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15章

第十一章 过年 #


到了新年,毛家院子里,毛贻昌一身半旧的长袍马褂,正在端正自己的瓜皮小帽;泽建一身新花衣,扎着红头绳,蹦过来跳过去;毛泽东站在凳子上,正在泽覃泽建的指挥下贴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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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了,过年了,刘俊卿的心情特别好。虽然他只考了第三名,但在放假的前一天,纪督学特地把他叫到了督学办公室,拉着他的手说:“俊卿,老师心里闷,闷得很!老师难啊,大好的一所学校,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嘛?这所学校,老师是彻底死心了!老师现在就剩了一个念头——你,可不要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新教育观念的当,一定要踏踏实实,好好读书,考出好分数,给老师争口气。只要你好好学出个样子来,到时候,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

“你的前程,包在老师身上!”这话像天上的福音一样,让刘俊卿振奋,他从这句话里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辉煌的前程。迫不及待地,他想让心爱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好心情。

在离茶叶店不远的小街拐角处,刘俊卿与赵一贞依偎在淡淡的月光下说着知心话: “其实一二三名不都差不多,你何必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呢?”

“可我答应过你,我要考第一的。”

“不管你考第几,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刘俊卿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师范生就一条出路,当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啊!除非我有出类拔萃的成绩,否则,我就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可小学老师也不错呀。”

刘俊卿不禁苦笑,“一辈子站讲台,吃粉笔灰,拿一点紧巴巴的薪水,跟一帮拖鼻涕的娃娃打交道,这就算不错吗?就算我能受得了,可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这样过一辈子啊!”

一贞捧住刘俊卿的脸,摇摇头:“我不在乎,俊卿,我真的不在乎,不管有没有人成绩比你好,不管你是不是教一辈子书,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优秀的,永远。”

端详着一贞清纯的脸,刘俊卿禁不住轻轻吻在她的面颊上:“一贞……”一贞将头埋进了他怀中。

“我不会辜负你的!”仰望着月光,刘俊卿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向一贞立誓,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突然,一贞惊得弹了起来:“爸?”刘俊卿猛一回头——赵老板面如严霜,正站在拐角处!

自那天赵老板把一贞拉走后,刘俊卿便再没有见过一贞了。他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贞,但却没有胆子去赵家的茶叶铺。转眼就到年三十了,简陋的棚屋门口,刘俊卿一身崭新的长衫,正拿着一副春联,在往土坯墙上比着贴的位置——春联上是他工整的字体。

“俊卿,你饿不饿?要不,我先给你做点吃的。”刘三爹心疼地招呼儿子。

刘俊卿懂事地说:“不用了,还是等阿秀回来,一起团年吧。”

“也好。过年嘛,他王家准又得赏几样好菜,留着肚子,等你妹妹回来再吃也好。”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贞的声音:“俊卿。”

“一贞?”刘俊卿大吃一惊:出现在他面前的,真的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赵一贞,“你怎么来了?”

带着喜悦,更带着几分羞涩,一贞使劲平静着过于激烈的呼吸:“我……我爸他说……请你上我们家去吃团年饭!”

“你说什么?”刘俊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了两秒钟,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忍着激动与呼吸,一贞用力点了点头。巨大的惊喜令刘俊卿张大了嘴,愣了一阵,喜极的笑容才绽放在他的脸上:“哎,我去,我……我换双鞋就去!”

年夜饭吃过,一贞正在收拾着残羹冷炙。世故的赵老板剔着牙,点着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这才盯着局促地坐在他面前,带着几分希望,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的皮鞋尖的刘俊卿,和蔼地说:“吃好了吧?”

刘俊卿赶紧点头。赵老板看了捧着碗筷还站一边的一贞一眼,一贞只得端着碗筷进了里屋。赵老板这才微笑着对刘俊卿:“吃好了,那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

这话说得刘俊卿有点摸着不头脑。赵老板的下一句话却仿佛给了他当头一棒:“走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刘俊卿不禁目瞪口呆!

“怎么,听不明白?我是说今天踏出这个门,以后你就不用再来了,更不要再找一贞。”赵老板的口气冷酷,不容置疑。布帘里,端着碗筷、偷听着外面谈话的一贞顿时呆住了。

“赵叔叔,可这……这是为什么?”刘俊卿还想问个明白。“为什么就不用再说了。总之一句话,今天我请你这顿年夜饭,就算是给你和一贞之间做个了断,只要以后你不再跟一贞来往,以前的事,我当没发生过。”

“赵叔叔,我……我对一贞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的……”

“怎么,你非要我点那么明?你当我是才知道你们的事?行,那我们就摊开来谈:刘俊卿,你一个父亲,一个妹妹,父亲摆小摊卖臭豆腐,妹妹典给人家当丫环,你读个不收钱的一师范,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还用我说下去吗?”

刘俊卿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布帘后,一贞同样面如死灰——这个突然的打击显然完全出乎她的预想。

“我为什么送一贞去周南读书?因为那是长沙最好的女校,全长沙有身份的少爷娶的都是那儿的女学生!我赵家是小户人家,可小户人家也有个小户人家的盼头,我就一个女儿,我不想让她再过我这种紧巴巴的穷日子!我省吃俭用,我供她读书,就是要让她嫁个好人家!而不是你这种人!”

一贞冲了出来:“爸!”赵老板腾地站起,指着女儿骂道:“滚回去!还嫌给我丢脸丢得不够啊?”

一贞呆住了。瞟了一眼刘俊卿,赵老板站起身来,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要娶一贞,你还不够格。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仿佛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刘俊卿颤抖着腿,终于站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向门外走去。一贞叫了声“俊卿!”抬腿要追,赵老板一个耳光打得她一歪:“你敢!”

捂着脸,一贞的眼泪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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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长沙隔江相望的溁湾镇,蔡家母子三人也在温馨地准备着他们自己的新年。

葛健豪对着镜子,披上一件老式大红女装——那是一件宽袍大袖,刺绣精致、衣料华美的旗式女装。她打开一只颇为精致但已陈旧的首饰盒,取出里面几件银首饰,往头上戴着。她的身后,蔡和森正举着一张通红的老虎剪纸窗花,在油灯前比划着问妹妹蔡畅像不像,他旁边的旧木桌子上,散乱着红纸和碎纸屑,摆着几张剪好的“春”、“福”字。

“咦——不像不像,等我这个剪出来,你才知道什么叫过虎年!”蔡畅一面剪着自己手里的窗花,一面说,“想起以前在乡下,那些窗花才叫好看呢。一到过年,家里前前后后,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间房子,门啊、窗户啊,到处都贴满了,我都看不过来。”

蔡和森笑话妹妹:“那时候,你只记得缠着要压岁钱,还记得看窗花?”

“谁只记得要压岁钱了?”

“还不承认。那一年——就是爸从上海给你带了个那么大的洋娃娃的那一年,过年那天晚上,你跟族里头一帮孩子躲猫猫,藏到后花园花匠的屋里头,结果你一个人在那儿睡着了,吃年夜饭都找不到你。”

“那是你们把我忘了。”

“谁把你忘了?到处找。我还记得管家跑到我那里直嚷嚷:”少爷少爷,四小姐不见了,怎么办啊!‘弄得一家子仆人、丫环找你找出好几里地去,等把你找出来,你倒好,光记得问:“压岁钱给完了没有,我还没拿呢。’”

蔡畅颇为得意:“哼,那年我拿的压岁钱最多,一年都没用完!”

蔡和森说:“那是长辈们怕你哭,故意给你加了倍。”

“你也不差呀,你这件西装,不就是那年爸从上海带回来的?老家那么多少爷,还没一个穿过呢。”

兄妹二人越说越高兴的对话中,葛健豪照着镜子,戴着首饰,梳理着头发——本来,她还被儿女的高兴所打动,但渐渐地,她的笑容消失了,梳理着头发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扫过一件件破旧的家具用品,扫过窗台上摆着的一碗红薯,扫过蔡和森明显有点小了、已经打了补丁的破旧西装,扫过蔡畅的粗布棉袄、鞋面补过的旧布鞋……

房门轻轻的响动惊醒了兴致高昂的蔡和森,他一回头,才发现母亲已经出了门。镜子前,是几件摘下的银首饰,那件精致的旗式女装已经折好,放在了一旁。

蔡畅并未注意到这一切,还在情绪高昂:“哎,对了,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门口挂过大灯笼,我们剪一个好不好?”

“行,你先剪。”蔡和森不露声色地放下剪刀,“哥先出去帮妈做点事。好好剪啊。”

蔡畅:“放心,肯定剪得像。”

坐在墙边,葛健豪呆呆地望着夜空。她的面颊上,挂着两行眼泪。无声地,一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彬彬?”蓦然发现儿子站在身边,葛健豪赶紧擦了一把泪水。

“妈,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葛健豪掩饰着,但眼泪却又涌了出来,她极力想忍住,擦去泪,笑了一下,却不料眼泪越涌越多,她连擦了好几下,眼泪不曾擦尽,却猛然鼻子一酸,忍不住一下捂住了脸——那是一个坚强女人压抑不住的,突然感到疲惫、无助、软弱而内疚的抽泣声。

“妈。”蔡和森蹲了下来,抓紧了母亲的手,“妈,您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半晌,葛健豪才抬起头,望着儿子的眼睛:“小彬,你后悔过吗?跟着妈出来,跟着妈离开那个家,过上现在这样的穷日子,你后悔过吗?”

“妈,您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不是妈要这样想,是妈不能不想啊。妈这一辈子,做什么事都利落,都干脆,从来不想什么后果,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只有把你们两兄妹带出来这件事,妈的心里,一直就不安稳。”她叹了口气,接着说,“离开家也好,受苦受穷也好,那都是妈自愿的,可你们不一样,你们都还是孩子,只要还呆在那个家里,你们就能吃好的,穿好的,过得无忧无虑。其实妈心里总是想啊,是不是妈害了你们,是不是妈太亏欠你们,是不是妈夺走了你们应该享受的幸福和快乐……”

“妈。”蔡和森打断了母亲,“谁说我们现在过得不快乐了?”

“可是……可是跟着妈,你们连个像样的年都过不上……”

蔡和森突然站了起来,说:“妈,你真的不知道我们快不快乐?”

葛健豪点了点头。“那您自己来看,来看看吧。”迟疑着,葛健豪站起身,顺着蔡和森的目光,向窗内望去。

房里,蔡畅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剪刀,正站在母亲刚才照过的镜子前,披着母亲刚才穿过的那件大红旗装,学着母亲的样子,往头上戴着那几件银首饰。对着镜子,她比划着,欣赏着,做着各种天真的表情——大人不在身边,她那小女孩的天性这时展露得是那样一览无余。

灿烂的、春天般的笑容充盈在她那还带着童稚的脸上。蔡和森问:“妈,您觉得,现在的小畅,不如过去的小畅快乐吗?”葛健豪不禁笑了。

“要是没有妈妈在身边,做儿子、做女儿的,还能有真正的快乐吗?妈,跟着您出来,是我们这一辈子最正确的选择,您从来没有亏欠我们什么,正好相反,是您,给我们保留了这份幸福和快乐。”

握着儿子的手,葛健豪点了点头。她突然把儿子的手贴到了脸上,紧紧地,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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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袅袅,从毛家屋顶上升起。灶前,文七妹蹲在地上,眯着眼睛躲着柴草的烟,往灶膛吹火……

有双脚步停在了她的身后。文七妹似乎这才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一回头——

站在她身后的,正是背着包袱、一身长衫的毛泽东!

“娘。”

“哎……哎!”这一刹那,文七妹突然竟有些手足无措,她擦着沾满烟尘的双手,愣了好几秒钟,突然扯开了嗓子,喊,“顺生……回来了……顺生……回来了嘞!”

毛贻昌板着脸出现在里屋门口:“鬼喊鬼叫什么?我又没聋!”

他的目光移到了儿子身上。

毛泽东:“爹。”

毛贻昌鼻子里“嗯”了一声。

“大哥……大哥……”年幼的弟妹欢叫着从里面钻了出来。

“泽覃,泽建!”毛泽东一手一个,一把将两个年幼的弟妹抡了起来,在空中悠了一个圈。

“大哥?”房门外,担着一担水进门的泽民愣了一下,放下担子就冲了上来,“大哥!”

毛泽东放下泽覃,一把搂住了泽民。四兄妹欢声笑语,闹成了一团。

望着自己的儿女们,文七妹搓着双手,喃喃道:“回来了,嘿嘿,回来了……”连毛贻昌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丝笑意。

第二天便到了新年,毛家院子里,毛贻昌一身半旧的长袍马褂,正在端正自己的瓜皮小帽;泽建一身新花衣,扎着红头绳,蹦过来跳过去;毛泽东站在凳子上,正在泽覃泽建的指挥下贴着自己刚刚写好的对联。

端着菜从厨房里面走出,文七妹笑融融地望着家人,快步把菜端进了厢房。抓着泽建的小手,毛泽东用香点燃了挂了树上的一段鞭炮。鞭炮声中,一家人进了厢房,丰盛的农家年夜饭摆满了一桌,父子五人围坐桌前,只有文七妹还戴着围裙,忙碌地上着菜。

毛泽东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布包:“爹,我从省城也带了几件礼物回来,没花多少钱,都是些简单东西。”拿出一包麻糖,毛泽东说:“泽覃、泽建,这个是九如斋的麻糖,省城最有名的,又香又甜,我带了半斤给你们尝尝。”

毛泽东又取出一本字帖和一叠描红纸:“泽民,你在家里,整天忙农活,认得那几个字我都怕你忘了,这是给你的,有空多练练,以后考学校,用得上。”泽民说道:“哎,谢谢大哥。”

毛贻昌沉着脸,补了一句:“做完事再练,莫只记得几个字,当不得饭吃。”泽民点头笑说:“我会的,爹。”

毛泽东又拿出了一盒香烟,送到了毛贻昌面前:“爹,这是给您的。”接过香烟,毛贻昌皱眉打量着——他显然不大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家伙?”

“洋烟,洋纸烟,听说比旱烟好抽。” 毛泽东说道。

“贵吧?”毛贻昌仰头问。“不算贵,也就两毛钱。”

毛贻昌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香烟,往桌上一甩:“两毛钱?买得斤多旱烟了,图这个新鲜!”

“哎呀,三伢子还不是给你图个新鲜?”文七妹正好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她推了丈夫一下,冲毛泽东,“买得好,蛮好,蛮好。”解着围裙,她也坐上了桌。

毛泽东最后拿出了一只崭新的铜顶针:“娘,这是给您的。”“我?”文七妹有些不相信,“我要什么东西?不用的不用的。”

“娘——我专门给您买的,您那个顶针不是断了吗?我跑了好多家店铺,才挑了这个最好的。您试试吧,试试合不合适。”接过顶针,文七妹的手居然有些发抖,她颤抖着把顶针戴上了手指。

毛泽东问道:“娘,大小合适不?”顶针在文七妹的手指上明显大了,文七妹掩住了顶针,赶紧褪下:“合适,正合适,蛮合适的……”她忍不住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赶紧端起酒壶,给毛贻昌倒上酒:“吃饭吧,吃团年饭,一家人团团圆圆……”

“你急什么?”毛贻昌打断了她,目光又投到了毛泽东身上,“就拿点麻糖、洋烟来交差啊?学堂的成绩单嘞?”

毛泽东将成绩单递了过来。毛贻昌仔细地翻着成绩单,单子上一长串的各科成绩,都是满分或者九十几。

他的神色缓和了,一丝笑意也浮了起来。翻过一页,他继续看着,眉头却突然一皱,眼睛凑近了成绩单,那是排在后面的数学等几科较差的成绩。

“砰”的一声,毛贻昌将成绩单重重地拍在饭桌上,把妻子、儿女都吓了一跳!“数学61?”毛贻昌瞪着儿子,“你搞什么名堂,啊?”毛泽东低下了头。

“乱七八糟的功课你倒是考一堆分子,算账的功课就乱弹琴!你数学课干什么去了?尽睡觉啊?”毛贻昌越说越火,一拍桌子,却正拍在那盒香烟上,他拿起香烟,“还买什么洋烟来糊弄老子,老子看到就碍眼睛!”一甩手,他将香烟扔到了地上!

