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感国家之多难 誓九死以不移 #
感国家之多难,誓九死以不移,
虽刀锯鼎镬又有何辞?
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鼓大勇,戡大乱,雪大耻,
令我中华生存于竞争剧烈之中,
大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
一 #
刘俊卿悄悄离开礼堂,埋头疾步朝校外跑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吓了一跳,东张西望之后看清是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爸。”
刘三爹本是提了开水瓶去礼堂倒茶的,却见儿子独自一人跑出来,很是奇怪:“不是开大会吗?你这是上哪去?”
“我……有点急事……”
“你能有什么急事啊?”
“说了有急事,你就别管了。”刘俊卿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爸……”看着父亲那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心头一热,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他只是笑了笑:“爸,等着我,等我回来,也许你就不用给人倒开水了。”
“那我倒什么?”刘三爹显然没听明白。
“什么也不倒,以后,我要让别人给你倒。”
扔下一头雾水的父亲,刘俊卿匆匆出了校门,一口气跑到省教育司纪墨鸿的办公室,边喘气边把“中日友善”变“明耻大会”的经过说了一遍。“学生按照老师要求,熬了一个通宵写的征文,被孔校长当着老师同学们的面撕得粉碎。”刘俊卿委屈地说。
接过刘俊卿递来的《明耻篇》,纪墨鸿翻开封面,“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的引言赫然在目。“这还了得!这不是公然煽动学生造反吗?”纪墨鸿腾地站了起来,“走,马上跟我去将军府。”
两人匆匆来到将军府,纪墨鸿吩咐刘俊卿等在外面,自己请陈副官赶紧通报,匆匆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刘俊卿本只想到纪墨鸿那里告个状就走人,万万没想到竟会被带到将军府来,看纪墨鸿的紧张模样,自己这一状真是告到了点子上,这一刻便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犹如踩着两团棉花,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将军府内那颗桂花树。这时还只是初夏时节,他却仿佛闻到了一阵阵的桂花香,心中想:古人所云“蟾宫折桂”,大抵就是这个情形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得一阵阵杂乱而紧张的脚步声,众多士兵涌了出来,刺刀闪亮,排列成行,刘俊卿哪见过这等阵仗,心中正发虚,却不料被人从后面拎住了衣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陈副官,脸上全无表情:“走,跟我去认人!”
“认人,认什么人?”刘俊卿愣住了。
“抓的是你们学校的校长,你不认人,谁认人?”陈副官眼睛一瞪,刘俊卿这才明白这帮士兵竟是要去捉孔昭绶的,顿时傻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跟来的纪墨鸿,“可是……可是我……老师……”
纪墨鸿似乎也有些歉然,躲开了他的目光:“俊卿,做人就要善始善终嘛。”刘俊卿急了:“不是啊,老师,我就是来报个信,这种事我怎么好去呀?”纪墨鸿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当着熟人,大庭广众的,脸上抹不开也是有的。可你不去,这些当兵的谁认识他孔昭绶啊?再说,大帅可有话,只要你肯尽心效力,绝不会亏待你,教育司一科科长的位子,可还空着呢。”
“老师,我……我真的不行……”刘俊卿还在苦苦哀求,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陈副官一挥手,两名士兵上来,一人一边,挟了刘俊卿就跑。纪墨鸿站在将军府门口,看着挣扎着的刘俊卿被士兵们带走,却是一言未发。
二 #
这一刻,一师礼堂里,“明耻大会”仍在进行,孔昭绶还在慷慨陈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国家之广设学校,所为何事?我们青年置身学校,所为何来?正因为一国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国之未来,要由青年来担当!当此国难之际,我青年学子,责有悠归,更肩负着为我国家储备实力的重任……”
忽然,砰的一声,礼堂门被撞开了,刘三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把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原来,刘俊卿走后,刘三爹进到礼堂帮着老师们一一泡上热茶,又站着听了一会儿演讲,大道理他说不出来,就觉得孔昭绶说得有理,说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他听了一半,想着儿子还在外面,开水瓶也空了,就出去换开水,顺便再把儿子喊进来。出了礼堂,却左找右找不见儿子身影,正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之际,只见大批军队直朝一师而来,连忙锁了校门,跑来报信。
“不好了,不好了,当兵的……全是当兵的……好多当兵的……”刘三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口传来一声枪响,随即是校门被砸开的声音,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听得所有人心中一紧,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第一师范的师生人等,给我听清楚了,湖南将军汤大帅有令:文匪孔昭绶,目无国法,包藏祸心,蛊惑学生,对抗政府,着令立即逮捕。凡包庇孔犯昭绶,窝藏卷带者,与孔同罪。煽动闹事,阻碍搜捕者,格杀勿论!”
门外的士兵们喊话声传来,礼堂里的学生们顿时一片大乱。
“都不要乱,同学们,不要乱,听我把话讲完。”一片惊悚中,讲台上的孔昭绶却笑了,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提前了一点点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抓人吗?昭绶今日走上这个讲台,外面的情况,早就已在我意料之中。死算什么?感国家之多难,誓九死以不移,虽刀锯鼎镬又有何辞?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他戴上礼帽,正正衣襟:“同学们,我亲爱的同学们,昭绶今日虽去,一师未来犹存,但望我去后,诸位同学能不忘我今日所言,鼓大勇,戡大乱,雪大耻,令我中华生存于竞争剧烈之中,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则昭绶此去,如沐春风矣。”
说罢,迈步便下了讲台。
“校长!”前排的萧三再也忍不住了,双膝蓦然重重跪倒在地!一排排同学,一双双膝盖随着孔昭绶的经过,顿时跪倒了一片!一双双眼里,饱含着泪水,一双双手,伸向了即将生离死别的校长……
满场黑压压的学生中,只剩了毛泽东、蔡和森还站着没动,两个人互相看着,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孔昭绶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微笑着,坚定地排开一双双伸向他的手,向大门走去。杨昌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昭绶!”
“昌济兄,你我之约,望君铭记。”孔昭绶挡开杨昌济的手,就要来拉大门。猛地,站在门边的刘三爹一把靠住大门,堵住了孔昭绶的去路,冲毛泽东等人大喊:“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保护校长走?快啊!”
毛泽东这才反应过来,一挥手,几个人上来一把抱住孔昭绶。孔昭绶挣扎着,“放开我,快放开我……”然而学生们人多势众,不容分说,架起他便往另一边的门跑去。
孔昭绶这边刚被架走,枪托砸门的声音砰然大起!学生们赶紧冲上前,与刘三爹一起堵着大门。门外的士兵们蜂拥而上,枪托砸、肩膀撞,到底当兵的凶悍,轰然一声,礼堂的一边大门被撞断了门轴,倒了下来。数十把闪亮的刺刀一拥而入,逼得学生们纷纷后退。
“带他认人!”副官和被士兵押着的刘俊卿走了上来。副官一挥手,士兵放开刘俊卿,顺手向前一推,刘俊卿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这一跤摔得很重,但刘俊卿也顾不得了,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只希望这里的人认不出他来。
“刘俊卿?”不知是谁首先喊出了这个名字,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几乎是刹那之间,大家都明白了,目光一下子转成了无比的鄙夷。角落里,刘三爹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士兵过来,揪着刘俊卿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快认人!”
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刘俊卿躲闪着他们的眼光,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易永畦——这位平日里最温顺和善的同学身上,“永畦,我……”他满怀希望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他希望永畦能够明白他,原谅他今天所做的一切。
易永畦猛地抬起头,抡起巴掌,狠狠扇在刘俊卿的脸上!
一个士兵走过来,抡起枪托照着易永畦当胸狠狠砸去,易永畦一头摔翻在地,一口鲜血猛喷了出来!“永畦!”周世钊等好几名同学涌了上来,扶住了昏迷的他。
“还有谁不老实?谁!”陈副官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同学们挥舞了一圈之后,停在刘俊卿的脑门上,“认人,你认不认!”
脸上火辣辣的刘俊卿被冷冰冰的枪口指着,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回头,后面全是黑洞洞的杀人的枪口。他也不敢向前,前面是张昆弟、周世钊他们仇恨的目光。如果他们手里也有枪,他们枪口第一个对准的,肯定也是他刘俊卿。站在人群中间,他重重咬着嘴唇,鲜血从唇角流下来。
猛然,他疯一样地冲进人群,“我认,我认,我现在就认!”他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同学,“孔昭绶,你给我出来!出来,孔昭绶!”
他嘶吼着,寻找着,疯子般寻遍了整个礼堂,却不见孔昭绶。
“走,走,再找!再找!我带你们找!”他领着士兵们冲了出去,这一刻,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已经不属于这所学校,他只想毁了这眼前的一切!
此情此景,连刘俊卿的亲生父亲——刘三爹也看不下去了,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挪着离开了礼堂。路其实很平,他却摔了一跤,随即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嘴唇哆嗦着,上下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终于,从齿缝里挤一句“兔崽子!”,禁不住泪如雨下。
毛泽东、蔡和森一左一右夹着孔昭绶,一时之间也不知哪里安全,只好先带着老师们到宿舍再说。
“昭绶兄,你怎么就不听劝呢?”杨昌济急得满头大汗,“白白牺牲一条性命,有必要吗?”徐特立、方维夏等人也纷纷劝道:“是啊,校长,赶紧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孔昭绶早已抱了必死决心,只是微笑着说:“你们不用劝了,我不会走的。昌济兄、特立兄,你们都走吧。毛泽东、蔡和森,你们赶快把外面的同学都带走,千万别让他们出事。”
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您不走,谁也不会走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屋里的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只有孔昭绶反而更加平静了。蔡和森向杨昌济等点了一下头,打开门走了出去,迎头却愣住了……眼前,张昆弟、罗学瓒、萧三……几十个同学抄着棍棒、板凳、砖头等东西,正涌向门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无畏。
蔡和森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张昆弟扬着手里的木棒说:“和森兄,我们决定了,大家把校长围在中间,一起往外冲,拼出这条命,也要把校长送出去!”“对,冲出去……”众人纷纷点头。张昆弟一挥手,“说干就干!不怕死的,跟我来!”
“都给我站住!”身后,传来了毛泽东的一声大吼,大家不由得都愣住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疯了?凭这几根木棍,就想跟刺刀、跟子弹、跟一支军队去拼命吗?”“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吧?”张昆弟说。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用血肉之躯,用这么多人命去冒这种险!这是无谓的牺牲,是匹夫之勇!”毛泽东一把抢下了张昆弟手中的棍子:“都把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好几个同学被他震住了,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更多的人迟疑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昆弟说:“不行,我不能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要命有一条!我不怕!”说完,就要往外冲,“昆弟……”蔡和森连忙一把拉住。
“同学们!” 听到动静的孔昭绶与其他老师出现在门口,孔昭绶命令同学们,“把东西都放下来,放下!都放下!”
一片静默中, 乒乓一阵,同学们手中的棍棒、砖头、板凳……通通落在了地上。忽然,一只手缓缓地,却是坚定地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棒。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是蔡和森!
孔昭绶急了:“蔡和森,你这是干什么?”蔡和森看着孔昭绶,一脸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昆弟他们刚才要干什么,我现在就去干什么。”
方维夏急了,站出来想要阻止,杨昌济却轻轻拉了他一把,他太了解蔡和森了,知道这个学生绝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尤其在这种危急时刻。
蔡和森环顾着同学们:“怎么了?大家刚才不都还勇气十足吗?怎么现在都不敢了?”他又捡起一根球杆,递向毛泽东,“润之,拿着!”连毛泽东也被他搞糊涂了,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孔昭绶上前,一把将那根球杆抢了过来:“蔡和森,你就别添乱了!你这不是去白白牺牲吗?”蔡和森说:“连校长都可以白白牺牲,我这个学生为什么不可以?连校长都不要命了,我这个学生还要什么命?”毛泽东这才醒悟过来,立刻率先抄起了板凳,其他学生也纷纷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东西。杨昌济严厉地说:“昭绶,你还要以你的固执,去换取他们的生命吗?”
所有人都在等着、期待着,终于,孔昭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我走。”
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萧三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孔校长,快走,刘俊卿带人搜到宿舍来了。”跟在后面的李维汉接着说:“学校的前后门都被堵了,四面全是兵,一条出去的路都没有了!”
“一个口子都没有了?”徐特立连忙问。“到处都是兵,围得跟铁桶一样,谁都不准出去啊。”罗学瓒说,“最可恨是那个刘俊卿,每个人他都要过目,比那些当兵的搜得还卖力!”
孔昭绶心如死灰:“一师教出了这样的败类,也是天亡我了。”
“校长。”身后突然传来了刘三爹的声音。孔昭绶一扭头,不知何时,刘三爹已来到人群外,提着一只油迹斑斑的竹匾,捧着一个蓝布包袱。他解开蓝布包袱,里面是一套皱巴巴、油腻腻的旧衣服,散发出难闻的臭味,那是他炸臭豆腐时经常穿的:“靠大椿桥那边的小侧门,只有几个当兵的守着,校长,您换上这身衣服,就说是来给学校食堂送臭豆腐的。学校里除了老师就是学生,没有这种打扮的人,他们肯定会相信。”
“这行吗?”孔昭绶将信将疑。“换吧,校长,一定行,我打包票,一定行的。”刘三爹把旧衣服捧到了孔昭绶眼前,微笑着说:“换吧,校长。”
一旁的杨昌济想了想:“不管怎么说,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不过,还得烦请徐副议长大驾。”“这话怎么说?”徐特立忙问。
杨昌济低声说了几句,大家连连点头,孔昭绶也终于解开长衫扣子,开始换衣服。徐特立与杨昌济也赶紧动手,拿的拿衣服,取的取帽子帮他。换下的长衫被刘三爹随手接过,搭在自己臂弯里,忙乱中,谁也没留意。
不一会儿,杨昌济、徐特立迈着方步,直朝大椿桥的小侧门而来。刘三爹说的没错,相比学生宿舍的喧闹混乱,这里显得安静很多。
“站住!”两名持枪的士兵喝住了迎面走来的杨昌济和徐特立。杨昌济脸色一变,“你们干什么?知道这位是谁吗?省议会的徐副议长!连议长的驾都敢挡,好大的胆子!”一名军官上前来,嘴里骂骂咧咧,“少他妈啰嗦,老子是汤大帅的兵,不认得什么一长二长,都给我站住!”徐特立头一扬,端着架子就往外走,那名军官拔出手枪,迎头顶住了他:“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这里正僵持不下,身穿破衣、头戴毡帽的孔昭绶低着头从旁边走来,就要从他们身边出门,那名军官却眼尖,枪一抬:“哎——哪去哪去?”“我回家。”“回家?你干什么的?”“我,卖臭豆腐的,刚到学校食堂送完货。”“站这儿等着!”“长官,家里锅上还炸着豆腐呢,您行个方便吧。”“少啰嗦,人犯没抓到以前,谁都不准出这个门!”
