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汗漫九垓 #
欲从天下万物而学之,正当汗漫九垓,
历游四宇,读无字之大书,方得真谛!
览山川之胜,养大道于胸,以游为学。
一 #
1917年的暑假到了,萧三回了老家,子升一个人待在楚怡小学自己的房间里正看书,毛泽东却拿着一张报纸进了门。
他把那张《民报》摆在子升面前,手指敲打着一则报道的标题:“《两学生徒步漫游中国》,看看人家,一分钱不带,一双光脚杆,走遍全国,一直走到了西藏边境的打箭炉,厉害吧?”
子升读着报道,不禁露出了佩服之色:“还真是的啊!嗯,值得佩服。”
“莫光只顾得佩服喽,见贤要思齐嘛!人家走得,我们为什么走不得?当年太史公不是周游名山大川,遍访野叟隐老,哪来的煌煌《史记》?所以,还是顾炎武讲得对,欲从天下万物而学之,正当汗漫九垓,历游四宇,读无字之大书,方得真谛!”
子升不禁点了点头:“嗯,览山川之胜,养大道于胸,以游为学,是个长见识的好办法。”
“所以啊,趁着放暑假,我们也出去游,好不好?”
“一个暑假,走不了那么远吧?”
“远的去不了,我们去近的,中国游不完,我们游湖南嘛。我跟你讲啊,我都想好了,要学,我们就学个作古正经,跟他们一样,不准带一分钱,凭自己的本事,走多远算多远。”
“那不成了讨饭当叫花子?”
“讨饭怎么了?一不偷二不抢,讨得到也是你的本事,锻炼生存能力嘛。话又讲回来,你我总还读过几本书,写得几个字,两个读书人,未必还真的饿死在外面?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子升犹豫着。
毛泽东激将他:“怎么,不敢去啊?”
“游就游!谁怕谁啊?我就不信我会比你先饿死。干脆,叫上蔡和森,三个一起去。”
“老蔡就算了,人家就靠暑假做事赚点钱,莫害得人家下个学期过不下去。你要是拿定了主意,我们明天就出发,好不好?”
“好,我就陪你去当这回叫花子,一起走遍湖南!”
第二天,俩人收拾停当准备开拔了,临出门才发现:准备还是不充分,子升与往常一样,一身笔挺的长衫,脚下布鞋整洁,上过油的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是结实的大皮箱;毛泽东却一身旧得不能再旧、还打了补丁的白色短布褂,一个瘪瘪的布包袱挑在油纸伞柄上,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毛泽东看着子升,大笑:“哈,你这是去走亲戚啊,还是去拜岳父老子?”
子升看看毛泽东,再看看自己,也笑了:的确,自己这哪是去“叫花讨饭”呀,赶紧重新换上一身旧短布褂和草鞋,找了个师傅把头发理成极短的平头,背着油纸伞和简单的蓝布包袱。等他打扮得和毛泽东一样时,两人这才开始他们的正式行程。
到了江边,正有船要离岸,毛泽东一拉子升:“走。上船喽,不坐船怎么过江?你又不肯游泳。”
子升看了看船,说:“这是私人的渡船,要钱的,还是多走几里路,到那边搭免费的官渡吧。”
“搭免费的船算什么本事?我们出来干什么,锻炼生存能力嘛,当然要舍易求难,怎么难搞就怎么搞。他的船要钱,我偏要不花钱去坐坐,那才是叫花子的搞法嘛。”看看子升还在犹豫,毛泽东拉起子升就走,“走喽,你还怕他把你丢到江里去啊?”
江水如蓝,船篙轻点,渡船平稳地行驶在江心。“口当啷啷”,乘客们依次将铜板投进了收钱的小工手中的那面破铜锣里。挤在二十来个乘客当中,子升被越来越近的收钱声逼得忐忑不安。身边的毛泽东却大大咧咧,昂头打量着浩浩江水。铜锣伸到了二人面前,帮工等了一下,没见二人有反应:“哎,交钱啦!”
子升瞄了毛泽东一眼,毛泽东仰着脸看着帮工,说:“对不起,没带钱。”
“没带钱?”帮工眼睛瞪了起来,“没钱你坐什么船?”
毛泽东笑嘻嘻地说:“那我坐都坐了,怎么办呢?”
撑船的船夫火了:“嗨,没钱坐船你还坐出道理来了?我跟你讲,一人两个铜板,赶紧交钱!”
毛泽东继续笑嘻嘻:“老板,我们两个是叫花子,半个铜板都没有,你就行个好,送我们过去算了嘛。”
“我凭什么白送你们?没钱啊,”船夫看了看他们身上,说“没钱用雨伞顶!”
“你就想得好啦,一把雨伞四毛钱,你船钱才两分,用雨伞顶,你也想得出!”
子升有些不好意思了,劝毛泽东:“算了润之,要不,就给他这把雨伞?”
“开什么玩笑?下雨怎么办,你不打伞啊?你愿意给,我还不愿意亏这个本呢!”
船夫一听毛泽东这样说,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哎呀,你这个家伙是存心坐我的霸王船啊?!小五子,把船撑回去,让他们两个下去!”
他真的调转船篙,要把船往回撑。船上的其他乘客顿时急了,纷纷嚷了起来:“哎哎哎,怎么回事,怎么往回开?我们怎么办?不行不行,我还有急事。”
毛泽东乘机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这里还有一船人,你不顾我们也要顾大家嘛。再说了,这船都走了一半了,你往回撑,湘江上又不是只你一条船,那边的生意不都让其他的船抢走了?为了个几文钱,划不来喽!”
子升也帮着腔:“是啊,老板,你就当做回好事吧!”
毛泽东:“你要是还想不通,我来帮你撑船,就当顶我们两个的船钱,这总可以了吧?”
看看满船的人,再看看身后远远的江岸,船夫没辙了:“碰上你们这种人,算我倒霉!”
二 #
下了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回味着刚才坐船的经过,毛泽东开心的笑声把林间的小鸟都吓得四处乱飞。
子升白了他一眼:“坐人家的霸王船,你还觉得蛮光彩啊?”
“我们是叫花子,有什么光彩不光彩?再说了,他的船反正是过江,多我们两个不多,少我们两个不少,总共四文钱,他还发得财到?”
“我看啊,你不是舍不得出钱,你是天生喜欢跟人对着干。”
“这句话你还真讲对了。他不是犟吗?我比他还犟,看谁犟得过谁?人嘛,什么事都顺着来,那还活个什么劲?哎,这方面,上个礼拜我还在日记里头专门总结了三句话,叫作‘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山野宁静,树影斑驳,毛泽东的声音在山冲里响起一阵回声。
子升当然不赞成毛泽东这样说,反驳道:“你这种话不对!人,应该是一个世界和谐的组成部分,人与自然,应该和谐,人与人,更应该以和谐互补为目标,君子周而不比嘛,怎么能以互斗为乐呢?”
“达尔文怎么说的?优胜劣汰!你说的清静无为,躲到山里当道士可以,在这个世上,它就行不通!”
“反正我相信这个世界只有和谐才能发展,那些不和谐的互斗与纷争,终归没有前途。”
“事实胜于雄辩,事实证明我斗赢了嘛,你还有什么话说?”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
这天傍晚,两人便露宿江边。江水潺潺,一轮圆月亮如银盘,镶嵌在暗蓝暗蓝的夜空。月光映照下,宁静的夜空是那样纯净无瑕,那样深邃无边,仿佛要将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烦忧融化在其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子升枕着双手,躺在毛泽东身边,遥对夜空,吟起了陈子昂的诗。
毛泽东最不耐烦子升来这一手,抗议道:“莫动不动就涕下涕下喽,清风明月,水秀山青,哪那么多眼泪鼻涕?”
“那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怎么,想当神仙了?”
“神仙是修不成器了,不过,对着这么好的月亮,还真是想飞上去看看。看不到嫦娥,也可以看看吴刚砍桂花树嘛!”
“那我宁愿看嫦娥。”子升突然转过了身子,撑着脑袋,问毛泽东,“哎,你说,我们在这儿看月亮,有没有人也在看着月亮想起我们?”
毛泽东会心一笑:“谁会吃饱了没事,想你想我?不过,也难说,杨老师肯定会想我们的,我们到了前面镇子,给他寄封信吧?”
三 #
他们的信很快就到了正在板仓老家过暑假的杨昌济的手上。油灯下,向仲熙正坐在杨昌济身边,与他看着一封信。开慧趴在一旁,急不可待问道:“爸,毛大哥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说了一下路上大概的经历,再就是问候大家。”
“有没有提到我?”
“有哇,最后一句:代问师母及和森、斯咏、警予、子暲、叔衡、蔡畅、开慧小妹好。”
“就一个名字啊?”
看到女儿嘟起了小嘴,向仲熙开导她说:“总共一页纸,你还想他写多少?”
“那萧大哥呢?”开慧想,毛大哥不记得我,萧大哥该记得吧?
“子升倒是来了封长信,不过信里一大半内容是问候斯咏的,我已经叫人转给斯咏了。”
爸爸的回答,让小开慧更失望:“一个个都不记得我,没劲!”
开慧没有收到问候失望,斯咏收到了问候也一样很失望。在精致的台灯下,斯咏轻轻放下了子升的长信,目光却移到桌上那本《伦理学原理》上。她打开的扉页,看看是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叹息一声,轻轻把书合上了,又抬头望着窗外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照耀着毛泽东的,不仅仅有月光,还有如空气一样存在着却看不见的母爱。在韶山冲毛家的厢房里,一盏调得小小的、微弱的油灯光闪动着,门口,半就着油灯光,半就着月光,文七妹正在纳着一只布鞋。她身边的小竹椅上,摆着已经做好了的两双崭新的布鞋。
毛贻昌来到门口,在门槛上磕去了旱烟锅里的烟灰。拿起崭新的布鞋打量了一眼,他把布鞋扔回到竹椅上,想要关心妻子,但说出口的语言却是生硬的:“半晚三更,觉不睡觉,你怕是没累得?莫做哒。”
文七妹头没抬,手没停,嘴里却答应着:“好了,就完了。”
毛贻昌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没头没尾地说:“一个暑假,人影子都没看见,做做做,做给鬼穿?”说是这么说,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了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闻——毛泽东进一师后第一次回家过年给他买的烟,他居然还没抽完!
看到老婆微微地笑着看着自己,毛贻昌觉得有点尴尬,把烟往口袋里一塞,装起了一锅旱烟。看到老婆又埋头去纳鞋,他想了想,含着烟嘴,把油灯调亮了些。
四 #
炽烈的正午骄阳下,毛泽东与子升到了安化县境,来拜访安化县劝学所所长、学者夏默安。
安化县劝学所坐落在一片青翠宁静的山坡旁。门人进去通报了,毛泽东和萧子升扎在门外,看里面藤萝蔓绕,绿杨依依。院子一旁,池塘青青,荷叶田里,夏季盛开的荷花中,蛙声句句,更衬托出这书香之地的恬静清雅。
正在看书的夏默安一身雪白的绸衫,戴着眼镜,摇着一把折扇,他六十来岁,表情古板,是个性格执拗沉闷的老先生。听了门人的通传,他继续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不见。”
大门“咣口当”关上了。毛泽东与子升面面相觑。
子升叹了口气:“唉,早听说夏老先生的大名,还想着当面求教一番,没想到却是闭门不纳啊!”
“人家饱学先生,那么大的名气,你讲两个毛头学生来拜见,也难怪他没兴趣。”
“也是啊,只好打道回府了。”
“打道回府?开什么玩笑?来都来了,他不见就不见啊?”毛泽东沉吟了一会,说,“他不见,是不晓得我们有没有真本事,值不值得见,我们写个帖子递进去,让他也看看,我们不是个草包。”
很快,两个人写的一首诗送进了劝学所内,送信的年轻门人给夏默安读了出来:“翻山渡水之名郡,竹杖草履谒学尊……”
夏默安的头突然抬起来了,手一伸:“拿来我看。”
诗递到了他的手上。纸上,子升漂亮的字体,首先已让夏默安眉心微微一挑,他继续读:“途见白云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饿身。”
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说:“请他们进来。”
进了门,毛泽东与子升正襟危坐,有些局促地看着对面的夏默安。夏默安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的书:“萧子升,毛泽东?”
“是。素仰夏老先生大名,所以特来拜见。老先生的《默安诗》深得唐宋大家之意,遣词凝练,立意深远,《中华六族同胞考说》更是洋洋洒洒,考证古今,学生在长沙,就早已心向往之……”
夏默安根本没理子升的赞誉,随口打断:“省城呆得好好的,为何出来游学啊?”
讲了半截话就被打断了,子升被弄得一噎。
毛泽东不像子升那样文绉绉的,他大声回答:“游学即求学。”
“哦?有书不读,穷乡僻壤,山泽草野,有何可求?”
毛泽东依然大声回答:“天下事,事皆有理,尽信书,不如无书。有字之书固然当读,然书中不过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故学生二人,欲从山泽草野,世间百态中,读无字之大书,求无字之真理。”
夏默安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脸上,也现出了笑容:“上茶。”
两杯清茶摆在了毛泽东与子升面前。
窗外,绿杨轻拂,鸟鸣声声。
夏默安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突然提起笔来:“老夫有一联,请二位指教。”
他挥笔写下,将上联移向毛萧二人这边,上联是“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
子升不禁与毛泽东交换了一个商量的目光。
窗外,蛙声阵阵,毛泽东的高个子使他恰好能将一池碧水,夏日荷花,一览无余。
“晚生斗胆一试。”毛泽东拿起笔,在纸的另一半上写了下去。
一副对联顷刻已成,呈现在夏默安面前。
“清水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夏默安读出下联,黯然半晌。
移目窗外,鸟鸣蛙声,相映成趣,这上下联与眼前景象,当嵌合得天衣无缝,而下联的立意之深,也显然远超上联。
他突然转头向外,提高了嗓门:“准备晚膳,收拾客房!”
转向毛萧二人,一揖手,脸上已满是敬意:“两位小学弟,如蒙不弃,今晚便留宿寒舍,与默安畅论古今,对谈学问,谈他个痛快,意下如何啊?”
五 #
拜别了夏默安,第二天,毛泽东与萧子升进了安化县城,这县城虽不大,却是街道古朴,店铺毗接,一派质朴的祥和。虽是一路同行,子升却仍然保持着清洁整齐,远不似身边的毛泽东,衣服皱巴巴的,脚下沾着泥点。
“嗯!”毛泽东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好香啊,红烧肉,肯定是红烧肉!”
子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恰好是一家饭馆,挂着“醉香楼”的招牌。
子升问:“嘴馋了?”
“二十几天嘴巴就没沾过油,未必你不馋?”
“馋有什么用?还不是白馋?”
毛泽东咽了一口唾液:“也是啊,再大方,也不会有人给叫花子打发红烧肉啊!哎呀,越闻越流口水,走!离它远点!”
两人正往前走,只听“乒乒乓乓”,一家新开的店铺前,一串鞭炮正在热烈地炸响,门上是崭新的招牌,两旁是崭新的对联,店老板打躬作揖,正在接待到贺的街坊。
“来去茶馆?”路过的毛泽东也看着热闹,“这是新开张啊。”
子升眉头皱了起来:“哎,你看那副对联,平仄不对啊。”
毛泽东一看,对联写的是“有茶有酒,香飘满楼”,不禁头一摇:“何止平仄?根本不是那回事嘛。”
这话却让店老板听见了,他一拱手:“两位,我这副对联对得不好吗?”
毛泽东:“你这个,不是对得不好,只怕连对联都算不上。”
店老板:“哎哟,你看,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这副联是请别人写的,见笑了,两位既然是行家,就请赐一副联怎么样?”
毛泽东一拍巴掌:“你算找对人了,我这位朋友对对联的本事,长沙城里都是有名的。”
店老板一听,越发客气起来:“原来是省城来的秀才啊?那更要请你们留个墨宝了。”他一个劲地向子升拱着手,“这位先生,帮个忙帮个忙。”
子升一时盛情难却,也便拿出了笔墨,店老板也赶紧裁来了红纸,子升仰头看看“来去茶馆”的招牌,略一沉吟,落下笔去,一副对联一挥而就: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
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旁边的观众们一片啧啧称奇声,就算看不出意思好坏,子升的一手字也已令大家叹为观止。
店老板双手捧上了一个红包:“这位先生,多谢多谢,谢谢先生了。”
子升赶紧推让:“这怎么好意思?”
店老板:“些许心意,权作润笔,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子升还想推辞,毛泽东伸手把红包接了过来:“老板的心意,我们也莫讲客气了。”
红包里倒出的,居然是两块光洋!站在街拐角,毛泽东和萧子升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满街毗接不断的各种店铺,眼睛都亮了。
两人当下就用这两块大洋买来红纸,租用了一个 “代写书信”的字摊,抄来一些比较像样的店铺的名称,开始“做生意”了,对联由子升写,讨钱的事情由毛泽东去做。
他们的“生意”果然还不错,子升挥笔如云烟,毛泽东则一家家店铺跑去,一个下午,眼看着满街渐渐都换上了子升写的新对联,对联摊子前,看热闹的路人也越挤越多,子升的构思和书法成了当街最精彩的表演。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一个剽悍的家仆扒开了围观的人群挤了进来。
子升停住了笔,抬起头,看到人群外停着一乘轿子,一个六七十岁、一身长袍马褂,翘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正昂着脑袋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
这人显然来头不小,围观的人们都赶紧退让,几个士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丁老爷……丁老爷好……”
老头眼睛斜也没斜那些讨好打招呼的人一下,径自来到摊前,斜睨着写好的两副对联。看着看着,他昂得高高的脑袋突然低下了,神情一下子专注起来,拿起了一副对联,架起挂在胸前的眼镜,仔仔细细,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仿佛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目光转向了子升。
子升问:“这位老先生,这对联有什么不妥吗?”
老头没答他的话,却冒出一句:“你多大了?”
“晚辈今年22岁。”
“22岁?”老头又打量了子升一眼,问,“从哪里来?”
“长沙。”
“萧菩萨,写完了没有?”毛泽东风风火火,一步冲进人群,“那些我都送完了,收获不小啊!”
他“哗啦”一声,把一大堆光洋、铜元堆在了桌上,忙不迭地收拾着剩下的对联:“剩下这两副赶紧送掉,我们好好吃一顿去!哎,不好意思啊!”
他顺手把老头拿在手里的那半副联扯了过来。
那名悍仆登时就要发作,老头却用目光制止住了仆人,他皱着眉头,打量了毛泽东一眼:一身皱巴巴,草鞋、裤脚上还沾着泥点的毛泽东,与文雅洁净的子升实在不像一路人。
“在这儿等我啊。”毛泽东又急匆匆地冲出了人群。
子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老先生,我这位同学性子急,失礼了。”
老头:“这是你同学?”
子升:“是,我们一道游学,路经贵县,行囊拮据,故出此下策,让老先生见笑了。”
老头瞄了桌上那堆钱一眼,再看看桌上笔墨与子升白净秀气的手,摇了摇头:“可惜了。”
他大咧咧地出了人群。
子升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位是谁呀?”
