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10章

第六章 嘤其鸣矣 #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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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水,渐渐到了四月,正是长沙的多雨时节,这一次一连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还是阴阴的。一师的综合大教室里,袁吉六正给六班、八班、讲习班全体学生上大课,评讲他们最近的作文。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扬着手里蔡和森的作文本子,仿佛展览样品一般环视了教室里众学生一眼,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递给蔡和森。 “讲习班,萧子升,90分。”“第八班,刘俊卿,85分。”……

接过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后的刘俊卿,脸色阴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带了钩子的,想要剜出什么来的样子。

“第八班,毛泽东,”袁吉六又拿起了一个本子,声音却一下子沉了下来,“70分。”

蔡和森、萧子升、萧三等人都吃了一惊,毛泽东也不禁一愣。他望着台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后硬冷冷地说:“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泽东的桌上,70分的分数旁边,果然是鲜红的评语“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望着这八字评语,毛泽东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课后,欧式教学楼又热闹起来。川流的学生中,方维夏叫住了刘俊卿,说:“上次你不是说,想借讲习科萧子升同学的入学作文,学习他的书法吗?”说着,将一叠文章递了过来:“这是他补考的作文,还有他最近的两篇国文课作业,我都帮你借过来了。看完了,你直接还给他就可以了。”

望着方维夏离去的背影,刘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阴沉着脸,走回寝室。他伸手刚要推门,门却正好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足球迎面飞出,随即毛泽东光着膀子,与周世钊他们冲了出来。

“刘俊卿,”毛泽东看看侧着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刘俊卿,一边颠着足球一边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不了,你们去吧。”刘俊卿说着,换了一副笑脸。

“你也要动一动嘛。哎呀,随便你了。”毛泽东也不再勉强他,与周世钊等同学边传着球边往操场跑去。

刘俊卿保持着笑容,走进了寝室。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看看手里萧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泽东的床位,他发泄似的将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满寝室漫无目的地张望着,想这次的作文。想着看着,看着想着,猛然间,他的目光被子鹏鲜亮的床铺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刘俊卿走到了子鹏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开蚊帐,窥视着里面的一切:崭新的、高档的、齐全的……总之是他刘俊卿没有见过却梦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来,却又有些心虚地望了望紧闭的门口,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了诱惑,他在子鹏的床上坐了下来,怯生生地抚过绣花床单,抚过缎面被子,抚过柔软的枕头……他打开了一瓶雪花膏,闻了闻,又赶紧盖上,仿佛意识到了这一切并不属于自己,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放下了蚊帐。但地上那双擦得雪亮的皮鞋却令他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他看了看门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过去……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子鹏!正在系着皮鞋鞋带的刘俊卿顿时愣在了那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边手忙脚乱地脱鞋,边喃喃地说:“子鹏兄,你回来了?”

子鹏看到刘俊卿的样子,一时间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愣了一下,随口说道:“没关系,你穿吧,没关系的。”

“不是……我就是试试……试试这双和我那双是不是一样大小。”刘俊卿涨红着脸,换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两步,又回头解释:“我那双放家里了,没带过来。”

子鹏也不计较,跟在刘俊卿后面,一起往食堂走去。

热闹喧天的一师食堂里,墙上的小黑板挂着菜谱——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简单的素菜。学生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大碗,排着长长的队伍。终于排到他们了,子鹏和刘俊卿端着盛满饭菜的碗,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刘俊卿看见子鹏对着面前的茄子米饭,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以为他在想刚才的事情,有些难为情。子鹏不想让同学难堪,解释说他不太习惯吃学校的饭菜,已经另外叫了点心。

刘俊卿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低头吃饭,假装不经意地问:“哎,子鹏,问你个事,你那双皮鞋是在哪间店买的?要多少钱啊?”

“南门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块钱吧,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看看跟我那双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双放家里了。”刘俊卿这时候说起谎来,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这时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鹏的点心送来了。子鹏给了钱,跑堂要把零头还给他,子鹏手一挥,懒懒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跑堂满脸堆笑,说着感激的话走了。子鹏推开饭碗,吃起点心来,那些点心的样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鹏吃的,再看自己碗里的饭菜,刘俊卿顿时感到口里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了。

子鹏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赶紧把点心挪了过来,请他一起吃。

刘俊卿客气了几句,还是没能抵抗住美食的诱惑,但又好面子地说:“那,下次我请你。”

从食堂出来,刘俊卿直接出了学校,正要转弯,却看到父亲的臭豆腐摊子摆在对面的街角。他走过去,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爸,你怎么又把摊子摆到这儿来了?南门口那边摆得好好的,怎么我一进一师,你就非天天摆到校门口来?”

“俊卿啊,哦,我这就走,这就搬到南门口去。”看着儿子,刘三爹满脸歉然,赶紧收拾摊子。

“爸,不是……我那个……我有件事……”犹豫了一会儿,刘俊卿终于还是开了口,“爸,你……你有钱吗?”

刘三爹最怕听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把秀秀的工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儿子。

刘俊卿揣着钱,飞快地跑到南门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柜台里,展示着一行皮鞋,当中最亮的一双与子鹏那双正好完全一样。

看到刘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双皮鞋上,擅长察言观色的伙计忙凑过来说:“识货!瞧瞧,这位少爷就是识货。这是上海新款,英国老板的鞋厂做的,全省城的少爷都抢着买呢。要不,您拿双试试?”

刘俊卿努力端着矜持,微一点头:“那就试试吧。”

“好嘞。”伙计边拿鞋边冲旁边的小学徒,“给少爷上茶。”

试好了鞋,伙计接过刘俊卿递来的一叠银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刘俊卿换下来的布鞋,装进皮鞋盒:“多谢少爷。换下来的鞋,我叫人给您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刘俊卿赶紧回绝,他的家哪里称得上是府呢?但接过鞋盒,他却站着没动。伙计问:“少爷,还有事啊?”

“那个……”刘俊卿憋了一下,这才说,“好像还要找钱吧?”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伙计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忘了。”他赶紧找出几枚铜元和一枚铜板递了过去。刘俊卿接过钱,犹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铜板放回到伙计手中。学着子鹏的样子,他尽量自然地一挥手,说:“这是赏你的。”

迈着方步,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内,打量着手里那枚轻飘飘的铜板,伙计职业化的笑容一扫而空,瘪着嘴随手把铜板扔给一旁的小学徒,不屑地说:“去,什么他妈破少爷,伺候了半天,就他妈一个铜子!给,归你了!”

一道闪电,划过乌云翻滚的天空,轰然一声,惊雷骤起,大雨滂沱。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踏过雨点四溅的街道,顶着雨飞跑到一间茶叶店的屋檐下。大雨倾盆,雨点打在地上,水滴不断溅到他崭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准备解开鞋带把新皮鞋换下来。恰在这时,赵一贞背着书包,顶着雨,顺着屋檐跑了过来。刘俊卿突然蹲下,挡住了她的路,两个人一下子险些撞上,都吓了一跳。

“哟,对不起。”刘俊卿赶紧站起,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怦然而动,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挂,那是湿淋淋的赵一贞,清秀而水灵。一贞读出了刘俊卿眼里的炽热,娇羞地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

店里的赵老板看见了女儿,叫道:“一贞,还不快回来?哎呀呀,你看看你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贞进了屋接过毛巾后,他又把一张货单递给一贞,说:“我先进去吃饭了,你看着店。这上面的几样货,都是客人订好了的,下午就会来拿,你赶紧包一下。弄漂亮点啊,人家要送礼的。”

赵老板走后,一贞对着货单,收拾着包装茶叶的东西。几个竹编礼品盒放在货架最上面,一贞搬来凳子,脱鞋站上去,尽量伸手够着。她的脚用力踮起,打湿的衣裙贴着努力伸展的身体,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檐下的刘俊卿看得都痴了。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一贞一侧头,正碰上了刘俊卿痴痴的目光,慌乱中,哗啦一声,货架顶上的礼品茶叶盒摔了一地!

“怎么回事?”里屋的布帘一掀,赵老板端着饭碗冲了出来,一看,火气腾地上来了,把饭碗往柜台上“砰”地一搁,对着女儿骂道,“你搞什么名堂?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盒子一个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养你吃,养你穿,供你念书还不够,还一回家就摔东西!你以为这点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儿已经在道歉了,赵老板还是不依不饶,端起饭碗,吼了一声,“还不赶紧收拾?”

赵老板重新进了屋后,一贞忍着眼泪,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礼品盒。刘俊卿捡起掉在店门口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迎着刘俊卿满是安慰与同情的目光,一贞接过盒子,慌乱地低下了头,怯怯地招呼他进来躲雨。刘俊卿喜出望外地退进店里,坐在一贞递过来的凳子上。一贞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背着他包扎茶叶礼品盒。刘俊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一贞灵巧的双手。

赵老板出来换赵一贞进去吃饭。赵一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刘俊卿的目光还停留在通往里间的晃悠悠的门帘上。直到赵老板挡住了他的视线,提醒他说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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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捧着大堆信件和报纸的校役叫住了正趿着一双破布鞋,端着饭碗边走边吃的毛泽东,“你的报纸,还有你的一封信。”

毛泽东接过校役递来的报纸和信,看到信封上是毛泽民那稚嫩的字体,落款却标着“母字”,一看就知道是母亲口述、弟弟抄写的,忙把饭碗随手往旁边的窗台上一放,赶紧拆开信读起来:“三伢子,收到你的信,晓得你考了个好学堂,碰上了好先生,妈妈真是好高兴……你爹爹白天还硬起脸,不肯看你的信,其实晚上一个人偷偷起来躲着看,还生怕被我看见了……你在学堂里要好好念书,不要记挂家里,家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都好……读书辛苦,要注意身体。有什么难处就写信回来,妈妈给你想办法。没有时间,就不要想着回来看我,妈妈不要你看,只要你把书读好,就是对妈妈最大的孝顺……”

缓缓地收起家信,毛泽东将信放进了贴身的口袋,拿起报纸和饭碗,刚一转身,却发现杨昌济与黎锦熙正站在他面前。两位老师打量着他,目光都落在了他那双打眼的破布鞋上。

黎锦熙笑道:“润之,报纸呢,是越订越多,这双鞋呢上个月就说换,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换呀?也该换换了吧?”

毛泽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说: “上个月……后来忘记了。杨老师,黎老师,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刚走出两步,杨昌济叫住他,把一块大洋递到了他面前,说: “书要读,报要看,鞋也不能不穿吧?趁中午,赶紧去买一双。”看毛泽东站着不动,黎锦熙拉了他一下,说:“拿着吧,还讲客气?”

接过钱,毛泽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原地看两位老师走远了,他赶紧收拾好报纸和碗筷,跑出去买鞋。

大昌鞋店,伙计一听毛泽东连四毛一双的布鞋都还嫌贵,满脸不乐意地抱怨:“我这儿可是大昌,不卖便宜货。再要少,路边摊上买去。”毛泽东悻悻地向店外走去,在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拖着一双破布鞋走在青石板街面上。这时街边,一个妇人正叫卖着:“布鞋,上好的布鞋,一毛五一双。”毛泽东径直向鞋摊方向走去。但他的脚步却没停在鞋摊前,而抢前几步,停在了一块招牌前。那正是观止轩书店的广告牌,上面开列着一系列新书消息。“《西洋伦理史论》?”毛泽东的眼睛亮了,转身进了观止轩书店。

书架的两边,各有一双手正从相反的方向对准了相邻的两本书:一只纤纤小手放在了《伦理学原理》上,一双粗壮的大手放在了《西洋伦理史论》上。两个人在抽出书的同时,都发现了对方,毛泽东先惊呼了一声:“哎,是你啊?”斯咏暂时却还没把毛泽东认出来,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

“不记得了?上次,就在这里,那本书——你后来还送给我了。”毛泽东提醒她说。“哦——对对。”斯咏打量着毛泽东,目光落在那双鞋上,“你这双鞋修修补补的还在穿啊?”

“上次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你看什么时候还给你?”毛泽东看了看自己的鞋,不好意思地笑笑,边翻着手里的书边问。“我不是送给你了吗,还还什么?”“还是要还喽,哪有白拿你的道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那——下次有机会再说啰。”“也好。哎,你买什么书呢?”斯咏把手里的书一亮,毛泽东看了看封面,说,“《伦理学原理》?哦,德国泡尔生的。我们发过课本,课还没开,不过我已经看完了。”

斯咏看看他,吃惊地问:“你在读书啊?”“第一师范。你呢?”“我在周南。”斯咏犹豫了一下,问道,“哎,你是第一师范的?你贵姓啊?”

“姓毛,毛润之。”斯咏顿时心里一热,试探问道:“你们第一师范有几个姓毛的?”

“好几百学生,我怎么知道?哎,你叫什么?”看看斯咏翻开的课本露出的姓,毛泽东叹道,“陶斯咏?好名字啊,喜斯陶,陶斯咏,取得喜庆。”

“你也知道这个典故?”斯咏惊疑说。“出自《礼记·檀弓上》嘛,‘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你这个人,一辈子都会开心得连唱带跳喽!”

说着话,毛泽东拿着书,来到柜台前,用杨昌济给他的那块大洋付了书钱。正要出门,才发现二人说话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雨顺着瓦当落下来,仿佛给大门挂上了一道水帘。毛泽东一展胳膊,满不在乎地说:“哈哈,人不留客天留客啊!”

斯咏没料到他会这样想得开,很意外地问:“你还蛮高兴啊?”

“天要下雨,你又挡不住,还不由得它下?”毛泽东回头叫道,“老板,拿条凳子来坐好不?”伙计提来了一条凳子,毛泽东接过就要坐,看看斯咏,觉得还是不妥,把凳子递过来请斯咏坐下,然后又问老板要。老板回答只有那一条,毛泽东只得在斯咏身边蹲了下来。

雨如珠帘,洒在屋檐前。斯咏忍不住伸出手,任雨打在手上,感受着那份清凉。毛泽东学着她的样子,也把手伸进雨中。两个人看看自己,再看看对方,突然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彼此之间便没有了生疏的感觉,说起话来也轻松多了。

“要说写下雨,苏东坡那首《定风波》绝对天下无双!你听啊: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指点雨景,吟起苏词,毛泽东兴致盎然。

斯咏揭短道:“人家那是下小雨。”

“大雨小雨还不是一回事,反正是写下雨的。”

“那怎么会一样?下大雨不可能这么悠闲。”

“倒也是啊。真要下这么大的雨,苏东坡还会‘徐行’?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毛泽东这句话把斯咏逗乐了,她嗔怪道:“正说也是你,反说也是你。”

“不服气你来一首,得跟下雨有关啊。”

明明知道毛泽东在激将她,斯咏还是大方地说:“来就来,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怎么样,比你的有意境吧?”

“光有意境,内容软绵绵的,还是没劲。你听这首,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由雨而遍及世间万物,比你那个意境开阔得多吧?”

“诗词嘛,讲的是内心的感受,未必非要遍及世间万物才好。”斯咏争辩道。

雨声潺潺,两个人对吟相和的声音一来一往,仿佛融入这纯净的雨中,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毛泽东得意洋洋,“我又赢一盘!怎么样,三打三胜了啊。”

斯咏说不过毛泽东,耍着小性子:“你厉害,行了吧?不跟你比了。什么嘤其鸣矣,没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诗经》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句了。你看啊,空谷幽幽,一只寂寞的嘤鸟在徘徊吟唱,啊,天地之大,谁,能成为我的知音?谁,能成为我的朋友?谁,能懂得我的心,能跟我相应相和?”吟到高兴处,他拖着破布鞋,手为之舞,足为之蹈,完全陷入了诗的意境中。

望着毛泽东,斯咏突然扑哧笑了出来。

毛泽东问:“哎,你笑什么?这首诗未必好笑啊?”

“诗倒是不好笑。我就是在想,你那个空谷,是不是在非洲啊?”

“中国的诗,怎么又扯到非洲去了?”

“要不是在非洲,”斯咏上下打量着毛泽东,“哪来那么大的一只鸟,你以为中国也产鸵鸟啊?”

毛泽东的诗兴一下子被打断了,无奈地说:“你看你这个人,一点都不配合别人的情绪。真是对牛弹琴。”看到斯咏不高兴了,毛泽东赶紧弥补道:“开句玩笑嘛,这也当真?这世上哪有你这种身材的牛嘛?”

“没错,蠢牛都是那些又高又大的家伙!”斯咏扭开头,过了一会儿,没听见毛泽东的声音,又扭头看去,却见毛泽东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佯嗔着的斯咏也忍不住笑了,对着毛泽东又说了一句,“蠢牛!”