正在这时,身后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杨昌济一扭头——看到刘俊卿一马当先,带着一帮兵正向这边走来。刹那间,三个人的心猛地悬了起来。杨昌济与徐特立赶紧拦在了孔昭绶前面,眼睁睁看着刘俊卿一步步逼了上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突然,哗啦一阵,一堆泥土从坡上滚了下来,正散在刘俊卿的脚边。他猛一扭头,坡上,一个穿长衫的背影一闪而过。
刘俊卿的眼睛顿时亮了:“就是他,他在那儿!”陈副官也看见了,手一挥:“给我追!”士兵们与刘俊卿一窝蜂追了上去。那名负责看门的军官拔出手枪,一巴掌抽在一个士兵头上:“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追!”他带着看门的两个兵也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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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间,叫嚣呼喊声渐渐远去……门前的兵全空了。杨昌济与徐特立长长松了一口气,杨昌济催着:“昭绶兄,快走啊!”孔昭绶却是焦急地向士兵们追去的方向张望着:“我说,不会是谁被他们认错了吧?”徐特立说:“他们要抓的是你,肯定是看花了眼。”孔昭绶还是不放心:“可万一抓错了人……”
杨昌济安慰他:“带头的是刘俊卿,真弄错了,他也能认得,不会连累别人的。昭绶,快走啊!”两个人拉着孔昭绶,硬把他推出了门。孔昭绶似乎还有些担心,但当此时刻,确也无力去核实,只得匆匆离去。
刘俊卿一马当先,带着士兵们蜂拥追逐,穿长衫的背影跃山坡,过树丛,奔台阶……身后,枪声和士兵的叫喊响成了一片。
背影冲过一条窄巷,骤然发现自己已拐进了死路——面前是横挡着的高墙。身后,跑过的刘俊卿一眼看到了僵立的背影,他大喊着,“他在这儿,他在这儿。”众多士兵哗啦将巷子口封了个水泄不通。
“跑?”盯着无路可逃的背影,陈副官冷森森地笑了,“你往哪儿跑?再跑一步试试?”正在这时,犹豫了一下,本来僵立不动的背影突然纵身向墙头爬去。“妈的,活腻味了!”背影充耳不闻,半个身子已经骑上了墙头。陈副官抬起手枪,正对着后背开了一枪,“给我下来,听到没有?”
一声枪响,背影全身一震,一头从墙上跌落下来。鲜血从他的后背、前胸同时涌了出来。
“你跑啊,你跑啊!”刘俊卿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俯卧在地上人,“你不是要开除我吗?你不是撕我的文章吗?你不是不给我活路吗?你也有今天?”一把将地上的人翻转过来,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蓦然,刘俊卿呆住了:“爸?!”
副官等人都是一愣,也纷纷围了上来。“爸,怎么会是你?爸,你撑住,你撑住啊……”刘俊卿拼命要把刘三爹抱起来,然而,刘三爹却死死按住了他的手。一口唾沫,和着鲜血,狠狠啐在他的脸上:“畜牲!”
刘俊卿愣住了。
陈副官的眼睛凶狠狠地眯了起来,抬起了手枪:“妈的,敢骗我!”
刘俊卿大惊失色,拼命来挡:“不,不不!不要,他是我爸,他是我爸……”
副官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枪直顶在刘三爹头上。砰,枪响了!鲜血猛地溅了刘俊卿一脸,溅得他呆如雕塑……
三 #
刘三爹的头七,雨下了整整一天。王子鹏一大早就来到秀秀家,帮着布置灵堂,安置灵位。秀秀倚在床上,从送完葬回来那天起,她整个人都垮了。子鹏端来一杯水送到嘴边:“阿秀……”秀秀呆呆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应该怎么劝她,子鹏黯然放下了杯子。
房门突然开了,风夹着雨点,一下子洒进门来,全身上下滴着水的刘俊卿出现在门前。他站在门口,似乎想走进房,但望着父亲的灵位,看看妹妹的样子,却又有些鼓不起勇气,抬起的脚又缩了回去,“阿秀,我……我有话跟你说……”
秀秀的目光移到了另一边,她宁可看墙壁也不愿看这个哥哥一眼,更不想跟他说话。
刘俊卿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阿秀……你听我说,我会去找事做,以后有了薪水,你也不用上王家当丫环了……”“滚。”秀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回答刘俊卿。
“阿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在恨自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阿秀,你不用叫我哥,也不用理我,你就是别再去当丫环了,好不好?我求求你……”“滚!”秀秀还是只有这一个字。
“我……”刘俊卿一阵冲动,抬脚迈进门来,看了一眼秀秀,但秀秀还是背对着他。他又把那只迈进了门的脚重新缩到了门槛外,对着子鹏递来了求援的目光:“子鹏兄,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帮我劝劝阿秀吧,我求你,劝劝她吧。”
“你走吧,阿秀不想见到你,我也不想见到你。”子鹏的回答出乎意料。刘俊卿不敢相信,“子鹏兄……”
猛然间,从来是那么柔弱,从来不对人说一句重话的子鹏腾地站了起来,指着门外,一声怒吼:“你滚!”刘俊卿吓得倒退一步。
王子鹏长到二十几岁,第一次冲人发这么大的火,发过之后,他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轻轻叹了口气,避开了刘俊卿的目光,重新坐回到秀秀身边。
屋外,雨越下越大,秀秀仍然一动不动,刘俊卿一步,又是一步,退出房门,轻轻把门关上。他不知道,他走之后,秀秀猛然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死死抱住子鹏的手臂,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子鹏搂住她,抚摸着她的头,眼泪同样淌过了面颊。
刘俊卿跌跌撞撞走在雨中,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拜祭父亲。秀秀不肯原谅他,不让他给父亲上香,他要找到父亲的坟墓,要去父亲的坟前磕头上香。
“义士刘三根之墓”——七个血红的大字映入眼帘,全身透湿的刘俊卿呆若木鸡,一双膝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坟前泥水里,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全身。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淋过他的脸——他的脸上,早已分不清雨水与泪水。
坟头新垒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得滑落了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刘俊卿伸手拦挡着滑落的泥土,要将泥重新敷上坟堆,但雨实在太大,泥浆四面滑落,他挡得这里挡不得那里,越来越手忙脚乱,到后来,他已是近乎疯狂地在与泥浆搏斗,整个人都变成一个泥人!“爸,爸……”他猛地全身扑在了坟堆上!压抑中爆发出的哭喊,是如此撕心裂肺,那是儿子痛彻心底的忏悔!
一把雨伞悄无声息地遮住了他头上的雨。刘俊卿回过头,一贞打着雨伞,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贞?”愣了一阵,刘俊卿突然吼了出来:“你还来干什么?你走,你走开!”手足并用,他连滚带爬地退缩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这种狗屎都不如的东西,你还来干什么?你走,你走啊……”仿佛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狂乱的喊叫变成了无力的呻吟,他一把抱住了头:“你走啊……”
一贞默默地走上前,将遍身泥水的刘俊卿搂进了怀里。“一贞。”刘俊卿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了一贞,哭得仿佛一个婴儿,“一贞,一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汤芗茗要我干侦缉队长,要我干那咬人的活,他恨不得我见人就咬一口,要咬得又准又狠,咬中那人的痛处。他要我拿枪,要我用拿笔的手拿枪杀人啊!”
“俊卿,要不,咱们去找找纪老师,让他帮着求求情。”“纪老师?纪墨鸿?哈!一贞,你知道纪墨鸿是什么人吗?他让我去一师抓孔校长,让我欺师卖友,让我背黑锅!”大风大雨中,刘俊卿的嘶吼声仿佛受伤的野兽。
“没关系,俊卿,没关系的,你不想做那个侦缉队长,咱们就不做。我们不拿枪,不杀人,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我们回去读书。”赵一贞流着泪说。
“回去?”刘俊卿冷笑,“回去?回去哪里?第一师范?他们恨不得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又怎么会让我回去。退一万步讲,即使一师还要我!一贞,你怎么办?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老六那个流氓!”
赵一贞慢慢松开刘俊卿,脸白如纸,“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七天来,我看着老六一趟一趟地往你家跑,看着他把扎红带彩的三牲六礼一趟一趟往你家抬,看着你爹收下老六的婚书,看着他跟老六赔笑脸,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啊!”
“别说了!俊卿,别说了!”赵一贞再也听不下去,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她捂着脸,泪水从指间不断涌出来,“俊卿,求求你,别说了。”
刘俊卿把她的双手从她脸上拿开,十指交叉,两个人四只手交叉在一起,这时的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一贞,你放心,我不会让老六得逞的。”
四 #
汤芗茗来到湖南之后,任命张树勋为警察长,以严刑峻法治理湖南,大开杀戒,仅这两个月被杀的就不下千余人。三堂会的娼嫽、烟馆、赌场也被封的封,关的关,生计越发艰难起来,不得不重操旧业,做起码头走私鸦片的活计。
马疤子这趟货走得提心吊胆,满满30箱鸦片,几乎是三堂会的半副身家,这天夜里,货刚到长沙码头,没等他和押货的老六松口气,只听得“闪开!都他妈闪开……”一阵气势汹汹的吼声,荷枪实弹的侦缉队特务们一拥而上,拦住了一大帮正在卸货的三堂会打手。
守在一旁的马疤子腾地站了起来,老六赶紧上前:“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没什么。”特务们一让,刘俊卿出现在面前,他一把推开了拦路的老六,举起一张纸向马疤子一晃,“奉上峰令,检查鸦片走私而已。”向特务们一挥手,“给我搜。”
老六等人还想拦挡,马疤子却抬手制止住手下。
特务们乒乒乓乓动起手来。
很快,一个个特务跑了回来:“队长,没有。”
马疤子笑了:“怎么样啊,刘队长?我马疤子可一向奉公守法,就靠这老实本分的名声混饭吃,今天这事,不能搜过就算吧?”
打量着满地打开的货箱,刘俊卿一言不发,走上前来。翻翻箱子里的货,不过是些稻草裹鸡蛋,果然并无可疑之处。他的目光落在了用来当扁担抬货箱的一根根竹杠子上——那些杠子根根又粗又大。刘俊卿突然笑了:“马爷做生意,可真是小心啊,一箱鸡蛋才多重?也要用那么粗的竹杠子挑,太浪费喽。我看,这一根竹杠,劈开了至少能做四根扁担,要不,我帮帮马爷?”
他抬腿就要踩脚边的竹杠。
“刘队长、刘队长,有话好商量。”马疤子的脚抢先撂在了竹杠子上,“刘队长,给个面子,有话慢慢说。”
两人进了码头附近一家茶馆的包间里,把手下都留在了门外。
“这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脑筋就是转得快。不瞒刘队长,我马疤子吃这碗饭有年头了,能看出我这套把戏的,你算头一个。”马疤子满脸堆着笑,凑到了刘俊卿面前,说,“愿意的话,到我三堂会,有饭一起吃?”
刘俊卿“哼”了一声,心里想:“敲竹杠”这样的手段,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了,你还敢在老子面前玩?
“这侦缉队能挣几个钱?只要你进我三堂会,这二把交椅马上就是你的,凭你这脑袋瓜子,包咱们兄弟有发不完的财。”马疤子还想劝,看看刘俊卿一脸不屑,也便收了声,“刘队长还是看我们这行不上啊。那好吧,我也不勉强,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欢迎你。我要的,就是你这种聪明人!”说完把手一拍,老六掀开帘子进来了,将一口小箱子摆到了刘俊卿面前。马疤子揭开箱子盖,露出了满满一箱子光洋,光洋的上面摆着那份婚书。
刘俊卿拿起那张婚书便起了身:“别的就不必了,我只要这个。”
五 #
因反袁而导致的第一师范孔昭绶事件,震惊了民国之初的全国教育界。因遭到袁世凯的全国通缉,孔昭绶被迫逃往上海,第二次赴日本留学。
孔昭绶潜出长沙的那天,毛泽东也正在问自己老师和同学:“教育真的能救国吗?校长曾经告诉我,教育能救国,我也曾经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受教育的青年,才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可今天我才知道,搞教育的,连自己都救不了,那教育又怎么救别人,怎么救这么大的国家呢?”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润之,因为我也苦恼。”蔡和森沉吟了好一阵,又说,“但我还是相信,人会进步,社会会进步,国家也会进步。而进步,是离不开教育的。”
“我也相信过,社会一定会进步,我也相信过,人,一定会越变越好,可为什么我们的身边并不是这样?有的人,有的事,真的能靠教育,真的能靠空洞的理想就改变过来吗?”
“靠读书,也许是不能救国,靠教育,也许也不能改变一切。”杨昌济道:“但只有读书,我们才能悟出道理。只有读书,你今天的问题,才有可能在明天找到答案。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破解你心中的疑团呢?”
江水浑浊,无语北去。一团疑云也在毛泽东的心头渐渐升起,越来越大。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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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新任校长 #
大幅 “第一师范增补校规条例”
一张接一张,贴满了整个一师公示栏。
章下有则,则下有款,款下有条,条再分一二三,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洋洋乎大观,
最后落着校长张干的签名和大印。
一 #
周末,天空中阴沉沉一片,大雨倾盆,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师校园里,毛泽东光着膀子,在双杠间上下翻飞,雨水从他的头发、身体四处淋下,他全然不顾,任由大雨冲刷身体。萧三、罗学瓒匆匆从外面赶回来,直接找到毛泽东。
萧三迫不及待地说,“润之哥,教育司给咱们一师派了个叫张干的新校长,听说是纪墨鸿推荐的。”罗学瓒也说,“你想想,纪墨鸿推荐的角色,能有什么好人?”“好人坏人要来了才知道,现在担心?太早了点吧?”毛泽东不经意笑笑,继续他的双杠动作。
“那今晚读书会的活动还搞不搞?”看到毛泽东的笑容,萧三稍稍放心了些。毛泽东停下来,“搞!怎么不搞?”
“可是——”萧三正想说点什么,一转眼,看着黎锦熙伞也没打扬着手匆匆跑过来,溅得长衫上又是泥又是水。“黎老师,您这是干什么,也来学润之雨中修身?”黎锦熙为人向来不拘小节,萧三这些学生最喜欢跟他开玩笑。
黎锦熙一把拉住毛泽东,“那个……那个,张校长很关心你,要你以后下雨天不要出门,以免淋出病来。”
“张校长?”毛泽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黎老师是说新来的校长,他来了?看来他还管得蛮宽的,刚来就管到我头上来了。”“润之,张校长这也是关心你。”黎锦熙说。
毛泽东见黎锦熙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遂从双杠上跳下来,抬头看了看对面楼上校长室紧闭的窗户,笑着说,“这张校长刚来,怎么也得尊重尊重,黎老师就不必为难了,大不了以后找个张校长看不见的地方修身。”
当晚的读书会上,杨开慧听说此事,笑得直不起腰,用拳头捶着毛泽东结实的脊背,“毛大哥会被雨淋病?这校长长没长眼睛啊?”斯咏拉住开慧的手说:“人家也是关心润之的身体,应该也是出于好意。”
毛泽东:“大概吧?就是管得也太宽了一点。哎呀,不管他,我们搞我们的。”他站起身来,将手里一本《青年杂志》创刊号往桌上一放:“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我们讨论一个新的内容。《青年杂志》发刊词——陈独秀先生的《敬告青年》!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陈独秀先生的这番话,真正讲到点子上,中国的问题在哪里?就是不重科学,就是不讲……”
“这是在干什么?”突然推开的门打断了毛泽东的慷慨激昂。一位身穿紧巴巴的日式文员制服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脸色苍白而瘦削,戴着一副略略有些老式的金丝眼镜。
毛泽东放下了手里的杂志问,“你是谁?”“本校校长——张干!”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只有毛泽东还坐着。蔡和森解释说:“张校长,是这样,我们正在搞读书会的讨论活动……”
张干打断他,“男男女女,半夜三更,讨论?——谁发起的?”毛泽东这才站起身:“我发起的。”听他喉咙还蛮粗,张干瞟了他一眼:“你哪个班的,叫什么?”“本科第八班,毛泽东。”
张干打量着毛泽东,显然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马上解散!”“为什么?”毛泽东不服气。
“学校是读书的地方,不是给你搞什么讨论的地方!”张干看了一眼斯咏、警予这几个女生:“你们几位是哪里的?”警予头一扭,没理他,还是斯咏主动回答:“周南女中。”“第一师范是男校,外校女生深夜滞留,多有不便。”张干向门口一指,“几位,请自重吧。”警予脸都气白了,开慧也是一脸忿忿,斯咏赶紧拉了她俩一把,几位女生都气呼呼地向外走去。
张干又冲其他人呵斥:“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回寝室!”众人无奈,纷纷散去。毛泽东气得把杂志往桌上一拍,一屁股坐下了。张干一眼瞥见,“毛泽东,你怎么还不走?”
