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逆书大案 #
《护国浪潮席卷全国 袁逆世凯穷途末路》、《北洋将领全线倒戈 窃国大盗众叛亲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恢复共和》、《袁逆心腹汤芗铭仓皇逃离湖南》、《湘军元老谭延闿再度督湘》……
一 #
汤芗铭正要去参加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副官推门进了办公室,啪地立正,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广西、贵州通电。
“说什么?”正展开手让卫兵扣扣子的汤芗铭显然不方便接电文,他今天穿上了肩章绶带、白旄高耸的华丽将军制服,两名卫兵正侍候着他扣上扣子,戴上雪白的手套。
“贵州将军刘显世、广西将军陆荣廷通电全国,宣布反对帝制,支持护国军。”
汤芗铭的手微微一震,抬手挡住了正要给他戴上帽子的卫兵。他伸手似乎是要来接那份电文,手伸到一半,却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拿起军帽,汤芗铭端正地戴上了,冷静地说:“去会场。”
露天会场上,整齐的军乐队卖力地演奏着进行曲。鼓乐喧天中,“洪宪登基,三湘同庆”的横幅下,是披红挂彩的主席台。台下,一排排刺刀闪闪发亮、荷枪实弹的城防营士兵前后左右,几乎是包围了整个会场。刘俊卿带着几十个游动的侦缉队便衣,正监视着来自长沙各学校的数千师生入场。
台上的欢天喜地与台下的一片冷漠、四周的如临大敌,构成了整个会场古怪的气氛。整齐的城防营士兵队列前,城防营营长张自忠穿一双锃亮的军靴正缓缓地踱着步子,冷漠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一贞,”人丛中,刘俊卿看见了正在入场的一贞,兴奋地打着招呼, “我在当班,开完会等着我,我送你回去。”
“哎。”一贞向他点了点头,答应着,追上了本校的队伍。
纪墨鸿拿着白铁皮的喇叭,出现在台前:“各校注意了,庆祝大会马上开始,请各校代表速来领取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的队伍中,张昆弟悄悄接过了毛泽东递来的两卷红绸,与罗学瓒等人站了起来。
看看主席台,张自忠随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主席台的一侧,成堆贴着“洪宪圣谕”标签的书箱堆放着,侦缉队的便衣正在纪墨鸿的指挥下向各学校领书的代表发放“圣谕”。书堆旁边,摆着两大捆鞭炮,和两卷卷好的红绸。靠着罗学瓒等人的身体掩护,张昆弟悄悄挨了过去,背着身子,取出了自己怀里暗藏的两卷红绸,调换了原来的两卷红绸。
“让开让开。”两名便衣排开领书的人挤了过来,扒开张昆弟,一个抱起鞭炮,一个提起了红绸卷轴。在纪墨鸿的指挥下,两捆鞭炮与红绸对联在主席台两侧升了起来。
台下,正走回一师学生方阵的张昆弟向毛泽东使了个成功的眼色。
一箱箱“圣谕”搬到了一个个学校的师生们面前。
一个个负责发书的老师带着压不住的厌恶和无奈,打开了一箱箱书,里面都是装得整整齐齐的《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学生方阵前,负责发书的陈章甫也打开了一箱书。
“第六班、第七班……”他带着厌恶的神情,机械地取出成捆的书发给各班领书的代表。
“第八班。”陈章甫又提起一捆书,正要交给来领书的周世钊和毛泽东,这捆书却没捆牢,哗啦散了一地
陈章甫愣住了,散在地上的书,除了最上面一本“圣谕”,下面的居然全变成了《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看看他发愣的样子,毛泽东催促道:“章甫兄,发呀!”
“发,继续发!第九班的谁来领?”陈章甫突然回过神来,懒洋洋的声音变得精神十足,拿书的动作也干净利落起来。
一捆捆书打开了、一个个发书的老师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一本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传到了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学生手里,一张张意外、惊诧的脸很快都转成了兴奋,一个个发书的老师、学生都突然来了精神,游动监视的侦缉队便衣们看见这前后巨大的变化,都有些糊涂了。
主席台上一阵骚动,原来是文武官员、各界代表们簇拥着汤芗铭到会了。汤芗铭殷勤地给陶会长抽出了椅子:“陶翁,今天可就辛苦你了。”似乎是想回应一个笑容,陶会长脸上却实在是掩饰不住的苦涩。
台下的会场,嘈杂声却越来越大,人群兴奋,一片嗡嗡之声。台上的官员都有些糊涂了。汤芗铭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副官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连忙跑下台去。汤芗铭随即换上了笑脸,一手如往常一样轻松地把玩着玉手串:“陶翁,我看,可以开始了吧?”
陶会长答应着站起身来,动作却犹犹豫豫,仿佛就要上刑场一样。
台下一片混乱中,学生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处是兴奋莫名的表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迫不及待地打开手里的书。刘俊卿奇怪地皱紧了眉头。他突然走上前去,拦住了一个正在发书的老师,抢过一本书来——他不由得呆住了,猛地把箱子里剩下的书往地上一倒,他一阵乱翻:所有的书都是《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副官正好跑到他面前,问他会场的秩序为什么这么乱,在学生的嘈杂声中,刘俊卿把书递到他面前。副官翻了翻书,转身往台上跑去。
台上,陶会长终于艰难地站到了台前,开始主持大会。“拥戴……”刚说了两个字,他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很是干涩,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才又重新说,“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庆祝大会,现在开始。”
台下,两串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军乐队的鼓乐骤然大作。悬在鞭炮旁的对联同时放了下来。轰然一声,台下突然一片惊讶的声音,紧接着,惊讶声变成了一片笑声!台上,所有的官员们都愣住了。陶会长也被弄糊涂了,他不由得转过头来,往两边一看,放下的对联居然不是预先准备好的,而是一幅他从没见过的新联: “袁世凯千古,中华民国万岁”。纪墨鸿和大家一起在看,学者习惯,他没想那么多,只从字面分析着:“这‘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呀?!”话才说完,他猛然反应过来,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汤芗铭腾地站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副官跑到了面前,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双手呈送给他:“大帅,发给学生的圣谕被人换了,全部变成了这本逆书。”一手接过书,一手紧攥着那串手串,汤芗铭眼睛微微一眯四下扫视着:台下哄笑声、呼应声响成了一片,有学生正扯开嗓子喊“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喽!”台两旁,长长的鞭炮还在起劲地炸着,仿佛是在给起哄嘲笑的学生们加油鼓劲。鞭炮燃到了尽头,最末那枚最大的鞭炮猛然炸响,“砰!”汤芗铭一向平和的脸色一阵发青,手骤然一紧,那串玉手串突然断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散落一地!他紧绷着脸,转身就走,台上的官员们也赶紧纷纷起身。
台上,除了还忙着满地捡那串散珠子的纪墨鸿和副官,只剩了陶会长还呆呆站着。望着人群中闹得最起劲的毛泽东,再看看周南学生方阵中欢呼雀跃的斯咏、警予,他仿佛这才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暗想这事情是谁带头做的呢?还没想出个头绪,更大的不安却又朝他袭来,他不敢想像,汤芗铭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刘俊卿的想法却简单得多,他只想讨好汤芗铭。所以,一看到汤芗铭拂袖而去,他就立刻气急败坏地带着侦缉队的便衣们一拥而上,去抢夺那些让汤芗铭极度恼火的逆书。特务们把抢回来的书扔回书箱,其中一本落在了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张自忠弯腰捡起了那本书,仿佛无意识地随手翻着,转过身,悄悄把书塞进了口袋。
人群中,赵一贞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眼前的喧嚣突然化成了一片无声的世界,只剩下了一支支挥舞的手枪、一张张特务凶恶的脸、无数双争来抢去的手、无数学生仇恨的目光……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人群当中疯狂叫嚣着的刘俊卿。一贞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犹豫。
成堆的书箱被搬回了侦缉队。乱成一堆的院子里,特务在一本本检查。一只未开封的书箱被撕开了,一箱子书哗啦倒在地上,“丁”的一声,一枚小小的校徽随着书跌落在地上。不等开箱的特务弯下腰,刘俊卿已经把校徽捡了起来。
“第——一——师——范!”眯着眼睛盯着校徽,刘俊卿突然笑了,“我的老同学们,你们还真没让我猜错啊。”
他把校徽往手心里一握,转身就往外走。迎面,一贞正站在门口。迎着一贞的目光,刘俊卿下意识地将握着校徽的手藏到了身后。
犹豫过后的一贞,决定要用自己的办法阻止刘俊卿继续做那些让她感到恐惧的事情。她板着脸冲进队长室、冲到书架前,搬着架上的书。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刘俊卿马上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刘俊卿明白她的意思,却在旁边说:“一贞,你这是干什么?不想让我干,也不用急着这一下吧?你这冲进来就收拾东西,我……我总还要个准备不是?”
“准备?准备什么?准备去告密?去领赏?如果不是我正好来找你,你现在都已经到汤屠夫面前了,对不对?”
“怎么能说是告密呢?我是管这个的,查到线索,我当然应该去报告。”
“你还觉得当然?”
“一贞,你听我说嘛。这个逆书案大帅非常重视,谁能破案,谁就马上连升三级。升三级啊!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干这个破侦缉队长,抓住了这次机会,我不就可以不干了吗?”
一贞望着刘俊卿,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我一直还以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那份感情。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你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升官,为了自己发财!”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什么样?为了升官,你连母校、过去的同学都打算出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贞!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是个读书人,是个读书人啊,不找机会谋个体面的差使,难道我还真的拿把枪混一辈子吗?再说,我想换差使,也是为了好向你家求亲嘛?这回的事办完了,我进了教育司,就可以马上到你家去提亲,到时候,咱们不也风风光光……”
“我不要这样的风光!我不要你与马疤子那样的流氓混在一起!我不要你出卖自己的同学,我不要你再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眼泪蓦然滑出了一贞的眼眶,她颤抖着手,擦了一把泪,“俊卿,你知道吗?以前你干侦缉队,我还并没有觉得什么,我只当成那是你的差事,一个饭碗而已。可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我看到你像疯了一样,带着那些特务抢学生的书,周围是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反抗,那么多人跟你们作对,那么多仇恨你们的眼睛,我当时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呀!”流着泪,她一把抓住了刘俊卿的手:“俊卿,一个人,不能那么遭人恨,不能跟那么多人作对,不能啊!那么多双眼睛,那样仇恨地看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一定会有报应的,俊卿!我不想你遭报应,我不想啊!”
刘俊卿呆住了。
“答应我,俊卿,不要再干了,我不求你升官发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再遭人恨,不再有那么多恨不得杀了你的眼睛盯着你,我就放心了。俊卿,你答应我呀!”
望着一贞迫切的目光,刘俊卿轻轻为她擦去了眼泪,终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你不会去告发了?”
刘俊卿摇了摇头。
“这个队长你也愿意辞掉?”
刘俊卿点了点头。
一贞盯着刘俊卿的眼睛:“你向我保证,你不会骗我。”
“我保证,我保证可以了吧?”刘俊卿将一贞送出门来,“一贞,我还在当班,就不送你了。”
刘俊卿望着一贞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久久地站立着,掏出口袋里那枚校徽,他犹豫着,总算下了决心,将校徽扔进了墙角。他转身走向办公室,刚走出几步,却又站住了。墙角里,那枚校徽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亮得是那么充满诱惑。
二 #
“果然是这个毛泽东!”会后的陶家,陶会长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正在确证他的猜测。
斯咏怯怯地在旁边说:“我们也只是不想看着汤芗铭倒行逆施,才想了这个主意。爸,对不起了。”
“算了,事情不出也已经出了,你们本来也没做错什么。可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斯咏,毛泽东这个人,你是千万千万不能跟他来往了,我们陶家惹不起他这种祸害,你知不知道?”陶会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最疼女儿。
“谁说他是祸害?我觉得他是英雄!”
“英雄我更惹不起!还是个学生,就敢把靖武将军、一等侯不放在眼里,以后他还了得?照这样下去,迟早连天都要被他捅出个窟窿来!斯咏,咱们是本分人家,咱们招惹不起这种惹是生非的祖宗,你明不明白?你不用说了,反正这个毛泽东,你绝不能再跟他有任何来往!他要翻天他去翻,他要找死他去死,我就是不能看着你被他连累进去!”
他话音尚未落下,管家慌里慌张地跑进门来:“老爷,老爷,不好了……”
不等管家的话说完,副官锃亮的皮靴已一步跨进了院门,后面是好几名枪兵!
“汤大帅有令,传陶先生到将军府问话!”
陶会长不想也知道,汤芗铭这是冲着印刷厂承印的书来的。但他能怎么说?他的确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呀,可汤芗铭相信吗?
“陶翁厂里印的书,陶翁居然不知道?”果然,汤芗铭听到陶会长这样解释,走到陶会长面前,弯下身子,说,“书是在陶翁厂里印的,直接从陶翁厂里运来的,一打开箱子就变成了逆书……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啊!”
陶会长头上的冷汗已经历历可见,汤芗铭说得心平气和,似乎说的不是“杀头的罪”,而是在和陶会长讨论去什么地方出游。但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额头上,却都直冒冷汗。 汤芗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然后递给了陶会长。
“哈哈……”看到陶会长接手帕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汤芗铭笑了,“何必那么紧张呢?事情不是不可以商量嘛!”
陶会长一听这话,知道还有生机,赶紧回答:“只要大帅为陶某做主,有什么条件,陶某任凭差遣。”
汤芗铭又看了陶会长一眼,这才微笑着返回了自己的座位:“差遣不敢,可要说麻烦呢,眼下芗铭确实也不少啊。云南蔡锷的叛军已经打到湘西,南边吧,逆贼谭延闿、程潜的兵马也在蠢蠢欲动,芗铭为皇上坐镇一方,自当平逆报国,可我这手上,是要枪没枪,要饷没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火粮饷不济,还怎么打仗?陶翁,你说我难不难?”
“大帅的意思是?”
“50万大洋,这事就算了了。”
陶会长惊得嘴都张大了:“50万?杀我的头我也拿不出啊,大帅!”
汤芗铭用小刀修剪着指甲,看也不看陶会长,轻声细语:“陶翁长沙首富,后面还有那么大个长沙商会,这点钱真有这么难?”
“商会力量薄弱,这些年生意也不好做。大帅,我是真的拿不出啊。”
“40万。”
“大帅,确实是难啊……”
“30万。”“砰”的一声,汤芗铭把刀撂下了,抬起头来,“你当这是在买小菜啊,还要讨价还价?”