一名士绅对他说:“他你都不知道?丁德庵,我们安化有名的丁老爷,两榜进士,做过翰林的。”
子升愣住了。直到毛泽东回来,他还没从刚才的惊讶中缓过来:“想不到是位进士翰林,这回我们真是班门弄斧了。”
毛泽东只顾数着钱:“你管他翰林不翰林?他又不请你去做客。再说了,你那手字,未必会比翰林差。走走走,红烧肉兑现。”
两人刚刚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位先生,请留步。”
两个人回头一看,刚才那名跟着老头的仆人正恭恭敬敬地向子升拱着手,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我家老爷看了先生的字,对先生的书法十分佩服,专程叫我来请先生过府做客,谈书论道,请先生务必赏光。”
子升不禁有些惊喜:“丁老爷客气了,晚辈怎么敢当?”
“先生就不必客气了,我家老爷最喜欢的,就是有本事的读书人。请先生赏个脸吧。”
子升动心了:“润之,不如咱们去一趟?”
不等毛泽东开口,那个仆人先抢着:“对不起,我家老爷只吩咐了请先生,没提别的人。”
“这样啊……”子升不禁有些为难。
毛泽东倒是无所谓:“哎呀,人家请你你就去嘛,反正我又不想见什么翰林。我吃我的红烧肉,饭馆里等你啊。”
他径直向醉香楼走去。
六 #
仆人将子升引入一扇朱漆大门,门上铜钉闪亮,门外镇府石狮威风凛凛,家丁排列,气势逼人。
古色古香的丁府书房里,两壁皆书,精致的文房四宝,排列在檀木书桌上。正南墙上,挂着一个清朝官员的画像,提着“故中丞丁公树卿老大人遗像”,两旁挂着“诗礼传家”的中堂、“仁义乡里,忠烈遗泽”的对联,和“林隐乡居图”等等字画条幅,芝兰盆景,点缀其间,处处透着显赫的家世和归隐农田的文人雅致。
“老先生原来是为国尽忠的丁中丞大人后人?”子升不由肃然起敬,“晚生真是失敬了。”
“哪里哪里。”提到家世,丁德庵显然颇为自得,“丁某不肖,愧对先祖遗泽,倒是这诗礼传家的祖训,未敢轻忘,但求守几亩薄田,温几卷旧书,处江湖之远而独善其身而已。”
他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虽说隐居林下,老夫倒是最喜欢跟肚子里有真才的读书人交朋友,今天有幸一睹萧老弟的书法,颇有汉晋古雅风范,令人耳目一新啊!”
“雕虫小技,贻笑方家了。”
丁德庵却话锋一转:“只不过……”
子升赶紧站起身:“老先生指教!”
丁德庵挥手让他坐下:“以如此书法,竟当街卖字,不免有辱斯文了吧?”
子升道:“晚辈倒是记得,昔时板桥先生亦曾将字画明码标价: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扇子斗方五钱。可谓书生亦须作稻粱之谋,子升愚钝,困于行旅,只好斗胆学样而已。”
丁德庵吃了一惊,倒笑了起来:“如此倒是老夫拘泥了。哎,萧老弟书倒是读得很杂呀,连这些野趣杂典也记得,不容易。”
“当着老翰林之面,晚辈岂敢谈读书?”
“哎,要谈要谈,读书人不谈读书,难道还谈种田挑粪那些下贱之事么?对了,老夫近日,正在重读老庄二经,不知萧老弟对这两本经熟吗?”
子升道:“也略读过。”
“以你之见,此二经,历代注解,谁的最好?”
“晚辈浅见,注道德经,无过于王弼,注南华经,无过于郭象。”
丁德庵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子升他显然又高看一眼了。
“方才看老弟的对联,构思奇妙,老夫平时也好对句,正好拟了几副上联,还请指教一二如何?”丁德庵说着,起身踱了两步,手指室内花草盆景:“我这上联曰:室有余香谢草郑兰宝桂树。”
子升几乎是张口就来:“晚辈对:身无长物唐诗晋字汉文章。”
丁德庵不由得点头,他略一思索:“这句难一点:劝君更饮一杯酒。”
子升思索了一阵:“晚辈对:与尔同销万古愁。”
“嗯,以李白诗对王维诗,上下嵌合,天衣无缝,好,好,好!”丁德庵也颇有了知音之感,情绪上来了,“老夫还有一联,是三十年前翰林院的同仁出给我的,当时满朝翰林无人能对,一时而称绝对,萧老弟大才,今日老夫献丑,请教方家了。”他来到书桌前,铺纸提笔写下了上联,“出题之人,原是游戏文字,故意要弄出副绝对来,老弟若是为难,也不必放在心上。”
“‘近世进士尽是近视’,四个词读音全同,词性各异,还是个全仄联?”子升思索着,这副联显然让他一时无从下手,沉吟中,他无意间又看见墙上那幅中丞遗像,突然灵机一动:“晚辈倒是可以斗胆一试,不过这下联要从老先生的先祖大人那儿来。”
丁德庵扶着眼镜,读出子升的下联:“‘忠诚中丞终成忠臣’?对得好,对得好,对得太好了!”他猛然向子升一揖手,“萧先生大才,德庵佩服!”
七 #
“润之,”辞别了丁府,子升兴冲冲进了醉香楼,看见毛泽东,他一脸的兴奋莫名,“太可惜了,你没去真是太可惜了!这位丁翰林真是位雅人,学识过人,渊博风雅,不见一面真是可惜了。”他拉过长凳坐下,将一封光洋往毛泽东面前一放:“你看看,这是人家奉送的仪程,一出手,就是二十块光洋,大方吧?”见毛泽东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接腔,子升不禁愣住了,这才发现气氛不对,毛泽东的身边,还站着互相扶持着默默抽泣的父女二人。
看着子升不解的眼光,毛泽东义愤地告诉子升:“那位丁德庵的田,不管你丰年灾年,那是一粒租子都不能少。这几年,年景不好,这位老爹欠了他十担谷的租还不上,利滚利,驴打滚,就算成了一百多担的阎王债。这位老爹进城来求他姓丁的宽限宽限,他却看上了老爹的女儿芝妹子,逼他拿芝妹子抵债,芝妹子还不满十四岁,居然要去给他七十岁的人做第十三房,他也下得了这个手啊!”
“爹……”芝妹子扑进父亲怀里,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子升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会是这样?”
酒楼的老板叹了口气,证实道:“你们两位是外乡人,不晓得底细,这位丁老爷,那是我们安化最大的一霸,家里的田,数都数不清,光佃户都有好几千。这种事算得什么?他家里逼租逼债,哪年不要逼出几条人命哦?”
一位食客道:“丁德庵丁德庵,安化人人都喊他‘丁刮干’,不把你刮得干干净净,他从来就不会松手的。”
其他围观的人或是面露不忍,或是默默点头,丁德庵的恶劣,显然为大家所公认。
子升简直不敢相信:“满口礼义诗书,道德文章,居然……居然为人如此卑劣!”
“他不在脑袋上贴个仁义道德,还贴个我是坏蛋啊?我告诉你,越是这种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越不是个东西!”毛泽东转向那父女俩,“我说,这个租,你们也不用交了,田是你种的,凭什么给他交粮?”
老农却直摇头:“不行啊,丁老爷养了家丁,家里又有人做官,欠他的债不还,一家人活活打死的都有啊!”
毛泽东火了:“他打你?你不晓得打他?他再养家丁,未必比你们几千佃户还多?你们几千人,一人一根扁担,冲到他家去,吃他的大户,你看他还耍什么威风?”
子升急了:“润之!你这不是鼓动人家聚众闹事吗?”
“聚众闹事怎么了?跟这种土豪劣绅,就是不能客气,大家一条心,谁怕谁呢!”
“可你这不是搞暴动吗?真要惊动了上面,吃亏的还不是这些农民?”
“那你说怎么办?”
子升略一沉吟,起身,向围观的众人抱了个拳:“各位先生,这对父女的遭遇,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这儿呢,倒是有个主意,希望能帮他们一把,只是要有劳各位一起帮个忙,不知大家肯不肯?”
八 #
丁府书房,丁德庵正在欣赏子升写的那副对联,仆人一把推开了房门:“老爷,大喜了!”
丁德庵边扣马褂最上头一颗扣子,边匆匆迈出大门。门前的情景让他愣住了:黑压压一片都是县城里的商号老板和街坊们,簇拥着正中的一块匾,五六个吹鼓手还在起劲地吹吹打打。
子升上前一步,手一抬,鞭炮、鼓乐齐止。
子升朗声:“安化各界商民代表,为感本县世家丁氏诗礼教化,表率乡里,特向丁老夫子德庵先生献匾。”
丁德庵一时乐得合不拢嘴:“哎哟哟哟……这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子升依旧大着嗓门:“老先生不必过谦,丁氏一门,既承忠烈遗泽,又秉仁义家风,道德廉耻,无所不备,高风亮节,泽被闾阎。晚辈受安化乡民之托,特书此匾,唯求略表全县乡亲敬慕仰仗之情于万一也。”
他伸手掀去匾上蒙的红绸,露出了“造福桑梓”四个大字,与此同时,锣鼓、唢呐各色乐器同时大作。
喜出望外之下,丁德庵只顾一个劲地抱拳拱手:“哎哟哟,这个这个……德庵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就在他伸手要接匾之际,人群中的毛泽东悄悄向旁边一让,一推躲在身后的那父女二人,父女二人一头扑了出来,扑通跪在丁德庵脚下,拼命地磕头:“丁老爷,您行行好,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啊,丁老爷……”
丁德庵措手不及,吓得倒退出两步,两边的家丁一看不对,当场就要冲上来,毛泽东却抢先扶住了那老农,扯着嗓子:“哟,这位老伯,您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丁老爷可是大善人,万事都有他老人家做主。”
子升也上前来:“对对对,有丁老爷在,不管什么难处,您放心大胆地说。”
看看四周人群,丁德庵赶紧用眼睛瞪住了家丁们。
那老农抬头欲诉,看见丁德庵和身后气势汹汹的家丁,吓得又把头低下了,他女儿急了,头一扬:“我、我们是丁老爷家的佃户,年景不好,欠了老爷的租还不起,老爷他、他……”
毛泽东:“老爷他怎么了?”
女孩:“老爷……我爹说丁老爷要我去做小。”
丁德庵的脸登时挂不住了。
毛泽东:“胡说八道!丁老爷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子升:“就是嘛,丁老爷是什么人?读书人,大善人,怎么会乘人之危呢?丁老爷,您说是不是?”
当着众人,丁德庵的脸不禁涨得通红:“嗯,对呀,老夫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了?简直……简直一派胡言!”
毛泽东:“听到了吧?人家丁老爷根本没有那么想。你这个当爹的也是,欠债还不起,可以来求丁老爷宽限嘛,就算免了你的债,那也是丁老爷一句话的事,怎么能拿女儿来抵债,这不是败坏丁老爷的名声吗?”
子升:“这话说得是啊。丁老爷的为人,安化全县上下,谁不知道?你看看你看看,‘造、福、桑、梓’,你有难处,丁老爷还能不帮吗?”
人群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子升笑吟吟盯着丁德庵:“丁老先生,您的意思呢?”
丁德庵的目光,从子升笑吟吟的脸,转到毛泽东,转到父女二人,再转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和那块崭新的匾上,他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一幕原来是专门给他下的圈套。
“那个……啊,不是欠了点租吗?我丁某人怎么能逼佃户的租呢?那个那个……来人啦,把他家的借据找出来,还给人家。”
他身边的仆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老爷?”
“快去!”
“丁老先生的慷慨仗义,真令晚辈五体投地啊!”接过了仆人拿来的借据,子升转手将那块匾捧到了丁德庵眼前,“那,以后呢?”
“以后……”丁德庵一咬牙,“以后的租子,也减半,一律减半。”
毛泽东赶紧扯开了嗓门:“老人家,丁老爷的话你听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可是亲口答应,把你家的债全免了,还减了一半的租,丁老爷可是要面子的人,他说话,一定算话,你该放心了吧?”
颤抖着手接过那张借据,父女二人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两人同时重重磕下头去,泣不成声:“谢谢萧先生,谢谢毛先生……”
子升与毛泽东赶紧拦住了父女二人:“怎么成了谢我们呢?谢谢丁老爷!”
父女二人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丁德庵磕下头去:“谢谢丁老爷!”
“免了,免了免了。”丁德庵捧着那块匾,笑得比哭还难看。
九 #
离了安化县,那一路,毛泽东与萧子升还在为白天发生的事争执着,农民的疾苦,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无法平静。
“一个芝妹子,我们救得了,可还有成千上万个芝妹子,她们怎么办?”毛泽东思考着。
“人力有时而穷,我们也只能救一个是一个。”子升也只能这样回答。
“不,这是不负责任!你那一套仁义道德,你那一套温柔敦厚,解决不了农民的问题,也消灭不了这个社会的黑暗!”
“可社会进步需要时间,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只能是不现实的空想。”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有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
“人终归是有私欲的嘛。”
“那我们就打破这个黑暗的现实,那我们就消灭这些无耻的私欲,把一切的不合理、一切的不公正、一切丑恶的人丑恶的事统统埋葬掉,这个世界自然会迎来大同。”
“你那是理想主义,只会破坏社会的和谐。”
“不公平不合理的所谓和谐,我宁可它统统被砸碎!”
夕阳映在他们一样年轻的脸上,让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里深深的疑惑。
这满心的疑惑一路困扰着两个年轻人,直到五天后,他们来到了宁乡沩山寺。这沩山寺的住持证一和尚乃是佛门有名的大德,两人便专程登了门,想听听佛门中人对这俗世中的不平有何见解。
进了证一的禅房,却见一床一几,此外便是四处堆积的书,把间禅房衬托得倒更像一间书房。那证一和尚年近七十,一身青衣短褂,如果不是光头上烫着戒疤,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和善的老农。
听二人讲明来意,证一只是微微一笑,道:“佛门讲的是出世之理,二位施主的困惑,却是人间之事,只怕和尚是帮不上啊。”
子升便道:“出世之理,亦由世上来,所谓万理同源,无分佛门与世俗,还请大师不吝指教。”
证一没有答话,停了一停,端起茶壶,说:“先品新茶吧。”
他将壶中茶水向子升面前原已倒好茶的杯中倒去,杯中水满,很快溢了出来。
子升赶紧道:“大师,水溢了!”
证一倒茶的手停住了:“水为什么会溢?”
“这……因为杯中已经有茶了。”
“是啊,旧茶不倾,新茶又如何倒得进去呢?我佛门禅宗,于此即有一佛理。”证一放下茶壶,铺开纸,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将纸转了个边,面向萧子升和毛泽东,写下了:不破不立。
证一解释道:“所谓魔障所在,正见难存,旧念不除,无以证大道,不除旧,则无以布新,是当以霹雳手段,弃旧而图新也。”
毛泽东一拍巴掌:“此言正合我意!佛门普度众生,与我辈欲拯救国家、民族,道理本来就一样,只有驱除腐恶,尽扫黑暗,彻底打破这个旧世界,才能迎来真正的光明,才能建立普遍的幸福,正如凤凰自烈火中涅槃,重得新生!”
子升却不能接受:“可是新难道一定要从旧的废墟上才能建立吗?旧世界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徐图改良,为什么一定要毁灭旧的一切,这样的新,代价不是太大了吗?”
证一想了一想,徐徐道:“两位所言,一则疾风骤雨,一则和风细雨,老衲以为,若无疾风骤雨,当头棒喝,则魔障难除,然先贤亦曰: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疾风骤雨,终难长久,破旧以骤雨,立新以和风,相辅相成,原是缺一不可的。取彼之长,补己之短,则新可立,道可成。”
说罢又提起了笔:“老衲赠二位施主各一个字吧。”
他先写下一个“动”字,转过来移到子升面前: “萧施主和风细雨,君子气节,独善己身足矣,但欲图进取,变世道,化人心,还须振作精神,勇于任事,以动辅静。”
证一又写下一个“静”字,转过来推到毛泽东面前:“毛施主骤雨疾风,汹涌澎湃,以此雄心,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但世事无一蹴而就之理,施主于翻天覆地中,亦当常记,一动须有一静,一刚须有一柔,有些时候,是要静下来方好的。”
子升和毛泽东互相看了一眼,都似乎有所领悟,但又似乎并未领悟得透彻,看看证一已然收了茶具,有起身送客之意,只得道了一声:“多谢大师!”
第二十七章 工人夜学 #
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唤醒民众,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们这些青年组成的团体,也只有眼睛向下,盯着最广大、最底层的国民,才能真正成就一点事情。
一 #
暑假刚过,1917年秋,护法战争爆发了,护法军进军湖南,北洋系军阀傅良佐所率驻湘守军节节败退,安静了没几天的长沙城里,又是一日乱过一日。
这天孔昭绶正在教务室召开全体教师会议,讨论一师为普及平民教育而办工人夜学的事,他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却一直腾不出空来,好不容易这回打出了招生广告,不料十多天过去,才七个人报名,眼看夜学就要成了泡影,无奈之下,只得找了老师们共同来分析原因。
美术老师黄澍涛翻着办公室里的报纸,头一个便直摇头:“时局如此啊!校长,如今就连我们学校都朝不保夕,更何谈什么工人夜学?”
的确,看看那堆报纸,哪张上面不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火药味十足的大幅标题:《段祺瑞拒绝恢复约法,孙中山通电护法讨段》、《黔滇桂粤宣告独立 护法军誓师出征》、《湖南战事急报:湘南护法军兵进衡阳》、《衡山告急,傅部守军昨日增援耒衡前线》、《湖南督军傅良佐令:长沙即日实施宵禁》……
方维夏也不禁叹了口气:“办夜学,普及平民教育,这件事本该是我们师范的责任。原指望谭督军在湖南,湖南还安稳一点,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也可以做点实事,可这才安稳了几天?唉!”
其他老师同样是七嘴八舌:
“要说时局,确实是乱,可夜学办不起来,也不能说都是时局所致吧?”
“可我们的招生广告打出去那么久了,才七个人报名,这样的学校,怎么办得起来呢?”
“依我看,这帮出苦力做工的人,他就没那个读书上进的心思!你们看看,读书不要钱,课本全免费,连笔墨纸张都是免费送,这样的条件,上哪找去?这就是请他们来学嘛。你请他他都不来,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老师们的各抒己见,孔昭绶对自己当初的想法也有些动摇了:“这么说来,倒真是我们估计错了,这个工人夜学,工人们真的不感兴趣?”
“我看,结论不必下得这么早吧?”始终没有开口的杨昌济突然说道, “要说夜学办不起来,是因为工人天生的不求上进,那有一件事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记得校长最初产生办工人夜学的想法,来源于看见毛泽东在街边教人认字。毛泽东是什么人?一个师范学生而已,为什么他教人认字,有人跟着学,而且学得认认真真,而我们,以一所师范学校的力量,提供比他那一根树枝当教鞭、一块泥地作黑板好得多的办学条件,反倒还招不来学生了,这能说得通吗?”
