在旁边的头两名的作文,上面一篇正是毛泽东的。两篇字迹一模一样的作文被移到了一起,孔昭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毛泽东?”他脸色一变,转身就要下楼。

方维夏提着油灯跟在他后面:“校长,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不管有多晚,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不能过夜。”

“可是,他们都是您赏识的人才……”“人才?有德才有才!若是有才无德,将来只会成为更大的祸害!连基本的诚实都没有,代考舞弊这种事也敢做,不处理还了得?走!”

子升回到寝室,萧三已经上床了,他迷迷糊糊地被哥哥拉到草坪上,一听哥哥唧唧歪歪地说起卷子的事情,火了:“哥,代考的事,怎么能怪润之呢?”他的声音不小,把正从走廊那头急急忙忙走过来的孔昭绶和方维夏吓了一跳。拐角处,孔昭绶收住了脚步,抬手示意方维夏放轻脚步。

“文章我们都写了,它不是突然丢了吗?润之哥是怕我们耽误了船,才帮我们代写的。人家是一番好心,要怪,就怪我不该丢了文章。”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这毕竟是作弊,用这样的手段考进学校,岂是君子之所为?”“哥,道理我都知道,我也后悔,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孔昭绶与方维夏贴墙而立,方维夏悄悄调小了油灯的光芒。子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犹豫,想把这件事跟学校坦白出来。刚才我甚至都到了润之的寝室,想告诉他这个想法,可是……当时的情形你也知道了,校长、学监都在,润之呢,情绪又那么高,我是实在说不出口啊!再怎么说,润之也是为了我们兄弟好,虽然事情做错了,可要因此害得他读不成书,我总觉得……”

“哥,其实要我说呢,凭你的文章,又不是真的考不起。真要考,第一名还未见得是润之呢,你又何必这么想不开?”

“这不是考不考得起的问题!我当然知道我们考得起。可做人不能暗藏欺心,不能光讲结果,不论手段,你明不明白?我已经想过了,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退学。明天就退,我们一起退。学校,我们可以再考,但良心上的安宁丢了,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子暲,君子坦荡荡,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啊!”

“那,润之哥那边……”“润之那边,明天我会去跟他解释,我想,他会明白的。”

孔昭绶略一沉吟,转过身,示意方维夏跟他退后,悄声说:“去找毛泽东。”

毛泽东和蔡和森这时候也还没有睡觉,两人在学生寝室外的走廊上头碰着头,借着烛光,正在读课本上一师的校歌歌词。

“……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封,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毛泽东压着声音朗诵着,声音里却透着压不住的激动,“写得多好啊!我一读到这歌词,心里头就像烧起一团火一样!”

“是啊,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看来蔡和森也一样激动。

“哎,不瞒你说,其实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考一师。”毛泽东说,“我那个时候,一门心思就想考北大,哪想过什么第一师范啊?可我们家不给我钱,人穷志就短,这里又不要钱,没办法,只好考到这儿来了。”

“那现在还后悔吗?”蔡和森问。毛泽东笑道:“后悔?后悔没早考进来!今天我才知道,我们的先生是什么样的先生,我们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学校!一句话,来这里,来对了,来得太对了!对我的胃口!”

毛泽东的声音越来越大,却不知道孔昭绶与方维夏正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我毛泽东没别的本事,就一条,认准了的事,我一条路走到黑,就在这里,就在这所第一师范,我死活要读出个名堂来!”

蔡和森压低嗓门劝他:“润之,你声音小点。”孔昭绶一言未发,向方维夏摆了摆手,两个人顺着来路悄悄退了回去。望着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师主楼,孔昭绶长长舒了一口气,对方维夏说:“学校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教育人的吗?人孰能无过,无过岂不成了圣人?那还要我们教什么?他们都还是孩子嘛,不论犯过什么错,都是进校以前的事了,只要知错能改,诚心上进,我不信在我们一师,在你我手上,教不出堂堂正正的君子来。明天……给他们一个主动的机会,等到明天。”

方维夏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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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校长的办公桌上,一方刻着“知耻”字样的镇纸压着两份退学申请。孔昭绶的目光,从萧子升移到萧三,由萧三再移到毛泽东的身上。三个人垂手站在办公桌前,紧张中,都带着不安。

“毛泽东同学,”孔昭绶终于开口了,“你的两个朋友已经决定以退学来承担良心上的责任,并没有牵连到你,你为什么还要主动来承认代考的事?”