“陶某不敢讨价还价,实在是数字太大,无力承担,求大帅再减减,无论如何再减减。”
“那你觉得多少合适啊?”
陶会长:“嗯,五万大洋,陶某还可勉力承担。”
汤芗铭一言不发,盯得陶会长一阵阵发寒:“要不……要不……十万?”
两个人在那里讨价还价,副官推开了门,纪墨鸿带着刘俊卿出现在门前,说:“卑职不敢惊扰大帅,确实是有紧急公务,那个逆书案有线索了。”
刘俊卿唯唯诺诺地进来,把那枚校徽递给了汤芗铭之后,先看了看汤芗铭的表情,然后才咽了口唾沫,说:“以卑职所知,第一师范能干出这件事,也敢干出这件事的,就一个人。”
“谁?”
“本科第八班学生毛泽东!”
“毛泽东?”汤芗铭看了刘俊卿一眼,“你那么肯定?”
“这个人一向胆大妄为,目无王法,第一师范那些不老实、爱闹事的学生从来就以他为首。卑职保证,除了他,绝不会有别人。”
汤芗铭微微点了点头:“来人哪!传令,逮捕第一师范学生毛泽东。”
“大帅,”纪墨鸿却突然插了进来,“据卑职所知,这个毛泽东虽然只是一名学生,但在长沙各大学校中名气不小,颇有学生领袖的号召力,贸然抓这样一个学生,万一激起学潮……”
“一个学生,至于吗?”
“墨鸿也是为大帅考虑。上次抓一师孔昭绶之事,国内教育界至今仍沸沸扬扬,何况此次逆书案,并无证据证明与毛泽东有关。长沙学界目前正是人心不安之时,当此多事之秋,还是稳妥些,先抓住证据再动手的好。”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汤芗铭微微点了点头:“纪先生的话,也有道理,万一不是这个毛泽东,而是别的什么人背后捣鬼,岂不是放跑了真凶?”他转头吩咐副官,“传令城防营,协同侦缉队,搜查第一师范,务必查出逆书源头。一经查证,所有涉案叛逆,一律逮捕严办。”
等副官、刘俊卿、纪墨鸿出了办公室。汤芗铭转过头来,微笑着叫了声:“陶翁。”
陶会长仿佛突然被惊醒:“啊?哦,大帅。”
“20万大洋就把陶翁吓成这样,不至于吧?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陶会长的目光微微向门口瞄了一下,似乎突然下了什么决心:“既然大帅开了口,20万就20万,陶某认了。”
“哦?”汤芗铭倒没想到他突然爽快了,一拍桌子,“爽快!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
陶会长站起身来:“陶某就先告辞了。”
“哎,着什么急嘛?陶翁为皇上的千秋大业慷慨解囊,忠义可嘉,芗铭总要感谢一下,我这就叫人准备,晚上我做东,怎么样?”
“不不不,陶某还要马上赶回去,召集商会成员,共商筹款大计,就不多耽误了。大帅吩咐的事,当然要马上办,要马上办。”
陶会长一面说着,一面赔着笑,向门口退去。出了将军府,他火急火燎,一边上马车,一边不停地催促马夫赶紧走!马车飞驰在街道上。陶会长的手杖敲打着车沿,口里不住地催促着车夫再快点!长鞭脆响,马车拼命地跑着,但马车的速度还是令陶会长极为不满。正巧车子经过一条窄巷口,他敲打着车沿,喊道:“停下停下停下,快停车!怎么不走那边的近路?”
“那边巷子太窄,车进不去啊。”
“哎呀!”陶会长把手杖一甩,跳下车,撒腿就往小巷里跑。
小巷那头,斯咏、警予、开慧正并肩走过来,斯咏的脸上,满是忧色。
开慧正对斯咏说:“斯咏姐,你就放心吧,陶伯伯也是在气头上,你怕他还真能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和毛大哥见面啊?瞒着他不行了?咱们现在去一师范,马上就能见到毛大哥,陶伯伯不一样的不知道?”
警予拍了开慧的脑袋一下:“你懂什么呀?斯咏担心的,不是这个。”
三个人刚拐过街角,斯咏猛然一愣,正看到陶会长气喘吁吁迎面飞奔而来。三个人都被陶会长惊慌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上去。
“快……快……”陶会长捂着胸口,身体摇晃着说,“第一师范……”
斯咏和警予赶来报警的时候,毛泽东、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李维汉等正在寝室里清理剩下的179本书,打算明天后天加把劲,通通都发出去。听到斯咏带来的消息,他们还没来得及想对策,一阵凄厉的哨子声已经划破了校园的平静,侦缉队和城防营的人来了。
一师门前,散乱的侦缉队与整齐划一的城防营正在会合。城防营整齐的小跑步在营副的号令下变为原地踏步。刘俊卿挥着手枪,冲着营副,心急火燎:“快快快,派一队人往左,一队往右,后面还有个侧门,赶紧包围!”
营副根本没理他,继续整着队,士兵们的脚步戛然而止。
“哎,你们怎么回事?”刘俊卿急了,“赶紧上啊!”
挺立如林的城防营士兵们一个个充耳不闻,标准地执行着长官的口令。刘俊卿还在叫嚷着,营副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向另一边:“报告营长,城防营全体弟兄集合完毕!”
刘俊卿发现张自忠骑在战马上正冷冷地望着他,赶紧换上了笑脸。张自忠盯着这张笑脸,直看得刘俊卿尴尬地低下了头,这才收回了目光,慢条斯理地下了马,打量着眼前第一师范的校牌,把手轻轻一挥:“围起来。”
“是!”如炸雷一般的声音响过之后,两列士兵随即队列整齐、脚步划一、左右包抄而去。张自忠的治军之严,令刘俊卿望而生畏。
三 #
教务室办公桌上,茶杯里的茶水突然荡起一阵阵涟漪,隐隐而来的脚步声是那样的震撼,仿佛正要吞噬这书香世界的平静。杨昌济、方维夏、袁吉六、饶伯斯、黄树涛、陈章甫……一个个老师疑惑地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户:校门外,无数把刺刀反射着阳光,刺得老师们眼前一花!他们身后,门嘭地被推开,刚刚和斯咏、警予兵分两路的开慧飞快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我爸呢?”
八班寝室里,大家还在商量着怎么样才能不让士兵们发现那些书。他们想扛出去,可来不及了,学校已经被包围!他们想藏在学校里,可一听说刘俊卿也来了,便知道藏也是白藏,还会连累全校同学。
“那……那怎么办呢?”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已不知如何是好。
一咬牙,毛泽东重新抱起箱子,哗啦一下,将满满一箱书倒在了自己床上:“大家都把书往我床上堆,堆不了的塞床下,都记住,这件事是我毛泽东一个人干的,你们谁也不知道!”
“不!”
斯咏急得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毛泽东的胳膊:“润之,不能这样啊!”
情急之下,她的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不就是命一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赶紧走,这里的事,我来对付。”
“你真的要一个人留下?”斯咏使劲擦了一把泪,猛地抱起了一迭书,说,“那好,我跟你一起留。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望着斯咏坚定的眼睛,毛泽东不由得愣住了:头一次,他在斯咏的目光中,仿佛读出某种从未感受到的东西。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开慧带着老师们出现在了寝室门口……
一师门口,张自忠看着夕阳下一师古朴凝重的校牌和典雅庄重的教学楼,如同在欣赏一幅名家笔下的油画。
“张营长,你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咱们得赶紧动手呀!我可告诉你,我就是这所学校出来的,里面的校园大得很,再不动手,他们把证据一藏,要搜就难了!”
张自忠转过身,看了看身后与眼前这书香世界格格不入的刀枪,淡淡地说:“搜查母校这种事,还是刘队长自己来干吧。我城防营接到的命令,是协同侦缉队办差,既是协同,当然以刘队长为主。这校门以外的包围警戒,我城防营还是会协同好的。”
“好,这可是你说的,张营长,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校门外要是漏了口子,可得你担着!”刘俊卿狠狠点了点头,转身他一马当先,带领侦缉队特务们就往学校里冲去。
“干什么?怎么走路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在教学楼的转弯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在刘俊卿面前响了起来。刘俊卿一抬头,发现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是袁吉六那双鼓凸的金鱼眼睛。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学生时代、仿佛又变成了过去那个胆怯的一师学生,面对自己向来最恐惧的老师,刘俊卿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混账东西,一边去!”袁吉六挟着包,昂着头,带着身后的老师就要走出教学楼。
“上哪去上哪去?都站住都站住……”一名便衣拔出了手枪,一把将走上前的费尔廉推了个踉跄,“你给我站住!”
“你居然动手打我!”费尔廉迎着枪口逼了上来,“我要向贵国政府抗议,抗议你们无故殴打一名德国公民,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看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推过之后,便衣这才发现这个穿着长衫、布鞋,戴着瓜皮小帽的,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时手足无措,吓得直往后缩。
饶伯斯也嚷嚷着帮腔:“我是美国侨民,我不准你们妨碍我的自由,赶紧让开!”
“刘俊卿,这是怎么回事?”方维夏问。
“我、我奉大帅之命,前来搜查违禁逆书。”
“搜查?搜谁?搜老夫吗?”袁吉六恶狠狠地逼了上来,“你是想搜我袁某人的包,还是搜我袁某人的身啊?”
刘俊卿被他逼得直往后退,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害怕这个老师,但这害怕却习惯成自然,令他怎么也无法鼓起勇气。
“刘俊卿,你是不是想把我们这些老师都当成窝藏逆书的犯人啊?”
“连老师都不认了,你眼里还有没有人伦纲常?”
“还不给我滚开!”
在老师们的质问声中,刘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几步,便衣们一时没了主心骨。袁吉六、费尔廉、饶伯斯一马当先,其他老师纷纷跟着,拥出校门。
“外头不有城防营吗?出了门就是他们的事。都傻站着干嘛?跟我上学生寝室!”刘俊卿眼睛一瞪,拼命提高嗓门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便衣们跟着他匆匆向校园内走去。
校门外,是林立的刺刀,老师们各自挟着包,从刺刀丛里走过。落在后面的黄澍涛紧张得满头冷汗,眼前的阵势令他连头也不敢稍抬一下,只有拼命保持着镇定,但挟着包的手臂却还是止不住在微微发抖。就在这时,一匹战马突然嘶鸣了一声,黄澍涛吓得一抖,臂弯间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包裂开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滑出了包,正落在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
黄澍涛整个人都僵住了,身边的老师们也目瞪口呆。空气紧张得似乎要凝固了,张自忠却慢慢弯下腰,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地上的包和书,微笑着将包递给黄澍涛:“这位先生,您的东西。”
黄澍涛赶紧接过,连声说着谢谢。
张自忠又翻了翻手里的书:“哟,这是什么书啊?”
“是……教材,是教材。”
“哦,这人不识字还真麻烦啊,这么好的教材,我这大老粗偏偏连个书名都不认识。”张自忠将书递向黄澍涛,扫了眼还站在原处的老师们,又说,“教书呢,就得教给学生这样的好书,可千万别教什么逆书、反书啊。各位先生,都别站在这儿了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了,请吧请吧。”
老师们这才松了口气,大家纷纷离去。走出几步,黄澍涛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很书生气地说:“这位长官,谢谢您了。”
“不客气。好走了您。”张自忠转过身,又慢条斯理地踱起了步子。这位张自忠,后任国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长,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等职,抗战爆发后,率部浴血奋战,屡挫日寇,参加了台儿庄大捷等一系列重大战役。1940年5月,在枣宜战役中,因率部阻击数十倍于己的日寇,壮烈牺牲于抗日战场,被国民政府追授为陆军一级上将。
四 #
汤芗铭办公室,副官和刘俊卿正排着队向汤芗铭汇报请示事情。香烟袅袅,跳动的烛光映得汤芗铭脸上阴晴不定,他正一颗一颗、聚精会神地穿那串散了的玉手串。
“大帅,前线急报,护国军程潜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
“大帅,广东将军龙济光,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浙江将军朱瑞,长江巡阅使张勋五将军通电全国,反对帝制。”
“大帅,日本国公使宣布,日本国不再支持中国实行帝制。”
“大帅,四川将军陈宦刚刚发来通电,敦促洪宪皇帝退位。”
“大帅,衡阳急电,我军防线已被谭延闿部击溃,谭部人马正进逼耒阳。”
汤芗铭似乎没有听到副官的报告,只是专心穿着珠子,脸上全无半分表情。
房间里好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丝线从珠子中间穿过去的声音。刘俊卿看了副官一眼,怯生生地说:“大帅,卑职在第一师范未能搜查到逆书,估计是被毛泽东他们藏起来了,卑职建议,马上把他们抓起来,严加审讯,一定能问出逆书的下落……”
轻轻地,汤芗铭打断了他的报告:“滚。”
刘俊卿一愣。
猛然间,汤芗铭站起,转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滚!”
旁边副官被吓得浑身一抖。刘俊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撒腿便往外跑。
汤芗铭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撑着桌沿,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通电全国,湖南布政使、督办湖南军务将军汤芗铭宣布支持护国,反对帝制,声讨逆贼袁世凯。要快!”他的拳头气急败坏地砸在桌上。那串尚未穿好的玉手串又一次四散而飞。
1916年3月的黄历一天一天翻过,长沙街头卖报的小童每天手里的报纸上都有爆炸性的新闻:《护国浪潮席卷全国 袁逆世凯穷途末路》、《北洋将领全线倒戈 窃国大盗众叛亲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恢复共和》、《袁逆心腹汤芗铭仓皇逃离湖南》、《湘军元老谭延闿再度督湘》……
第二十二章 文明其精神 野蛮其体魄 #
我最佩服的,是古希腊的斯巴达人,
人数那么少,却能称霸希腊。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仅重视精神之文明,
更崇尚野蛮之体魄!