“哎呀你干什么你?”文七妹赶紧起身把烟捡了回来,“门把功课没考好,以后赶上来就是。大过年的,高高兴兴,你发什么脾气嘛?”她将那盒烟又塞进了毛贻昌的口袋。

看看一家人一个个低头无语的样子,毛贻昌也感到气氛不对,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移开了瞪着毛泽东的目光。

文七妹忙笑说:“来,吃饭,团年饭——菜都冷了,都吃啊。”她用胳膊碰了毛贻昌一下,毛贻昌这才拿起筷子,挟了一筷鱼:“来,年年有余啊。”几个孩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大家都伸出了筷子:“年年有余。”

转眼寒假过了,一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忙忙碌碌地为他准备着。厢房里,文七妹在收拾着毛泽东路上带的干粮等,毛泽民与泽覃在一旁捆扎着毛泽东的行李。

泽建小心翼翼地把一碗热腾腾的熟鸡蛋端进了厢房,文七妹边往包袱里装着鸡蛋,边吩咐泽建,“去看看你大哥,怎么还在屋里头,莫耽误了船。”泽建推开大哥的门,喊道:“哥,娘在催你了。”

锉刀声声,毛泽东正坐在桌前专注地干着什么,头也没抬,“晓得了,再等一下,我就好。”

蹲在门口的一辆独轮车边,毛贻昌正拿着一支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着。他手里,那包香烟拆了封,却一支也没抽过。

似乎光闻闻已经过瘾,他又打算把烟装回烟盒,就在这时,两个乡邻正好经过,“顺生老倌,你三伢子要回省城读书去了吧?”

毛贻昌点头:“哎哎哎,马上走,正在屋里收拾东西。”他一面回应,一面忙不迭地掏出火柴,点着香烟。

“哟,顺生老倌,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啊?” 乡邻伸过头来。

毛贻昌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挟着纸烟的手指高高翘起,展示着:“这个?洋烟,三伢子从省城买回来孝敬我的。细伢子,不懂事,只晓得花钱图新鲜。”

乡邻凑得更近了,“洋烟是这个样子的哦?哎,顺生老倌,讨一根来我们也开开洋荤喽?”

毛贻昌平时虽省吃俭用,可对乡亲们却不吝啬。儿子从长沙带来了盒洋烟,不正好让乡亲们尝尝鲜。他得意地将烟递给这两个乡邻,然后又将烟收进口袋,用手按着,这才又补充:“试试喽,看比旱烟强些不。”

两个乡邻接过烟,点燃后细细地品味起来。

毛贻昌也怡然自得地抽着烟,远望着两个乡邻走远。待乡邻身影消失不见,毛贻昌赶紧把手里还剩半截的烟掐灭,小心翼翼地,又将半截烟塞回了烟盒。

这边泽民与泽覃把捆扎好的行李搬上了他身边的独轮推车,捆绑着。看着两个儿子的动作,毛贻昌一脸的不满,“一点东西都不晓得捆!站开站开,我来。”他干净利落,几下捆紧了行李。

毛泽东却还在专注地干着。停下手,他拿起那根量过母亲手指大小的线,比照着,又拿起锉刀锉了起来。文七妹推开了房门:“三伢子,还在忙什么呢?”

“就好了。”毛泽东最后锉了几下,转过头来,“娘,您再试试,应该合适了。”他的手中是那枚刚刚打磨过的顶针。

望着崭新的顶针,和儿子那绽着细细汗珠的笑脸,文七妹一时竟愣住了。拿起母亲的手,毛泽东把顶针戴了上去——果然,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娘,您看,刚好。”

“这伢子……”抚摸着顶针,不知怎么,文七妹突然感到鼻子有些酸了……

第十二章 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 #


二十八画生者,长沙布衣学子也。

但有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

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

故曰: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

敬岂事二十八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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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和暖的阳光从长沙街头梧桐新发的绿叶的叶尖,从街面青石板缝隙的新苔上,从湘江新涨的绿水之中滑过,便如一泓清泉,将整个长沙高高低低的建筑洗涤得干净而明亮。空气中弥漫了春天特有的气息,翠枝抽条,绿草萌芽的清新,纷纷绽放的杂花的浓香和新翻泥土的清香,都渗进了长沙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何中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快步而行,这位周南女中的教务长全没有在意春光的明媚,连路上的熟人打招呼也心不在焉。她的步子急促有力,颧骨高突的瘦脸上,拧成一体的细眉和紧咬着的薄薄的嘴唇,将她心中的恼怒都勾了出来。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想将步子放慢,然而呼吸却更为急促,紧裹在教会学校女学监式高领制服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一张油印的纸帖在她手里皱成一团。当时在学校的大门前见到这张帖子,她几乎一把撕得粉碎,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要留下来做证据。

这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女教务长在周南一向以严厉著称,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帖子,这是一张所谓的《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不觉越想越恼火。早在英国留学时,她就见识过西方男学生追女生的胆大,令她这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中国女学生们大开眼界,但今日这个帖子,她发现中国的男学生们实在有青出于而胜于蓝之势,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贴在学校的大门口来招揽女生的眼球,说什么“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什么“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 启事末尾写道,“来函请寄省立第一师范,黎锦熙转二十八画生……”一股怒火不自禁地从她脚底直窜到头顶。她倒要看看,这个黎锦熙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胆大妄为的“二十八画生”又是什么东西,一时脚下更快了起来。

她折过几条街巷,远远便看见了第一师范那栋高大的暗红色教学楼,柔和的阳光如同蝉翼覆盖,越发显得雍容典雅。

何中秀略略平缓了心情,这才走进一师那张深黑的镂花大门,学校开课已经几天了,学生们正在上课,回廊上静寂无声。何中秀径直穿过回廊,高挑着的头不动,但冷厉而恼怒地一眼便看见了教务处。何中秀推了推眼镜,抬起了手。

“乓乓乓……”重重的敲门声吓了几个老师一跳。

“谁呀?”一个老师打开房门,何中秀冷冷地直视着他。这个老师呆了一呆,右手握住门的把手,疑惑地问:“请问?”

何中秀不理他,一脚跨进门去,语气生冷:“谁叫黎锦熙?”

办公桌下不知在找什么的黎锦熙抬起头来,应声答道:“我就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何中秀已经直奔过去,把一张纸向他桌上一拍!“这是你寄的?”

黎锦熙拿起那张纸来,是一张油印的启事,他一眼瞟见那个兰亭体的标题——《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不觉笑了起来。慌忙说道:“小姐,您听我解释……”

何中秀立刻打断他,说:“敝姓何,周南女中的教务长。”她的声音随即提高:“太不像话了!居然把这种东西发到我们周南女中来。你把我们周南当成什么地方了?”

黎锦熙静静地等何中秀发泄完,才赔笑说:“何小姐,恐怕您误会了!”何中秀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皮也不抬一抬,纠正说:“何教务长!”

黎锦熙笑道:“何教务长,您听我解释,这是敝校一名学生写的,他只是托我代收来信……”他的话没有说完,何中秀更是怒气冲天,这是什么老师?一时声音更高了,尖锐的女声便如划过玻璃的钢丝,从教务处一直传到走廊,引得经过的几个老师纷纷侧目。“学生?学生你就更不应该!身为教师,眼看着学生发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出来勾三搭四,不但不阻止教育,你还帮他收信?是不是想助长他来蒙骗我的女学生啊?”

黎锦熙这时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张大了口说:“蒙骗女学生?”

何中秀手指在那张启事上乱敲,厉声说:“把这种东西发到女校来,不是想蒙骗女学生还是干什么?还‘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想求什么友啊,女朋友吗?”

满屋子的老师们都愣住了。黎锦熙一时真是不知从何解释起,看着何中秀苦笑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何教务长,我想您真的误会了,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个学生绝对没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何中秀冷笑一声,说:“你向我保证?”她顿了一顿,尖声说道:“谁向我保证也不行!”

“那我保证行吗?”

忽然门被杨昌济推了开来。

何中秀微微一怔,有学问的人何中秀也见过不少,但像杨昌济这样学贯中西又品行高洁的大学问家却极是少见,这也是她最敬重的。 杨昌济在周南兼课,她一直执以弟子之礼,这时赶紧站起身,神色恭谨:“杨先生?”然而心中疑惑,这件事怎么会和杨先生扯上关系,这个“二十八画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杨昌济点头微笑,自桌上拿起那张启事,说:“何教务长,请您跟我来,我为您解释。如何?”

何中秀不觉有些局促,忙说道:“您叫我小何吧。”

杨昌济含笑说道:“好吧,小何,这边请。”一时领着何中秀出门去。 黎锦熙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看着两个人出门,长吁了口气,向几个老师自嘲说:“当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位和苏格拉底的那位有得一拼。”几个老师都笑起来。

何中秀随杨昌济慢慢穿过回廊,一时来到学校的公示栏前, 杨昌济指着上面贴着的一篇文章说:“你帮我看看,这篇文章怎么样?”

何中秀一头雾水,但又不好多问,看那篇标题为《心之力》,署名“毛泽东”的文章上,密密麻麻被加上了一片圈点,圈到后来,竟已无从下笔。文章上方用红笔打上了“100”的分数。后面又重重地添上了“+5”。文章之下是杨昌济长长的批语。

何中秀疑惑地慢慢读这篇文章,越读到后面,脸色越惊异,不自禁地扶住眼镜,又跨前一步,身子几乎已经贴住了公示栏。半晌才抬起头来,说道:“这是你们学生写的文章。”

杨昌济点头一笑。何中秀半晌才吐了口气说:“一个学生,居然有这样深刻的思想,这样严密的逻辑?我也教了这么多年哲学,真是见所未见啊。”

杨昌济手拍着公示栏,肃然说道:“不仅仅是才华。此生的人品、志趣,昌济是最了解的,别的不论,心底无私、光明磊落这八个字,我敢为他拍个胸脯。”

何中秀怔了一怔,忽然回过神来,说:“等等,您是说, 这个毛泽东就是二十八画生?”

杨昌济点头肯定。说:“是这样的,几天前刚开学,这位学生对我说, 他越来越觉得,所学到的东西,直接从书本上得来的少,倒是向各位先生质疑问难,和同侪学友相互交流中,得到的更多。”

何中秀沉吟说:“嗯,从有字之书中搬学问,不如从无字之书中得真理。”

杨昌济笑起来,说:“得真理也只是第一步,他对我说,修学也好,储能也好,归根结底,是为改造我们的社会,而改造社会,绝不是一个人的事,再大的本事,一个人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他觉得应该扩大自己的交流范围,结交更多的有志青年,他日,方可形成于中国未来有所作用的新的力量。”

何中秀闻言呆了一呆,忽然一击掌,说:“对,这就应该结交同志,公开征友。是不是?”

杨昌济欣然大笑,打开那张启事,说:“您看,‘但求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他既以家国天下为己任,自能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区区世俗之见,又岂在他的眼中?”

何中秀低头一笑说:“看来倒是我有俗见了,杨先生,今天是我冒昧了,请您原谅。”

杨昌济微笑说:“这么说,何教务长不打算追究了?”

何中秀含笑说:“我要追究的是心存不良的浪荡子,可不是有这等才华个性的好学生。”

杨昌济会意一笑说:“那这份启事就还给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何中秀缓缓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行。”

杨昌济愣了一愣说:“怎么?”

何中秀笑道:“启事还给您,我周南的学生,上哪儿去结交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才呢?”

杨昌济也笑起来,递过那张启事。何中秀接过来说道:“今天冒昧打扰了,麻烦您代我向黎先生致歉。”

杨昌济笑着答应:“一定,一定。”

何中秀告辞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阳光越发显得清亮了,便如透明的琥珀一般。何中秀不觉又将那张启事拿在手里细看,“二十八画生者,长沙布衣学子也……但有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一抬头,却见不远处阳光下数株老槐都抽出碧绿的新条,如同清泉淌过的玉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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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这几天来一直都在一种激动和亢奋之中,周身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的征友启事在长沙各大中学贴出不过两天,便接到了长郡联合中学一位自号“纵宇一郎”的来信,这人名叫罗章龙,虽然只有19岁,但胆识气魄都超人一等,两个人一见之下,顿时有相见恨晚之感,从周日下午二时一直谈到天黑,还意犹未尽。罗章龙对经济学的领悟颇深,这是毛泽东尚未涉猎的新范畴,因此听得相当仔细,不觉暗自庆幸,如果不是有这次征友,在学校的课本上,他是无法学到这些新知识的。而从罗章龙的谈吐,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天下之大,无处不是英才,如果这些精英都能同心一力,中国的复兴只在指掌之间。

这日一大早,毛泽东胡乱吃了早饭,便匆忙往爱晚亭赶,他与另一位来信应征的已经约好了在爱晚亭见面。一时过了湘江,直上岳麓山。这天正是周末,但天时还早,山上游人不多,天边一轮红日,自绵延的山岚之间浮出,便在满山碧绿的松涛中抹出一痕胭脂。松风振动,鸟雀相鸣。

出岳麓书院后门,沿石道而上,山路盘折,越往里走,山路越窄,两山夹峙,行至山穷水尽之时,眼前忽然开朗,一个亭子金柱丹漆,四翼如飞,立在山麓之中, 正是号称天下四大名亭的爱晚亭。亭下两个大池塘,春水新涨,绿柳如丝。

毛泽东在亭子里的一张石桌旁坐了下来,他来得太早,应征的人还没有到。但他此时心中却更为急切,在那亭子里坐立不安。

终于听到有脚步声远远传来,毛泽东站了起来,看时,却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看着也不像。他又坐了下来,正失望时,忽然石道上闪出一个少年,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短发,眉目清秀,但嘴唇丰厚。他步履谨慎,无声无息地上了亭子,略有些局促地看着毛泽东,张了张口,腼腆一笑试探道:“二十八画生?”

毛泽东大笑一声,扬起手中的信来,两封信同时摆在了石桌上。

“长郡联合中学,李隆郅。”这位少年报出名字。

“第一师范,毛泽东。你好。”毛泽东热情地伸出手,李隆郅看了看这只手,才伸出手来,握了一下。

毛泽东坐了下来,说:“你想先谈点什么?”

李隆郅沉默一时,说:“毛兄主动征友,自然先听毛兄谈。”

毛泽东全不推辞,顿时滔滔不绝:“嗯!那好,我就谈谈我为什么要征友。首先呢,我们都是民国新时代的青年,天下者,青年之天下也。青年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就要寻找更多志同道合的同志。古有高山流水,管鲍之谊,我们今天更应该与一切有志于救国的青年团结起来……”

山风掠过,亭子四翼的松枝一阵颤动,便如触电一般,满山的松涛都荡开来,便如海波扬起,直向天空奔涌而去。毛泽东说得兴起,站了起来,在亭子里来回走动着,挥动手臂,声音也越来越大:“……正如梁启超先生言:今日之责任,全在我少年。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进步则中国进步,少年雄于地球,则中国雄于地球……”

李隆郅沉吟不语,目光落在了石桌上并排摆放的那两封信上。山风越发大起来,吹动信纸。

“……以我万丈之雄心,蒸蒸向上,大呼无畏,大呼猛进,洗涤中国之旧,开发中国之新,何事不成……”

毛泽东越说越兴奋,大开大阖,仿佛眼前的群山都是他的听众,正在受到他的鼓动感染!

李隆郅默然无语,只是眼看着亭外的山景,沿池塘植满了垂柳,阳光透过来, 柳叶如眉,绿草如丝。

“……莽莽乾坤,纵横八荒,谁堪与我青年匹敌?纵一人之力有限,合我进步青年之力,则必滔滔而成洪流,冲决一切,势不可挡,为我中华迎来一崭新世界!”毛泽东用力一挥手,声音戛然而止。一番演说带来的激动使得他额角都带上了微微的汗珠,眼里闪着炽热的光,等待李隆郅的回应。

这时亭外一群飞鸟骤然从枝头惊起,正在打量着山景的李隆郅似乎也被惊醒,他看看毛泽东望向自己的眼神,半晌才说道:“毛兄——说完了?”

毛泽东:“说完了。”

李隆郅沉默一时,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向亭外走去。

毛泽东呆了一呆,“哎,你上哪去?”

李隆郅头也不回说:“你不是说完了吗?”