所有的老师都静默了,这个问题显然极有说服力。
“所以,招不来学生,我相信,责任不在工人,一定是我们的方法有不周之处。我的意思,还是先找润之谈谈。”
毛泽东被孔昭绶叫进了教务室,一听来龙去脉,当即就拍了胸脯:这个工人夜学,一定会大受工人们的欢迎!校长要是不信,可以把工人夜学交给我们学友会来办。
“你们来办?”一旁的袁吉六一脸的不信,“你们自己都还是些学生娃娃,还办学校?开玩笑!”
看看老师们似乎都没有信心,毛泽东摆开了理由,说五年级的师范生上讲台当老师也就是没多远的事,现在接手工人夜学,等于给大家一个教育实习的场所,也给大家一个接触社会、锻炼自己的机会嘛。
他的这个观点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可。孔昭绶也当场点了头,答应把工人夜学交给学友会来办,但也有个条件:“十天内必须招到至少40个学生。”
接了军令状,毛泽东回到学友会事务室,马上把学友会的成员统统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这四年多来,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才能改变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社会,才能拯救我们这个内忧外患的国家。过去,是读书、求学,可光靠书上道理有用吗?你读一万本书,不还是挡不住汤芗铭的那一营兵?我也想过,一个人不行,我们结交朋友,我们组成团体,可中国这么大,靠几个读书人来使劲,靠个把小团体,就能变过来?照样不行!这次暑假游学,给我的触动更大,一个土财主,就能骑在那么多佃户头上,为所欲为,为什么?因为读书人只有那么几个,因为中国真正多的,是农民工人老百姓,他们愚昧,他们老实,他们动不起来,你书读得再多,你是一帮学生,翻不了天。所以,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唤醒民众,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们这些青年组成的团体,也只有眼睛向下,盯着最广大、最底层的国民,才能真正成就一点事情。”
他这一番开场白,顿时赢得了大家的一片认可之声。
毛泽东趁热打铁,在小黑板上画着一幅简单的地形示意图,把以第一师范为中心,往南到猴子石,往北到西湖桥,十里范围内集中的黑铅厂、印刷厂、纱厂、铸铁厂等大大小小十几家工厂全标了出来,这才宣布道:“这些工厂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工人。而我们的任务,是十天内,从这两千工人里头,招到40个学生。大家说,敢不敢揽这个活?”
“当然敢……没问题。”
学友会的骨干们七嘴八舌,崭新的挑战令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好!说干就干!”毛泽东当即给大家分配了任务,“招生广告我来拟;子暲、昆弟,你们负责联系警察所,请他们帮忙,把广告尽可能贴遍每条街;李维汉、罗学瓒,你们负责准备报名表,接待报名;其他的人跟周世钊一起,收拾教室,准备课本、资料。”
他伸出手来:“大家一起攒把劲,也让孔校长和全校的老师看看,我们这些师范生,不光会吃干饭!”
学友会所有成员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二 #
毛泽东的笔头向来快,第二天,便拟好了一份大白话的《工人夜学招生广告》,那广告原文是这样的:
列位大家来听我说几句白话:列位最不便益的是什么?大家晓得吗?就是俗话说的,讲了写不得,写了认不得,有数算不得。都是个人,照这样看起来,岂不是同木石一样?所以大家要求点知识,写得几个字,认得几个字,算得几笔数,方才是便益的。虽然如此,列位做工的人,又要劳动,又无人教授,如何能做到这样真是不易得的事。现今有个最好的法子,就是我们第一师范办了一个夜学。这个夜学专为列位工人设的,从礼拜一起至礼拜六止,每夜上课两点钟,教的是写信、算账,都是列位自己时刻要用的。讲义归我们发给,并不要钱。夜间上课又于列位工作并无妨碍。若是要来求学的,就赶快于一礼拜内到师范的号房来报名。
广告拟好后,学友会的一部分同学立刻就拿去油印。很快,这份招生广告就在警察的帮助下,贴满了一师周围的街边墙上。其他同学搬桌椅,打扫卫生,很快把工人夜学的教室也布置好了。
可是没想到,一晃眼过去了一周,总共才只有三个人报名!而街边的墙上,路人经过,也似乎都懒得多看那招生广告一眼。
“按说广告也贴得够多了,怎么就没人来报名呢?”无奈之下,毛泽东也只能决定再请警察帮一次忙,多贴一些广告出去。
但这次求上门去,却就没有上次那么好说话了。
“什么,还贴?”警察所的警目把他们带来的招生广告往桌上一扔,“你当我们警察所是你第一师范开的?”
毛泽东说着好话:“贴公益广告不是你们警察所的责任吗?”
“你跟我讲责任?”警目眼睛一横,“弟兄们贴了一回就够对得起你们了,还一而再再而三?你以为我这帮弟兄专门给你当差的?”
一旁有个年轻警察有点看不下去了,插嘴道:“长官,要我说,人家办夜学,也是做善事,能帮咱们还是帮帮吧。”
“你是吃饱了撑着了,还是他发了你薪水给了你饷?”警目瞪着自己的手下,把那叠广告往毛泽东手里一塞,“给我拿回去,我这儿不侍候!”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当警察,就要为社会服务嘛……”
萧三还想说点什么,毛泽东把他一拉,“子暲,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求人不如求己。走!”
几个人只得自己上街去贴广告,直贴到日头偏西,还剩了一半的街道不曾贴完,正在发愁时,那个年轻警察却与好几个同事赶了来,手里都还拿着糨糊桶、刷子之类。
看看毛泽东他们一脸的诧异,那年轻警察笑了笑:“我们刚下差,反正没什么事,就来帮个手——哎,还剩几条街?”
望着他和善的笑容,一股暖流蓦然涌上大家的心头,毛泽东用力点了点头:“东边南边我们都贴过了,这两边还剩几条街。”
那年轻警察便抱起了一叠广告:“行,这边你们贴,那边归我们,动手吧。”说罢,带着警察们就走。
毛泽东追了两步,问:“哎,你叫什么?”
“郭亮。你呢?”
“毛泽东。”
郭亮和毛泽东就这样认识了,虽然只是匆匆一面,只是相互一挥手,虽然两个青年都不曾想到,他们今后的命运,会那样紧密联系在一起。
三 #
第二次广告贴出去之后,从早等到晚,整整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报名。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毛泽东着实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情,可为什么就做不成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傍晚,他照例来到了水井旁,光着膀子开始了冷水浴,这一刻,他只想借冰凉的井水,来刺激一下自己,让自己的思路开启起来,他几乎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往身上淋着水。一桶水很快见了底。
刚打上一桶水,兜头淋了个从头到脚,杨开慧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润之大哥,我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了!”
杨开慧是刚刚发现的原因。
下午她和蔡畅一起放学回家,两人边走还边在帮哥哥们分析,为什么夜校招不到工人,却听到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搞什么名堂,怎么又把货送错了?”
两个人转头一看,原来是一辆送货的板车停在布店门口,车上堆着标有“万源纱厂”的货箱,布庄的老板正敲着工人手中的一张单子直嚷嚷:“你看看这写的什么,再看看我的招牌——康和唐都分不清,你认不认识字?”
开慧突然站住了,饶有兴趣地看着。
“赶紧把我的货送来,我这儿客人等着要呢!”老板转身气呼呼进了店,剩下两个工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开慧凑了上去问:“两位师傅,什么字弄错了?我们能不能看看啊?”
工人的手里,是张送货单,上面写的是“唐记”布庄,布庄的招牌上却是“康记”。
蔡畅说:“这是唐记,不是康记啊。”
“看上去也差不多,我们哪分得那么清?”一个工人说,“唉!这眼看就要天黑戒严了,来回七八里,再送怎么来得及呀?”
开慧问:“两位师傅,你们不认识这两个字吗?”
一个工人说:“做工的,还不都是半个睁眼瞎子。”
另一个工人也说:“真要识字,还能吃这种亏吗?”
听了这话,开慧赶紧跟工人们说起了工人夜学的事,却不料两个工人一脸茫然,全不曾听说这回事,开慧问明了原因,恍然大悟,这才匆匆赶来,找到毛泽东。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吗?因为他们不识字、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毛泽东这才醒悟过来:“你是说,工人根本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是的。我也是听那两个工人说了才知道,他们不光是看不懂,就算认识几个字的,也根本没敢去看广告。”
“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广告不是请警察去贴的吗?警察在工人眼里,就是衙门抓人的差役,工人以为贴什么抓人的告示,怕惹麻烦,都躲着走,根本没人敢去看。就算有人看了,也不相信真有这种免费读书的好事。我碰上的那两个工人,就怎么都不肯相信,以为我跟他们开玩笑呢。”
“原来这样。”毛泽东点了点头,略一思考,突然一挥拳头,“我有主意了!”
四 #
第二天工人下工时分,万源纱厂的门口,两面铜锣当当直响,引得熙熙攘攘的路上,正在下班的工人们都奇怪地望了过来。一帮学生带着锣鼓唢呐,各种各样的乐器,在路边拉开了场子。原来毛泽东等连夜排了一个节目,想以这个方式来说服工人参加夜学。
领头敲锣的,正是毛泽东和向警予,两人一边敲锣一边唱和:
“哎,都来瞧都来看。”
“看稀奇看古怪。”
“看刘海砍樵出新段。”
“胡大姐路边谈恋爱喽。”
一旁,张昆弟、罗学瓒、萧三等一帮子锣鼓唢呐洋铁碗,滴滴答答伴奏声大作。
这《刘海砍樵》本是长沙一带最受人欢迎的花鼓剧目,如今被弄出了这番新鲜举动,着实令人好奇,当下呼啦一下,众多工人顿时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警予锣槌一抬,身后乐声止住,她团团一抱拳:“列位工友,有道是故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今天我们要讲的,便是这《刘海砍樵》的故事。”
“列位要说了:《刘海砍樵》谁没看过?有什么新鲜的?”毛泽东接着和她一唱一和。
“我告诉列位:有!”
“怎么个有法?”
“且看我们的小刘海进厂当工人!哎,刘海呢,刘海,刘海!”
“(花鼓腔白)来哒咧……”但听得笛子、唢呐……花鼓调子的伴奏大起,音乐声中,蔡和森一身短褂、草鞋,背着雨伞、包袱,突然从观众群中钻了出来。
蔡和森:“(唱)小刘海啊我别了娘亲,不上山来我不进林。(白)都说那做工比砍樵要好,我也到工厂(唱)来报个名哪咦呀哎嗨哟。”
观众们的一片笑声中,警予手一背,挺胸腆肚,装起了工厂老板:“叫什么?”
蔡和森:“(白)刘海。”
警予:“哪个刘,哪个海?”
蔡和森:“(白)刘海的刘,刘海的海。”
毛泽东:“老板是问你名字怎么写的?”
蔡和森:“(白)冒读过书,搞砣不清。”
观众又是一片笑声。
警予:“你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蔡和森:“唉,(唱)自幼家贫丧了父亲,上山砍樵养娘亲。我也有心把学堂进,无衣无食哪有读书的命。”
毛泽东“当”的一声锣,冲观众:“可怜我们小刘海,论人才,原本也做得个纱厂的工头。”
警予:“怎奈大字不识一个,只好先做了个送货的小学徒。”
毛泽东:“一进工厂整三月。”
警予:“家中急坏了胡秀英。”
音乐声中,斯咏一身花红柳绿,袅袅婷婷出了场:“(唱)海哥哥进城三月挂零,秀英我在家中想夫君。不知他做工可做得好,为什么一去就无音讯?”
她秀美的扮相与清脆的嗓音,一出场便博来了一片叫好声。
“大姐,”开慧扎两根冲天辫子,打扮成个小丫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刘海哥来信了。”
斯咏:“(唱)一块石头我落了地,小妹你快把书信念与我听。”
开慧打开手上的信:“胡……胡圈圈?”
斯咏凑上来一看:“哎哟,胡大姐喽。”
开慧:“这明明是两个圈圈,哪里是大姐嘛?——还画都画不圆。”
斯咏:“(白)海哥哥不会写大姐,画两颗脔心代替我啦。”
四周观众哄堂大笑。
开慧:“哦,(念)胡大姐,我在城里丢了命……”
“啊?”斯咏、警予、毛泽东等齐声,“什么?”
开慧:“(念)我在城里丢了命,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人有命我无命,圈圈——哦不对——大姐有命送命来,若是大姐也无命,刘海我就不要命。”
斯咏作焦急状:“(白)这可如何是好?”
毛泽东、警予、开慧齐声:“赶快进城看看啊!”
音乐声中,斯咏、开慧退场。这番新奇有趣的路边活报剧,一时间赢来了观众无比热烈的掌声与叫好。
叫好声中,王老板夫妇也正好走出厂门,叫着仆人王福,让他备轿,那叫王福的仆人却正踮着脚挤在人群外看戏,听见老板叫他,赶紧跑来,一脸的兴奋地说:“老爷,好看啊,表小姐在那儿演戏,演得可好了。”
“表小姐?”王老板夫妇眼都瞪圆了,夫妇俩走到人群后面,踮起脚来,果然正看到人群之中,斯咏与蔡和森一身戏装,一副久别重逢状,演得正来劲。
开慧一拉斯咏:“大姐,刘海哥挺好的,没出事啊?”
蔡和森:“(白)哪个讲我出哒事?”
开慧:“你自己信里写的嘛。(拿出信来念)我在城里丢了命——这不是你写的?”
场子一旁的警予举起一块大牌子,上面是一个老大的“命”字。
蔡和森接过信:“(白)哎哟,我写的是‘我在城里丢了伞’嘞。”
斯咏、开慧:“伞?”
场子另一旁的毛泽东举起了另一块大牌子,上面是老大一个“伞”字,与警予举的牌子呼应着。
蔡和森:“(白)对呀。(念信)‘我在城里丢了伞,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个有伞我无伞,大姐有伞送伞来,若是大姐也无伞,刘海我就不要伞。’”
斯咏:“(白)哎哟,海哥哥嘞,你硬把我脔心都吓跌哒咧。”
开慧:“你看你这个刘海哥,(念板)我大姐,在家里,一天到晚想着你。听说你城里丢了命,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警予与毛泽东齐声:“嘿!胡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开慧:“她卖了鸭,卖了鸡,倒空了米缸卖了米。凑钱到城里把你看,原来你只是丢了伞。”
警予、毛泽东:“嘿!原来他只是丢了伞!”
这一段唱下来,有情节、又生动,把四周的围观的人全逗得大笑不止。
斯咏:“(唱)海哥既然平安无事,秀英也算放哒心。三月工钱先把我,回家买米养娘亲。”
蔡和森:“唉,(唱)提起工钱我眼泪汪汪,三个月辛苦我白忙一场。”
斯咏:“(白)这又为何?”
蔡和森:“(念板)上前天送货我出哒厂,要货的布老板他本姓唐。刘海我自幼读书少,一个唐字我看成哒康。跑出城外十几里,把货错送到康记布庄。等到我再往城里跑,太阳落山见月光。天一黑城里戒哒严,唐老板的生意塌哒场。厂里头怪我送错哒货,两个月的工钱全扣光。”
毛泽东与警予一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康记布庄”和“唐记布庄”,生动地配合着他的念白,四周的工人们就算不认识这两个字,也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又是一片哄笑。
开慧:“这才两个月工钱,还有一个月的呢?”
蔡和森:“(念板)昨天我送货又去结账,有个老板他冒得名堂。一共他要哒三次货,每回欠厂里八块光洋。三八是好多我又算不清账,只怪我细时候冒进学堂。他一看我算账不里手,硬讲三八是一十九。一下就少收哒五块钱,厂里头又要扣我工钱。学徒一个月才四块五,赔光哒下个月我还要补。认错一个字,算错一回账,三个月的工钱全泡汤啊全啊全泡汤。”
斯咏:“(白)海哥哥,你明晓得冒读过书,厂里何式还喊你去送货喽,未必冒得别个哒?”
蔡和森:“(白)大姐,你有所不知——(念板)厂里的工人有三百整,刘海我水平已经算蛮狠。斗大的字,还认得几箩筐,我就算厂里的状元郎。换哒别个更不得了,认字算数都摸风不到。写个一字他当扁担,写个二字以为筷子一双。”
斯咏:“(白)那要是三字咧?”
蔡和森:“(念板)写个三字他更眼生,还以为两双筷子跌哒一根。”
这一段又让四周的观众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蔡和森:“(念板)讲得出口,写不得,别个写哒又认不得。厂里的规矩随老板讲,扣你的工钱冒商量。一世人做哒个睁眼瞎,人不读书就把亏吃。做工的生来命最苦,千苦万苦只因冒读得书。列位工友都在此,你们讲我讲得是不是?”
满场的笑声戛然停了,一番话深深地引起工人们的共鸣,许多人都在默默地点头。
斯咏:“(唱)听罢海哥话一场,秀英我心里好凄凉。人不读书遭白眼,夫受欺凌妻亦无光。千事万事先放下,海哥你今天就上学堂。”
蔡和森:“(白)我也想读嘞,只是学堂这样贵,做工的哪里读得起喽?再说我只晚上有空,白天还要做事,大家讲,我这个书何式读得成器喽?”
“谁说你读不成书?”一旁的警予与毛泽东突然插了上来,“我们给你指条路怎么样?”
蔡和森、斯咏、开慧:“(白)哦?愿听端详。”
警予:“眼下就有一个机会:第一师范新办了工人夜学,专门方便列位工友读书学知识。”
毛泽东:“每天晚上两节课,不耽误你白天要做工。”
警予:“你若担心晚上戒严,夜学还发听讲牌。”
毛泽东:“凭牌就能畅通无阻,军警一概都放行。”
蔡和森、斯咏、开慧:“当真?”
警予、毛泽东:“当真。”
蔡和森、斯咏、开慧:“果然?”
警予、毛泽东:“果然。”
蔡和森:“(白)但不知学费好多?”
警予:“免费夜学,一文不收。”
毛泽东:“课本笔墨,按人发放。”
警予:“如今夜学正招生。”
毛泽东:“要想报名你赶紧去。”
众人:“对,要想报名你赶紧去!”
“当当啷当,当当啷当……”观众的一片叫好与掌声中,伴奏的张昆弟、萧三等人打起了快板,走上前来,加入演员中,众人齐声:“嗨,嗨,这正是——
“刘海砍樵的新故事,工人也要学知识。”
“学写字,学算术,学了加减学乘除。”
“能读书,能算账,我们和别人要一样。”
“莫说人穷没人管,我们工友人穷志不短!”
毛泽东扯开了嗓子:“列位工友,我们第一师范的工人夜学正在招生,过几日就正式开课,有愿意读书学知识的,现在就可以向我们报名!”
“我报名……我也报……”
呼啦一下,上百工人们争先恐后涌了上去,顿时将负责报名的张昆弟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着那一张张渴盼的脸,一双双争抢着报名表的手,毛泽东兴奋得与蔡和森、开慧用力一击掌。
转身,他又一把握住斯咏的手,用力一紧。
“谢谢你,斯咏!”
