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二《易经》的魅力
傅佩荣
长期以来,我一直盼望拥有一本可以看得懂的《易经》。年过五十以后,想到孔子所说的“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这种期待就更为殷切了。
最初听到《易经》,是在大学时代。当时的感觉是:大家都在推崇这部宝典,但是又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我的老师方东美先生在年轻时,以《易之逻辑问题》一文而受人肯定,他想要解决的是六十四卦的排列顺序有何逻辑根据。他后来发挥的,大都是《系辞传》里“生生之德”的理念,并且由之推展出一套生命哲学,对于诠释儒家的思想基调颇有助益。
稍后,我听说西方学术界对《易经》(由传教士译为拉丁文)也颇为着迷。譬如,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就由《易经》一阴一阳的启示,领悟了二元对数(阴为零,阳为一),进而奠下了计算机运作的原理。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则由《易经》体认了共时性原理,亦即许多现象在同一时段发生,彼此之间可能有神秘的联系,而这正是占卜的主要依据。翻开任何一个《易经》版本,都会念到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的爻辞,这些爻辞三言两语,并且下了占验之辞,简直就像算命师的铁口直断。难怪朱熹会主张“易为卜筮之书”了。
《易经》里面出现的占验之辞,大约有九个等级,从最好到最坏,依序是:元吉,大吉,吉,无咎,悔,吝,厉,咎,凶。其意思是:最为吉祥,非常吉祥,吉祥,没有灾难,懊悔,困难,危险,灾难,凶祸。当然,这要看一个人处在什么时位而定。
“时”为时间,引申为人生的阶段、客观的情势、主客之间形成的时机以及个人对时机的感受。“位”为空间,引申为个人的地位及处境以及他与其他人之间的相对关系。人的吉凶祸福,一半是由时与位所决定,有如命中注定的客观条件;而另外一半,则取决于当事人自己对时与位的认识以及由此而采取的响应行动。说“《易》为卜筮之书”,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当卦辞爻辞揭示吉凶时,后续还有每一个人修正或改变命运的弹性空间。
更重要的是,六十四卦形成一套完整的人生密码,其中首尾相应,福祸相倚,甚至吉中有凶,凶中带吉;在你才陷入懊悔情绪时,随即出现生机;在你正想额手称庆时,危险却已悄悄逼近。然后再总结这一切为:自我意识的觉醒,自我责任之提升,德行修养的必要以及乐天知命的智能。人生遭遇虽有一定的步骤与结局,但是苦乐却是个人的德行、智能、能力所左右的。德行修养是离苦得乐的最佳保证;智能觉悟使人显示整体而根本的视野,不为苦乐所困;能力卓越的人立即采取行动,或是改变环境,或是自我调适。《易经》全书再三着墨的,正是期许人们开发这三方面的资源。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早已习惯了《易经》的许多启示。处于逆境中,会想到否极泰来;前无去路,会希望剥极而复;看到社会乱象,则要求革故鼎新;遇到分配不均,则知道有损有益。每一卦都有好有坏,如果寻找六爻皆吉的,大概只有谦卦了。人有真才实学,又能谦卑自处,那么还需要占卜吗?“善为易者不占”,真正懂得《易经》道理的人,是不会去占卜的。占卜的结果若为吉,你还是要脚踏实地活在每一个当下;占卜的结果若为凶,那么你想尽办法避开之后,占卜岂非失灵?这是最简单的“算命悖论”,既然如此,何不增强理性能力,学习《易经》的义理呢?
《易经》是不必也不能一口气读完的。它是手边的必备参考,每天念一两卦,久之心领神会,境界自然开阔。我一直盼望拥有一本看得懂的《易经》。求人不如求己,现在如愿以偿,心得公诸同好,正是“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中孚卦九二爻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