“我住这个寝室,走什么走?”毛泽东收拾起桌上的杂志和笔记本,气呼呼地起身往外走。“你不是住这个寝室吗?怎么又出去?”“不让讨论,我去阅览室看书可以了吧?”“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阅览室早就关门了,你还去什么去?”“我有钥匙。”“学校阅览室,你一个学生哪来的钥匙?”“我看书看得晚,以前孔校长照顾我,特批的。”张干手一伸:“把钥匙交出来。”
毛泽东愣住了:“这是孔校长给我的。”
“我是张校长,不是孔校长!熄灯就寝,这是学校的校规,你不知道吗?交出来!”
毛泽东万分不情愿地把钥匙放在了张干手上。张干顺手又把他手里那本《青年杂志》拿在手里:“这种跟课业无关的杂书,以后不要再看了!没收!”
张干离开之后,毛泽东愣了半晌,一拳砸在墙上,满肚子火不知从何发起。
二 #
第二天一大早,大幅“第一师范增补校规条例”一张接一张,贴满了整个一师公示栏。章下有则,则下有款,款下有条,条再分一二三,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洋洋乎大观,最后落着校长张干的签名和大印。众多学生围在公示栏前,眼前如此纷繁庞杂的条例规章把大家都给看呆了。
“学生不得经营一切非关学术之事业,不得入一切非关学术之党社及教育会。润之兄,这是不是在说我们的读书会啊?”周世钊扶着眼镜读着校规。
“不得散布谣言,发布传单,或匿名揭帖,鼓动同学,希图扰乱……虽盛暑严寒,必着制服,不得用妖冶华丽之时装,不得裸体、赤足……润之兄,这分明是在针对你嘛,你那天打赤膊雨中修身,他不是还让黎老师管你来着。”萧三也说道。
“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毛泽东懒得再看后面的内容,扔下一句话,排开人群就走。
张昆弟继续读着条例,“不得干预外事,扰乱社会之秩序,不得有意破坏校内一切规则。不得停课罢学,不得私自开会演说,什么嘛,这分明在说孔校长反日反二十一条反得不对,不行,我得找他理论去!”张昆弟越读越觉得恼火,蛮劲上来,撸起袖子就要跑去校长室辩个究竟,周世钊、萧三等人也跟在后面跃跃欲试。
“昆弟,不要冲动!”蔡和森一见情形不对,一把拉住张昆弟,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这样吧,我们先去问问黎老师,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众人来到黎锦熙的办公室,发现方维夏、陈章甫等几位老师居然都在,脸上还一副苦相。
周士钊眼尖,一眼看到方维夏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第一师范教职工工作条例》。他随手拿起,正要翻开看。方维夏要阻止,黎锦熙却拦住他,“让学生们看看也好。”
周士钊翻开手册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
本条例计总则14条,下分各项职务细则14类,计校长11条,学监58条,庶务21条,会计11条,教员13条,事务员6条,文牍5条,管图书员5条,管仪器员6条,校医7条,实习主任8条,校园主任7条,工场主任6条,膳食主任5条。具体条例如下:校长,一,主持全校事务,聘请各职教员;二,督率全校职教员忠实尽职;三,规定本校一切规程,并执行政府官厅所颁布之法令;四,酌定学生入学、退学、升级、留级、毕业、休业及赏罚各事项;五,视察全校管教状况,审查教本,并核定学生操行、学业、身体各成绩……
张昆弟摸了摸脑袋,惊呼:“天啊,方老师,你们的规矩定得比我们还多。”
方维夏对同学们说,“这个条例我们也是刚刚拿到,这样吧,你们回去上课,这些事,让我们老师出面跟张校长好好谈谈。”
劝走学生之后,黎锦熙、方维夏来到校长办公室,外面雨下得正大,黎锦熙把还在滴水的雨伞随手放在了墙角,水流在地板上。张干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拿起那把伞,小心移到门外,黎锦熙不禁有些尴尬,打量着这间熟悉而陌生的校长办公室。
孔昭绶性格豪爽,喜欢结交朋友,畅谈交心。老师也好学生也罢,甚至一师的勤杂工人,他都能打成一片。他在的时候,校长办公室常常是人来人往,笔墨、书籍、报纸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略显零乱倒也不失方便。相比之下,张干则内敛严肃得多,公事之外少有谈笑的时候。即便是公事,也常常是三言两语命令了事。他来了之后,这间办公室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笔墨纸砚,书籍报纸都分门别类,各就各位。办公桌上,孔昭绶钟爱的那方刻着“知耻”二字的镇纸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那一方,上面刻着个“诚”字。
方维夏一见这个情形,临时改变主意,条例的事还是不要开门见山的好,他正在考虑怎样委婉措辞之时,只听见张干说,“黎老师,方老师,你们来得真好,我这里有个通知,麻烦你马上下发全校。”
黎锦熙接过通知一看,顿时愣住了,“月考?还每门都考?”
黎锦熙激动起来,正要说话,一旁的方维夏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出了校长办公室之后,方维夏说,“张校长刚来,不了解一师的情况,以月考的形式摸摸学生的底,履行一校之长的职责,这没什么不对吧。”
方维夏一席话点醒了黎锦熙,“月考算什么,考就考,别的不敢说,一师的这些学生,我对他们有信心。等考试成绩一出来,我们再把校规条例的事摆一摆,张校长也是搞教育的,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什么,月考?”学生宿舍里,听到消息的毛泽东瞪大了眼睛。
罗学瓒等人都是一脸的不满,说:“刚宣布的,这个月开始,每月一次,门门功课都要考!”
周世钊说:“这个张校长,期中期末还不够,是不是想把我们考死?”
易礼容说:“难怪听说他是纪墨鸿推荐的,现在我才明白了,还是因为孔校长得罪了那个汤屠夫,他故意派这个张干来整我们一师的。”
易永畦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张校长可能是想抓好学习……”张昆弟打断他,“只有你老实!抓学习?他张干来了才几天,你看看出了多少花样?加校规加校纪,取消读书会,增加晚自习,连润之兄出去搞锻炼他都不准。现在又是什么月考,不是整人是什么?”
毛泽东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啊,不能让他把我们当软柿子。”
罗学瓒眼前一亮:“润之,你有什么主意,我们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办吧?”张昆弟、周世钊等人都安静下来,竖着耳朵听毛泽东的主意。
谁知毛泽东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办我不知道,反正他考他的,我就不理他那一套,他能怎么样?”说完,他拿起饭碗,“走,吃饭去。”
张昆弟、罗学瓒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很显然,他们从毛泽东这句话中受了启发,两个人脸上挂着会心的微笑,勾着肩膀出了宿舍。
月考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按照张干的吩咐,按分数排出名次贴在了公示栏,前十名写在红榜上,后十名写在白榜上,中间的名次写在绿榜上。与往常不同的是,同学们这一次关注的重点不是红榜,反而是白榜,在那里指指点点,高声大笑。
一个同学说,“我原以为我够厉害的了,原来还有比我更猛的,唉,居然让你上了白榜。”
另一个同学一拍大腿,“早知道我就干脆交白卷。”
人群里,也在看榜的黎锦熙和方维夏两个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悄悄出来,低着头闷声朝办公室走去。果然,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张干嘶哑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次月考,全校三分之二的学生不及格!这……这些题目并不难呀,怎么会考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一师的教学质量?这样下去,一师还能出几个合格的毕业生?不行,全校补课!马上补!方主任,黎老师,你们通知下去,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增加两节晚自习,星期天全天补课,还有,取消课间操,把做操的时间,并进上午第二节课。”
方维夏和黎锦熙都愣住了:方维夏说,“校长,这样怕不妥吧?”张干说,“有什么不妥?学生成绩都成这样了,还不补怎么得了?”黎锦熙急了,“可补课也没有这样补法的。学生也是人,连课间操都不做了,哪有这样压着学的?”
张干说,“读书就是要有压力!不压哪来的成绩?”黎锦熙反问,“可张校长压来压去,压出成绩了吗?”张干指着黎锦熙说,“你是说——倒是我害学生成绩变差了?”方维夏拉了黎锦熙一把,黎锦熙却把他的手一甩:“反正孔校长手上,一师的学生,从来没有这么差的成绩!”
“你……”张干腾地站了起来,颤着声音说,“黎锦熙,我是第一师范的校长,第一师范的教学怎么进行,我说了算!”黎锦熙也站了起来:“那我也可以告诉张校长,这样的教学方式,我绝不赞成!”
黎锦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中犹如有一团火在烧,拿起笔,辞职信一挥而就。但完成之后,他又坐了下来,看着辞职信发呆。方维夏从后面追过来,推开门,看到黎锦熙手里的辞职信,脸色都变了,一把抓起,揉成一团,“锦熙,你……”
正在这时,蔡和森、毛泽东、张昆弟、罗学瓒等几个同学也闻讯起来了,他们站在办公室门口,一个个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看着地面,不敢进来。
黎锦熙笑笑,对同学们说,“都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封信,递给方维夏。方维夏打开一看,都是来自北京大学文学院的邀请信,最早的一封日期是半年前。方维夏抬起头,“锦熙,这……这是好事,你不是一直提倡言文一致,国语统一吗,这可是实现理想的大好机会,你怎么不早说?”
黎锦熙笑着说,“我现在不正在说吗?”他转过头,对毛泽东说,“润之啊,老实说,这一次的事件,是不是你的主意?”毛泽东莫名其妙,“我的什么主意?”
蔡和森忍不住质问,“润之,敢做就要敢当,这次月考的事,我听说是你发动同学,让大家通通不要考好成绩,给校长一个下马威,是不是?”
毛泽东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矛头怎么一下子都朝着他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要冤枉我了啊,月考我是反对,但我也没有发动同学顶着干啊。”
罗学瓒一见势头不对,忙上前解释:“黎老师,方老师,这件事真的不怪润之,他只是对月考有意见,说了几句,我们觉得他说得在理,所以,就悄悄联络同学顶着干了。”
黎锦熙连连叹气,“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对月考有意见,你可以提嘛。哦,串联同学,故意考差,这就是你们的办法?为了目的,为了结果,也不能不讲方法,不讲手段吧?用这样的手段,只会适得其反,你们知不知道?”他又转向毛泽东:“你也是,他们这么干,你不可能事先不知道,大家平时都听你的,你要是劝阻一句,还会发生这种事吗?”
毛泽东不服气,挺着脖子说,“张校长定的那些校规,是不合理嘛,我凭什么要劝阻啊?再说,顶他一下天也不会塌下来!”
黎锦熙深深透了一口气,这才心平气和地对毛泽东说,“润之,不管怎样,我也要批评你几句。这次的事,张校长抓学习的方式可能是急了一点,但他终究还是为了你们的成绩,纵容大家串联同学,跟校长对着干,这算怎么一回事。你们对新出来的校规不满,本来我跟方老师商量,等你们月考成绩出来,跟校长坐下来好好谈,现在被你们这么一闹,唉……这样吧,杨老师出去讲学,也快要回来了。对学校的一些做法,你们就算有什么意见,也得等他回来,请他出面来解决。在此以前,不管张校长有什么要求,大家还是要服从,要记住自己是第一师范的学生,都记住了吗?”
同学们依依不舍,一直把黎锦熙送出校门很远,眼见快要上晚自习了,这才返回学校。此时天色已暗,深秋的晚风颇有些刺骨的意思,吹到身上带着寒意。他们经过公示栏时,猛然发现那里又换了新花样,刚挂上的“距期末考试35天”的鲜红大幅警示即使在夜色中也赫然在目。罗学瓒几个对着警示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满。张昆弟四处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走上前去,打算搞点破坏。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公示栏,另一只手比他动作更快,挡在了前面。张昆弟定睛一看,原来是毛泽东。
“润之哥?”张昆弟不解。“黎老师刚才说的话,你就忘记了?”毛泽东说。张昆弟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得沉重起来,不再说什么,把手收回来,跟着大家进了教室。
教室里,手里抱着厚厚一堆资料的易永畦看见他们几个进来,连忙说,“你们来了,资料我都帮你们领了。”
“什么资料?永畦,你病才好一点,这些事让我们来做就行了。”毛泽东连忙接过资料,拿在手里翻开一看,是厚厚一大本油印的《补充习题集》,再看课桌上,已经堆起了好几门课不同的补充习题、辅导资料等……毛泽东越看越心烦,“叭”地一声合上,正要发火,一旁的蔡和森推了推他,原来张昆弟他们几个,比他还冲动,一个一个正在用力把习题集砸在桌上,只差把它们撕成粉碎了,他赶紧大喊一声,“昆弟,你们几个做什么?!”
“我撕了这些破玩意。”张昆弟话一出口,看到毛泽东、蔡和森等人一脸的不赞同,遂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门,“好了,好了,我做就是了。”
张昆弟乖乖坐下之后,同学们也一个一个坐回位置,开始忙着那一本本习题集。做题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毛泽东忍不住想打哈欠,他本来还要忍,但见好几个同学也都疲倦得在打哈欠,也就不客气地伸起懒腰,大大打了个哈欠。
另一张课桌上,易永畦咳嗽着,眼睛里全是血丝,好不容易做完了手中的一科功课,又伸手拿起一本作业来。就在这时,一阵咳嗽突然涌上,咳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用手帕捂着嘴,身子几乎弯成了一张弓。同学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围了上来:“永畦,怎么了……永畦……”
毛泽东扶住易永畦,拍打着他的后背:“永畦,没事吧?”易永畦拼命忍着咳嗽,挤着尽量轻松的笑容:“没事,我没什么。”子鹏端来了一碗水:“永畦,喝点水吧。”
“谢谢。”易永畦喝了口水之后,轻松多了:“好了好了,我没事了,谢谢你们了。”毛泽东还是不放心,“你真的没事?”易永畦说:“真的没事,只是刚才呛了一下,润之哥,还有功课呢,你去忙吧。”
等大家纷纷散去,各自捧起了书本,易永畦才悄悄展开一直攥在手里的手帕,偷偷一看——手帕上竟然沾有血丝!他赶紧攥紧手帕,胡乱塞进口袋,生怕被同学们发现……
好容易熬到晚自习下课,同学们总算松了口气,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正在这时,教室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张干走了进来,径自走上讲台,“从今天开始,晚自习之后增加一堂课,今天补解析几何。”张干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下数学公式。
同学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得强打精神继续听课。讲到一半的时候,电灯突然熄灭,教室外面传来校役的梆子声,“电灯公司拉闸了,各室点灯,小心火烛。”众人心中又升起隐约的希望,眼睁睁看着讲台上的张干。
只见张干取出油灯,点燃之后,又拿出一个袋子,“前面的同学上来领蜡烛……我们继续上课……”
三 #
“子鹏,好一段没看见你上你姨父家了吧?”礼拜天子鹏一回家,王夫人就问起了儿子。
子鹏这才想起来:“哦,我……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你这孩子,斯咏是你未婚妻,你都不去看人家,人家还不当你没心没肺啊?下午就去,趁着礼拜天!”
“我……还有功课呢。”
王老板放下了报纸:“功课晚上做嘛。你跟斯咏,本来就走得不热乎,还不多来往,越发生疏了。按你妈说的,去!”
吃过午饭,子鹏只得出门去陶家。秀秀的脚跟在子鹏的皮鞋后。但今天她却做不到往常的亦步亦趋,因为子鹏自己都心事重重,一副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的样子。前面,陶府的大门已遥遥在望。子鹏的脚步却停住了,犹豫了一下,他突然转身折回来路。
秀秀紧跟上来问:“少爷,咱们不是上表小姐府上吗?”