紧紧握着毛泽东的手,斯咏一时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成功的喜悦。就在这时,她蓦然一呆:涌上前来的观众群后面,露出了王老板夫妇,两口子脸色铁青,正狠狠地瞪着人群中的斯咏!迎着那两双气得简直要喷血的目光,斯咏不由得一慌,她下意识地正要放开毛泽东的手,想想,把头一扬,反而更紧地握住毛泽东的手。
“润之,”蔡和森拿着一叠报名表挤过来,“不行呀,人太多了,昆弟他们忙不过来,你这边再开一个报名点吧。”
“要得,交给我了。开慧,斯咏,来,一起帮个忙。”
“好!”斯咏一把抓过毛泽东手中的报名表,仿佛示威般迎着王老板夫妇的目光,拉开了嗓子,“后面的工友们不要挤,这边也可以报名,请大家一个一个来,人人都能报……”
几十名工人一下将她与毛泽东等围住了。
一向很注意保持风度的王老板,这个时候都快要被未来儿媳给气疯了,他拉住同样目瞪口呆的王夫人,颤抖着嘴唇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走!”
1917年11月9日,第一师范工人夜学正式开学。
因为是第一天上课,也因为毛泽东的军令状,孔昭绶带着杨昌济、方维夏、徐特立、袁吉六等先生特地来看教学效果。远远的,他们就看到了一块“工人夜学”的牌子挂在教室外面,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那是毛泽东的手笔。
站在窗外,他们看到教室里讲台一侧挂着课程安排的粉牌:“今晚授课:第一节,国文,毛泽东;第二节,算术,陶斯咏”。毛泽东穿着一件灰白的长衫,颇有教师的风度,正在教工人读:“我是一个工人。”
挤得密不透风的教室里,130多名工人捧着简单的油印课本,神情专注地跟着读:“我是一个工人。”
“我为我们的中国做工。”
“我为我们的中国做工。”
……
孔昭绶点点头,目光投向了袁吉六:“仲老,如何啊?”
望着眼前的盛况,袁吉六彻底服气了:“袁某是老了,对他们年轻人,不服不行啊!”
几个老师也纷纷断定,这个毛泽东,以后准是个好老师啊!
那一刻,只有杨昌济却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老师是个好老师,就不知道这门教书的本事,他用不用得长了……
第二十八章 梦醒时分 #
“ 斯咏心中所藏的,也许只是一个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梦幻,我想,这也许是真的,因为如果她真的心中有我,在她的心中,所藏的那个人,也并不是真正的毛泽东,而只是一个被加工过的梦想而已。”
一 #
陶家印刷厂门口,工人大多都已经下班了,陶会长看到还有几个工人没有回家,扎在一堆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就走了过去。工人们看到老板来了,赶紧起身问好。陶会长凑过来一看,地上是歪歪斜斜用树枝写的字:“我是一个工人。”
工人把手里的识字课本递了过来 告诉他,这是工人夜学教的,第一师范办的工人夜学,教工人免费读书,好多工厂的工友都去了。陶会长翻看着识字课本,忍不住点着头,称赞这是件大善事,又问办学的是一师哪几位先生?一个工人说是一师的毛先生,还有周南的陶先生。陶会长锁着眉头重复了一句:“毛先生,陶先生?”
一路疑惑地回到家,陶会长进了大门就问管家小姐在房里没有,管家回答说小姐出去了,姨老爷两口子来半天了,脸色不太高兴。陶会长“哦”了一声,进到客厅。果然看到王老板夫妇来了,不过王老板夫妇的脸色,说不高兴是太轻描淡写,那两张脸铁青,简直就是气急败坏!
一看到姐夫进门,王夫人率先发难:“大街上!姐夫,那可是大街上啊!居然就跟人夫啊妻啊扭啊唱啊,让几百做工的围着看!成何体统啊?”
“伤风败俗!”王老板也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吼道:“伤风败俗!”
这样有伤自尊的话任何一个女孩的父亲都接受不了,陶会长的脸色沉了下来。
王夫人没看见姐夫的脸色,也或许她看见了却不在意,只顾自己发泄,而且越说口气越难听:“上次过生日,跟一帮男人疯到大街上,就够丢脸的了。现在倒好,干脆上大街,卖唱当戏子!真没个廉耻了!要让人知道这是我们王家的儿媳妇,我们还怎么做人哪。”
“她二姨,你的意思,你王家的儿媳妇,我斯咏高攀不上?”
看到陶会长脸拉得死长,王夫人这才发现话讲过了,赶紧放软了口气:“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夫,我和你妹夫还不是为你着想,怕她丢了你的面子吗?好歹她是陶家的大小姐嘛。”
王老板却仍然不松口:“她也是我王家的儿媳妇。姐夫,陶家、王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姐夫该管的还是得管,别闹出笑话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陶会长把头一扭:“女儿怎么管,我自己有分寸!”
“那就好,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可就拜托亲家翁了。”王老板拉起老婆,“告辞了。”
“不送!”窝在沙发里,陶会长的胸膛一起一伏的,这番羞辱可当真把他气得够呛!
这天晚上,工人夜学有斯咏的算术课,放学后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了,斯咏一进门,迎头就碰上了陶会长铁青的脸。
还没等她开口,陶会长砰地一拍桌子,劈头就是一顿骂,说的话居然和刚才王老板夫妇说的差不多。
斯咏目瞪口呆地看着爸爸,长这么大,她可一直都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呢!听得父亲全没有收口的意思,她的小姐脾气上来了,登登登地上了楼,冲进卧室,反手便将门一关。
“砰”的一声,门又被陶会长推开了:“怎么怎么,啊?还说不得你了?上大街丢人现眼的时候,你的面子哪去了?”
“我那是为了办夜学,丢什么人?”
“办夜学你可以去教书,我并没有反对嘛。可你、可你上什么大街?还夫啊妻啊跟人扭啊唱的,人家看到了会怎么想?啊?”
“他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那是你公公婆婆!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当人家儿媳妇?”
“他看不惯是吧?看不惯正好,退婚喽。”
“胡说!”陶会长这下真火了,“砰”地又是一拍桌子,“退婚是随便说的?我陶家多少代清清白白,无再嫁之女,无重婚之男!三媒六订许下的婚事,退婚?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喘着粗气,强压了压火气,又把椅子往床边挪了挪,放缓了口气:“斯咏,不是爸想跟你发脾气,被人当着面这么说,爸心里窝火啊!要怪呢,只怪爸过去太娇惯你了,总想着你还小,什么事都还早,由着你玩就玩吧,到时候收心就是。可你一天一天,你越来越不像话。那个什么毛泽东,爸说过多少次,不要跟他来往不要跟他来往,你呢,听进去了吗?你非要跟他混在一起。他就那么好?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他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好,他好,他好上天又怎么样?不还是个穷师范生?爸不是说要嫌贫爱富,可凡事它总还有个门当户对,爸也得为你的将来考虑吧?退一万步,我们退一万步讲,你终归是定了亲的人,是有主的!你别忘了,还有半年你就得出嫁,不管什么毛泽东毛泽西,你跟他都没有将来!一个女孩子,名声要紧,不能乱来啊,你明不明白?”
陶会长这番话,戳中了斯咏心里的痛处,她紧紧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斯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该怎么办。
周末放学后,斯咏死乞白赖地要警予陪她去趟蔡家。开始怎么都不对警予说去蔡家的理由,后来警予威胁她不说就不陪她,她才说,蔡妈妈是反封建的典范、新女性楷模,所以想去找蔡妈妈给自己出个主意。警予白了她一眼,告诉她不用去蔡家,主意现成就有一个,退婚。
“可是,我爸他就是不肯退啊!”
“你爸不退,你自己退嘛!”
“自己退?”这一层斯咏显然从未想到。
“对呀,你的婚姻,退不退是你的权力,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现在是民国,不是封建王朝!长辈的一句话,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是我说你,斯咏,为了这一纸婚约,这些年你添了多少烦恼,多少无奈?想说的不敢说,想爱的不敢爱,都是因为它!其实不就是一张纸吗?撕了它,一身轻松!”
看到斯咏还在犹豫,这次,警予主动提出去找蔡妈妈,因为她相信,蔡妈妈一定会赞成自己的想法。
可是,当他们过江来到溁湾镇刘家台子蔡和森家,坐在蔡妈妈对面的时候,蔡妈妈的一番话,却叫他们大失所望。
“我抛弃过一段老式婚姻,抛弃过一个封建家庭。斯咏,按理说,现在,最应该鼓励你,支持你,给你打气的,就是蔡伯母。可是,可是蔡伯母不能那样做。”
葛健豪给孩子们续上茶水,又说:“你们还年轻啊,孩子们。有很多事,你们还没有经历过。只有经历了,你们才会明白,生活,并不像你们年轻人想的那样,只要迈过那一道坎,前头就会是一片阳光。正好相反,一个人,做出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的,常常是,当你做出了选择,你却发现,你所面临的,反而是更大的、更长久的、更难以克服的障碍与压力。如果换作一个女人,要她去挑战旧婚姻、旧家庭、旧观念,甚至整个旧的社会,那更要付出巨大的,也许是你根本无法承受的代价。”
“怎么,伯母,您后悔了?”警予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会出自葛健豪的口。
“不,我没有后悔,我从来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可我是我,斯咏是斯咏。斯咏,你蔡伯母的性格,跟你不一样,蔡伯母的年龄,也比你大得多,我的选择,经过了深思熟虑,当我打算踏出那个家门时,我也自信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预计好了一切困难。可当我真的离开那个家,我才发现,还有许许多多的白眼,许许多多的压力,许许多多旁人无法想像的困难,超出了我原来的预计。这些压力与困难,蔡伯母挺下来了,可是不是等于你也能挺下来,我不知道。真的,斯咏,我很愿意支持你,支持你挣脱枷锁,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更要提醒你,做出一个人生的选择也许艰难,但承受一个选择所带来的终生的压力与代价,才是你今后真正要面对的现实。所以,当你打算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希望你认真地问一句自己:我,真的做好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了吗?”
望着葛健豪坦诚而关切的眼睛,斯咏努力想弄明白蔡妈妈这番话背后的意思。
回到家里,斯咏取出信笺,提笔写下了“姨父姨母大人台鉴”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在桌子面前坐了半天,只是不知道怎么落笔。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一路小跑到了一师,敲开了八班寝室的门。
周世钊还睡眼惺忪的,一听斯咏说要找毛泽东,揉着眼睛说: “润之?他回家了。你不知道吗?他母亲病了。”
二 #
毛泽东是头天离开的长沙,那时他正在寝室里整理“工人夜学记事簿”,四年来从没有到一师来过的毛泽民突然风尘仆仆地找来了,水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就拉住哥哥哽咽着说了母亲最近严重的病情。
“你说什么?娘病了?”毛泽东大吃了一惊,问明母亲的情况,赶紧请了假,跟弟弟一起赶回了韶山。
文七妹果然病得不轻,这一两年来,吃不下饭,睡不安觉,整个人已经骨瘦如柴,最近两个月,居然还连续晕倒了好几次,乡间本谈不上什么医疗条件,郎中也看不出是什么病来,她也就这么一日日挨着。毛顺生和毛泽民眼看她越来越严重了,这才下了决心,叫回了毛泽东,要送她去省城医病。
文七妹却不想去长沙,只说跑那么远干什么,哪里不是一样的诊?毛泽东只能反复劝她省城可不像韶山这个小地方,有洋人开的大医院,什么病都诊得好。他一再宽妈妈的心,说不管什么病,等到了省城,就诊好了。好说歹说,文七妹终究拗不过丈夫和两个健壮的儿子,这才答应了下来。
独轮车的车轮吱呀吱呀,辗过崎岖不平的羊肠山路。独轮车上,架着简单的木板,文七妹满脸病容,无力地斜靠在上面,盖着床被子。她的身后,毛泽东推着独轮车,额角绽着汗珠,汗水早已浸湿了前襟后背。泽民背着行李走在旁边,不时地对哥哥说:“大哥,你歇一会,我来推吧。”
“不用不用,我来推。娘,您还没到过省城呢,等到了,诊好了病,我带您看省城,哪里热闹我们就看哪里,好不好?”
“哎。看,看。只要娘走得动,就看。”
“走得动的,诊好病就走得动了。不光省城,以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好多地方您还要去看呢。”
“娘哪里跑得那么远喽?”
“跑得的。我先去嘛,这些地方,我都去,去了,就接娘去。娘,您还要活到九十九呢,哪里去不得?都去得。”
“好,你去,三伢子去了,就等于娘去了。”
山道弯弯,小车吱呀,母子之间的对话声,渐渐融入了秋日夕阳之中。
车船劳顿,跑了整整一天的路,毛泽东总算把母亲送进了湘雅医院。
给文七妹看病的是一个西洋医生,洋医生一番周折,检查完了,考虑了一下,才用还算清晰的中文对毛泽东说: “你是病人的大儿子?病人现在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先让你弟弟给她办住院手续。你留下来。”
诊室内只剩了毛泽东和医生,毛泽东神情紧张地看着医生,听他说: “你母亲患的是淋巴腺结核,病情已经比较严重了。目前的医学,还没有治疗结核病的好办法,主要是保养,延缓病情的发展。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母亲的身体太差了。你说她只有50岁,可是从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就像一个70岁的人,我认为,她太过于劳累了,她在透支,透支自己的生命。如果再让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病情就会很难控制,你明白吗?”
毛泽东沉重地点了点头,出了诊室,扶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楼来。眼看拐弯就要到病房了,毛泽东停住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撑起一张笑脸,装出轻松的表情。他走到门口,正听到病房里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怎么回事?你看不看得懂啊?”进门一看,一名护士一脸淡漠,看也不看毛泽民,边对着小镜子补妆边用鄙夷的口气说:“这是临时留观。什么是住院手续知道吗?”
“我……我就是在门诊那边办的嘛。”毛泽民手足无措地看着护士。
文七妹也看着护士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就留那个观嘛。”
护士瞥了母子俩一眼冷冷地说:“你想留就留啊?真是!”
毛泽东没听明白,进去之后,先看了看母亲,然后尽量和气地问:“护士,我们办错什么了?我是要给我娘办住院手续,如果错了,那我去补办一下。”
护士自顾自地照着镜子:“你知道这儿住一天院多少钱吗?带了钱没有?”
“请你给我娘安排病房,我现在就去补办手续。”
因为长途跋涉,母子三人的身上和行李上,都满是尘土,护士看看人、又看看地上卷成一卷的行李、被子,毫无表情地说:“对不起,现在补办晚了,病房满了。”
毛泽东真有些耐不住了,正想争辩,恰在这时,文七妹突然咳嗽起来,毛泽东赶紧扶住母亲,拍打着她的背:“娘,娘,您顺顺气,别着急,别着急啊。泽民,你扶着娘,我去打碗水来。”
他刚转身,突然一愣,看到斯咏正站在面前的走廊上。
斯咏是听说毛泽东接了母亲来看病,才专程赶来的,她看了看毛泽东,沉着脸,转向那个护士说:“我是这家医院陶董事的女儿,叫你们院长来!”
病房的问题因为斯咏的到来而解决了。斯咏站在病房里,看毛泽东和弟弟小心翼翼地把妈妈扶到了病床上。
毛泽东给母亲盖好被子,又端来一盆水,要给妈妈洗脸。文七妹拦着他,气喘吁吁地要儿子先招呼陶小姐,请陶小姐坐。站在一旁的斯咏赶紧摆着手说:“伯母,您不用客气,我和润之熟得很。”
“对,我们是好朋友,不讲究这些。斯咏,你坐啊。娘,来,擦擦脸。”
斯咏在一旁坐了下来,看毛泽东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擦着脸,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那样仔细。洗了脸,他又捧着碗,小心地喂着母亲喝水,还用手帕轻轻擦去了母亲嘴角沾上的水。
望着毛泽东在母亲面前温柔、仔细的一举一动,斯咏几乎都看呆了。
妈妈睡下之后,毛泽东送斯咏出医院,很真诚地感激她今天为母亲做的一切。 斯咏问起文七妹的病情,毛泽东低下头,说:“我娘的病,其实都是累出来的。这几十年,整天整天,整夜整夜,田里,家里,大人,小孩,都是她一双手,就算是机器,它也要停一停啊,可我娘,就从来没停过。看看我这一身,哪样不是她一针一线熬夜熬出来的,可这些年,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在她老人家身边,什么事也没有为她分担,就连一点回报,也没有给过她老人家,反而让她牵挂我,想念我。”
斯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可你心里记着你母亲,有这一点,我想伯母也就满足了。”
“是啊,中国最苦的,就是我娘这样的妇女,一辈子,什么都没有享受过,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做啊,做啊,一直做到筋疲力尽,做出一身病痛,做到做不动为止。乡下呢,得了病,又没有地方看,只能这么拖,这么熬,结果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好多人一辈子,连医院的门朝哪边开,连医生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啊!”
“谁叫中国还这么落后,还这么贫穷呢?”
“不,这一切都不合理,这一切都一定要改变!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国所有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不管是城里、乡下,不管他有钱、没钱,都吃得起药,看得起病,我要让中国,再也不出现像我娘这样的悲剧!”毛泽东转过头,目光炯炯,“斯咏,你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吗?”
迎着他的目光,斯咏犹豫了一下。如此梦幻般的空想显然距现实太过遥远,但她又不忍否定:“也许吧,润之,你那么爱你的母亲,就凭这份爱,我相信你会做到。”
三 #
晚上,忙了一天的陶会长进了门,伸展了一下的腰身,便倒在了沙发上。一杯茶轻轻端到了他面前,陶会长接过茶,却看到端茶给他的,居然是斯咏。
“爸,忙了一天,累了吧?”斯咏转到沙发后,给陶会长按摩着肩膀。
陶会长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扭头看着女儿。
“怎么了,爸?”
“没什么,没有什么。你今天……这么有空哦。”
斯咏没回答他,她按着父亲的肩膀,突然趴到了父亲背后:“爸,我平时是不是很不听话?是不是老让您好烦好烦?老是惹您不高兴?”
“你怎么……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来了?”
“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女儿,您后不后悔?”
“后悔?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看着斯咏的眼睛,陶会长放下茶杯,也专注起来,“斯咏,不管是什么样的孩子,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最好最好的,你就是我最好的女儿,有你,爸这一辈子,都高兴,都幸福,都骄傲,你明白吗?”
搂住了父亲的脖子,斯咏轻声叫着爸爸,心里却回想着毛泽东服侍他妈妈的样子……
回到自己房间,斯咏铺开那张写着“姨父姨母大人台鉴”的信纸,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提笔写了下去。
四 #
文七妹出院的前一天,葛健豪买了橘子来看文七妹。葛健豪听说文七妹明天就回去,很是意外。文七妹解释说:“家里事情放不下呀,鸡啊,猪啊,牛啊,都要喂,我老倌子和伢子、妹子又没人做饭。我呀,闲不得,闲了这几天,一身都痛,生就的贱命,没办法。”
“可病总得看好呀。”
“我这个病,洋郎中也讲了,就是自己保养,在医院,在家里,都差不多。还是回去好,回去习惯。”
两位母亲亲切地聊着家常话,聊着他们都引以为自豪的儿子。从窗户看出去,她们正好可以看到毛泽东和蔡和森靠在病房外的走廊栏杆上,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说着工人夜学。
“听说,我三伢子也常跑到你屋里去,又吃又住的,给你添好多麻烦吧?”