“雨小了,该走了。我下午还有课,等不得了。再说这点雨,无所谓了。”打量着雨,毛泽东卷起了裤管,又把那双破布鞋脱了下来,拎在手里,转身,把刚脱过鞋的手伸向斯咏,“很高兴认识你。”

看到斯咏盯着自己的手不动,毛泽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沾有污水的手往衣服上擦了几把,再次伸来,说,“对不起呀,没注意。”

两个人握了握手,毛泽东说:“下次有空,我们再聊,到时候我把书还给你。再见了。”说完便冲进了雨中。

望着毛泽东远去,斯咏不禁自言自语,“下次?一没时间二没地点,哪来的下次啊?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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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俊卿不舍地往前走去。地上,到处是积水,他找了个靠墙的地方,脱下皮鞋,换上了布鞋,小心地选着水少的地方落脚,向一师走来。眼看快到校门口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躲到墙边,取出了皮鞋,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才穿上。崭新的皮鞋踏在地上,和穿布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刘俊卿昂着头,迈着方步,向学校走来。

随着一声“落轿”,袁吉六一抖长衫,气派十足地下了轿。一旁,黄澍涛等人的轿子刚好也到了。二人互相抱着拳,走进校门。放眼看去,接送老师的轿子成了堆,众先生个个衣冠楚楚,一看就都是有身份的人。

毛泽东光着双脚,提着那双破布鞋,正好也在这个时候跑了进来。刘俊卿心情很好,主动招呼道:“润之兄。”毛泽东随口答应着,看都没看刘俊卿的新皮鞋,自顾自地跑上台阶,抖着衣服放裤管。刘俊卿不禁有些失望,还好子鹏与蔡和森也正走来,他又来了精神,改变方向走向子鹏,不料此时身后正好有个中年人边抖蓑衣边走来,与他撞在了一起,中年人沾满泥水的草鞋踩在了刘俊卿闪亮的皮鞋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一下没注意,对不起了。”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说。

看到崭新的皮鞋被踩上了几道泥水印,刘俊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打量了一眼中年人,一身陈旧的土布短褂,卷着裤管,穿着草鞋,提着蓑衣,身上到处是水,脸上赔着憨厚的笑,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顿时很不高兴地吼道:“搞什么名堂你?长没长眼啊?我这可是新鞋,上海货,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真是对不起,你多原谅……”中年人憨厚地继续道歉。

刘俊卿却还是得理不饶人:“我不管,你给我弄干净!”

“刘俊卿,你至于吗?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毛泽东看不下去了,回头来为中年人打抱不平。

刘俊卿对他怒目相向:“不是你的鞋,你当然不心疼。”

“也不过就是双鞋,又不是你的命!”

“你以为这是你那双破鞋啊?穿不起就别在这儿摆大方!”刘俊卿挖苦毛泽东,又冲中年人吼道,“你到底擦不擦?”

蔡和森也看不过了,劝说道:“刘俊卿,何必呢?回去自己擦一下算了嘛。”

“关你什么事?要你多嘴!”

子鹏也来打圆场:“算了算了,我借你手帕……”

毛泽东一把拉过子鹏:,说“莫借给他,让他自己擦!还不得了啦!”

“毛泽东,我可没想惹你啊!”刘俊卿觉得毛泽东真是多事。

毛泽东偏偏就是个不怕事的主,把腰一挺,冲着刘俊卿嚷嚷道:“那又怎么样?”

眼看几个学生要吵起架来了,中年人赶紧插话说:“算了算了,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我擦干净,好不好?”他蹲下去,抓着衣袖来给刘俊卿擦鞋。

“哎,我说,你何必……”毛泽东还想阻止,中年人却带着一脸息事宁人的笑,温和地说,“算了,不就是擦一下吗?擦干净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用衣袖擦着皮鞋上的污水,刘俊卿伸着脚,一动不动。毛泽东实在看不下去,向刘俊卿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中年人直起身问刘俊卿:“你看看擦好了吗?”

众目睽睽下,刘俊卿似乎也感到了自己有些过分,他放缓了口气:“算了吧,下次小心点。”

走进大楼的毛泽东又回头瞪了外面的刘俊卿一眼,他刚往里走,迎面,却站着杨昌济。看看老师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拎在手里的破鞋和另一只手上的书上,毛泽东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了头。

杨昌济问他:“又买了什么书?”

“《西洋伦理学史论》。”

“哦。”杨昌济接过书,翻了翻定价:“不便宜嘛!”

“本来我是去买鞋的,路上经过书店,没注意就……”他解释不下去了,摸了摸脑袋。望着他,好一阵,杨昌济才把书递了回来,不动声色地说:“要上课了,别耽误了。”望着毛泽东光脚跑去的背影,杨昌济微微地点了点头。

毛泽东进了综合大教室里,才坐好,就看见方维夏进来了。他上了讲台,扫视了一眼台下的全体新生,说:“各位同学,从今天起,大家将开始一门新的课程——教育学的学习。教育学是我们师范生的专业主课,也是学校非常重视的一门课程,为了开好这门课,学校专门聘请了长沙教育界著名的教育学权威——徐特立先生为大家授课。”

台下的学生们精神一振,不少人小声议论了起来,徐特立的名字显然大家都听说过。方维夏继续说:“徐先生是长沙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是省议会副议长,能于教务与政务之百忙中接受聘请,为大家来授课,是我们第一师范的光荣,也是各位新同学的荣幸。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徐特立老师!”

掌声如雷,人群中,刘俊卿更是从听到“副议长”的头衔起就激动得两眼放光。他鼓掌的手突然僵住了。从门外进来的,竟是方才在大门口为他擦鞋的那个中年“农民”,他的袖口上,还带着擦鞋留下的污印。

“同学们,”徐特立走上讲台,声音洪亮,“你们都是师范生,以后呢,都将成为小学教师,教育学就是教大家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教师。今天,我不打算给大家讲课,课本上的知识,留待今后。现在我们一起去参观一次小学教育,以便大家对今后要从事的职业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参观之后,回校分组讨论,各写一份参观心得,这就是我们的第一课。好,全体起立,跟我出发。”

他干净利落地说完,大步就往外走。学生们纷纷跟了上来,这样的教学方法显然让大家颇觉新鲜,毛泽东拍拍蔡和森:“哎,这老先生有点意思啊。”蔡和森微笑着点点头,落在最后的刘俊卿却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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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场上,一场球正踢得热火朝天。学生们的球技显然大都不怎么样,却吆喝喧天,一个个大汗淋漓,只有易永畦一个人坐在场边,看守着大家堆放在一起的衣服、鞋子。

简易的木框球门前,毛泽东大张双手,正在守门。萧三一脚劲射,毛泽东腾空跃起,一脚将球踢开,他身手虽快,动作姿势却并不漂亮,摔了个仰面朝天。那只修补过的布鞋唰的又撕裂了,随着球一道飞出了场外。一片笑声中,易永畦赶着给毛泽东捡回了鞋,毛泽东却示意不必,他索性脱了另一只鞋,光脚投入了比赛。拿着毛泽东的鞋,易永畦仔细地端详起那个破口子。

黄昏的余光透过八班寝室的窗户,照在一双单瘦苍白的手上,这双手正吃力地用针线缝补着毛泽东那只裂了口子的布鞋。透过厚厚的近视眼镜,易永畦的神情是那样专注。

“砰砰砰”,平和的敲门声传来。“请进。”易永畦抬起头,突然一愣,赶紧站起身来。走进门来的,正是杨昌济,他打量了一眼空荡荡的寝室,问:“怎么,毛泽东不在吗?”

“您找润之啊,他这会儿肯定在图书馆阅览室,他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看书,不到关门不回来的。”

“是吗?”杨昌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毛泽东床头那张已经泛了白的姓名条上,“这是他的床吧?”

“对。”

杨昌济审视着毛泽东的床和桌子,床上,是简单的蓝色土布被褥,靠墙架着的一块木板上重重叠叠堆着好几层书,把木板压成了深深的弓形,还有不少书凌乱地堆在床头床尾,整张床只剩了勉强可容身的一小半地方。桌子上,同样层层叠叠堆满了书和笔记本,到处是残留的蜡烛痕迹和斑斑墨迹。一张摆在桌面上的报纸吸引住了杨昌济的目光,这是一张《大公报》,报纸却显得特别小了一号,杨昌济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报纸被齐着有字的部分裁过,天头地脚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杨昌济显然有些不解,“怎么把报纸裁成这样?”

“哦,这是润之自己裁的。”

杨昌济这才注意到床边的另一叠报纸,这些报纸同样裁去了天头地脚,每张报纸上却都钉着一叠写了字的小纸条,可以看出正是用报纸的天头地脚裁成的。

易永畦解释着:“润之读报有个习惯,特别仔细,不管看到什么不懂的,哪怕是一个地名,一个词,只要以前不知道的,他都要马上查资料,记到这些裁下来的纸条上。所以呀,我们都叫他‘时事通’,反正不管什么时事问题,只要问他,没有不知道的。”

翻着钉在报纸上的一张张小纸条,杨昌济问:“可是,裁报纸多麻烦!为什么不另外用纸记呢?”

“那个,”易永畦犹豫了一下,“白纸六张就要一分钱……”

“哦。”杨昌济明白了,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易永畦手中那只正在补的布鞋上,问,“这是他的鞋吧?”

“对,润之他就这双鞋,早就不能穿了,他又不会补,我反正以前补过鞋……就是鞋太旧了,补好了只怕也穿不了几天。”

拿过那只补了一半的鞋,杨昌济伸手大致量了一下长短,突然笑了:“嗬,这双脚可够大。”

易永畦憨厚地笑着,他自己的脚上,那双布鞋同样打着补丁,旧得不成样了。

杨昌济一路想着易永畦说毛泽东的话,来到一师阅览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进去时却发现一枝蜡烛摆在桌上,并没有点燃,毛泽东正借着窗前残余的微弱光线在看书。他的面前,是摊开的辞典和笔墨文具,他不时停下来,翻阅资料,核对着书上的内容。

杨昌济划燃了火柴,微笑着点燃了那支蜡烛,对毛泽东说:“光线这么差,不怕坏眼睛啊?”

毛泽东一看是杨老师,想站起来,杨昌济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继续看书。毛泽东看看老师刚刚给自己点燃的蜡烛,说:“我觉得还看得清,再说天真黑了,学校也会来电。”

杨昌济拿起毛泽东面前那本书,看了一眼,正是《西洋伦理学史论》,问道: “你好像对伦理学很感兴趣?来,说说看。”

毛泽东大胆地说:“世间万事,以伦理而始,家国天下,以伦理为系,我觉得要研究历史、政治及社会各门学科,首先就要掌握伦理学。”

杨昌济翻着书,又问:“那,你对泡尔生说的这个二元论怎么看?”

“泡尔生说,精神不灭,物质不灭。我觉得很有道理,精神和物质,本来就一回事,一而二,二而一,正如王阳明所言,心即理也。”

“你再具体说说你的感想。”

“对。世界之历史文明,本来就都存在于人的观念里头,没有人的观念,就没有这个世界。孟子的仁义内在,王阳明的心即理,和德国康德的心物一体,讲的都是这个道理。可谓古今中外,万理一源。”

“你是在想问题,带着思索读书方能有收获。”杨昌济笑了,放下书,站起身来,说:“好了,你先看书吧,我不打搅你了。”走出两步,他又转头:“对了,明天下了课,记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走出阅览室,杨昌济的脚步停在了门外。静静地凝视着里面那个专心致志的身影。秋风掠过,杨昌济拉紧了西服的前襟。他的目光落在了毛泽东的凳子下,那双光着的大脚上,只穿着一双草鞋,却似乎全未感觉到寒冷的存在。

从阅览室回到寝室,毛泽东洗脚准备休息了,可他的大脚从洗脚的木盆里提了出来,擦着脚上的水,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书。一双手无声地移开了木盆旁的草鞋,将那双补好了的布鞋摆在了原处。毛泽东的脚落在鞋上,才发现感觉不对,一抬头,眼前是易永畦憨厚的笑容。毛泽东拿起鞋一看,愣住了。易永畦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轻轻退回了自己的铺位。烛光下,凝视着重新补好的鞋,毛泽东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杨昌济把厚厚的一大本手稿放在毛泽东面前,对他说:“昨天我看见你读那本《西洋伦理学史论》,那本是德文原著,蔡元培先生由日文转译而来,一则提纲挈领,比较简单;二则屡经转译,原意总不免打了折扣。我这里正好也译了一本《西洋伦理学史》,是由德文直接译过来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借给你看看。”

毛泽东喜出望外:“真的?那……那太谢谢老师了!”

“这可是手稿,只此一份,上海那边还等着凭此出书,你可要小心保管,要是丢了,我的书可就出不成了。”

“您放心,弄丢一页,您砍我的脑壳!”

毛泽东抱着书稿站起身,正要出门,却又听到杨昌济在喊他:“等一下。”然后,把两双崭新的布鞋递到了毛泽东面前。

“我可不知道你的脚到底多大,只是估摸着买的。你这个个子,这鞋还真不好买。”

拿着鞋,毛泽东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他突然深深给杨昌济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第七章 修学储能 #


一个年轻人走进学校的目的是什么?是学习知识,更是储备能力。孔子曰:‘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 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质强,而学问修养不够,则必无法约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种野性破坏之力;反过来,光是注重书本学问,却缺乏实际能力的培养,那知识也就成了死知识,学问也就成了伪学问,其人必死板呆滞,毫无价值。修学与储能,必须平衡发展,这是求学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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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站在一师大门口,一身日本式的文官装束的纪墨鸿,打量着一师院内还带着雨水的参天大树、翠绿草坪,感慨颇多,“城南旧院,果然千年文华凝聚之地,气度不凡啊。”

孔昭绶和方维夏、黎锦熙等人陪在他的身边,听到他的这番感慨,礼貌地说:“纪督学客气了。督学大人代表省府,莅临视察,故我一师蓬荜生辉。”三人一路寒暄,向校内走来。

综合大教室里,人声鼎沸,一片热闹,学生们各自扎成一堆,热烈地讨论着,许多凳子都被抽乱,组成了一个个小组,连徐特立也挤在毛泽东这组学生中,和学生争辩着。教室门口,纪墨鸿望着眼前乱糟糟的样子,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孔昭绶感觉到了他的不满,走上讲台,提高了嗓子大声说:“各位同学,请安静。特立先生,介绍一下,这位是省教育司派来的督学纪墨鸿先生,今天前来视察一师。”

学生们这才发现校长等人来了,赶紧安静下来,各自坐好。不等徐特立开口,纪墨鸿抢先拱手作揖:“哎哟,是徐议长啊,久仰久仰。”

徐特立淡淡地说:“纪督学客气了,这里没有什么徐议长,只有教书匠老徐。”孔昭绶问:“纪督学,既然来了,是不是给学生们训个话?”

纪墨鸿赶紧摇手:“有徐议长在,哪容得卑职开口?”徐特立说:“在这里,我是老师,你是督学,督学训话,职责所在嘛!”

“纪督学,您就不用客气了。”孔校长宣布:“各位同学,今天,省教育司督学纪墨鸿先生光临本校视察,下面,我们欢迎纪督学为大家训话。”

他带头鼓起掌,掌声中,纪墨鸿一脸的迫不得已,向徐特立赔了个谦恭笑脸,这才整整衣冠,上了讲台。

“各位青年才俊,在下纪墨鸿,墨者,翰墨飘香之墨,鸿者,鸿飞九天之鸿。墨鸿今日能与诸位才俊共聚一堂,深感荣幸。所谓训话二字,愧不敢当,不过借此机会,与诸位做个读书人之间的交流而已。这个读书二字,是世间最最可贵的了,何以这么说啊?书,它不是人人读得的,蠢人就读不得,只有聪明人才读得书进。所以这世上的读书人,都是聪明人,列位就是聪明人嘛……”

台下,萧三忍不住跟毛泽东嘀咕了一句:“他不如照直讲,他这个人最聪明。”毛泽东一笑,他显然对这番话也极不以为然。

“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了书,人自然就有大好前程,不然还读什么书呢?”纪墨鸿说得兴致勃勃,“所以,孔子曰:学而优则仕。就是说书读好了,政府才会请你去做官,你也才能出人头地,做个人上人啊!当然了,我不是说只有当官才有前途,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一下午无精打采的刘俊卿这时听得聚精会神,眼睛都望直了。蔡和森、萧子升等人却都露出了听不下去的神情,毛泽东则索性抽出一本书,翻了起来。

“总之一句话,学生就要以学为本,好好读书,认真读书,不要去关心那些不该你关心的事,不要去浪费时间空口扯白话,多抽些时间读点书是正经。以后,你就会晓得,那才是你的前途,那才是你的饭碗。纪某是过来人,这番话,句句是肺腑之言,不知各位听到心里去没有?”

台下,鸦雀无声中,突然传来了很清晰的一声翻书声——毛泽东哗啦翻过一页书,看得旁若无人。纪墨鸿不禁一阵尴尬,面露愠色。孔昭绶也愣了一下,一时又不好提醒毛泽东,不知如何是好,场面一时尴尬起来。安静中,刘俊卿突然带头鼓起掌来,这一下总算带起了一些掌声。纪墨鸿的尴尬总算有了下台的机会,僵住的笑容渐渐绽开。“嘿嘿,多谢,多谢多谢。”他团团抱拳,留意地看了为他解围的刘俊卿一眼。

送走纪墨鸿,黎锦熙来到校长室,仰头喝了一大口水,长吐了一口气:“唉呀,总算是走了。”“总算?”方维夏苦笑了一下,“人家可没说以后不来了。”

办公桌后,孔昭绶神情疲惫,他揉着自己的眉心,强打精神说:“维夏、锦熙,你们两个安排一下,尽快把这间校长室腾出来,再买几件像样的家具。还有,做一块督学办公室的牌子,记住,比校长室的这块要大。”

黎锦熙愣住了:“校长,您还真给他腾办公室?”“全校就我这间大一点嘛。我无所谓,随便换间小的就是。”

方维夏不解地问:“校长,他纪墨鸿不过是个督学,帮办督察而已,又不算什么真正的上司,不至于吧?”