毛泽东:“我讲完了,你还什么都没讲呢。”

李隆郅却不理他,飞也似的跑下山去了。

毛泽东不由哭笑不得,招手想叫他回来,但想一想却作罢了,只摇一摇头:“这个人,什么毛病?”

不过毛泽东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不到十年,他和这个人成为了战友。1922年,李隆郅从法国留学回来,先到中共湘区委员会报到,书记正是当初寻友时结识的“润之兄”。毛泽东对他说:你的名字太难叫,工人们也不认识“隆郅”这两个字。这位性格豪爽的革命者马上同意改名,决定按谐音改成“能至”。再后李能至又更名李立三,成为早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之一,中国工人运动领袖,无产阶级革命家。只是毛泽东一直也没明白他当时为什么一言不发,这也成了一段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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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中秀回到周南女中,当天就把这个启事张贴在了学校门口。放学后,一大群好奇的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围在门口,有人读着,有人议论,也有人皱着眉头。

“什么那么好看?让一下让一下。”警予拉着斯咏挤了进来。

“《二十八画生征友启事》?嘿,这倒新鲜啊!”警予读着启事,“‘二十八画生者,长沙布衣学子也’——这是谁呀,这么酸溜溜的?”

斯咏比较喜欢古文些,并不觉得这样写有什么不好,她蛮有兴趣地看着启事,说:“你管他谁,看看再说嘛。”

“我才懒得看呢。”警予一点兴趣也没有。

斯咏自顾自地读着启事:“……但有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皆吾所求也……”

“切,好大的口气!”警予一把拉住斯咏,“走走走,牛皮哄哄的,有什么好看的?走!”

两人刚转身,听到身后传来其他女生读启事的声音:“……故曰: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

斯咏猛地站住了,她一把甩开警予的手,回过头来。启事的末尾,霍然是那句“愿嘤鸣以求友”!

回到寝室。斯咏拿出那本《伦理学原理》,翻开了扉页,露出了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这一页翻过去,又翻回来,反反复复。

“你说我们周南这是怎么了?平时连门都不让男生进,今天倒好,外校男生的征友启事,居然也让贴在大门口,真是怪了。”警予在趴在床边,摔打着一个旧布娃娃。

一贞也轻轻应和着:“就是,我也觉得怪。”

“哎,你们猜猜,会不会有人去应征啊?”警予看看斯咏,又看看一贞,问。

只有一贞回答:“不会吧?”

“你肯定?”

“男生征友,女生谁会好意思去呀?那还不让人笑话死?”

两个人聊着,却发现斯咏坐在一边出了神,警予把那布娃娃扔了过去,砸在斯咏头上:“哎!大小姐,今天怎么回事?一句话都不说。”

斯咏没抬头,仍然盯着那句诗。

“这丫头怎么了?丢魂了?”警予上前把那本书一把抢了过来,“想什么呢?”

斯咏抬起头,忽然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我想去应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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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接到陶斯咏的信已经是第三天,自和李隆郅见面之后,他一直也没有弄明白,李隆郅为什么一言不发便走了。而黎锦熙这回交给他的信,落款居然是“周南女中 悠然女士”,分明是个女生,他就更是犹豫,直到了约定的周日上午,他还拿不定主意,便来找蔡和森。

“老蔡。”毛泽东把信放在蔡和森面前,“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蔡和森看一看信上的落款,顿时笑起来:“想不到,润之兄天不怕地不怕,倒怕和女学生见面。”

毛泽东哼一声,说:“我怕?我怕他个鬼!我就是觉得头回见面,一男一女,总不太好嘛。”

蔡和森沉吟说:“人家肯来应征,足见思想开明,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传统女性。”

毛泽东点头说:“这个我晓得。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太好——再说,这么思想开明的女性,你也应该见识见识嘛。哎呀,走走走,走嘛。”

来信约在岳麓山的半山亭,二人直出了校门,过湘江上山。

半山亭在岳麓山的半山腰,此处原建有半云庵,后废弃,亭子是六方形,亭周苍松半隐,杂花乱放。松外半边晴日,半壁山石嵚嵌。

“看样子还没到。”两个人上了亭子,毛泽东环顾四周。

“还不到时间吧。” 蔡和森全不在意,看那亭子上“半山亭”三个字,说道:“润之,这半山亭还有个来历,你还记得那首诗么?”

毛泽东正要说话,忽然背后一个女声传来“请问——”

毛泽东和蔡和森同时回过头来,斯咏、警予、毛泽东、蔡和森都愣住了。

“怎么是你?” 四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

毛泽东大笑起来,一扬手中的信说:“两位谁是悠然女士?”

警予一指斯咏笑说:“本人周南女侠,这位悠然女士。谁是二十八画生?”

“敝人毛泽东,正好二十八画,这位第一师范蔡和森。”他向斯咏一笑:“两位女士好。”

斯咏怔了一怔,这两个名字实在再熟悉不过了,想不到毛泽东就是他,立时伸出手来笑道:“你好,陶斯咏,向警予。”

她话未说完,警予几乎跳了起来,“你就是蔡和森,你是毛泽东,去年一师入学考试的一二名?”指着蔡和森,“你还笑,你怎么骗我。”

蔡和森尴尬一笑,毛陶二人奇道:“原来你们认识?”

警予哼了一声,说道:“鬼才认识他。” 蔡和森却一抱拳笑道:“女侠气量如海,得罪之处,还请恕罪。”

警予一摆手,撇嘴说:“也罢,本女侠肚里能撑船,暂时饶了你,下回再犯,定斩不饶。”

一时四个人坐定,慢慢说起缘故,从向陶二人冒名考试,到蔡陶街头擦鞋,从毛陶二人书店偶遇,再到街头躲雨,原来都是对面相逢不识君。说到好笑处,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啊。”毛泽东一捅蔡和森:“你看,你还不打算来,不来怎么碰上你这位崇拜者啊?”

警予冷哼一声说:“还说!想起来就叫人生气,说什么‘我跟蔡和森是同学’——为什么骗我?”

蔡和森笑说:“我可没骗你。”

“还不承认!” 警予得理不饶人。

蔡和森笑一笑说:“当时你只问我认不认识一师的蔡和森,我说认识也没错呀——我能不认识自己吗?”

警予瞪了一眼,说道:“狡辩!”

“好了,偶像也碰上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斯咏笑说,“再说刚才你怎么说的,‘本女侠肚里能撑船’。”

警予一扭头反驳她:“谁说他是我偶像了?”

“不是偶像?不是偶像你那床头贴的是什么?” 斯咏含笑说道。

警予脸上微微发热,顿时反唇相讥:“不准说了啊。是谁又送书,又抄诗,还说我?”

斯咏立时羞红了脸。

“好了好了,以前的事都不提了,今天,就当我们正式交个朋友。来,握个手吧。”

在毛泽东的提议下,四个人的手大大方方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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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会的周日活动时间很快就到了。这一天也正是斯咏、警予头回参加活动的日子,毛泽东一早便告诉了萧子升有两个新成员要加入,春色和暖中,读书会的人在一师门前陆续聚齐,萧子升一直留意,却不见有新人来。一时问:“润之,你说的两个新成员呢?”

毛泽东笑说:“莫着急嘛,马上就到。”

这时身后传来了警予的声音:“毛泽东。”萧子升看时,斯咏穿一件淡黄的连衣裙,一头乌青的长发如缎子一般飘动,高挑身材,眉如细月,目似澄波,神色从容,举止冷静。警予穿白色校服,短发,修眉俊目,文采精华,这两个人, 斯咏艳如霞映澄塘, 警予却是素若秋蕙披霜,一艳一素,看得萧子升不由怔住了。毛泽东大笑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吧。来来来,介绍一下,萧子升,我们读书会的负责人。这两位是周南女中的向警予、陶斯咏。”

警予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你好。”

子升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你好。”

斯咏也伸出了手,与子升相握:“你好。”

毛泽东一拍巴掌说:“哎哎哎——人都到齐了,兵发湘江,走喽!”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了湘江,向岳麓书院而来,一路上玩笑不断,向、陶很快和众人混熟了。

岳麓书院始建于宋代开宝九年,书院前抵湘江西岸,背延至麓山之顶,占地数百亩。众人远远便见苍松老柏之间,院堂相接,楼阁勾连,自有一番气势,都不觉肃然起来。

众人一时缓缓行到了桃李坪,却见正面是单檐硬山式的三间大门,额书“千年学府”。萧子升微微一笑,说道:“有人说一大段的时间,才凝聚出一点历史,一大段的历史,才凝聚成一点文化,文化之重,自古使然,这里是中国千年文化之地,虽然只有这简单的四个字,但其中的分量,实在有泰山之重。”

蔡和森沉吟说道:“自来游名山大川,就有两种人:一种是明白人,积蕴深厚,胸中有丘壑,因此于简单处见文化,于平白处得性情;一种是糊涂人,只知道搜奇猎胜,更有人附庸风雅,不知所谓,实在糟蹋了这些名山胜景。”

警予笑说:“你说我们是明白人还是糊涂人?”

蔡和森笑一笑,不置可否。毛泽东却笑说:“他一向的难得糊涂,是大智若愚。”

几个人说笑,已经进了那三间头门,这里就是正门了,只见五间出三山屏风墙,也是单檐硬山顶,门额“岳麓书院”,门联大书“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外檐石柱一幅楹联:“地结衡湘,大泽深山龙虎气,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贤心”。

警予念着门联,回过头来,手点着身后众人说:“哎,你们说,是不是于斯为盛呀?”

斯咏笑道:“人家千年书院,才敢这么说,我们算老几?”

警予哼一声:“那千年也过掉了嘛!以后呢,说不定就是我们。蔡和森,你说是不是?”

蔡和森笑一笑说:“我可不敢做此奢望。”

萧子升却沉声说:“为什么不?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焉知今后就不是你我之辈?”他的目光转向了斯咏,说道:“陶小姐,向小姐,请吧!”

众人纷纷向里走去,斯咏却回头在找什么,只见毛泽东还站在原地,仰望着对联出神,招呼道:“毛泽东,走啊!”

“哎!”毛泽东答应一声,又认真看了对联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向里走去。

向里便是书院的主体讲堂所在。自初创至今,讲堂堂序共有五间,前出轩廊七间,东西深三间,一体的青瓦歇山顶。讲堂明间正中设讲台,屏风正面刊着张栻撰、周昭怡书的《岳麓书院记》,背刊岳麓全景摹刻壁画。左右壁嵌石刻“忠、孝、廉、节”四字。轩廊后壁左右,分置石刻,为乾隆二十二年山长欧阳正焕书“整、齐、严、肃”四字。内壁四处都是木刻、石刻,刊满学箴、学规、题诗。

蔡和森长吸一口气说:“这就是湖湘千年学术之滥觞啊。”

萧子升点一点头,“站在这儿,想想当年,朱熹、张栻、王阳明、王船山这些先贤巨儒,就曾在那个讲台上传道授业,我们站的地方,就曾坐过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魏源这些学生……”

警予扬起脸补充:“还有杨老师。”

萧子升愣了一愣,笑了起来,“对,包括杨老师——身处圣贤故地,举目而思先哲,油然而生敬意啊!”

警予突然一撩裙子,席地端坐了下来,招呼说:“来来来,都坐下,体会一下。”

众青年纷纷学着古人听讲的样子,席地端坐下来。

警予点头说:“嗯!感觉不错。可惜呀!就缺上面坐个老师了。”

斯咏仰头说:“那上面谁敢坐?那可是朱熹、王阳明讲课的地方。”

萧子升笑说:“是啊!我们没赶上好时候,不然,也能一睹圣贤风采了。”

“我看老师还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毛泽东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才发现只有他还站在大家后面。

他走上前来,手一指:“那就是老师,真正的老师。”手指的方向,正是轩廊外檐明间匾额上“实事求是”四个大字。

斯咏疑惑道:“实事求是?”

“对,实事求是!据说朱熹在读《中庸》时,《中庸》里面关于心和性,他总是不得其解,就跟张栻讨论,张栻是胡宏的学生,认为‘未发就是性,已发就是心’,主张‘先察实,然后再持养’,这就是湖湘学派经世致用的发端。其后湖湘学派把这种心性的修炼和经世致用结合起来,像张栻的时候,他研究《孙子兵法》,而且认为《孙子兵法》是每个儒生必须要研究的。王船山还在这里办了一个社团,叫‘行社’,行动的行。曾国藩也专门解释过实事求是,说实事求是就是‘格物致知’,研究学问要格物,那个实事就是物,我们要格物就是要研究从实事中间来求得天理。朱夫子也好,王阳明也好,不管多少饱学先贤,也不过匆匆过客。只有从东汉就留下的这四个字,才是岳麓书院的精华,才是湖湘经世致用的根本所在。”毛泽东回过身来,“讲实话,做实事,不务虚,求真理,这才是值得我们记一辈子的原则!”

他说到这里,也坐了下来,说:“我建议,今天我们就在这儿,对着这块匾,讨论一下,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实事求是。”

第十三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


刘俊卿顺着孔昭绶手指的方向,走出房门,

忽然,他愣住了,父亲竟然站在门口,

全身都在颤抖,老泪纵横。

刘俊卿无法面对父亲,

更无法面对身份即将揭穿的难堪,

他低头着,加快脚步,从父亲身旁逃也似的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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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俊卿自过年那日被赵一贞的父亲羞辱赶出赵家之后,不敢再去赵家,每日里躲在巷口张望,心想哪怕是见上一面也好,至于真见了面要说些什么,或是答应赵一贞些什么,他是一点考虑也没有。故而每每看到赵一贞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反而躲得比赵一贞还快,唯恐被她发现。

那一日,赵一贞还没放学,刘俊卿正躲闪着东张西望,冷不防被人横过来当胸一掌,推得他一个趔趄。刘俊卿大怒,挽了袖子正要上前据理力争,但一看原来是三堂会的老六,带着两个青衣打手直往赵记茶叶店去。刘俊卿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吞回肚里,远远憋在后面偷看。

那三个人进到赵记茶叶店之后,一个青衣打手把一张印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关公像甩在柜台上。赵老板连忙拿了一块光洋恭恭敬敬放在关公像旁边。

另一位青衣打手眼睛也不抬一下,说道:“马爷有话,从这个月起,你这种店面的香火钱一律两块。”

赵老板赔着笑说:“两位爷,我这小店不一直是一块吗?”

“怎么,不想给?”

“不是这话。实在是生意难做啊,就一块我都是牙缝里挤着省呢……”赵老板只差点跪下了。

“你这店是不是不想开了?”青衣打手把桌子一拍,赵老板吓得一哆嗦,老六看看这火候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故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家不肯敬关二爷。”

“不敬关二爷?嘿,我说你他妈的……”

老六嘴里的三字经才刚出口,身穿周南校服的赵一贞正好进了门,顿时把老六看得呆了——女人他老六也见过不少,手下就打理着三堂会的两家妓院,但似一贞这般文静秀雅,既有良家女子的贤良,又有女学生的新潮的姑娘,他却着实是头回开眼,一时间看直了眼,目光追着一贞,直到一贞进了茶叶店的后院,放下帘子,这才回过神来。再回头看到手下正在又拍桌子又要拆店,他二话不说,“啪”地挥出一巴掌,打得手下晕头转向:“吵什么吵?你吵什么吵?老子在这儿,轮得到你来耍威风?从今天起,这间店的香火钱免了!谁敢再提拆店的事,我先把他给拆了!还不滚!”又转头对赵老板说,“没事了,没事了啊。老板,做生意,做生意。都是一家人,以后常来往,常来往啊。”说话间直出门去。

看看老六一步一回头的样子,再回头瞄瞄里间的门帘,赵老板似乎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这时赵一贞已经走过来,低声说: “爸,我出去一趟。”

赵老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斑驳的夕阳,清清冷冷地洒在小巷陈旧的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赵一贞在青石板来来回回地走着。她早就看到了躲在墙后的刘俊卿,或者说,她每天都看到了刘俊卿,她在等,等着刘俊卿自己出来,像个男人一样主动站出来。

刘俊卿却仍然躲在墙后。

赵一贞停下来:“你每天等在这儿,就是为了躲着我吗?如果你以为我和我爸想的一样,那你何必还等在这儿?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是我根本不会计较的,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没想过你是少爷公子还是穷学生,可要是连你都躲着我,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你让我怎么办?这份感情,我需要有人跟我一起坚持啊!”

