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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宏观现象 #

上篇介绍了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这种模式的第一个特点是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优点是可以快速推进城市化和基础设施建设,缺点是公共服务供给不足,推高了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拉大了地区差距和贫富差距。第五章分析这些内容,并介绍土地流转和户籍改革等要素市场的改革。第二个特点是招商引资竞争中“重规模、重扩张”,优点是推动了企业成长和快速工业化,缺点是加重了债务负担。企业、地方政府、居民三部门债务互相作用,加大了经济整体的债务和金融风险。第六章分析这些内容,并介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详述“去库存、去产能、去杠杆”及“防范化解重大金融风险”。第三个特点是发展战略“重投资、重生产、轻消费”,优点是拉动了经济快速增长,扩大了对外贸易,使我国迅速成为制造业强国,缺点是经济结构不平衡。对内,资源向企业部门转移,居民收入和消费占比偏低,不利于经济长期稳定发展;对外,国内无法消纳的产能向国外输出,加剧了贸易冲突。第七章分析这些内容,并介绍党的十九大重新定义“主要矛盾”后的相关改革,详述“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所需要的改革。

第五章 城市化与不平衡 #

教书久了,对年轻人不同阶段的心态深有体会。大一新生刚从中学毕业,无忧无虑,爱思考“为什么”;大四毕业生和研究生则要走向社会,扛起工作和生活的重担,普遍焦虑,好琢磨“怎么办”。大多数人的困境可以概括为:有心仪工作的城市房价太高,而房价合适的城市没有心仪的工作。梦想买不起,故乡回不去。眼看着大城市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却难觅容身之所。为什么房子这么贵?为什么归属感这么低?为什么非要孤身在外地闯荡,不能和父母家人在一起?这些问题都与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有关。

城市化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建设基础设施,“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是非常有效的融资手段。通过出让城市土地使用权,可以积累以土地为信用基础的原始资本,推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发展。中国特有的城市土地国有制度,为政府垄断土地一级市场创造了条件,将这笔隐匿的财富变成了启动城市化的巨大资本,但也让地方财源高度依赖土地价值,依赖房地产和房价。房价连着地价,地价连着财政,财政连着基础设施投资,于是经济增长、地方财政、银行、房地产之间就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杂关系。

这种以土地为中心的城市化忽视了城市化的真正核心:人。地价要靠房价拉动,但房价要由老百姓买单,按揭要靠买房者的收入来还。所以土地的资本化,实质是个人收入的资本化。支撑房价和地价的,是人的收入。忽略了人,忽略了城市化本该服务于人,本该为人创造更好的环境和更高的收入,城市化就入了歧途。

1980年,我国城镇常住人口占总人口比重不足两成,2019年超过了六成(见图5-1)。短短40年,超过5亿人进了城,这是不折不扣的城市化奇迹。但若按户籍论,2019年的城镇户籍人口只占总人口的44%,比常住人口占比少了16个百分点。也就是说有超过2亿人虽然常住城镇,却没有当地户口,不能完全享受到应有的公共服务(如教育),因为这些服务的供给是按户籍人数来规划的。这种巨大的供需矛盾,让城市新移民没有归属感,难以在城市中安身立命,也让“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成为巨大的社会问题。近年来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出台,都是为了扭转这种现状,让城市化以人为本。

图5-1 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重

数据来源:万得数据库与国家统计局历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本章第一节分析房价和土地供需间的关系,讨论高房价带来的日益沉重的居民债务负担。第二节分析地区间发展不平衡,其根源之一在于土地和人口等生产要素流动受限,所以近年来在土地流转和户籍制度等方面的改革非常重要。第三节分析我国经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贫富差距,这一现象也和房价以及要素市场改革有关。

第一节 房价与居民债务 #

1994年分税制改革(第二章)是很多重大经济现象的分水岭,也是城市化模式的分水岭。1994年之前实行财政包干制,促进了乡镇企业的崛起,为工业化打下了基础,但农民离土不离乡,大多就地加入乡镇企业,没有大量向城市移民。分税制改革后,乡镇企业式微,农民工大潮开始形成。从图5-1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城镇常住人口自1995年起加速上涨,城市化逐渐进入了以“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为主要推手的阶段。这种模式的关键是房价,所以城市化的矛盾焦点也是房价。房价短期内受很多因素影响,但中长期主要由供求决定。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房屋供需都与人口结构密切相关,因为年轻人是买房主力。年轻人大都流入经济发达城市,但这些城市的土地供应又受政策限制,因此房屋供需矛盾突出,房价居高不下。