毛泽东笔直地站着,说:“因为代考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文章也是我写的,我的错,我承担。校长,无论您怎么惩罚我,我都接受,可他们真的没有主动舞弊,请您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不!”子升打断了他,“这不关你的事!校长,事情由我们而起,是我们没有经过考试进了学校,责任应该由我们负……”

“好了,你们也不要争了。责任由谁来负,该由我这个校长来决定吧?”孔昭绶说着,把两张雪白的纸和笔墨文具摆在了萧氏兄弟面前。

子升一时没明白:“校长……”

“怎么,刚刚考过的试,就不记得考题了?行,我提醒你们一句:论小学教育,标题自拟,篇幅不限——隔壁办公室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由方主任给你们监考,补考时限两小时,够不够?”

子升、萧三与毛泽东面面相觑,愣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子升:“够!用不着两个小时,20分钟就够。”

孔昭绶皱皱眉头:“20分钟?”“我自己写过的文章,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子升喜出望外。

孔昭绶问萧三:“你呢?”“我也一样,没问题!”萧三欢喜得只差没跳起来了。孔昭绶点头说:“好,那就20分钟。”拿起纸笔文具,子升与萧三激动得同时向孔昭绶深深一鞠躬:“谢谢校长!”

两个人匆匆出门,子升又站住了:“校长,那润之……您能原谅他吗?”

“这不是你现在该关心的问题。”看看面无表情的孔昭绶,再看看正用目光催他快走的毛泽东,子升也明白自己多说无益,只得退出了房间。

“校长,谢谢您原谅他们。”毛泽东也向孔昭绶鞠了一躬。“可我没说过要原谅你哦。”

“我明白。”正视着孔昭绶的眼睛,毛泽东目光坦然,“这件事的错误本源在我,一切责任本该归我承担。”

“那,说说你错在哪儿?”“我……我不该随便帮朋友。”

孔昭绶摇了摇头:“错。友道以义字为先,你帮朋友,我并不怪你。但君子立身,以诚信为本,义气是小道,诚信为大节。你的行为,耽于小义而乱大节,是谓本末倒置,本末倒置,则既伤己身,又害朋友。这才是你的错误之所在。”

毛泽东沉默半晌,默然点头说:“我明白了,校长。”“真的明白了?” 孔昭绶肃然看着他。

“真的明白了。校长,请您现在就处罚我吧。” 毛泽东低着头说。孔昭绶点了点头,“你能主动走进这间办公室,坦白自己的错误,我相信你是有诚意的。当然,绝不等于我不处罚你。”他拉开抽屉——抽屉里,是一面折得整整齐齐的旗帜。旗帜展开了,那是一面深蓝为底,正中印着庄重的“师”字白徽的一师校旗。

“这是我一师的校旗,也是我一师光荣的象征,它有蓝色的坚强沉稳,更有白色的纯洁无瑕。它的洁净,不容沾上一点尘埃,它的诚实、理想、信念、光荣,更不容任何玷污!”孔昭绶将校旗递到了毛泽东面前:“把它接过去。”

待毛泽东接过了校旗,孔昭绶又说:“一会儿就要开新生入学典礼了,我希望由你在典礼上升起这面校旗,我也希望从今以后,每当你看到这面校旗,都能想起今天犯过的错,都能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我毛泽东,将光明磊落,无愧于这面校旗!这就是我对你的处理,能接受吗?”

捧着校旗,仿佛捧着巨大的重托和承诺,毛泽东用力地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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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修身?修养一己之道德情操,勉以躬行实践,谓之修身。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修身是一个人,一个读书人,一个想成为堂堂君子之人成材的第一道门坎。己身之道德不修养,情操不陶冶,私欲不约束,你就做不了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精神完美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作为就更无从谈起。那么,什么是修身的第一要务呢?两个字:立志!”