“那有什么。润之这孩子,我喜欢。”
文七妹说:“我听我三伢子讲过,你呀,知书达礼的,读过的书数都数不清,你有本事啊,所以教得那么好的儿子出,年年在学堂里拿前几名,不像我,字都不认得一个,一世人的睁眼瞎子,想教崽伢子,也不会教啊。”
“不,毛妈妈,您才是最好的母亲。”葛健豪握住了文七妹的手,“过去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润之这么出色,这么优秀,见到您,我才明白,是因为有您这样一个母亲。”
文七妹憨笑着:“我哪有那个本事?哪有那个本事?”
第二天,文七妹出院了,从长沙回韶山了,毛泽东在码头送别妈妈和弟弟,心里惦记着自己给妈妈许的那么多诺言,渴望着能有机会一一实现。但这一江秋水,却将母子二人永远隔开了……两年后,文七妹因患淋巴腺结核,病逝于韶山,终年52岁。
五 #
斯咏的那封“姨父姨母大人亲启”的信在王家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王老板怒不可遏地将那封信狠狠地拍在桌上,吩咐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阿秀去把少爷叫回来,今天就去陶家,过彩礼,定日子,尽快完婚!
子鹏回来后,却不愿意去陶家求亲,他告诉爸爸既然斯咏提出来要退婚就应该尊重人家。王老板回敬道:“尊重?她尊重你了吗?她尊重我们王家了吗?女孩家,居然敢擅自做主退婚,这不是往我们王家脸上抽嘴巴吗?这要放到从前,那就是沉潭浸猪笼的罪过!”
子鹏又说,现在不是从前了,婚姻是要讲感情的。王夫人马上指着儿子的鼻子教训:“你们表兄表妹,怎么没感情了?就算现在淡一点,等她嫁过来,不自然有了吗?也不知道你这个脑子里天天想了些什么!”
子鹏直接告诉父母,现在是人家根本就不愿意。王夫人一听这话,差点没跳起来:“那是你表妹一时糊涂!可她糊涂,你不能糊涂啊。陶家什么人家?长沙第一大户!家里又只有你表妹这一个女儿,只要娶过来,什么不是你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妈教你?”
子鹏这才明白,父母逼着自己和斯咏结婚,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的幸福,而是记挂着陶家的家产。他更不想结婚了,又找理由说,也许退婚不仅仅是斯咏的意思,也是陶会长的想法。
“不可能!”王老板斩钉截铁,“你姨父什么身份?定好的亲事,他敢悔婚?他还要不要这张脸?这就是斯咏整天在外头瞎混,被那些不三不四的学生给带坏了,所以我才要你赶紧求亲,趁早让她退学嫁过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啰里啰嗦了,赶紧换衣服,上陶家!”
“我不去!”子鹏看了一眼秀秀,涨红了脸,“这门亲事,我也不愿意,我也要退婚!”
“混账东西!还敢顶嘴?”“啪”的一声,王老板一个耳光打得子鹏一歪,秀秀吓得赶紧扶住了子鹏。
“你到底去不去?”
“我偏不!”捂着被打红了的脸,子鹏猛然昂起头来冲出客厅,向大门跑去。身后,秀秀与王老板夫妇追了出来。
秀秀在江边追上了子鹏,她走到了子鹏面前,抚摸着子鹏红肿的脸,劝他还是不要与父母作对,赶紧回去。子鹏摇了摇头,很坚决地表示绝不回去。
“可老爷太太是真发脾气了,再说,您跟表小姐……其实真的很合适,您就听老爷的话吧。”
“阿秀,你真的希望我跟表小姐结婚?”子鹏抓住了秀秀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
秀秀的头不由得低下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少爷和表小姐,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嘛。”
子鹏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机械地跟在秀秀的身后,往家里走。一阵江风吹过,子鹏停住了脚步。秀秀见他停住,伸手来拉子鹏的手。猛地,子鹏用力一拉,秀秀,猝不及防,一头扑在子鹏身上,子鹏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阿秀,我不会娶斯咏的,因为我早就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娶,不管她是小姐,是公主,是什么大富大贵,都比不上我的阿秀的万分之一!我现在只恨自己过去太胆小、太软弱,我早就应该像斯咏一样,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少爷……”
“不要叫我少爷,叫我子鹏。”
“子……子鹏。”
“答应我吧,阿秀,答应我,跟我一起走,走到一个新的,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能干涉我们的天地,我们结婚,我们永远在一起,快快乐乐的,永远不分开!只要有你跟我在一起,我会比过去活得快乐一千倍、一万倍。答应我,阿秀,答应我,跟我走吧?”
两个人紧紧拥吻在一起,喜极而泣的眼泪混合着,流满了两张紧贴在一起的脸。
这一幕被随后赶来的王老板看到,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一声怒呵,身后是那五六个粗壮的男仆马上扑了上来,从子鹏怀里拉走了秀秀,一路拖回王家,扔进了杂屋,用粗大的铜锁锁上了柴房门。
子鹏经过一番挣扎,头发弄乱了、衣服撕破了、眼镜摔坏了,却最终被两个男仆按倒在了客厅的沙发里。余怒未消的王老板翻出秀秀的卖身契,在子鹏面前使劲地晃着: “看清楚了?啊?自愿卖身!我这可是有凭有据。她刘秀秀是卖给我王家的丫头,愿打愿卖都得由着我。你放心,打,我也懒得再打了,明天我就将她给卖了!”
“不!”子鹏手脚并用地踢着、抓着,冲着父亲嚎叫。
“近了我还不卖,上海、香港、南洋,能卖多远我卖多远,包身工也好,给人作妾也好,进窑子当婊子也好,反正这辈子我让你永远看不到她的影子!”
“不!”子鹏猛地甩开了那两个男仆,一头扑到了一旁的王夫人脚下,“妈,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能这样,不关阿秀的事啊!”
王夫人别过脸:“怎么不关她的事?就是这小狐狸精使的坏!看着老实巴交,我还当她是老实孩子呢,暗地里居然勾引我儿子,想当少奶奶了!这种狐媚子,留她干什么?”
“妈,真的不怪阿秀,是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是我硬要和她在一起的!”
“你看看你看看,那小狐狸精使了什么招,把你迷得这么神经的?她是个丫头,是个丫头!你明不明白?”
子鹏声泪俱下:“我真的喜欢她,妈,爸,我求求你们了,放过她吧!”
“放过她?放过她你就听话了?”看到儿子不停地点头,王老板回到沙发上,坐下,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服,“子鹏,你也别怪我和你妈逼你,你年轻,不懂事,我们也是没办法,以后你会明白,我和你妈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你起来吧,起来呀。”
王夫人忙不迭地把子鹏扶了起来。
“你喜欢阿秀,我也没说一定不行,可你不能为了一个丫头耽误了正事。眼前就两条路,一条,你不娶斯咏,结果怎样我已经说过了。另一条,你老老实实,去陶家求亲,至于阿秀嘛,我可以留在家里,好好待她,等你把斯咏娶过了门,要她继续服侍也好,想把她收房做个小也行,我都不拦你。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子鹏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默认了父亲的安排。
王家父子俩带着丰厚的礼物衣冠楚楚地到了陶家,一进门就把斯咏的退婚信先给了陶会长。王老板挂着笑容,注意着姐夫的表情,子鹏一身西装革履,木然地坐在他身边。
“死丫头,简直……简直想把我气死!”陶会长只看了一眼,就哆嗦着,猛地一把捏紧了手里的信。
“别动气,别动气,姐夫,孩子们还年轻,犯犯糊涂总免不了。这也怪现在那些学校,什么自由啊,个性啊,解放啊,乌七八糟,教得学生不成个体统。斯咏都是受了那些所谓新思想的害,一时糊涂。要说呢,婚姻大事,那是开得玩笑的?斯咏这回,还真是太毛糙了。姐夫,我听说她跟一师范有些男学生常来常往,有些话,外面传起来,不大好听啊。当然了,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可要万一真弄出什么事来,那可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啊!咱们当长辈的,再来后悔不就晚了吗?”
这话正说到陶会长的隐忧,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所以,当断则断,只要马上把斯咏和子鹏的亲事一办,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子鹏也是这个意思。子鹏,跟你岳父表个态啊!”
子鹏木然地点了一下头。
陶会长这一次,是在和王老板商量之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突然对下午放学回来的斯咏说,要她退学结婚。而且说了这话之后,就吩咐了管家,在王家来接亲之前,不许小姐踏出家门一步!
斯咏没有想到父亲这次做得如此决绝。但陶家一向宠惯了这个小姐,哪里能看得住她?趁着家里上上下下的丫环仆人都在贴喜字、挂灯笼,斯咏悄悄地跑了。聪明的姑娘直奔码头,问清楚当天晚上11点半就有最近一趟去武汉的船,她果断地掏出钱就要买一张船票。可就在递钱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犹豫了,突然改变主意,买了两张船票。
斯咏紧紧攥着两张船票,坐上了黄包车。黄包车的车轮飞转在去一师的路上。
六 #
黄昏的阳光透进学友会事务室里,给桌前正在看报纸的毛泽东涂上了一身的金黄。开慧蹦跳着进了门,叫了一声“毛大哥”,毛泽东似乎早已习惯了开慧这时候来,头也没怎么抬,只嗯了一声。开慧打量着摆了一桌子的记事本、杂志、球拍、笔墨等杂物,皱起了眉头,她拿起一个本子拍了一下毛泽东的脑袋,笑着骂他是个邋遢鬼,就一间办公室,还一天到晚乱七八糟。
边说边麻利地把房间收拾整齐了。然后她趴到毛泽东坐着的椅子背上,顺手给他梳理着有些乱的头发,问他又有什么新闻啊?
“护法军打傅良佐,傅良佐又反攻护法军。老调调,没什么新鲜的。”毛泽东笑笑,放下手里的《民报》,又拿起下面的《大公报》,浏览着主要的标题。猛然间,他腾地坐直了身子,把开慧吓了一跳!
“出什么大事了?”
“嘘,”毛泽东止住了开慧的打搅,一口气看完了报道,猛地一拍桌子,“好,好啊,太好了!开慧,你看……”
开慧接过报纸,读出了下角一篇并不醒目的报道的标题:“《俄罗斯国爆发十月革命,工人武装推翻临时政府》?”
“太好了!”毛泽东一挥拳头,仿佛指挥起义的是他一样,“你看看人家俄罗斯,工人起来了,武装暴动了,连政权都被他们夺到手了!我一直就在想,不破不立,可就是想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不破不立?人家现在做出来了,打破旧世界,建立新世界,这就是不破不立,这就是新世界的希望!”
他来回走了一圈,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猛地拉开房门:“开慧,我去找子升,你回去告诉老师,说我们回头就去你家,回头就去!”
毛泽东和萧子升赶到杨宅书房,发现老师已经在等他们了。
“这则报道我也看到了。”杨昌济待学生坐下了,也拍着报纸说,“惊世骇俗,的确是惊世骇俗啊!”
毛泽东一拉身边的萧子升:“所以啊,我马上把子升拉来了。萧菩萨,你看,人民奋起,破旧立新,建立自己的政权,这才是推动世界进步的根本方法!”
“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吗?”
“你还不相信!你看啊,一个团体,布尔什维克,这是先进组织;广大民众,俄罗斯的工人,这是革命基础。上有团体组织,下有民众基础,所以人家搞成了事嘛!”毛泽东指着报纸,兴奋地阐述着自己的看法,又回头问杨昌济:“老师,您讲讲,像这样的革命,是不是代表了社会前进的方向,是不是给我们指明了打破旧中国、建立新中国的办法?”
杨昌济沉吟着:“以霹雳手段,摧毁旧世界,看来人家确实是办到了。不过,破旧不等于立新,革命能不能真正成功,不光看革命能破坏什么,更要看它能建立什么。”
“能破自然能立。工人起来了,民众起来了,还怕建不成人人幸福的大同世界?子升,你说对不对?”
毛泽东推了子升一下,子升的眼睛却呆呆地望着报纸,兀自陷在震惊中,整个人一动不动。毛泽东察觉出了不对,伸过头来,这才发现就在有关十月革命的报道下面,刊登着一篇几乎同样大小的结婚广告:“王府公子子鹏先生,陶府千金斯咏小姐,定于民国六年十月初四(公历1917年11月18日礼拜天)借圣公理会大教堂举行结婚典礼。执手偕老,琴瑟永合,兹具此函,公之于众。”
“王子鹏先生,陶府千金斯咏小姐……结婚?!”毛泽东也惊得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毛泽东走出书房一看,竟然是警予和蔡和森,他们手里,居然也拿着那张报纸。蔡和森见面就说:“我猜你在这儿,果然没错。”
进了书房,蔡和森先与警予对视了一眼,然后对杨昌济说:“老师,我们,想单独和润之谈谈,可以吗?”
看看警予与蔡和森严肃的神色,再看看那张报纸,杨昌济站起了身向开慧、子升一挥手,示意二人跟自己出去。
屋内,蔡和森、向警予直接告诉毛泽东,斯咏失踪了。毛泽东才看到斯咏的结婚启事,听到两人这样说,有点莫名其妙。向警予跟蔡和森轮番轰炸着毛泽东:
“陶伯伯刚到周南找过斯咏,所以我们也是刚知道的消息。你知道斯咏为什么会失踪吗?斯咏和王子鹏,根本就没有感情,这种强加于人的婚姻,她当然无法接受。可更重要的是,她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梦。”
“斯咏的梦,也许不切实际,也许只是浪漫的幻觉,但是,就连我们,也常常能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一点什么,润之,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吗?”
“我知道,事情往往是当局者迷,往往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才是自己。可是今天,斯咏为了抗拒她不需要的婚姻,也为了自己的梦,已经迈出了这一步。润之,不管过去你是不是有过感觉,现在也是你必须明白,必须给出一个答案的时候了。否则,就算找到斯咏,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片静默中,毛泽东沉默着,犹豫着。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清澈,正视着自己的朋友:“不,毛泽东并不是一块木头,我也并不是从来没有过任何感觉的人。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志同道合,我,和大家,和你们每一位朋友,也包括斯咏,有过那样多纯真而美好的过去。我记得我们的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我记得我们的激扬文字,坦诚知心,还有我们的同生共死,患难与共。这其中,斯咏给过我许多,许多的友谊,许多的情感。当她不顾自己的生死,那样决然地跟我一起面对危险的时候,当我们并肩遥看湘江岳麓,她就站在我身边时,我不是没有那一刹那的感觉,也许她的心里,不仅仅是友谊那样简单……”
院子里,杨昌济、向仲熙、子升、开慧面向书房,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察觉,他们的身后的小院的门口,竟多了一个人。那是提着行李箱的斯咏,她从码头赶到一师、又从一师赶到这里,满怀期待的心在这书房里传出的平静声音中渐渐被击碎了,而且在继续被击碎……
“可是,我没有,从来没有过超出友谊的想法。在湘江边,在橘子洲头,在我们共同讨论一个属于我们的、更属于未来中国的青年团体的时候,我就提出来过,不谈男女私情。我是真心诚意说这句话的。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很幼稚,也很奇怪,可我真的是觉得,我们还年轻,我们还只是学生,我们有许多书要读,许多事要做,许多道理要明白,许多路要走。大言之,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中国,还有那么多需要改变的事情,而每一件,都值得我们倾注出全部的精力和热情。我不是一个天才,更不是什么超人,也许这一生,我成就不了什么事业,但我愿意倾我所能,为了理想而奋斗,为了中国而奋斗,为了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光明,而牺牲我个人的一切。是,未来还很遥远,理想也只是梦幻,但它毕竟来自每一天,每一步的积累。作为一个学生,我相信,真心求学,实意做事,这才是今天的我们应该做的事,而不是那些只属于个人的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也许正因为我太过理想化,也太过粗心,斯咏心里想的什么,我从来不曾真正去认真揣测过,哪怕偶尔的那一刹那,我也把它当成了我的多心,因为我们是这样风华正茂的一群人,因为我们这帮同学少年,都有着同样崇高的信念,决心以天下为己任,决心为真理而努力终生,我以为,友谊和信念,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值得信赖的桥梁,我不曾想过其他。”
听着他真诚的袒露,警予与蔡和森都想弄明白:“可是,感情和理想,和信念,和事业,和你所追求的一切,真的就是矛盾的吗?”
“不,感情和这一切,也许不矛盾。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可我相信,感情是双方的,是共通的,是心有灵犀的,斯咏的感情,我体会得是那样肤浅,我对斯咏,更只有纯粹的友谊。那么我们之间,真的存在超出友谊的情感吗?蔡和森,你开始说,斯咏心中所藏的,也许只是一个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梦幻,我想,这也许是真的,因为如果她真的心中有我,在她的心中,所藏的那个人,也并不是真正的毛泽东,而只是一个被加工过的梦想而已。”
斯咏似乎已经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最后一声破碎声,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悄悄地俯下身,把那本《伦理学原理》轻轻放在了门槛边,出了杨宅。
“爸?”
她看到面前站着的竟然就是她的爸爸,更远处的巷子口,灯笼一片,马车、仆人们正静静地等候着。她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她知道爸爸一定找得很辛苦。
“斯咏,回家吧。”
斯咏呆立着。
望着女儿的眼睛,陶会长和言细语:“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还有好多事要准备呢,别在这儿耽搁了,啊。”
斯咏终于点了点头:“爸,回家吧。”
她大步、决然地向前走去。
杨宅院子里的人这时候听到声音都跑了出来,子升、开慧跑在最前面,后面是杨昌济夫妇。
书房里,毛泽东头一个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只看到远远的巷子口,斯咏与陶会长一道,正走向马车。
“斯咏!”
远远的,毛泽东的声音传来,正要上马车的斯咏脚步不禁一顿。只犹豫了一下,她继续向马车走去。随后追出的蔡和森与警予却看见了躺在门槛边的那本《伦理学原理》,警予捡了起来,书尚未递到毛泽东手上,夜风掠过,书的封面被吹开,露出了扉页上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接过书,毛泽东抬起头来。远远的巷口,斯咏已坐上了马车。马车驶动了,斯咏微微扭过头,但驶动的马车,将她的目光带出了巷口。两张纸片随着马车的背影,随着夜风,轻轻飘去。子升捡起来一看,那正是两张去武汉的船票。
七 #
白天的小院已经丝毫没有了昨天晚上的喧嚣,但那喧嚣却留在了人的心里。杨昌济看到女儿手拂着兰花叶子,坐在花架前出着神,便静静地看着兰花,没有去打扰女儿的思绪。
“爸,什么是爱情?”终于,女儿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杨昌济不禁微微愣了一下,回头看看妻子,妻子正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自己和女儿。
“爱情,就是成年人之间,相互的倾心和爱慕。”
“那,爱情和理想是矛盾的吗?”