“这不是官大官小的问题,有的人哪,只要还能管到你一点……”孔昭绶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摆了摆手,“就这么办吧。”方维夏、黎锦熙无奈地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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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次“鼓掌解危”时,纪墨鸿曾刻意用嘉许的目光多看了刘俊卿几眼, 所以,几天后,一听说纪墨鸿搬进了督学办公室,敏锐的刘俊卿立即将自己精心写的一篇心得呈交了上去。

纪墨鸿看了文章,微笑着说:“嗯,文章写得不错嘛。你怎么会想起写这篇心得给我呀?”

刘俊卿毕恭毕敬地回答:“上次听了督学大人的教诲,学生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大好前程,这个道理,从来没有人像大人说得那么透彻,真是句句说到学生的心里去了,学生有感而发,故此写了这篇心得,聊表对大人的高山仰止之意。”

纪墨鸿满意地点了点头,亲切地说:“好了好了,你也别张口大人闭口大人的,这里是学校,纪某也是读书人,没有那么多官架子,你以后,就叫我老师吧。以后有空,多到我这儿坐坐。我呀,就喜欢跟你这样聪明上进的学生打交道。”

刘俊卿低声唱着歌激动地从督学室内出来,一下子觉得整个身心从没有这样轻松过,头顶的天空也从来没有这样辽阔过。他一扫往日的沉郁,中午放学后,与子鹏有说有笑地结伴去食堂。食堂里,人流来往,喧闹非常,墙上木牌上仍然是老几样:茄子、南瓜、白菜……最好的不过是骨头汤。他俩一进去,就看见徐特立一身布衫草鞋,端着个大碗,排在一列学生队伍的最后面。刘俊卿一捅子鹏,夸张地说:“哎,看看看,徐大叫花又来了。”

子鹏拉了拉他,低声说:“你怎么这么叫老师?”“都这么叫,又不是我一个人。本来嘛,教员食堂一餐才一毛钱,他都舍不得去,天天到这里吃不要钱的,不是叫花是什么?” 俊卿哼一哼说。

两人打了饭菜坐下来。刘俊卿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饭菜,一脸不满地抱怨:“搞什么?天天就这点萝卜白菜!”子鹏苦笑着说:“味道是差了点。”

“差了点?简直就是猪食!”刘俊卿说着把筷子一撂,抬眼看其他同学:食堂里,年轻人的胃口个个好得惊人,一桌桌学生都大口大口吃得正带劲。与学生们一桌吃饭的徐特立刮尽了碗里的饭,起身到开水桶前,接了半碗开水,涮涮碗,一仰脖喝下去,抹抹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刘俊卿咽了一口唾液,站起身来说,“我去打两杯水过来。”

这时秀秀忽然提着食盒进来了。她站在门口满食堂四处张望,一时见到王子鹏了,快步走过来,打开食盒,边取出里面的菜边对少爷说:“太太怕您吃不惯学校的伙食,叫我做了几样您爱吃的菜送过来。”

“哇!阿秀,谢谢你了。”子鹏一看几乎要流口水了。

端着两杯开水的刘俊卿猛然看见妹妹,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抖了出来,烫得他一弹。子鹏赶紧接过开水,捧着俊卿的手吹气。“没事没事……水不烫。”紧张中,刘俊卿目光闪烁,瞟了一眼秀秀,又赶紧躲开她的目光。一个“哥”字都到了嘴边的秀秀硬生生地收住了口,她从哥哥的表情上看出,他不希望自己在这样的场合招呼他。

子鹏掏手帕擦净了俊卿手上的水,说:“阿秀,这是我同学,刘俊卿,跟你同姓呢。俊卿,这是阿秀,在我家做事的。”

迎着秀秀的目光,刘俊卿挤了个笑容,低下头。子鹏却请刘俊卿和他一起分享家里带来的美食,刘俊卿答应着,仿佛为着躲开妹妹,他端起桌上那两碗学校供应的饭菜,逃也似的向潲水桶走去,哗啦一下,两碗饭菜被他倒进了潲水桶。

几个同学看见,诧异地看着刘俊卿,蔡和森一皱眉,忍不住站起,但想想又坐下了。秀秀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跟子鹏说了一声送晚饭的时候再来收碗,就转身出去了。食堂外,回头远远地望着哥哥正和少爷一起吃饭的背影,哥哥脚上闪亮得刺眼的新皮鞋,两行眼泪从秀秀的脸上滑了下来。

吃过了饭,学生们纷纷回教室,杨昌济正在那里准备教案,这时毛泽东捧着那本手稿,送到了他面前。杨昌济看看面前的手稿,再看看毛泽东,没有伸手接,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润之,有句话,看来我得提醒你才行,读书切忌粗枝大叶,囫囵吞枣,这么厚的书,这么几天时间,你就看完了?这书中的精义,你难道都掌握了?”

“老师,您误会了,这本书我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呢。”

杨昌济有点不高兴了,失望地说:“还没认真看?那你就还给我?这本书不值得你看吗?”

“不是,书太好了,我才看了几页,就觉得太短的时间根本读不透书里面的内容,老师这部手稿又等着出书要用,所以……所以我抄了一份,打算留着慢慢消化。”

“你抄了一份?”杨昌济眼都直了,“十几万字,一个礼拜,你抄了一份?”

毛泽东点了点头。原来,就在杨昌济借书给毛泽东的那天下午放学后,毛泽东便跑去文具店花了他仅有的四毛八分钱,买回一大堆白纸和一块没有包装的低档墨,利用晚上寝室熄灯后,借着烛光往白纸订成的本子上抄录杨昌济的手稿。

杨昌济显然还有些难以相信:“把你抄的给我看看。”

厚厚几大本手抄本摆上了毛泽东的课桌,杨昌济翻阅着抄本,整整七本用白纸简单装订的手抄本上,字迹虽有些潦草,却是密密麻麻,一字不漏。他看看毛泽东,眼前的学生带着黑眼圈,精神却看不出一点疲倦。杨昌济又翻开了摆在旁边的“讲堂录”,看到笔记本上,同样是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迹,上面还加着圆圈、三角、横线等各种不同的符号,旁边见缝插针,批满了蝇头小楷的批语。他惊讶地问:“这是你的课堂笔记?所有的课都记得这么详细?”

毛泽东回答说:“一般社会学科的课我都记。”

“怎么还分大字小字,还有那么多符号?”

“大字是上课记的,小字是下课以后重新读笔记的心得,那些符号有的是重点,有的是疑义,有的是表示要进一步查阅……反正各有各的意思。”

杨昌济点了点头:“你很舍得动笔啊。”

“徐老师说过,不动笔墨不看书嘛,我习惯了,看书不记笔记,我总觉得好像没看一样。”

杨昌济放下了讲堂录,看着毛泽东,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他抱起手稿和自己的备课资料,走出一步,又回头:“对了,礼拜六下午你好像只有一节课吧?如果你愿意,以后礼拜六下了课,可以到我这儿来,只要是你感兴趣的内容,我给你做课外辅导。”

毛泽东问:“礼拜六您不是没有一师的课吗?”杨昌济笑着说:“以后有了,你的课。”

#

一样的周末,因为不一样的心境,这些同学少年各自品味着属于他们的青春滋味。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蔡和森归心似箭,回到了湘江西畔的溁湾镇刘家台子:“妈,我回来了。”

正在吃饭的蔡畅蹦了起来:“哥。”

葛健豪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盖住破木桌上的东西,然而蔡和森已经来到桌前,葛健豪的手又缩了回来。桌子上,是两碗几乎看不见米的稀粥,和两块黑糊糊的饼子。看看母亲和哥哥的神情,蔡畅也反应过来,拿着半块黑饼子的手藏向身后,但蔡和森已抓住她的手,将饼子拿了过来。他掰开饼子,碎糠渣子洒落在桌上。把那半块糠饼捏在手里,蔡和森坐在门边的石阶上,他慢慢地掰着,一口口细细地嚼着,嚼着。蔡畅蹲在他的身边,有些不安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哥,其实——糠饼子也挺好吃的,嚼久了,还有一股米饭比不上的清香呢。”

蔡和森没吭声,又掰了一块糠饼,放进口中。

“哥,你别这样了。火柴厂关门了,我和妈会找别的事做,我们不会总吃这个的。”懂事的蔡畅抱住了哥哥的膝盖,安慰哥哥说,似乎整天吃这饼的是蔡和森而不是她和妈妈。

“我知道。我只是想尝尝,尝尝这股清香而已。”蔡和森微笑着,抚了抚妹妹的头,“进屋睡吧,哥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蔡畅犹豫着站起身,看看哥哥,悄悄回房间去了。

残月当空,从乌云中探出,洒下浅浅的月光。蔡和森仰望着月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墙角,掀开破草席。那只擦鞋的工具箱还静静躺在里面,蔡和森抹去箱子上的灰尘,清理着一件件擦鞋的工具。他抖了抖那块抛光的绒布,仿佛是在试探自己的手艺是否还熟练。

一只手无声地按在他的肩膀上,蔡和森猛回头,看到妈妈温暖而平静的目光正直视着自己。沉默中,葛健豪蹲下身子,接过绒布,抹去了剩下两件工具上的灰尘。 “周末,其他时间不行。”关上鞋箱,站起身,葛健豪看着儿子的笑脸,理了理儿子的头发,说,“没有什么坎是人迈不过去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难,天塌不下来。”

蔡和森用力点了点头。月光下,葛健豪抚着儿子的头,突然抱住儿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蔡和森背着擦皮鞋的箱子出了门。

而在周南中学的寝室里,斯咏正专心致志地在一本书扉页上题字。警予轻手轻脚地从后面摸上来,摸到斯咏身后,大喝一声:“写什么呢?”

“吓死我了,干什么你?”斯咏吓了一跳,一把盖住书。

“看你写得那么认真,过来参观一下啰。写什么好东西,还遮着盖着?”

斯咏把书推了过来,警予一看,那是一本《伦理学原理》,书的扉页上写的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哎,你平时不是最烦《诗经》吗,怎么还抄这个?不就是有只鸟在叽叽喳、叽叽喳,想找只笨鸟跟它一块叫吗?很平常啊。呵呵,不会是有谁想跟你一块叫吧?”

斯咏不再理睬警予,把头埋在书里了。警予看看她,三下两下、干净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书包,蹬蹬蹬一个人出了门。

“擦鞋吗,先生?又快又好……”蔡和森坐在街边擦鞋摊前,招揽着生意。远远的,一个正好经过的靓丽身影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走过来,停在了他的身边。蔡和森一抬头,站在面前的,居然是笑嘻嘻的向警予。

蔡和森愣了一下,才认出她来:“嗨,是你啊。”

“老远就看到是你。又在摆摊呢?哎,对了,上次你去考了一师吗?”

蔡和森笑了笑,说:“考了。”

“没考上?”

“考上了。”

“考上了?那你怎么还……”

“擦皮鞋是吧?没钱就来擦啰。”

“哦!勤工俭学。佩服佩服。”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人要吃饭嘛。”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哪个学生拉得下面子干这个?只要考进个学校,一个个都好像上了天,恨不得把自己当文曲星供起来。像你这样的,我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呢。”她在蔡和森身边蹲了下来,撑着下巴,盯着蔡和森:“嗯,我呢,今天出来给家里寄信。现在信也寄了,回去呢,也没别的事。所以呢……”

蔡和森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警予不容他回绝地说:“你教我擦皮鞋!”

“哎!擦鞋擦鞋,擦皮鞋啰……”

警予敲打着鞋刷子,扯开嗓子吆喝着。路人们纷纷侧目——这么漂亮而穿着高档的小姐居然吆喝这个,着实令人吃惊。连蔡和森都觉得有点不自然了,他推了推警予让她小声点,提醒她说别人都在看她呢。警予却敲得更起劲了,声称做生意嘛,就是要招人看呀。继续用更大的声音吆喝着:“来来来,哪位擦皮鞋?”

一个男人挤了上来问:“哎,你们俩谁擦皮鞋啊?”

警予:“他是师傅,我是徒弟,你想要师傅擦还是要徒弟擦?”

“徒弟,就徒弟。”

“那请坐吧!”

男人兴高采烈地坐了下来,警予抄起工具就要动手,又抬头看看客人,说:“我刚学的,擦得不好别怪我啊!”

男人忙不迭地答道:“不怪不怪。”

看到警予的功夫还不错,人群一阵议论纷纷,好几个男人也挤了上来:“我也擦……我也擦……”

一拨客人过后,两人哗啦哗啦地数着铜钱,才发现自己真是“发财”了。趁着没有客人,两个人坐在街边,说起上次报考一师的事情,警予问:“你们第一师范跟你一批考进去的,有个叫蔡和森的,你认识吗?”

蔡和森不禁一愣:“你打听他干嘛?”

“我看过他的入学作文,我们老师当范文发给我们的。怎么写得那么好,真是气死我了。”

“他写得好你也生气啊?”蔡和森简直哭笑不得,“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很一般呀!”

“写得也太好了一点嘛!我一直觉得自己作文好,跟他一比,人生都一片黑暗了。”警予容不得人家说蔡和森一般,“去,不识货!就他的文章,全长沙的学生,没人比得上,包括我。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我怎么就比不上他呢?未必他三头六臂啊?”

蔡和森暗自笑了,随口说:“三头六臂?肯定没有,他嘛,也跟我差不多,一副穷样。”

“我现在呀,把他那篇文章贴在我床头,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冲着那篇文章大喊一声:”姓蔡的,你等着瞧,我向警予总有一天要强过你!到时候,我就拿我的文章去找你,让你挖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想想,她又叹了口气,说:”唉,也就是说说而已,真想赶上他,不知猴年马月喽!“

“我看没问题,凭你这股倔劲,那姓蔡的肯定兔子尾巴长不了。”

“对,总会有那一天。”警予看看天,突然想起斯咏,转头对蔡和森说,“哎,我得走了,再见……喂,我说的话,你可别告诉那个蔡和森啊!,”

“你放心,我是肯定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蔡和森望着警予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向警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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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叶店里,赵一贞正捧着一本英文小说在读。阳光斜照,映着她柔美而清纯的脸。她眉头轻蹙,读得很入神,也显然很吃力。柜台前,传来了刘俊卿轻微的咳嗽声,赵一贞一抬头,正碰上刘俊卿的目光,一阵紧张,她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

刘俊卿同样也很紧张,他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说:“我,买点茶叶。”

赵一贞低着头问:“要什么茶?”

“嗯,”刘俊卿的心思当然并不在茶叶上,他随手一指,说:“就这个吧。”

“您要多少?”

“半斤吧。”

赵一贞放下书,取茶叶,过秤。刘俊卿的目光追随着她,见一贞回头,他又掩饰着侧开头,装着在看那本放在柜台上的书,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你在看这本书啊?”

赵一贞笑了笑,小声说:“看不太懂。”

“什么地方看不懂?”

赵一贞:“我英文差,一开始就看不太懂。”

刘俊卿打开扉页,指着《卷首诗》问:“是这儿吗?”

赵一贞点了一下头。

“这是卷首诗,标题是《绿蒂与维特》。这两句是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哎呀!”一贞的手一抖,茶叶哗啦撒了一柜台,吓了她一跳。刘俊卿赶紧帮忙挡着,却正好抓住了一贞的手。一贞的脸绯红了,她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小声说,“对不起啊,我……我给你另外换半斤。”

“不用了,收拾起来是一样的。这样吧,你来扫,我接着。”

他双手合拢,靠住柜台。一贞涨红了脸,扫拢茶叶,茶叶落在了刘俊卿手上,这一刻,两个人凑得那么近,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一贞的眼睛,头一次没有躲避刘俊卿火热的目光。

比较起蔡家,刘家的日子却要好多了。摆在刘俊卿面前的除了一碗盛好的饭,还有几样菜,分量虽少,却既有肉,也有鱼。按刘三爹的意思,儿子吃了一个礼拜学校食堂,回了家还不吃点好的?