这一天上午,本科八班教室里,杨昌济正在给学生上第一节修身课。

他在黑板上用力写下“立志”二字,转过身来继续讲:“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人无志,则没有目标,没有目标,修身就成了无源之水。所以,凡修身,必先立志,志存高远而心自纯洁!”

讲到这里,他沉吟一时,然后走下讲台,来到学生中间,说道:“下面,我想请在座的各位同学谈一谈你的志向是什么。”他看看身边课桌上贴着的学生姓名:“周世钊同学,就从你开始吧。”

周世钊笔直地站起来,朗声答道:“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学校的校长。”杨昌济颇感兴趣地问:“哦,为什么?”

“我小时候每天早上都看到学校的门口,所有的学生向校长敬礼。我想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那么威严,那么受人尊敬。我考入师范,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

“很好。”杨昌济微微一笑,说:“下一位,罗学瓒同学。”“为国为民,舍生取义,做一个像戊戌君子中的谭嗣同那样的人。如国家有事,则奋不顾身,死而后已。”

杨昌济点点头,说:“舍身成仁,高洁之至,很好。易永畦同学。”易永畦有些紧张地站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昌济鼓励他说:“不要紧张。你从小到大,总有过这样那样的梦想吧?就算是天真得不切实际,或者平凡得不值一提,都不妨一说,姑且言之嘛。”

“我……我想当三国里的关云长大将军。”易永畦话音才落,教室里就有不少同学小声笑了起来,易永畦那副单薄如纸的身材实在不能让人把他跟武圣人关云长联系起来。

“嗯,纵横沙场,精忠为国。虽然是童真稚趣,却存英雄之气,好!下一个,刘俊卿同学。”

刘俊卿显然早已准备好答案了,他站起来,很自负地回答:“学生的理想,就是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学识渊博、为世人所景仰、为政府所器重的社会精英,凭自己的学问和才能,傲立于天地之间。”

“傲立于天地之间?因为学问而傲吗?”杨昌济问。“是,老师。只有学识出众之人,才能为人所敬重,学生就是要做这样的精英。”

杨昌济似乎想说什么,想想又收住了口:“你坐下吧。”他看看桌上的姓名,认真打量了毛泽东一眼,问,“你的志向是什么?”

毛泽东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在全班同学的窃窃私语中,杨昌济皱起眉头,问:“一个人对自己的未来怎么会没有一点想法呢?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

“我想过,经常想。可是,我找不到答案。”毛泽东望着老师,他的目光清澈如水,他的话显然出自真心。“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毛君亦在求索之中么?”“求学即求索。”

杨昌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毛泽东说:“你坐下吧。”“老师,”毛泽东刚坐下,却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问:“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您的志向是什么?”

毛泽东的大胆实在有些出乎教室里所有人的意料。同学们不禁一愣,杨昌济也有些意外地回过身来。他望着毛泽东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却隐隐地含着让人必须面对的刚毅。一片静默中,杨昌济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了两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自闭桃源称太古

欲栽大木柱长天

一片肃穆中,杨昌济用极为平和但却坚定的语调说:“昌济平生,无为官之念,无发财之想,悄然遁世,不问炎凉,愿于诸君之中,得一二良材,栽得参天之大木,为我百年积弱之中华撑起一片自强自立的天空,则吾愿足矣。”

一片寂静之中,周世钊、刘俊卿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立即响成了一片。只有毛泽东仍站在那里,望着老师,没有鼓掌。杨昌济挥手止住掌声:“毛泽东同学,今天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要求你马上回答,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五年后,当你迈出一师校门时,我想听到你回答我,你的志向是什么。能答应我吗?”