一 #
自古秋后都是处决犯人的季节。赵一贞看过很多话本、看过很多故事书,却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让她害怕其中的那句“秋后问斩”。夏天不过刚刚过去,她走在街上还穿着单衫的行人中间,却感到了说不出的凉意。头顶的树叶绿中已经泛了黄、路边的小草青中已经带了焦,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情感,似乎都已经走过了它最旺盛的季节,正在渐渐地枯萎。但赵一贞不甘心,她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枯萎。走在去监狱的路上,她有满腔的不甘心,但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但却愈发地不甘心。
袁世凯被推翻了、汤芗铭被赶跑了,新一轮的清算又开始了。长沙城里每天都有汤党余逆被抓,曾经威风八面的侦缉队队长,怎么可能漏网呢?自刘俊卿被抓以后,一贞就疯狂地四处打听刘俊卿的下落:刘俊卿被关到了哪座监狱、刘俊卿会被怎么处罚、刘俊卿已经知道错了吗……终于打听到了刘俊卿的确切消息,她又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买通了狱警,只想着无论如何要见刘俊卿一面。
隔着粗大的铁栏杆,一贞看到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满是伤痕的人蜷缩在破草席上,她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俊卿!”
似乎已经被打傻了的刘俊卿没有想到还有人会来这里看望自己,更没有想到一贞会来这里看望自己,他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抬头望着、望着……突然扑了过来,死死地抓住栏杆,砰砰有声地用头撞着,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贞,一贞,我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为什么不听你的啊?我怎么那么蠢,那么蠢啊!”
看着眼前这个人,一贞的心疼着,心疼得甚至让她忘记了恐惧:这就是那个头发一丝不乱、一袭月白长衫、皮鞋锃亮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给她翻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发誓要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让她过上快乐日子的刘俊卿吗?是的,是的,这就是那个刘俊卿,是她的刘俊卿。尽管他面目全非,尽管在世人的眼里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以第六名的成绩考进一师的学生,但他在一贞的眼里和心里,却永远不会改变。一贞抓住刘俊卿的手,紧紧地抓着,急促地说:“俊卿,不要这样,你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
“没用的,一贞,我完了,我没指望了。你知道吗?这儿天天都在杀人,天天在杀,杀汤党余逆,拖出去就是一枪,就是一枪……”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俊卿的恐惧,走廊的尽头猝然响起一阵惊恐万状的狂叫声:“不,不要,我不是汤党,我不是汤党,我支持民国,民国万岁,民国万岁,我支持民国啊……”绝望的呼号迅速远去,紧接着,随着枪声,那个声音戛然而止!枪声中,一贞感觉到刘俊卿的手松了、随着他如烂泥一样的身体滑落下去,落到了血迹斑斑的枯草上。
“一贞,以前,我答应过你许多事,答应过到你家提亲,答应过给你一个幸福的将来,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刘俊卿,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望着刘俊卿,听着他绝望的声音,一贞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调对刘俊卿说:“不,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等着。”
刘俊卿看着一贞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不相信她真的能救自己: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能有什么办法来搭救一个几乎是判了死刑的人呢?
是的,一贞是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现在唯一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有她的生命。
从监狱回来后,一贞突然说她同意嫁给老六了,这让赵老板喜出望外,他相信女儿也是想过富足日子的、相信女儿已经对那个没有出息的刘俊卿死心了。望着满桌子的绸缎、光洋和那封大红的婚书,他殷勤地给坐在一旁的老六递着烟:“这孩子吧,就是糊涂,你说要真跟了那个刘俊卿,这会儿受罪的还不是自己?现在好了,她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还是跟着六哥好。”
一贞呆呆地坐在一旁,看到老六一直嘿嘿傻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她木然地说:“六哥,这门亲事我有个条件。”
“你说你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我要是办不到,还有我马大哥,有他在,长沙城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那就好。”
老六同意了她的条件之后,一贞回学校去默默地收拾着东西:课本、笔记、作业、心爱的小饰物、周南女中的校徽……所有的书都已收拾好了,一贞最后拿起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书的扉页中,夹的是刘俊卿译得工工整整的那首卷首诗。一贞看着,眼泪忍不住滑出了眼眶,她悄悄擦了擦,将这本书单独收了起来。离开学校,一贞直接乘人力车来到王子鹏家,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转给了秀秀。
几天后,刘俊卿突然被释放了。
一步迈进久违的阳光中,刘俊卿被刺得直眯眼睛。好一阵,他终于适应了光线,却看到秀秀和子鹏就站在前面不远处。
回到他们虽然简陋但却还能遮风挡雨的家里,刘俊卿换下那身肮脏的破衣裳,吃着妹妹给他煮的面条。子鹏把一叠银元放在了刘俊卿面前,说:“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俊卿,这些钱你拿着,找个事做也好,做点小生意也行……”
刘俊卿把钱推了回来:“我不要。”
“那你还想干什么?你还想去折腾?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结果又怎么样……”
“阿秀!”子鹏示意秀秀别再往下说,回过头来说,“俊卿,我们只是不想看着你像原来那样过下去,经过这么多事,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一个人,就得老老实实过日子,踏踏实实做人。只要你想清楚了,现在重新开始,也不算晚,你说是吗?”
刘俊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能重新开始?”
秀秀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递到了他面前,刘俊卿呆了一呆,猛地一把抢过书:“这是哪来的?阿秀,你快说,这是哪来的?”
“是一位赵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跟你还说了什么?她还说了什么?你快说呀!”
“她只说了一句,希望你出来以后,把她忘了,重新开始。”
死死地握着书,刘俊卿一时还不曾反应过来。
“哥,我听说,那位赵小姐今天出嫁。”
刘俊卿惊得目瞪口呆!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鞭炮声,他放下碗筷,撒腿就往外跑。
那条他和一贞曾经手拉手走过的街道上,正鞭炮齐鸣,彩纸纷飞,唢呐、喇叭滴滴答答,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派喜庆热闹。老六披红挂彩,骑在打头的马上,笑得嘴都合不拢。八抬大花轿旁,陈四姑屁颠屁颠地跟着。喧天鼓乐中,纷飞的彩纸飘飘洒洒,落在花轿上。轿帘偶尔掀动,但没有人注意到红彤彤的轿内,新娘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的盖头。轻轻拉掉了盖头,露出的却是一张苍白绝望的脸。喜庆的鼓乐声中,新娘的手悄悄从怀里抽出,手里,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刀挥动之后,一滴滴眼泪无声地滑过了她的面颊,一滴滴鲜血无声地浸透了她的大红嫁衣,落在花轿经过的路面上……
但没有人留意。
吹鼓手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着喇叭;老六露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一路抱拳,嘿嘿傻笑;纷纷扬扬的彩纸在空中没有目的地飞扬、飞扬、落下来,落在了殷红的鲜血上,让人分不清那红色到底是纸的颜色还是鲜血的颜色。
花轿已经远去了,飞奔而来的刘俊卿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手里的书也脱了手。
“一贞!一贞!”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祥,他捡起书,书上,竟沾满了鲜血。他这才发现,地上是一路鲜血和带血的杂乱脚印!
“一贞!”
风卷着花花绿绿的纸屑,和着刘俊卿声嘶力竭的狂呼久久地在小街上空回旋。
拖着麻木的双脚回到家,刘俊卿坐在火盆前,机械地撕扯着手里的书。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刘俊卿呆若木鸡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泪光,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火光熊熊,吞噬着一本本他珍藏的课本、书籍,仿佛也正吞噬着他久久珍藏的理想与梦幻。最后,他拿起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轻轻地抚摸着、轻轻地吻着,他的手一松,书落进了熊熊烈焰之中。
那首承载着他与一贞所有情感的诗,在火焰中扭曲着,熊熊火焰映照着刘俊卿死灰一样的脸。纸灰飘逝,他一颗一颗扣好长衫的扣子,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走进了三堂会。
二 #
酷暑过去,长沙城里渐渐飘起了越来越浓的桂花香,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卖着担子里似乎几百年都没有什么变化的小玩意,也附带炫耀着他们从父辈那里复制而来的嘹亮嗓音。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如湘江亘古不变的水声韵味悠长,让长沙人在梦醒的一瞬间、在回头的一刹那、在捧着茶碗拿起烟袋打开窗户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经过的事和经过的人。
因为反袁而不得不二度留学日本的一师原校长孔昭绶,归来时依然是一乘三人轿、依然是一身马褂长衫布鞋。穿过这最能撩起人心底乡愁的声音,他回到了一师,在校门口,轻轻地抚着一师的校牌,他的手指竟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那是久违后难以抑制的激动。有学生远远地看见了他,开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确认了,随即兴奋地奔跑着呼叫着:“校长回来了!校长回来了!”
喊声回荡在楼道、走廊,回荡在整个学校的上空。钟声响起,惊喜的一师师生涌向了礼堂,他们要在校长当年离开的地方,接校长回来。
“同学们,风风雨雨,我们,又在一起了!”
百感交集的孔昭绶又站在了讲台上,他才一开口,台下便掌声雷动。孔昭绶的眼睛湿润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梳理着离开一师的这些日子他的所有感想,然后重新戴好眼镜:
“这一年多来,我们经历了许许多多,也思考了许许多多,过往的一切,千言万语,都不必多说。如果要说,我们就说一件事,那就是,第一师范的未来,我们应该怎样开创!是啊,一个学生应该怎样学习,一个老师应该怎样教书,一所学校应该怎样办好,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应该怎样振兴,这些问题,我们都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过、讨论过。中国的读书人,从来就不缺少坐而论道的能力,哪怕是天大的难事,我们也个个可以讲出一火车的道理来。可这一年多的思考,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匹夫,不是除你以外的别的中国人,而首先就是你自己!中国的事,盼着别人来做是不行的,从我开始,从现在开始,实实在在做实事,这才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责任,才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崭新的精神!我宣布,从今天开始,第一师范将实行一项新的治校原则,一项新的教育观念:学生自治!”
按部就班地机械灌输,连传统的“师”都算不上。一个优秀的教育家和一个普通校长的区别,就在于他是不是能让一所学校充满欣欣向荣的生机。经过了“驱张”、“反袁”之后的一师,如同一潭蓄势的山水,急需一条冲出峡谷的水道。而孔昭绶的“学生自治”来的恰是时候,它如清风般吹来,驱走了一师先前的沉闷和困惑,所到之处,叶为之舒展、花为之绽放、水为之流畅、生命为之鲜活。
既然要搞学生自治,就要成立学友会事务室,就要选举产生学友会的“领导”。于是张贴《第一师范学友会竞选公告》、 开展学友会竞选演讲、全校同学排队投票……一师学子们青春的旗帜在这个金色的秋天,如同一师的校旗一样,迎风招展。
学友会正式成立了,在专门的学友会事务室里,兼职会长孔昭绶和新当选的学友会全体成员围坐一堂,畅谈学友会将如何具体开展活动。周世钊、李维汉、萧三、张昆弟、罗学瓒、易礼容、毛泽东……环顾一张张意气风发写满希望的笑脸,孔昭绶微笑着说:“在座各位都是全校同学投票选举出来的学友会成员,第一师范的学生自治,应该怎样开展,就请大家谈谈想法吧。”
“我觉得,学友会的工作,首要的是提高同学们的学习兴趣。我建议,根据现有的各科教学,成立相应的学生兴趣小组。比方说,有很多同学对文学就很感兴趣,如果成立一个文学兴趣小组,肯定会有不少同学参加。”
“不光文学,手工、音乐、图画都可以成立嘛,这些内容,大家都会感兴趣的。”
“我觉得外语更重要,如果成立一个英语兴趣组,一个日语兴趣组,对同学们提高外语水平,肯定有很大的帮助。”
“我还有一个建议:办一个学友会资料室。学校现有的阅览室,有关时事、社会的报纸、杂志太少,像《新青年》、《东方红》、《太平洋》、《科学》、《旅欧杂志》、《教育周报》这些思想和观点新潮、激进的杂志,如果我们利用学友会的活动经费订齐全,一定能方便大家阅读。”
“不光是订外面的,本校同学在学术和学业方面取得的优秀成绩,也可以在这个资料室公开陈列、展览,作为我们的成果,永久保留嘛。”
“还有还有,一师的许多毕业生对母校感情都深得很,学友会可以定期组织老校友联谊活动,发动毕业校友支持在校学生的课外活动嘛。”
……
孔昭绶发现,在同学们热烈的讨论发言中,新当选的总务毛泽东却静静地坐在一旁。这个平素总是唱主角的毛泽东,今天为什么还没开过口呢?孔昭绶等待着他的爆发。
果然,在大家都谈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仿佛才从回忆里走出来,毛泽东用与会场的热烈不那么协调的声音说:“大家刚才的提议,都非常好,我也很赞同。可刚才坐在这儿,听着大家的讨论,不晓得怎么,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学,一个已经离我们而去了的同学。那就是永畦。真的,我经常想起永畦,早上起床,看见他空着的床,走进教室,看见他空着的座位,还有经过食堂,经过操场……好多次睡觉,我都梦见他,那么……那么腼腆地对我笑着,好像就要跟我说什么话,可又听不见他的声音,就是听不见……”
他的声音哽咽了。
“永畦的为人,是那么善良,永畦的成绩,也那么优秀,可他就有一个毛病,身体太差,稍微有点风雨,第一个感冒的,肯定是他。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打球、跑步、游泳、爬山,我也经常叫他一块去,可他……现在想起来,当初要是逼着他多锻炼锻炼身体,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不仅仅是一个永畦,自古以来,中国的教育,可谓从来就没把体育放在眼里,颜回、贾谊、王勃、卢照邻,这些古人的才华还不惊人吗?可他们短命啊!于是只给历史留下一页页遗憾。没有健康的身体,你学得再多,学问再大,命都保不住,又有什么用呢?”