看儿子有滋有味地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菜,刘三爹打开儿子带回来的布包袱,将里面乱皱皱塞成一团的脏衣服、脏袜子倒进了木盆,吃力地端起木盆,走出布帘,伴着剧烈的咳嗽声,给儿子洗衣服。

吃过饭,在父亲的咳嗽声中,刘俊卿不耐烦地挑亮了油灯,开始写字。他的面前是摊开的一本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张精致的描红信笺,信笺上是那首即将写完的《绿蒂与维特》的译文,字迹工整清秀,一丝不苟。听听门外总算安静了,他又提笔开始往下写,然而,刚写了一个字,更猛烈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刘俊卿烦得把笔一摔,拉开了门。月光下,刘三爹拼命抑制着咳嗽,提着一条洗好的裤子站起身来,腰却一阵发僵,他艰难地扶着腰站起,往绳子上晾衣服。本来一脸脾气的刘俊卿不由得站住了,他正想退回房里,却又站住了,轻声说:“爸,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别太累着了。”

一刹那,刘三爹张大了嘴,儿子少有的关怀令他整个人都呆了,他激动得嘴角直抖。两行老泪从刘三爹的脸上滑了下来,巨大的激动和喜悦几乎令他难以自持,提着衣服的手都在抖个不停。他用力擦去眼泪,一抖衣服,晾上了绳子。

第二天一早,赵家茶叶店里,一贞送走了一名买茶的顾客,拿起抹布擦着柜台,突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皮鞋站到了柜台前。一瞬间,一贞一阵紧张,涨红着脸,不敢抬头。刘俊卿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描红信笺从柜台上推了过去。一贞犹豫着,伸出手正要去接,赵老板端着一盘茶叶,一掀门帘,走了出来。赵一贞吓得手一缩,赶紧转身叫了声“爸爸”。

柜台上,那张信笺刷的一下被刘俊卿收了回去。

赵老板吩咐女儿把指定的货分一下,回头看到刘俊卿,问:“这位先生,买茶吗?”

刘俊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逃也似地跑开了。

“这小伙子,慌什么张啊?”赵老板看着刘俊卿,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女儿,赵一贞干着活,头也没抬。

趁着父亲背过身清理着钱箱里的钱,一贞抬起头,看到远处的拐角,刘俊卿正躲躲闪闪地探着头,向她打着手势。一贞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了一阵,才发现算盘下正压着那张信笺。

深夜,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楹,洒在那张描红信笺上。

赵一贞痴痴地端详着信笺,信笺上,是那首卷首诗,下面写着“省立第一师范 刘俊卿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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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在当天下午放学后,如约到了杨昌济家。

杨宅门前,“板仓杨”的门牌静静地挂在大门一侧,杨宅院内,兰花青翠,藤蔓攀墙,点点阳光透过树阴,洒在落叶片片的地上。探头打量着这宁静雅致的小院,毛泽东长长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气。

“进来吧。”杨昌济推开了书房的门。

带着几分崇敬,毛泽东跟在他身后,向里走去。书桌上,铺着一张雪白的纸,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修学储能。

“修学储能,这就是今天的第一课,也是我这个老师对你这个弟子提出的学习目标。”杨昌济放下笔,面对毛泽东坐了下来,说,“润之,一个年轻人走进学校的目的是什么?是学习知识,更是储备能力。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质强,而学问修养不够,则必无法约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种野性破坏之力;反过来,光是注重书本学问,却缺乏实际能力的培养,那知识也就成了死知识,学问也就成了伪学问,其人必死板呆滞,毫无价值。所以,我今天送给你这四个字,就是要让你牢牢记住,修学与储能,必须平衡发展,这是你求学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

毛泽东问:“那,以今日之我而言,应当以修什么学问,储哪种能力为先呢?”

“什么学问?哪种能力?润之,你这种想法首先就是错的。今时今日之毛润之是什么人?一个师范学校一年级学生而已。你喜欢哲学伦理,也关心时事社会,这是兴趣,也是天赋,但我同时也担心你走入另一个误区,那就是于学问能力的涉猎之面太窄!润之,你的求学之路才刚刚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识?才拥有多少能力?过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学储能的范围,而不广泛学习,多方涉猎,于你的今后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的。所以,你现在的修学储能后面,还应该加上四个字:先博后渊。”

毛泽东思索着,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博采众长才能相互印证,固步自封则必粗陋浅薄。”

杨昌济笑了,他为毛泽东有这样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谈到儒家三纲之说时,杨昌济喝了口茶,说:“儒家三纲之说,确属陈腐之论,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亲,而但自践其身心之则’之说,于此即为明论。”

记着笔记的毛泽东停下笔,插话道:“我觉得这种说法,其实是在提倡个人独立精神。”

“对,个人独立。你看过谭嗣同的《仁学》吗?《仁学》对此就作了进一步阐发,它认为个人独立奋斗,是一个人成功的关键,即父子兄弟,亦无可依赖。而我以为,个人奋斗的宗旨,就在于两条原则。”他接过毛泽东手中的笔,在两张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坚、忍。“坚者如磐石,虽岁月交替而不变,忍者如柔练,虽困苦艰辛而不摧。坚忍者,刚柔并济,百折不回,持之以恒也……”

“口当……口当……”墙上挂钟恰在这时响了,毛泽东看看窗外的夜色,赶紧站起身:“哎哟!都这么晚了?老师,真是对不起,打搅您到这个时候,要不,我先回去了。”

杨昌济伸展了一下胳膊,看来也是有些疲倦了,却意犹未尽地对毛泽东说:“清谈不觉迟,恍然过三更啊。算了,这么晚了,学校也早锁门了,我看,你就住这儿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乡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明天早上再走吧。”

第二天早上,晨曦一缕,悄然抹亮了天际。 “板仓杨”的门牌映着初起的晨光,散发着古拙质朴。清晨的宁静中,一阵水流声传进了杨宅客房。毛泽东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披着外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门。他突然愣住了:就在眼前,小院的井边,杨昌济裸着身体,只穿着短裤和一双日本式的木屐,正在用冷水进行晨浴。光洁强健的脊背上,清水纵横,水流顺着身体,直淌到地上。一只木勺从木桶里舀起满满一勺水,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他的神情肃穆,动作庄严,一吐一纳,仿佛正在进行某项庄严的仪式。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杨昌济回过头来,看到毛泽东疑惑的眼神,他拿起井栏边的浴巾,擦着身上的水,说:“我在晨浴。几十年的老习惯了,清晨即起,以井水浴我肉体,然后晨诵半小时,以圣贤之言浴我精神,是以精神肉体,清清爽爽,方得全新之我,迎接新的一天嘛!”

毛泽东伸手探了探水桶中残余的水,深秋之晨冰凉的井水,刺得他手一缩,问道: “老师,您不冷吗?”

“一个人的修学之路上,比冷水更难熬、更严酷者不知有多少,若是连一点寒冷都受不了,还谈什么坚忍不拔?再说,读书人静坐过多,缺乏运动,这也是强健体魄的最好方式嘛!”杨昌济将浴巾往肩上一搭,在院中树下一块石头上盘腿坐下,拿起了手边的一本书,“哦,对了,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就不管你的饭了,你自便。我要晨诵了。”

仿佛是在净化自己的心灵,杨昌济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朗声:“杨昌济,光阴易逝,汝当惜之。先贤至理,汝当常忆……”随后,他打开书,端坐凝神,大声诵读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渐渐明朗的晨光中,杨昌济读得如此旁若无人,那琅琅书声,仿佛天籁般充满了这雅致的小院。望着井边的木桶,望着晨光中静若雕塑的老师,听着那清澈得犹如回旋在天地之间的读书声,毛泽东几乎都痴了。

随即他回到客房,一张“自订作息表”上,从清晨直到半夜,一个个时段,一项项安排,密密麻麻,开列详细。从此,这张作息表贴在毛泽东寝室的床头,一直伴随他读完一师。

第八章 俭朴为修身之本 #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有理想,有信念,懂得崇高与纯洁的意义,假如眼中只有利益与私欲,那人与只会满足于物欲的动物又有何分别?林文忠公有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若相信崇高,崇高自与我同在。而区区人言冷暖,物欲得失,与之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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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晨曦,刚刚将夜的天际稍稍染淡。一师的欧式教学楼还笼罩在一片黎明之前的深邃寂静之中。黑暗宁静的寝室里,交织着同学们不同的鼾声。毛泽东一个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来到一师水井边,将满满一桶井水提出了井沿,脱掉衣服,全身只剩了一条短裤。深秋的晨风袭来,吹得高大的樟树哗哗作响,赤裸的毛泽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探了探冰凉冰凉的水温,用力深深呼吸了几口,仿佛是为自己壮胆,他狠狠一拍胸膛,撩起桶里的水,浇在胸膛上。顿时,他冷得全身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咬咬牙,他一下接一下撩起水,浇在身上。然后用毛巾起劲地在透湿的身体上狠狠擦着……由慢而快,由冷而热,他体会着,他渴求着,他的呼吸交织着水花,他的脸上渐渐展开了笑容……猛地,他举起木桶,将半桶水兜头浇下。

“爽快啊!”微起的晨曦中,他压抑不住的兴奋的声音回荡在树梢林间、秋风深处。

接下来,他学着老师,大声诵道:“……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晨曦之中,宁静的一师校园里,毛泽东捧着一本《饮冰室文集》,正聚精会神地读着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

“当啷、当啷……”校役摇晃着铜铃,起床铃声清脆地响满了寝室走廊。一间间寝室里,一顶顶蚊帐中,一个个学生打着哈欠,爬起床来。远远地,毛泽东的晨诵声正清晰地传来:“……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子升、萧三、张昆弟、罗学瓒……一个个同学奇怪地打开了房门,他们看到毛泽东端坐草坪的身影映着初升的朝阳,他的晨诵声如此清朗,盖过了一切铃声与起床的喧闹。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晨诵声中,两个年轻的身影停在了毛泽东的身后,两个声音与他的声音汇成了一体。毛泽东一回头,原来是蔡和森和子升来到了他的身边,正加入他的诵读。三个人目光相对,会心一笑。毛泽东提高了声音,“……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一双双脚步悄悄汇集,张昆弟、罗学瓒、萧三、李维汉、周世钊……一个个同学犹如被巨大的磁铁所吸引,不断聚集到毛泽东的身后,晨诵之声,越汇越响。那充满朝气、青春昂扬的晨诵声汇成了巨大的声浪,回荡在整个一师的上空,仿佛正呼唤一个崭新的开始,仿佛正向整个世界宣布着同学少年们青春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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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在综合大教室上。黑板上板书着“教师之职责与地位”的标题,台下,学生们不像往常面向讲台,而是面对面坐成了两个阵营,中间空出一片,相对摆了两把空椅子,整个教室布置得好像一个辩论场。

徐特立草鞋布衫,一如往常,“这次的课堂心得,有一位同学表现不俗,不但论述详尽,有理有据,而且由此而阐发,对教师的职责与地位怎样确立,提出了自己独到的看法,那就是本科八班的刘俊卿同学。有趣的是,另有一位同学,这次的心得同样出类拔萃,而且观点正好与刘同学的相反,那就是本科六班的蔡和森同学。那么,两位同学的观点,究竟谁更有道理,作为师范生,我们又应该怎样认识教师的职责与地位问题呢?今天,我们的课换换花样,就请两位同学上台来,各自阐述自己的观点,交由大家来评判。”一指那两张空椅子,“刘同学,蔡同学,请上坐。”

两位辩手上前坐了下来。望了对面那张平静的脸一眼,仿佛是为自己暗暗鼓劲,刘俊卿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教师要为社会奉献那么多,要还像现在这样,生活清苦,地位低下,那怎么吸引优秀的人才从事教育?”

“我不同意。”蔡和森接过了话,“教师者,传道授业,教书育人者也。要是教师都一门心思追求更好的待遇,更高的地位去了,那还有什么心思培养学生?用这样的心态去教书,又怎么教得出愿意为社会、为大众奉献自己的学生呢?”

“说得好!”学生中,毛泽东带头喊了出来,一时间,教室里响起嗡嗡一片赞同的议论,学生们大都站在了蔡和森一边。

刘俊卿急了,争辩道:“大道理谁不会说?可真要让你低人一等,吃一辈子粉笔灰,你蔡和森也未必愿意吧?”

此言一出,教室顿时静了,学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真的没有想到刘俊卿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觉得吃粉笔灰有什么地方低人一等,相反,我倒坚信,教书育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职业之一。”

听到蔡和森以这样的方式这样回答自己,刘俊卿的脸涨红了,他心虚地说:“我……我也没有说就不崇高嘛,只不过、只不过别人都把老师看成穷教书匠,光你自己以为崇高,有什么用嘛……”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在满教室鄙夷的目光注视下,他已然明白在这里讲出心里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平静地,蔡和森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有理想,有信念,懂得崇高与纯洁的意义,假如眼中只有利益与私欲,那人与只会满足于物欲的动物又有何分别?林文忠公有言: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若相信崇高,崇高自与我同在。而区区人言冷暖,物欲得失,与之相比,又渺小得何值一提呢?”

教室里,一片宁静,蔡和森的话,仿佛让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思考。宁静中,一个掌声突然响起,那是徐特立。掌声顿时响成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刘俊卿埋着头,满脸只剩了尴尬。带着屈辱与恼怒,他的目光扫过了蔡和森仍然平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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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堂课,是评讲作文。

“第二名,刘俊卿,90分。”袁吉六在发作文本,他把本子递给刘俊卿,微笑着,“有进步啊。”

他又拿起一个本子,声音提高了八度:“第一名,蔡和森,98分。”冲着蔡和森,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线,“如此文章,当上公示栏公示全校,展览完了再发还给你。”

“毛泽东,”砰的一声,作文本甩在毛泽东的面前,袁吉六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变了调的声音,“65分!”

本子上,“65”分的分数旁,是大大的三字批语“老毛病!”看着自己的作文,再看看袁吉六,毛泽东都有些懵了……

下课铃声中,众多学生纷纷拿着碗筷,涌出了教室。

“俊卿兄。”走廊上,易礼容追上了正拿着碗筷走向食堂的刘俊卿, “是这样,你的文章最近进步那么快,我呢,就老是原地踏步,所以特别佩服你。不知道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跟你讨教讨教,怎么才能提高作文水平。”

“这个嘛……”刘俊卿露着笑容,口气却是不冷不热,“我现在功课也忙,要不改日吧。”他撇下易礼容,径直走去。身后,易礼容愣住了,张昆弟一拉他:“你也是,问他干什么?人家蔡和森文章比他强得多,又肯帮人,你不会去问蔡和森啊?”

“我知道他不如蔡和森,可蔡和森是一直就强,他是慢慢进步的,所以我想问问他……”“那也得人家肯帮忙,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帮过别人?”听着身后传来的话,刘俊卿的手捏紧了筷子,直捏得指节都发了白。

人声鼎沸的食堂一角,蔡畅咬着窝头,面前是稀饭、咸菜、咸鸭蛋,蔡和森正微笑着看妹妹吃饭。学校今天发津贴,蔡和森特地带信让蔡畅来取回去,给家里买点米。望着妹妹吃得那样香甜,蔡和森的目光中充满了怜爱,告诉她自己已经吃过了,要她多吃点。

人群中,毛泽东打好了饭,夹着书本,匆匆走出食堂,来到八班教室里,把稀饭、窝头摆在了桌上,咬着个窝头,急匆匆地打开课桌抽屉,把一本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与他的作文本并排放在桌上。“我写不好,梁启超总写得好吧?”毛泽东把窝头往碗里一搁,一把翻开了梁启超的文集,说,“摆本梁启超在面前还学不像,我还不信了!”

在距离蔡家兄妹不远处的食堂另一侧;王太太又吩咐秀秀来给王子鹏送饭菜了。子鹏推开食盒,表示不再吃外面送来的饭菜了,自己要和同学们吃一样的饭菜。秀秀正劝着他,刘俊卿端着饭走过,发现妹妹,赶紧扭开头,准备躲开,身后传来秀秀委屈的恳求声:“您不吃,太太那儿,我怎么交代得过去?太太说了,您要是不吃,就、就不准我回去……”

“哟,子鹏兄,又有好吃的了?送都送了,这又何必呢?我做主,吃!”刘俊卿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饭菜,并不抬头,对秀秀:“好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看了为自己解围的哥哥一眼,秀秀转身离去。将丰盛的饭菜摆开,刘俊卿抄起了筷子,子鹏却犹豫着,看了看四周,有不少同学的目光都在望着这边。刘俊卿也感觉到了,扫了周围一眼,却见众目睽睽中,蔡和森一双平静的目光正在注视自己。咬了咬嘴唇,他端起饭碗,示威似的把几个窝头往桌上一扣!窝头在桌子上摇晃了几下,以不同的姿势乱七八糟地躺在了残汤剩水中间。

正在吃饭的蔡畅不禁皱起了眉头:“哥,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蔡和森想了想,站起身来,走过去,站在王子鹏和刘俊卿面前,尽量放着和缓的口气说:“子鹏兄,俊卿兄,你们两个如果不吃学校的饭,能不能不要这么浪费?这也太可惜了。”

“哎哟,对不起啊!”子鹏赶紧起身,不好意思地道歉,“我们……不是故意的。”

刘俊卿却沉下脸,一把拉开子鹏,说:“你跟他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他的饭!”

“不管是谁的,总归是粮食嘛……”蔡和森还想说服他。

“粮食也是我和子鹏兄的粮食!怎么,看我们吃得好,看不过眼啊?”

“俊卿,你别说了。”子鹏拉住刘俊卿,对蔡和森说,“蔡兄,是我们不对,我以后不倒了,再也不倒了。”

子鹏说着,伸手来收拾桌上的窝头,刘俊卿却拦住了他,冲着蔡和森吼道:“我今天就倒了,怎么样吧?”

蔡和森看看他,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呢?”

“跟你我还偏不讲!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怕你呀?哼!”