房价与土地供需 #

现代经济集聚效应很强,经济活动及就业越来越向大城市集中。随着收入增长和生活水平提高,人们高价竞争城市住房。这种需求压力是否会推升房价,取决于房屋和住宅用地供给是否灵活。若政策严重限制了供给,房价上涨就快。一个地区的土地面积虽然固定,但建造住宅的用地指标可以调整;同一块住宅开发用地上,容积率和绿化面积也可以调整。 11 这些调整都受政策的影响。美国虽然是土地私有制,但城市建设和用地规划也要受政府管制。比如旧金山对新建住房的管制就特别严格,所以即使在20世纪90年代房价也不便宜。在21世纪初的房地产投机大潮中,旧金山的住房建设指标并没有增加,房价于是飙升。再比如亚特兰大,住房建设指标能够灵活调整,因此虽然也有大量人口涌入,但房价一直比较稳定。 22

我国的城市化速度很快,居民收入增长的速度也很快,所以住房需求和房价上涨很快。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自1998年住房商品化改革以来,全国商品房均价在20年间涨了4.2倍。但各地涨幅大不相同。三四线城市在2015年实行货币化棚改(见第六章)之前,房价涨幅和当地人均收入涨幅差不多;但在二线城市,房价就比人均收入涨得快了;到了一线城市,房价涨幅远远超过了收入:2015年之前的十年间,北、上、广、深房价翻了两番,年均增速13%。 33

地区房价差异的主要原因是供需失衡。人口大量涌入的大城市,居住用地的供给速度远赶不上人口增长。2006年至2014年,500万人和1 000万人以上的大城市城区人口增量占全国城区人口增量的近四成,但居住用地增量才占全国增量的两成,房价自然快速上涨。而在300万人以下尤其是100万人以下的小城市中,居住用地增量比城镇人口增量更快,房价自然涨不上去。从地理分布上看,东部地区的城镇人口要比用地增速高出近10%,住房十分紧张;而西部和东北地区则反过来,建设用地指标增加得比人口快。 44

中国对建设用地指标实行严格管理,每年的新增指标由中央分配到省,再由省分配到地方。这些指标无法跨省交易,所以即使面对大量人口流入,东部也无法从西部调剂用地指标。2003年后的十年间,为了支持西部大开发并限制大城市人口规模,用地指标和土地供给不但没有向人口大量流入的东部倾斜,反而更加向中西部和中小城市倾斜。2003年,中西部土地供给面积占全国新增供给的比重不足三成,2014年上升到了六成。2002年,中小城市建成区面积占全国的比重接近一半,2013年上升到了64%。 55 土地流向与人口流向背道而驰,地区间房价差距因此越拉越大。

然而这种土地倾斜政策并不能改变人口流向,人还是不断向东部沿海和大城市集聚。这些地区不仅房价一直在涨,大学的高考录取分数也一直在涨。中西部房价虽低,但年轻人还是愿意到房价高的东部,因为那里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和资源。倾斜的土地政策并没有留住人口,也很难留住其他资源。很多资本利用了西部的优惠政策和廉价土地,套取了资源,又回流到东部去“炒”房地产,没在西部留下可持续发展的经济实体,只给当地留下了一堆债务和一片空荡荡的工业园区。

建设用地指标不能在全国交易,土地使用效率很难提高。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竞争虽然激烈,也经常以土地作为手段,却很难持续提高土地资源利用效率。发达地区土地需求旺盛,地价大涨,本应增加用地指标,既满足需求也抑制地价。但因为土地分配受制于行政边界,结果却是欠发达地区能以超低价格(甚至免费)大量供应土地。这种“东边干旱,西边浇水”的模式需要改革。2020年,中央提出要对建设用地指标的跨区域流转进行改革,探索建立全国性建设用地指标跨区域交易机制(见第二节),已是针对这一情况的改革尝试。 66