满屋的同学,包括孔昭绶,都被毛泽东的话深深打动了,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
“我最佩服的,是古希腊的斯巴达人,人数那么少,却能称霸希腊。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仅重视精神之文明,更崇尚野蛮之体魄!反观我今日之中国,身体羸弱者比比皆是,学校里,学生啃书本,老师教书本,家长更是一双眼睛只盯着孩子的书本,一国之青年都病怏怏的,这样下去,别人凭什么不把我们当成东亚病夫?国家的强大、武力的振兴又靠什么来保证?中国的未来,需要我们青年,青年的未来,需要野蛮强健的身体。所以,我的考虑是,学友会第一步的工作,当以全校的体育锻炼为中心,要让我们的同学,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一片静默中,孔昭绶突然带头鼓起掌来。掌声随即响成了一片。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一师学友会把学校里的各项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武术组”、“架梁组”、“庭球组”、“竞技组”……都是同学们参加的热门,不过最热闹的,还要数毛泽东当守门员的蹴球队,他们聘请了年轻的德籍音乐教师费尔廉来做教练。有对手才有提高,经过一段时间的厉兵秣马,经学友会出面联系,一师的蹴球队和长郡中学的蹴球队在一个周末来了一场友谊赛。
比赛是在长郡中学的简易蹴球场里进行的。长郡中学由罗章龙领队,一师由萧三、张昆弟领头。虽说是长郡中学的主场,可一师来的人比长郡本校来看球的还多,费尔廉这位教练就不说了,他正忙着布兵排阵呢,其他的,不仅校长孔昭绶带着杨昌济等老师来了,蔡和森带着拉拉队来了,萧子升从楚怡小学赶来了,斯咏、警予、蔡畅和开慧她们也来了。
这次比赛的前两天,毛泽东去过一趟斯咏家。因为之前父亲曾经以五千元的代价要求张干校长开除毛泽东,所以斯咏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跑去一师报信救毛泽东,更没想到事后毛泽东会来她家表示感谢。这一次在陶家的见面,让她陡然觉得自己和毛泽东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也觉得父亲其实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讨厌毛泽东。“我救人,凭的只是良心,我觉得他了不起,也不等于认可你跟他交往。就算你可以不考虑我的看法,你也不应该忘记,你是定了亲的人,一个订了亲的女孩,跟别的男人,是不可能有将来的,这一点,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不过,想起在毛泽东走后父亲说的这番话,斯咏的情绪又一落千丈了。
“笛!”随着裁判一声哨响,足球被一脚开出,场上的运动员跑起来了,看台上,孔昭绶、杨昌济等老师紧张地观看着比赛,旁边两个学校的拉拉队开始敲锣打鼓、呐喊助威。开慧冲在拉拉队最前面,扯起嗓子喊着“一师,加油!一师,加油!”小脸兴奋得通红,指挥着一师的男生们喊着号子。
斯咏和子升、警予、蔡畅坐在一师的拉拉队前看球,但她的目光总也离不开一师队的球门,那里担任守门员的毛泽东张着双手,正全神贯注守着门。经过几个回合的无功拼抢,实力胜过一师队的长郡队此时正攻势更猛,猛然间,罗章龙突破防线,一脚劲射,球直飞网角——呐喊声骤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毛泽东一个飞身鱼跃,漂亮地扑住了这个球!叫好声惊雷般响了起来。看台上的孔昭绶与杨昌济长出了一口气,孔昭绶不禁擦了一把冷汗。斯咏同样松了一口气,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也给吓出了一头的冷汗。子升把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斯咏擦了汗,把手帕递还子升,目光却又投向了毛泽东。
球场上,一师队趁机反击,攻入一球。失球的长郡中学队攻势如潮,连续射门,毛泽东左腾右扑,一个个险球被他奇迹般地接连扑住!开慧高兴得都快疯了,冲到场边带着拉拉队狂喊:“毛泽东,加油!毛泽东,加油!”
一场激烈的比赛最终因为一师队有一个无敌的守门员而以弱胜强。得胜归来的一师球队捧着锦旗,兴高采烈地班师回朝。孔昭绶拍着毛泽东的肩膀,兴奋得合不拢嘴:“那么多次射门,一个也没让他们射进去,润之,你好样的!”
“那还用说?我们润之大哥,长沙有名的铁大门!”开慧攀着毛泽东的肩膀,一脸的得意。
斯咏看到毛泽东满头的汗,接过张昆弟手里的毛巾,赶上两步,可没等她把毛巾递到毛泽东面前,开慧已经顺手用衣袖给毛泽东擦起了汗。斯咏收回毛巾,突然发现警予正看着她,不由得悄悄扭开了头。
和一师的师生分路之后,斯咏跟警予不约而同地说起去看一贞。一贞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爱,她们又何尝不是?残阳如血,映红了黄昏的天际,血色余晖洒在一贞的新坟上,使这座新坟看起来像燃烧着的火焰。
爱情真的比生命更重要吗?
两人正想着各自的心思,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却是子鹏陪着秀秀来上坟。
斯咏看了看子鹏,子鹏也正巧看了看斯咏,面对着刚刚被一门不情愿的婚事夺去了生命的一贞,这两个同样身不由己的人虽然相顾无言,目光中却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三 #
上次一师和长郡的比赛结束后,杨昌济在带着开慧回家之前,给毛泽东布置了一个任务:考虑到毛泽东这段时间在一师推广体育锻炼搞得很好,杨昌济鼓励他写篇论文,把对体育运动的看法、心得总结一下。毛泽东兴奋不已,当时就保证两天交卷。
礼拜二下午放学后,开慧出了周南女中就坐着黄包车一路飞快地到了一师,在学友会事务室找到了毛泽东,要先睹他的新文章为快。进了屋,却发现毛泽东并没有写文章,而是一边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边手脚并用、蹦蹦跳跳,便问毛泽东在做什么。毛泽东告诉她,这是他发明的“毛氏六段操” ,这套体操,综合了手、足、头、躯干、拳击、跳跃六种运动,而且融合了体操、武术、西洋拳击各种运动形式,绝对是目前中国最先进的。她立刻对这个新鲜玩法有兴趣了,放下书包缠着毛泽东一定要学。
毛泽东很高兴自己才发明的“毛氏六段操”有人喜欢,便把一篇画着“六段操动作图解”的文章翻开摆在桌上,开始手把手地教开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这是手部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这是腿部运动…………”
等到开慧练出了汗,休息的时候,毛泽东给开慧讲体育锻炼的好处时,说起自己小时候身体很差……一听毛大哥要讲小时候的故事,开慧可来劲了,催着他赶紧讲。
“我小时候,身体一塌糊涂,三天两头生病,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小小年纪都夭折了,我娘生怕我也养不大,求神拜佛,香都不晓得烧了好多。我们乡里有块石头,天生就像个观音,乡里人把那块石头当观音菩萨拜。有个算命先生告诉我娘,我要拜那个石头观音做干娘,以后才不会生病,我娘老子迷信,真的要我拜了那块石头做干娘,好保佑我不生病。所以,我有个小名,就叫石三伢子。”
“那拜了有用吗?”开慧双手撑着下巴,仰着脸问。
“一块石头,能有什么用?还不是哄鬼的。12岁那年,我一场大病,差一点就完蛋了。好不容易病好了,我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体,靠天靠菩萨都是假的,一句话,搞锻炼,坚持运动,自然百病不侵。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就不晓得病字怎么写的。所以说,身体、精神、意志,那都是磨炼出来的。我在那一篇《体育之研究》里头,还专门总结了三条理论,讲人的精神、意志和身体之间的关系……”
“毛大哥,你的‘毛氏六段操’也是这篇文章里的吗?哎呀,都忘记我是来做什么的了。”开慧跳起来,拿过摆在桌上的文章,翻到第一页,“体育二字,听起来是小事,其实关系一个国家的兴衰。一个人不爱运动,哪来的蓬勃之气?同样,一个民族不爱运动,哪来的尚武精神?到时候,国家有难,打仗都没有人扛得起枪,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你再看我们现在的学校教育,说是说德、智、体三育并重,其实呢……这么多字,我还是赶快回家,和爸爸一起看吧。”
开慧把文章拿回来,还没忘记把刚学来的六段操表演给爸爸妈妈看。向仲熙自女儿来周南后就从老家搬来长沙杨宅照顾父女俩的起居了,她看到女儿大汗淋漓的样子,心疼地赶紧为女儿擦汗。
“毛大哥说了,做运动嘛,就是要出汗。”开慧擦着汗,看到父亲缓缓地合上了手里那篇《体育之研究》,忙急不可待地问,“爸,怎么样怎么样?”
杨昌济:“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这是我看过的对体育运动论述得最好,也最全面的文章。润之这篇文章,应该说,对全国的体育教育改良都很有意义,我看,应该拿出去发表。而且要发在最好的杂志上。我打算将这篇文章推荐给《新青年》的陈独秀先生,他一定感兴趣的。”
听到爸爸说要把毛大哥的文章推荐给《新青年》,开慧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
第二十三章 到中流击水 #
总有一天,我要写一首诗,写出我们中流击水的风华正茂,写出我们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
一 #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学期,1917年3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读书会的会员们除了开慧都来齐了,他们正在君子亭商议一个重要举措,那就是以他们现在的哲学读书会为基础,成立一个正式的、有组织、有纪律的青年团体。
这件事情,毛泽东和蔡和森之前已经交流过很多次,只是还没有和大家讨论。按照毛泽东的想法,他们这个读书会,原本是因为共同的学习兴趣集合在一起。但读书学习毕竟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而是为了改造社会。而且,虽然他们现在有一帮子人,但是人再多,一盘散沙子,也搞不成事。所以他才提议成立一个正式的青年团体,这个团体,不搞虚的,专门做能改造国家、能推动社会发展的实事,他坚信,只要按着这个目标做,他们的团体就完全可以成为湖南进步青年的中坚,成为改造中国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成立一个正式团体,这我同意,不过,改造整个中国,这个目标,定得也太高了吧?”看到毛泽东说得慷慨激昂,萧子升第一个出来泼凉水,觉得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
“这怎么叫好高骛远呢?理想就应该定得高嘛。自己先把自己框死了,还成个什么气候?”毛泽东想要说服萧子升。
“那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吧?就你那口气,好像中国缺了我们几个都不行了,至于吗?”
“缺了谁地球照样转。只不过,都照你那样想,世上就没有英雄豪杰了。”
“我本来就没想过当什么英雄豪杰。改良社会,必须是个积跬步而至千里的过程,我们的任务,就是集中精力做好眼前的跬步之始,一天到晚只想着万里宏图,那反而会变成空中楼阁。”
“胸中若无万里宏图,眼前的事岂不是没了方向?”
众人正看着他俩面红耳赤、争得不可开交,猛听到亭外开慧兴奋的叫声,忙回头去看。毛泽东看到开慧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气喘吁吁地跑来,便高声喊:“开慧,莫跑这么急,摔一跤不得了!”
开慧根本没慢,反而一步冲进亭子,喘着气,双手抓起杂志,给大家看封面:是一本崭新的1917年四月号的《新青年》杂志。然后才翻到中间,一把递到毛泽东面前。
“《体育之研究》?”毛泽东猛地一把抢过了杂志,“我的文章?我的文章发表了?哎!我的文章发表了。”
大家一下子都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看着杂志。
“哎,《新青年》?毛泽东,你可以啊!”。
“润之,恭喜你。”
“咱们长沙城,还没哪个学生能在《新青年》上面发表文章呢。”
“老师也没几个啊!润之哥,这么大的喜事,要请客啊!”
“对对对,请客请客!”
“要得要得,请客请客。”众人纷纷向毛泽东道喜,毛泽东也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可他摸摸自己干瘪的口袋,不好意思地说,“请客我倒是愿意,可就是没钱。”
“那不行,这么大的喜事,总要庆祝一下吧?”众人不依。
“我看这样吧,客呢,就不要润之请了,他除了请大家喝开水,别的反正也请不起。不如我们搞个活动,现在不是春天吗?春暖花开,趁着明天礼拜天,我们出去春游,也算是庆祝润之的文章发表,大家说好不好?”蔡和森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看大家都赞成,他又说,“润之,本来是给你庆祝,就由你定个地方吧。”
“橘子洲头,怎么样?春江水暖,岸芷汀兰,长沙春色,尽收眼底……干脆我们搞回痛快的,游泳过去!”
看了看斯咏为难的样子,他又补充说,“女生坐船,男生游泳。何胡子年纪大,你例外,其他人一律下水!”
二 #
珠沉渊而水媚,青翠的橘子洲便是湘江的一颗绿宝石,湘江因为这颗宝石的光芒而柔媚,这颗宝石又因为湘江如兰的春水而熠熠生辉。
湘江东边的沙滩上,读书会的同学们今天就要到江中的橘子洲上去庆贺毛泽东的《体育之研究》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蔡畅、何叔衡、开慧、斯咏都上了船,警予却还混在一群正脱了衣服做热身运动的男孩子堆里,像个大姐姐一样帮蔡和森收拾脱下来的衣服,叽里咕噜地吩咐蔡和森注意这样注意那样。毛泽东一边打趣他们的肉麻举动,一边把所有人的衣服卷成团一下子扔上了船,让开慧照顾着。
开慧看到萧子升背着画架、居然和往常一样地一丝不苟地穿着长衫布鞋,也跟在斯咏身后上了船,问他:“萧大哥,你怎么也坐船啊?毛大哥说男生都要游泳过河的。”
不等子升答话,岸边先传来了毛泽东的声音:“萧菩萨怕冷咧!还游泳?他呀,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自己当个活菩萨供起哟!”
看到毛泽东先将一只足球用力甩入江中,随后一个纵身鱼跃,身体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的江水,子升打了一个寒战:“你以为我是你啊?早春二月下河游泳!人不可违天时,你那是逆天而行。”他说着话放下画架,挨在斯咏身边坐下了。
警予抱着蔡和森的衣服上船后,船就开了。船橹摇荡,渡船在水面划出长长的波纹。船的前方,男生们正劈浪前行,打打闹闹地玩着那只足球。毛泽东钻出了水面,踩着水,向船上挥着手:“萧菩萨,下来啊下来啊,水里舒服得很呢!”
子升没理他,假装看着远处的橘子洲,余光却全在斯咏身上。江风吹来,斯咏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伸手试了试江水,江水冰冷,她的手才一伸下去,就猛地缩了回来。子升正想掏出手帕递出去,却听到斯咏对着击水的人群高声问:“润之,你们真的不冷啊?”子升黯然把手放在口袋里停了一会,然后空着手伸出来,抓住了身边的画架。
“到了水里还冷什么冷,一身都发热,哎,玩几个花样给你们看啊!”毛泽东一跃老高,玩起了花样,侧身、平躺,倒立、翻筋斗……涌动的江水中,他似乎比鱼还自由。
何叔衡看得呆了,说:“这个润之,到了水里,简直是条龙。”
水里的和船上的都正看着毛泽东表演,毛泽东一个猛子却不见了。大家都知道他水性好,开始还想着他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可等了好一阵,还不见他浮出水面,大家禁不住都焦急起来,本来看得很开心的斯咏和警予竟吓得在船上大呼小叫。慌乱中,在船的另一边突然间水花涌起,毛泽东从斯咏的背后一头钻出了水面,攀住船舷挥手弹了开慧一脸的水,大叫:“我在这儿!”
“哎哟,你吓死人了!”斯咏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你怕我淹死啊?一条湘江,再过50年我都能随便游。”
“再过50年?再过50年你70多了,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还难说呢?还游湘江?”萧子升说。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萧菩萨,你还莫不信,五十年以后,我游给你看看!”