蔡和森盯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座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刘俊卿和王子鹏,刘俊卿赌气似地坐下,提起筷子吃了起来。子鹏在一旁整个慌了手脚,满脸都是尴尬。刘俊卿却一副得胜的样子,用筷子一敲碗,大声说:“子鹏兄,吃呀!”

回到自己的桌前,蔡和森坐下了,微笑对妹妹说:“吃饭吧,别理他。”等妹妹吃完饭后,又将她送出食堂门口。目送妹妹离去,蔡和森回到食堂饭桌前,收拾起自己的碗。他刚一转身,却看见方才子鹏和刘俊卿坐过的桌子下,躺着一串钥匙。蔡和森走过来,捡起钥匙,目光却不自觉地盯住了饭桌上那几个窝头。

饭给了妹妹,他自己到现在还饿着呢。犹豫了一下,蔡和森咽了口口水,看了看四周,食堂里其他同学坐得离他还算远,没人注意他,于是,他把桌子上的窝头装进了自己碗里,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时子鹏和刘俊卿来找钥匙,刘俊卿斜睨着蔡和森,脸上全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我说蔡兄哪来的力气教训人,原来吃饱了饭,还没忘了加餐,难怪难怪哟。”

蔡和森手一抖,手中那半块窝头掉在了桌上。食堂里还在吃饭的学生涌了过来。子鹏拉了刘俊卿一把,希望他不要再说。

“哎!都来瞧都来看,有好戏看了啊!从来只有叫花子捡人的剩饭,今天让大家开开眼,蔡和森蔡大才子也捡我刘俊卿的剩饭吃了。”刘俊卿把子鹏的手一甩,冲着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兴致勃勃地喊道,“你说你还装什么样子嘛?还不让我和子鹏兄倒饭,不倒你上哪儿捡啊?”

子鹏恳求着:“俊卿,我求求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平日里他多威风啊?教训张三教训李四,今天也轮到他了!”刘俊卿捡起那半块窝头,伸向蔡和森,“蔡大才子,来呀来呀,别客气,不吃多浪费呀?”

众目睽睽下,蔡和森脸色刷白,这番羞辱已经让他真是无地自容了,但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

“哥!”

“小妹?”蔡和森一回头,不禁全身一震,他看到的是早已泪流满面的蔡畅。因为想起了妈妈说要给哥哥留点钱买纸和墨,蔡畅跑到半路又回来了。蔡和森呆了一呆,他一把拉住妹妹,就往外走。

“哎!别走哇!不还没吃完吗?蔡大才子,接着吃啊,要不要我来喂你?来呀来呀,别客气,来呀。”刘俊卿一步拦在蔡和森前头,举着那半块窝头,伸到蔡和森的鼻子底下,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那半块窝头。刘俊卿回头一看,愣住了。只见徐特立面无表情地将那半块窝头拿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将窝头塞进了自己嘴里!所有的同学都呆住了,子鹏一时手足无措,看看刘俊卿,刘俊卿更是尴尬万分。徐特立一言不发,在桌前坐了下来,把自己的空碗往桌上一放,又拿起一块窝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一时间,全场静得连徐特立的咀嚼声都清晰可闻。

“嗯,很香嘛!”徐特立一面大口吃着,“蔡和森,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全吃了。”眼泪骤然滑出了蔡和森的眼眶,他拉开凳子坐下,也抓起一块窝头。两个人好像比赛一样,大口地吃着。两只手同时伸向了碗里最后一个窝头,还是徐特立拿了起来,他一掰两半:“来,二一添作五。”接过半块窝头,迎着徐特立温暖的目光,蔡和森笑了。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躁动,孔昭绶与方维夏排开人群,出现在大家面前。孔昭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看四周的学生,拿过蔡和森手里的半块窝头,咬了一口,仿佛是回味起了某种久违的甜美,孔昭绶笑了,说:“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吃不起什么好东西。记得有一年过年,我母亲借了半袋玉米,磨成面,蒸了一锅窝头。窝头刚出锅,我饿极了,拿了一块就吃,结果烫了嘴,窝头掉在地上,母亲捡起来,把弄脏的那一半掰下来,自己吃了,干净的那一半,给了我吃。香啊!今天吃这半块窝头,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半块,真的很香!”

泪水蓦然湿润了他的眼眶,他擦了一把,昂起头继续说:“同学们,各位第一师范的同学们!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啊!你们的父亲,你们的母亲,在家里是何等的节俭,何等的惜粮惜物,你们从小都是看在眼里的!还记不记得,你们那种田的父亲,冒着三伏天的大太阳,在田里一整天、一整天地割稻?还记不记得,你们的母亲,把自己碗里的饭扒到你的碗里,告诉你她光半碗饭已经吃得好饱好饱?”

他终于又忍不住,声音哽咽起来。不少学生都已是热泪盈眶!孔昭绶略平静了情绪,说:“刘俊卿同学,有一位老师,我想应该重新跟你介绍一次,也跟我们全体同学介绍一次,那就是被你称为徐大叫花的徐特立老师。我听说,不光你一个人,还有不少同学背后也这样叫他徐大叫花。是啊,徐大叫花。你们这位徐老师还真是像个叫花,身上补丁衣服,脚下是草鞋,坐不起轿子,吃学生食堂,连一把油纸伞都买不起,下雨天穿件蓑衣!很寒碜啊,长沙城的教书先生里头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寒碜的了。可我也要告诉你们,就是这位徐大叫花,光一项省议会副议长的职务,就是两百大洋的月薪!更不用说他还同时担任长沙师范学校的校长,兼着三所学校的课,他的收入,在我们长沙城所有的教书先生中无人能比,比我这个校长高出不止三倍!那徐老师的钱到哪里去了呢?如果大家有空,去一趟徐老师的家乡,长沙县五美乡,就会看到有一所小学,一所免费招收贫困农家子弟的五美小学,那里的学生读书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因为那是徐老师创办的学校,所有的钱,都是他一个人掏!而我们的徐老师,徐大叫花,连自己的家人都全部留在乡下务农,因为长沙城里生活费太高,因为多省一块钱,就能让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多读一个月书!”

已经不光是学生,所有的教师都深深地震撼了。

“什么是贫困,什么是富有?穿草鞋、打补丁、吃粗茶淡饭就是贫困,穿皮鞋、坐轿子、吃山珍海味就是富有吗?不,孩子们,贫困与富有,不在于这些表面的东西。今天的你们,都还年轻,将来走入社会,你们都要经历金钱与名利的诱惑,都要面临理想与现实的选择。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将会真切地感受到,当你不计个人得失,尽己所能,使尽可能多的人得到幸福时,你的精神将是那样的富有和快乐。反过来,如果一天到晚只记得自己那一点私利,只盘算自己那一点得失,就算你坐拥万贯家财,就算你白天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等到了晚上,等到你一个人安静下来,你就会发现,你并不快乐,你所拥有的,只是无尽的空虚,因为在精神上,你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这半块窝头,我留下了,这半块窝头,我也希望从此留在每一位同学的心里!使我们牢牢记住,俭朴为修身之本!”

猎猎秋风中,他的声音振聋发聩,回荡在整个学校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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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有一种绝对的评价,窝头事件也一样。当刘俊卿在会后委屈地垂头坐在督学办公室纪墨鸿的对面时,虽然纪墨鸿并没有明显地袒护他,但他还是看到了一线希望。

纪墨鸿说:“挨了批评就挨了批评,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校长和先生们批评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做学生的,难道还要到我这儿讨回个什么公道不成?当然了,有些观念,我也并不赞同,这读书人总还有个读书人的颜面,都弄得像个乞丐一样……算了,这些话,不是该跟你说的。你只要记住,学生,就得服从学校的规矩,不管听不听得进去,老师的话,总要服从,才是好学生。你先去吧。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可以来找我的。”

刘俊卿毕恭毕敬地离开督学办公室之后,纪墨鸿也随即出门,到了杨昌济的办公室,在杨昌济对面坐下,端着茶杯字斟句酌地说:“有些事情,我这个督学本来不便开口,可不开口吧,这心里又堵得慌。杨先生,您是长沙学界之翘楚,与孔校长又有同窗之谊,我想,您的话他想必听得进去一些。”

“纪先生有话,就尽管说吧。”除了上次来送聘书,杨昌济一向和纪墨鸿没什么交往,所以,他实在猜不透这位督学大人今天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那我就直说了。你我都是致力于教育之人,学生应该教成什么样的人,不应该教成什么样的人,这是学校教育的大本大源,是万不可出一点纰漏的。这一次,孔校长在学校搞这场所谓俭朴教育,您就不觉得过分了吗?教学生俭朴做人,这墨鸿也是不反对的,可凡事过犹不及,俭朴要俭到捡人的剩饭吃吗?那剩饭是什么人吃的?那是叫花子!难道我们培养学生,就是要培养一群叫花子出来吗?”

纪墨鸿说的是他的心里话,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话显然在杨昌济这里得不到共鸣,相反,还让杨昌济非常反感。杨昌济反问道:“纪先生的意思,学校是培养上等人的地方,对吗?”

“本来就是嘛,难道还培养下等人?”纪墨鸿端起茶碗要喝,但越想越生气,又把茶杯放下了,“这俗话说得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学生家长辛辛苦苦,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来,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他们有个好出息,他日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吗?咱们做先生的,也当时时想着身上担着的那份责任,总须培养学生谋个好前程,让那农家的孩子不必再扛锄头,做工人家的孩子不必再卖苦力,走出去一个个有头有脸,斯斯文文,做个人上人,才对得起学子们一番求学之意,家长们这番含辛茹苦啊。这下倒好,吃剩饭!学生吃了不纠正,老师还要带头吃,一个老师糊涂不算,校长还要吃!这、这、这是要干什么嘛?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岂不是连高低贵贱都分不清?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

说到情绪激动处,砰的一声,纪墨鸿把茶碗又一放。

杨昌济实在听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尽力克制着,问:“扛锄头、卖苦力的,都是下等人,是贱民,只有读书人才是上等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纪先生就是这个意思,对吗?”

“话当然不能这么讲,一讲就是封建等级,糟粕之论。可这世道它就是这么个世道,道理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嘛。”纪墨鸿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些。

“是吗?”杨昌济站了起来,他的口气却明显地硬了:“纪先生,如果事先不知道,我会以为今天当我的面讲这番话的,是哪位前清的学政大人。可你不是封建王朝的学政,你是民国的公务员!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明文规定,国民一律平等,哪来的高低贵贱之分?不错,今天的中国,还没有做到真正的人人平等,还有诸多不合理的现象,可我们这些从事教育的人要做的,不正是要抹平这种不合理的等级,让学生去除旧观念,做一个民国的新人,为人人平等之大同世界而努力才对吗?先生倒好,满口高低贵贱,恨不得把学生都教成蝇营狗苟,但求一己之富贵前程,不思国家、民族、社会之未来的自私自利之徒。我倒要请问纪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道理谁不会说,可大道理当不得饭吃!”纪墨鸿满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拉开门便往外冲,一只脚已跨出了门,又回过头,狠狠地说:“我倒要看看,你板仓先生用这番大道理,教得出什么样的好学生!”

纪墨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走出办公室,迎面却正碰上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三人站在他面前。三名学生显然看到纪墨鸿摔门而出的情景,都有些不自然。还是子升先恢复了常态,喊了一声:“纪督学。”

纪墨鸿迅速平静了表情,和蔼地:“有事啊?”

子升说:“我们来找杨老师。”

纪墨鸿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微笑着说:“杨先生在里面,进去吧。”走了几步,纪墨鸿又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三名学生进了杨昌济的办公室,轻轻摇了摇头。

三个学生今天来找杨老师,是想请老师担任他们的指导老师。因为蔡和森提出想成立一个哲学读书会,基本成员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周世钊、张昆弟、罗学瓒、萧植蕃、李维汉、陈章甫、易礼容、熊光楚他们,一共十多个人,都是对哲学、社会学比较感兴趣的同学。他们商量着,打算定期开展读书活动,互相交换学习笔记,比赛学习进度,以促进提高自己。当然,根据毛泽东的建议,还要一起锻炼身体。这样的好事情,杨昌济怎么会不答应呢?只不过,无论是作为发起者的蔡和森、萧子升和毛泽东,还是哲学读书会的导师杨昌济,恐怕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松散的、以强烈的求知欲望为纽带组织起来的学生兴趣小团体,后来竟会一步步壮大起来,一步步走向政治上的成熟。

第九章 袁门立雨 #


寒风和着秋雨,刹那间笼罩了整个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丝带,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着。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许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湿的毛泽东平静而倔强,他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仿佛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头发一绺绺沾在他的前额上,雨,正顺着发梢不断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经湿透,一双布鞋全部被从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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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响了,袁吉六绷着脸进了综合大教室,边报着分数,边把本子发给学生。

“毛泽东,40分!”作文本“砰”的被扔在毛泽东课桌上,鲜红的“屡教不改”四个大字和40分的得分把毛泽东看得目瞪口呆!教室里的学生们也都愣住了:毛泽东居然只得到这样的分数?!

“王子鹏,75;刘俊卿,90分……”袁吉六继续慢条斯理地给学生发放着作文本。他的身后,传来了“砰”的一声,不回头,他也知道这是毛泽东把作文本拍在桌上发出的声音。“怎么回事?”袁吉六环视着教室里的学生,瞪着眼睛问,“课堂之上,谁在喧哗?”

毛泽东“呼”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回答:“我!”

“毛泽东?你要干什么?”袁吉六厉声问。

“我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我的作文,为什么只得40分?”

“你还问我?”

“袁老师打的分,我不问袁老师问谁?”

这一来一往的针锋相对让所有的同学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毛泽东居然敢这样跟袁吉六讲话!坐在旁边的几个好朋友拼命向毛泽东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毛泽东却越发挺直了身子。

“好,既然你问我,那我就告诉你!你这个作文,就只值40分!”袁吉六气愤地指着毛泽东的鼻子说。

“我的作文有哪点不好了?”毛泽东质问老师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学生,是在教室里。

“哪点不好?哪点都不好!提醒你多少回了,要平实稳重,要锋芒内敛,不要有三分主意就喊得十七八分响,你听进去一回没有?你变本加厉!你越来越没边了!”袁吉六抓起那本作文,摇晃着说,“你这也叫文章?你这整个就是梁启超的新闻报道,只晓得喊口号!”

“梁启超的文章怎么了?我就是学的他的文章。”

“你还好意思讲!好的不学,学那些乌七八糟的半桶水!什么是温柔敦厚,什么是微言大义,什么是韩章柳句欧骨苏风,他梁启超懂吗?他屁都不懂!还跟他学?”

“梁启超倒是屁都不懂,袁老师估计是懂了。”

毛泽东这句话,把袁吉六气得大胡子直抖,他指着教室门吼道:“你……你混账!你给我滚出去,滚!”

毛泽东愣住了,随即转身就往外冲,砰的一声,他的凳子被脚带倒在地!

“你……”袁吉六大概也没想到毛泽东真敢冲离教室,怒气冲冲地朝着毛泽东的背影说,“好,你走,走了就再不准踏进我袁仲谦的教室!”

“你放心,我不稀罕!”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答应着,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门外。

袁吉六把手上剩下的作文本狠狠一摔,涨红着脸骂道:“混账东西!反了他了!”

毛泽东气壮山河般地冲出教室,回到寝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躺在床上看书,可书也看不进去。正当他在床上翻烙饼的时候,方维夏、黎锦熙一脸严肃地进来了。方维夏沉着脸对他说:“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谈。”毛泽东昂着脑袋,跟两位老师进了教务室,把刚才在综合教室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却一点没有认识错误的样子。

黎锦熙敲边鼓说:“这件事情很严重,袁老师、孔校长、纪督学现在正在校长室研究对你的处理方案。”

毛泽东像头小水牛一样,拧着脖子说:“处理什么?我本来没错。”

“你没错,难道是老师错了不成?”

看着方维夏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毛泽东一言不发。

“润之,不管怎么说,袁老师都是为了你好,课堂之上,你当着那么多同学顶撞他,难道你还做对了?”黎锦熙的劝导还是很温和。

毛泽东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我先骂人。”

“这么说是袁老师先骂人?”黎锦熙问。

“本来就是嘛。”

“他骂谁了?”

“梁启超。”

方维夏和黎锦熙都愣住了,一时真是哭笑不得,异口同声地说: “他骂梁启超你较什么劲啊?”

“那是我作文的偶像,我……我就是不让他骂。”

“你……”方维夏简直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下去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

两位老师是受孔校长的委托来找毛泽东谈话的,此时只好实事求是地回去向孔校长汇报。孔昭绶一听毛泽东死不认错,脾气也上来了,决定非要严肃处理他不可。但黎锦熙却认为,照毛泽东现在的情绪,处分只怕是火上浇油。站在两人中间,方维夏提议说:“校长,依我看,能不能先缓一缓?处分的目的,也是为了教育学生。可现在处分,不但达不到教育的效果,还会适得其反。毛泽东这个人,个性的确是有问题,太张扬,太冲动,倔强有余而不善自制。可我觉得,学生倔强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如果能让一个倔强的学生认识到他的错误,那他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孔昭绶冷静下来,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谁能说服毛泽东这个倔强学生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呢?他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齐声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杨昌济!