房价与居民债务:欧美的经验和教训 #

居民债务主要来自买房,房价越高,按揭就越高,债务负担也就越重。各国房价上涨都是因为供不应求,一来城市化过程中住房需求不断增加;二来土地和银行按揭的供给都受政治因素影响。

在西方,“自有住房”其实是个比较新的现象,“二战”之前,大部分人并没有自己的房子。哪怕在人少地多的美国,1900—1940年的自有住房率也就45%左右。“二战”后这一比率才开始增长,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达到68%。英国也差不多,“二战”前的自有住房率基本在30%,战后才开始增长,全球金融危机前达到70%。 77 正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英美大部分人都租房,所以主流经济学教材在讲述供需原理时,几乎都会用房租管制举例。1998年,我第一次了解到房租管制,就是在斯蒂格利茨的《经济学》教科书中。逻辑虽容易理解,但并没有直观感受,因为当时我认识的人很少有租房的,农民有宅基地,城里人有单位分房。城市住房成为全民热议的话题,也是个新现象。

欧美自有住房率不断上升,有两个后果。第一是对待房子的态度变化。对租房族来说,房子就是个住的地方,但对房主来说,房子是最重要的资产。随着房子数量和价格的攀升,房产成了国民财富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1950年至2010年,英国房产价值占国民财富的比例从36%上升到57%,法国从28%升到61%,德国从28%升到57%,美国从38%升到42%。 88 第二个变化是随着房主越来越多,得益于房价上涨的人就越来越多。所以政府为讨好这部分选民,不愿让房价下跌。无房者也想尽快买房,赶上房价上涨的财富快车,政府于是顺水推舟,降低了买房的首付门槛和按揭利率。

美国房地产市场和选举政治紧密相关。美国的收入不平等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迅速扩大,造成了很多政治问题。而推行根本性的教育或税制等方面的改革,政治阻力很大,且难以在短期见效。相比之下,借钱给穷人买房就容易多了,既能缓解穷人的不满,让人人都有机会实现“美国梦”,又能抬高房价,让房主的财富也增加,拉动他们消费,创造更多就业,可谓一举多得。于是政府开始利用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 Mac)公司(以下简称“两房”)来支持穷人贷款买房。“两房”可以买入银行的按揭贷款,相当于借钱给银行发放更多按揭。 99 1995年,克林顿政府规定“两房”支持低收入者的房贷要占到总资产的42%。2000年,也就是克林顿执政的最后一年,这一比率提高到50%。2004年,小布什政府将这一比率进一步提高到56%。 1010 “两房”也乐此不疲,因为给穷人的贷款利润较高,风险又似乎很低。此外,对购房首付的管制也越来越松。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很多房贷的首付为零,引发了投机狂潮,推动房价大涨。根据Case-Shiller房价指数,2002年至2007年,美国房价平均涨了将近60%。危机之后,房价从2007年的最高点一直下跌到2012年,累积跌幅27%,之后逐步回升,2016年才又回到十年前的高点。

房价下挫和收入下降会加大家庭债务负担,进而抑制消费。消费占美国GDP的七成,全球金融危机中消费大幅下挫,把经济推向衰退。危机前房价越高的地区,危机中消费下降越多,经济衰退也越严重,失业率越高。 1111 欧洲情况也大致如此。大多数欧洲国家在2008年之前也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房价上涨。涨幅越大的国家居民债务负担越重(绝大多数债务是房贷),危机中消费下降也越多。 1212

房地产常被称作“经济周期之母”,根源就在于其内在的供需矛盾:一方面,银行可以通过按揭创造几乎无限的新购买力;而另一方面,不可再生的城市土地供给却有限。这对矛盾常常会导致资产泡沫与破裂的周期循环,是金融和房地产不稳定的核心矛盾。而房地产不仅连接着银行,还连接着千家万户的财富和消费,因此影响很大。