刘俊卿脸贴在墙上,双唇紧闭。赵一贞也一动不动,她在等刘俊卿的回答,夕阳一点一点从她月白的衫子上退到墙角,直到巷子里都暗了下来,远处麓山寺的钟声隐隐传来,但刘俊卿仍然一言不发。赵一贞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缓缓离去。

刘俊卿这时才从墙角转出身来,他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看着赵一贞的背影,闭上了眼,抱头蹲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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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上课也好,读书也好,刘俊卿全无心思。这一天才放学,忽然见纪墨鸿向他招手,他一时进了纪墨鸿的办公室,只听纪墨鸿说道:“关上门。”

“老师找我有事?” 刘俊卿掩上了门。

“有个机会,你想不想抓住?” 纪墨鸿含笑着问他。

“什么机会?”

一时纪墨鸿说出一段话来,刘俊卿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轻飘飘的,只要踮一踮脚,就可以飞起来。他告辞出来,飞快跑下楼梯,把迎面而来的同学手里拿着的试卷课本撞得满天飞扬。同学惊讶地看着他,他却看也不看一眼,抬起头继续向前飞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赵一贞,告诉她,他们的爱情有希望了,他们的生命,重新开始了。

他冲进赵记茶叶店,把正在看店的赵一贞吓了一跳,又想父亲此时正好在家,生怕刘俊卿难堪,忙从柜台后面出来,打算拦住刘俊卿,却不料赵老板听到动静,马上从门帘后出来,把赵一贞往内屋推:“你给我进去,进去!”

刘俊卿气喘吁吁:“一贞……赵叔叔,您听我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一声……”

赵老板见刘俊卿不像来捣乱的,“什么事?”

“我要当科长了,省教育司一司科长。”刘俊卿兴奋地说。

“当科长?可你不是二年级还没读完吗?”赵老板冷眼看着他。

刘俊卿解释说:“是这样,我有一个老师,是教育司的督学大人,刚代理了教育司长,他一直很欣赏我,这次那个科长的位置空出来了,他说,只要我能参加我们学校讲习科的毕业考试,考个第一名,他就推荐我接这个位子。到时候,我就是算是民国政府正式的文官,光薪水就比当老师高出好几倍,只要我再努力好好干,以后,还能升署长,升司长……”刘俊卿还欲滔滔不绝继续往下说,却被将信将疑的赵老板打断,“你说的——是真的?”

刘俊卿一再保证,“是真的。赵叔叔,我一定会认真考,一定会争取到这次机会的。您就让我见见一贞,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好吗?”

刘俊卿知道赵一贞就在旁边,也听到他刚才所说的话,但是,他不管,他要亲口再对赵一贞说一遍,这是他对他们感情的保证。

刘俊卿这番话,在赵老板听来,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他的算盘里,与其让女儿跟三堂会老六那个大字不识,只会耍狠的流氓,还不如遂了女儿的心愿,许了眼前这位刘俊卿。这小子,穷是穷点,但好歹也是读书人,难免不保日后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说出去也体面。怕就怕这小子说话不尽不实,夸夸其谈,到头来,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事小,得罪了三堂会老六可就是身家性命不保的大事。

赵老板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对刘俊卿说:“我也没说过你们就不能见面了嘛!一贞,一贞。”等到一贞迫不及待从里屋出来,赵老板半步也不离身,挡在两个人中间,说:“俊卿呢,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告诉完了他就会走,至于以后还来不来,就看他那个消息是不是能有结果了。”

刘俊卿一心沉浸在爱情重燃希望的喜悦里,哪里想到就这短短三两分钟的工夫,赵老板这个生意人的脑子里,已转过了这许多念头。“您放心,赵叔叔!”刘俊卿口中喊着赵老板,目光却是迎着赵一贞,“这个第一名,我一定会考到手!”

这些天,老六一天三趟地往茶叶店跑,赵老板唯恐他被撞见,忙说道:“话已经带到了,人也已经见到了,机会我已经给你了,至于晚饭我就不留你了,你好自为之。”

赵老板一席话,倒勾出了刘俊卿的隐忧:转入讲习科参加毕业考试,这方面的手续问题,纪墨鸿既然开了口,自然不用他操心,但讲习科那边还有个天才萧子升,从入学作文开始,就一直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刘俊卿看来,这世间的读书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差一等是王子鹏那样,读来读去都是倒数第几,自己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幸亏有个好爹娘罩着,否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再次就是毛泽东那种人,有一点小聪明就到处张扬,弄得天下皆知,不过一到考试就现真章,平均分也好,总分也好,加加减减下来也不过如此。最可怕的就是萧子升、蔡和森这种人,平时也没见他们如何熬夜加班加点努力用功,一到考试,却永远名列前茅。

临近考试的那些日子,他找讲习科的同学借来听课笔记,拼了命地下苦功,心中已经定了目标,这回,一定要把萧子升远远抛在身后,把这个第一名考到手。

然而事与愿违,他心中背了这个包袱,茶饭不思、没日没夜地熬下来,不知怎么,记性却反倒不如从前。这天王子鹏来帮他复习,几个问题考下来,刘俊卿竟答得一塌糊涂。

“《独立宣言》是谁起草的?”

“华盛顿。”

“不是。”

“那……富兰克林?”

王子鹏又摇头:“是杰斐逊。”

刘俊卿慌了手脚,本科要到明年才会正式开世界历史,讲习课却开得早,他原以为这段时间自己下了工夫,应该没问题了,不料越急越记不清,脑袋里全乱成了一锅粥。

王子鹏看着刘俊卿面前堆得厚厚的笔记本,很为他担忧:“时间来得及吗?俊卿,不用太勉强了。”

“没事,数学、英语这些基础科目我们都上过了,剩下的都是些要背诵的,无非是多花点时间背就是了。”刘俊卿只能自我安慰。

“我看你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背这些笔记了,别的老师都知道你报考讲习科一事,睁一眼闭一眼,但明天有袁老师的课,你小心点。”

刘俊卿还是有些惧怕袁吉六的,大概就是所谓师道尊严吧。但另一方面,刘俊卿又觉得,袁吉六作为老师,过来人,更应该理解他,即便是抓到了他在课堂上背诵讲习科的笔记,也会放他一马。

但刘俊卿失望了,袁吉六很生气,教鞭狠狠地抽在课桌上,两只眼睛瞪着他,一副要他把生吞活剥的样子。

刘俊卿手忙脚乱:“袁老师,您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上课不认真听讲你还有理了!反了你了!”袁吉六抓起笔记,刷地扔到教室后面:“站到教室后面去给我好好反省,这堂课,你就站在那里听。”

刘俊卿长这么大,一直是好学生,第一次被老师这样当面不留情面地批评。他不敢再说话,乖乖站到教室后面,笔记本就在他脚边,当着袁吉六的面,他不敢弯腰去捡。好不容易等到下了课,袁吉六离开教室之后,刘俊卿这才捡回笔记本,垂头丧气回了宿舍。

宿舍里,易礼容和张昆弟把两张书桌拼起来,各拿着一只简陋的光板球拍,你来我往打起了乒乓球,引来了几十个六班和八班的同学过来看热闹,把宿舍挤得水泄不通。

易礼容一招失手,被张昆弟抓住机会赢了一球,喝彩声之后,张昆弟大叫,“哈哈,六比五,你输定了!”

易礼容不服气:“就一球,运气球,有什么了不起的,再来!”

张昆弟洋洋得意:“这可不是运气问题,是水平问题,你就认输吧你,今天我吃定你了!”

张昆弟这话言者无心,刘俊卿却是听者有意。这些天来,他所忌讳的,只有萧子升一人,刚才的课堂上,他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张昆弟这些人无一不跟萧子升交好,当着他的面就敢这样指桑骂槐,背后说不定多么幸灾乐祸。刘俊卿想到这里,越发怒不可遏,仿佛疯了一样,扑上前去,一把夺过张昆弟手里的乒乓球拍:“吵吵吵!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看书?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寝室!你知不知道?”

“啪”的一声,乒乓球拍被刘俊卿重重摔在地上。

宿舍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好半天易礼容才回过神来,悻悻地说:“走!我们都走!不要在这里耽误了某些人的远大前程!”

待众人悻悻地出了寝室,刘俊卿猛地一把关上门,把所有声音关在门外,把自己一个关在宿舍里面。他知道,他已没有了退路,赵一贞那里没有了退路,他打开书本,呆呆地看着,但他的心却无法集中在书本上,而是迷失在某个无尽的空虚处。

他现在,只剩了一个念头:只要能在这场考试中稳操胜券,无论什么办法,什么手段,他都将毫不犹豫……

#

考试终于如期而至。

这日刘三爹推着臭豆腐架子车来到一师附近,儿子不喜欢他在这里摆摊子,但今天是儿子参加讲习科毕业考试的关键时刻,他不放心,怎么也得来。前面是个陡坡,推上去就可以摆摊了。刘三爹竭力忍住咳嗽,这个动作他已经习惯了,在家时是为了不影响儿子学习,摆摊的时候又担心客人们不喜欢影响生意。

坡很陡,刘三爹推了几次都没能推上去,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做最大的努力,不料这口气堵在胸口,反而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正要进校门的孔昭绶和王子鹏正好看见这一幕,赶紧上前同时扶住了刘三爹。孔昭绶连忙吩咐王子鹏:“快,去校医室。”

校医检查的时候,刘三爹已经缓过劲来了,校医把孔昭绶拉到一边,低声说:“老人家暂时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学校医疗条件有限,校长,这位老人家的病,还是上医院好好检查为好。”

孔昭绶点点头,转向刘三爹:“老人家,要不要我通知您家里,送您上医院?”

刘三爹看着孔昭绶,有些迷茫,王子鹏赶紧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一师的孔校长。”

刘三爹吓了一跳:“不用了,不用了,校长大人,您是校长大人,那么忙,不用管我了,我没什么事,回头我自己去,自己去。”

孔昭绶还是不放心,“那……您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叫人去通知一声,让他们来接您。”

刘三爹吞吞吐吐:“我儿子……出去了,不在家,不在家的……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哦。那……家里总还有别的人吧?”

“倒是有个女儿,在大王家巷王议员家做丫头。”

王子鹏一听,赶紧问道:“王议员家,她叫什么?”

“阿秀?”

王子鹏闻言不由一呆。

正在这时,方维夏站在门口敲门,一脸严峻,背后有一个人在那里躲躲闪闪,正是刘俊卿。孔昭绶有些惊讶,方维夏找他找到校医室来,必是出了很严重的事。

孔昭绶刚走到走廊,还没来得及关门,方维夏就说出了事情原委:“讲习科的毕业考试,有人作弊,被当场抓获。”

“是谁?”孔昭绶怒不可遏。

“原本科第八班转到讲习科的刘俊卿!”

方维夏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校医室传来一声巨响,孔昭绶和方维夏忙过头去,只见刘三爹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摔碎的茶杯发呆,脸上是一片近乎死亡的灰白。一旁的王子鹏一连声地喊着:“刘老伯,您怎么啦,您哪里不舒服,您说话啊……”

孔昭绶也急了,走到刘三爹身边:“老人家,老人家……”

刘三爹仿佛这才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一把抓住孔昭绶的手,“校长大人,校长大人……”他正要把话说完,原本藏在方维夏身后的刘俊卿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大吃一惊,抬头看了一眼,吓得赶紧又低了回去。

“张校医,王子鹏,你们在这里照顾一下老人家,有什么事随时告诉我。”孔昭绶当着刘三爹的面,不方便处理刘俊卿的事,“维夏,我们去校长室再说。”

来到校长室,方维夏把考场上从刘俊卿手里当场缴获的笔记本交给孔昭绶。孔昭绶猛然想起前些时候老师们纷纷反映,刘俊卿在上与考试内容无关的课时,总是背笔记。袁吉六那次闹得最凶,老先生回到教师办公室仍然气得吹胡子瞪眼,黎锦熙出来开解:“一师的记分方式改了没错,不再唯分数论,教育司录取公务员还是考考考分数是法宝,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不去体谅学生,反而责怪他们视分为命,于心何忍?”

想到这里,孔昭绶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对刘俊卿说:“通知你的家长,下午来学校。”孔昭绶觉得,刘俊卿这一次的作弊行为,错误性质非常严重,但也并非事出无因,应该跟家庭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有必要进行沟通,再下处分决定。

刘俊卿低头站在角落里,神经质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方维夏忍不住推了推他:“校长的话你听到没有?”

刘俊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说:“我……我爸爸不在家。”

“那就明天来。”

刘俊卿不再出声了。

孔昭绶提高声音,“怎么了,难道明天也不在吗?”

“我……我爸爸在外地做生意,平时都不在家。”刘俊卿千方百计找理由搪塞。

方维夏也看不过去了:“刘俊卿,到底是不在家还是你不愿意叫家长来?”

刘俊卿又开始一言不发。

孔昭绶涵养再好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打开房门,向门外一指:“刘俊卿,你必须找你的家长来,因为,按照校规,你将被开除!”

几乎是下意识的,刘俊卿顺着孔昭绶手指的方向,走出房门,忽然,他愣住了,父亲竟然站在门口,全身都在颤抖,老泪纵横。刘俊卿无法面对父亲,更无法面对身份即将揭穿的难堪,他低头着,加快脚步,从父亲身旁逃也似的跑开。

“孔校长,对不起,我……我拦不住刘老伯。”王子鹏急着跟孔昭绶解释。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慢慢说,不用急……”孔昭绶一句话还没说完,“扑通”一声,刘三爹直挺挺跪倒在地。

“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孔昭绶、方维夏、王子鹏都大吃一惊,赶紧扶住刘三爹。

刘三爹怎么也不肯起来:“我求求您,校长大人,您不要开除他好不好?我求求您,求求您放过他一回……”刘三爹一边说一边拼命地磕头,额头在地上碰得砰砰直响!

“老人家,您先起来说话,先起来啊。”

“我不能起来,您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啊……”刘三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求得孔昭绶答应为止。

几个人一齐用力,总算把刘三爹架了起来,孔昭绶问他:“老人家,您这到底是为谁求情啊?”

“刘俊卿啊,就是您那个学生刘俊卿啊。他还小,他不懂事,他不是有心要犯错的,您大人大量,就饶他这一回吧,我求求您了!”刘三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触目惊心。

孔昭绶问:“您为什么替刘俊卿求情?他是你什么人啊?”

“他……”刘三爹差点冲口说出他跟刘俊卿的关系,但刚才他又是磕头又是求情的闹,四周已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想起儿子是最要面子的人,不禁语塞,“他,他……不是我什么人,我不认识,不认识的……”

“不认识您为什么来替他求情?”

“我……我……我就是觉得他是个读书的料子,就想求您给他个机会,给他个机会……校长大人,求您了……”

那一刻,孔昭绶与方维夏的心头,不禁全是疑云。

#

那天夜里,孔昭绶约了方维夏,按照刘俊卿学籍单上的家庭住址,一起去做家访,却在刘家门外的小巷里,正好遇上了也来探望刘三爹的王子鹏。

师生三人一同寻到刘家门口时,刘三爹也正倚在床头,苦口婆心劝儿子:“俊卿,算我求你,去认个错吧。我看你们校长是个好人,不会不给你机会的。俊卿,去求求他,明天就去,好不好?”

刘俊卿背冲着父亲,却是死不开口。

“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刘三爹咳得喘不过气来,秀秀赶紧拼命地抚着他的后背,尽量帮他顺气:“爸,您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家里现在这个情形,不读一师,俊卿还能上哪儿去读啊?”刘三爹心一急,牵动了病情,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好歹也读了两年了,总不能白读了不是?”

秀秀一边帮父亲捶背顺气一边心疼地说:“爸,歇歇好吧,为了哥,您都熬成什么样了?”

“我不怕,我怎么都熬得住,我只要俊卿有出息。”

“可我心疼!我也想哥有出息,可出息也要自己把得住,不能拿您的命来换啊!”