开慧看到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似乎还在想什么,就自问自答: “你看啊,一个人的想法,其实分不了那么清的,理想、信念、抱负,和感情,不是一刀切开变成几回事,而是混在一起的,什么样的理想,什么样的信念,才会需要什么样的感情。如果两个人对人生、对别的大事追求、想法都不同,其实就不可能有一样的感情。对不对,爸?”
“你能想到这一层,很不容易。”杨昌济不禁点了点头,“就比如润之吧,作为学生,润之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一个,他的才华、他的倔强、他的冲天豪情、绝世抱负,都是我生平之所未见,能够教出这样一个学生,是爸爸一生最大的幸运。可是,可是他并不见得是一个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伴侣啊。他的个性太强了,他太执著、太任性,太像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不顾一切!他也许能成就惊天动地的事业,也许能赢得世人莫大的敬仰,但这样飞扬不羁的一个天才,能给爱他的人,带来一份属于自己的温馨、祥和,带来一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日子吗?”
“那也不一定,爸,蜡烛燃得再久,有的人,也会宁愿选择惊天动地的闪电。”
听到女儿这样说,杨昌济不禁与静静站在一旁的向仲熙对视了一眼。他理了理开慧额前的刘海,目光中充满了父亲的慈爱:“我的开慧长大了。可最迟发现女儿长大了的人,为什么永远是父亲呢?”
开慧一笑:“我长大了?”
“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本来也只在于每个人自己内心的感受。能懂得这个道理的,就不是小孩子。”
“我也长大了,哈哈。”开慧得意地站了起来,这一刹那,她的脸上挂着的又全是孩子般天真的笑,“这么深奥的道理,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现在就去教给那些应该知道的人。”
望着她孩子气地蹦蹦跳跳出门,杨昌济不禁摇了摇头,对妻子说:“刚还说她长大了,结果……哈哈。”
向仲熙看着女儿的背影,停了好几秒钟,这才说:“快了,不都16了吗?”
江风吹拂,卷动着沙滩上那本《伦理学原理》,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不断随着被风卷动的书页闪过。毛泽东的目光迷离在无尽的湘江天际,他的心里,同样如书页翻卷不休:观止轩书店里正选着书的斯咏、大大方方地把书递到了刚刚踢破了布鞋的毛泽东面前的斯咏、湘江边来应征笔友的斯咏、岳麓山上与毛泽东手拉着手忘情奔跑呼啸于大雨中的斯咏、乡村的草坡上与他一道枕着手仰望蓝天的斯咏、寝室里抱起了一堆《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毅然地站在了他身边的斯咏、橘子洲头与毛泽东同立在岩石上面对壮丽山川展开双臂的斯咏……还有,杨宅院外,马车驶出巷口时留下那最后的令人如此神伤的一瞥的斯咏。
无数的斯咏在毛泽东脑海里重叠着……突然,一阵脆生生的笑声响起,这笑声是那样突如其来,毫无关联,全无道理,却偏偏来得那么自然,一下子打破了斯咏眼神中无尽的哀怨。
毛泽东用力地晃了晃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随即笑声就已经到了他的背后,毛泽东一回头,站在身后的,正是开慧。
“就知道你在这儿。”开慧蹦到了毛泽东面前,俯身盯着毛泽东的眼睛,“想不想听杨老师跟你讲个道理啊?”
“怎么,老师也来了?”毛泽东四下看了看。
开慧一指自己的鼻子:“这个杨老师。”
双手托着小脸,开慧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盯着毛泽东,把刚才讲给爸爸的和从爸爸那里听来的话,一股脑儿全给了毛泽东。
看着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毛泽东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一个人的情感,和一个人追求,从来是一回事,斯咏与我走不到一起,只是因为我们是两种人,她梦想她的浪漫,我执著我的责任,我们之间,没有谁亏欠谁。”
“所以啊,就算斯咏姐真的实现了她的梦,对她,也不见得是幸福。”
毛泽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到了心中的解脱:“谢谢你,开慧。谢谢你帮我解开了这个心里的结。”
开慧调皮地要求:“谢谢杨老师!”
“要得,谢谢杨老师。”
“哎,这还差不多。”能让毛泽东服一回气,开慧不禁开心得大笑,直笑得躺倒在了草地上。那清脆的、无拘无束的笑声,刹那间充盈在整个江岸边,整条湘江上。这天籁般的、纯真的笑声中,发自内心的、彻底轻松的笑容洋溢在毛泽东迎着阳光的脸上,他问开慧:“你说,那我毛泽东以后,是不是真的能碰上一个知我,懂我,和我一样的理想,一样的信念,也有一样的感情的人啊?”
“你很难懂吗,我怎么不觉得?讲得自己好像好了不起,也不羞!”
第二十九章 男儿蔚为万夫雄 #
夜幕下的一师,孔昭绶已经接到了猴子石传来的捷报,他打开《第一师范校志》,奋笔如飞地记载下了这次事件。意犹未尽,他又郑重地落下了这样一句话:“ 全校师生皆曰:毛泽东通身是胆。”
一 #
陶家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鲜红的喜字对贴门上,忙碌的仆役披红戴彩,合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斯咏房间里,画眉如烟,点唇似绛,换上了婚纱的斯咏面无表情地化着妆。那张秀美的脸,被描画得如此精致,偏偏却毫无生机,仿佛一张没有生命的假面。丫环推开了门,报告说该上教堂了。镜子前的新娘站起身来,捧起桌上一束鲜花,却突然看见了花下周南的校徽。她的手指轻轻一拨,校徽落进抽屉,抽屉关上了。
王家,两个丫环为子鹏穿上了崭新的燕尾服。雪白的衬衣,精致的领结,闪亮的皮鞋,一丝不苟的头发……但子鹏却如同一具木偶。
一尊巨大无比的豪华结婚蛋糕推到了客厅正中央,王老板夫妇打量着蛋糕,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子鹏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蛋糕前,看到了蛋糕旁的托盘里,有一柄扎着红丝带的餐刀。
“瞧瞧,瞧瞧,满长沙城,谁家办喜事弄出过这么大的西洋蛋糕啊!子鹏,这回该满意了吧?”
王太太还在唠叨,王老板看看时间,吩咐子鹏该上教堂了。子鹏却突然说他要见阿秀,不让他见她,他绝不去教堂。
他转身就走,王老板夫妇慌了,赶紧追去。托盘里,红丝带还在,那柄刀却不见了。
“哐啷”一声,杂屋的门开了。子鹏冲上前去,和蜷缩在墙角的秀秀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杂屋外王老板向看守的王福一使眼色,王福会意,咔嚓锁上房门,守住了门口。
捧起秀秀带着伤痕的脸,子鹏已是泪流满面。秀秀同样流着泪,却努力露出了一丝微笑:“子鹏,别这样,我没事的,真的没事。”她擦了擦子鹏脸上的泪:“一会儿你还得去教堂,把眼泪擦擦吧,别让人看见了。”
“我不会去教堂的,我不会跟别人结婚。”
“子鹏,不要这样,我不怪你,真的。我没读过书,不会讲道理,我只知道,好久好久以来,子鹏少爷就是我心里的一个梦,我从没想到你会真的喜欢我,你会真心真意地爱过我,在梦里,我已经什么都得到了,我已经好满足好满足了。人,不能要得太多,有了梦里的,就不应该再想着真的了。”抚着子鹏的脸,秀秀含着微笑,“记着这个梦吧,子鹏,记着这个梦,就什么都够了。”
“不,阿秀,它不是梦,我也不能把它当成梦。就算真的是梦,我也绝不让人毁了它!”子鹏缓缓地从袖子里,突然拔出了那柄餐刀。
秀秀大惊:“少爷!”
子鹏赶紧捂住了她的嘴:“阿秀,生不能相守,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秀秀吓得慌了手脚:“不,子鹏,不,你不能这样,你不值得为我……”
“值!值得!只要这一刀下去,那就谁也挡不住我们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止我们永远相依相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阿秀。”
两只几乎同样纤秀、白净的手腕紧靠在了一起。餐刀架在了两只手腕上。紧紧依偎在一起,两个决心殉情的人目光都是那样平静,充满了幸福的满足。刀微微一提,就要往下切……“砰!砰!砰!”突如其来的乱枪声惊得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
二 #
1917年11月18日,北洋系军阀、湖南督军傅良佐在护法战争中被护法军程潜部(湘军)击溃,所部溃兵三千余人败往长沙,已经到了城南距离一师不远的猴子石。整个长沙城,陷入一片恐慌与混乱中,大街小巷,到处是拥挤不堪的骡马车轿,男男女女扶老携幼,扛着行李,争先恐后,夺路而逃。王陶两家正在进行的婚礼也被打断了。
趁着父母在收拾细软,子鹏与秀秀趁机逃出后门,融进了逃难的人群。
陶家,斯咏也脱掉了雪白的婚纱,却逆着逃难的人流艰难地往一师跑。
第一师范校园里,此时铃声大作,学生们正跑向操场集合。孔昭绶见方维夏匆匆跑来,焦急地问:“维夏,怎么集合得那么慢?”
“今天是礼拜天,老师们都放假了,人手不够啊!”
“人手不够,也不能漏掉一个学生!”孔昭绶一咬牙:“我这边,你那边,一间一间寝室挨个喊!”
两个人刚要出发,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昭绶兄。”
孔昭绶、方维夏一回头,是气喘吁吁的杨昌济,他的身后,是满头大汗的袁吉六与徐特立。更后面,校门口,饶伯斯、费尔廉、黄澍涛、易培基、王立庵、雷明亮……一个个老师正匆匆跑来。望着老师们一张张脸,孔昭绶眼眶蓦然潮湿了,他用力一点头:“快,分头集合学生!”
一师操场上,全体师生已集合完毕,子升、开慧、警予、蔡畅等读书会的会员因为在蔡和森寝室讨论,也一起都跑了过来。各班正在清点人数:“报告,本科十班集合完毕,全部到齐。”“报告,本科十五班集合完毕,全部到齐。”“讲习班全部到齐。”“本科六班全部到齐。”……“报告,”周世钊最后一个跑上前,“本科八班集合完毕,缺席二人。王子鹏和毛泽东。”
孔昭绶看看杨昌济,对方维夏说:“先顾大家,赶紧宣布吧。”
方维夏点点头,站上了中央的一张椅子,高声说:“同学们,目前的情况,大家可能都听说了,北洋军几千溃兵已经到了南面的猴子石,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长沙城将面临一场严重的兵祸!为了全校师生的安全,学校决定,全体师生马上撤离,集体到城东阿弥岭暂避兵祸。请大家迅速做好准备,保持秩序,五分钟后,全校出发……”
“不,不能走!”这个时候,毛泽东风风火火,正跑进操场,全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一名学生,打断了方维夏的讲话,“老师,我们不能走!”
杨昌济和孔昭绶看到毛泽东过来,焦急而责备地问道:“润之?你上哪去了?”
“猴子石。”毛泽东喘着气,对两位老师说,“刚去的,我已经摸过了溃兵的情况,我认为,现在不是我们逃走的时候!唯今之计,只有主动进攻,方可保住学校,保住长沙城。”
毛泽东面对老师和同学们,急切而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分析、对策:虽然溃兵有几千人,但人多人少不是关键。傅良佐这个湖南督军,本来就是临时当上的,现在打了这么大的败仗,一路败逃,连傅良佐自己都跑得没影了,扔下这帮手下,群龙无首,完全是溃不成军,不要讲军队应有的士气,根据他刚到猴子石去看到的状况,那些溃兵已经连基本的建制都被打散了,完全就是帮散兵游勇,无头苍蝇,这样的军队,人再多,也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他们之所以敢来长沙城,就因为手里还有几千条枪。但仔细想想,他们跑来长沙干什么呢?不外乎想趁机抢一把,捞一笔。可是一两个钟头前他们就到了长沙城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进城,还呆在猴子石不敢动?因为他们不知道城里的虚实!傅良佐的这支兵是被护法军里的湘军程潜部击溃后,从湘潭一线,由南往北败往长沙的,护法军的广西桂军呢?则是从湘西经常德,由西往东向长沙进攻,而且前天已经打过了益阳。也就是说,这支溃兵不可能知道从西而来的桂军现在的进展,他们之所以缩在城外不敢动,正是因为按时间来算,桂军完全有可能比他们先到长沙,他们怕的,也正是比他们多出好几倍的桂军在城里等着他们!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军队,真打仗是绝对不敢打的,对他们来说,保命才是第一。但是,如果时间拖下去,城里没有动作,那就等于告诉他们,桂军还没到,长沙是一座空城。到那个时候,他们的胆子就会大起来,就会明白长沙城是他们面前的一盘菜,可以任他们宰割。这帮打了败仗的兵现在已经不是军队,而是强盗了!真要让他们一窝蜂拥进城,几十万人的长沙城,就会马上变成人间地狱!所以,现在最关键的是时间!只有抢在他们摸清虚实之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长沙城才能得救!
所有的老师都不由得点了点头。溃兵进城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大家当然都估计得到。可长沙原来就是傅良佐的地盘,他自己跑了,又没有别的人马守城,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一支军队呢?
毛泽东望着眼前的同学们,自信地说:“我们一师就有,一师学生志愿军!虽然一师只有两百学生,连一支真枪都没有,可猴子石四面是山,我们完全可以凭借地形,虚张声势,那帮吓破了胆的溃兵不可能摸清我们真正的实力。至于枪,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警察所就有嘛,他们也是长沙的警察,为了长沙城,应该会跟我们一起干。”
几个老师互相看了看,的确,这个主意虽然有理,但里头包藏的巨大风险实在令大家难以决断。
毛泽东看出了老师们的犹豫,也看到了操场上同学们的群情激奋,他站到同学们前面,豪迈地说:“校长,诸位先生,我也知道,这样做有风险,可我们一师操练学生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培养为国为民流血牺牲的尚武精神吗?事有轻重大小,君子有所不为亦必有所为,比起长沙城三十万老百姓,我们两百人算什么?当此全城民众安危之际,我们不挺身而出,谁挺身而出?各位老师,你们终生教授学生,想培养的,不正是敢于舍生取义、敢于临危向前的堂堂万夫之雄吗?”
一番话震撼着每一位老师的心灵,也震撼着每一个同学的心灵。
毛泽东的建议被采纳了,学生军的成员们换上了军装、扛起了木枪,大战将临,整个校园充满了紧张而有条不紊的气氛,每一张年轻的脸,都是那样无所畏惧,带着年轻人兴奋、紧张而又刻意保持的平静。
几个学生军骨干正与毛泽东在一起,分派学生军的任务。一旁的子升走上前来,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忙。毛泽东笑了,他一拍子升的肩膀,刚要开口,却看到满头大汗、长发飘乱的斯咏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看到她这个时候跑来,毛泽东不由得想起了当刘俊卿带着特务来学校搜查“逆书”的时候,斯咏坚决地抱着书坐在他的床上、要和他同进退共存亡的举动,心里一热,对斯咏说:“你来得太好了,正有好多事情要你和警予、开慧做呢。”
三 #
当蔡和森、张昆弟按照毛泽东的安排来到警察局救助时,最先响应他们的是那个曾经帮他们贴工人夜校招生广告的郭亮。但当郭亮带上枪要和学生们一起出门的时候,警目却一步拦在了众青年警察的前面,命令道:“都给我站住!想去干什么?你知道外头有多少兵?好几千!凭咱们这几十号人,十来条枪,想跟几千人对着干?你活腻了,弟兄们还没活腻呢!都给我把枪放下,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警察们无奈地将十来条步枪统统扔进了枪柜。咔嚓一声,警目把枪柜门锁上了,将钥匙往腰上一挂,拉过椅子,横坐在大门前。青年警察们互相看着,大家显然都窝了一肚子火,却是谁也不敢做声。郭亮又是气愤,又是羞愧,却毫无办法。
看到蔡和森跟张昆弟无功而返,毛泽东似乎不意外,他沉着地说: “没枪就没枪!没枪,老子变也要变出一堆来!” 他吩咐萧三带人把七八个铁皮洋油桶和十几捆大大小小的鞭炮堆到学校门口,又吩咐罗学瓒收集起同学们扎的火把,准备运往猴子石。
一旁,子升望着那堆鞭炮、洋油桶,不无担心:“润之,这些东西能管用吗?”
“管不管用,试试就知道了。”毛泽东揪下一小截鞭炮,点燃,往洋油桶里一扔……
猴子石的一片晒谷场上,一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旁,军帽、绑腿散落一地,到处是乱糟糟的披着抢来的花花绿绿的被子、棉袄的北洋溃兵,他们正把砸坏的门板、桌椅、箱柜杂物纷纷扔进了燃着的火堆,火上架着瓦罐、铁锅,毛都没拔的死鸡被穿在刺刀上,直接伸进了火中……
一身小军官打扮的马疤子从烧开的瓦罐里倒出一碗水,优哉游哉,哼着花鼓调子,边喝水边踱着步子,登上了晒谷场旁一块石头,眺望着远处对身边的刘俊卿说:“老二,我说过吧,总有一天,我马疤子还会杀回这长沙城的。”
“回来又怎么样?都这副德性了,回来还不是丢人现眼?”看来虽然当了兵,但做了小文书的刘俊卿还是以前那副文弱的样子。
“你错了,老弟。就是这样回来最好!天下大乱,越乱越好,越乱油水越多。”马疤子眺望长沙城,自言自语道,“长沙城啊长沙城,你就等着你马爷来慢慢收拾你吧。”
晒谷场边的一家民居前,摆了几张桌椅,几个军官正大眼瞪着小眼地商议下一步怎么行动。因为不敢肯定长沙城里到底有没有桂军,在是否立即攻打长沙这个问题上,他们分成了势均力敌的两派,各不相让。其中军衔最高的一个团长最后决定,派两个人先去城里探个虚实。
当然,这两个人最好就是长沙本地人。于是,马疤子和刘俊卿被毫无争议地选中了。团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给你们两个钟头,快去快回,我们在这儿等消息。”
马疤子和刘俊卿做梦都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长沙!换上从农民家里抢来的布衣短褂和破草帽,他们来到一片混乱的长沙街头时,他们也成了逃难人群里的一分子。正眯缝着眼满街乱串,突然,在一个小巷的岔路口,他们听到几声“枪”响,愣了瞬间之后,马疤子带着刘俊卿就往传来枪声的地点跑去。
就在这附近,子鹏与秀秀也听到了这几声“枪”响。秀秀迟疑了一下,对子鹏说:“好像是你们学校那边……”子鹏二话不说,拉上秀秀就朝一师方向跑去。
一师对面的小巷口墙角里,马疤子望着一师门口的学生、鞭炮和洋油桶,阴森森地笑了。马疤子一拍身边的刘俊卿说:“一帮学生崽子,还真他妈敢玩花样。老二,要不是亲眼看见,咱们说不定还真让他们给蒙了。”
盯着一师熟悉的欧式教学楼,刘俊卿没有作声。马疤子站起身来:“还愣着干什么?回去搬兵吧。”
刘俊卿心不在焉地问:“你真的想回去报告?”