房价与居民债务:我国的情况 #

2008年之后的10年,我国房价急速上涨,按揭总量越来越大,居民债务负担上涨了3倍多(图5-2)。2018年末,居民债务占GDP的比重约为54%,虽仍低于美国的76%,但已接近德国和日本。根据中国人民银行的信贷总量数据,居民债务中有53%是住房贷款,24%是各类消费贷(如车贷)。 1313 这一数据可能还低估了与买房相关的债务。实际上一些消费贷也被用来买了房,比如违规用于购房首付。而且人民银行的数据还无法统计到民间借贷等非正规渠道。

图5-2 居民债务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IMF全球债务数据库。此处债务仅包括银行贷款和债券。

图5-2中债务负担的分母是GDP,这一比率常用于跨国比较,但它低估了居民的实际债务负担。还债不能用抽象的GDP,必须用实实在在的收入。2019年末,中国人民银行调查统计司调查了全国3万余户城镇居民(农民负债率一般较低,大多没有房贷)的收入和债务情况。接近六成家庭有负债,平均债务收入比为1.6,也就是说债务相当于1.6倍的家庭年收入。这个负担不低,接近美国。2000年,美国家庭负债收入比约为1.5,2008全球金融危机前飙升至2.1,之后回落到1.7左右。 1414

根据中国人民银行的这项调查,城镇居民2019年的负债中有76%是房贷。而从资产端看,城镇居民的主要财产也就是房子。房产占了家庭资产的近七成,其中六成是住房,一成是商铺。而在美国居民的财富中,72%是金融资产,房产占比不到28%。 1515 中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房子,美国人财富的压舱石是金融资产。这个重大差别可以帮助理解两国的一些基本政策,比如中国对房市的重视以及美国对股市的重视。

总体看来,我国居民的债务负担不低,且仍在快速上升。最主要的原因是房价上涨。居民债务的攀升已然影响到了消费。以买车为例,这是房子之外最贵的消费品类,对宏观经济非常重要,约占我国社会商品零售总额的10%。车是典型的奢侈品,需求收入弹性很大,收入增加时需求大增,收入减少时需求大减。随着居民债务增加,每月还债后的可支配收入减少,所以经济形势一旦变差,买车需求就会大减。我国家用轿车市场经历了多年高速增长,2018年的私家车数量是2005年的14倍。但是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贸易战”升级,未来经济形势不确定性增大,轿车销量开始下降,一直到2019年底,几乎每个月同比都在下降。在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之下,2020年2月份的销量同比下跌八成,3月份同比下跌四成,各地于是纷纷出台刺激汽车消费的政策。

房价与居民债务风险 #

按照中国人民银行的调查数据,北京居民的户均总资产(不是净资产,未扣除房贷和其他负债)是893万元,上海是807万元,是新疆(128万元)和吉林(142万元)的六七倍。这个差距大部分来自房价。房价上涨也拉大了同城之内的不平等。房价高的城市房屋空置率往往也高,一边很多人买不起房,一边很多房子空置。如果把房子在内的所有家庭财富(净资产)算在一起的话,按照上述中国人民银行的调查数据,2019年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总财富的49%,而最穷的40%的人只占有总财富的8%。 1616

房价上涨不仅会增加按揭债务负担,还会拉大贫富差距,进而刺激低收入人群举债消费,这一现象被称为“消费下渗”(trickle-down consumption),这在发达国家是很普遍的。 1717 2014—2017年间,我国收入最低的50%的人储蓄基本为零甚至为负(入不敷出)。 1818 自2015年起,信用卡、蚂蚁花呗、京东白条等各种个人消费贷激增。根据中国人民银行关于支付体系运行情况的数据,2016—2018年这三年,银行信用卡和借记卡内合计的应偿还信贷余额年均增幅接近30%。2019年,信用卡风险浮现,各家银行纷纷刹车。

在负债的人当中,低收入人群的债务负担尤其重。城镇居民的平均债务收入比约为1.6,而年收入6万元以下的家庭债务收入比接近3。资产最少的20%的家庭还会更多使用民间借贷,风险更大。 1919 2020年,随着蚂蚁金服上市被叫停,各种讨论年轻人“纵欲式消费”的文章在社交媒体上讨论热烈,都与消费类债务急升的大背景有关。这种依靠借债的消费无法持续,因为钱都被花掉了,没有形成未来更高的收入,债务负担只会越来越重。