“够了!”刘俊卿听着父亲和妹妹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像刀扎在心口上一样,“你们说够了没有,啊?说够了没有?是,我没出息,我自找的,我混蛋!可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不想好好读书?我也想!我也想出人头地,我也想光宗耀祖!我也梦想有一天,自己有大好前程,到那个时候,爸不用再卖臭豆腐,你也不用再给人当丫头,咱们刘家都能过上好日子,都能挺直腰杆做人!可做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刘三爹和秀秀都被吓呆了,秀秀扶着父亲,看着刘俊卿踢翻凳子,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想要与虚空中的命运拼命,但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刘俊卿越说越癫狂:“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卖臭豆腐的儿子就是卖臭豆腐的儿子,我不是你那个王少爷,天生的好命,要什么有什么,我只是个穷卖臭豆腐的儿子,穷买臭豆腐的儿子!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会给我机会,哪怕是给了,老天也抢走它——老天爷也知道,我就是个穷卖臭豆腐的儿子,我没有别的选择啊……”

说到这里,刘俊卿已经撑不住了,颓然坐在地上,全身犹如散了架一样,什么也没有了,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声响,刘俊卿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孔昭绶、方维夏,还有王子鹏正站在门前!

三人打量着整个房间,除了破败还是破败,唯一与这破败格格不入的,是刘俊卿脚上那双蹭亮的皮鞋。

孔昭绶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从刘家回来后,孔校长一直在想该如何处理刘俊卿作弊、如何帮助刘三爹度过目前的难关。刘三爹自从生病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不能风里雨里外出摆摊了,但他如果不做事情,家里的生活就无以为继。经黎锦熙提议,孔校长决定请刘三爹来学校做校役,这样从吃到穿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刘三爹对孔校长又给他送医药费,又给他安排事做感念不已。当然最让他感动的,还是孔校长能让刘俊卿继续回学校读书。

“学校嘛,也只是不想随便放弃一个学生,希望能给每一个年轻人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而已。刘俊卿,经过这次的事,我希望你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辜负学校,特别是不辜负你这位含辛茹苦的老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要明白,要不是为了他这番苦心,学校是绝不会给你这次机会的。”

孔校长的这番话刘俊卿是完全听明白了的,他在接受了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处分后,被安排回到了本科八班。

一个星期后,刘俊卿重返校园,只见校园内外装饰一新,“第一师范讲习进修班毕业典礼”的横幅,高高悬挂在礼堂正中。通往礼堂的路上,八班的同学们身穿整齐的校服,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些什么。刘俊卿忙迎上前去,在脸上堆出笑容打算跟他们打个招呼,才走了不过两三步,同学们看到他,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纷纷加快脚步,远远绕开他。

刘俊卿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地站在一边,在那群人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终于,他看到了王子鹏,很显然,王子鹏也看到了他。

刘俊卿欣喜若狂,踮起脚,挥起右手,刚要喊王子鹏的名字。就在此时,王子鹏一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抢在他开口之前叫道:“周世钊。”挽住周世钊的肩,很快融入人群。

刘俊卿木然地继续走着,今天的毕业典礼,所有老师也来了,纪墨鸿走在最前头,满脸是笑。刘俊卿精神一振:“老师……”他才吐出这两个字,纪墨鸿却扭过了头,仿佛眼中没看见这个人,又仿佛从不认识他刘俊卿,迈着方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进到礼堂,刘俊卿悄然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讲习科的毕业生们都坐在第一排正中,老师们反而坐在了两旁。偌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掌声如雷,毕业生正按孔昭绶读出的名字,次第走上讲台,领取毕业证。

“……讲习科第二名毕业生:何叔衡!”掌声中,何叔衡上台,向孔昭绶鞠躬,接过毕业证,转身向台下师生鞠躬,最后面向校旗九十度鞠躬。

孔昭绶拿起最后一份毕业证:“讲习科第一名毕业生:萧子升!”

刘俊卿猛然抬头,主席台上,萧子升正从孔昭绶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台下,杨昌济,徐特立,袁吉六,还有毛泽东,蔡和森,都在鼓掌。刘俊卿暗暗咬了咬嘴唇,低头悄然离开了礼堂。

刘俊卿一个人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他知道他现在只有忍,但他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失落和恨意,礼堂内的掌声还在一阵接一阵,仿佛像一把刀,在一点一点的刺他的心,一种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握紧了拳头,一拳击在一棵老槐树上。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刘俊卿回过头,远远见何叔衡、萧子升、蔡和森和毛泽东四人一面说笑,向这边走来。他立时向树后一闪,只听毛泽东笑说:“我们同学终于有人有收入了,子升进了楚怡小学,叔翁你呢?”

“修业小学。”何叔衡答道。

“好好,都离长沙不远,以后没饭吃,就去吃你们的大户。” 毛泽东大笑说。

“还是那句话,有我萧子升一口,就有你毛泽东一口。” 萧子升肃然说。

蔡和森在一边沉吟一时,说:“虽然叔翁和子升兄毕业了,可我们读书会的活动还得继续,叔翁和子升兄,仍然是我们读书会的一员,每次活动,没有特别理由不得缺席。”

何叔衡忙说:“求之不得。”

四个人一路说话,全没有在意到刘俊卿,直走了过去,远远只听萧子升问,“润之兄,马上就放暑假了,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跟张昆弟约好了,这个暑假留在长沙读书,至于住宿问题嘛——”毛泽东嘿嘿一笑,“当然是去蔡和森家打秋风啰。”

刘俊卿从树后走了出来,他冷冷地看了四人的背影一眼,握紧了双拳。

第十四章 纳于大麓 烈风骤雨弗迷 #


风,浴我之体,

雨,浴我之身,

烈风骤雨,

浴我之魂!

山川在我脚下!

大地在我怀中!

我就是这原野山川之主,

我就是这天地万物之精灵!


#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天,陶斯咏满20周岁。因为是整生日,中国又素来有男做单女做双的规矩,陶会长决定为女儿大肆操办一番。

多方打听之后,得知德国洋行那里新来了一个做西餐的西洋厨师,会做很精巧的叫什么生日蛋糕的西式点心。陶会长亲自把这人请到家里,忙碌好几天,做了一个一米多高的九层大蛋糕,每一层除了雕花奶油之外,还装饰了各式时令水果。陶斯咏和向警予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生日蛋糕,看了好半天之后,斯咏才说道:“爸,其实也就是个生日,用得着那么讲究吗?”

陶会长呵呵笑着说:“我的女儿满20,怎么能不讲究呢?再说,你姨父姨母和你表哥也要来给你过生日,总还要给他们面子嘛!”

“我过生日,关他们什么事?”

“你以后总归是他王家的人嘛……”陶会长看见斯咏拉下了脸,赶紧收口,“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啊,这个生日,得给你过热闹了。”

斯咏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爸,我能不能另外请几个朋友来参加?”

陶会长笑着说:“那有什么不行?人多热闹嘛!”

“这可是你说的。”

“只要你愿意,有多少请多少。你就是把全校同学都请来,我也给你开流水席。”

“哪有那么夸张!就……”陶斯咏看看站在一旁的向警予,“就两个。”

“是哪家的小姐?我这就叫人送帖子去。”

“不用了,这两个人,我跟警予亲自去请。”

陶斯咏拉了向警予就走,陶会长追在后面喊:“记得早点回来,晚上等你开席呢。”

出了陶家大门口,警予问斯咏:“哎,你到底要请谁呀?”

斯咏冲她一挤眼睛,悄悄说:“蔡和森和毛泽东。”

“你疯了,你陶大小姐过生日,请两个外校男生到府,就算你爸不说,你那未来的公公、婆婆会怎么想啊?”

“我偏要请,管他们怎么想。”

“好,你请你请,可想请也得找得到人啊,现在都放暑假了,这么大个长沙,你上哪儿去找一个毛泽东?”

斯咏却是一笑:“这我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个暑假,毛泽东住在刘家台子蔡和森家读书。”

#

毛泽东的确是和张昆弟早已约好了暑假留在长沙读书,两个人都没有租房的钱,只能相约借宿蔡和森家。可当萧三清早帮张昆弟送行李到蔡家,才知道蔡家已经连饭都没得吃了,原来租的三间房,也退掉了两间,连蔡和森自己都没地方住。萧三和张昆弟拿着行李,只得回到子升任教的楚怡小学。

子升听他们解释了半天之后,问:“润之呢?”

张昆弟说:“他说他下午动身,现在估计快到蔡家了吧?”

子升沉吟了一下:“昆弟,你就先在我这儿住下。咱们分头出发,多找几个朋友,尽量凑点钱,到蔡家去。”

这边子升在忙着想办法,那边毛泽东却还蒙在鼓里。在学校吃过午饭,他兴致勃勃地过了湘江,来到溁湾镇,找到了镇子最南边的蔡家。

进门看时,却见蔡家正在搬家,狭小的房间里,中间搁了一张床,四周被家具书本杂物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葛健豪和蔡畅正在里面收拾。毛泽东连忙放下行李卷,一边帮着做搬运之类的重活,一边问道,“伯母,蔡和森呢?”葛健豪犹豫的工夫,蔡畅已经代为回答了,“我哥搬到爱晚亭去了。”毛泽东当即明白了,也不说话,只搬着东西。

毛泽东帮完忙时间已近黄昏,他扛着行李卷,直奔岳麓山而来,沿石径而上。天气极是闷热,空中云层越积越厚,直从远处绵延的山峦之间纷涌过来,山道上蜻蜓四处乱飞,毛泽东忖度着要下大雨,不由加快了脚步。

爱晚亭内,一座旧草席铺在正中地面上,亭栏上一竹篮子的书,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简单衣物。两根亭柱间拉着一条麻绳,蔡和森正在将刚刚洗过的一师校服晾上绳子。大概是熟悉了的缘故,几只胆大的小鸟叽叽喳喳,在他不远处自在地觅食。毛泽东童心忽起,身子猛然向前一冲,鸟儿们拍起翅膀,扑啦啦飞上半空,他这才大声说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蔡隐士,好个首阳遗韵,夷齐之风啊!”

两个人不禁相视一笑。

山风之中,蔡和森帮着毛泽东铺开了行李:“让润之兄陪着我露宿山野,对不住了。”

“天当房,地当床,清风伴我好乘凉。好得很嘛!”毛泽东往铺盖上一躺,双手往脑袋后面一背,“不到这山野中露宿一番,哪里享受得到这夏夜清凉,体会得到这天人一体的境界?”

“你还别说,昨天在这儿住了一晚,仰头苍茫无尽,低头群山巍巍,着实是大开心胸啊。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话音未落,两个人的肚子里咕噜噜响起一阵饥肠之声。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骤然划破长空,紧接着轰然一声,惊雷骤起,大雨不期而至,天色也刹那间暗了下来。顿时莽莽岳麓笼罩在一片倾盆大雨之中,雨水如帘,从亭檐直垂下来,被风一吹,一扫酷热烦闷。

蔡和森手忙脚乱收拾着衣物书籍,毛泽东将双手伸在雨中,感受那份雨水冲刷的凉爽和快意,还是觉得不过瘾,遂回头叫道,“唉,老蔡,想不想去爬山?”

“爬山?”

“对啊,趁着这满山夜色归你我所独享,烈风骤雨中,凌其绝顶,一览众山,岂不快哉!”

望了望亭外密密麻麻的雨点,再看看毛泽东跃跃欲试的眼神,蔡和森腾地站了起来:“去就去!”

毛泽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走!”

两个人一步冲出亭去,惊雷闪电中,大雨一下子浇了他们满身。

“雨中的岳麓,我们来了!”

忽然,一道闪电,似乎把前面的天空划开了一道口子,片刻之后,惊雷在他们身后响起,毛泽东大笑,“老蔡,我们快些跑,看是这闪电快,还是我们快。”二人顿时狂奔起来,只听毛泽东的声音在大叫“老蔡,我们来喊吧,看是这雷声大,还是我们的喊声大!”

“啊……啊……”山道上,湿透的毛泽东和蔡和森长啸狂奔在雨中,喊声划破雨夜,直震长空,仿佛两个狂野的斗士,完全融入了雨中的自然。

“润之!”“润之哥!”“蔡和森!”风雨中,隐隐有无数声音传来。

蔡和森停下来,拉住毛泽东,“有人在叫我们?”“好像有很多人?”二人顺着喊声直奔回去,只见萧子升、萧三、张昆弟、陶斯咏、向警予,甚至蔡畅也来了,站在爱晚亭里焦急地张望,蔡畅急得直跺脚。向警予倒也罢了,平日里斯文含蓄的陶斯咏鞋袜、裙摆全已湿透,斑斑点点溅满了黄泥。看到他们二人从树林里钻出来,陶斯咏这才放下那颗一直悬着的心。

“你们怎么来了?”毛泽东问。“来找你们啊,今天是……”向警予刚要说话,不料却被萧子升打断,“还问我们,这么大的雨,你们这是上哪里去了?”“爬山啊!”“爬山?”“对啊,刚从山顶下来。”毛泽东似乎意犹未尽。

“大风大雨的,爬山?你们搞什么名堂?”萧子升问道。原来,毛泽东那边前脚离开蔡家,萧氏兄弟和张昆弟后脚也凑钱赶到了蔡家,待安顿好了蔡家断炊的事,却正撞见陶斯咏、向警予来找毛蔡二人去庆祝生日,得知他们二人在爱晚亭,便一齐找上山来。

“大风怎么了?大雨怎么了?古人云:纳于大麓,烈风骤雨弗迷!今天,我和蔡和森算是好好体会了一回!老蔡,你说是不是?”毛泽东回过头问蔡和森。

“没错!风,浴我之体,雨,浴我之身,烈风骤雨,浴我之魂!” 蔡和森一扫平日的沉稳。

“说得好!”向警予情不自禁,放开嗓子大喊一声,“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毛泽东大踏步重新回到雨中,“来呀,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来体会一下,体会这风,体会这雨,享受这大自然的畅快淋漓!”蔡和森也在喊着,“来呀,都来呀!”

向警予一阵面红耳热,第一个扔掉雨伞,大雨一下子浇在她身上,一阵畅快的清凉袭遍全身,她仰起头,迎接着雨水,纵情高呼:“舒服,真的很舒服!你们快来啊,都来试试!”

萧三、张昆弟和蔡畅也深受感染,一个接着一个,扔掉雨伞,抛开一切束缚,冲进雨中大喊大叫。

陶斯咏看着雨中兴奋不已的朋友们,千金大小姐的矜持正慢慢从她身体里远去,她迈出子升为她撑着的雨伞,冲进了雨中。大雨冲刷着她的身体,她仰起头,伸出双手迎接着雨水,似乎要把这20年来一直束缚着她的东西全部冲走,感受到那股从灵魂深处彻底解放出来的自由。她轻轻舔了舔嘴角的雨水,雨水竟然是咸的。不知何时,束缚的泪水、放纵的雨水已经混为一体,已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

“山川在我脚下!大地在我怀中!我就是这原野山川之主,我就是这天地万物之精灵!”毛泽东大喊着,一手抓住斯咏的手,另一手握住了蔡和森,“来呀,一起来呀,跟我一起喊,风——雨——雷——电——”

苍茫的原野上,青年们充满了自由力量的长啸狂呼声,应和着原始、野性的自然之力,刺破夜空,在电光飞闪中,如疾电破空、惊雷掠地!

#

陶府上上下下寻了整整半夜,差点把雨中的长沙城翻了个遍,才从码头附近撑渡船的船夫那里打听到,天擦黑的时候,有两位小姐坐他们的船过了江,说是要去刘家台子,听衣着打扮,应该就是斯咏她们。

陶会长领着家人、仆役,心急如焚地过江寻来,狂风渐弱,雷电渐息,刚过了溁湾镇,却听到一阵吟啸声直撼而来: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

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

来的正是毛泽东等人,他们从岳麓山上一路狂呼长啸,吟诵而来,刚刚下了山,迎面忽然是一片火光通明,写着大大的“陶”字灯笼一排列开,众多仆役恭恭敬敬地齐声叫道:“小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萧子升抬头看见陶会长板着脸,站在众多仆役的最前面。他再回头找到陶斯咏,看到她正悄悄缩回一直被毛泽东拉着的手。

陶会长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住心头的怒火,放缓了语气问:“斯咏,这几位是?”