子鹏摇了摇头,看着秀秀,说:“我不想去那个府上,阿秀,找个清静点的地方,陪我坐坐吧。”
两人漫无目的地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的,竟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教堂前。子鹏站在教堂台阶下,凝视着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听庄严的教堂钟声在天际飘然回荡,看晴空下,鸽子群扑啦啦飞起,掠过教堂哥特式的拱顶和高悬的十字架。这静谧的宗教世界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隔断了世俗一切。子鹏在台阶前坐下了,拉了拉身边的秀秀,说:“阿秀,陪我坐坐吧,坐到我身边来。”
“少爷,这……”
“不要叫我少爷。这儿是教堂,在神的眼里,只有一个阿秀,一个王子鹏,没有少爷和丫环。”子鹏伸手握住了阿秀的手,“就让阿秀和王子鹏平等地一块儿坐坐,好吗?”
望着子鹏坦诚的目光,秀秀犹豫了一下,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主仆二人在这个他们心里的世外桃源里,说着平常不容易说出口的知心话。却忘记了这里还是公共场所,不知道就在教堂旁的小街上,背着擦皮鞋的工具箱子,蔡和森与警予正并肩走来。
蔡和森正在问警予,每个周末都来帮他擦皮鞋,会不会耽误警予的功课。
警予白了他一眼,尖刻地问:“怎么,嫌我烦啊?”
“我哪敢呀我?再说,有你帮忙,我挣的钱可多多了。”
“那你还啰嗦什么?赶紧谢谢本小姐吧。哎!”警予突然一拉蔡和森,“那不是斯咏的表哥吗?”视线中,果然是子鹏与阿秀坐在教堂台阶上,正在说着话。警予向蔡和森一勾手指,“走,听听他们说什么。”
“人家说话,你干嘛偷听?”蔡和森不想去。
“那可是斯咏的未婚夫,瞒着斯咏在这儿拉拉扯扯的,我当然得听听。”警予一把拖着蔡和森就走,蔡和森又不敢出声,只得跟着警予,绕向教堂的一侧。
台阶上,子鹏喃喃地,仿佛是在对阿秀倾诉,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过去,斯咏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是我们来往太少,缺乏了解。现在我才明白,不想见一个人,却非要去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可您和表小姐定了亲的呀。”
“定了亲又怎么样?定了亲就等于有感情吗?斯咏是那么热烈,那么奔放,她需要的,不是我这样性格柔弱的人,而我,每次跟她在一起,也总感觉是那么别扭,那么不自然,我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勉强在一起,互相破坏对方心里那份自然和宁静呢?
墙角,警予偷听着,不住地点头。她身边的蔡和森显然觉得偷听别人的私语很不妥,想拉她走,却反而被警予用力按住。他哪里拗得过警予,只得陪着一起偷听。
“我喜欢生活得简单,我喜欢宁静的日子。”台阶上,子鹏扭过头看着秀秀,说,“阿秀,倒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非常非常的平静,非常非常的自然,这种感觉,根本不是跟斯咏在一起时能找到的。”
秀秀有些慌乱地赶紧侧过身:“我只是个丫环,哪能跟表小姐比?”
“不,在我心里,你比斯咏强得多。为了供你哥上学,为了照顾你生病的父亲,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你都一个人默默地扛着。如果说过去我还以为自己有多么善良的话,那么是你,告诉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善良,什么是真正的坚强。尽管你很少开口,可我觉得,你,才是我最好、最知心的朋友。”子鹏说着话,一把握住了秀秀的手。
眼泪湿润了秀秀的眼眶,望着子鹏,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会表达,只得看看被子鹏握着的手,轻轻垂下了头。
“以后,我再也不去陶家了。爸爸妈妈非要我去,咱们就到这儿来,像现在这样,像一对最好的朋友,安安静静的,坐在神的脚下,让我们的心,更纯净,更安宁,好吗?”
“我给你唱首歌吧,唱一首我们老师教我们的歌唱圣母的歌。”看到秀秀点了头、答应了自己,子鹏轻轻唱起了古诺的《圣母颂》:“圣母玛利亚,你是大地慈爱的母亲,你为我们受苦难……”
宁静的歌声中,墙角的警予缩回了头。蔡和森还没发现她的情绪变化,正想探头往台阶那边看,警予一把将他揪了回来。他这才发现,警予的眼圈都红了。默默地沿着教堂后僻静的小街走出了老远,警予还在边走边擦着眼眶里的泪水。蔡和森忍了忍,还是问道:“怎么了你?”
“受感动嘛。你不感动啊?”
“你刚才还说他们拉拉扯扯的。”
警予用胳膊肘一顶蔡和森:“你们男的怎么都这么没心没肺?人家说得多诚恳,多打动人啊?我都被他感动。你呢,死木头一个!”
看到路边的石凳子,警予直着身子气哼哼地走过去坐下了。蔡和森也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为谁生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傻乎乎地反问着:“可你不是说他是斯咏的未婚夫吗?”
“他都说了,他们俩不合适嘛。我看也是,他呀,还是跟那个小丫环合适。”
“人家把阿秀是当朋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为什么不能复杂,为什么就不能复杂呀?我看他们俩就应该在一起。反正啊,今天的事,我绝不告诉斯咏,就要让他们发展下去。”
“一个少爷,一个丫环,真要发展也难。身份地位差别那么大,真要发展下去,只怕也是个悲剧。”
“要我说,阔少爷就应该配丫环,穷小子呢,就应该追求小姐,这样的爱情才是自由的爱情,什么身份地位,什么传统观念,通通见鬼去!”警予扬起拳头,威胁蔡和森,“赶紧赞成我一句。”
蔡和森赶紧捂住了头,忙不迭地赞叹着:“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这还差不多。”警予仰头望着蓝天白云,长长舒了一口气,“要是人人都能有王子鹏那样的勇气,人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追求心中的幸福,那该多好啊。”
望着警予映着晚霞的脸,蔡和森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激荡。悄悄地,他把手一寸一寸地向警予的手挪去,眼看手就要碰到警予的手,“当”的一声,教堂的钟声却在这时突然响起。蔡和森的手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缩,然而,不等他真缩回去,警予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一只手指着天空,兴奋莫名地叫道:“哎,哎,鸽子,鸽子!你看啊,你看啊!要是我能变成一只鸽子,那么自由,想飞就飞,该多好啊。”
一大群鸽子刚刚被钟声所惊起,扑啦啦从教堂的顶上掠过,展翅飞翔在空中,但蔡和森的心思却不在这些鸽子身上……
虽然明知警予只是情不自禁地握着自己的手,蔡和森还是情不自禁地脸热心跳。
那天夜里,蔡和森的心情不能平静。躺在床上,他手枕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辗转中,他索性一翻身爬了起来,悄悄跑到八班寝室,把毛泽东叫了出来。并排躺在草坪上仰望着夜空,蔡和森问毛泽东:“你说,这个世上,你最爱的人是谁呀?”
“我娘。”毛泽东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蔡和森强行拽到这里,头脑还是昏沉沉的。
“妈妈不算。我是说除了亲人。”
“那我倒没想过。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这么古怪的问题,再加上外面凉爽的空气,终于让毛泽东清醒了。
“随便问问嘛!哎,你就没有觉得哪个人跟你特别投缘、特别亲近吗?”
“嗯,有的,杨老师。”
“长辈不算。”
“那,开慧,我跟她蛮亲近。”
“太小的也不算。”
毛泽东坐了起来,冲着蔡和森吆喝道:“我说,你到底想讲什么呢?东拉西扯的。”
“没什么,我就是……你就没觉得有哪个同龄人特别让你觉得没有距离吗?”
“你呀!”
蔡和森瞪着一脸茫然的毛泽东,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继续说下去了。
“毛泽东,蔡和森!”
张干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那两个半夜起来谈心的人吓得赶紧爬了起来。
“半夜三更,为什么夜不归宿?还不给我回寝室?”
两个人哪敢作声,赶紧掉头就走,身后传来张干凶巴巴的吼叫声:“明天写检查,交到校长室!还有,打扫三天走廊!”
第十八章 易永畦之死 #
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
愁杀芳年友,悲叹有余哀。
衡阳雁声彻,湘滨春溜回。
感物念所欢,踯躅城南隈。
城南草萋萋,涔泪浸双题……
一 #
此后的一师日程表上,便填满了一次又一次接踵而至的大考小考。整个学校像是一个大大的蒸笼,而学生们就像是蒸笼里的白薯,除了考试这个紧张的白色烟雾,什么都看不到。转眼间,在一师公示栏里,“距期末考试35天”的大幅警示已是赫然在目。学生们的课桌上已经堆起了几门课不同类型的补充习题、辅导资料,全把头埋在了高高的书堆里。白天如此,晚间补课也如此,停电以后,还要点起蜡烛继续奋战,身体好的同学已经吃不消了,像易永畦这样身体差的,更是顶不住,已经要端着药碗来上课了。但永畦尽管咳出血了,却还是悄悄忍着,一来不想让同学们担心,二来他也没钱治病。
这样的状况却正是张干期待的。前任校长让他得到的教训,就是要把学生死死地拴在教室里,用繁重的功课压住他们,这样,他们就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心思做那些会给他们带来危险的事情,也唯有这样,他们才会安全。
这天,张干进了校长室,一如往常、不紧不慢地放下公文包时,看桌上有一封落着省教育司款的公函。他拿起来启开封皮,顿时愣住了。
“砰”的一声,张干重重地关上校长室的门,沉着脸,脚步匆匆地赶到了教育司,把那份开了封的公函砰地拍在纪墨鸿办公室上!
“老同学,你这是干什么?”纪墨鸿吓了一跳。
“你还问我?你倒说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张干一把抽出了信封里的公文,读道,“‘从本学期起,在校学生一律补交十元学杂费,充作办学之资,原核定之公立学校拨款照此扣减’!我一师是全额拨款的公立师范学校,部颁有明令,办学经费概由国家拨款,怎么变成学生交钱了?”
纪墨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老弟,叫你收钱,你就收嘛。”
“这个钱我不能收!公立师范实行免费教育,这是民国的规定!读师范的是些什么学生,他们的家境如何,你还不清楚?十块钱?家境差的学生,一年家里还给不了十块钱呢!你居然跟他们伸手,还一开口就是十块一个,你是想把学生们都逼走吗?”
纪墨鸿一言不发,拉开抽屉,将一张将军手令推到了张干面前: “你也看到了,省里的教育经费,汤大帅一下就扣了一大半,要公立学校的学生交钱,也是他的手令,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教育经费专款专用,这是有法律规定的!”
“老弟啊!枪杆子面前,谁跟你讲法律?孙中山正在广东反袁,他汤芗铭要为袁大总统出力,就得买枪买炮准备打仗。你去跟他说,钱是用来办学校、教学生的,不是用来买子弹、发军饷的,他会听你的吗?”纪墨鸿摇了摇头,起身来到张干身边,“老同学,我也是搞教育的,我何尝不知道办学校、教学生要用钱?我又何尝想逼得学生读不成书?可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在屋檐下,你就得低这个头啊!”
长长地,张干无力地叹了口气。
二 #
正如张干所言,一师的学生中,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比如毛泽东,要是家庭好,他怎么会来读一师呢?
此时,还不知道要交钱的毛泽东正在校园里边走边读着一封母亲的来信: “三伢子,告诉你一个不好的事,你爹爹最近贩米,出了个大事,满满一船米,晚上被人抢光了……贩米的本钱,有一些还是借的。为这个事,你爹爹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现在家里正在想办法还债,这一向只怕是没有办法给你寄钱了,只好让你跟家里一起吃点苦……”
转过弯,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毛泽东放下手里的信看过去,只见公示栏前人头攒动,一片愤愤之声。毛泽东挤进人群一看,公示栏上,赫然是大幅的征收学杂费的通知。
晚自习时,整个学校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各个教室里,学生们都议论纷纷。
“这次交学杂费,就是那个张干跟省里出的主意。”
“上午好多人亲眼看见他喊轿子去教育司,中午一回来就出了这个通知,不是他是谁?”
“他本来就是那个汤屠夫的人,汤屠夫赶走了孔校长,就派他来接班,汤屠夫要钱,他就想这种馊点子!”
“什么鬼校长,就知道要钱!”
不知情的学生们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张干身上,但迎着学生们怀疑的、不满的、鄙视的目光,张干的脸上,居然平静得毫无表情。他能做什么?除了继续上课、保持学校的正常秩序,他还能干什么?他心里最清楚,唯有这样,他才能保住这些学生。但表情可以硬撑着,钱袋子却迅速地瘪了下去。这么大一所学校,每天有多少开支呀?只出不进,能够维持多久呢?张干正想着这一点,方维夏推开校长室的门进来,说:“张校长,食堂都快断粮了,经费怎么还不发下来?学生们还要吃饭啊!”
张干沉着脸,一言不发。方维夏以为校长没听清楚说什么,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张干还是没作声,只是缓缓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钱来,又搜了搜口袋,摸出几块零散光洋,统统放在方维夏面前。想了想,他又摘下了胸前的怀表,也放在了钱上面:“先拿这些顶一顶吧,菜就算了,都买成米,至少保证学生一天一顿干饭吧。”
望着面前的钱和怀表,方维夏犹豫了一下,问:“校长,您要是有什么苦衷,您就说出来……”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经费的事,我会想办法,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你去办事吧。”张干挥了挥手,他所谓的想办法,就是直接去找汤芗铭。
在汤芗铭的办公室外面,张干紧张地坐着。副官已经进去替他禀报了,可很长时间没有出来。他很希望能见到汤芗铭,当面把一师的情况向他汇报一下,他怎么都不能相信,教育经费真的会被挪用去充当军费,以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副官终于出来了,对赶忙站起来的张干说:“张校长,大帅有公务在身,现在没空见你,请回吧!”
“可是,我真的有急事。”张干想的,是一师几百师生的吃饭问题。
“大帅的事不比你多?”
张干无话可说了,他只得重新坐了下来:“那,我在这儿等,我等。”
“张校长爱等,那随你的便喽!”副官不管张干在想什么,说话的口气比铁板还硬。
呆坐在椅子上,张干看见有文官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有军官敲门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副官引着两个面团团富商模样的人进了办公室……张干挪了挪身子,活动一下酸疼的腰,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怀表,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怀表已经没有了,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恰在这时,门却开了,汤芗铭与那两名富商模样的人谈笑风生走了出来。张干赶紧迎上前去:“汤大帅,大帅!”
汤芗铭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不认识。
张干赶紧说:“我是第一师范的校长张干,为学校经费一事,特来求见大帅。”
汤芗铭挺和蔼地说:“哦,是张校长啊!哎呀,真是不巧,芗铭公务繁多,现在正要出门,要不您下次……”
“大帅,学校现在万分艰难,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大帅有事,我也不多耽误您,我这里写了一个呈文,有关的情况都已经写进去了,请大帅务必抽时间看一看。”
“也好。张校长,您放心,贵校的事,芗铭一定尽快处理。不好意思,先失陪了。”汤芗铭接过呈文,客客气气地向张干抱拳告辞,与两名客人下了楼。
张干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收拾起椅子上自己的皮包,张干也跟着走下楼来。前方不远,汤芗铭陪着客人正走出大门,谈笑风生间,他看也不看,顺手轻轻巧巧地将那份呈文扔进了门边的垃圾桶里。
仿佛猝遭雷击,张干呆住了。
三 #
因为张干的干涉,这个周末的上午,读书会的成员们不得不把活动地点改在距离市区比较偏远的楚怡小学子升小小的房间里。
没有了往常的笑声,今天的气氛一片沉闷,大家都在谈论一师交学杂费的事情,蔡和森的意思,是希望大家冷静一点,有什么事,等杨老师回来再说。但毛泽东却扬言,不管杨老师回不回来,反正这个学杂费,他是不会交的。他还鼓动大家都莫交。看来,他已经把黎老师走的时候嘱咐他的话全忘记了。斯咏想到钱不多,希望毛泽东不要为了十块钱得罪校长。开慧却认为话不是这么说,即使是校长的话,好的大家可以听,歪门邪道就不能听。子升站起来支持斯咏的观点,大家争辩起来,很不愉快。
“你们呀,都不用说了,谁爱交谁交,反正我不交,我也没钱,要交也交不起,他张干不是有汤芗铭撑腰吗?让他把我抓去卖钱好了。”任大家怎么说,毛泽东似乎已经铁了心。
中午活动结束后,斯咏主动请毛泽东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并肩走着,毛泽东的脸色不好看,斯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反复捏着一方手帕包成的小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到了陶府大门前,毛泽东完成任务,要准备回学校了。斯咏叫住他,伸出了背后的手,将手帕包成的小包递向毛泽东。毛泽东不明所以,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十来块光洋,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没钱交学杂费吗?”