开慧擦着脸上的水问:“毛大哥,水里真的不冷啊?”
“这个水啊,是下来前冷,下来反而不冷了,越游越热乎。不信你下来试试啊。”
开慧把脱下的鞋和外衣往斯咏手里一塞,捏住自己的鼻子,扑通一声,真跳进了水里,水花溅了斯咏他们一身。水中的开慧游了几下,兴奋得直冲船上喊:“好舒服啊,还有谁要下来啊?”她边游边与毛泽东等在水里玩起了足球,球在青年们当中飞来飞去,一时间江中水花四溅,开慧的欢笑声响成了一片。蔡畅和开慧年龄相当,看到开慧在水里玩得那样开心,也依傍着船舷,乐得手舞足蹈。而警予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蔡和森。
三 #
过了江、上了岸、进了橘子林,换上干衣裳,大家就开始分工:一拨人去找当地的农民买红薯、一拨人去拣干柴。不用谁吩咐,蔡和森很自然地就跟在了警予身后,俩人一个捡柴,一个抱柴,动作蛮协调的。走出很长一段路了,警予看看身边一声不吭只顾着抱柴的蔡和森,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蔡和森前后左右张望着,实在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问警予笑什么。警予抬起自己脚上的皮鞋,借着手里的柴棍摆了个俏皮的姿势,说:“我一直以为咱们只有在擦皮鞋的时候能配合默契,却不想,捡柴的时候也挺默契的。”蔡和森抱着柴就往回走,边走边说:“ 我倒觉得我们默契的时候还很多呢。”警予愣了一下,脸微微地红了,赶紧撵了上去。
他们回来的时候,其他人早已经把柴和红薯堆在一起了,何叔衡和毛泽东正熟练地把一堆红薯埋进了挖好的土坑里,然后在上面搭着柴架子。看样子这两个人在家都是做活的好手,几弄几弄,一股青烟冒过,火苗“噌”地就起来了。
等待红薯烤熟的这段时间,毛泽东、张昆弟、罗学瓒、萧三他们又在沙滩上踢起了足球,开慧套着毛泽东的长衫,袖子长得连手都伸不出来了,却还在沙滩上蹦着跳着给得了球的人加油。沙滩旁,子升架起画架写生,他的背后斯咏和蔡畅津津有味地看着浩浩湘江、连绵岳麓从子升的笔下流淌出来。警予和蔡和森却哪里都没有去,坐在火堆旁边添柴、守着红薯不要被烤糊了。通红的火苗窜出老高,映照着两人的脸。他们谈了最近读的书、谈了学校的新活动、又谈了些朋友间的趣闻,警予看着眼前的火堆、橘子林和远处同学们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真美啊!”
“是啊,要是能天天这样,静静的,就这么坐着,那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蔡和森犹豫了一下,“我是说,要是……要是两个人的话。”
警予没有想到蔡和森会有这样的表白,心里猛然间说不出有多紧张、甜蜜和羞涩,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一片小树叶在微风中飘下来,晃晃悠悠地正好落在警予的头发上,警予正伸手想去摘下来,蔡和森也已经伸出手了,两只手在警予的耳朵旁碰在了一起……
“你们搞什么鬼?说好闻到香味就来叫我们的嘛!香味都飘过湘江了,你们居然还在这里只顾说话。”毛泽东像龙卷风一样横扫过来,凑在火堆旁仔细地嗅着红薯的香味,急急地用树枝扒出了一个个烤得黑糊糊的还在冒烟的红薯。他的叫喊声把所有人的馋虫都钓了起来,踢球的、画画的、喝彩的全欢呼着拥了过来。警予和蔡和森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都扎进了抢红薯的人堆里。
毛泽东把第一块红薯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左边的开慧,一半递给右边的斯咏。斯咏文雅地小口咬着,开慧被红薯烫得直啧嘴,却偏要狼吞虎咽,吃得连鼻子尖都沾了红薯,旁边的人看到都大笑起来。
简单的午餐过后,蔡和森宣布稍微休息一会,就开始今天的主题读书活动。张昆弟、萧三他们一听这话,抱起足球就往沙滩上跑,毛泽东跑了几步,又回来,把所有燃到一半的柴全部退了出来,埋进土堆里。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其余的人也已经各自找到了好玩的去处,跑掉了,只有斯咏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等他把事情做完,走到自己身边。
斯咏和毛泽东并肩走出橘子林,走到了江边。远远地看到萧三他们踢得起劲,毛泽东也想过去,可看看斯咏慢吞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把人家一个女孩子丢下。还好,斯咏终于开口了:“润之,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也是这样,走在江边。”
“哪次?”
“就是上次,当时还下雨了。”
“哦,你说那次啊,那不是在江那边吗?”
“只要是我们俩,江哪边还不都一样?”
斯咏看着毛泽东,似乎要把下面的话用眼睛说出来,可正当毛泽东看她时,她却又用长长的睫毛把眼睛覆盖住了,把一头青丝留给了毛泽东。两个人于是又沉默了,依然并肩慢慢地走着,在沉默中揣测着对方的心思,直到蔡和森在前面高声喊他们快开会了。
今天的主持人是萧子升,大家都围坐在了沙滩上后,活动就正式开始了。
“今天的议题,是改造读书会。这个想法,是润之和蔡和森提出来的,上次我们曾经讨论过,不过没有定论。今天呢,我们就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子升转向蔡和森,“和森,你的建议,你先说说吧。”
“改造读书会,形成一个正式的进步青年团体,应该说是大家的共识,关键在于,我们新成立的这个团体,应该有着怎样的宗旨,应该朝哪个方向努力,应该定一个怎样的目标,只有这些方面形成了共识,这个想法才有可能实现。”
蔡和森才停下来,萧三就回答:“上次润之哥不是说了吗?改造中国,改造世界啊。”
“改造二字,未免言之过大,我看,这个团体,应该以致力于个人及人类生活向上为目标,首先是严格个人的生活,然后是周围的人,推而广之至全人类,只要我们这个团体,对此能有所贡献,使社会能受其影响,有所改良和进步,也就算是相当成功了。”子升一向不喜欢毛泽东的好高骛远。
“个人及全人类生活向上?嗯,说得好。”
“积跬步而至千里,千里我们也许做不到,能脚踏实地积跬步,也是不错的。”
周世钊和何叔衡表示支持子升的观点,但开慧、张昆弟和罗学瓒却觉得还是毛泽东的改造世界来得过瘾,斯咏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状态里走出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蔡和森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毛泽东。
“跬步也好,千里也好,现在言之,不免过早。我倒是觉得,有一条我们应该先定下来:团体的范围。我们这个团体,就应该是个最先进、最团结、最强有力的团体,所以范围不宜搞得太宽,我们要寻求的,必须是那些胸怀大志,能砥砺自身,严于律己,愿意为理想而奉献生命的真同志,”毛泽东突然往斯咏脸上看了一下,却又马上把目光收了回来,缓缓地站起来说,“时光这么宝贵,中国的事还有这么多等着我们去做,我们这些要担负大责任的青年,就应该想大事,做大事,没时间去考虑那些个人的小事情。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个新团体,应该定一个‘三不’原则。”
“三不原则?哪三不?”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第一,不谈那些鸡毛蒜皮、杂七杂八的琐事。”
“同意。”
“第二,不谈个人的私事。”
“同意。”
“第三,不谈男女之情。”
没有人注意到,斯咏的目光蓦然间黯淡了。警予正在给蔡和森整理着弄皱了的衣服,她抬起头,发现众人的目光都在看着自己,眼睛一瞪:“谁谈男女之情了?”
“毛大哥没讲哪个具体的人啊?他只是说,时光宝贵,我们有志青年没时间谈那些不着边的事嘛!大家说是不是啊?”开慧一面说,一面挤眉弄眼,大家都知道她在说谁,萧三、张昆弟等几个人首先起哄吆喝起来:“开慧说得对,我同意!”
“都同意是吧?都同意是吧?同意的握手。”开慧第一个伸出手来,其他人纷纷起身,七八只手一下子叠在了一起。众目睽睽下,蔡和森也只得伸出了手,那只手却犹豫着,伸了一半,僵在了半空中。他目光望向了警予,似乎准备把手往回缩,却又不好意思。望着他已经伸出去的手,警予的脸沉下来了,她赌气似的一伸手,往众人手上一叠:“我同意!”这下蔡和森的手不好缩回了,他也只得加入其中。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剩下斯咏与子升没有伸手。
开慧问:“斯咏姐,子升大哥,你们两个呢?”
望着毛泽东坦然的眼神,斯咏慢慢地伸出手,与大家握在一起,子升犹豫了一下,也伸手盖在了斯咏的手上。
此时,夕阳正把一天中最美好的瞬间定格在湘江上。毛泽东看到今天的活动已经达到完满的效果了,就提议说:“这个时候,洲头的风景最漂亮,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好哇好哇,大家比赛,看谁第一个到。”
一群年轻人甩开膀子就跑,直往橘子洲头冲。猎猎晚风中,他们涌上洲头临江的高处,放眼望去,湘江浩荡,滚滚向前,天边,夕阳残照,晚霞满天,映照得一江春水,波光粼粼,苍翠的岳麓,大自然的壮观之美,震人心魄!迎着猎猎江风,方才的紧张与沉闷仿佛随风而去,毛泽东纵身跳上了一块突起的岩石展开双臂,仰天一声长啸:“啊!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子升笑道:“怎么?毛大诗人,发思古之幽情啊!”
“思什么古嘛?难道只有古代才有豪杰?当年万户侯,皆已成粪土,我同学少年,才风华正茂,何须古人开我心胸?哎,你们也来,都上来,上来看看,来呀!”
毛泽东一把将斯咏拎上了岩石,其他人也纷纷跳了上来。凌空而立、俯瞰山川,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豁然升腾起一种居高临下、超乎于自然之上的壮美:“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总有一天,我要写一首诗,写出我们中流击水的风华正茂,写出我们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夕阳下,毛泽东的声音如龙吟虎啸,回荡在天地山川间。
第二十四章 书生练兵 #
窃昭绶忝再任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佥以人格教育、军国民教育、实用教育为实现救国强种唯一之教旨……我国国民,身体孱弱……历年外交失败,由无战斗实力以为折冲后盾……世界唯有铁血可以购公理,唯有武装可以企和平……故学校提倡尚武精神,诚为今日之要义,此学生志愿军倡办之必要也。
一 #
去年冬天,斯咏看到子鹏带着秀秀又在教堂外,一边喊着“圣诞快乐”一边给一群小叫花子撒零钱,曾和子鹏开玩笑说:“这些小孩子未见得就知道耶稣、读过《圣经》,怎么会在乎圣诞节呢?”她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说话唯唯诺诺的子朋居然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我们小时候也不知道屈原、没读过《离骚》,不是一样过端午节吗?”这话说过彼此就都忘记了,但端午节真的快到了,斯咏却毫无来由地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觉得子鹏偶尔说句话,还是蛮有道理的。很多时候,斯咏都在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桩莫名其妙的娃娃亲,她和子鹏的关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要过端午节了,今年家里会做些什么样的粽子、爸爸今年会不会请龙舟去参加一年一度在湘江举行的龙舟大赛?放学后,斯咏这样想着、哼着小调回到家,进了客厅,却看到陶会长已经回来了,正在仔细地打量一匹白纱,纱的旁边还堆着各色绸缎、果品和一大摞重叠的精致礼品盒子。
“斯咏你回来了?快来快来,”陶会长拿起手里雪白的纱往斯咏身上比划着,“端午节快到了,这些都是你姨妈姨父送来的节礼。你和子鹏明年不就毕业了吗?你姨妈他们的意思呢,到时候,给你们弄回新鲜,办个西洋婚礼,这个,是人家专门托人从法国买回来的,最好的婚纱面料,你看喜不喜欢?”
他兴奋地唠叨着,却没注意到斯咏的脸已经沉下来了,一手把婚纱面料扒开。陶会长赶忙问:“怎么了,不好看啊?”
“好不好看我都不要!”
“你要不喜欢,那我们还办中式婚礼,我跟王家说一声就是。”
“我什么式都不要!”
斯咏转身就走,甩手碰倒了摞得高高的礼品盒子,里面大大小小的饰物滚落出来,一下子把整洁的客厅弄得乱七八糟。
“斯咏!”陶会长叫住怒气冲冲的女儿, “斯咏,我知道,有些话你不爱听,可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不能什么事都依着性子来。你和子鹏,那是你爷爷、外公手上就定好了的婚事,哪能你说不干就不干?”
“我不喜欢表哥,我凭什么嫁给他?爷爷、外公他们都过世多少年了,我的事,凭什么还要他们说了算?”斯咏背对着爸爸,头也不回。
“婚姻大事,长辈做主,天经地义嘛。”
“爸,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斯咏腾地转过身,“你和妈也是长辈包办的婚姻,你觉得幸福吗?”
陶会长没想到女儿会如此提及父母,不由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我……我和你妈也不错啊,我们那么多年,一直相互尊重,相敬如宾……”
“是,你们是相敬如宾,可夫妻之间,光有尊敬就够了吗?我一直还记得,妈过世以前,你们两个每天都是那样客客气气的,见面,打招呼,一起吃饭,然后呢,你做你的生意,她看她的小说,你们一天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哪怕你们吵一次架也好啊,可你们架也不吵,就这样十几年,就这样半辈子。爸,你真的觉得和妈在一起是幸福的?你对那样的婚姻,真的从没后悔过?你能回答我吗?”
斯咏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心里话说完以后,转身上楼,跑进自己的卧室,把陶会长一个人晾在客厅里。这次,陶会长没有叫住女儿。女儿的话,深深触动了他心底的痛处,他扶着沙发的靠背,抬头看墙上挂的那张他与妻子当年的一张合影。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长袍马褂的他与旗式装束的妻子隔着茶几,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王家。
王老板和王夫人见陶会长一个人来了,有些失望。但随即就热情地请姐夫入座、吩咐仆人沏茶,还特意说子鹏出去散步了,马上就回来了。与斯咏妈妈的个性相反,这个姨妹能说会道、泼辣能干,陶会长一向对她敬而远之。这些年来,即使妻子在世的时候,也多是王家去陶家走动,妻子过世之后,两家走得不那么勤了,但也仍然只是王家上陶家的门。说来,陶家是女方,矜持一些也是应该的,况且自己的姐姐姐夫,从个性到家业都知根知底,王家夫妇也就没往别处想,他们早就把斯咏当成了王家的儿媳妇,而斯咏是陶家唯一的女儿,陶家的一切迟早都是王家的,还计较什么呢?