居民债务居高不下,就很难抵御经济衰退,尤其是房产价格下跌所引发的经济衰退。低收入人群的财富几乎全部是房产,其中大部分是欠银行的按揭,负债率很高,很容易受到房价下跌的打击。在2008年美国的房贷危机中,每4套按揭贷款中就有1套资不抵债,很多穷人的资产一夜清零。2007年至2010年,美国最穷的20%的人,净资产从平均3万美元下降到几乎为零。而最富的20%的人,净资产只下跌了不到10%,从平均320万美元变成了290万美元,而且这种下跌非常短暂。2016年,随着股市和房市的反弹,最富的10%的人实际财富(扣除通货膨胀)比危机前还增长了16%。但收入底部的50%的人,实际财富被腰斩,回到了1971年的水平。40年的积累,在一场危机后荡然无存。 2020

我国房价和居民债务的上涨虽然也会引发很多问题,但不太可能突发美国式的房贷和金融危机。首先,我国住房按揭首付比例一般高达30%,而不像美国在金融危机前可以为零,所以银行风险小。除非房价暴跌幅度超过首付比例,否则居民不会违约按揭,损失掉自己的首付。2018年末,我国个人住房贷款的不良率仅为0.3%。 2121 其次,住房按揭形成的信贷资产,没有被层层嵌套金融衍生品,在金融体系中来回翻滚,规模和风险被放大几十倍。2019年末,我国住房按揭资产证券(RMBS)总量占按揭贷款的总量约3%,而美国这个比率为63%,这还不算基于这种证券的各种衍生产品。 2222 再次,由于资本账户管制,外国资金很少参与我国的住房市场。综上所述,像美国那样由房价下跌引发大量按揭违约,并触发衍生品连锁雪崩,再通过金融市场扩散至全球的危机,在我国不太可能会出现。

要化解居民债务风险,除了遏制房价上涨势头以外,根本的解决之道还在于提高收入,尤其是中低收入人群的收入,鼓励他们到能提供更多机会和更高收入的地方去工作。让地区间的经济发展和收入差距成为低收入人群谋求发展的机会,而不是变成人口流动的障碍。

第二节 不平衡与要素市场改革 #

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是自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提出“我国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以来,中央首次重新定义“主要矛盾”,说明经济政策的根本导向发生了变化。

过去40年间,我国居民收入差距有明显扩大,同期很多发达国家的收入差距也在扩大,与它们相比,我国的收入差距有两个特点:一是城乡差距,二是地区差距。2018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农村居民的2.7倍,而北京和上海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是贵州、甘肃、西藏等地的3.5倍。这两项差距都与人口流动受限有关。

人口流动与收入平衡 #

低收入人群想要提高收入,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到经济发达城市打工,这些城市能为低技能工作(如快递或家政)提供不错的收入。若人口不能自由流动,被限制在农村或经济落后地区,那人与人之间的收入差距就会拉大,地区和城乡间的收入差距也会拉大。目前,我国人口流动依然受限,以地方政府投资为主推动的城市化和经济发展模式是重要因素之一。重土地轻人,民生支出不足,相关公共服务(教育、医疗、养老等)供给不足,不利于外来人口在城市中真正安家落户,不利于农村转移劳动力在城市中谋求更好的发展。地方政府长期倚重投资,还会导致收入分配偏向资本,降低劳动收入占比,对中低收入人群尤其不利。第七章会讨论这种分配结构及其带来的各种问题,本节先聚焦人口流动问题。

在深入分析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如果人口可以自由流动,地区间平衡是个什么样子。图5-3(a)中的柱子代表美国各州GDP占美国全国的比重,折线则代表各州人口占比。美国各州GDP规模差别很大,仅加州就占了美国GDP的15%,而一些小州的占比连1%都不到。GDP衡量的是经济总量,人口越多的地方GDP自然越大,所以图中折线的高度和柱子高度差不多。假如一个州的GDP占比为3%,人口占比差不多也是3%。换句话说,州与州之间虽然规模差别很大,但人均GDP差别很小,无论生活在哪个州,平均生活水平都差不太多。