“我的……几个朋友。”陶斯咏忐忑不安,但有些不甘心,特地跟毛泽东介绍,“这是我爸。”

陶会长打量着这群人,个个身上滴着水,鞋袜衣裙,到处溅着泥点。

“斯咏,今天你生日,你姨父姨母一直在家等着给你过生日呢,先回家吧。”陶会长说。

“今天你生日?”毛泽东有些意外。斯咏点头。“你看你怎么不早说?都没给庆祝一下……”“斯咏。”陶会长打断毛泽东,脸上的微笑快保持不住了,“走吧。”又说道,“谢谢你们几位送斯咏,我们先走一步了。”

陶斯咏跟着父亲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对毛泽东说道:“谢谢你,也谢谢大家,让我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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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咏的背影随着马车渐渐远了,大家怅然若失,兴奋过后疲倦袭来,打算各自散去,萧子升问道:“警予,你去哪里?周南好像现在关了门。”

向警予笑笑说:“我现在无家可归了,你们谁收留我。”众人都呆了一呆,大家一群光棍,如何收留一个女孩子。蔡畅想了想笑着说:“去我家吧,只是太挤。我、我妈还有你三个人一张床。警予姐你习不习惯?”

向警予笑着回答:“我无所谓,只怕太打扰了。” 毛泽东笑笑:“就这样定了,老蔡负责把两位女士送回家,我还是到爱晚亭当亭长去。”

蔡和森、蔡畅陪警予一路回了蔡家,蔡畅一阵风似的蹦进屋来:“妈,我们回来了。”

葛健豪正在看书,一抬头,却见神采飞扬的儿子身边竟然有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落落大方地望着她。

“妈,这位是向警予小姐。”蔡和森倒是没有丝毫扭捏。警予甜甜地叫了声“伯母”,目不转睛地望着葛健豪。只见她虽然穿一件粗布上衣,眼角爬满皱纹,但一双眼如一泓深潭,深邃宁静,而举止之间,自然显出一种优雅沉静,仿佛天然生成的一般,全无半点的矫揉造作。

蔡畅换好了衣服,笑嘻嘻地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递给警予,葛健豪笑了笑,“你的衣服能穿啊?”丢了套衣服给儿子,“把门关上,出去换了。”蔡和森再进屋顿时眼前一亮,松烟灯下,警予穿着一件衣料华美、刺绣精致的老式大红旗式女装,映红了她白净的脸蛋,越发衬得眉目如画,娇艳无比。葛健豪打量着警予,多年不穿的嫁衣倒也找到了个好衣架子,欣赏地笑了:“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啊。”蔡畅拍手叫道:“好漂亮,好漂亮,警予姐穿上妈的衣服,就像个刚出嫁的少奶奶。” 警予眼角瞟到呆子般的蔡和森,终于也羞涩起来,她有些慌乱地拿起了葛健豪放在破木桌上的书——那竟是一本雪莱的诗集!

“伯母,您在看这本书?”警予惊讶地问,葛健豪微微一笑,算是承认,“跑了半晚上,都饿了吧?晚上就吃山芋煮野菜,家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委屈向小姐了。”

“挺好啊,我正好尝尝鲜嘛。”

吃饭时警予悄悄扫了一下四周,狭小的房里,家具杂物并不多,都已破旧,触目所及到处是书。葛健豪一边看书一边吃饭,夹到了一块山芋,顺手放进了蔡畅碗里,又夹起野菜送进嘴里。警予看得呆了,想起刘禹锡那老夫子的话:何陋之有啊?!

吃过了饭,夏日雨后的夜空,清亮透明,清风过处,警予的心如微波浮动。她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在蔡和森身边,听他娓娓道来。

“我妈妈原来不叫葛健豪,叫葛兰英。我外公是曾国藩的一员部将,做过道台,所以我妈也算大户小姐出身。年轻的时候,她和鉴湖女侠秋瑾、同盟会的第一位女会员唐群英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三个人还结拜过姐妹呢。”

警予睁大眼睛望着他,秋瑾、唐群英?蔡和森微微一笑,继续说道:“16岁的时候,我妈嫁给了我爸,成了湘乡大财主蔡家的少奶奶,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就是她出嫁的嫁衣。后来呢,她就生了我们。我小名叫彬彬,老家的人都叫我彬少爷。”

警予疑惑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蔡和森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你是想问现在怎么会这个样子?是吗?简单说起来,因为我妈跟我爸不是一路人。我妈妈爱读书,个性也强,她相信男女应该平等,相信社会一定会进步,相信女人也能成为社会的栋梁,所以我妈跟我爸的关系一直不好。后来,我爸到上海,学会了抽鸦片,还讨了小老婆,我妈就跟他彻底闹翻了。两年前,我爸做主,收了一个财主家500块光洋的聘礼,把我妹妹许给那家同样抽鸦片烟的儿子,我妈妈坚决不同意,就跟我爸离婚了。”

警予简直不敢自己的耳朵:“离婚?”

“不敢相信是吧?在那样的封建家庭里,一个女人,居然主动提出离婚!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我爸当然不答应,就提出条件,除非我妈妈放弃一切家产,一分钱也不带走。他肯定觉得,像我妈这样做了半辈子少奶奶的家庭妇女,一旦离开夫家,绝不可能生存下去,所以就用这样的条件挟胁我妈。”

“但伯母偏偏就答应了。”警予慨然叹道。

蔡和森笑了:“做了半辈子夫妻,我爸还不如你了解我妈,她一点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带着我们兄妹,就这么空着两手,离开了那个家。”

“所以你就从彬少爷,变成了现在的蔡和森?”

“能够跟妈妈在一起,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你知道吗?就靠那双手,妈妈养活了我们兄妹,供我们读书,她自己还半工半读,进了女子教员养成所,成了全长沙年龄最大的学生。就是在进校那天,她改成了现在的名字——葛健豪。”

两个人幽幽地吸了口气,灯光从窗口透出,葛健豪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她正在补衣服,警予觉得她补衣服的影子都透着难以言表的高贵!

警予突然握住了蔡和森的手:“你知道吗?以前,你一直是我的偶像。今天我才知道,为什么你会成为我的偶像。”

“为什么?”

“因为你有这样一个好妈妈。”

#

一夜大雨之后,清晨柔和的阳光照在爱晚亭外垂柳的叶尖上,雨珠晶莹剔透,耀出七彩的光。池塘胀满,燕子直掠而过,歇在亭子的檐上呢喃。

杨昌济一脚踏入爱晚亭,毛泽东兀自睡梦正酣,手脚袒露,被子也被踢到一边。杨昌济在他身边轻轻地站住,俯身下身来看着他,一年多以来,他对这个小伙子越来越欣赏,隐隐觉得在他的身上担负着自己一生中未竟的理想,他不敢说从他身上看到了国家的希望,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希望。他是一块尚未琢磨的宝玉,而自己,是琢玉者。

毛泽东隐隐感觉有个影子挡住了阳光,睁眼一看又惊又喜:“杨老师?”

“要不是子升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在这亭子里当一假期野人啊?” 原来暑假来临,杨昌济嫌城市喧嚣,打算回到老家长沙县板仓乡下,临走时萧子升前去道别,才知道毛泽东在爱晚亭睡在“天地之间”,又好气又好笑,决定把这孩子带到乡下,也让他安心读书。

毛泽东翻身起来,搔头笑了笑,赶紧手忙脚乱收拾东西。

板仓离长沙不远,一上午工夫便到了。一路稻浪如海,随风而起,毛泽东随杨昌济转过一座小桥,远远便见一座大宅子隐于绿树之中,青砖鳞瓦,阳光照过来,屋后丘陵绵延起伏,四处寂静一片。

先走进门来的杨昌济一边回头招呼着还站在门外的毛泽东:“愣着干嘛?进来吧。”一边给妻子向仲熙和儿子杨开智介绍道:“我的学生,毛润之,你们都听我提起过的。润之,这是你师母。”毛泽东扛着行李走进门来,赶紧鞠躬问好。向仲熙看着这个高大而羞怯的年轻人微笑着点点头。

杨昌济随即问道:“对了,开慧呢?”

向仲熙说道:“谁知道又上哪儿疯去了?这丫头,一天到晚也没个消停。”

杨昌济也不以为意,向毛泽东一挥手说:“润之,跟我来。”他径直把毛泽东带到书房,“这个暑假,你就住这儿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别的,就一样有你看不完的书。”毛泽东顿时眼睛都直了——偌大的书房里,重重叠叠,一架一架,一层一层,全是书,毛泽东上前抚着一层层的书本,贪婪地伸过头去,双眼圆睁,恨不能一下子把它们看个仔细。

杨昌济笑说:“生活上需要什么,只管跟你师母说,她会给你准备的。”

“不不不,什么都不要,” 毛泽东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有这些就够了,什么都够了,都够了都够了。”他把行李卷随手往地上一扔,抽出一本书,往行李上一坐,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

杨昌济微笑带上门出来,只听他吩咐向仲熙:“仲熙,从今天起,多做两个人的饭。”

“不是就一个客人吗?” 向仲熙一怔。杨昌济只一笑,说:“照我说的做,没错的。”

毛泽东全不理会,在那里看书。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书上,突然扫过一条辫梢,毛泽东一抬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盯着他。他眯了眯眼,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十四五岁,托着俏生生的圆脸,带着好奇和挑衅。

毛泽东奇怪地问:“你看什么?”“看你呀。”“看我什么?”“看你的眼睛。”“我的眼睛?”

“看看跟一般人的有什么不一样,看看我爸爸为什么会说有个学生眼睛怎么怎么明亮啊,有神啊,坚定啊,藏了好多好多远大理想在里头啊。”开慧夸张的表情把毛泽东逗笑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哦,我知道你是谁了,杨开慧,我的小师妹。”开慧头一偏,也伸手一捏他的鼻子:“我也知道你是谁。毛泽东,我爸爸最喜欢的学生。”

两个人同时说道,大笑起来,好像久别重逢的好朋友。开慧拉着他,“快走吧,我是来叫你吃饭的,你看书的时候爸爸不让我过来呢。”

饭桌上毛泽东的表现让杨家人开了眼界,捧着一只大得吓人的海碗,狼吞虎咽,吃得啧啧有声。开慧惊奇地盯着毛泽东的吃相,他第一碗很快见底,到饭甑边抄起大饭勺,一连几下,他居然又堆了满满一海碗饭,饭桶一下子空了大半。开慧目瞪口呆,向仲熙却看着杨昌济会心一笑。

毛泽东回头这才发现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当下里端着大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向仲熙连忙夹上一大筷子菜,放进了毛泽东的碗里,笑道:“快坐下吃,润之,我呀,就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吃得多,吃得多,身体才好嘛,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别客气啊。”

一连十几天,毛泽东都呆在书房,也不管好歹,书架上的书,摸了一本就读,读罢便放在左手边,一时那里的书越堆越多。这一天他正看得出神,忽然一只纸折的蛤蟆放到了他的头上,回头见开慧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他哈哈一笑,抓下头上的纸蛤蟆:“没有天鹅肉吃,我可不愿意当癞蛤蟆。”

开慧伸手给他,“来,咬一口啊。”

毛泽东笑说:“哦,我把小师妹吃了,老师还不得找我算账?”

开慧哼一声说:“谅你也不敢!”她靠在毛泽东身边坐下:“看什么呢?”伸手把书拿了过来,“《诸葛亮文集》?早就看过了。”

“你才多大,就看《诸葛亮文集》?”

“谁说我小啊?下学期我都上中学了,看这个算什么?”

“好好好,十四岁的大姑娘。那我抽一段考考你。”

开慧急了:“我只说看过,又没说都记得。难道你看一遍就都记得啊?”

“差不多。”

开慧噜着嘴:“吹牛皮,我不信!”随手翻开一页,“《诫子书》,背呀!”

毛泽东张口就来:“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竟与日去,遂成枯落……”

“好了好了,《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

“前面不要背,从中间开始。嗯,‘可计日而待也’,从这里开始。”

“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毛泽东又是一口气背了下来。

开慧不服气,要毛泽东翻出所有看过的书,一心要考倒这位师兄,不厌其烦地提着问题,考到《五灯会元》十八卷时,毛泽东终于错了一句,开慧哈哈大笑,叫道:“我赢了我赢了,你背错了要罚!”

毛泽东也让着她:“好吧好吧,你说怎么罚,杨先生。”

开慧眼珠一转:“这样,罚你明天陪我去抓鱼,不许反悔。”

第二天一大早开慧便来了,扯了毛泽东便走,毛泽东无奈,只得随她出来。两个人背着钓竿,提着鱼篓出了门,沿溪而行,那溪水曲折,直行出数里,在一座山下汇成一个港汊。一湾绿水沿山势环绕,直向东折去,岸边绿草如茵,两个人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放眼一望,小山如黛,稻浪翻滚,远处三两间茅舍点缀。清风徐来,吹着开慧的发梢,她一身乡下姑娘打扮,更衬出她清水芙蓉的脸蛋,煞是可爱。

“怎么样,我们乡下漂亮吧?”开慧卷起裤管,把白嫩嫩的小腿伸进溪水里拨弄着。

“这算什么?一般般。我乡下长大的,我们家那边,比这儿还漂亮!那个山,那个水——你是没看见过,比画上画的都好看!”

“不可能。”

“你还不信?史书上都有记载,当年舜帝南巡,经过我们那里,见山水灵秀,叹为观止,乃为之制韶乐。韶乐你知不知道?就是‘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那个韶乐!那么美的音乐,就是看了我们那里的山水才作出来的,所以,我们那里就叫韶山,你说美不美?”

“是吗?”听他这么一说,开慧都有点悠然神往了。

“小时候,每年这个时候,我就在我们家对面的山坡上放牛,一边呢,就捡柴、捡粪,捡完了,往山坡上这么一躺。”说着就往草地上一躺, “太阳一照,风这么一吹,舒服啊!”

开慧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有空啊,我就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挖笋子,捉泥鳅,爬到树上摘樟树果果,下到水塘里去捞鱼,夏天就游泳,春天就放风筝,反正名堂搞尽。”

“这些我也玩过,不新鲜。”

“新鲜的也有呀,比方我们那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唱山歌,这边山上唱,那边山上的人就和,一问一答,看谁比得谁赢。那些山歌真的有意思,我到现在还记得。”

开慧来了兴趣,支起了身子:“那你唱一个我听听。”

“我唱得太难听了。”

“难听就难听喽,又没有别人,唱一个嘛。”

毛泽东坐起身来:“好,给你唱一个《扯白歌》,就是专门扯谎的歌,比哪个扯谎扯得狠些,怎么不可能就怎么唱。你听啊。”

“生下来我从不唱捏白的歌,风吹石头就滚上哒坡喽。出门就碰哒牛生个蛋,回来又看哒马长个角喽。四两棉花它沉哒水,咯大个石磨子它飘过哒河喽……”

毛泽东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山歌来,不知在念还是在喊。

黄昏的路上,开慧握着一把浅紫色的野菊花,脚步十分的轻快,一路想起毛泽东的山歌,忍俊不禁,很快到了家。两人一进门,毛泽东不禁愣住了:“老蔡,子升,你们怎么跑来了?”

来的正是蔡和森和萧子升,杨昌济神情凝重地放下手里的一份报纸:“他们俩,是来送这份报纸的。”

“谭都督被撤职了?!”一旁倒好了茶的开慧趴了过来,看看报纸的大幅标题,奇怪地问,“谭都督是谁呀?”

子升回答说:“就是我们一师的老校长,湖南都督,谭延闿.”

“那,谁把他撤了?”

“除了袁大总统,谁还能撤一省之都督?”蔡和森回答着开慧的问题,但脸却对着毛泽东,“江苏撤了,浙江撤了,四川撤了,广东撤了,如今,又轮到我们湖南了,看来,不把中国各省的都督都换成只服从他的人,这位袁大总统是不会罢休啊。”

开慧还是不明白地问:“可大总统不是比都督官大吗?都督本来就应该服从他嘛。”

“开慧,这些事,你还不懂。”蔡和森说,“都督也好,大总统也好,服从的,都应该是中华民国的法律,可如今北方各省,都是袁世凯北洋系的人,如果南方的都督也换成了他的人,那中国今后,就没有法律,只剩下他袁大总统了。”

子升接着说:“刺杀宋教仁,解散国民党,把持国会,修改约法,这两年,他袁世凯这个大总统的权力已经扩大都得没边了,他难道还不满足?他到底想怎么样呢?”