陶会长当然明白王家夫妇的心思,其实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也这样想的前提,是斯咏要嫁进王家和子鹏白头偕老,是女儿的幸福有保障。但现在女儿不想嫁给子鹏,这一切打算就毫无意义了。他想着,端起茶,拂着茶叶,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王老板看出陶会长的神色有些异样,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哦,也说不上有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子鹏和斯咏的事,他们俩吧,原来小,长辈给作了主,也就那么定了。可现在呢,孩子都大了,都二十出头了嘛,也是自己有主意的年纪了,时间过得快呀……”
陶会长说到这里,王夫人自以为听明白了姐夫的意思,拍着巴掌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姐夫,您着急,我们比您还急呢。你看看人家,十七八的,孩子都能叫爹妈了,哪像他们俩,二十几了,还拖,早该办了。”
“是啊,姐夫,原来呢,你一直不做声,我们是着急也不好催。难得你今天说起这事,我看啊,是得给他们好好准备准备了。这喜事嘛,宜早不宜迟。要照我的意思,也别等什么毕业不毕业,挑个好日子,尽早办。”
本来想委婉地提出退婚的陶会长,听到这夫妻俩的话,也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没听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又说: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咱们这些长辈作的主,他们也不见得就一定愿意……”
“这种事还能由得他们?还不得我们当父母的来操心?”
王老板瞪了夫人一眼:“姐夫这话说得也在理。斯咏到底还在读书,真要成了亲,总不好再出去抛头露面吧?还是照咱们原来商量的,等他们毕业,毕业就办。算起来也就一年工夫了,咱们两家早点做准备,到时候办得风风光光的,孩子们也高兴嘛。姐夫,你看怎么样?”
“这个……”陶会长看着这个精明的连襟,只得含糊地应承,“也是,也是……”
“姨夫?!”
陶会长正不知道说什么,子鹏散步回来了。看到陶会长在座,他喊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秀秀,秀秀急忙低下头看着脚尖。刚才在路上,子鹏才和秀秀说起希望能永远不毕业、希望那些不该来的永远别来,那些值得珍惜的永远留在身边。他们心里都明白,值得珍惜的,就是他和秀秀之间的情谊,不该来的,就是他和斯咏的婚事。可话音还在耳朵边响着,就在家里看到陶会长,这让子鹏很有些尴尬。
“什么姨父?以后别叫姨父了。你姨父今天,可是专门来商量你和斯咏的婚事的,日子咱们都定好了。所以,打今天起,你呀,就该直接叫岳父。”王夫人一推王老板,“万源,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叫岳父!难为你岳父大人为你的事辛辛苦苦跑来,赶紧,现在就叫,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叫啊。”
尽管自小就和斯咏定了亲,也知道迟早要叫陶会长“岳父”,但子鹏却从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他看看父母、又看看秀秀,父母的脸上是期待,秀秀低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陶会长也没料到王家夫妻会来这么一招,却又不知如何推辞,看着子鹏说不出话来。
“迟早都要叫,还等什么?子鹏,你瞧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你倒是叫啊。”
“子鹏!”
妈妈的话绵里藏针、爸爸的话简直就是在命令了,子鹏像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猎物,无助到了极点。他的嘴唇哆嗦着,还是艰难地叫出了声:“岳……岳父。”
王老板和王夫人开怀大笑,陶会长木然地站了起来,秀秀的头埋得更低了。
二 #
湖南这块土地上,出过太多的敢为天下先的英雄,最著名的莫过于以武功盖世著称的文人曾国藩曾文正公。道光十八年曾国藩从湖南湘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以一介书生入京赴考,中进士留京师后十年七迁,连升十级,37岁任礼部侍郎,官至二品。因母丧返回长沙,恰逢太平天国巨澜横扫湘湖大地,他因势在家乡拉起了一支特别的民团——湘军,历尽艰辛为清王朝平定了天下, 被封为一等勇毅侯,成为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曾国藩所处的时代,是清王朝由乾嘉盛世转为没落衰败、内忧外患接踵而来的动荡年代,由于曾国藩等人的力挽狂澜, 一度出现“同治中兴”的局面,曾国藩正是这一过渡时期的重心人物,在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产生了令人瞩目的影响,一时间“尚武强兵,以壮国力,人人有责”成了湖南学人的传统。还在一师做学生的毛泽东于近代诸多豪杰中,就独服曾国藩,并坚信,关到书斋里读死书是行不通的,继曾国藩之后,左宗棠、黄兴、蔡锷,哪个不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赫赫功业?所以,唯有文武兼修,方能成大器!而1917年的中国,对外已经宣布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内也是军阀混战狼烟四起,于是,还有一年就要毕业的毛泽东想在一师搞学生练兵。
他的主意得到了孔昭绶、杨昌济的大力赞成,但这毕竟不是简单的组织学生做体操,为慎重起见,孔昭绶就此事奏请了当时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字呈湖南督军谭延闿大帅阁下:窃昭绶忝再任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佥以人格教育、军国民教育、实用教育为实现救国强种唯一之教旨……我国国民,身体孱弱……历年外交失败,由无战斗实力以为折冲后盾……世界唯有铁血可以购公理,唯有武装可以企和平……故学校提倡尚武精神,诚为今日之要义,此学生志愿军倡办之必要也……”
王子鹏是在学校的公示栏里看到《课外学生志愿军报名启事》时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公示栏旁边一字排着两张课桌,被报名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子鹏仔细看了启事后,对里面说的什么懵懵懂懂,不过旁边的一幅简练的标语却让他心动。
“铁血可以购公理,武装可以企和平。”
长久地看着这幅标语,子鹏的心里也鼓荡起了一股男子汉的豪情,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同学去报名,也站到了队伍后面,准备报名。可望着一个个同学领了崭新的学生军军装,兴高采烈地挤出人群,子鹏虽然好羡慕,却又想到自己平时在同学们眼里是个吃不得苦的大少爷,即使报名也未必能被录取,才沸腾起来的心又凉了,踌躇不敢上前。不过,这也正是改变不好印象的好机会呀,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自己不会比别人做得差呢……翻来覆去犹豫了很久,子鹏终于给自己鼓足了劲,抬脚向前挤去。
“让一下、让一下。”恰在这时,毛泽东和张昆弟抱着两大捆新军装过来,子鹏只顾着看前面,没让路,毛泽东颇不耐烦地蹭了他一下,口里叫着王少爷,说人山人海的你挤到这来干什么?莫挡路。子鹏一惊,赶紧让到了一边,毛泽东他们刚一过去,后面的同学一下子挤了上去,又把他给挤到了最外面。
子鹏想想毛泽东的话,看看挤成一团的同学,叹息一声,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
学生军每天下午课后训练,八班寝室里,除了子鹏都去参加了。子鹏像只离群的雁,呆在哪里都不自在,干脆跑到操场旁边去看他们训练。“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震天的吼声中,同学们穿着仿制军服、戴着“第一师范学生军” 袖标、肩头扛着木头假枪,正在烈日下操练队列。子鹏目不转睛地盯着带队喊操的毛泽东,他走在队伍最前面,动作看起来好英武。四年前刚开学的时候,子鹏就听毛泽东给易永畦讲过,全校同学里头,就只有毛泽东一个人真正当过兵、扛过枪,而且还是正规军,湖南革命新军第二十五协五十标左队列兵。虽说只当了半年,可他们那时候的训练总长是日本讲武堂的高材生程潜,对他们进行的是一整套日本陆军正规操练。今天看来,果然是真的呢,难怪毛泽东只要一说起那段经历,就自豪得不得了。
看看毛泽东健壮的身板,再看看自己单薄的身材,子鹏真恨不得能马上跑进操场里去,跟在毛泽东的身后,随着他的喊声和其他同学一起训练。可想想毛泽东看自己的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转身想回寝室去。不过刚一抬脚,竟看到蔡和森陪着孔校长和杨老师边说着话边过来参观,只好又转回身靠在树干上,做出一副正在看训练的样子。
“昭绶,你这个第一师范学生军,搞得还有声有色的啊!”
“也算难为润之他们了。我原来还答应过他,跟督军府要真枪实弹呢,可到头来,一支真枪也没能给他们弄来。”
“秀才练兵嘛,谭督军还能真把这些孩子当回事?能发几支木头枪,已经是给面子了。”
“怕就怕这假枪练不出真本事来啊!”
“又不是真上前线打仗。学生们要练的,也就是军人的那股尚武精神,只要能练出那股精气神,真枪假枪,有什么关系?”
说话的是两位先生,蔡和森一直没开口。他们走过之后,子鹏看着他们的背影、咀嚼着他们刚才的对话,长出一口气,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训练结束了,同学们提着抢叫着累出了操场,毛泽东还是精神百倍,嚷着:“这就喊练惨了?我跟你们讲,才开始!也就是队列、卧倒,接下来,越野、格斗、拼刺、障碍,你们才晓得什么叫军训!”他的话音才落,就有人说道:
“你放心,毛长官,你以前军营里怎么练的,我们也一样,撑不住的,不算好汉。”
看到大家有说有笑地就要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子鹏怯生生的叫了毛泽东两声。毛泽东见是子鹏,有些意外,站住了问:“叫我啊?什么事?”
“我……我那个……”子鹏紧张地绞着有些苍白的手指。
“有事讲啊!”
“我……我想报名参加学生军。”
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的同学都愣住了,停下来看看王子鹏、又看看毛泽东。毛泽东上下打量着单瘦苍白的子鹏,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完,长笑三声,紧跑几步撵上了前面的同学,扬长而去。
子鹏知道毛泽东一向讨厌自己是少爷出身,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在旁边的低年级同学的指指点点中,子鹏恹恹地走在操场边的小路上。蔡和森刚把两位先生送走,转回来,看到子鹏和周围学弟的样子,忙问子鹏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了经过,蔡和森拉上子鹏就往八班寝室走。
毛泽东刚换下仿制军服、穿上自己的土布衣裳,正扣着扣子,一听蔡和森是来给王子鹏讲情的,看看子鹏说:“他还学生军?他少爷军就差不多。”
子鹏被毛泽东盯得退后一步,蔡和森拉住他,对毛泽东说:“子鹏也是一师范的学生,一师范学生军,他为什么就不能参加呢?”
“你自己看他那个样子,糯米团子一样,搞这么个人来,我的学生军还搞得成器?”
“润之,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第一师范学生志愿军,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子鹏平常性格是比较柔弱一点,可他既然想报名,就证明他想改变,想让自己坚强起来嘛。你那个报名启事上也说了,凡我同学,均可报名,怎么到了子鹏这儿,就要分个三六九等呢?”
“他是个少爷啊!”
“少爷就不是人了?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好,可你连个机会都不给他,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不行呢?”
“你不信我跟你打赌,他那个少爷,搞不成器!”毛泽东的口气软了,算是答应了蔡和森,给子鹏一个机会。
三 #
第二天课后,子鹏领到了学生军军装,衣裳虽然大了些,穿在身上松垮垮的,但子鹏还是很兴奋地扛着木头枪排在了整个队伍的末尾,在毛泽东的指挥下,进行着齐步跑训练。子鹏平时的体育课成绩就只是勉强过得去,又拉了课,跟在队伍里很吃力,不是立定的时候差一点没收住脚步,就是在行进中慢别人半拍,最让他难受的是卧倒。
毛泽东一声令下,自己头一个结结实实扑在地上。身后,学生军一齐扑倒在地,排在末尾的子鹏痛得直咬牙。随着接连几声“卧倒”、“起立”、“卧倒”、“起立”,子鹏痛得嘴角都抽变了形,但他还是满头大汗地拼命地支撑着……
晚上子鹏回到家,才一进屋,王夫人就尖叫起来,以为儿子遭劫了。子鹏解释了半天,才让妈妈明白自己是在参加军训。“你说你这孩子,什么不好玩,跟那帮不要命的玩打仗,你瞧瞧你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王夫人把子鹏拉到沙发上坐下,检查着儿子身上一道道的红肿,招呼秀秀赶紧去拿碘酒。秀秀用蘸着碘酒的药棉轻轻擦在子鹏磨破了皮的手肘上,痛得他一抽,疼在子鹏身上,也疼在秀秀心里,秀秀的动作更加轻柔了。王夫人听儿子说这样的训练还要持续两个月,先是想说服子鹏不要去了,后来看看说服不了,就安排秀秀每天下午子鹏训练的时候,熬些解暑的汤送去。
端午以后的太阳光,就跟火焰没什么区别了,烤得地面滚烫,照在皮肤上,让人有火辣辣的感觉,学生军的训练因此也更考验人了。训练期间,只要一休息,同学们就“哄”地全跑到树阴下去了,敞开衣襟扇着风,争先恐后地大口喝水,但子鹏因为拉下的训练太多,独自还留在操场上练着,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满头满脸的汗水还在顺着脸淌着。毛泽东给子鹏指点了要领,也劝他去休息一会,子鹏倔强地要坚持要挤时间争取赶上同学们的进度。毛泽东赞赏地看看子鹏,说:“那你先练着,我喝水去,给你也端一碗来。”
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训练拼刺。一组组同学排着队,一支支木枪不断刺出,整个操场,杀声阵阵,一个个同学都练得异常兴奋。子鹏排在一队同学的最后,因为从没这么晒过,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下一个,王子鹏,王子鹏!”
“哦。”子鹏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已经轮到了自己,赶紧端正架子,提枪刺出,这一枪却动作拙劣,连木桩的边也没挨到,刺了个空,他用力过猛,险些摔倒。旁边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子鹏定了定神,再刺,还是差了一点,枪偏到了木桩外。他一连好几次,次次都偏了。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滑稽了,旁边的同学已经笑成一团。
大家又休息了,烈日下,子鹏咬紧牙关,用木枪刺着木桩。木桩震动着他的手,摩擦着他的手心,枪身握手的地方,已经沾上了血迹,他却仍然闷着头狠狠刺着。
“少爷。”秀秀按照夫人的吩咐提酸梅汤来了,在子鹏的身后打开沙煲,将汤放在子鹏的旁边,又掏出手帕,来给子鹏擦汗。子鹏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同学们,想躲开,却又不好拒绝她的好意,只得伸手去拦。秀秀发现了少爷的手上的血,吓得一把抓住,慌忙用手帕去裹。
“不要紧的,秀秀,真的不要……”
“怎么不要紧?你的手这么嫩,哪受得了这个?你看还在出血呢!”