图5-3(a) 2019年美国各州占全国GDP和人口比重

这种规模不平衡但人均平衡的情况,和我国的情况差别很大。图5-3(b)是我国各省份的情况,柱子与折线的高度差别很大,有高有低,省省不同。在广东、江苏、浙江、上海和北京等发达地区,折线比柱子低很多,人口规模远小于经济规模,更少的人分更多的收入,自然相对富有。而在其他大多数省份,柱子比折线低很多,经济规模小于人口规模,更多的人分更少的收入,自然相对贫穷。

图5-3(b) 2019年中国各省份占全国GDP和人口的比重 2323

要想平衡地区间的发展差距,关键是要平衡人均差距而不是规模差距。想达到地区间规模的平均是不可能的。让每个城市都像上海和北京一样,或者在内地再造长三角和珠三角这样巨大的工业和物流网络(包括港口),既无可能也无必要。现代经济越来越集聚,即使在欧美和日本,经济在地理上的集聚程度也依然还在加强,没有减弱。 2424 所以理想的状况是达到地区间人均意义上的平衡。而要实现这种均衡,关键是让劳动力自由流动。人的收入不仅受限于教育和技能,也受限于所处环境。目前城镇常住人口只占总人口的六成,还有四成人口在农村,但农业产出仅占GDP的一成。四成人口分一成收入,收入自然就相对低。就算部分农民也从事非农经济活动(这部分很难统计),收入也还是相对低。所以,要鼓励更多人进入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因为大城市市场规模大,分工细,哪怕低技能的人生产率和收入也更高。比如城市里一个早点摊儿可能就够养活一家人,甚至有机会发展成连锁生意。而在农村,早餐都在家里吃,市场需求小,可能都没有专门做早餐的生意。类似的例子还有家政、外卖、快递、代驾、餐厅服务员等。因为人口密度高和市场需求大所带来的分工细化,这些工作在大城市的收入都不低。

正是这些看上去低技能的服务业工作,支撑着大城市的繁华,也支撑着所谓“高端人才”的生活质量。若没有物美价廉的服务,生活成本会急升。我家门口有一片商业办公楼宇,离地铁站很近,有不少餐厅。前几年很多服务业人员离开,餐厅成本急升,一些餐厅倒闭了,剩下的也都涨了价,于是带饭上班的白领就多了起来。如果一个城市只想要高技能人才,结果多半会事与愿违:服务业价格会越来越高,收入会被生活成本侵蚀,各种不便利也会让生活质量下降,“高端人才”最终可能也不得不离开。靠行政规划来限制人口规模,成功例子不多。人口不断流入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少;而人口不断流出的城市,规划人口往往过多。

城市规模扩大和人口密度上升,不仅能提高本地分工程度和生产率,也能促进城市与城市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分工。有做高端制造的,也有做中低端制造的,有做大规模农场的,也有搞旅游的。各地区发展符合自身优势的经济模式,互通有无,整体效率和收入都会提高。就算是专搞农业的地方,人均收入也会提升,不仅因为规模化后的效率提升,也因为人口基数少了,流动到其他地方搞工商业去了。

让更多人进入城市,尤其是大城市,逻辑上的好处是清楚的,但在现实中尚有很多争议,主要是担心人口涌入会造成住房、教育、医疗、治安等资源紧张。这种担心可以理解,任何城市都不可能无限扩张。劳动力自由流动意味着有人来也有人走,若拥挤带来的代价超过收益,自会有人离开。至于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缓解压力的根本之道是增加供给,而不是限制需求。涌入城市的人是来工作和谋生的,他们不仅分享资源,也会创造资源。举个例子来说,2019年末,上海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共512万,占户籍总人口的35%,老龄化严重。若没有不断涌入的城市新血,社保怎么维持?养老服务由谁来做?但如果为这些新移民提供的公共服务覆盖有限,孩子上学难,看病报销难,他们便无法安居乐业。存在了很多年的“留守”问题,也还会持续下去。