“独裁!”一片沉寂中,杨昌济开口了,“他要的,就是独裁!”

毛泽东与蔡和森都微微点了点头。

子升不禁叹了口气:“总统独不独裁,我们也操不上心,我只担心,谭都督在,湖南还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可谭都督这一走,我们湖南,只怕从此要不得安宁了。”

一旁的开慧没有见过这么严肃的场面,一直紧张地听着,听到子升的话,急了:“真的?那,那学校呢?学校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下学期还要上周南去读初中呢。”

子升安慰开慧,也算自我安慰:“学校当然不会有事。教育乃立国之本嘛,不管哪个当权,也不管他独不独裁,总不至于拿教育开玩笑。”

蔡和森分析道:“那可难说。民权他可以不顾,约法他可以乱改,区区教育,在独裁者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要我看,也好!”一直沉默着的毛泽东语出惊人。

“好?”子升没听明白。

“对,好!”毛泽东扬声说道,“上苍欲使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他爱蹦跶,让他蹦跶去,等蹦跶够了,他的日子,应该也就到头了!”

“可他这一蹦跶,中国就得大乱啊!”

“大乱就大乱,治乱更迭,本来就是天理循环,无一乱,不可得一治!三国怎么说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可是……”子升还要说,杨昌济却抬手止住:“世事纷扰,国运多舛,中国是否会乱,乱中能否得治,确实令人担忧。作为你们的老师,今天,我只想提醒你们一句话,不管时局如何发展,不管变乱是否来临,读书求真理,才是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事。非如此,不可为未来之中国积蓄力量。子升、和森、润之,记住我的话,好好用功,为了将来,做好准备吧。”

三人点了点头。“还有我呢?我也算一个吧?”开慧突然插了一句。

师生们都笑了,毛泽东一拍她的脑袋:“要得,你也好好用功,做好准备,到时候,国家有难,就靠你这个花木兰了。”

第十五章  五月七日 民国奇耻 #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国家之广设学校,所为何事?我们青年置身学校,所为何来?正因为一国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国之未来,要由青年来担当!当此国难之际,我青年学子,责有悠归,更肩负着为我国家储备实力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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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5月,长沙的天气渐闷热起来,空中积满厚云,阳光似乎努力想从云层里挣扎出来,渗出淡淡的光,投在洒扫得没有一丝尘土的火车站月台。

月台上每隔不到一米,便肃立着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沿铁轨迤逦向北一字排开。警戒线外挤满了湖南各界的缙绅士商,官员贤达,西装革履,长袍马褂,各色不一,一面大横幅扯开,上书“三湘各界恭迎汤大将军莅临督湘”,阳光折过来,将这一行金字和众人举着的彩旗映得人眼花缭乱。

一声汽笛长鸣,一列火车自北缓缓驶进站来。半晌车门方才开了,从里步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年纪不过30岁,白净的脸上架着一付精致的细金丝眼镜,削长脸儿,眉目清秀,穿一身细绸布长衫,手里习惯地把玩着一串晶莹透亮的玉质念珠。姿态优雅,气质沉静。除了剃得极短、极整齐的日本式板寸头外,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点能和军人联系起来的痕迹。

这个人就是汤芗铭,字铸新。湖北浠水人,新任的湖南布政使,督理湖南军务将军。汤芗铭17岁中举。曾留学法国、英国学习海军知识,精通多国语言和梵文、藏文,乃是学贯中西的佛学大家。

汤芗铭才一下车,军乐声,欢呼声顿时响成一团。汤芗铭不觉微微皱眉,他一向崇尚佛道的清静无为,极为厌弃这种繁文缛节。这时军乐声一停,一个长袍马褂、白须垂胸的老头子捧着本锦缎册子,颤巍巍地迎了上来:“三湘父老、官民代表恭迎汤大将军莅临督湘。”旋即打开册子,摇头晃脑,“伏惟国之盛世兮明公莅矣,民之雀跃兮如遇甘霖……”

汤芗铭看也没看老头一眼,边走边对身后的副官说:“收了。”言语轻柔,轻得只有那副官才听得见。

副官伸手便把老头捧着的册子抢了过来,老头迟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叫道:“哎,哎!”

欢迎的人群呆了一呆,顿时冷了许多,大家都不免紧张起来,伸长了颈看着汤芗铭。他却向人群旁若无人地直走过来,人群只得赶紧让开了一条路。

汤芗铭走不过两步,突然站住了,轻声说道:“省教育司有人来吗?”

后排人群里的纪墨鸿一愣,赶紧挤上前:“卑职省教育司代理司长纪墨鸿,恭迎汤大将军。”

汤芗铭的神情一下子和蔼了起来,居然伸出手,说道:“纪先生好。”

纪墨鸿受宠若惊,忙小心地握住汤芗铭的手:“大帅好。”

汤芗铭淡淡一笑说:“有个地方,想劳烦纪先生陪我走一趟,可否赏个面子啊?”

纪墨鸿慌忙答道:“大帅差遣,墨鸿自当效劳。”

这时一个军官小心地凑过来,说道:“大帅,省府各界已在玉楼东备了薄宴,大家都盼着一睹大帅的虎威……”

汤芗铭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虽平和,却自然透着股说不出的不耐烦,硬生生地把那军官的半截话逼了回去。

但一转头,笑容重又到了他脸上,说道:“纪先生,请吧!”

纪墨鸿低声问:“不知大帅要光临何处?”

汤芗铭淡淡说道:“敝人生平最服左文襄公,就去他当年读书的城南书院吧。噢,现在应该叫做第一师范。千年学院,仰慕久矣!”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出了火车站向一师而来。其时虽然南北大战,但湖南得到谭延闿周旋,未经大的兵火,长沙城里倒也繁华。不过沿街各省逃难而来的难民也是极多,汤芗铭到来之前,城中军警已经是倾尽全力驱赶,却也驱之不尽。

汤芗铭坐在马车上,手里摩弄念珠,长沙街景在他身后一一退去,但他心思全不在这里。

1905年汤芗铭在巴黎结识孙中山,并经孙中山介绍加入兴中会,事后汤芗铭知道孙中山曾是三点会帮会首领,汤芗铭认为三点会是黑社会组织,因而反悔道:“革命我们自己革,岂有拥戴三点会、 哥老会首领之理。”于是汤芗铭到孙中山居住的巴黎东郊横圣纳旅馆取走入会盟书,向清廷驻巴黎公使孙宝崎自首,自此为革命党人所不齿。后来虽然有起义援汉的功劳,孙中山又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但汤芗铭心中始终存有芥蒂。

而袁世凯因他曾助孙中山,也对他心存疑忌,虽发布命令任命他为湖南将军兼民政长,执掌湖南军政大权;但并不放心,先是派亲信沈金鉴至湘掣肘其权;继之任命爱将曹锟为长江上游警备司令,命其率第三师进驻岳州严密监视汤芗铭举动。

汤芗铭不是谭延闿,深知南北对峙,湖南地处要冲,北方军队南下首攻湖南,南方军队北上,也是一样。谭延闿所谓的湘人治湘,在南北之间中立无异于痴人说梦。他汤芗铭现在两边都不讨好,唯有乘着这第一次成为一方诸侯的机会,明里向袁世凯纳诚效忠,暗里在湖南扩充军队,到时候有大军在手,他就谁也不惧。

但要讨好袁世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火车上他反复权衡。

1914年以来,“袁世凯要做皇帝”的传说越来越多。1915年初,日本向中国政府提出企图把中国的领土、政治、军事及财政等都置于其控制之下的“二十一条”。消息一经传开,反日舆论沸腾。1915年2月2日中日两国开始正式谈判,日本以支持袁世凯称帝引诱于前,以武力威胁于后,企图迫使袁世凯政府全盘接受“二十一条”,但迫于舆论,一直拖到了现在。最近传来消息,据说日本打算以最后通牒的形式来逼迫袁世凯接受条件。

汤芗铭揣摩袁世凯的意思,欧美列强虽然反对“二十一条”,但现在身陷欧战泥潭,也只能说说而已。中国无力独自对抗日本,只能极力维护和日本的关系。只是国内舆论喧嚣,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压制舆论,舆论都掌握在读书人手里。因此汤芗铭下车伊始,便是直奔长沙两大千年学院之一的城南书院。

孔昭绶等人早已得到消息,当下里带着众位老师出迎到学校的大门,却见汤芗铭已抢先抱拳招呼:“晚生汤芗铭冒昧叨扰,列位先生,有礼了。”

“汤大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孔昭绶赶紧还礼。

纪墨鸿赶紧介绍说:“这位就是一师的孔昭绶校长。”

汤芗铭含笑又一抱拳说:“久仰久仰。”

孔昭绶笑说:“岂敢岂敢,大帅客气了。”

汤芗铭闻言说道:“孔校长,芗铭能否提个小小的要求?”

孔昭绶说道:“请大帅指教。”

汤芗铭沉声说道:“城南旧院,千年学府,本为先贤授业之道场,湖湘文华之滥觞,芗铭心向往之,已非一日。今日有幸瞻仰,可谓诚惶诚恐,又岂敢在先贤旧地,妄自尊大?所谓大帅、将军之类俗名,还是能免则免了吧,免得折了区区薄福。”

孔昭绶呆了一呆,“这个?”

汤芗铭微笑说:“就叫芗铭即可。”

孔昭绶倒不好再客气了,说道:“铸新先生如此自谦,昭绶感佩不已。”

汤芗铭目光微向孔昭绶身后移动,问道:“这几位是?”

孔昭绶一让杨昌济:“这位是板仓杨昌济先生。”

汤芗铭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板仓先生?久仰大名了。”

杨昌济笑一笑说:“哪里。昌济不过山野一书生,怎比得铸新先生海内学者,天下闻名?”

纪墨鸿提醒着,“孔校长,此地可不是讲话之所,是不是先请大帅进去坐啊?”

孔昭绶点点头一笑说:“对对对,倒是昭绶失礼了。就请铸新先生先到校长室喝杯茶吧。”

汤芗铭略一沉吟,说道“校长室就不必了,不如教务室吧,芗铭就喜欢那种传道授业、教书育人的氛围。”

孔昭绶微微一怔,说道“那……也好。铸新先生,请……”

汤芗铭含笑说道:“列位先生请……”

一行人进了大门,说话间来到了教务室。纪墨鸿说道:“早听说大帅学钟繇、张芝,得二王之精粹,可否为这千年书院赐一墨宝,也为后人添一佳话。”

汤芗铭笑说:“岂敢岂敢,列位都是方家,芗铭哪里敢班门弄斧。”

孔昭绶说道:“铸新先生客气了,先生学贯中西,名闻天下,若能得先生大笔一挥,我一师蓬荜生辉。”一时便叫人拿纸笔,汤芗铭也不推迟,当即写下“桃李成荫”四个字。

“好字,有悬针垂露之异,又有临危据槁之形。可谓得钟王三昧。”袁吉六带头鼓起了掌,围成一圈的老师们掌声一片。

汤芗铭放下了笔,“僭越了。其实,芗铭此生,一直在做一个梦,梦想像列位先生一样,做一个教书人,教得桃李满天下,可惜提笔的手,却偏偏拿了枪,可谓有辱斯文。”

纪墨鸿忙道:“大帅太自谦了,论儒学,您是癸卯科年纪最轻的举人;论西学,您是留学法兰西、英吉利的高材生;论军事,您是中华民国海军的创建者。古今中外,文武之道,一以贯之,谁不佩服您的博学?”

汤芗铭微摇了摇头,却转向了杨昌济:“板仓先生才真是学问通达之士。”

杨昌济说道:“昌济好读书而已,岂敢称通达?”

汤芗铭却长叹了一声:“芗铭毕生之夙愿,便是能如先生一般,潜心学问,只可惜俗务缠身,到底是放不下,惭愧惭愧。”

大家都笑了起来,汤芗铭谦恭有礼,又兼才气过人,一时众人都渐渐与他亲近起来。

只听汤芗铭说道:“孔校长,贵院学生的文章,芗铭可否有幸拜读?”

孔昭绶说道:“先生说哪里话,还请先生指教。”一时便请袁吉六将毛、蔡等人的作文拿来。汤芗铭接过,第一眼便是毛泽东的,却见上面写着毛润之,微微一诧,笑说:“这里也有一位润之么?”

杨昌济笑说:“这位学生心慕当年的胡润芝胡文忠公,便改表字为毛润之,让先生见笑了。”

汤芗铭微微一笑说:“夫子云:”十五而志于学,古今有成就者,莫不少年便有大志‘。“他说到这里,指一指杨昌济,又指一指自己说道:”你我当年,恐怕也立过这样的志向吧。“

他细看文章,点头笑说: “嗯,好文章,文理通达,深得韩文之三昧,气势更是不凡,当得润之这两个字。”抬起头向袁吉六说道:“袁老先生,能教学生写出这样的文章,果然名师高徒啊。”

袁吉六大松了一口气,忙道:“总算能入方家之眼。”

汤芗铭放下了文章,问道:“这个毛润之应该是一师学生中的翘楚了吧!”

袁吉六点头说:“以作文而论,倒是名列前茅。”

汤芗铭微一沉吟,说道:“哎!孔校长,芗铭能否借贵校学生的作文成绩单一睹啊?”

孔昭绶忙答道:“那有什么不行?”

接过作文成绩单,汤芗铭看了一眼,却转手交给了纪墨鸿。他站起身:“列位先生,今日芗铭不告而来,已是冒昧打搅,先贤之地既已瞻仰,就不多耽误各位的教务了。”

大家也都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汤芗铭却微笑说道:“差点忘了孔校长,芗铭此来,还有一件公事,想请您过将军府一叙。”

孔昭绶不觉一愕,“我?”

汤芗铭点头说:“对,非您不可。趁着车马就便,不妨与芗铭同行如何?”

孔昭绶还来不及回过神来,汤芗铭已携了他的手,向外走去。众人方才行到一师门前,汤芗铭正待告辞,这时远处忽然一声枪响,随即传来一片喧闹,把众人都惊了一跳。护卫的军警顿时都忙乱起来,汤芗铭眉头微微一皱,副官只看了一眼他的眼色,立即会意,匆匆跑去。

但笑容马上又重新回到汤芗铭脸上,拱手道:“叨扰列位的清静,芗铭就此告辞了。”一时众人纷纷回礼,看着汤芗铭携孔昭绶向一辆豪华马车行去。

只见汤芗铭抢上一步,掀起了马车的帘子,说道:“孔校长,请!”

孔昭绶怔了一怔,汤芗铭如此客气,倒叫他不好推辞,正要登车,这时那名副官引着一名军官匆匆跑来:“大帅。”

汤芗铭扭过头来,那军官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驻湘车震旅长沙城防营营副参见大帅!”

汤芗铭只瞟了他一眼,便把头扭了回去,淡淡地说:“闹什么呢?”

军官答道:“报告大帅,有一群要饭的饥民哄抢米铺的米,标下奉命率城防营前来弹压,闹事的22人已全部抓获。如何处置,请大帅示下。”

未加思索,汤芗铭把玩着手串的食指在空中轻轻一划——这个动作他做得是那么习惯成自然。副官却早会过意来,转头对军官说道:“全部就地处决。”

正要登车的孔昭绶全身猛地一震,连旁边的纪墨鸿都不禁嘴角一抽。

那军官显然也吓了一跳,脸色发白说道:“处……处决?都是些女人孩子,二十多个呢……”

汤芗铭的头扭了过来,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一种极不耐烦的神色,目光森冷,直逼得那军官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是!”转身跑步离去。

孔昭绶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汤芗铭的胳膊,“大帅,罪不至死吧?”

微笑着,汤芗铭轻轻将手按在了孔昭绶的手上:“孔校长,您执掌一师,不免有校规校纪,芗铭治理湖南,自然也有芗铭的规矩嘛。”

“可是……”孔昭绶还想说什么。

汤芗铭轻松笑一笑,说:“换作是一师,要是有谁敢乱了规矩,不一样要杀一儆百吗?说话间轻轻拿开了孔昭绶的手,扶着马车帘子,客气地说:”孔校长,请啊。“

映着阳光,他的笑容和蔼,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望着这张笑脸,孔昭绶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枪声骤起!