远远看见这一幕,毛泽东不高兴了,虎着脸走了过来,“王子鹏,搞什么名堂?说过你多少次了,军训场上没有少爷!还丫环仆人跟着侍候,你以为这是你家?受不了苦你赶紧走,想当少爷回家当去,在这儿,就得像个男人,听到没有?”
子鹏的脸腾地涨红了。秀秀还在拉着他的手包扎着:“少爷,您别动啊,还没包好呢!”
“不要包了!”子鹏突然冲她吼了起来,“我不要你给我包,不要你送这样送那样,我不要人把我当孩子照顾,你不要再来烦我了好不好?!”
他猛地一甩手,还未扎紧的手帕飞落在地。乒的一声,那只盛着汤的沙煲被他的脚碰翻,汤洒了一地!秀秀呆住了,眼泪涌了出来,她也不擦,转身就往操场外跑去。子鹏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住了,他愣了一下,把枪一扔,就去追秀秀。
秀秀一路哭着跑过一家茶馆,刘俊卿带着几名三堂会手下正好优哉游哉地从茶馆里出来,他现在比当年当侦缉队长的时候还风光。不过一看到秀秀,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柔和了很多,忙跟上去问,可怎么问,秀秀就是不吭声,只站在街角哭。刘俊卿不耐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跟哥说句实话吗?是不是在王家受气了?”
秀秀一听这话,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刘俊卿明白自己猜对了,顿时火冒三丈:“我去了王家几次,你都不见我。叫你别低三下四当丫环了,你偏不听。现在知道受气了?哥找你那么多回,求着你别干了,求着你出来当小姐,哥养着你,你偏不,你说你……你不犯贱吗?”
一句话刺痛了秀秀的心,她转身就要走,刘俊卿赶紧拉住了她,尽量放软口气:“阿秀,哥不该跟你发火,是哥不对。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哥这种人渣,哥也知道自己就是个人渣子。可哥是真为你好,哥不想看到你再过那种穷日子啊!”
说到伤心处,他自己先长叹了一声,颓然蹲下了。
“哥这一辈子,反正是完了,混到哪天是哪天吧。可你不一样,哥亏欠你太多,这个世道它亏欠你太多了,哥没别的,就想你能过得好一点,就想你能开开心心,就算哥求求你好不好?你怎么……怎么就不肯给哥一点机会呢……”
刘俊卿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秀秀看着,想起几次看到哥哥在王家外面等自己、徘徊很久才离开,心里又有些感动,轻轻把手搭在了刘俊卿的肩上,叫了声:“哥!”
这久违的声音令刘俊卿身子一抖,他站起来,正想说什么,突然传来子鹏的声音:“阿秀!”小巷口,满头大汗的子鹏正喘息着,望着秀秀。秀秀把手从哥哥肩膀上缩回来,低下了头。
一时间,几个人谁也没说话。
“你们谈吧!”看看子鹏,再看看妹妹,刘俊卿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向巷子外走去,走出巷子口,又闪身往墙角一靠,偷听着妹妹和子鹏的谈话。
“阿秀,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对你发火,我是心里烦,你别生气了。”
“我只是个丫环,少爷骂我两句,我怎么敢生气?”
“阿秀!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参加军训?因为我不希望自己总是那么软弱,因为我一直很羡慕我的那些同学,毛泽东、蔡和森,还有好多好多我身边的同学,他们都活得那么自由,那么开心,那么敢做敢当。我只是想像他们一样生活,像他们一样坚强,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勇敢起来,能保护我真正想保护的人!可我……可我却怎么也做不好,我是真的好烦好烦啊!”
“少爷要保护的,应该是陶小姐才对。”
“我不想保护什么陶小姐,我也不想别人塞给我一门什么婚事!”
“可少爷跟陶小姐的婚事,已经定好了,老爷太太的话,少爷怎么能不听呢?陶小姐那么漂亮,那么知书识礼,少爷跟她,才是天生的一对。秀秀是个丫环,只希望少爷以后能和陶小姐过得开开心心的,秀秀就高兴了。”
过了好一会,巷子外的墙边刘俊卿还没有听到声音,他探头出去,看到妹妹已经走了,子鹏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眯起眼睛想了想,心里已经开始酝酿一个计划了。
四 #
陶府门外这几天突然多停了几辆马车:院墙边,有两辆人力车等着客人,车夫一个吸着旱烟,一个用草帽盖着头,倚在车上打着盹。旁边不远,还有两三辆车,车夫和几个闲人正围在一起下着象棋。不过,因为大门前是闹市区,常常车来车往,陶家也没有什么人在意。
接连几天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门外的车夫好像也不在乎生意的好坏,依然懒洋洋的。这天晚上,淡淡的月光照着,陶会长和女儿闲聊时,突然又说起了陶王两家的婚事:“感情呢,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要说子鹏,虽然是软弱一点,可这也是他的优点,人老实嘛!跟着他,至少让人放心不是?你们又是表兄妹,也不是完全不了解。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可能也听不进去,可这门亲终究是定好的事,爸也不能随便跟王家反悔,你好好想想吧!”
斯咏一听这事情就心烦,也不理睬父亲,沉着脸就出了大门,连管家叫她也不搭理。大门一侧的墙角边,那几辆人力车还停着没动,看到斯咏挥手,那个打着盹的车夫微微掀起草帽,向另一个车夫一勾手指,那个车夫便拉车迎了上去。
“第一师范。”斯咏边说边上了车。
斯咏坐的那辆车走后,打盹的车夫突然掀开草帽坐了起来,刘俊卿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便暴露在了月光里。他手一挥,后面的一个车夫跑上前,拉起他就走。另外几辆人力车也同时跟了上去。
陶会长看到女儿出了客厅,以为她只是去院子里转转就会回来,好半天没听到动静,便问管家小姐去了哪里?管家回答说不知道,叫她也没应,只是听她叫车,好像是去什么师范。陶会长眉头一皱,起身说:“备马车,去第一师范。”
而此时,斯咏全然不知自己已进入了危险境地。入夜的街巷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行人、小贩,却有几辆相互跟着的人力车在青石街面上不紧不慢地跑着。最前面一辆车里坐着心事重重的斯咏,一路的街景晃过,她仿佛视而不见,甚至没有注意到车夫挽起袖子的胳膊上,赫然竟露着三堂会特有的刺青。他们身后的车上,刘俊卿眼睛微眯着,似乎在看前面的车、又似乎在看左右的行人。车子转进了一个巷子,里面很阴暗,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寂静中,只有人力车的车轮声吱呀呀地响着,刘俊卿腾地坐直了身子,手一挥,几辆人力车便同时加快了速度。
斯咏听见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和车轮声,回头一看,僻静无人的街道上,好几辆人力车左右包抄,正向她围来,她不由得慌了,叫道:“车夫,快,快一点!”拉车的车夫不但没加快,反而停下了,他转过身,嘿嘿一笑:“对不起,陶小姐,跑不动了,休息一下吧。”
斯咏一看这人咧开的大嘴缺了门牙,居然就是想强娶一贞的老六。斯咏还没来得及惊讶,几辆人力车已经从四面围了上来。暗夜中,寒光闪动,绳索、麻袋之外,好几个人手上还亮出了刀。斯咏吓呆了,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几个人原以为计划万无一失,正要下手,后面却传来了马蹄声,一辆马车正朝这边疾驶而来。马车正是陶会长的,听见呼救,他猛地掀起车帘叫了声:“斯咏!”探身一把抢过了车夫的鞭子狠劲地抽着马。马车发疯般向前冲去,围上来的三堂会打手们猝不及防,吓得赶紧避让,马车撞翻了后头的人力车,直冲向前。
“斯咏,快上车,快上车啊!”陶会长挥鞭抽打着欲上前阻拦的打手们,斯咏趁机冲过去,陶会长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车。
刘俊卿已经回过了神,对着几个手下叫喊着拦住他、拦住他!前头的老六推起一辆人力车斜刺里冲上——马车“砰”地撞翻人力车,继续向前冲去,但站在车横梁上的陶会长被车子这一震,却摔下了车。
“爸!爸!”
“快跑,别管我,快带小姐跑!”
在父女二人的喊叫声中,马车夫狂催车驾,马车狂奔而去。
这一阵喧闹惊动了街两旁的居民,看到远远的有人嚷嚷着跑了出来,刘俊卿喝令手下把陶会长塞进麻袋里,赶紧撤退。
但他们已经跑不掉了。
斯咏乘着马车狂飙到一师找到毛泽东,说明了刚才发生的情况。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划破了校园的宁静,正在休息的学生军马上投入了战斗,持着木枪,在毛泽东的带领下蜂拥来到刚刚出事的街面上,却只看到被撞得东倒西歪的那几辆人力车。
斯咏急哭了,对着巷子两头大喊:“爸,爸!”
毛泽东安慰她说:“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这帮家伙跑不远。大家听着,一连跟我走,二连往那边,连分排,排分班,每条街每条巷,分头去追!”
“抓强盗啊!抓强盗啊……”一时间,四面呼应的喊叫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大街小巷,众多学生军分头追赶寻找劫匪。
不远处的江边,正和秀秀闹着别扭的子鹏正抱着木枪心不在焉地练刺杀。木枪乒地刺在树上,却刺得太偏,向旁边一滑。子鹏咬着牙,盯着树干中间用粉笔画出的白色圆圈,再刺,枪又刺在了圈外。他定了定神,瞄了瞄,又一次刺出,却还是刺偏了。木枪单调而执著地击刺着,作为目标的大树已经被刺掉了不少树皮,露出了斑斑白印,但却几乎没有一处落在粉笔画成的白圈里。眼前的大树仿佛成了某个可恶的仇人,子鹏越刺越快,越刺越猛,直刺得喘着粗气还在拼命地刺着。猛地,木枪刺了个空,子鹏一个踉跄,撞在树上,枪失手跌落,他颓然跌坐在树下,仰头靠在了树上。
“抓强盗啊!”学生军的呼喊隐隐传来。子鹏听见了喊声,站起身来,探出头打算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吓得猛一缩头:他看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正抬着麻袋,朝这个方向跑来。
一个抬麻袋的人实在累得不行,突然失足摔倒,麻袋一沉,其他几人也东倒西歪。
“怎么回事,还不快点?”这分明就是刘俊卿的声音!
“二爷,不行……实在是抬不动了……”
“抬不动也得抬!给我起来,都起来,快!”
在刘俊卿的吆喝声里,那几个人爬起来,拖着麻袋勉强向前走,渐渐地走近子鹏藏身的大树了。子鹏吓得紧紧靠在树身上,攥着木枪,紧张得牙齿都在不住地打战,全身上下,仿佛都僵硬了。打手们拖着麻袋,正从树旁经过,麻袋挣扎、扭动着,一阵阵绝望的闷哼正从里面传出。这绝望的声音让子鹏忘记了危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着木枪突然跳了出去,拦在那群人前面!
那一群人大吃一惊,扔掉麻袋,举起了雪亮的刀。但随即,他们就看出来了,拦在面前的,只有一个人。
“王子鹏?”刘俊卿眉头一皱,“你也敢管闲事了?给我滚开!”
子鹏喘着气,紧张得握枪的手都在不停地发抖,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一摇头。
刘俊卿盯着那抖动不止的枪头,笑了:“还逞英雄?王少爷,你怕是裤子都快尿湿了吧?赶紧滚!不然我不客气了!”
“跟他废什么话?宰了他!”老六挥刀冲了上来。
猛地,子鹏一声大吼:“杀!”
木枪一记标准的刺杀,干净有力,正中老六胸口,老六仰面朝天,摔出老远!
“快来人啊,强盗在这边!”这一枪准确的刺杀给了子鹏勇气,他终于声嘶力竭地大喊出来,而且一面呼救,一面挥舞木枪,与打手们拼命搏斗。
寂静的夜里,子鹏的声音传出老远,斯咏和所有的学生军都听到了,一起朝江边拥了过来。
势单力孤的子鹏终于抵挡不住,老六抢过木枪砸在子鹏头上,子鹏一头晕倒在地。四面,喊杀声、脚步声已然临近,打手们都慌了:“二爷,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分头跑!跑出一个是一个!”
打手们四散狂奔,老六捡起一把刀,想杀子鹏以报刚才刺杀之仇。可当他对准子鹏,举起刀时,有一柄匕首却已经从他的后背直穿过前胸!他回头一看,发现暗算他的,竟是刘俊卿。刘俊卿贴在他耳边,面上带着笑,口气却是狠狠地:“还记得被你逼死的赵一贞吗?我到三堂会,等的就是今天。”他手一松转身飞快地跑了,身后,老六一头栽倒在地。
四面涌来的学生军围追堵截,一个个还没来得及跑掉的打手被当场生擒。解开麻袋,毛泽东和张昆弟扶起陶会长。斯咏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里,陶会长反而拍着女儿的背安慰她不要哭,仿佛刚才装在麻袋里的是斯咏而不是自己。斯咏擦了一把眼泪,对父亲说:“爸,是……是润之他们救了您。”
“陶伯伯,我们也是后来才到的。”毛泽东往旁边一让,指着蔡和森、萧三扶着的头上带伤的子鹏,“真正拼命救了您的,是这位王子鹏同学。”
“子鹏?”
“表哥?”
“岳……”子鹏犹豫了一下,颇为艰难地叫了声,“岳父。”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在了子鹏和斯咏的身上。斯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马上钻进去。
五 #
因为涉嫌绑架和杀人,三会堂被查封了,三会堂的喽啰大都被警察抓住,只有马疤子和刘俊卿逃脱了,但各处交通要道都贴了通缉他们的告示。万般无奈,他们躲进塞满了鸡笼的船舱,打算逃离长沙。船到江心,马疤子和刘俊卿才战战兢兢地掀开笼盖,擦着满头满脸的鸡毛、鸡屎,探出头来透气,他们俩都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衣服,全没了往日的威风。
打量着自己的狼狈样子,马疤子一肚子闷气实在是无处发泄,狠狠踹了刘俊卿一脚:“我操你个外婆的!我怎么就信了你这混账东西?几十年的基业,就他妈毁在你手里!我、我恨不得掐死你!”