毛泽东抓过斯咏的手,把钱硬塞回了她手里,坚决地说:“我不要!”
“润之,你这又何必呢?为了十块钱,跟校长对着干,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你把钱交了,不就没事了吗?”
“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全校还有几百同学呢!这种头,我不能带!”
“润之……”
两人正推推搡搡,陶会长板着脸站到了他们面前……
目送毛泽东走远,父女俩回到家里。陶会长阴沉着脸盯着缩在沙发里的斯咏: “你跟那个毛泽东到底什么关系?”
斯咏脸色苍白,情绪十分低落,她换了个坐姿,避开了父亲的目光,没有吭声。
“我问你呢,那个毛泽东,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斯咏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你老跟他来往,你还给他钱?这像没什么关系吗?”
一提到给钱的事,斯咏反而被刺痛了,她腾地站了起来:“我给钱怎么了?人家都不肯要,你高兴了吧?你还要怎么样嘛?”眼泪突然从她的脸上滑落了下来,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她竟伤心地抽泣起来。一转身,她哭着跑上楼去。
陶会长呆了一呆,才回过味来:女儿的火,显然根本不是冲他发的。
四 #
一路回来,因为刚才斯咏非要借钱给他的事情,毛泽东的心情很不好。他闷着头,匆匆走进校门,正遇到方维夏迎面跑过来,却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越过他,和他身后的人说:“教育司纪司长来了,已经等您好半天,说是一师的学杂费至今还没上交,他专门来催款的。看他的样子,不太高兴。”
毛泽东这才知道张干在自己身后,也不回头,径直朝教学楼走去。
一师教学楼前厅的墙上,挂着“距期末考试只剩一天”的警示。纪墨鸿正在前厅里来回走动着,紧紧慢慢的脚步暴露了此时的心情。易永畦边咳嗽边捧着书本拐过弯,一不留神,正撞在纪墨鸿身上,吓得他把公文包失手掉到了地上。纪墨鸿正没处发火,逮住易永畦就是一顿训斥:“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啊?”
易永畦也被吓得不轻,连声说:“对不起,纪先生!对不起,纪先生!”
“给我捡起来!”
易永畦赶紧捡起公文包,双手递给纪墨鸿。纪墨鸿拍打着公文包上的灰尘,还不依不饶地训斥着:“这么宽的走廊,还要往人身上撞,搞什么名堂?”
好几个经过的学生都远远躲开了,易永畦更是吓得不敢作声。毛泽东正从前厅走廊那头过来,远远地看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几步跨过来,不满地对纪墨鸿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凶什么凶?”
纪墨鸿转向毛泽东,涨红着脸,问:“毛泽东,你说什么?”
“我说大家都是人,用不着那么凶!”
“还敢顶嘴?你……简直目无师长!”
“我又没有开口就骂人,哪里目无师长了?”
易永畦看看情形不对,赶紧一边鞠躬一边急切地说:“对不起,纪先生,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了,纪先生,都是我的错。”
“不关你的事!毛泽东,我命令你,马上向我道歉,听到没有?”纪墨鸿看也不看易永畦,对毛泽东说。
“对不起了,纪先生!”毛泽东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一拉易永畦,“永畦,走。”
两个人转过身,却停下了,因为张干正板着脸站在前厅门口,冷冷地说:“你们两个,上操场,立正,罚站!”
毛泽东拧着脖子问:“凭什么?”
“新校规第十二条,学生侮慢师长,罚站半天。不记得了吗?”张干瞪着毛泽东说。
“我们什么地方侮慢师长了……”
“第十三条,怙过强辩,罚站半天。合起来,罚站一天。”
可是……要罚罚我一个,易永畦又没开口,不关他的事。“
“我说一起罚就一起罚!还不马上给我去?”
夏日的阳光下,毛泽东与易永畦并排站在操场上。树上,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它们也正热得难受。毛泽东胸前的衣服被汗浸湿了一大片。汗珠从易永畦苍白的脸上滚落,他轻轻咳嗽着,略显憔悴。
校长室,张干呆呆地闷坐在办公桌后,任凭纪墨鸿将那份征收学杂费的公函拍在自己面前,敲打着。终于,纪墨鸿不能再忍受张干的沉默,转身出了校长室。张干一个人对着那份公函发着呆,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抚摸着那方“诚”字镇纸。已经黄昏了,他起身来到窗前,望着渐渐袭来的夜色里,那两个仍然在罚站的学生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心里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校役提着油灯来到毛泽东与易永畦面前,说:“毛泽东,易永畦,校长让我通知你们,可以回寝室了。”
“永畦,走吧。”毛泽东吐了口气,活动活动站僵了的脚,走出两步,却不见易永畦跟上来,一回头,正看见易永畦顺着篮球架子,歪歪地滑了下去。
毛泽东把脸色苍白如纸的易永畦背回寝室,扶到了床上。罗学瓒看子鹏端着杯水,在易永畦的床头怎么也找不到药,说:“别找了,永畦早就没药了。还不是那个破校长,天天逼着人交学杂费,永畦的家境本来就不好,他上哪去弄钱?还不是能省一分就省一分!”
一句话弄得大家都沉默了,子鹏一跺脚,要马上出去买药,周世钊拉住了他说,半夜三更的,上哪去买?要买也得等明天呀。看看大家都在为自己担心,易永畦强打精神说:“其实,我也没什么事,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真的,明天还要期末考试,大家不要为我耽误复习了。”
毛泽东听了这话,重重地叹了口气,给易永畦垫好了枕头。
五 #
张干打定的主意,就是去找人筹钱。找谁呢?自然是长沙商会陶会长。在去的路上,张干想过陶会长不会很爽快地答应自己,也想过无数条他难为自己的理由。但当他面对陶会长,尴尬地把一师的难处说起来,并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时,陶会长的条件却让他非常意外。
“现在一师不单教师的修金,便是学生的口粮都已无钱购置,眼看就要难以为继。陶翁乐善好施,过去也曾多次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故而张干老着脸皮,求到陶翁门外,还望陶翁体谅。”
“那——张校长估计大致需要多少钱呢?”
“这个——三……两千大洋吧。万一不行,暂借一千大洋,也可解一师燃眉之急。”
陶会长沉吟着,终于开口了,说:“钱嘛,陶某倒还能想些办法——这样吧,我出五千大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想让张校长答应我,开除一个名叫毛泽东的学生。至于什么原因,张校长就不必问了,总之,只要您把这个毛泽东开除出校,五千大洋,我马上送到贵校,就当是我的捐助,不必还的。”
张干吃惊之余,腾地站了起来:“陶翁的条件,恕张干无法接受。张干今天冒昧登门,打搅陶翁了。”
看他转身就要走,陶会长提醒道:“张校长,您这是干什么?毛泽东不就一个学生吗,您现在要救的是全校几百学生,孰轻孰重,您得考虑清楚啊。”
“不必考虑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拿一个学生的前途去换金钱的。”
“张校长,”陶会长硬把张干拦住了,叹了口气说,“张校长,且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本来吧,家丑不可外扬,但今天不把话讲清楚,张校长也不会明白这里头的原委,我也就只好直说了。事情是这样,贵校有个毛泽东,他组织些男男女女在校内外搞些什么活动,搞乱了学校秩序和风气,也有伤风化。我有个独生女儿,已经定了亲,她却受毛泽东的影响,追随他。哎!”
张干目瞪口呆:“有这种事?”
“说起来吧,也怪我这个父亲管教不严,未能及时发现。可我女儿好歹是定了亲的人,如再给毛泽东他们活动的机会,这要任其下去,万一闹出什么事来?不光我陶家,于贵校的脸上也不好看嘛。只要开除了毛泽东,这事也就过去了不是?”
张干想了想,答应道:“事情若果真如陶翁所言,这样的行为,敝校也是绝不会允许的。”
“千真万确!张校长,我也是没办法,才请您帮这个忙。这样吧,只要张校长点这个头,我捐一万大洋,明天就送到。怎么样?”
张干坚决地说:“不,这是两回事。毛泽东如果并无此事,不管多少钱,我都不会开除他,否则,陶翁就算一分钱不出,我也一样会严肃处理。”
出了陶宅,张干一路想着陶会长的话,坐车回了学校。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心事重重地上了教学楼,经过教务室时,听到虚掩的门里正传来一阵说笑声: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还真是又有大海又有太阳啊!”王立庵拿着毛泽东那张图画考卷,哈哈大笑。
“你别说,两笔一幅画,还套上了李白的名句,这种绝招,也只有润之想得出来。”
“反正我呀,拿他毛泽东,是哭不出也笑不出。”
张干听到是在说毛泽东,推门进去问:“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费尔廉说:“我们在看一个学生画的画,画得太有意思了,很有我们德国现代抽象派的风格。”
“哦?我看看。”张干拿过毛泽东那幅画,愣住了,“这……这什么玩意?”
陈章甫笑道:“半壁见海日啊,您看,一笔是海面,一笔是太阳,又简单又明了……”
“什么简单明了?这也叫画?黄老师,这怎么回事?”张干严厉的口气使刚才轻松的气氛一扫而光,老师们不禁面面相觑,赶紧汇报说,不仅仅是图画课,还有那么几门课,毛泽东不是很感兴趣,成绩不是很理想……
张干打断他们的话:“那你们就由着他想学就学,想考就考?就由着他拿这种鬼画符把考试当儿戏?”
黄澍涛说:“这是孔校长以前特许的,说毛泽东是个特殊人才,他不感兴趣的课,不必硬逼着他拿高分,就当是一种因材施教的教育试验。”
“简直乱弹琴!”张干把那张“半壁见海日”一拍,越想越气,“一个学生,不好好学习,视功课如儿戏,还能得到特许?这、这不是纵容学生乱来吗?”
大家谁都不敢接腔,一时间,教务室里气氛紧张。就在这时,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斯咏从虚掩的门后探出身来:“请问一师收学杂费,是在这儿交吗? 我来给毛泽东代交学杂费。”
陈章甫惊讶地问:“给毛泽东代交?你是?”
不等斯咏答话,一旁,张干扫了一眼斯咏,冷冷地说:“小姐是姓陶吗?毛泽东的学杂费,不必旁人代交。你走吧。”
“可是……”斯咏的话还没说完,张干就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门贴着她的鼻子关上了。
转过身,张干脸色阴沉得吓人:“陈老师,通知毛泽东,马上到校长室报到!”
“毛泽东同学,叫你来之前,说实话,我对你身上暴露的问题是很有看法,甚至是有很大意见的。不过冷静下来一想,其实你身上这些缺点、毛病,也不能全怪你,应该说学校过去的教育方法也出现了偏差。既然是你有缺点,学校也有偏差,那就让我们共同来努力,改正这些存在的问题,你说好不好?”看着对面的毛泽东,张干坐在校长室自己的椅子上,字斟句酌地说。
“我又存在什么问题了?”
“你的问题,你自己还看不到吗?”张干不禁有些不快,但还是尽量平和地拿起那份考卷,“你说说,这叫怎么回事?一横一圈,这就叫半壁见海日?一个学生,怎么能这样对待学习,怎么能这样对待校规校纪呢?昨天才罚过你,今天你又是这样!屡教不改啊你!学校不是你家,不是菜市场,由不得你想怎样就怎样!你知不知道?”
仿佛是发觉自己过于激动了,违背了初衷,他尽量平静了一下,接着说:“当然了,孔昭绶校长在这个问题上也有很大的责任,身为一校之长,不但不维护校规校纪,居然还对你放任自流,如此教育方式,怎么会不误人子弟?”
毛泽东腾地站了起来:“张校长,你讲我就讲我,讲孔校长干什么?”
“我是在帮你分析原因!”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孔校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最称职的校长!比不上人家,就莫在背后讲人家坏话!”
张干也腾地站了起来:“毛泽东!”
“我在这儿!”
张干指着毛泽东,气得连手指都在发抖:“好,好,好啊!我还说对你教育方法有问题,错!我看你是天性顽劣,不可救药!每次犯纪律的都是你,动不动就顶撞老师,难怪有人说上次是你在背后怂恿同学故意考差,别人家长在背后说你的空话……”
毛泽东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张校长,你把话讲清楚,我干了什么?”
“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你……你瞎讲!”
“怎么,心虚了?商会陶会长家的女儿,你跟她什么关系?人家家里早就看你不惯了,你居然还好意思去纠缠人家。”
毛泽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砰”地一拍桌子:“你……你胡说八道!”
张干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学生,居然敢对校长拍桌子!一时间,两个人互相瞪着,房间里,只听见毛泽东呼呼喘粗气的声音!缓缓地,张干强压着全身的颤抖,扶着桌子坐下了。一指门口,他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句:“出去。”
毛泽东还愣着。
猛地,张干几乎是声嘶力竭:“出去!”
毛泽东转身冲出了校长室。“砰”的一声,房门被他重重摔上,声音之大,连桌上那方镇纸都被震得几乎跳了起来!
几乎是大步跑回了寝室,乒乓一阵,毛泽东扫开桌上的东西,摊开纸笔砚台就写下了四个字: 退学申请。
“润之!”蔡和森一把抓住了他的笔,“什么事都有个商量,犯得着那么冲动,挨了一回训就要退学吗?就算张校长讲错了,你也可以解释嘛。”
易永畦咳嗽着,也挤上来说:“润之兄,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张校长是不了解你,你就别太计较了。”
“润之,这件事都怪我。”斯咏走上前,“本来我只是想帮你,才来给你交钱的,没想到会给你惹出这些误会。要不我去跟你们校长解释清楚,好不好?”
“我不要你们管!”毛泽东猛地一甩,把笔抢了过来,但纸上已被画了大大的一道,飞溅的墨水倒把蔡和森手上、身上都弄脏了, “丑话没讲到你们头上,你们当然讲得轻松!人家现在是在怀疑我的人格,是在讲我……反正我受不了这种侮辱!”
斯咏说:“我说了我去解释……”
“你算了!你不跑过来还好得多!”
一句话令斯咏呆在了那儿!一刹那,眼泪猛地涌出了她的眼眶,她转身冲出了寝室。
“斯咏,斯咏,”蔡和森追了两步,回过头,说,“毛泽东!你太不像话了!你要搞得人人都看你不顺眼吗?”
“我就这样!看不顺眼莫看!”
“好,好,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谁都别管他,走!”蔡和森冲出了寝室,几个同学跟在他身后,也出了寝室。
毛泽东越想越窝火,他一把将那张画坏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又抓起一张空白纸,重重地拍在桌上。
六 #
冲出校门,斯咏抽泣着一路跑去。蔡和森等追到学校门口时,斯咏已哭着跑远了。
停住脚步,蔡和森重重地叹了口气,却看到杨昌济提着行李从停在校门口的人力车上走下来,忙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给老师讲了。杨昌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找到在校的徐特立、方维夏等老师,先看了毛泽东的《退学申请》,告诉他在老师们没有结束和校长的谈话之前,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几位老师一起去了校长办公室。
油灯下,张干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试卷、教学资料等等,几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正在一笔一画,十分专注地写着一篇文章,标题是《第一师范教学改良计划》。门被轻轻敲响,张干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这才说了声请进。杨昌济等三人推门走了进来。“杨先生?”张干不由得站了起来,“您回来了?”