“那当然了,不然我们来干嘛?”
“可是,这几千人真要进了长沙,长沙城就完了。他们是北方兵,咱们可都是长沙人啊。”刘俊卿还在迟疑着。
“哟,看不出你还长出良心来了?本乡本土的,下不了手了?”马疤子挖苦刘俊卿道,“你他妈有病啊?你当你还是长沙人,长沙有谁把你当过人呀?你可别忘了,就是这座长沙城,就是这些长沙人,逼得你刘俊卿和我马疤子走投无路,才滚出城吃粮当的兵!你跟他们讲客气,谁跟你讲客气?啊?不信是吧?不信你摘了帽子走出去试试,你看看你那些老同学有哪一个会不把你当成一条狗?一条狗!”
往昔的屈辱、仇恨蓦然充满了刘俊卿的眼睛,盯着一师,盯着门前的旧同学,他腾地站了起来:“走,回猴子石。”
马疤子一拍他的肩膀:“这他妈才对了!等长沙城血流成了河,那才是你我的天下!”
两个人转身向巷子里拐去,迎面,却正看到子鹏和秀秀贴着墙站在角落里。望着刘俊卿与马疤子,子鹏与秀秀带着巨大的、仿佛不敢相信的恐惧退缩着。显然他们刚才听见了马疤子和刘俊卿的对话。刷的一声,马疤子拔出了腰间的匕首,目光中杀气顿起!只犹豫了一秒钟,子鹏猛地将秀秀往身后一推,边拔出了那柄餐刀边高声喊叫:“快来人啊!抓坏人啊!”
子鹏的呼救声在小巷子里回荡,一直传到了巷子对面……
马疤子一手抓住了子鹏持刀的手腕,用力往墙上一撞,挥刀就刺。子鹏的餐刀落在地上,他拼命托住马疤子的手,但力不从心,马疤子的刀一点点向他的胸口压了下来。秀秀疯了似的扑上来,抱住了马疤子的手,拼命往上扳,合二人之力,马疤子的刀刺不下去了。
“老二,你他妈愣着干嘛,还不快动手!”马疤子回头对刘俊卿叫道。
秀秀不顾一切地用身体护着子鹏,也对刘俊卿叫道:“哥,不要啊!”
刘俊卿几乎是下意识地捡起了那柄餐刀。然而,迎着子鹏与秀秀的目光,刘俊卿举着刀的手却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刺不下去。
“不许动……别动……”随着一片怒吼,毛泽东等几十名学生军抄着木枪,冲进了小巷!
当啷两声,马疤子与刘俊卿手中的刀颓然跌落在地……
回到学校,子鹏换上学生军军装,想和毛泽东他们一起去打仗。可毛泽东却一指被反绑了双手蹲在地上的马疤子和刘俊卿,给了他一个同样艰巨的任务:“把这两个俘虏押到学友会办公室,由你负责看管。”
看到子鹏失望的样子,蔡和森告诉他:“俘虏也要人看嘛,这也是重要任务,要让他们跑了,我们那边的戏可就没法唱了。”
子鹏这才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四 #
黄昏初起的薄暮中,猴子石的晒谷场上,散乱的满地溃兵东一支西一支点燃了火把,在火把忽闪忽闪的映照下,团长皱着眉头、吃力地辨认着怀表上的时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妈拉个巴子,这两个混蛋,到现在还没消息,搞什么名堂?”
一个上年纪的军官斜着眼睛说:“不会是给桂军抓去了吧?”
另一个年轻军官骂道:“你他妈哪只眼睛看见桂军了?这么久了,鬼影子都没晃出来一个,要我说,现在就进城,冲进去,什么都有了!”
“人不能拿命开玩笑。”上年纪的军官看来要稳重一些。
“屁!真他妈有几万桂军在城里,能到现在一声枪响都听不见?你以为他桂军拿的是烧火棍啊?”年轻军官伸手拔出手枪,冲附近的散兵们吆喝着,“弟兄们,够胆儿的都给我起来,进城发财去!”
不等四周的兵站直,仿佛是为了嘲笑他的嚣张,“砰”的一声“枪”响骤然传来,几个军官吓得全身一弹,随即便听到晒谷场三面的山坡上枪声阵阵。“我们被包围了!我们被包围了!”晒谷场上顿时风声鹤唳、乱成一团。
此时在晒谷场东面的山头上,张昆弟、陈绍休正指挥着一部分学生军,将一串点燃的鞭炮扔进洋油桶;在晒谷场西面的山头上,罗学瓒、李维汉带领的学生军放的鞭炮声同样热烈;而在晒谷场北面的小山坡后,萧三点着了捆成一团的十来颗大雷鸣炮,倒转洋油桶盖住,一屁股坐在桶上,只听轰的一声闷响,一旁的蔡和森配合着他制造的“炮”声,点燃了从鞭炮里拆出的一堆火药,一大团硝烟腾空而起—— “枪”声骤停。
毛泽东对着土喇叭喊道:“傅良佐部的官兵听着,我们是桂军。”
张昆弟、陈绍休指挥着学生军喊道:“你们被包围了。”
罗学瓒、李维汉等指挥的学生军喊道:“缴枪活命,赶紧投降!”
喊声中, 斯咏、警予、开慧、蔡畅点燃了一支支火把,火把不断传递到男生们手上。一时间,漫山遍野,四面八方,喊杀四起,互相呼应。群山回荡,喊杀声与回音层层重叠,回旋不绝,四面看去,暮色中,但见点点火光逐渐亮成了一片,一时间,数千溃兵仿佛陷入了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中!
“团长,怎么办,怎么办啊……”趴在破墙后,几个军官慌成了一团。
“奶奶的,还能怎么办?冲出去!”那个年轻军官拔出手枪。
团长制止他说:“你他妈没长耳朵啊?听听,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往哪冲?想让弟兄们送死啊?”
“不行……不行就投降吧?这好汉他不吃眼前亏嘛。”上年纪的军官提议说。
团长觉得这主意不错,探出头来,扯着嗓子朝对面山上吆喝:“对面的桂军弟兄,别开枪,有事好商量。”
对面山坡后,影影绰绰的火光、人影中,传来了毛泽东的声音:“只要你们缴枪投降,什么都好商量。”
团长狡猾地要求:“口说无凭,你们得派代表过来谈判,当面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然弟兄们不放心。”
两支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山坡前的路,也照亮了三个年轻的身影:两袭长衫是飘逸的毛泽东与萧子升,一身学生装,是沉静的蔡和森。一到晒谷场,几十支枪口呼啦一下,就对准了他们。毛泽东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嘲讽的微笑,仿佛在耻笑对方的小题大做。
“干什么干什么?都他妈把枪放下!”团长眼睛一瞪,换上笑容,抱拳迎了上来打招呼,“几位,有劳有劳。”
毛泽东大咧咧地瞟了他一眼,问:“你是谁?”
“兄弟傅良佐督军麾下王汝南师第三团团长,哦,这儿也就兄弟军衔最高,几位是……”
子升一一介绍着:“这位是桂军谭浩明司令麾下毛副官,这位是长沙市政府蔡秘书,在下姓萧,是长沙商会的代表。受谭司令和长沙各界委托,我们三人负责今天的谈判。”
“欢迎,欢迎。”团长一脸夸张的笑容,热烈地三人握着手,眼睛却不住地上下打量着三个实在过于年轻的对手。
其他几个军官的目光也都集中毛泽东的身上,他的年轻与一身便装首先已令他们露出了一丝怀疑之色。那个五大三粗的年轻军官看了同伴们一眼,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毛泽东的手:“谭司令的副官好年轻啊。”
毛泽东淡淡地:“傅督军的手下也不老嘛。”
年轻军官笑了,手上却突然一紧,狠狠捏了下去。毛泽东微笑着,同样加了把劲。两张笑脸下,两只手无声地、却是狠狠地较开了劲,那个年轻军官的笑容突然僵住,他似乎想极力撑住,但手上巨大的疼痛却令他忍不住嘴角直抽,整张笑脸一阵扭曲,变得滑稽可笑。几个军官盯着二人的较量,原本带着的几分轻视不由得一扫而光。占尽了上风的毛泽东慢慢松开了手,那名年轻军官如蒙大赦,捂着手倒退出了好几步。
团长赶紧打着圆场:“几位,别站在这儿啊,那边请,那边请。”
坐在晒谷场的民居前,双方谈判正式开始。
“局势摆在眼前,”方木桌前,蔡和森正侃侃而谈,“贵部如今已被团团包围,真要打,结局如何,团座及列位心里想必都有数。但不论战局如何,我长沙各界只有一个心愿,不希望看到仗在长沙城边打起来,殃及我千年古城之无辜官民等。因此,只要贵部能深明大义,化干戈为玉帛,护法军谭司令保证,决不伤贵部兄弟一人。毛副官,是这个意思吧。”
毛泽东端起了桌上的粗瓷茶碗,看也不看对面的军官们:“缴枪活命,就是这句话。”
蔡和森继续说:“只要贵部放下武器,尽可自由回乡,一切资遣靡费,均由我长沙商界承担。这一点,商会的萧代表也可以保证。”
子升点点头,慢口答应:“只要不在长沙打仗,钱的事,都好说,都好说。”
团长与几个军官互相看了看,回话道:“这其他的嘛,也还好说,就是这缴枪,没有必要吧?要不这样,桂军先撤围,放弟兄们一条活路,我们保证掉头就走,绝不回头再踏进长沙一步,好不好?”
“双方各撤一步?亏团座想得出来啊。”毛泽东哈哈大笑。
团长小心翼翼地问:“那毛副官的意思是?”
子升赶紧向毛泽东使眼色,但毛泽东全不理睬,反而更加趾高气扬:“我军两万弟兄已将你们重重包围,占尽天时地利,能来跟你谈判,就是给你们面子。留枪不留人,留人不留枪,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个年轻军官先嚷了起来:“要是我们不交枪呢?”
“乒”的一声,毛泽东把喝干了水的瓷碗一放:“你试试!”
上年纪的军官赶紧打圆场:“谈判嘛,谈判嘛,何必动怒,何必动怒呢?都坐,都坐。”
他提起桌上的农家粗瓷茶壶,殷勤地给毛泽东续着水。毛泽东昂着头,四平八稳坐下了。团长向几个军官一使眼色,几个人随他退往一边角落。
子升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身,笑着:“毛副官,蔡秘书,借一步说话好吗?”
他们三人也起身,退向另一边角落。看看四周,子升压低了声音:“润之,你这干什么?他们能退出长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何必非逼他们缴枪?”
“你怎么这么糊涂?两万人围住三千人,倒平白无故放他们把枪带走,这可能吗?傻瓜也不会信啊。这种时候,你就得压他一头。真要让他们带走枪,走不出几里路他们肯定会明白,我们这边是个空架子,所以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到时候一个回马枪,那才是真的收不了场!”
民居另一边角落里,那个年轻军官一脸的不服气:“要我说,这枪不能交,缴了枪,咱们弟兄还能剩什么?那不成了人家板上的肉?”
“咱们现在已经是板上的肉了。换了是你是我,三千条枪摆在眼前,能不要吗?他要真不要,那倒是不对头了。”上年纪的军官分析得头头是道。
团长一锤定音:“没错,他要真放咱们带枪走,就证明来的桂军不多,可能只是先头部队,他们是在吓唬人。要真是一步也不退,非全交枪不可,那才证明人家一口就能吞了咱们。真要那样,咱们也只有交枪保命了。”
重新回到谈判桌前,火把依然通明,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方代表。团长试探着问:“弟兄们商量的意思,留下三百条枪,就当给桂军的见面礼,你看怎么样?”
毛泽东看也不看他,强硬地回答:“不行!”
“那,五百条?”
“不行!”
“我再退一步,带一半,留一半,这总可以了吧?”
“谭司令的命令,一颗子弹也不能留。这事,不用再商量了!”
“毛副官这样说,那就不好谈了。”团长说着,向几个军官使了个眼色。
年轻军官会意,头一个横起了眼睛:“带一半,留一半,最多这样!”
上年纪的军官:“对对对,弟兄们总还要防防身吧?”
另一个军官口气更凶:“老子本来就不想交,妈的,了不起一拍两散!”
毛泽东:“是吗?”
“没错,怎么样?”
蔡和森向子升使了个眼色:“要是枪的事一时不好谈,那就先谈谈遣散费的事吧?”
子升马上接口:“我们商会的意思,只要贵部弟兄离开长沙,路费嘛,士兵每人七块大洋,班排长以上,每人二十块,连长五十,各位觉得如何?”
上了年纪的军官脱口问道:“那我们营长呢?”话刚出口,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失言,看看周围几个军官责怪的眼神,他尴尬地坐了下去。
蔡和森与子升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子升居高临下地回答:“营长一百,团长二百。”
几个军官互相看了一眼,事到如今,大家显然都无心再强撑下去了。
团长长叹了口气:“毛副官,弟兄们要真交了枪,谭司令可要保证绝不为难咱们啊。”
带着胜利的姿态,毛泽东昂起了头,大模大样地命令道:“开始吧。”
“是,是。”团长转向士兵们,高声宣布,“都给我听着,把枪放到这边,放完枪,退后一百米外,等候命令!第一排,出列。”
第一排士兵乱糟糟上前,把几十支步枪和子弹、刺刀等扔在了地上。熊熊火堆,映照着一排排交枪的士兵脚步……
悄悄地,子升舒了一口长气。毛泽东泰然自若,端起茶碗喝着水。
五 #
长沙城里,入夜后的整条整条大街上,全是惊慌的人群,有人被挤倒,亲人拼命地拦着,仍挡不住混乱的脚步践踏。大人叫,孩子哭,乱作一团。混乱声、哭喊声传入警察所,几个青年警察面露愧色,郭亮更是来回焦躁地走动着。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步冲到警目面前,叫道:“长官,长官!你听听,外面现在乱成什么样了?全长沙城的老百姓都在逃命,街上都乱成了一锅粥!多少人都在等着我们这些警察保护?可我们呢,还干坐在这儿!我们是警察,是警察啊!长官!民国的警察条例是怎么写的,你自己平时是怎么要求我们的?警察就要为民当差,警察就要保护民众!现在是谁在保护民众?不是我们,是第一师范的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
“不要再说了!”警目一拳砸在桌子上!仿佛是为了平静或者是掩饰一下心情,他掏出一支烟,然而,划火柴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接连几下,也没能划燃,此刻,警目的心情,显然也在受着剧烈的煎熬。响声中,警目刚刚划燃火柴的手一顿,反烫着了自己。
郭亮似乎豁出去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三两下解开警服上面的扣子,一把将警服脱下、将警帽被狠狠摔在桌上。
“长官,这个警察,我不干了!”郭亮转身冲着警察们,“弟兄们,外面,是我们长沙城的父老乡亲,是跟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姐妹一样的长沙老百姓!为了长沙城,为了我们的父老乡亲,是条汉子的,跟我走!”
几个青年警察一齐站了起来,纷纷脱了警服,跟着郭亮就要往外冲。
“都给我站住!”警目猛地站了起来,微微停了一停,把一串钥匙扔在桌上说,“想空着手去送死吗?枪柜里有十条枪,有枪的,上猴子石,去帮学生军,没枪的,全体上街,维持秩序!”
“弟兄们,走!”脚步匆匆,郭亮带着九名扛枪的警察奔向猴子石。
而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个人也正连滚带爬地往猴子石跑,这个人就是才从一师逃跑出来的马疤子。
一个多小时之前,在学友会事务室里,子鹏原本很严密地监视着被反绑着双手的马疤子和刘俊卿,他们两个人正席地坐在墙角。
秀秀看到刘俊卿又饥又渴的样子,就从外面端着一碗水拿了两只麦饼进来,看看刘俊卿反绑的双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了下来,将水碗送到了刘俊卿嘴边。兄妹二人的目光微一接触,秀秀转开了目光。子鹏看到了,心里酸酸的,想起以前和刘俊卿同学的日子,动情地说:“俊卿,喝点吧。”
犹豫了一下,刘俊卿凑上去,一口一口喝起了水。马疤子看见了,也想喝,被子鹏打了一枪托之后,才安分了。
放下水碗,秀秀又拿起了一块麦饼,递到刘俊卿嘴边。刘俊卿却摇了摇头,目光一直盯着妹妹。秀秀站起身,正要走,身后突然传来了刘俊卿的声音:“阿秀,你脸上、手上是怎么了?是不是王家打你了,啊?”
秀秀的身子猛地一震,她这才明白刘俊卿刚才不吃麦饼,是因为看见了她头上、手上那些早已褪得很淡的伤痕。一刹那,眼泪蓦然一下渗出了她的眼眶。她突然转身,在刘俊卿身边蹲下了:“哥,我没事,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突然带起了羞涩的样子让刘俊卿有些奇怪:“什么事啊?”
“我和子鹏……我和子鹏要在一起。”
刘俊卿一下没听明白:“你和子鹏?”
因为害羞、也因为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秀秀犹豫着、羞怯地看了看子鹏。子鹏对秀秀笑笑,鼓起勇气对刘俊卿说:“我要娶阿秀,我跟阿秀说好了,我们要结婚。”
“哥,你……你同意吗?”秀秀望着刘俊卿,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我同意吗?”刘俊卿愣了一下,妹妹的话让真切地感觉到他们兄妹间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多美好啊,妹妹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情都要哥哥拿主意。他醒悟过来,一直拒绝承认他的秀秀此刻是在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当成家长,请求他对婚事的支持!巨大的激动、巨大的喜悦骤然冲击着刘俊卿的心,一刹那,他激动得全身都禁不住在发抖,狠狠地、狠狠地点着头,连声音都哽咽了:“阿秀,我同意,我同意,我同意!”
刘俊卿说着,一头埋进了秀秀怀里,泣不成声。望着这一幕,子鹏的泪也忍不住了。而一旁的马疤子却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落地的时候,马疤子看到了那只放在地上的瓷碗。
“哥是个混蛋,是个人渣!”刘俊卿剧烈地抽泣着,“哥不配,不配你叫一声哥……”
秀秀为刘俊卿擦着满脸的泪水:“哥,别这样,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后悔,知道你一直想为我好。哥,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管做过什么,你可以重新再来,我要你重新再来。”
“不,我不行,我没有机会的……”刘俊卿使劲地摇着头。
“俊卿,你有机会,我可以去求我姨父,求他原谅上次的事,求他不再追究你,他会答应我的。只要你肯改,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弥补,没有什么是不能回头的。”
“哥,子鹏说得对,你那么聪明,那么会读书,只要你肯改,有什么做不到?到时候,我和子鹏来想办法,想办法供你上学,供你重新读书,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天生就是读书的人,你还那么年轻,又那么聪明,会有好多好多学校抢着要你,你会读出出息的。”
“阿秀……”刘俊卿再次泣不成声。
“哭哭哭,哭什么哭?烦死了!”马疤子突然一脚扫来,“砰”的一声,那只放在地上的瓷碗被他踢得猛撞在墙上,四分五裂!