杨昌济听了孔校长的一番话,也着实吃了一惊,但他想也没想,就接受了孔校长安排的任务。他也明白,就现在这种状况,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姑且不说袁老那里学校不好交代,单说毛泽东,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于是,当天晚上,他把毛泽东约到了君子亭。

晚风中,杨昌济背着双手,仰望着星空,突然背起了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润之,这篇文章你读过吗?”

毛泽东在老师身后忐忑不安地坐着,小声回答:“读过,是韩愈的《马说》。”

“对,《马说》。这个世上,真人才易得,识才者难求啊。为什么呢?”杨昌济在毛泽东身边坐下来,看着毛泽东,说:“因为人都有个毛病,自以为是。凡事总觉得自己是对的,看不到别人的优点,总之别人说的一概不认账。你比方……”

他看到毛泽东微微侧开了头,那表情显然已经在等着自己的批评,忙话锋一转:“比方袁仲谦袁老先生,这方面的毛病就不小。”

这一招很是高明,让毛泽东愣住了。

杨昌济问:“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不是,老师怎么突然批评起袁先生来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他做得不对我当然要批评他。你看啊,像你这样的学生,作文写得那么好,他居然看不上眼,这像话吗?不就是文章锋芒过甚,不太注重含蓄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值得这么抓住不放?就算是有毛病吧,你毛润之改不改,关他什么事嘛?他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跟你过不去,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你说对不对?”

毛泽东太尴尬了,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杨昌济接着说:“还有还有,动不动就搬出什么韩柳欧苏,要人学什么古之大家,那韩柳欧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几百上千年人人都觉得写得好嘛?难道你毛润之就非得跟一千年来的读书人看法一样?说不定你比这一千年来所有的读书人都要高明得多呢?他袁仲谦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这不是自以为是是什么?”

这番话让毛泽东越发不安了,但杨昌济还在说:“最可气的是,他居然看不上梁启超的文章。梁启超的文章有什么不好,就算是比不得韩柳欧苏那么有名气,就算是许多人觉得过于直白,只适合打笔仗,上不得大台面,那又怎么样?你做学生的偏要喜欢,偏要当他十全十美,他这个老师管得着吗?还要因此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同学教训你,跟你争个面红耳赤,哪里有一点虚心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容人的气度嘛?”

“老师,我……”毛泽东垂下了头,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杨昌济不再继续说了,只是盯着毛泽东,直盯得他深深埋下了头。许久,杨昌济才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走出几步,他又站住了,回头说:“润之,道理呢,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自己慢慢去体会。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入学的作文,大家都知道,是我敲定为第一名的。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次阅卷其实是袁仲谦先生负责,当时他把你定为第二名。仲老是长沙国学界公认的权威,能在他的眼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绩,足可见他有多么赏识你的才华,之所以定为第二名,也是因为你的文章还有明显的缺陷。他一次次指出这些缺陷,一次次降低你的作文分数,乃至降到40分,为什么?他看中的第二名写出的文章在他眼中真的只值40分吗?一个老师,当他碰上自己非常欣赏的有才华的学生,却又总也看不到学生改正缺点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心情?我告诉你,五个字——恨铁不成钢!”

他说完,转身就走,只把夜空中的星光闪闪留给了正在发愣的毛泽东。

#

那天夜里,毛泽东一口气跑到了袁吉六的宅第,“砰砰砰……”用力拍打着门环。

“谁呀,这么晚了?”一名老仆人提着油灯,揉着睡眼打开了一道门缝。

毛泽东喘着粗气对他说:“我是第一师范的学生毛泽东,来求见袁仲谦老师的。”

“学生?也不看看几点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吗?”

“我真的有事,我想马上见到袁老师。”

“可先生已经睡了……”

两人正说着,袁吉六的妻子戴长贞从里屋出来,站在走廊上问:“长顺,谁来呀?”仆人转头回答:“是老爷的学生。”

戴长贞赶紧说:“哦。大冷的天,先让人家孩子进来嘛!”“是,太太。”仆人拉开大门,对毛泽东,“你进来吧!”

毛泽东进到院子里,垂手立在天井里,听到里屋戴长贞正对袁吉六说:“说是来跟你道歉的,人在院子里等着呢。”袁吉六气冲冲的嗓门从房间里传出:“他爱等等去!谁也没请他来!睡觉!”

话音一落,窗内的灯光骤然黑了,整个院落归入了一片宁静与黑暗,只剩了毛泽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夜空沉沉,星月无光,上半夜的满天星斗早已不知踪影。寒风骤起,在树梢、枝叶间呜咽,也卷起满地秋叶,掠过毛泽东一动不动的双脚。风是雨的脚,风吹雨就落。紧跟着,雨点落在了静静地伫立着的毛泽东的脸上。寒风和着秋雨,刹那间笼罩了整个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丝带,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着。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许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湿的毛泽东平静而倔强,他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仿佛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头发一绺绺沾在他的前额上,雨,正顺着发梢不断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经湿透,一双布鞋全部被从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湿……

晨曦初露时,雨终于停了。渐渐的,东方的天际,一片火红。晨光中,雨水冲刷过的大自然,是那么干净、耀眼。

袁吉六伸展着胳膊一走出卧室门,就听到毛泽东的声音:“老师。”

袁吉六扣着扣子,扫了仍然站在原地的毛泽东一眼,一言不发。

毛泽东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正视着袁吉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再次说:“老师,我错了,请您原谅我。”然后,深深地向袁吉六鞠了一躬。

在毛泽东身后,残留的雨水悄然灌进了两个深深的脚印里,袁吉六心里一动,威严的目光从那两个脚印移到了毛泽东身上,看到眼前的学生静静地伫立着,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脸上却平静谦和,全无半分疲色。

良久,袁吉六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水烟壶,口气硬冷地说了声“跟我来”,便转身沿着走廊走去。

望着这一对师徒离去的背影,戴长贞笑着招呼着仆人:“去,把我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拿来,还有,叫厨房烧碗姜汤。”

师生俩进了袁家古色古香、四壁皆书的书房。袁吉六将水烟壶往毛泽东手上一塞,说:“拿着。”然后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端取下了厚厚的一整套线装古书——那是一套足足二十多本的《韩昌黎全集》。

“古文之兴,盛于唐宋,唐宋八大家,又以昌黎先生开千古文风之滥觞,读通了韩文,就读通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么是真文章。你的文章,缺的就是古之大家的凝练、平稳、含蓄、从容,如满弦之弓,只张不弛,令人全无回味。这是作文的大忌!这套韩昌黎全集是先父留给我的,里面有我几十年读此书留下的笔记心得,今天我借给你,希望你认真读,用心读,读懂什么是真正的千古文章!”

“是,老师。”

“遇到问题,只管来找我,我袁吉六家的门,你随时可以进,这间书房里所有的书,你也随时可以看,但有一条,毛病不改正,文章不进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袁吉六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毛泽东用力点着头:“放心吧,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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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老师的课,毛泽东这段时间是突飞猛进,可其他课,毛泽东就没这么幸运了。

饶伯斯的英语课毛泽东还勉强过得去,美术课上他看其他科目的书,黄澎涛老师也能容忍,但在费尔廉老师的音乐课上,他那五音不全的大嗓门可就让他出尽了风头:他一跑调,隔壁几个班的同学全能听到,引来一片又一片哄笑,常常打断隔壁班老师的讲课。当然,这些还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他的数学和理化成绩不理想。没有办法,每次完成数学和理化作业,他都必须请教蔡和森跟萧三他们。

这天晚上,他又抱着课本到了六班寝室。蔡和森去教室自习了,只有萧三在。两人约定,萧三先给他讲,讲了之后,毛泽东先自己做题,实在做不出来,再问萧三。萧三也不离开,就在旁边看书陪着他。

“X加2Y等于X的平方,Y减X又等于……”毛泽东眉头紧锁,一副绞尽脑汁的苦相,一边做题还一边念念有词。

萧三把手里的书一放:“你做就做,一晚上老念什么念?”

“好好好,不念不念。”毛泽东苦着脸,继续做着题目。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把笔一放,长出了一口气,说:“哎呀呀呀,总算搞完了。哎,你看看,这回应该搞对了吧?”

萧三接过作业本,逐一检查着。这个严厉的小老师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了,脑袋一摇,把本子往毛泽东面前一塞,说:“润之哥,怎么回事啊你?”

“怎么,还有错的?是哪一道?”毛泽东嬉皮笑脸地问。

“哪一道?七道题搞错五道!总共两个公式,一晚上都跟你讲三遍了,第一遍你错七道,第二遍你错六道,第三遍你还要错五道,你说你怎么得了哟!”

“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我还烦得死咧!什么鸡兔同笼,和尚分饼,一元二次,二元一次,鬼搞得它清?”毛泽东把作业本一摔,长叹一声,他显然也烦得够呛。

“那你老是搞不清,考试的时候怎么办呢?”萧三问。

毛泽东摇了摇头,仰头倒在了萧三床上。

萧三又翻开了数学课本,没奈何地说:“算了算了,我再跟你讲最后一遍。”

毛泽东强打着精神,支撑起身体,却无意间看见了萧三床头的一本《读史方舆纪要》。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读史方舆纪要》?哎呀,这可是好书啊!”

萧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把书抢了过来:“哎!不行不行,这书不能给你。”

“我看看怕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啊?看着看着就看到你手上去了。不准动啊。”

“我看一下,就借三两天,两天可以了吧?”毛泽东哀求着。

“一天都不行。”萧三护着书。

“子暲,你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吧?”

“不是我小器。这是我哥的书,我刚拿过来的,他专门叮嘱了,不能借给你。”

毛泽东:“怎么就不能借给我呢?哦,我借他的书什么时候不还了?”

“你倒是还,还回来还是书吗?”他随手抓起床上两本书,翻动着,书上天头地脚到处都是墨迹:“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你还回来的书,结果呢?上面写的字比书上的字还多,搞得我们哥俩都不晓得该看书上的字还是你写的字了。”

“读书嘛,还不总要做点笔记?”

“那你不会找个本子写啊?非要往书上写?我不管,反正我哥说了,什么都可以借给你,就是书不行。”

“你哥讲了是你哥讲了,你可以通融一下嘛,我们两个还不好讲话——这回我保证不往书上写了,悄悄借,悄悄还,不让那个菩萨晓得,这总可以了吧?”

“你会不写?我才不信呢。”

“我保证!我,向袁大总统保证!”

毛泽东把手伸到了萧三面前,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望着他,萧三满是无奈:“你到底是来补数学的,还是补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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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的作文终于让袁吉六满意了,最近的一篇作文,袁吉六居然给他打了满分,还批了大大的两个字:“传阅”。

这篇带着鲜红的“传阅”与满分成绩的作文,豁然张贴在一师公示栏的正中央。吸引着众多学生挤在公示栏前,争相阅读。何叔衡也挤在人群中,扶着眼镜仔细地读着,边读还边忍不住直点头。

何叔衡读了毛泽东的满分作文,满脑子装的都是毛泽东,心里对这个比自己小了近20岁的年轻人钦佩不已。却不想从公示栏回来,一踏进讲习科寝室 ,正听到有人在说毛泽东。

“我说了,什么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借书给他!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你看看你看看,这又成什么样子了?他保证不写,他毛泽东的保证你也信?他那身毛病,一看得激动起来,管他谁的书,反正是一顿乱抒发感慨,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叔衡笑说:“子升兄,是什么书啊?能不能借我看看?”子升把书往他手里一递,“送给你了!”

何叔衡接过来一看,是本《读史方舆纪要》,随手翻开,上面天头地脚又到处是墨迹,不觉好笑。这时子升拉开抽屉,取出几张空白描红纸,气冲冲地提笔在纸上的示范格写起偏旁来,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难道他还需要练字吗?便好奇地问:“子升兄,你写这个干什么?”

子升没做声。萧三赶紧解释:“是这样,润之哥正在练字,我哥每天都给他示范几张,好让他照着练。”望着子升一面带着气,一面一笔一画,精雕细刻,何叔衡忍不住笑了。

子升看了何叔衡和萧三一眼,自己也不禁笑了,无可奈何地说:“交错了朋友,算我倒霉,行了吧?”

何叔衡在子升一边坐下,读那本《读史方舆纪要》。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地分辨着天头地脚上毛泽东潦草的字迹,与书上的内容作着对照。翻过一页时,他又寻找着上一页毛泽东未写完的评语,再翻回来对照着,不住地点头。不一会他便向毛泽东的寝室走来。

“烦死了!” 何叔衡远远便听见一个声音。看见寝室里的桌子上,摊着课本、作业本,一个人正用圆规、直尺照着书画几何图形。左量右量,怎么画都跟书上对不上,烦得把尺一扔,却又碰掉了铅笔,铅笔滚到了床下。他嘟哝了一句,俯下身来捡铅笔,但铅笔滚到了床底,他只得尽量趴下去,使劲探着手臂。

何叔衡不觉疑惑,问道:“请问毛泽东同学在吗?”“我就是,等一下啊。”那人探着手使劲地够着,总算够到了那支铅笔,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拍打着满头满手的灰尘。

毛泽东看着眼前这个手里还拿着那本书的老大哥,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名字了,喃喃地问:“你不是那个?”“何叔衡,讲习科的。”

“哦,对对对,何兄找我有事?”“我刚才看了毛兄公示的范文,还有这本书上的笔记,毛兄的知识之广,见解之深,立言之大胆,思索之缜密,令我非常佩服,真的,佩服之至。我有一个冒昧的想法,希望今后能多多来向毛兄求教。不知毛兄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毛泽东有点不好意思了,拍拍后脑勺说:“你看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老大哥嘛,我那点本事算什么?”

“学问、见识,不以年龄论短长,我虽虚长几岁,却是远不及毛兄。今天,我确实是诚心诚意,来向毛兄讨教的。”何叔衡的态度非常恳切。

毛泽东不喜欢客套,很爽快地向何叔衡伸出手来,说:“都是同学,有什么讨教不讨教?这样吧,我们交个朋友,以后,多多交流。”一老一少,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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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杨昌济在周南师范科教室里,也在讲作文。

“本次作文测验,又是陶斯咏同学第一名,向警予同学第二名,她们两个的作文水平,的确值得全班同学认真学习。”周南国文课上,杨昌济说道。

女生们羡慕的目光都投到了斯咏和警予的身上,斯咏有点腼腆,警予却表情泰然。

“当然了,陶同学和向同学的文章并非十全十美,这里呢,我也带来另外两篇范文,还是第一师范与你们同年级的毛泽东和蔡和森两位学生的,尤其是毛泽东这篇满分作文,可以说进步神速,克服了他过去作文中某些明显的弱点。今天我也把这两篇范文发给大家,以便大家学习体会别人是怎么改进提高的。”说着,杨昌济拿出一大叠油印稿发给学生。斯咏与警予不由得对了个眼神,脸色古怪。

放学后,斯咏和警予肩并着肩走出校门。警予怎么都弄不明白,她每天都要喊三遍“我要超过你”的,可怎么越赶差得还越远呢?于是决定从今以后每天要喊六遍了。斯咏却说她现在是没那个志气了,既然打马扬鞭也追不上,不如不追。

两人说着话,转身进小巷。警予突然问斯咏:“哎!你说这两个家伙会是个什么样啊?”

“什么样?我怎么知道什么样?八只眼睛六条腿喽。”斯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行,我非得去看一眼不可,倒看看他们跟一般人长得有什么不同。”

斯咏看警予那蛮横横的样子,打趣她说:“这好办啊,明天你直接往第一师范门口一站,两手往腰上一插,‘毛泽东,蔡和森,给姑奶奶我站出来!’包你马上看到。”

“去!以为我神经病啊?”

“你也知道啊?人家男校学生,我们跑去看,被看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她话音未落,突然,被警予拉了一把。斯咏顺着警予的手指看过去,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

就在前面不远的,小巷的拐角处,赵一贞与刘俊卿正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唇正在悄悄接近。这时,斯咏和警予身后忽然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斯咏回头一看,愣住了:穿得好像教会学校女学监模样的何教务长目不斜视,正向这边走来。

“教务长好!”警予首先反应了过来,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斯咏也跟着问好:“教务长好。”

“嗯。”何教务长答应着,对警予皱起了眉头,很严肃地说,“向警予同学,说话切忌高声,一个淑女,就得像陶斯咏同学这样,时刻保持温文尔雅,记住了?”

何教务长说完又向前走。警予急了,一把拦在前面:“哎,教务长!”

何教务长脸一板,问:“怎么又这么大声?温文尔雅,淑女风范!什么事啊?”

“那个,明天照常上课吧?”“明天又不是礼拜天,当然上课!”“啊?哦!对对对,我那个、那个太糊涂了。”

“没头没脑。”何教务长,说着,向前走了。警予、斯咏转身一看,大树下,一贞与刘俊卿早已躲得没了人影。两个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寝室,“砰”的一声,警予的巴掌拍在桌上,喝道:“招!给我从实招!”赵一贞坐在自己床边,埋着头,声音细如蚊鸣:“他叫刘俊卿,第一师范的。”

“刘俊卿,第一师范,这就算完了?”警予低头看看一贞的脸,“哟哟哟哟,还知道脸红呢!”