油灯映照下,张干埋着头,房间里气氛沉闷。
徐特立和方维夏都将目光投向了杨昌济。杨昌济斟酌着:“张校长,你我都是搞教育的人,尽管对教育的理解,每一个人不尽相同,但我们都相信,您和过去的孔校长,和全校的每一位老师一样,都是想把一师办好。我也听说,自您到校以来,从来没有在晚上12点以前离开过学校,可以说,为了一师,您是在兢兢业业工作。可您有些做法,学校的老师、学生也确有看法,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段,学校又到底碰上了什么让您为难的问题,您就不能跟大家解释一下吗?”
张干抬头看了看杨昌济,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言不发地把头低下了。
方维夏说:“我们知道您重视教学,希望把学生的成绩抓上来,可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除了补课就是考试,学生的一切社会活动全部禁止,这是不是也过头了一点?学生也是人,他们不是读书的机器啊。还有,学校的经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在着急啊。”
徐特立也很着急:“张校长,大家都是同事,为什么您就不能把心里想的,跟我们谈出来呢?”
张干依然一言不发。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有些不知该怎么谈下去了。沉默中,他们突然听到从学生寝室那边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师们迅速出了校长室,朝学生寝室方向跑去。
当他们来到八班寝室时,只看到易永畦的被子、蚊帐上到处溅满了喷射状的鲜血。得知毛泽东已经把易永畦送往学校医务室了,他们又急忙撵了上去。但一切都迟了,医务室外长长的走廊上,鸦雀无声,挤满了第一师范的学生,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所有的人眼中都含着泪水。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攫住了张干的心,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不祥预感,盖着白布的易永畦的遗体被缓缓推了过来。仿佛猝遭雷击,张干一把扶住了墙,紧跟而来的杨昌济等人也都惊呆了……
礼堂里,黑纱环绕,易永畦遗像挂在台上正中,上面悬着“易永畦同学千古”的横幅。台下,数百同学穿着整齐的校服,静静地肃立,萧三、子鹏等人正在裁剪纸张、黑布,制作白花、黑纱。在一片哀痛与泪光中,只有白花、黑纱在无声地传递着。蔡和森将白花、黑纱递到了毛泽东面前。默默地戴上白花、黑纱,毛泽东走到了易永畦的灵前。
桌上,是折得整整齐齐的校服,抬头,是易永畦微笑着的相片,毛泽东将永畦沾满鲜血的课本轻轻放在校服上。身后的子鹏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捂住了泪流满面的脸:“都怪我,我怎么……怎么就忘了给他买药回来……都怪我呀……”几个同寝室的同学搂住了子鹏,安慰着他。
一支毛笔递到了毛泽东面前,蔡和森说:“润之,永畦平时最喜欢跟你在一起,他最佩服的,也是你,为他写点什么吧。”
雪白的纸在毛泽东面前铺了开来。握着笔,抬头凝视着易永畦微笑的脸,眼泪轻轻从毛泽东眼眶中滑了下来,眼泪和着墨迹,落在纸上写下了挽诗的题目:《挽易永畦君》:“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愁杀芳年友,悲叹有余哀。衡阳雁声彻,湘滨春溜回。感物念所欢,踯躅城南隈。城南草萋萋,涔泪浸双题……”
毛泽东写着,一幕幕往事如此鲜活地重现在他的眼前:进校第一天,易永畦帮着不会钉校服领章的子鹏钉着领章;球场旁,不擅运动的易永畦在帮着打球的毛泽东等人看守衣服;杨老师的课上,易永畦讲述着自己想当将军的理想;灯光下,易永畦将补好的鞋悄悄放在毛泽东的脚边;操场上,易永畦与毛泽东一起罚站;礼堂里,面对成排的刺刀,易永畦狠狠地打向刘俊卿的脸,士兵的枪托狠击在他的胸口……
“……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倩,愿言试长剑。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
笔走龙蛇,字迹由行而草,饱含悲愤。肃立的同学们同样含着悲愤的泪水。毛泽东边写边擦着眼泪,但眼泪越涌越多,已将他的双颊完全湿透……
蔡和森将毛泽东写好的《挽易永畦君》诗被放在了灵前。
张昆弟情绪激动地高声呼喊道:“各位同窗,我们为什么会失去一位好同学?一师为什么会出这样的悲剧?大家心里都清楚,就因为那个张干!”
罗学瓒也呼应着:“没错!就是他,一天到晚考考考,逼着永畦带病熬夜,永畦的身体本来就有伤,他是给活生生熬垮的呀!”
萧三更是火上加油:“还有,为了什么学杂费,逼得永畦连药都舍不得买,前天,他还罚永畦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一整天……”
“就是他……”悲痛中,学生的情绪都上来了,现场一片群情激愤。
第十九章 驱张事件 #
第一师范不是一台机器,学生也不是木偶,他们有主见,他们敢想敢做,他们不需要我这样一个逃避现实的校长。一个跟不上学生要求的校长,只能是一个失败的校长,他所推行的教育,也只能是失败的教育。而我,就是这个失败者。
一 #
墙上的挂钟单调而沉闷地晃动着钟摆。张干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后,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塑。
“张校长,张校长。”
校长室外,方维夏敲着房门。校长室内,张干充耳不闻,呆若木鸡。
方维夏又敲了几下,却仍然听不见反应,他看看身边的徐特立,两个人都叹了口气。
张干的姿势一动没动,只有挂钟还在单调地走,一下一下,沉闷得让人心烦。
方维夏又敲了几下,无奈地停手。杨昌济看了看紧闭的校长室的门,说:“维夏,你是学监主任,应该有备用钥匙吧?”
方维夏:“有是有,可是,这是校长室……”
杨昌济不容置疑地:“打开!”
门开了,杨昌济出现在门口。
“张校长。”
张干的背影一动不动。
杨昌济一步来到他的面前,声音发生了变化:“张干先生!”
仿佛是被突然震醒,张干的身子微微一动。
“现在什么时候了?全校学生都集中在礼堂,他们有情绪!现在不是你闭门思过的时候,你的沉默,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你知不知道?”激动中,杨昌济走动两步,又一步折了回来:“从你进校开始,老师、学生,每一个人都不明白,每一个人都在等待你这个校长的解释,可你,就没有向大家说明过哪怕一次!第一师范不是一台机器,这里的师生也不是木偶,他们需要理解校长的教育理念,他们不能糊里糊涂地任人支配,你明不明白?你说话呀!”
缓缓地,张干转过身来——杨昌济不禁一愣:张干的脸上,居然流着两行泪水!
“校长,”方维夏走上前来:“全校学生正在为易永畦准备追悼会,您作为校长,应该去参加,到那儿,也算是给学生们一个交代,一个安慰,让他们也明白,您是关心学生的,您说是不是?”
杨昌济:“我们都在等你,张校长!”
缓缓地,张干终于点了点头。
就在一行老师赶去礼堂的途中,学生们激动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点。 一片激愤中,萧三、罗学瓒、李维汉等一帮人围着毛泽东,问他接下来怎么办?毛泽东说:“我只知道,永畦不能就这么白死了,不管大家怎么办,我都支持!”
“有你这句话就行!”张昆弟转身就往台上冲,“大家听我说,同学们,我们第一师范原来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张昆弟一把举起那本沾血的课本,“大家说,是谁让这本书上喷满了易永畦同学的血?是谁造成了眼前这一切?”
台下的学生异口同声地回答:“是张干!”
台上,张昆弟情绪激动地继续问:“像张干这样的校长,我们要不要?”
台下雷鸣般地回应:“不要!”
“那么大家说,怎么办?”
“把他赶出去……赶走张干……”
“好!不想要张干这种校长的,跟我来!”张昆弟一步跳下讲台,学生们纷纷涌上,跟着他就往外涌去。
人流在礼堂门口戛然站住了,因为站在礼堂门口的,是脸色铁青的张干。
一个校长,数百学生,静静地对峙着。一刹那,数百人的礼堂里居然鸦雀无声。猛地,张昆弟振臂一呼:“张干滚出一师!”数百个声音仿如雷鸣:“张干滚出一师!”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张干猛地转身就走。校长室内,张干怒不可遏地写着《开除通告》,名列被开除学生榜首的,赫然是毛泽东的名字!
而在灵堂内,毛泽东也正奋笔疾书,白纸上的《驱张干书》尤为醒目。教室里,张昆弟等众多同学或写标语,或抄着《驱张干书》。不多久,一师的教室门口、走廊上到处都贴着“张干滚出一师”之类的标语和《驱张干书》。学生们在做了这些之后,还集中到了操场,开始罢课了!无论老师们怎么劝说,罢课的学生都无动于衷,杨昌济看了看眼前的学生,发现毛泽东和蔡和森等人不在其中,便对其他老师说:“你们先把学生看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空荡荡的礼堂里,只有毛泽东与蔡和森静静地坐在易永畦的遗像前,吱呀一声,身后传来了大门推开的声音。蔡和森微微一愣,沉浸在悲痛中的毛泽东也被惊醒,回头看见杨昌济,不由得站了起来。轻轻掩上门,一步一步,杨昌济走到了遗像前。拿起桌上的一朵白花,他认真地戴好,然后郑重地向遗像深深鞠了一躬。
“润之,和森,你们现在的心情,我都明白。永畦是你们的好同学,也是我的好学生,他走了,我这个老师,跟你们一样悲痛,也跟你们一样,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杨昌济抚摸着那本带着鲜血的课本,眼泪渗出了眼眶,“我们一师,不该发生这样的悲剧啊!可是,不该发生的悲剧,已经发生了。我们是该从悲剧中吸取教训,还是让悲痛和情绪左右我们的理智,让悲剧愈演愈烈呢?我知道,你们对张校长的一些做法不满,永畦的不幸,更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可无论张校长在治理学校方面有多少值得商榷的地方,作为学生,也不能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段,不该用整个学校的正常秩序作为代价,来与校长争个高低啊!润之、和森,外面现在在发生什么,我想你们都知道,一所学校,连课都不上了,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在毁掉一所学校最基本的秩序!外面的同学都听你们两个的,我希望你们出去,现在就出去,制止大家,让一师恢复正常的秩序。”
毛泽东与蔡和森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显然还难以接受这个要求。
毛泽东问:“可是,永畦就这么白死了吗?”
杨昌济说:“可永畦的死,真的就应该归结到张校长身上吗?永畦身上的伤哪来的?那是被汤芗铭的兵打的!永畦的身体,本来一直就不好,加上这么重的伤,这,能怪张校长吗?当然了,张校长来校时间短,没能及时了解永畦的身体情况,他有疏忽,可并不等于是他造成了永畦的悲剧啊!永畦走了,大家都很悲痛,可要是永畦还在,他会愿意看到大家为了他,连课都不上,连书都不读,会愿意看到一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如果任由同学们这样下去,永畦在九泉之下,也会去得无法安心啊!”
一番话,说得毛泽东与蔡和森都不禁低下了头。
“老师,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我们现在就出去,跟大家说……”蔡和森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虚掩的大门猛地开了,方维夏急匆匆地闯进门来:“杨先生!出事了,您赶紧来看看吧!”
二 #
杨昌济来到一师公示栏前, 看到一纸《开除通告》赫然张贴在公示栏上,上面以毛泽东为首,赫然开列着17个因带头驱张而被开除的学生名字,下面是张干的落款和鲜红的校长大印!
“开除?”
惊讶中,杨昌济转过头来,老师们都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急忙往校长办公室走去。毛泽东则快步冲回寝室,拿出《退学申请》,叫道:“我毛泽东用不着他张干来赶,此处不留人,天地大得很!”说着,推开想要拉住他的蔡和森,冲了出去。
校长室里,满屋子的老师都望着张干,张干避开了大家的目光。
徐特立说:“张校长,学生们的做法,也许是过于冲动了一些,可再怎么说,也是事出有因。一师已经出了易永畦这样的悲剧,难道还要一下子开除17个学生,让这悲剧继续下去,甚至是愈演愈烈吗?”
张干低着头,一言不发。
方维夏说:“就算学生们违反了校规,可校规校纪是死的,人是活的呀。孔校长过去就常说,学校是干什么的,就是教育人的,学生有问题,我们应该教育他们,而不是往门外一赶了之啊。”
“这么说,列位是不是都不同意?”张干问。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王立庵、陈章甫、饶伯斯等好几名老师纷纷摇头。
费尔廉甚至说:“这件事,我觉得责任不全在学生身上。张校长,你的做法,比学生更冲动。”
长长叹了口气,张干闭上了眼睛:“好吧,也许我是太冲动了,我可以收回这份开除通告。但是,其他16个人我可以放过,毛泽东,必须开除!”
校长室外的走廊上,毛泽东拿着那份《退学申请》,三步两步跨上楼梯,匆匆走向校长室。校长室里,正传出张干激动的声音:“怎么,难道我身为校长,连开除毛泽东这么一个学生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杨昌济的声音:“这不是权力大小的问题!”
毛泽东不由得站住了,听到杨昌济继续说:“年轻人,一时冲动总归难免,犯了错误,批评教育甚至处分我都不反对,可要是动辄拿出开除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那我们这些先生是干什么的呢?”
方维夏的声音:“张校长,这么多老师,没有一个赞成开除毛泽东,难道您就不考虑一下大家的意见吗?”
张干的声音:“我就不信,像毛泽东这样无法无天的学生,各位先生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在座的各位,难道就没有一个认为毛泽东的行为已经足够开除处理了吗?”
费尔廉说:“毛泽东的行为,也许是够开除,但开除他是不对的。”
“又够开除又不开除,这叫什么道理?”
“道理我讲不过张校长,我只知道就是不能开除。”
听着里面老师们的争执,望着手中的《退学申请》,毛泽东一时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毛泽东一回头,却是板着脸、端着水烟壶走来的袁吉六。
“袁老师。”
看也没看他,袁吉六口气淡淡地:“外面那篇赶校长的檄文,是你写的?”
毛泽东点了点头。
“混账东西!”袁吉六横眉立目,劈头一声暴喝,吓得毛泽东一抖!他的咆哮声从走廊上传了开去,“一看就知道是你!身为学生,驱赶校长,你好大的胆子!”
老师们都愣住了,校长室的门开了,张干、杨昌济等人都探出头来。
走廊上,袁吉六气势汹汹,劈头盖脸,训斥着毛泽东:“天地君亲师,人之五伦,师道尊严都敢丢到脑后,你眼里还有没有人伦纲常?教会你那几笔臭文章,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毛泽东被训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杨昌济叫了一声:“袁先生!”
袁吉六又瞪了毛泽东一眼,狠狠扔下一句:“反了你了!”这才大咧咧地向校长室内走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毛泽东一个人站在了走廊上。
袁吉六走到张干的桌前,坐下了。老师们互相看着,袁吉六方才的态度,显然有些影响了方才一边倒的气氛。一片宁静中,张干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袁先生,您来得正好,有件事,我正想听听您的意见。”
袁吉六问:“开除学生的事吗?”
“是这样,这次开除学生,张干确有考虑不周之处,经各位先生提醒,现已决定,收回对其中16人的开除决定。可是为首的毛泽东,目无师长,扰乱校纪到了如此程度,再加姑息,学校还成什么学校?袁先生,您是一师任教的先生中年纪最大的前辈,既然列位先生不赞同我的想法,我也无法接受列位先生的纵容,开除毛泽东的事如何决断,就由您来定吧。”
所有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了袁吉六的身上。
“张校长真的要老夫决定?”