孔昭绶紧紧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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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将军府,汤芗铭便向孔昭绶合盘托出了这次请他前来的目的。

“中日亲善征文?”端着茶碗的孔昭绶不由呆住了。一旁的纪墨鸿默然不语,他是在去一师的路上便早已知道这件事了。

“说得完整点,应该是‘论袁大总统英明之中日亲善政策’。”汤芗铭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摩弄念珠,微笑说道。

孔昭绶沉吟一时,放下了茶碗,缓缓说道:“中日关系,事关国策,一师不过一中等师范学校,学生素日所习,也不过是怎样做个教书匠,妄论国是,只怕不大合适吧?”

汤芗铭依然慢条斯理:“孔校长何必过谦?贵校以湖湘学派之滥觞,上承城南遗风,这坐论国是,本来就是湖湘学人经世致用的传统嘛。刚才拜访贵校时,芗铭拜读的那篇学生作文,不就纵论家国,写得勃勃而有生气吗?”

纪墨鸿笑说:“孔校长,大帅如此青睐,将这次全省征文活动交由一师发起,这是大帅对一师的信任,大言之,也是袁大总统对一师的信任,您就不必推脱了。”

孔昭绶忍不住脱口道:“可日本对中国,狼子野心,早已是昭然……”他猛然碰上了汤芗铭笑吟吟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森森寒意硬生生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掩饰着阵阵恐惧,他伸手端茶碗,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在微微颤抖。

许久,汤芗铭才收回目光:“看来孔校长还是深明大义,愿意配合我大总统英明决策的。征文的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做法,纪先生,你向孔校长介绍一下吧。”

“是。”站起身来,纪墨鸿对孔昭绶说,“湖南将军汤大帅令,一、本次征文,以‘论袁大总统英明之中日亲善政策’为题;二、征文以一师为发起策源,首先在一师校内开展,除号召全校学生踊跃参加外,凡作文成绩名列前30名者,必须参加;三、征文结果,须送将军府审阅;四、征文结束后,以一师为范例,将征文比赛推广至省内各校,照例实行;五、凡征文优胜者,省教育司将颁以重奖。征文第一名除奖励外,省府还将特别简拔,实授科长以上职务,以示我民主政府求才若渴之心。”

茶水突然溅在了孔昭绶的长衫上,他这才发现手里的茶碗不知不觉间端斜了,赶紧放下茶碗,擦着长衫上的水。一方雪白的手帕递到了他的面前,原来竟是汤芗铭起身给他递来了手帕:“征文之事,就由纪先生协助孔校长,即日实施,好吗?”

孔昭绶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了。他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那张“中日亲善征文”告示就摊在桌子上。

纪墨鸿推开了房门,孔昭绶仍旧一动不动,仿佛充耳未闻。他拿起那张告示一看,顿时急了:“孔校长,您怎么还没用印啊?我可都等半天了。您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啊?”

孔昭绶依然不动。

纪墨鸿叫道:“孔校长,昭绶兄。”凑到了孔昭绶眼前,口气也缓和了:“您心里想什么,墨鸿不是不知道。可咱们这些书生,管不了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只能干什么,读书人,千古都是如此,生的就是这个命——谁叫咱们的手只会拿笔呢?”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站直身子:“汤大帅的雷厉风行,您也是亲眼目睹了的,墨鸿还要赶回去交差,昭绶兄,就不要为难小弟了吧?”

仿佛自己的手有千斤重,孔昭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抽屉。校长的印信就躺在抽屉里。

纪墨鸿半晌看他没有动手的样子,索性自己动手,手伸进抽屉,抓住了那方印。

鲜红的校长大印盖上了告示。孔昭绶还是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纪墨鸿叹息一声,摇一摇头,出了校长室,轻轻掩上门。

走廊里,刘俊卿看到纪墨鸿急匆匆走来,怯生生地招呼了一声:“纪督学。”然后侧过身子,正要给纪墨鸿让路,却听见了纪墨鸿的声音:“俊卿。”

刘俊卿不禁受宠若惊:“老师。”纪墨鸿把那份告示递了过来:“帮我个忙,把这个贴到公示栏上去。”

“征文第一名将由省府特别简拔,实授科长以上职务……”

刘俊卿正把告示往公示栏上贴,盯着上面征文奖励的条款,眼睛都直了:“老师,这是真的?”

“大帅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纪墨鸿拍了拍刘俊卿的肩膀,“俊卿,上次的事,你实在是让我太失望,太痛心了。可你毕竟还叫过我一声老师,我也不希望你这么个人才真的这么荒废了。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希望你可不要再错过了。”

“老师,您放心,我不会错过的,我这就去写,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

激动中,刘俊卿全身都在颤抖,他又把公告仔细读了几遍,这才向寝室走来,一路寻思,这样的机会,大家都在那里抢,自己恐怕要竭尽全力,当下里拿定主意,请几天假,一心一意写好文章。

这时学生们都已陆续上前来看告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杨昌济走了过来,抬头看去,“中日亲善?”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细读,越读脸色越沉了下来,当即直奔校长室,连门也不敲,猛地推开,一步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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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发出最后通牒大总统袁世凯承认二十一条》。毛泽东拿着刚到的《大公报》,头版显著的大标题不觉令他发呆,一时怔在了校门口。

此时心中的愤怒反使他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了,但到底怎么做?他第一个想到了杨昌济。

“润芝,哪里都找你不到,原来你在这里?”迎面蔡和森和张昆弟满脸焦急,叫道。

“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 蔡和森说道,直将毛泽东拉到那公告栏前。

毛泽东一看之下,也不由目瞪口呆,问道:“老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才贴的,现在杨老师已经去找孔校长了,我不相信孔校长会干这样的事,到处找你,我们一齐去问个清楚。怎么样?” 蔡和森说道。

毛泽东不说话,将手里的报纸递给他说:“你看吧。”

蔡和森接过,张昆弟也凑了过来,一见标题顿时双目圆睁,脸上一阵抽搐,一拳击在报纸上,喝道:“欺人太甚。”把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跳。

蔡和森细细将报纸看完,才问道:“润之,杨老师知道这件事么?”

毛泽东沉吟说:“应该不知道,这是最新的报纸,刚到的。”他说到这里,一扯蔡张二人说:“走,我们去校长室。”

三人匆匆向校长室赶来,只见房门大开,方维夏、黎锦熙、袁吉六……一个个老师都站在门前,大家的神情同样凝重,大家的表情同样难以置信。

“全校征文?居然要我们的学生,要我们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为日本的狼子野心唱赞歌!这样的启事,竟贴进了一师的校园,我一师的传统何在?我一师的光荣何在?这座千年学府之浩然正气何在?” 杨昌济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回廊之间直震荡开来。

三个人从窗子里看进去,只见孔昭绶一动不动背向众人,仿佛一尊泥雕一般。杨昌济激动得在那里走来走去。

“耻辱啊,这件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事先知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敢面对大家?你不是这种人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在怕什么?” 杨昌济敲着桌子说。

孔昭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杨昌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孔昭绶的身子扳了过来,大叫道:“昭绶!”

猛然,他愣住了。所有的老师也都愣住了。

——两行泪水,正静静地滑出孔昭绶的眼眶,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你知道吗?他的手指这么一勾,就杀了二十二个人,因为他们没饭吃,他们抢了点米,他就这么一勾,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条命,就这么一勾……”孔昭绶喃喃地说着,整个人都笼罩在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怖之中。忽然他猛地一拳重重砸在自己头上,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是个胆小鬼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杨昌济扳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毛泽东沉默一时,握着报纸,直闯进门去。

“润之?”杨昌济不觉一怔。孔昭绶闻言也抬起头来。

“校长,这是刚收到的报纸。” 毛泽东递过报纸。

“原来这样!” 孔昭绶接过报纸看时,汤芗铭的种种企图刹那间都明白了。孔昭绶沉默片刻,将报纸递给了杨昌济,忽然一跃而起,冲出了校长室,直奔公告栏,这时栏前仍围满了学生。孔昭绶排开人群一把将告示撕了下来。面对满是惊愕的师生们,孔昭绶目光如炬,向追上来的方维夏说道:“维夏,马上起草一份征文启事——标题是:《就五·七国耻征文告全校师生书》!”

方维夏闻言大声应道:“是。”在场的师生都轰然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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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天,一师的师生都在忙乱之中,所有的文学老师连夜阅评,学生们自发的组织起来协助装订,整理,大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把所有的耻辱和愤怒放在心里,用更多的行动去洗雪。到第二天上午,方维夏便将一本蓝色封皮、装帧简洁的《明耻篇》拿到了孔昭绶的办公室:“校长,国耻征文印出来了,这是样书。”

孔昭绶接过来仔细翻看,点头说:“不错。”他沉吟一时,问道:“润之在哪里。”

“他们在礼堂为明天的全校师生五·七明耻大会准备会场。我去叫他来。” 方维夏说道。

孔昭绶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去找他,顺便看看会场。你去忙你的吧。”说话间站了起来,方维夏点点头,却眼看着孔昭绶,半晌站着不动。孔昭绶怔了一怔,说道:“维夏,你还有事?”

方维夏摇一摇头,迟疑一时才缓缓说道:“校长,你没事吧。” 孔昭绶又是一愣,但瞬间他明白了方维夏的意思,微微一笑说:“维夏,谢谢你,我没事。” 方维夏沉吟一时,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了房门。

孔昭绶看着他的背影,由不得心头一热,从昨天到现在,他从每个老师和学生的眼里都看到了一种关心,虽然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只是埋头做事,然而他可以明白的感受到,大家都在替他担心。他拿起那本《明耻篇》来,心中忽然感到一丝欣慰,随即关上门向礼堂而来。

礼堂外露天摆放的桌子前,蔡和森正在写着大字。地上摊着长长的横幅,毛泽东、张昆弟等人正将他写好的大字拼贴在横幅上。孔昭绶站在蔡和森身后,也不说话,只看他写字。

“校长。”毛泽东几个人抬起了头。孔昭绶笑笑说:“写得不错啊。”一时向毛泽东说:“润之,你那里先放一放,来给这本《明耻篇》题个引言吧。”说话间把书递了过来。

毛泽东愣了一下:“我来题?”

“对,你来题。” 孔昭绶拿起架在砚台旁的毛笔,递到了毛泽东面前: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就不会有这次国耻征文,所以,应该由你题。”盯着孔昭绶为他翻开的书的空白扉页,毛泽东沉吟了一会儿,接过了毛笔。大家都围了上来。

毛泽东奋笔疾书,一挥而就,《明耻篇》的扉页上留下刚劲有力的十六个字。孔昭绶读出了声:“‘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写得好,写得好!”

就在这时,只见刘俊卿慢慢挨了过来,叫道:“校长。”

孔昭绶回过头来:“是你,什么事啊?”刘俊卿小心捧着手里的文章,恭恭敬敬递了上来:“我的征文写好了。”

“征文?不是早就截止了吗,你怎么才送来?” 孔昭绶呆了一呆。“截止了?哎,不是有一个星期吗?” 刘俊卿急忙叫道。

孔昭绶沉默一时,忽然好像想起什么,问道:“你写的什么征文?”“中日亲善征文啊。” 刘俊卿不觉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

一刹那间,大家好像发现一只怪物,把刘俊卿看得莫名其妙。孔昭绶一把接过了刘俊卿的文章,打开看了一眼——文章的标题是《袁大总统中日亲善政策英明赋》。

孔昭绶读了出来:“‘东邻有师,巍巍其皇。一衣带水,亲善之邦。’”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衣带水,亲善之邦!”他蓦然住口,两眼如刀一般盯着刘俊卿,握紧拳头,一种尖锐的痛楚从心底里直透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刘俊卿呆呆地看着孔昭绶,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眼神,他只觉有无数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这时他看见孔昭绶缓缓地将他那篇文章一撕两半,不觉大惊,叫道:“校长,你……”

孔昭绶冷冷地一点一点,将那篇文章撕得粉碎。纸屑洒落在地上。他拍打着双手,仿佛是要拍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看也没看刘俊卿一眼,转身离去。

刘俊卿仍旧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毛泽东等人都不理他,自顾布置会场。张昆第却不耐烦了,叫道:“让一让。”从背后一推,将他推了个趔趄,他这才回过神来看清了地上那幅已经拼贴完工的横幅上,却是“第一师范师生五·七明耻大会”几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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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一师大礼堂的主席台上高悬出“第一师范五·七师生明耻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是飞扬的行草,“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台下全校数百师生聚集一堂,一片肃穆,过道间黎锦熙等人正在发放《明耻篇》,一本本书无声地由前至后传递着。

当孔昭绶出现礼堂门口,刘俊卿死死地咬着嘴唇,坐在最后一排,木然接过那本《明耻篇》。这时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他有些怨恨地看着孔昭绶一步步走上了讲台。

掌声骤然一停,全场一时鸦雀无声。孔昭绶环顾着台下,眼光从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等一位位老师身上,又从毛泽东、蔡和森、萧三等全场白衣胜雪的学子们身上掠过,他甚至看到了刘俊卿,仿佛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个词,大家一定都听过支那。这是日本人称呼我们中国人时用的词,在日本人嘴里,中国就是支那,我们这些在座的中国人就是支那人。那么支那是什么意思呢?过去我也并不清楚,只知道那是隋朝起从天竺语‘摩诃至那’中派生的一个对中国的称呼,本意并无褒贬。直到五年前,五年前,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日本学校给我准备的学籍表上,填的就是‘支那人’孔昭绶。每次碰到日本人,他们也都会说:”哦,支那人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脸上的那种表情,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种看到了怪物,看到了异类,看到了某种不洁净的东西,看到了一头猪,混进了人的场合时才会有的蔑视和鄙夷!

“于是我去查了一回字典,我不相信日本人的字典,我查的是荷兰人出的——1901年版《荷兰大百科通用辞典》,查到了:支那,中国的贬义称呼,常用于日本语,亦特指愚蠢的、精神有问题的中国人。这就是支那的解释!”

“今日之日本,朝野上下,万众一心,视我中华为其囊中之物,大有灭我而朝食之想,已远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条’的强加于我,即是欲将我中华亡国灭种的野心赤裸裸的表现!而袁世凯政府呢?曲意承欢,卑躬屈膝,卖国求荣,直欲将我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倭寇!此等卖国行径,如我国人仍浑浑噩噩,任其为之,则中华之亡,迫在眉睫矣!”孔昭绶痛心疾首,振臂而呼。

“夷狄虎视,国之将亡,多少国人痛心疾首,多少国人惶惶不安?是,大难要临头了,中国要亡了,该死的日本人是多么可恨啊,老天爷怎么不开开眼劈死这帮贪婪的强盗?这些抱怨,这些呼号,我们都听过无数回,我们也讲过无数回。”端起杯子,孔昭绶似乎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子,但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又把茶杯重重一放。“可是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我们恨日本怎么样?恨得牙痒又怎么样?恨,救不了中国!

“以日本之蕞尔小邦,40年来,励精图治,发愤图强,长足进步,已凛然与欧美之列强比肩,为什么?隋唐以降,一千多年,他日本代代臣服于我中华,衣我之衣冠,书我之文字,师我中华而亦步亦趋,而今,却凌我大国之上,肆意而为,视我中华如任其宰割之鱼肉,又是为什么?

“因为日本人有优点,有许许多多我中国所没有的,也许过去有过,但今天却被丢弃了的优点!我在日本的时候,留学生们人人对日本人的歧视如针芒在背,可是呢,抱怨完了,却总有一些人,但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逃学、旷课,他们干什么去了?打麻将!逛妓院!还要美其名曰,逛妓院是在日本女人身上雪我国耻,打麻将是在桌上修我中华永远不倒的长城!大家想一想,这还是在敌人的国土上,这还是当着敌人的面!他日本人又怎么会不歧视我们?怎么会不来灭亡这样一个庸碌昏聩的民族?

“所以,我们都恨日本,可我却要在这里告诫大家,不要光记得恨!把我们的恨,且埋在心里,要恨而敬之,敬而学之,学而赶之,赶而胜之!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比他日本人做得更好,更出色!这,才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责任!”

慷慨激昂的演说深深地震撼着全场的师生,不知何时,刘俊卿的座位悄悄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