一贞羞得捂住了脸。

斯咏拉了一把警予:“你呀,算了,问那么多。”警予哼了一声,“不行,要没我们俩,今天什么后果?赶紧赶紧,怎么报答我们,说吧!”

“随……随便你们喽!”

“随我们说是吧?嗯——这倒是要好好想想。”警予突然眉毛一挑,想起了什么,“哎,对了,你是说,他是第一师范的?这样吧……”一贞听着警予的话,不停地点着头。

周末,一贞一出周南女中的大门,就看到对面大树下,有一双锃亮的皮鞋,知道是刘俊卿在那里等自己,左右看看没人,便埋着头,紧张地走了过去,红着脸站在刘俊卿面前,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刘俊卿一眼。

刘俊卿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在他的手里,是一个漂亮的小本子。一贞小声问:“是什么?”

“《少年维特之烦恼》第一章,我翻译的——译得不太好,要是你觉得还能看下去,我再给你译后面的。”

一贞红着脸,接过了本子,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刘俊卿迟疑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

僻静的小巷,夕阳斜照,树影斑驳。抱着那个精巧的小本子,一贞与刘俊卿并肩默默地走着。秋风轻拂,一贞的辫角扫过俊卿的面颊。看着一贞含羞的脸,刘俊卿几乎都痴了。

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面上,一只手的影子悄悄伸向了另一只手,那只手微微挣了一下,两只手的影子还是合在了一起。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临到分手,一贞低声问:“俊卿,你能不能把毛泽东和蔡和森约到一师对面的茶馆里去。”刘俊卿停住脚步问,“你见他们干什么?”

“不是我,是警予和斯咏。她们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特别佩服你那两个同学的文章,所以想见见本人。怎么,是不是不好约啊?”

刘俊卿犹豫一时说:“那倒不是……要不,我试试吧。”一贞打量着他的神情,说:“要是不好约,你也别勉强。”“怎么会呢?”刘俊卿赶紧换上轻松的笑容,“你交代的事,我怎么都会办好的,你就放心吧,让你两个同学等着见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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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口,车轿往来,行人穿梭,商贩叫卖,喧哗热闹的南门口的街道,今天却多了一个突兀而格格不入的声音——“Ill be back in a few days‘ time……”

黄包车拉着斯咏,停在了街对面。斯咏下车付钱,听到读英语的声音,便掉头看去,就在嘈杂的街道边,毛泽东坐在大树下,正捧着英语课本,大声朗读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英语书上,形成美丽的剪影。而他竟读得如此专注,旁若无人,仿佛全未感觉到周围的吵闹和目光。

斯咏悄悄停在了毛泽东的身后。“嗨!”毛泽东一回头,身后站着的,居然是斯咏:“嗨,是你呀,这么巧?”

斯咏说:“我有点事,约了朋友在这儿碰头。你怎么……在这儿读书啊?”

“哦,我英语成绩不太好,所以抽时间多练一练喽!”毛泽东看斯咏一副茫然的样子,又说, “是这样,我呀,有个毛病,性子太浮,读书也好,做事也好,旁边稍微一吵我就容易分心。古人不是说‘闹中取静’吗?南门口这里,最吵最闹人最多,所以我专门选了这个地方,每天来读一阵书。”

“哦,身在烈火,如遇清凉境界?”斯咏和他开玩笑。

“那是佛祖,我有那个本事还得了?只不过选个闹地方,练点静功夫,也算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吧。”毛泽东说完,又捧起了书。

望着毛泽东泰然自若的样子,斯咏不由地笑了。她索性在毛泽东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你在读课文啊?”

“我最差的就是口语,老是发音不准,只好多练习了。哎,你的英语怎么样?”毛泽东看斯咏自得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英语一定不错,于是赶紧书捧到了两人中间,说,“那正好啊,我把这一段读一读,你帮我挑挑毛病。 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等一下。”斯咏指着书上的单词:“这个词读得不准,应该是covered.”

“covered.”毛泽东的发音仍然有点不地道。

斯咏:“你看我的口形——covered.”

毛泽东:“covered.”

斯咏点点头。

毛泽东:“我多练两遍:covered,covered,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碧空如洗,阳光轻柔。一教一学,斯咏与毛泽东的声音交替着。闹市的尘嚣似乎都已被拒之二人之外,只有清澈的英语诵读声,仿佛要融入这冬日的阳光之中……

“斯咏,斯咏……”街对面,警予站在黄包车旁,正向这边招手叫着。

“哎。”斯咏答应着起身,“对不起,我约的朋友来了。”

毛泽东笑说:“哦,没关系,我也约了人,一会儿还有事。”

斯咏跑到跟前,警予问:“谁呀那是?”“一个熟人,以前认识的,正好碰上。” 斯咏说道。

这一天中午,警予、斯咏和一贞都等在一师对面的茶馆里,可来的却只有刘俊卿一个人。一贞忙问:“俊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那两个同学都答应了吗?”

刘俊卿低着头,显然他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只得回避着她们的目光,吞吞吐吐地回答:“他们说……哎呀,我怎么说呢?”“是什么就说什么。”警予催促道。

“他们……他们两个就这样,平时在学校里就那副嘴脸,一天到晚趾高气扬,把谁放在眼里过?一说是你们两位外校女生来找他们请教,那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了。还说我是没事找事,跟你们一样,吃饱了撑的。”刘俊卿编瞎话的本领可真是一流,一点破绽都让人看不出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警予腾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一拉斯咏:“斯咏,我们走!”

两人蹬蹬蹬蹬冲下了楼。一贞想追又不好追,一时满脸尴尬。

刘俊卿拉住一贞的手说:“对不起啊,一贞,都是我没用,弄得你的朋友不高兴。”

一贞回头对他笑了笑,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尽力了,是你那两个同学太不通情理了。”

“什么不通情理?他们就是看不起人,自高自大,哼!”刘俊卿总算是出了一口气,说这话的时候,心情说不出有多爽快。但他却不知道,他的谎话最终会伤害到谁。

警予回到寝室,径直冲到自己床前,一把将床头贴的蔡和森的文章撕了下来,团成一团,砸进了字纸篓!

斯咏跟在她身后:“警予,算了,何必生那么大气?”

“谁说我生气了?”警予回过头来,她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跟这种目中无人的家伙,我犯得着吗我?”

斯咏:“其实,那个蔡和森和毛泽东又不认识我们,可能……可能只是一时……”

警予:“斯咏,不用说了,你放心,我现在呀,反倒还轻松了。”

她仔细地撕着床头残留的文章碎片:“原来呢,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比别人差多远,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也不过如此。不就是文章写得好吗?那又有什么?德才德才,德永远在才的前面,像这样有才无德、狂妄自大的人,幸亏我们没去认识,要不然,更恶心!”

她“呼”地一口气,将撕下的几片碎纸片轻轻吹落,拍了拍手。

第十章 世间大才少通才 #


什么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怎样的教育,才是科学的、先进的、

更利于培养真人才的呢?

是一场考试定结果,还是别的什么?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深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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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门口闹市区的大树下读英语的毛泽东约了什么人呢?

日近黄昏了,几个下工的苦力和学徒、小贩,拿着扁担、麻绳之类的东西来到正在读英语的毛泽东身边。

“哟,都来了?”毛泽东把书一收,“好,大家围拢,马上开课!今天我们学的这个字,上面一个自,自己的自,下面一个大,大小的大……”

架子车旁,刘三爹等七八个市井百姓或蹲或坐,围坐成一圈,他们中间,毛泽东拿着一根树枝,正往地上写着一个“臭”字。

“这不是我喜欢吃的那个臭豆腐的臭字吗?” 一个小贩认出了这个字,看来他也和毛泽东有一样的嗜好。

毛泽东点点头,问:“你再仔细看看,这个字比那个臭字还少了什么没有?”

小贩仔细分辨着,旁边一个码头苦力伸出手指着那个字说:“好像少了一点吧?”

毛泽东加上了那一点,说:“什么气味讨人嫌啊?臭气,什么样的人讨人嫌呢?那些自高自大,以为自己了不起的人,看了就让人讨嫌。所以大家以后记住,”毛泽东用树枝指点着臭字的各个部分,“自、大、一点,惹人讨嫌。怎么样,这个臭字,都记住了吧?好,那我再讲一个字。”

他先往地上写了一个“日”字,这个字大家显然学过,好几个人读了出来。

“对,日头的日。”毛泽东又往地上写了个“禾”字,“这个字我也教过大家,还记得吗?”

又有几个人读道:“禾,禾苗的禾。”

“对,禾苗的禾。有了好太阳,禾苗会怎么样呢?”

“长成谷啰。”

“对了,万物生长靠太阳,日头一照,禾苗就能长成谷,到时候煮成饭,你一闻,嗯,怎么样啊?”

“香。”

“对了,就是一个香字!”毛泽东先日后禾,把香字写了出来,“日头照得禾苗长,这就是香喷喷的香。大家都记住了吗?”

“原来这就是香字啊……记住了……”

毛泽东扔掉树枝,拍打着手:“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放学了。”

“谢谢您了,毛先生。”

“讲什么客气?明天再来,我再给你们教五个字。”

人群散去,毛泽东一抬头,孔昭绶迎面向他微笑着说:“毛老师,课上得不错啊,有板有眼的。”孔昭绶常常在这条路往来于学校和家之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毛泽东教人识字了,以往还以为只是碰巧有人请教,这次才知道,原来毛泽东是有计划地在这么做。

毛泽东和校长并肩往学校走着,边走边给他解释说:“我这是在遵循徐老师的日行一事呀。他说,一个人,不必老想着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应该着眼于每天做好一件小事,日积月累,才能真正成就大事。我们读书会专门讨论了这个原则,都觉得徐老师说得好。所以我们约好了,每人每天找一件实事来做。”

孔昭绶赞许道:“你们这个读书会倒还搞得有声有色嘛。”

“大家都谈得来,还不就凑到一起了。”

“你怎么会想起教人认字呢?”

“读师范嘛,以后反正要教书的,就算实习嘛。校长也说过,民国教育,就是要注重平民化,如今谁最需要教育,还不是那些一个字都不识的老百姓?”

孔昭绶站住了,笑容也渐渐化为了严肃:“润之,你说的没错。师范的责任,就是要普及教育。学校应该想应该做却还没有想到、做到的事,你先想到、先做到了,谢谢你。”

毛泽东有点不好意思:“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凡事光嘴上讲个道理没有用,只有自己去做,才算是真道理。”

望着毛泽东,孔昭绶认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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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学期就要结束了,一师公示栏里,已经贴出了大幅的“期末预备测验考程表”,上面是各年级各科考程安排。大考前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学生们正端着饭从走廊上经过,不少人边吃手里还边捧着书。

八班寝室里,个个同学正在聚精会神地复习。为了不影响他们,易永畦在寝室外的走廊上给毛泽东讲理化:“……质量,是物体所含的物质多少;重量,是地球对物体产生的引力大小。”

毛泽东听得满头雾水:“可两个数字都一样啊。”

“数字上看起来是一样,其实是两个概念。”

“数字一样,又是两个概念……哎呀,我还是分不清。”

“没关系,我再跟你从头讲一遍。”

“润之哥,”萧三跑过来,把两份报纸递给毛泽东,“你的报纸,我帮你领回来了。”

“谢谢啊。”拿到新报纸,毛泽东精神来了,“永畦,这些物理啊,化学啊,把我脑袋都搞晕了,要不我们休息一下,我先看看报纸。”

“行,那你先看吧。”易永畦起身回了寝室。

打开报纸,毛泽东浏览着标题,一篇有关欧战中巴黎保卫战况的报道首先吸引了他。读着报道,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林木金阿皮耶?这是什么意思?”毛泽东立刻就跑去图书馆查,可查来查去没查到眉目,干脆又拿了报纸去找杨昌济,“我就是纳闷,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法国人用了它,一晚上就把军队运了那么远?”

望着报纸的这行字,杨昌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个词,我还真没见过,估计是从法语音译过来的吧?”沉吟了一下,杨昌济站起身:“要不,去请教一下其他先生吧。”

杨昌济带着毛泽东,询问着一个个老师。易培基、黎锦熙……一个个老师看着报纸,都回答不上来。方维夏说:“林木金阿皮耶?哎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法国,对法语……对了,我想起了,纪督学是法国留学回来的。”

杨昌济带着毛泽东来到督学办公室。纪墨鸿看了报纸,很轻松地说:“哦,这是法语中的一个词,通常见于上流社会很高雅的用法,翻译成汉语的话,可以叫做——出租汽车。”

“出租汽车?”毛泽东没听明白。纪墨鸿笑了,他认真地说:“汽车你知道吗?”毛泽东点头,“听说过,是德国人发明的一种交通机器,我在报上见过照片。”

纪墨鸿和蔼地说:“对喽。林木金阿皮耶指的是在大街上出租,付钱就可以坐的那种汽车,你付了钱,开车的司机就送你去要去的地方,好像我们这儿的黄包车,所以叫出租汽车。”

“哦,就是英语里的TAXI嘛。” 杨昌济也明白过来。纪墨鸿笑说:“就是它。这篇报道是说德国军队进攻巴黎,法国人临时征用了全巴黎的七百辆出租汽车,一晚上把后方的军队运上了前线,所以保住了巴黎城。怎么样,你明白了吗?”

毛泽东一拍手说:“明白了。难怪报纸上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调动军队最快的一次,兵贵神速,就是这个道理。”他兴奋地向纪墨鸿鞠了一躬:“谢谢您了,纪先生。”

“谢什么?解惑答疑,本是我们做先生的责任嘛。”纪墨鸿端起茶杯,不经意地说:“哎,杨先生,一师什么时候增加军事课程了,我在教育大纲上没见过啊。”

杨昌济诧异道:“军事课程倒没有,这只是毛泽东的个人兴趣而已。”“个人兴趣?”

纪墨鸿眉头一皱,都举到了嘴边的茶杯又停下了:“这么说,毛同学,这不是你的课业?”毛泽东摇摇头:“不是。我对时事和军事平常就感兴趣,看到不懂的,所以才来请教先生。”

“砰”的一声,纪墨鸿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乱弹琴!”毛泽东与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失态,纪墨鸿赶紧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毛泽东同学,你身为学生,不把精力用在自己的课业上,搞这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干什么?欧洲打仗,跟你有关系吗?没有嘛!搞懂一个兵贵神速,你的哪科分数能提高?不行嘛!——对了对了,还有十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明后天你们全部科目还要摸底测验,你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复习,是不是科科都能打一百分啊?”

毛泽东被他一顿训斥,都懵了。杨昌济摇头说道:“纪先生,话也不能这么说,碰上问题,及时求教,这也是润之的优点嘛!”

“那也得跟课业有关!这是什么?不务正业嘛!”纪墨鸿摇着脑袋,“早知道是这种问题,我才不会回答你呢!”他瞪了一眼毛泽东:“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去复习功课?”

“纪先生再见。”毛泽东窝了一肚子气,转身就走。盯着纪墨鸿,杨昌济似乎有话说,但停了一停,只是道:“打扰纪先生,告辞了。”等房门一关上,纪墨鸿抓起那份报纸,便往字纸篓里一扔,“什么板仓先生,学生不懂事,他还助长劣习,如此为人师表,太不负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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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墨鸿对杨昌济教育学生的方式有意见,杨昌济对纪墨鸿教育学生的方式又何尝不是意见大大的!他非常担心纪墨鸿这样对待毛泽东,会打击毛泽东的求知欲,便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老朋友孔昭绶。

“毛泽东那个倔脾气,哪那么容易受打击?”孔昭绶满不在乎地安慰杨昌济,“哎,说起他,我又想起那天看到他教人认字的事。你看好的苗子,确实不错啊。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眼高手低,这是读书人的通病,我最怕的,就是我们的学生也变成这样。这个毛润之倒确实不同凡响,不但能想能说,最难得的是,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他愿意化为行动,这才是务实啊。”

杨昌济很高兴孔校长能这样赏识他钟爱的学生:“润之的优点也就在这里。其实,论天资,他也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惊人之处,但别人坐而论道,他总是亲力亲为,所以长进得就是比一般人快……”

杨昌济的话还没说完,校长室的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了,黄澍涛挟着一叠考卷,一脸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把孔昭绶和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澍涛,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惹成这样?” 孔昭绶问道。

“还能有谁?毛泽东!”黄澍涛把手里的考卷往桌上一拍。原来图画测验,黄澍涛监考。考试内容是:日常实物素描,请大家各自画出一件日常生活常见的实物。结果白纸发下去不到一分钟,毛泽东就交了卷子。

“就画了这么个圈圈!”黄澍涛敲着孔昭绶手里的一张考卷,“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是他画的鸡蛋!”

那张纸上,孤零零地还真就是一笔画了个椭圆形的圈。孔昭绶疑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就这个毛泽东,每次上我的课,从来就没有认真过!——你有本事,功课学得好,你就是一节课都不上我也不怪你,可这是学得好吗?这不是胡扯蛋吗?” 黄澍涛越说越气。

这时方维夏正好推门进来,说道:“校长,这次期末预备测验的数学和国文成绩单已经出来了。”他缓了一缓,看了杨昌济一眼,说:“有一个学生成绩比较怪——国文第一名,顺数;数学也是第一,可惜是倒数。”孔昭绶怔了一怔,问:“是谁?”