“行了,老大别怨老二,我还不一样,陪着你逃命?”刘俊卿看起来倒不像马疤子那样沉不住气。
长叹了口气,马疤子悄悄向舱外探头,看到江水滔滔那一边,长沙城正渐渐远去,他恶狠狠地说:“长沙城啊长沙城,你等着,马爷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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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学生人物互选 #
这两个学生,我必须了解。
因为中国的未来,
既不能缺少蔡和森的睿智,
也不能缺少毛泽东的天才。
一 #
1917年的6月,火热的夏天。绑架事件之后,所有人对王子鹏的印象都发生了转变,毛泽东也一样。
一师操场,随着子鹏一声口令,十来个同学一齐立正。子鹏小跑到毛泽东面前,立正,敬礼:“一连下士王子鹏报告上士,本班全体集合完毕,请上士下令!”毛泽东没有马上作声,伸手给子鹏扣紧了军装最上面的扣子。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会心地微笑了。毛泽东拍了拍子鹏的肩膀:“开始巡逻吧。”
“是!向右转,出发!”带着从未有过的自信与昂扬,子鹏带队向校门外走去。
透过校长室的窗户,看到子鹏和学生军消失在大门外,孔昭绶将目光移向了飘扬的校旗,一时感慨顿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毛泽东组建学生军的建议能得到孔昭绶的首肯,是因为孔昭绶自己也是一个极度崇尚曾文正公的学人,想投笔从戎是多年的夙愿,并不是突生壮志豪情。他一直有个从军梦,常常和同事朋友谈起,这辈子如果不教书了,一定要去当个将军。现在看到毛泽东他们的学生军练得那么好,这样的心情更是迫切了。他一直都相信杨昌济的眼光,相信毛泽东是个非凡的学生,但也只是个学生而已。他却没想到,原本只是想让学生练就一点尚武精神,而毛泽东硬是把二百学生给练成了二百军人,连一师附近这一片的治安巡逻都让他们担起来了,还真是大出他的所料。
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把杨昌济请来,和他谈起了自己的新想法: “这一段,我们的学生自治运动开展得不错,趁着这个学期结束,我想用一种全新的形式总结一下。”
当杨昌济听说这全新的形式就是学生人物互选时,立刻便表示支持,并就具体细节和孔昭绶进行了探讨。
互选通知一公布,立刻就成了读书会成员们最关心的话题。周末到了君子亭,不需要谁提醒,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了。
“通知都出来了,明天公开投票,德智体三大项,下面分人品、自治、文学、言语、才具、胆识、体育等等十个小项。”萧三兴致勃勃,“每人限投两票,学生选学生,老师不参与。这可不是老师给谁打分呀,是全校同学投票,谁在同学里头最有威信,最得人心,最能服众,人心一杆秤,当场见分晓的。”
毕业后已经到楚怡小学教了两年书的萧子升留意到今天斯咏没有来,心里说不出有多失落,对大家正在讨论的问题也很不以为然:“选上又怎么样?”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根本没引起大家的注意。性急的警予扯着大嗓门问:“哎,你们说,这次人物互选,你们一师范谁能得票第一?”
开慧想也不想就回答:“那还用说,当然润之大哥。”
何叔衡也点着头:“嗯,我也觉得应该是润之。”
“不见得吧?就他那个成绩,数理化音乐美术,几门都不行,还优秀学生?”
子升可不看好这个严重偏科的毛泽东,但他这句话却很让毛泽东不服气,毛泽东自信地反问:“又不光是选成绩,除了成绩差一点,未必我毛润之没有优点了?”
子升看看他猴急的样子,故意激将道:“你这个意思,这个第一非你莫属喽?”
“我没这么讲啊,谁得第一,大家选嘛。”毛泽东赶紧缴械,不敢再就这个话题和子升纠缠下去。
警予的目光投向身边一直没作声的蔡和森,蔡和森却淡淡地微笑着,全无开口的意思,她耐不住了:“要我说,一师的优秀学生,这里也不止一个吧?”
子升听出了警予话里的弦外之音,笑笑,明白地说:“对,要是我来投票,我就投给蔡和森。”
一时间,李维汉等几个同学赞成子升的提议支持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连声附和萧三支持毛泽东,局面基本成了一半对一半。
子升温和地煽着风:“润之,和森,你们两个自己说,谁会得第一。”
毛泽东立即表态:“选别人我不讲,选蔡和森,我毛润之一百个服气。”
所有人都等着蔡和森开口。蔡和森平静地微笑着,摊开了手里的一本书:“我们今天不是讨论黑格尔的哲学原理吗?还是谈正题吧。”
学生互选,别说在一师是首创,在全国的学校里也是首创呢。这么大的一个举措,学生们在讨论,老师们也在讨论。
教务室,孔昭绶率先提出了这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列位先生,你们猜猜,这次学生互选,谁的票数会第一?”
正在忙着的老师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连老学究袁吉六也端起了水烟袋,自信地说:“要说谁能得第一,袁某心里,倒认准了一个。”
费尔廉和老先生开玩笑:“我也觉得有个学生一定会得第一,不知道和袁先生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正要说,孔昭绶打断了他们:“哎,两位先生且慢,我有个建议,咱们在座的先生学一回瑜亮,各自把答案写出来,一起公布,再跟学生投票的结果作个对照,大家觉得怎么样?”
看看老师评价学生,跟学生自己评价学生,结论是不是一样。这倒是个体察教育心理的好办法。这个建议显然更有挑战性,老师们互相看看,都点了点头。
于是先生们各自提起了笔……六张写着答案的纸凑到一起,同时翻转过来:孔昭绶、徐特立、袁吉六写的是“毛泽东”,黄澍涛、饶伯斯、费尔廉写的是“蔡和森”,结果恰好三对三。
费尔廉叫道:“怎么只有六票,刚才我们不是七个人吗?”
大家回头一看,却发现杨昌济一个人还坐在原处,面前的白纸仍然空着。
大家都等着板仓先生一票定乾坤,杨昌济反倒把笔放下了。
“要说一师的人才,出类拔萃者,不外乎蔡、毛二人。蔡和森嘛,锋芒内敛,外柔内刚,那是表面平静却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水,毛泽东呢,纵横恣肆,张扬不羁,就像一团熊熊燃烧光芒四射的火焰。如果单以个人喜好而言,倒是蔡和森的中正平和更对我的胃口。不过,这次学生互选,他们两个具体的得票率,却一定出乎大家的意料……这样吧,”杨昌济抽出钢笔,在白纸上刷刷写上两行字,折起来,说:“这里是我预测的选举结果,至于准不准确,等选举结果出来以后,我们再打开当场核对,好不好?”
孔昭绶笑起来:“想不到昌济兄居然童心未泯,行,那我们就静候你的铁口神算了。”
大家都笑了,暗自猜测着这个问题,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二 #
一师礼堂,一师全体学生聚集一堂,“第一师范学生人物互选”横幅悬挂在主席台上,主席台的桌上,一列排开的十来个票箱上,分别贴着“敦品”、“才具”、“自治”、“言语”、“胆识”等标签。
台下,大家正在互相议论着。“各位同学,”主席台上的方维夏开始主持互选了,“今天,是我们第一师范学生人物互选的日子,也是第一师范第一次由全体同学投票决定,谁,是大家心目中最优秀的学生。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可以凭自己心中的标准,按台上的分类,投出两票。下面,我不多说,给大家十分钟考虑,十分钟后,开始投票。”
一片热烈的交头接耳声中,只有蔡和森静静地坐着,考虑着,仿佛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他突然站起身来,找到主席台一侧的方维夏,说: “方老师。我有个请求,不知道行不行……”
方维夏看着眼前这个优秀的学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然后,他走向主席台,宣布:“ 各位同学,在投票开始以前,先跟大家说明一个情况,本科第六班蔡和森同学主动要求担任本次学生互选活动的计票人,为保证选举的公正,他本人提出,不再参加这次选举,也不接受大家对他的投票。如果有人已经填好了投给蔡和森同学的票,可以到台前来领取新的空白选票,另填其他同学。好,下面,开始投票。”
台下的安静一下被打乱了,这个情况显然大出同学们的意外。
萧三看看手里一张填好了蔡和森名字的选票:“这个蔡和森,怎么突然不参加了?”
“就是嘛,昨天又不说,害得我也白填了。”李维汉也是满脸的不高兴。
他们俩与不少填好蔡和森的票的同学纷纷揉掉了那张选票。人群中,毛泽东却坐着没动,带着责备,他的目光投向了台侧的蔡和森。蔡和森避开了他的目光,走上了主席台。毛泽东打开了自己填好的选票,他的两张票,写的正是他自己和蔡和森。
“敦品:陈绍休,周世钊,邹彝鼎,毛泽东……”
方维夏的唱票声中,蔡和森在小黑板上一笔笔计着票数。
“文学:李维汉,毛泽东,萧植蕃,罗学瓒……”
小黑板上,当选的同学名字渐多,毛泽东的名字不仅出现在已经唱到的每一项目下,而且几乎都是得票最高的。
“言语:毛泽东。”方维夏唱过此项唯一一张选票,又打开下一个票箱,“胆识:毛泽东。”
方维夏又打开一个票箱:“综合,蔡和森……”他愣住了。
蔡和森也不由得一愣,转过身来看。选票上是毛泽东特有的飞扬张狂的字迹。台下,毛泽东的目光平静而坚定,直视着蔡和森投来的目光。目光交会间,蔡和森已然明白了这一票的来历。他轻轻抽掉了这张票,对方维夏:“这张是误投,方老师,念下面的吧。”
互选很快结束了,方维夏回教务室,正打算向校长和各位老师报告结果。 “等一下,方先生,等一下宣布。”费尔廉打断了他,跑到杨昌济桌前,伸出手,带杨昌济将那张白纸放到了他手上,他这才说,“方先生,请宣布吧。”
“得票总数,第三名,邹彝鼎;第二名,周世钊;第一名,毛泽东。”
孔昭绶惊愕地:“那蔡和森呢?”
“蔡和森主动要求担任计票,所以退出了选举。”
打开白纸,费尔廉惊讶得嘴都张大了。袁吉六凑上前,念道:“毛泽东得票第一,蔡和森一票不得!……哎呀,板仓先生,神了您啊!”
费尔廉连连摇头:“太神奇了,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
众先生正在纷纷叹服,方维夏却道:“不,我虽然宣布了不用投蔡和森的票,但还是有人投了他一票。”
“哦?”几个老师都愣住了。
杨昌济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拍拍脑袋:“我明白了,是润之,一定是润之投的。以毛泽东的个性,但凡遇到这种胜负之争,他一定当仁不让;而蔡和森呢,却绝不会跟润之争这个胜负,所以一定会想一个既不损害这次学生互选的公正性,又能回避与润之一争高下的办法来退出选举,这些,我都算到了。可我却疏忽了一点,润之这个人,才不会理会什么投票的规则呢。他觉得谁优秀,这一票他就一定投给谁,蔡和森退不退出,都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
一片敬佩的静默中,孔昭绶拍了拍杨昌济的肩:“知人之明,莫过于昌济兄啊。”
静了好几秒钟,杨昌济来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望着窗外飘扬的校旗,他仿佛是在回答孔昭绶,又更像是自言自语:“这两个学生,我必须了解。因为中国的未来,既不能缺少蔡和森的睿智,也不能缺少毛泽东的天才。”
三 #
选举结束后,蔡和森约警予到湘江边散步。话题还是从那天的读书活动开始的,其实,那天并不是只有萧子升一个人留意到斯咏没来,只不过大家要么没多想,认为有事情耽误很正常;要么隐约知道些什么,却不好多问。这个时候,没有其他的人在场,蔡和森这才问起警予。
“你是关心毛泽东还是关心斯咏呀?”警予明知故问,她怎么会不知道蔡和森是为了毛泽东才问起这件事情的呢。
警予告诉蔡和森,别看斯咏有时候疯疯癫癫,有时候诗情画意,好像比谁都浪漫,其实,她骨子里是个特别传统的女孩。自从她和王子鹏的关系被大家知道以后,她就一直不肯去一师范,一直不肯见毛泽东,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可惜啊,她跟毛泽东相处那么久了,但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小丫头开慧。开慧都知道在毛泽东眼里,什么规矩、准则、三纲五常,根本就不值一提,这世上还有什么传统是他不敢蔑视的,更何况父母之命之类老掉牙的玩意儿?斯咏和毛泽东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斯咏有没有订娃娃亲,而在于他们的个性是不是适合。毛泽东吸引斯咏的,是豪迈,是奔放,是那种一往无前,无所顾忌的个性,是蔑视一切,开创一切的勇气和信心。可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是斯咏梦想的浪漫和温情吗?是斯咏渴望的平安和幸福吗?不,他所有的,是抱负,是理想,而不是只属于两个人的温情和浪漫。也就是说,斯咏所希望的,和毛泽东所追求的,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警予最后说:“我担心的,是斯咏一直陷在某种幻觉里,在用梦编织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蔡和森听着警予的分析,认真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她,直到警予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才问:“你把你的这些想法都告诉她了吗?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和润之相处。”
“人家会怎么想呢,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警予停下脚步,侧过身,与蔡和森对面站着,说,“我现在是越来越觉得,你应该改个名字,叫毛和森算了。”
蔡和森一愣,问道:“怎么,我放弃选举,你不高兴了?”
“得了,我有那么小心眼吗?其实,我早应该想到你不会去争这个胜负的。如果你像润之那么好胜心切,那也不是蔡和森了。”
“你也以为我是在让着润之?”
“难道不是吗?凭你在同学里头的威信,真要选,我就不信选不过他。”
蔡和森站住了,望着远山苍翠,湘江浩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警予,你猜错了,我根本没想过要让着谁,我只是觉得,那些选票不配由我来得。”
“你不配?”
“对,我不配,因为有润之。不错,润之并不是完美无缺,他的能力,他的才华,更不是生来就超人一等,他甚至有很多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无比的热情,无比的斗志,有我和其他人都不具备的那种蔑视一切挫折、挑战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决心。他的身上,永远散发出那么强烈、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那是一种个性,一种什么也压不服、什么也挡不住的火一般的个性,跟他相处越久,我就越深刻地感到,他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那么让我由衷地佩服。我相信,如果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话,这个人绝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润之。”
蔡和森说话的时候,表情异常严肃地望着远处的高天流云。警予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江水滔滔、远山横亘,似乎天地山川都正在回应着蔡和森的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