毛泽东还在揣度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志向”,想着能说出眼前这十四个字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老师,想着什么是他眼里的桃源、太古、大木、长天?时至今日,他辗转上过好几所学校,见过数十位老师,却没有谁说过如此让他深思的话。毛泽东看着老师正凝望着自己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答应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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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杨家小院内里,杨开慧正在送爸爸出门去周南。她一边翻看着《普胜法,毛奇谓当归功于小学教师,其故安在?》,一边问爸爸:“他真的就什么也没说?文章写得这么好,怎么会没有理想呢?这个学生真怪啊。”

“是的,他什么也没说。”杨昌济指着小院里花台上洒水的“壶”,风趣地解释道,“当然他没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而是不肯轻言——有时候,鸿鹄,也要岁月磨炼方成的。”

“爸,你怎么知道他就有鸿鹄之志?说不定是燕雀之志呢?”开慧还没见过爸爸这样评价一个学生,和爸爸开起了玩笑。

“不会的。”杨昌济肯定地回答女儿。

“为什么,就因为文章写得好吗?”

杨昌济已经出了院门,听到女儿这样问,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说:“不光是文章。还有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坚定!那不是一般年轻人能有的目光。由目可视其心,那样的目光,必定心存高远。”

开慧对爸爸的话似懂非懂,但对爸爸的心思却是完全明白的。她把拿着文章的手背到身后,站在爸爸面前,注视着他的脸,调皮地问:“爸,你什么时候变成看相先生了?”

“爸爸可不会看相,”杨昌济微微一笑,表情反倒严肃了,“爸爸看的,是那股精气神。”

杨昌济来到周南女中,一片绿树苍翠之中是一副“周礼盍在,南化流行”的对联。他进到教室,一节课上完,说道:“今天给大家下发两篇范文,是第一师范本次入学考试中头两名的文章,也是我很欣赏的两篇文章。当然,作文之人年识尚浅,文章自非十全十美,但第一名这篇的气势和胆识,与第二名这篇的平实稳重,确有值得效仿之处。且文章为各位同学的同龄人所作,更有其借鉴意义。今天发给大家,希望大家课后细细品味,找一找自己的作文与这两篇文章之间的差距。”

油印的文章在学生们手中依次向后传递着,学生们认真看着,相互悄声交流着。斯咏与警予同时捧起了文章,入神地看着。过了一会,放下了那篇蔡和森的文章,警予把手一摊,吐着舌头,眼睛瞪着天花板,说:“这么好的文章,让人还怎么活嘛?”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向女侠居然也有服人的一天?”斯咏看看左右,悄声打趣警予。

“人家是比我们强,比我们强我们当然得服。”警予一副梁山好汉的样子。

斯咏拿着文章翻来覆去地看着,问警予:“哎,你觉得这两篇里头,哪篇更好?”“当然是这篇,蔡和森的。”警予毫不犹豫地说。

“怎么会是这篇呢?你看看,从头到尾,唧唧歪歪,除了板着个脸讲道理,还是板着个脸讲道理,文似看山不喜平嘛,一篇文章作得这么四平八稳软绵绵的,有什么意思?”

“这叫平中见奇,什么软绵绵的?”

“反正啊,我还是喜欢这篇,多有气势。”斯咏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毛泽东这篇啊?去,你自己看看,从头到尾,咿里哇啦,除了扯着个嗓子大喊大叫,还是扯着个嗓子大喊大叫,文章就是要平实稳重嘛,有必要搞得这么气势汹汹的吗?”

“你平时不就气势汹汹的,怎么,倒看不上气势汹汹的文章了?”斯咏看看警予,突然觉得她今天变得有些怪怪的。

“谁平时气势汹汹的了?我对你凶过吗?算了算了,不跟你争。”警予转头问旁边的一个秀秀气气的女生,“一贞,你说说,这两篇文章哪篇好?”

“都好。”赵一贞一笑两个酒窝,甜甜的。“我是说哪篇更好?”警予才不给她和稀泥的机会。

“反正……都好嘛!”

“什么都是好好好,你啊,整个一个好好小姐!”警予不和她说,又转头朝着斯咏,见她正爱不释手地读着毛泽东的文章,便故意拿起蔡和森那篇在斯咏面前晃着说:“我要把这篇文章贴在寝室的床头,每天看三遍!”见斯咏不理睬自己,她又盯着蔡和森的文章,凶巴巴地悄声说:“姓蔡的,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