“本科八班的毛泽东。” 方维夏答道。孔昭绶与杨昌济不觉面面相觑。信步来到教务室,却见老师们都在,正议论毛泽东的奇怪成绩。

孔昭绶放下了手里的成绩单,说:“从这次摸底测验的成绩单上来看,毛泽东的确存在一定的偏科现象。各位都是第八班的任课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费尔廉第一个开了口说:“从我的音乐课来看,毛泽东这个学生在音乐方面缺乏天赋。别的学生一遍就能学会的音乐,他五遍、十遍还要跑调。”他指指脑袋,“我觉得,他这里有问题,他太迟钝了,真的,这个学生不是不用功,他是非常非常的迟钝。”

袁吉六一听,脸板起来了,当即回敬道:“毛泽东迟钝?他都迟钝了,一师范还有聪明学生吗?袁某教过的学生也不算少了,我敢断言,长沙城里最聪明,也最肯用功的学生就是毛泽东!”

“不会吧?”数学老师王立庵情绪上来了,“毛泽东还用功?我教六个班的数学,还没见过他这么不用功的学生呢,上课上课老走神,作业作业不完成,我看他脑子是没有一点问题,就是不肯用功!”

“你们说的毛泽东是我认识的毛泽东吗?”饶伯斯显然被搞糊涂了,“毛泽东上我的英语课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比一般学生刻苦得多,他就是基础差,所以成绩只是一般。我觉得,他是一个天分一般,但很用功的学生啊。”

黄澍涛冷哼道:“依我看啊,聪明勤奋,他是哪一条都不占!”

孔昭绶点头说:“嗯,又聪明又勤奋,聪明但不勤奋,勤奋却不聪明,又不聪明又不勤奋,这个毛泽东怕是个孙行者,七十二变啊!”

评价如此悬殊,大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说两句吧。”一片沉静中,杨昌济开口了,“毛泽东的成绩单,我刚才也看了,总的来说,凡社会学科的课,他是门门全优,非社会学科的课呢,成绩确实不理想。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偏科的学生,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独擅专长的怪才。但我以为,他的身上,首先体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个性!

“的确,学生应该学好功课,偏科也证明了这名学生发展不全面。但学生为什么会偏科呢?原因就都在学生身上吗?” 杨昌济看了看大家一眼,顿了顿说,“我觉得不尽然。我国之教育,向来就有贪大求全之弊!以我校为例,部颁教育大纲规定的这些课程,可谓面面俱到,一个师范生,从国文、历史,到法制、经济,乃至农业、手工,文理工农商,无所不包。假如是小学、中学,那是打基础,全面培养学生最基本的知识,确实是必要的。可我们是小学、中学吗?不是,我们是高等专科学校啊。如此驳杂而主次不分的功课设计,这科学吗?这种恨不得将每个学生都培养成全才、通才的教育模式,本来就为教育界诸多有识之士所诟病,我本人也向来是不赞同的。

“更令人担忧的是,把考试分数视为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学生的素质如何,能力怎样,没有人关心,每日里功课如山,作业如海,但以应试为唯一目的,把学生通通变成了考试的奴隶——须知一人之精力有限,面面俱到则面面不到,门门全优则门门不优,许多才质甚佳之优秀学生的个性,常常就湮没在这功课之山,作业之海里,便有峥嵘头角,也被磨得棱角全无了!”

他说得不禁激动起来,站起身来:“以毛泽东为例吧!这个学生我接触较多,还是比较了解的。各位如果看过他的读书笔记,听过他讨论时的发言,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肯思考、也非常善于思考的学生。他的着眼点,从来不仅仅局限于个人之修身成才,而是把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途、未来,与社会之发展,国家之兴衰,民族之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身无半文而胸怀天下,砥砺寒窗而志在鸿鹄,这样的学生,你怎么可能用僵化呆板的应试教育来框死他,怎么可能要求他面面俱到、门门全优?

“我们的教育应该提倡学生全面发展,但是如果出现某些个案就如临大敌,实在大可不必。因此,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先生,又何必为苛求某几门功课的成绩,硬要扼杀一个个性如此鲜明的学生的天性呢?”

“杨先生这话,太不负责任了吧?”

这个时候,纪墨鸿走了进来,“论见识,纪某是少了点,及不上杨先生。”纪墨鸿剔着指甲,慢条斯理、有意扭曲事实地说:“所以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校规校纪视若儿戏,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怎么他就成了个大才?要是这样就是大才,哈,那就好办了,学生通通不用上课了,考试通通取消掉,满山跑马遍地放羊,到时候,第一师范人人都成了大才。孔校长,是不是明天开始咱们就这么办啊?”

杨昌济解释道:“纪先生不要误会我的话。昌济也没有说什么规矩都不要了,我说的只是毛泽东这个特例,他也并非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

“特例?校规校纪就不许特例,部颁大纲更不容特例!”纪墨鸿毫无余地地回答。

杨昌济继续说:“毛泽东的成绩,并非一塌糊涂,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科目,他堪称出类拔萃,虽然三四门功课还要加强,何必非得强求尽善尽美?”

纪墨鸿敲着桌子:“三条腿的桌子站不稳!学生进校,学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杨先生如此放任,他日这个毛泽东走出校门,万一就因为这几门功课不行砸了饭碗,只怕不会感激杨先生吧?”

杨昌济摇摇头说:“纪先生是不了解毛泽东,此生读书,绝不是为了有碗饭吃。”

“饭碗都不要了,他还想要什么?想上天啊?好,就算他可以不要饭碗,他去做他的旷世大才,其他学生呢?开出这么个先河,立起这么个榜样,岂不是要让其他学生都学他那样随心所欲,到时候,还有学生肯用功吗?”

黎锦熙冷冷地说:“我想这倒不至于吧?毛泽东的用功,那是全校闻名的。我是事务长,我知道,每天晚上全校睡得最晚,也起得最早的,总是毛泽东,每天熄灯以后,他还要跑到茶炉房,借值班校役的灯光看好几个钟头的书。许多学生现在开夜车学习,还是受他的影响呢。”

“又是一条,听听,又是一条!”纪墨鸿桌子敲得更响了,“熄灯就寝,这也是学校的规矩!熄了灯不睡觉,还要带着其他学生跟着他违反校规,果然是害群之马!不严惩何以正校纪?”

黎锦熙不禁张口结舌。杨昌济笑说:“这真是正说也是纪先生,反说也是纪先生。”

纪墨鸿冷笑说:“我没有什么正说反说,我只有一条:学校不是菜市场,一句话,不能没了规矩!”

杨昌济肃然说:“我也只有一条,不能为了规矩扼杀了人才!”

教务室里,一片宁静,一时间,气氛仿佛能点得燃火一般。坐在角落里的王立庵咳嗽了一声,却发觉自己的一声咳嗽在这一片剑拔弩张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惹耳,赶紧强压住了声音。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连正在给老师们添茶的校役也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

“各位先生,我认为毛泽东的偏科,既不是他的能力缺陷,也不是学习态度有问题;广而言之,我们的教育,究竟应该以学生的考试分数为唯一标准,还是应该舍弃应试观念,尊重学生的个性,因材施教,我看,坐在这里讨论,也出不了结果,还是要从学生本人身上,去找真正的原因。”孔昭绶站了起来,说,“我建议,讨论先到这里。几位对毛泽东偏科有看法的先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找毛泽东谈一谈,再作定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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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们在教务室争论不休的同时,子升与蔡和森也在君子亭里就偏科的事情围攻毛泽东。

“润之,我们是朋友,是朋友才会跟你说真心话。你这个偏科的毛病,我们是有看法的。读书不能光凭兴趣嘛,你我都是学生,学校规定的功课,怎么能想学什么学什么,不想学的就不学呢?”萧子升苦口婆心地劝毛泽东。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通通学好,可是有些功课,我真的学不进去嘛。”毛泽东为自己辩解着。

“你就是喜欢找借口。国文你学得好,历史、修身、伦理、教育那么多功课你都学得好,为什么数理化、音乐、美术就学不好呢?明明就是没用心嘛。”

“我用了。”

“你用了?用了怎么会学不通呢?”

蔡和森看子升的话毛泽东听不进去,也开了口:“润之,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偏科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你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吧?”

“我也烦咧。我就不想门门全优啊?可是,有些功课,我一拿起书就想打瞌睡,逼起自己看都看不进——有时候想想,也是想不通,那些个烂东西学起有什么用嘛?”毛泽东边说边叹了口气。

子升问:“怎么能说没用呢?数学没用啊还是美术没用啊?你以后毕了业,要你教数学你怎么办?”

毛泽东扯歪理:“我未必非要教数学啊?我可以教别的嘛。照你这么讲,我什么都要教,什么都要学,那读书不成了填鸭子?给你什么就往肚子里塞什么,以后一个个掏出来,都成了虎牌万金油,什么病都治,什么病都治不好,你就高兴了?”

子升瞪着毛泽东,说:“什么叫我高兴了?学校有规矩,部颁有条例,这规矩、条例定出来,就是给人守的嘛。”

“有时候,规矩定出来,也是给人破的。”

“好好好,你破你破,反正跟你讲道理,永远也讲不清。”

“你们俩呀,也不要争了。”

旁边听着二人的唇枪舌剑,蔡和森仿佛思考清楚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子升,其实仔细想想,润之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学习的目的,总不能光为了考试分数,数学不好,他以后可以不教数学,他教别的科目就是。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

两个人说好了是来劝毛泽东的,这个时候见蔡和森这样说,子升火了:“你呀,和稀泥!”

“我还没说完呢。话又说回来,润之,民国的教育才刚起步,学校的功课设计,的确不尽合理,但改变现实需要一个过程,规矩、条例也是客观存在,如果光凭热情和兴趣就想超越这个过程,什么规矩都不顾,我行我素,那也不现实啊。我知道,你的个性不是那种能被规矩框死了的人,可我们退一万步来想,分数毕竟还是决定升学和毕业的标准,你的成绩单,也要带回家去,给伯父、伯母过目。润之,你难道就忍心拿着一份几科不及格的成绩单回家,告诉你母亲,不是你学不好,是学校的规矩不对,所以你就是及不了格。那时候,你的母亲会怎么想?就算她不怪你,可她的心里,对你的学业,对你的前途又会产生多大的担忧?你就忍心让她为你着急吗?”

毛泽东顿时沉默了。三个人坐在亭子里,各自想着心思。

一直到晚饭后,毛泽东还在想着蔡和森最后说的那番话,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半片断裂的顶针,放在手心里。盯着母亲的顶针,毛泽东的目光中,有一丝内疚,有一丝思索,有一份牵挂,更有一份责任。不知不觉中,他收紧了拳头,顶针被他紧紧握在了手心。看看周围因为考完了试正在放松的同学,他拿了几本书,悄悄走了出去。因为有心事,在教室走廊上和王子鹏迎面错过的时候,连子鹏和他打招呼都没听到。

子鹏盯着毛泽东的背影,直到毛泽东进了教室,知道他是去学习了,心里暗暗有些佩服。回到寝室里,子鹏看到周世钊他们四五个同学都围在桌子旁下象棋,参战的旁观的,正玩得来劲,不由得又想起了毛泽东,就在床头坐下,拿出书来看。过了一会,孔校长带着王立庵、费尔廉、黄澍涛、饶伯斯几位老师进来了。下棋的同学立刻就散开,站直了,向老师们问好,子鹏也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看到孔校长的目光落到了棋盘上,周世钊不好意思地解释:“今天刚考完,大家想轻松一下。”

孔昭绶点点头,微笑着说:“哎,毛泽东呢?他不在寝室吗?”

其他同学你看我我看你,这时候才发现毛泽东今天没和大家同乐。王子鹏一向不多言语,但此时见没人吭声,只好告诉校长,他刚才看见毛泽东往教室那边去了。

孔昭绶点点头,一边叫学生们继续“战斗”,一边带着老师们去了八班教室。透过窗子,却见烛光下,毛泽东坐在课桌前,正在用圆规、尺子画着什么。他显然遇上了困难,左比右算,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在半开的教室门口,孔昭绶与老师们交换了一个目光——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地、无声地把门推开了一些。

聚精会神的毛泽东全未察觉,仍然埋头运算着。他的面前,是摊开的数学课本,还有零乱的、写满了运算过程的、画满了几何图形的草稿纸。

一只手轻轻拿起了桌边的一张草稿纸。毛泽东一抬头,不由得一愣,赶紧起身:“校长,各位老师,找我有事吗?”

老师们谁也没作声,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数学老师王立庵突然拉过一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找你来补习数学呀。有哪些地方不懂?说吧。”

毛泽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孔昭绶一拍他的肩膀:“老师都坐你身边了,还傻站着干什么?先补习。”

他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孔昭绶又回头说:“对了,润之,明天下了课,记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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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了课,毛泽东到了校长室,忐忑不安地看着校长递过来的那叠成绩单。“那么紧张干什么?”孔昭绶突然笑了,“我说过要怪你了吗?十根手指没有一般长短,人不会十全十美,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孔昭绶收起了笑容:“但是话要讲回来,润之,一个学生,对待功课过于随心所欲,绝不是什么好事。同样,一个学校,因材施教固然重要,但也绝不等于放任自流。”

毛泽东感激地看着校长,认真地听着。“你的长处与短处,我相信你自己已经有所认识。我可以不强求你门门全优,好比音乐、美术这些需要特定天赋的功课,要你马上突飞猛进,本身也不现实。但有些功课,特别是数学、理化这些基础主科,是一个学生必须要掌握好的。就算你在这些功课上缺乏兴趣,也不可以轻言放弃。你明白吗?”

“我明白,校长。”“那,愿不愿意跟你的校长达成一个约定?还有两周就要正式期末考试了,我不知道你能考出多少分,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考到多少分。我只要求一条:尽力——对你所欠缺的功课,你的确尽了全力,这就够了。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校长。”“那我也答应你,只要你尽了力,你将得到一个意外的奖励。”孔昭绶他站起身,伸出手:“我们一言为定。”犹豫了一下,毛泽东伸出了手。校长与学生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的全校师生大会上,孔昭绶严肃地发表了他的《第一师范考评修正条例》:“各位先生:经过多方征求各科任课老师的意见,及报请省教育司批准,校务会决定,第一师范将改变过去单纯以考试评定学生优劣的做法。即日起,学生各科成绩,将由以下三部分组成后综合评定:其一,日常课堂问答、课外作业及实习能力占40%;其二,各科课内外笔记心得占20%;其三,考试成绩占40%,合计100%.做出这一修正,就是要改变以往一考定优劣、一考定前程的僵化体制,摆脱只讲形式的应试教育,将学生的考核融入整个学习过程中,全面地、科学地认识和评定我们的学生!”

当晚,孔昭绶在《第一师范校长日志》上写道:“什么是真正的因材施教?怎样的教育,才是科学的、先进的、更利于培养真人才的呢?是一场考试定结果,还是别的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深思考的问题。民国的新式教育刚刚起步,僵化守旧,唯分是举之弊,积淀甚深,从毛泽东这样有个性的学生身上,我们又能否探索出一种全新的人才观,使第一师范真正成为未来人才之摇篮,科学教育之殿堂呢?”

随后两周所有同学都在忙碌之中。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结束。这一天当成绩单汇总到校长办公室时,孔昭绶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坐在他面前的毛泽东。他拿起成绩单,看了毛泽东一眼,肃然说:“你的理化成绩是——”毛泽东瞪大了眼看着他,孔昭绶的脸上露出微笑,“67分,及格了。”

毛泽东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时孔昭绶的笑容却突然又没了,“不过数学,可不如理化。”

毛泽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才只得了,”孔昭绶盯着毛泽东,脸上突然浮起笑容,“61,也及格了!”

猛地一挥拳头,毛泽东往椅背上一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现在,该我兑现承诺了。”孔昭绶放下成绩单,“我听昌济先生说过,你对船山学派的理论很感兴趣,是吗?”

“是,校长。”

孔昭绶笑道:“有个消息告诉你:湖南学界已经决定在小吴门重开船山学社,专门研讨王船山先生的学术思想和湖湘学派的经世之论。后天,学社就会开讲,以后,它将成为湖湘学术交流的中心。我看一师现在的课程好像也满足不了你这方面的需要,想不想要我帮你办一张听讲的入场证?”

毛泽东喜出望外,“要,当然要!校长,能不能多办几张?子升和蔡和森他们对这方面也很感兴趣的。”

孔昭绶笑道:“我试试看,应该不会有问题——怎么样,这,算不算我给了你个意外惊喜啊?”

“算!算!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毛泽东高兴得起身就要走。孔昭绶却叫住他,“等一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片钥匙,放在桌上。

“这是?”毛泽东疑惑地看着他。

“校阅览室的房门钥匙。我已经通知了管理员熊光楚,以后,他每天下班的时候会把灯加满油。你呢,就不要再在寝室里点蜡烛或者是跑到茶炉房去借光了,那里光线不好,坏眼睛。” 孔昭绶说道。

望着面前的钥匙和孔昭绶和蔼的笑容,毛泽东一时真是无以言表,只说:“谢谢您了,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