“你干什么?”子鹏捅了他一枪:“老实点!往后退!”
“不干什么,听他们哭得烦!”往后挪着的马疤子,一条大腿下,悄悄压住了一片尖锐的瓷片。
秀秀将瓷片一片片捡了起来,捧着碎瓷片刚要走,子鹏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瓷片,拼凑起来,发现拼起的瓷碗缺了一片。看看地上,并没有其他瓷片的影子,子鹏的目光落在了马疤子身上:“你,手上拿了什么?”
“啊?没什么呀?”正在用瓷片割绳子的马疤子吓得一愣。
子鹏抄起了木枪边往马疤子面前走边说:“你转过来。”
“我真没拿什么……”
“我叫你转过来!”
眼看马疤子的小动作就要无处可藏,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喊叫声。子鹏与秀秀同时大吃一惊,回头去看,冲进门来的,果然是气喘吁吁的王老板夫妇!
“哎哟子鹏啊,你可让妈好找啊你……”王夫人身子一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和你爸,是城东找到城西,可就没想到你这时候还敢往城南边跑,你怎么这么不要命啊我的傻儿子?子鹏,走吧,妈求你了,别管那么多,赶紧跟妈逃命啊。”
子鹏很坚决地说:“我真的不能走!我们在保卫长沙城,你们知不知道?”
“长沙城是你保得住的吗?”王老板火了,冲上来把子鹏手里的木枪一把抢下,往桌边一搁,拉着他就要走,“凭你们几个学生,就想挡住人家几千兵?你疯了你?跟我走!”
“爸!”子鹏一把甩开了父亲,“我不!”
“老爷,太太,你们就别劝了,子鹏真的不能走呀。”
秀秀想帮子鹏解释,可王夫人一把推开她,骂道:“你少啰嗦!都是你这狐狸精!你给我滚开!”
“妈!”看到妈妈一把将秀秀推得倒退了好几步,子鹏心痛了,他拦在秀秀前面,对王夫人说,“我不准你碰阿秀!”
“好哇好哇,为了个狐狸精,你连妈都不要了?子鹏,妈和爸连命都不顾了,跑来找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角落边,趁着子鹏他们争吵,马疤子的手,拼命地用瓷片割着绳子,绳子已经被割断大半了。
王老板逼上前来,面如严霜地问子鹏:“你到底走不走!”
子鹏一摇头。
“啪。”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子鹏脸上,王老板又问:“走不走?”
子鹏一个踉跄,那支靠在桌边的木枪被他身子一撞,向地上倒去,就在这时,马疤子猛地挣断了绳子,伸手接住了木枪,砸了过来。
“子鹏!”秀秀吓得一声惊呼,猛扑上来护住子鹏,木枪重重砸在她肩头,将她打翻在地!
“阿秀!”子鹏刚要去抱秀秀,木枪横扫,将他也打倒在地,他腰间那柄餐刀飞出,正好滑到马疤子面前,马疤子捡起刀,向王老板夫妇扑去。
“救命啊……”
呼救与打斗声猝然响起在一师的上空。
马疤子用刀划伤了护着老婆的王老板,王老板抡着板凳倒退着,马疤子一脚踢飞了板凳,挥刀刺来!
“爸!”
“老爷!”
子鹏和秀秀拼命扑上来,同时抱住了马疤子 “爸,妈,快跑啊,快跑啊!”
马疤子一把掀翻秀秀,一刀扎在子鹏抱紧秀秀的胳膊上。
“儿子!”王老板大叫着拼命扑上前要救子鹏,却被马疤子当胸一脚,踢得闷倒在地。
抡起刀,马疤子就要刺向子鹏,秀秀惊叫着又扑上来,双手紧紧抓住了刀刃,血,一下子顺着刀流了下来。
她一口咬在马疤子手上。
“臭丫头,我宰了你!”负痛之下,马疤子暴怒地踢倒秀秀,他高举起刀,向秀秀扎下来。
“阿秀!”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大吼中,一个身子猛地扑在秀秀身上,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胸膛!
那是还被反绑着双手的刘俊卿!狂吼着,刘俊卿疯了般向马疤子顶去,还握着刀柄的马疤子拼命向前刺,却被他用胸膛顶着踉跄倒退,直退出房门,一跤摔倒。带着那柄直没至柄的刀,刘俊卿屹立在门口,仿佛一尊浴血的门神!
一阵脚步声中,众多老师远远向这边跑来,打头的饶伯斯等人还拎着西洋剑、球棍等。马疤子一看情形不妙,爬起来撒腿就跑,老师们围上前来,他已纵身翻过了围墙。
直到这一刻,站在门口刘俊卿才仿佛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突然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寂静的校园里顿时响起秀秀撕心裂肺的声音:“哥!”
六 #
晒谷场,毛泽东他们正在顺利地收缴武器,突然,马疤子狂叫着向这边奔来:“他们是假的!别上当,他们是假的!”
这个变故实在来得太突然,太致命了,子升的身子一震,蔡和森也禁不住眉心狂跳,山坡后,所有人的心更是猛然间悬了起来!
“糟糕!”萧三提枪就要追,却被周世钊一把拉住了,他这才想起手里拿的是不能见人的假枪,不由得狠狠一跺脚。
瞟了一眼跑进火把光照范围的马疤子,毛蔡萧三人显然都认出了他。子升禁不住与蔡和森紧张地对视了一眼。毛泽东的手,也不禁微微一颤,茶碗里的茶溅出少许。趁着众人的目光集中在马疤子身上,他手臂轻轻一带,用衣袖擦去了桌上的茶。
“团座,他们……他们是假的!他们不是桂军!”狠狠擦了一把汗,马疤子气喘吁吁地叫道, “狗屁桂军!城里……城里他妈一个广西兵都没有,我亲眼看见的,全城的人都在逃难!长沙城根本就没兵!”
团长将信将疑地指着毛泽东问:“那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湖南第一师范的学生!”马疤子盯着毛泽东三人,恶狠狠地说, “团座,我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是学生,就他妈一两百个人,我在他们学校门口亲眼看见的,他们连一支枪都没有啊!全他妈一堆洋油桶子里放鞭炮,吓唬人的!”
“他奶奶的,玩老子?”年轻军官噌地拔出了手枪。
团长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先等会儿!”
他看看马疤子,再看看毛蔡萧三人:马疤子的模样狼狈不堪,毛蔡萧三人的神情却都看不出一点慌乱。
他当然不知道,保持着镇定的子升的脖子后,火光映照下,冷汗其实已经打湿了衣领,他下垂的衣袖正在不自觉地微微抖动着。但稳稳地,蔡和森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毛泽东却笑了,好像看到了一场无比有趣的滑稽戏,正等待着对方往下演。
团长一时明显举棋不定:“马排长,刘文书呢?你不是和他一块儿去的吗?怎么没看见他人?”
“那小子反了水了,我把他宰了!”
“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不是……不小心给这帮学生逮住了,我想了不少办法才逃出来的。团座,我真的没骗你,这四周真没有桂军,都是学生。团座,咱们三千弟兄,不能让他们二百来个学生给吓住了啊!”
“哈哈……”毛泽东猛然爆发出一阵仰天大笑!
马疤子:“你……你笑什么笑?你他妈就是学生,第一师范的,我见过你!”
毛泽东抚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团座,你这位弟兄是不是跟你有仇啊?要是没仇,怎么这么想害死这三千兄弟,啊?”
几个军官的目光从毛泽东望到马疤子,再从马疤子望到毛泽东:按理马疤子不会骗他们,可毛泽东的样子又实在自信得几乎不容怀疑,让他们一时都糊涂了。
看看几个军官迟疑的表情,马疤子狠狠地一咬牙:“好,团长,营长,你们都不信,都不肯信自家兄弟是吧?我有办法让你们信!”他一把从旁边一个兵手里抢过火把,转身冲前几步,面向小山坡,一拍胸脯:“对面第一师范的学生崽子们,给我马爷听着,你们他妈不是桂军吗?不是他妈机枪大炮吗?来呀,有种往这儿打!只要你们有一杆真枪,有一颗子弹,就往爷这儿打……”
小山坡上,所有的人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马疤子如此嚣张,众人却偏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萧三急得一把扔掉了手里不顶事的假枪!斯咏、警予、开慧、蔡畅,四个女生紧张得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马疤子还在那里叫嚣:“你们打呀,打呀!怎么了,马爷送给你们打,怎么不敢打?刚才不是还机枪大炮满天响吗?这会儿怎么不响了?是没枪?还是没子弹?还是又没枪又没子弹?露馅了吧,一帮学生崽子们!”
“毛副官?哼哼,戏演得不错嘛。”望着毛泽东,团长的眼睛狠狠地眯了起来,慢慢掏出了手枪,枪口猛地对准了毛泽东的脑门。枪口的准星里,毛泽东连眼睛都没往枪这边瞄一瞄,却不紧不慢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喝空了的茶碗里续起水来。
子升、蔡和森的手猛然一紧。
这时候,在山坡后,另一个枪口,另一个准星,瞄准的居然是马疤子。稍一犹豫,枪口突然又从马疤子身上移开,向团长的方向转去……砰!枪声骤响,夜空都仿佛为之一颤!随着枪声,团长头上帽子骤然飞起,吓得他猛一缩脖子!几个军官同样吓得一抖!连蔡和森和子升都是猛的一震!茶碗里的水刚好加满,一滴也没溢出——毛泽东稳稳地放下茶壶,一伸手,正好接住了团长落下的军帽,军帽上留着一个枪眼!
军帽递到了面无人色的团长面前,毛泽东微笑着说:“兄弟治军不严,手下弟兄不小心走了火,让团座受惊了,真是对不住。”
接过帽子,团长凶狠狠的目光突然转向了马疤子。马疤子显然也被弄糊涂了,但眼前的危险他却马上醒悟过来:“团座,不,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不,团座,不要――”
“砰。”一颗子弹正中马疤子脑门,他一头栽倒在地。
“奶奶的,差点被你这狗娘养的害死!”团长又是砰砰几枪,打在早已毙命的马疤子身上。转过身,他擦了一把冷汗,将手枪捧到了毛泽东面前:“毛副官,我交枪!”
哗啦一阵,溃兵们手中的枪纷纷落地。
欢呼声中,众多学生军四面八方涌上前来。木枪被扔了一地,一双双手,抄起了地上堆放的真枪。胜利的欢呼声响成了一片!远远蹲成一片的溃兵们都给弄糊涂了,一双双眼睛都落在了学生军胳膊上“第一师范学生志愿军”的袖标和满地的木头假枪、洋油桶子、鞭炮碎屑上,几个军官全傻眼了。
团长望着毛泽东,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一师范本科八班学生,毛泽东。”
团长双腿一软,蹲在了地上,狠狠一捶脑袋!
毛泽东转过身,正与提枪而来的郭亮相遇在一起,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夜幕下的一师,孔昭绶已经接到了猴子石传来的捷报,他打开《第一师范校志》,奋笔如飞地记载下了这次事件。意犹未尽,他又郑重地落下了这样一句话:“全校师生皆曰:毛泽东通身是胆。”
七 #
王子鹏和阿秀结婚了,王家和陶家的婚书被如愿退给了斯咏,陶会长在经历了绑架案和猴子石一役之后,对毛泽东有了新的看法,不再认为那个穷师范生配不上他的女儿,反觉得他非同凡响,他的将来也绝非常人所能预测,希望女儿能跟这样惊世骇俗的人物共度一生。但斯咏却怅然地对父亲说: “那个曾经的、虚幻的梦,早已经醒来,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今生今世,我只会把毛泽东当成最好的朋友。”
1918年4月14日,毛泽东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蔡和森、何叔衡、萧子升、萧植蕃、罗章龙、张昆弟等在长沙溁湾镇的刘家台子蔡和森家里,发起成立了湖南近代史上最重要的进步青年团体——以“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为宗旨的新民学会。
1918年6月,毛泽东自湖南第一师范本科第八班毕业。
同月,杨昌济赴北京大学担任伦理学教授。1920年1月,杨昌济因病逝世于北京,女儿杨开慧与学生毛泽东在病榻前陪伴他走过了人生最后的旅程。临终前,他还在向广州军政府秘书长章士钊写信推荐自己心爱的两名学生:毛泽东与蔡和森。信中说:“二子海内人才……君不言救国则已,言救中国,必先重此二子。”
亦是同月,孔昭绶辞去第一师范校长职务,后投身军界,出任国民政府少将参议等职,1929年病逝于长沙。
第一师范学监主任方维夏于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参加北伐战争与南昌起义,历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总务厅长,江西、湘赣省教育部长、裁判部长等职。红军长征后,奉命留守苏区。1936年,在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中,遭叛徒出卖,牺牲于湖南桂东县。
教育实习主任徐特立于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参加南昌起义,是长征中年龄最大的红军战士,历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代部长、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等职,1968年病逝于北京。
国文教师袁吉六20年代初曾出任湖南省教育司司长,并长期任教于长沙各学校,1936年病逝于湖南隆回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曾长期照顾他的遗孀戴长贞女士。
国文教师易培基20年代初曾出任第一师范校长,后曾担任国民政府农矿部长、故宫博物院院长等职。
饶伯斯、费尔廉、黄澍涛、雷明亮、王立庵等第一师范其他教师后均长期从事教育工作。
毛泽东于1920年起,被第一师范返聘为教师,先后担任一师附属小学主事(校长)、本科第二十二班班主任兼国文教师,任教一年半后辞去教职,成为职业革命家。
杨开慧与毛泽东于1920年底在长沙结婚,育有三子。1921年,杨开慧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中共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党员。1930年,杨开慧在长沙被湖南军阀何键逮捕,遍历酷刑,坚贞不屈,因拒绝以宣布与毛泽东脱离关系为条件换取自由,同年10月14日,牺牲于长沙识字岭刑场,英年28岁。
陶斯咏后长期致力于中国妇女教育,任教于长沙、上海等地,成为著名的女性教育家,曾培养了作家丁玲等大批优秀女性学生。1932年,陶斯咏因病早逝于长沙,享年37岁。终生未婚。
蔡和森与向警予于1920年在法国结婚,二人后均成为早期中国共产党重要领袖。
向警予曾任中共二、三、四大代表,中共中央妇女部长等职,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位女性中央委员。1928年,向警予在武汉组织工人运动时遭叛徒出卖被捕,5月1日,牺牲于汉口刑场,英年33岁。
蔡和森曾是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先驱者之一,历任中共二、三、四、五、六大代表,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宣传部长等职,1931年,蔡和森在组织广东特委地下工作时,遭叛徒出卖被捕,坚贞不屈,约于6月中旬牺牲于广州军政监狱酷刑之下,英年36岁。
何叔衡后成为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中共一大代表,历任中央苏维埃监察部长、内务部长、最高法庭主席等职。红军长征后,奉命留守苏区。1935年2月,在福建长汀的游击战中遇敌埋伏,突围失败,因不愿被俘,跳下悬崖壮烈牺牲,享年59岁。
萧子升20世纪30年代曾出任国民政府农矿部次长、故宫博物院监守等职,后离职长期以学者身份旅居国外,任教于各大学。1979年病逝于南美乌拉圭。
张昆弟于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红五军团政治部主任,与贺龙等一道创建湘鄂西革命根据地。1930年在洪湖地区牺牲于“左”倾肃反运动中。
罗学瓒于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浙江省委书记,1930年牺牲于杭州。
陈章甫于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醴陵县委书记,1930年牺牲于长沙。
郭亮于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著名工人运动领袖,曾任中共湖南、湖北省委书记,1928年3月牺牲于长沙。
蔡畅后成为职业女革命家,长期担任党和国家领导职务,曾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妇联主席,1990年病逝于北京。
李维汉后成为职业革命家,长期担任党和国家领导职务,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组织部长、统战部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等职,1984年病逝于北京。
萧三后成为著名作家、翻译家。
罗章龙于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早期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后长期任教于各大学,成为著名经济学家。
周世钊后曾长期担任第一师范校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担任湖南省副省长等职。后记后记
记得四年前,我应湖南电视台的要求,创作电视连续剧《恰同学少年》剧本的时候,有不少熟人、朋友曾问起我在写什么,一听说是“毛泽东在第一师范上学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摇头:“这能有什么意思?”——真的,没有一个人看好它。
不用说别人,包括我自己,同样不敢看好这部剧的市场反响,因为剧本出自我笔下,我知道它太过严肃,没有搞笑、戏说、三角恋、婚外情、宫廷阴谋、凶杀大案……这些电视市场通行的娱乐元素,通篇至尾,除了教书育人,就是读书成才,一堆“国家、民族、理想、志向”的大道理,哪怕一样能跟“娱乐性”挂上钩的内容也找不出,所以,我是真不敢期望它的市场反响。
而四年后的今天,这部剧在中央电视台、湖南电视台播出后,却连续创造了极高的收视率,在观众中、尤其是青少年观众中产生了空前强烈的反响,网络上好评如潮,称之为“《恰同学少年》现象”,甚至引起中央高层领导的关注,这样的成功,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回想起来,《恰同学少年》的成功,首先源自湖南电视台欧阳常林台长独到的创意策划,是欧阳台长以高远的眼光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提出了创作一部以“老师怎样教书育人,学生怎样读书成才”为主题的电视剧作品,也是他最早提出,将选材放在杨昌济先生与毛泽东、蔡和森这一组历史最有名、最成功的师生组合上。可以说,欧阳台长的选题与创意,是《恰同学少年》得以成功的关键。
另外,投资方之一长沙电视台对电视剧《恰同学少年》的大力投入,也是这部电视剧得以成功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著名制片人罗浩先生的独具慧眼,至今令我由衷佩服。
在剧本创作过程中,我的老师、著名编剧盛和煜先生全程参与策划、审稿、统稿,给予了我悉心的指导,另外,导演龚若飞先生作为项目负责人,也全程参与了剧本创作的讨论与执行,我的剧本能够创作成功,同样离不开他们的帮助和指导。
《恰同学少年》播出以后,也得到湖南省委的高度重视,省委宣传部蒋建国部长专门指出要将《恰同学少年》的后续宣传与推广工作做好,并布置了六条具体措施,其中之一,就是及时出版同名小说作品。
现在,这本电视剧同名小说已经面世,小说是在电视剧本的基础上加工完成的,由于时间仓促、水平有限,小说中还存在许多不足,敬请读者谅解。
本书的出版单位湖南人民出版社对这个项目给予了高度重视,成立了专门的工作小组,组织改写、审稿、报批等等工作,这部小说能够这样快与读者见面,跟出版社有关领导与编辑人员加班加点的辛勤工作是分不开的。此外,何晓、张开宏、张雯轩、覃柳平等人也为这本书的改写,做了大量具体的工作,在此也一并表示感谢。
黄晖
2007年6月30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