“但凭先生一言定夺。”
众目睽睽中,袁吉六慢条斯理地抽了两口烟,吐出烟雾,将水烟壶放下,这才:“定夺不敢,袁某的意见就一句话;张校长若是开除毛泽东,袁某,现在就辞职。”
说完,他起身就走。
张干不禁呆住了。
校长室外的毛泽东同样意外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猛然看见袁吉六走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袁老师……”
袁吉六仍然没有看他一眼,仍然是那样硬冷,“别挡路!”大咧咧地踱着方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毛泽东用手一摸,才发现泪水已滑出了自己的眼眶。那份《退学申请》被缓缓地,撕成了两半……
三 #
一张盖着省教育司大印的对张干的免职令张贴到了一师的公告栏里。学生们欢呼一片,仿佛迎来了一场大胜利。
隐隐的欢呼声中,校长室里,校长的大印、一本校长工作日志和第一师范校志被小心地推到了杨昌济、方维夏与徐特立面前。
“张校长……”
“我已经不是校长了。”张干轻轻一抬手,默默地收拾着桌上其他的东西。
杨昌济按住了他的手,问:“次仑兄,就算是临走前一个交代吧,你就不能跟我们说说,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吗?”
带着一丝苦涩,张干微笑了一下,笑容却转为无声的叹息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学生们不喜欢我,因为我专横,我压制。我不准这样不准那样,我把学生关起来,让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恨不得他们一个个变成读书的机器。可这是我愿意的吗?这是这个世道逼的啊!”
张干一把推开了窗户:“杨先生、徐先生、方先生,你们睁眼看看,眼前是个什么世道?民权写在法律里,法律高悬于庙堂上,可那庙堂之上的一纸空文,有谁当过一回事?拿枪的说话才是硬道理,掌权的是像汤芗铭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屠夫啊!就拿孔校长来说吧,学生们怀念他,怀念他开明,有胆气,关心国事,视天下兴亡为我一师师生之己任。可是结果怎么样?他不单自己被通缉,还险些给一师惹来灭顶之灾!还有徐先生,您为什么辞了省议会副议长的职务,您不就是不想同流合污吗?可您一个人可以辞职,我要面对的,却是好几百学生的第一师范啊。区区一个一师,在汤屠夫眼里,还比不上一只随手能捏死的蚂蚱,我还能怎么样?当此乱世,我只能压着学生老老实实,压着他们别惹事,我是一校之长,我要顾全大局,我不能让他们再往枪口上撞啊!”
那份收学杂费的公文被摆在了桌上。
“方先生,你一再问我,学校的经费究竟哪去了。现在你该明白了,是汤芗铭断了一师的经费,逼着学校收学生的钱。可我能告诉大家真相吗?我不能!因为那等于挑起学生们对政府不满,万一学生们冲动惹出事来,吃亏的是他们啊!所以我只能让大家骂我,把所有的气,都出在我身上,骂完我,出完气,他们就不会出去闹事了!退一万步来说,学生以学为本,严格校纪,发愤读书,这也是我这个校长的本职工作,让大家认真读书,这总没有错吧?可现在我才明白,我还是错了,杨先生说得对,第一师范不是一台机器,学生也不是木偶,他们有主见,他们敢想敢做,他们不需要我这样一个逃避现实的校长。一个跟不上学生要求的校长,只能是一个失败的校长,他所推行的教育,也只能是失败的教育。而我,就是这个失败者。”
喃喃的,张干仿佛是在向三位同事解释,更像是在自我反思。平静地、小心地、如往常一样仔细地,张干一样一样收拾好了自己的备课资料、笔墨、雨伞……张干默默地将桌上那方“诚”字镇纸放进了包里。那方孔昭绶的“知耻”镇纸,被重新放回了原位。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办公室里,一切都恢复成了张干到来前的模样,只有办公桌上,端正地摆着那份已经起草好却还未来得及实施的《第一师范教学改良计划》。
张干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穿过教学楼前坪,经过他所熟悉的一处又一处。他的脚步停在了校门口的公示栏前,那上面,还贴着对他的免职令。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一师的校牌,张干的眼中,也流露出了依依不舍的伤感。人力车启动,车轮转动着,一块块青石街面被抛在了后面。
这个时候,寝室走廊,欢庆胜利的学生蹦跳着走来,驱张的骨干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毛泽东,欢声笑语,洒满一路。学生们的声音突然停住了——面前,杨昌济、方维夏、徐特立正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
毛泽东:“老师……”
望着这些让自己又深爱又头痛的学生们,几位先生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似乎都不知是什么心情。
“校长没能开除学生,倒是学生赶走了校长,这确实是一件奇闻,也确乎值得大家庆祝一番。可当大家欢庆胜利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认真地想过,你们赶走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们对他,又了解多少呢?”众多同学围成了一圈,静静地听杨昌济讲述着:“张校长的教育理念、治校方式,也许我们大家并不非常赞同,但当大家抱怨功课压力太重的时候,有谁注意到了张校长办公室里每天亮到深夜的灯光?当同学们为催交学杂费而意见纷纷的时候,有谁想过,张校长在教育司、在将军府据理力争却毫无结果时的痛苦?当一项又一项新校规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有谁明白张校长千方百计保护学生的一片苦心?当同学们抱怨食堂伙食太差、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又有谁知道,为了让大家还能吃个半饱,张校长甚至卖掉了自己的怀表……”
围上来的同学越来越多,走廊、走廊旁的草地,渐渐都站满了。
杨昌济讲得平心静气,毛泽东等人却越听越不安,老师讲述的话,显然是大家过去完全没有想到过的……
“古语云:将心比心。然而真要做到这一点,真要从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过这一次,我只希望大家今后遇上别的事情的时候,不要光凭个人的好恶,不要以一时的冲动,不要单从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角度来看待一件事、一个人,因为那样做出的判断,常常是有失公允,常常是会伤害别人,最终也令自己后悔莫及的。这,不仅是我们这些老师的希望,我想,当张校长走出一师的校门时,这,也一定是他心中对大家保留的最后一份期望……”
脚步纷纷,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校门口,追出的学生们张望着:人海茫茫的街道上,早已消失了人力车的影子。毛泽东、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萧三等一个个同学的脸上,是歉疚、失望,是追悔、惆怅。
天高云淡,第一师范的校旗随风轻扬,仿佛也在惋惜这场不应发生的离别。
离开第一师范后,张干长期固守清贫,任教于长沙各中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专门将老病失业的张干接到北京,为当年的驱张行动向这位老校长正式道歉。此后,他长期负担张干的生活与医疗费用,直至1967年张干病逝。这位学生用自己的行动,与当年被他赶走的校长修复了这段曾被破坏的师生关系。
第二十章 君子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 #
“ 历史之车轮滚滚向前,
欲以人力变其轨而倒行,
只怕是无人指望得上。 ”
一 #
我去帮他交钱,还不是不想他跟学校起冲突吗?他怎么这样对待我啊?!从一师回来后,斯咏越想越想不通,抱着枕头哭了一晚上,任警予怎么劝都不听。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想再见那头犟牛了,可几天后,当她和警予走出周南中学的校门,正看到毛泽东迎面走过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和以前一样狂跳着,甚至跳得更厉害了。警予看了看他们俩,借故要去和开慧打排球,转身回了学校。走出几步,她心里暗想:还好,蔡和森不像他那么倔。前几天她将一方手帕包着的十来块光洋递到了蔡和森面前的时候,蔡和森可没有像毛泽东那样不领情,他只是开玩笑说不一定还得起。警予乘机唬着脸要挟他,不还也行,毕业后给她做十年长工,就算两清了。蔡和森算着账,问:“那,这十年长工都包括干哪些活?做牛啊,做马啊,还是做点别的什么?得有个具体内容吧?”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到时候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警予想着,脸一下子绯红。回头看看并排渐渐走远的毛泽东和陶斯咏,警予又想:不过,毛泽东要是不倔,还是毛泽东吗?
毛泽东当然很倔,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误会了别人的时候,态度转变起来,还是蛮快的。所以,站在江风轻拂、竹影摇曳的湘江边,毛泽东坦诚地为那天的事情向斯咏道了歉。
“事情过都过去了,你还专程来道什么歉?”斯咏低头走着,嘴里虽然这样说,脸上却荡漾着开心的笑意。
“话不是这么说,本来是我不对嘛。我这个人,一急起来,就不分好歹,狗咬吕洞宾。你不计较就好。”他把手往斯咏面前一伸,说,“我们还是朋友。”
“只要……只要你把我当朋友,我是永远不会变的。”斯咏握着毛泽东的手,有些忘情了,遥望着大江、岳麓山,轻轻地说:“但愿山无棱,天地绝……”
“哎,你怎么学的古诗?那是讲两口子,讲朋友叫高山流水,知音长存。”毛泽东手一挥,指着眼前的山河,慷慨地说:“就好像这大江、岳麓山,历千古之风雨,永恒不变,那才叫真朋友。是不是?”
黄昏的夕阳下,江水粼粼,金光万点。斯咏犹豫着,想说什么,可突然感到有水点落在头上。
“哟,下雨了,走走走。”毛泽东拉起斯咏就走。
雨越下越大,黄昏的街道显得比往常这个时候黯淡得多。顶着外衣遮雨,毛泽东与斯咏一头冲进了街边的小吃棚里。
小吃摊的锅里,正煮着元宵。毛泽东闻到了香味:“嗯,好香啊!哎,斯咏,你饿不饿?今天我请客,来。”他拉开凳子让斯咏坐,高声喊道:“老板,元宵两大碗。”
“嘘!”摊主被这话吓得脸都变色了,手指竖在嘴边,说,“小点声,小点声!”
毛泽东和斯咏都愣住了:“怎么了?你那锅里不是元宵吗……”
摊主一把捂住了毛泽东的嘴:“讲不得,讲不得啊!”他掀过摊前的牌子,指着上面的“汤圆”二字,压着声音,“姓袁的都被消灭了,还怎么当皇上啊?有圣旨,从今往后,这元宵,都得叫汤圆,叫错了就是大逆。嚓!”说着,手一挥,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砰”的一声,毛泽东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可很快,本来一脸怒容的他不知怎么,却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开心,几乎是乐不可支,倒把斯咏笑糊涂了:“你还觉得好笑啊?”
“为什么不好笑?千古奇闻嘛。心虚到如此地步,还梦想翻天,哈哈……”
棚外,天色昏黑,雨,愈发大了。只有毛泽东的大笑声绵绵不绝,仿佛要冲破这无边的阴雨夜幕。
斯咏和毛泽东吃了元宵回来,心情才好了些,欢欢喜喜地进了大门,却发现家里的气氛和往常很不一样。仆人们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斯咏心里一紧,在门厅里拉住管家就问,管家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老爷吩咐了,他今天生病不见任何客人,可进了客厅,正看到父亲闷声不响地窝在沙发里,一张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白白胖胖的脸,现在眉毛胡子全皱到一块了。
斯咏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还没开口,就看见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一本大红锦缎、富丽堂皇的聘书。她迟疑着看了父亲一眼,拿过聘书,打开,看到里面写着:“今敦请 长沙商会会长陶老夫子大人出任 湖南省各界拥戴 中华帝国洪宪大皇帝 登基大会筹办主任 晚生汤芗铭敬启百拜”。
斯咏看父亲闷头不做声,腾地站起来,就要将那本聘书往壁炉里扔。
“斯咏,你干什么你?你放下!”陶会长吓得赶紧一把将聘书抢了过来。
“爸!”斯咏急了,“你难道真要跟他们一起遗臭万年吗?”
“你知道什么你?”他将那本聘书往沙发上一甩,手拍着额头,又是长长一声叹息,他这时的苦恼无奈,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二 #
蔡和森、警予陪着情绪低落的斯咏一起往楚怡小学走,要去参加本周的读书会。一路上,斯咏已经给他们讲了自己家发生的事情,言辞之间对父亲很不谅解。
“算了,斯咏,伯父也不是自愿的,谁不知道那个汤屠夫杀人不眨眼?”蔡和森安慰着她。
警予却率直地反驳:“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做人的原则,要是我,死也不干!”
迎面,毛泽东与罗章龙、张昆弟等人也正好来到了门口。众人打着招呼,一齐向校内走去。毛泽东见斯咏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就问她刚才在聊什么呢?斯咏说:“除了那个袁大皇帝,还能有什么?”
房里已经聚集的五六个读书会成员,看到他们进来,开慧蹦起来大叫道:“毛大哥,你来你来,看子升大哥写的绝妙好联。”她左手一松,先垂下了上联“袁世凯千古”。右手再一松,露出了下联“中华民国万岁”。
罗章龙疑惑地:“‘袁世凯’对不上‘中华民国’啊。”
其他人也同样没弄明白,都搞不懂萧大才子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副不合规矩的对联。
毛泽东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猛地一击掌:“好!写得好,写得绝!你们看你们看,‘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以错对成绝对!萧菩萨,干得漂亮啊,你!”
因为汤芗铭把反袁的报纸、杂志都禁光了,整个湖南别说中文报纸、连英文报纸都收不到了,一时间通行的都是筹安会办的《大中报》,翻来覆去,全是“圣德汪洋”、“万寿无疆”,为袁世凯歌功颂德的。还好,读书会能辗转收到黎老师从北京偷偷寄来的报刊,虽然是迟到的新闻,但总比没有要好得多。今天他们读的,是《申报》上梁启超的《辟复辟论》:“……复辟果见诸事实,吾敢悬眼国门,以睹相续不断之革命!”
“写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扎到了那帮复辟派的痛处,一针见血啊!”毛泽东忍不住击节而叹,站起身来说,“大家想想,启超先生他们这些文章,把复辟的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我们读了都明白了,可光我们十几个人读了又有什么用?全长沙还有好几千学生,他们整天看到的,全是汤芗铭塞下来的筹安会放的狗屁。如果我们能把这些报刊上的资料编印成一本书,散发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凯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好主意,这才是我们应该干的。”何叔衡头一个赞成,大家也强烈支持。可萧子升说:“这些资料都是违禁的,我们悄悄看看,还得躲着藏着。编印散发,这要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毛泽东说:“你就是一世人胆子小!要我说啊,只要做得巧,不怕别人搞。书印出来,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发,我们分头行动,一个人传一个人,不是可靠的同学我们不传。长沙的学生,一百个至少有九十九个跟我们站在一边吧?我认识你,你再认识他,传不得几天,保证就传开了。到时候,就算汤芗铭真发现了,这本书已经到处都是,他未必还查得到始作俑者?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还在考虑,又是何叔衡头一个点头:“润之的主意不错。要我看,不单是不见得真有风险,就算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我们也应该当仁不让!”
何叔衡的一句话给这个主意定了性,几乎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只有萧子升还有些犹豫:“主意呢,也许可行,可关键是前提,我们上哪儿去找一家肯印这种东西的印刷厂?还有,印书的钱又从哪来呢?”
“这个大家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家就开着印刷厂,印书的事,包在我身上。”
斯咏说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话虽不是冲着萧子升来的,萧子升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看看斯咏,腾地站了起来:“好,说干就干!编书的事,我萧子升负责!”
很快,一本本书名是 《最新阴阳黄历》而内容却是《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的新书,就在长沙各个学校流传开了。
三 #
书,很快就落到了汤芗铭的手里。拿着书,这个面如书生却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决定要亲自出马,再验证一次他的“人格魅力”。他曾经凭借手中的权势和武器,让很多貌似高贵的头颅低垂在他面前,任他践踏。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夜幕中,一只白净的手文雅地敲响了芋园杨宅的大门。杨昌济一介寒儒,平常往来的,除了亲戚朋友,便是学生同事,杨昌济一如平常把门打开,却没料到这次站在门口的,竟是汤芗铭,一身雪白的对襟短衫,似一名晚间散步的书生。
“不速之客遑夜叨扰,板仓先生,打搅了。”
杨昌济不由得往汤芗铭身后望了望,汤芗铭倒像是没明白他望什么,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芗铭是来拜访朋友,就一个人来的。怎么,鸿儒雅居,芗铭无缘一入么?”
“汤帅请。”
汤芗铭环顾打量着书房:满满一排哲学经典排列在书架上,汤芗铭却看见一本《大乘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他抽出书:“板仓先生也好《金刚经》吗?”
“略也读过。”
“芗铭平素最喜欢鸠摩大师的《金刚经》。”汤芗铭笑着在杨昌济对面坐下了,“这金刚经千言万语,妙谛莲花,据芗铭之陋见,倒是两个字可一以概之。”
“哪两个字?”
“一曰忍,二曰施,忍己而成佛,施爱于众生。忍得万般苦,方能布施众生啊。由此而论,倒是这个忍字,更是根本。先生以为如何?”
“忍己是为施众,以昌济将来,倒是施才是目的。”
“不忍何来施嘛?所谓世间万事,不如意者八九,人生于世,原是要忍的。”汤芗铭拍拍那本《金刚经》,“就譬如鸠摩罗什大师自己,一代大德,为后凉王吕光所逼,不也只好忍着与龟(音丘)兹公主成婚,一过15年吗?若是不忍,一味要杀身成仁,又何来后来如此煌煌佛学经典?所以中国人说,民不与官争,忍是根本哪!”
他凑近了杨昌济:“鸠摩大师如果当时不忍,脑袋就掉了不是?”
杨昌济不禁笑了。汤芗铭也笑了。
一时间,两个人仿佛比着赛一样,但杨昌济越笑越开心,终于,汤芗铭有些尴尬地收住了笑容,房间里,只剩了杨昌济的大笑阵阵不绝!
汤芗铭的眼睛眯起来了:“很好笑么?”
“杭州灵隐寺弥勒佛前,有一联,下联尤其好: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却不知可笑之人,是先生,亦或芗铭?”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则汤帅以为孰人可笑呢?”
汤芗铭腾地站了起来,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搬出了惯有的、矜持的微笑:“长沙学界以先生为尊,而以先生之尊,自是无人敢让先生去死的。当此乱世,芗铭只希望先生为湖湘千年文华之气运存续考虑,不致任由湖湘学界生出什么变乱吧?”
“汤帅谬赞了。昌济一介寒儒,哪里谈得上领导湖湘学界?至于变乱二字,当今世上,最大的变乱,恐怕并非来自学界,而是来自某些窃国之贼吧?”
“看来,芗铭是指望不上先生了?”
“历史之车轮滚滚向前,欲以人力变其轨而倒行,只怕是无人指望得上。”
盯着杨昌济,足足有七八秒钟,汤芗铭这才放下《金刚经》,轻轻吐出一句:“打搅了。”
他转身就走。身后,杨昌济站在原地说:“不送。”
汤芗铭出了杨宅,吩咐带着卫兵埋伏在门外巷子里的副官:“传令,严查逆书来源,破案者,升三级。还有,通令长沙各校,一律组织学生,参加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不得有一人缺席。通知商会,赶印《洪宪皇帝圣谕》,到会师生,人手一册,作为各校正式教材,列入考试范围。”
四 #
汤芗铭能封锁外面的报刊入湘,但却封锁不了私人信件往来,近期《申报》的头条消息《唐继尧蔡锷通电讨袁护国军进军川南湘西》还是悄悄地在长沙传开了。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开始观望,猜度汤芗铭下一步会走什么棋。而汤芗铭在这个时候,依然要印制《洪宪皇帝圣谕》、组织大规模“拥护袁大总统当皇帝”游行活动、清剿《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彻底暴露了他要跟随袁世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尽管反袁的呐喊声已经响彻大半个中国,在湖南这片“敢为天下先”的沸腾土地上,汤芗铭的那些走狗还在为了讨主子欢心而绞尽脑汁,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因为出卖老师同学当上了侦缉队队长的刘俊卿。
刘俊卿这几天因为忙着张罗 “拥护袁大总统当皇帝”游行,和三会堂的马疤子走得很近,两个人称兄道弟,酒馆同进茶馆同出,这让一贞心里很不痛快。刘俊卿便允诺,要继续努力,争取尽早转去教育司或者其他体面的部门,到时候,只要是一贞不喜欢的人,他保证再也不理,一贞不喜欢的事,他保证再也不干了。当然,他并没有给一贞说,以前是马疤子差人来他们赵家茶叶铺子收保护费,而现在,不仅那笔钱免了,马疤子为了码头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反而要按月给他刘俊卿分红利。虽然如此,刘俊卿给一贞说的话还是真心的,他一直都把自己当读书人,而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侦缉队队长”这个职务毕竟不是那么体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汤芗铭确实没有看走眼,“刘俊卿这种人,你越不满足他,他就越会拼命干,因为他有一肚子火要发出来,火越大,他就越恨不得见人就咬一口,而且咬得又准又狠,一定咬中那人的痛处。”当初汤芗铭安排刘俊卿去干侦缉队是这个原因、现在要把清剿《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的任务交给他也是这个原因。刘俊卿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被人利用,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在被重视、觉得这就是他迫切需要的、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拿着一本样书,别人不知道如何着手去查,他却知道,因为每一个巴心巴肝的走狗都是凭借鼻子来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的,所以,现在刘俊卿就认定了每本书有每本书的味道,他要寻着这味道去把主人想要的东西搜出来。于是,他带着下属直奔一师。
在一师的凉水亭里,读书会的会员们还不知道汤芗铭已经指派了刘俊卿在严查他们散发“逆书”的事情,大家聚在一起正讨论斯咏爸爸的印刷厂是不是该为汤芗铭印《洪宪皇帝圣谕》。按照斯咏自己的意思,就算倾家荡产,陶家也不能给袁世凯当走狗。大家同仇敌忾,都是这个意思。可一向坚决反袁的毛泽东却一拍石桌:“印!为什么不印?汤芗铭印这个圣谕是想在庆祝大会上发给全长沙的学生,正好,借他这套锣鼓,唱我们的戏……”
这边十几个脑袋凑成了一团,在听毛泽东的妙计,却没料到凉水亭虽然僻静,但毕竟也是一师的公共场合,难免会有喜欢清静的学生光顾。王子鹏在收到同学悄悄给的《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后,胆小的他想来想去,就觉得来这里看比较安全,一路走来,上了后院的石阶,左右看看没人,他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书,边走边看。走着走着从君子亭那边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对。拿这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换掉他汤芗铭的《洪宪皇帝圣谕》。到时候,大会一开,他把书一发,嘿嘿,拥护袁世凯登基马上就变成庆祝袁世凯垮台,看他汤芗铭还怎么收场!”
这不是毛泽东的声音吗?王子鹏抬起头,看到他们班的张昆弟,六班的萧三、蔡和森,去年就已经毕业的萧子升,还有几个外校的学生……斯咏也在,她似乎和这些人非常熟悉,正附和着毛泽东的提议,说:“好主意!书都在我爸的厂里印,我来安排,应该可以做到。”有人劝斯咏不要这样做,会连累陶家的,斯咏说这是大是大非,孰轻孰重她还分得清,即使真出点什么事,以她爸在长沙的身份,汤芗铭也未见得真敢拿他怎么样。
大是大非?子鹏听得惊呆了,看看手里的书,意识到他们的谈话肯定和这本书有关,便想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想慌乱中正好踢到一块石头,石头顺着台阶乒乒乓乓滚了下去。
“谁呀?”子鹏吓得站住了,一回头,只见亭子里的人都警惕地站了起来,正望着自己,其他人的目光里只有猜忌,唯有斯咏,她的目光里有惊讶、也有惶恐……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毕竟有了婚约、毕竟是自己有负于子鹏暗恋上了别人,斯咏猛一看到子鹏,骨子里的传统立刻就把她的愧疚从眼神里表达了出来。子鹏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原因,他低着头,逃也似的赶紧沿着台阶向下跑去。
可他急促地跑下台阶,还没从刚才无意间听到的大胆计划里清醒过来,竟远远地看到刘俊卿正带着手下迎面走来。
看着刘俊卿敞着衣衫、斜挎手枪、满脸杀气疾步走来的样子,回想起刚才在君子亭听到的那番话,子鹏的心狂跳起来,仿佛看到 “血染一师” 的场面就在眼前。他一时紧张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是下意识地将书藏到了身后。刘俊卿也看到了子鹏,正要打招呼,但看看子鹏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同学情谊,也倔强地扬起了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想要从子鹏身边走过。
从这里到凉水亭,不过短短的二三十米远的距离!紧张中,子鹏想起了斯咏的目光、想起了她和毛泽东的对话、想起了易永畦在枪托下捂着胸口摔倒、想起了刘俊卿带着士兵在校园里疯狂搜查……子鹏手一松,把那紧紧攥着的书掉在了地上。
刘俊卿捡起书,用冷冷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子鹏,然后示意两个手下将子鹏推到了墙角。
“说,哪来的?”刘俊卿扬起了那本书,在子鹏面前晃着,“子鹏兄,朋友一场,我这可是给你机会,别不识好歹。在这里问话,就是给你留面子,不想让别人看见。只要你说了,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是你说的,够可以吧?”
子鹏瞟了他一眼:“书是我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还跟我耍少爷脾气?你当这是咱们在学校,吵两句嘴回头又好?这是掉脑袋的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赶紧说!”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俊卿的眼睛眯起来了:“给你个好地方你不说,是不是想进侦缉队作回客?真到了那儿,子鹏兄,别说你这身细皮嫩肉,就是神仙我也包你脱三层皮!”
子鹏听得全身都禁不住发抖了,但却死咬着牙关,保持着沉默。
刘俊卿再也忍不住了,扔掉书,一把揪住子鹏,将子鹏按到墙上,拔出枪顶住他的头:“你到底说不说?!”
“少爷?”秀秀是来给子鹏送换洗衣服的,在寝室里没有看到人,才找到这里来。看到哥哥正用枪顶着子鹏,她惊叫着扔掉手里抱着的那几件衣服,猛扑了上来,一把推开刘俊卿,拦在了子鹏前边:“你干什么你!”
“阿秀,哥在办案,你别来多事,赶紧让开。”
“办案你抓少爷干什么?少爷又不是坏人!”
“他收藏逆书,够杀头的罪,你知不知道?你让开,我要带他去侦缉队。”
“我不让!”秀秀死死拦着子鹏,又气又急之间,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我就不让,谁都不准抓你,都不准!”
刘俊卿拎着枪冲了上来,想推开秀秀。秀秀一把抓住了手枪的枪管,按在了自己胸前!
“阿秀,你……你这是干什么你?快放手,枪里有子弹的!”
“你开枪吧,开枪啊!反正你不打死我,我是不会让你抓少爷的。”
“你想为他送命啊?”
“我愿意。”秀秀转过头,看了一眼子鹏,平静地说,“我愿意为他死,死多少遍都愿意。”
秀秀看着子鹏,子鹏看着秀秀,两个人在对方的注视下,彼此都感受到了从未有的巨大冲击和心灵震撼。这冲击和震撼也把刘俊卿惊醒了,他的目光在秀秀、子鹏的脸上睃了好一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拨开秀秀的手,收起手枪,转身走了。
仿佛是一下子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秀秀看到哥哥走了,突然脚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子鹏赶紧搂住了她。埋头抱着子鹏的胳膊,秀秀一时泣不成声。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共同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惊恐。终于平静下来了,秀秀这才想起问子鹏刚才出了什么事情。子鹏捡起被刘俊卿扔在地上的书,悄悄地翻给秀秀看,给她讲起了袁世凯复辟。
复辟?秀秀对这个词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这个“复辟”和哥哥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因为袁世凯“复辟”而打少爷。她怔怔地看着子鹏,相信他做的事情总是对的。子鹏在秀秀清澈而惊恐的目光中想起秀秀刚才挺身救自己,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战栗,忍不住捧起了秀秀的脸……
五 #
斯咏突然关心起《圣谕》印刷的事情,让陶会长非常诧异,女儿的理由既无奈也充分:“我不同意有什么用?长沙又不是我们一家印刷厂,反正他们也会印出来的。再说,胳膊也扭不过大腿,真不印,还不是咱们家倒霉?”
看到女儿能体谅爸的难处了,陶会长心里好受多了,至于斯咏提出的要带同学们来参观印刷厂的事情,也一口答应了:自己家的厂子,参观参观有什么关系?不过,陶会长只是给印刷厂的厂长打招呼说,斯咏要带同学参观厂子,搞现代工业生产调查,却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根据他们读书会在凉水亭的商议结果,这样的活动当然只能在晚上进行。机灵的斯咏便钻了这个空子,对厂长说,他们要等晚上不上课的时候才能来参观,而那时候工厂没人上班,只需要把工厂的钥匙给他们就可以了。
计划于是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得以实施。
印刷厂堆满货箱的仓库里,一个贴着“洪宪圣谕”标签的箱子被打开了,几双手飞快地取出里面一本本《圣谕》,将旁边一个箱子里的《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换了进去。
毛泽东与蔡和森合力将一箱书码上了货堆,回头打量着仓库里:一箱箱书都已收拾码好,只剩了萧三、李维汉还在更换最后一箱书。蔡和森叫道:“子暲,你们俩快点。好了,大家赶紧走吧。”
看到众人纷纷向外走来,在仓库外把风的女生们这才松了口气,刚要向门外走,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陶会长推门进来说:“哟,这么多人啊?”
这声音把紧紧靠在仓库墙角、正要盖上箱子的萧三与李维汉吓得往门后一缩,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看到眼前这么多男女学生,陶会长也愣住了。他只是想女儿晚上参观,那能看见什么?因此特地前来看看,却不想竟看到了毛泽东他们。
“斯咏,不是说带你同学来参观吗?怎么……”
斯咏一时无言以对,用求援的目光看着毛泽东,毛泽东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众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就在这时,后面的何叔衡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这位就是陶翁吧?”
“您是?”
“在下姓何,在周南女中和第一师范任社会实习老师,今天借着贵府小姐提供机会,专门带了一师和周南的这些学生,前来参观。”
“是这样啊。”何叔衡的年纪和气度令陶会长一下子放了心,他握住了何叔衡伸过来的手,“辛苦何先生了。斯咏,你看你,请何先生和同学们参观,也不选白天来,这半夜三更的,工人都走了,能看到什么?”
斯咏一时还不知如何作答,何叔衡道:“我们也就是看个大概,了解一下现代工厂是个什么样子,再说学生们白天有课,晚上参观,既不影响学习也不影响工厂生产嘛。”
“那倒也是。哦,我就不打搅各位参观了。斯咏,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斯咏跟着陶会长出去后,大家都微微松了口气。萧三与李维汉,这才敢活动一下因紧张而僵直的身子。无声无息中,李维汉胸前的校徽被萧三的手臂擦落,滑落在那只尚未盖上的书箱里,两人却浑然不觉,赶紧把箱子盖好,会同大家一起离开了这个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地方。
跟在父亲身后,斯咏在解释着方才的情景:“是何老师叫他们来的,我事先又不知道。”
“好了好了,今天的事就不说了,反正你以后注意一点,少跟那个毛泽东来往,还有那帮第一师范的。”
“知道了。爸,找我什么事啊?”
一句话,勾起了陶会长满肚子的心事,抬头望着夜空中被乌云遮去了大半的月亮,陶会长一时仿佛不知该如何启齿:“怎么说呢?斯咏啊,我知道你很难理解,可有些事……人在屋檐下……”
他摇了摇头。
斯咏:“爸,有什么你就说吧。”
陶会长犹豫了一下,这才说:“明天的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汤芗铭已经指定了,要我来主持。登这样的台,别人会怎么看我,我心里不是不清楚。可不登这个台吧?汤屠夫又点了我的名。斯咏,爸昨天一晚没睡着,今天又想了一天,可就是想不出个推脱的办法。我知道你绝不会同意我干这种事,可现在这种情况,爸实在是……”
“去就去嘛。”斯咏很干脆地说。
陶会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我去?”
“爸,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站在他们那边,这就够了。再说,不就是个大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是公开……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真的不介意?”
斯咏居然带着微笑:“爸,您放心,我不会介意的。”
陶会长长长地松了口气:“你能理解爸,爸心里就轻松多了,爸怎么出丑都不要紧,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斯咏:“这回的事,还不知道是谁出丑呢。”
心事重重的陶会长显然并没听懂她的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