土地流转与户籍改革 #

增加城市中的学校和医院数量,可能还相对容易些,增加住房很困难。大城市不仅土地面积有限,而且由于对建设用地指标的管制,就算有土地也盖不了房子。假如用地指标可以跟着人口流动,人口流出地的用地指标减少,人口流入地的指标增多,就可能缓解土地供需矛盾、提高土地利用效率。而要让建设用地指标流转起来,首先是让农村集体用地参与流转。我国的土地分为两类(见第二章):城市土地归国家所有,可以在市场上流转;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流转受很多限制。要想增加城市土地供应,最直接的办法是让市区和近郊的集体建设用地参与流转。比如在北京市域内,集体建设用地占建设用地总量的五成,但容积率平均只有0.3—0.4,建设密度远低于国有土地。上海的集体建设用地占总建设用地三成,开发建设强度也大大低于国有土地。 2525

关于集体土地入市,早在2008年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推进农村改革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里就有了原则性条款:“逐步建立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对依法取得的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必须通过统一有形的土地市场、以公开规范的方式转让土地使用权,在符合规划的前提下与国有土地享有平等权益。”但地方有地方的利益,这些原则当时未能落到实处。2008年后的数年间,地方政府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土地财政/金融”的框架下征收集体用地,扩张城市。

自2015年起,全国33个试点县市开始试行俗称“三块地”的改革,即农村土地征收、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以及宅基地制度改革。在此之前也有一些零星的地方试点和创新,比较有名的是重庆的“地票”制度。若一个农民进了城,家里闲置两亩宅基地,他可以将其还原成耕地,据此拿到两亩地“地票”,在土地交易所里卖给重庆市域内需要建设指标的区县。按每亩“地票”均价20万元算,扣除两亩地的复耕成本约5万元,净所得为35万元。农户能分到其中85%(其余15%归村集体),差不多30万元,可以帮他在城里立足。每年国家给重庆主城区下达的房地产开发指标约2万亩,“地票”制度每年又多供应了2万亩,相当于土地供给翻了一番,所以房价一直比较稳定。 2626

2017年,中央政府提出,“在租赁住房供需矛盾突出的超大和特大城市,开展集体建设用地上建设租赁住房试点”。 2727 这是一个体制上的突破,意味着城市政府对城市住宅用地的垄断将被逐渐打破。2019年,第一批13个试点城市选定,既包括北、上、广等一线城市,也包括沈阳、南京、武汉、成都等二线城市。 2828 同年,《土地管理法》修正案通过,首次在法律上确认了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使用权可以直接向市场中的用地者出让、出租或作价出资入股,不再需要先行征收为国有土地。农村集体经营性用地与城市国有建设用地从此拥有了同等权能,可以同等入市,同权同价,城市政府对土地供应的垄断被打破了。

所谓“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只是农村集体建设用地的一部分,并不包括宅基地,后者的面积占集体建设用地的一半。虽然宅基地改革的政策尚未落地,但在住房需求旺盛的地方,宅基地之上的小产权房乃至宅基地本身的“非法”转让,一直存在。2019年新的《土地管理法》对宅基地制度改革只做了些原则性规定:国家允许进城落户的村民依法自愿有偿退出宅基地,鼓励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及其成员盘活利用闲置宅基地和闲置住宅。2020年,中央又启动了新一轮的宅基地制度改革试点,继续探索“三权分置”,即保障宅基地农户资格权、农民房屋财产权、适度放活宅基地和农民房屋使用权。强调要守住“三条底线”:土地公有制性质不改变、耕地红线不突破、农民利益不受损。在这些改革原则之下,具体的政策细则目前仍在探索阶段。

土地改革之外,在“人”的城镇化和户籍制度等方面也推出了一系列改革。2013年,首次中央城镇化会议召开,明确提出“以人为本,推进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2014年,两会报告中首次把人口落户城镇作为政府工作目标,之后开始改革户籍制度。逐步取消了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的差别,建立了城乡统一的“居民户口”登记制度,并逐步按照常住人口(而非户籍人口)规模来规划公共服务供给,包括义务教育、就业服务、基本养老、基本医疗卫生、住房保障等。 2929 2016年,中央政府要求地方改进用地计划安排,实施“人地挂钩”,要依据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和上一年度进城落户人口数量,合理安排城镇新增建设用地计划,保障进城落户人口用地需求。 3030

户籍制度改革近两年开始加速。2019年,发改委提出:“城区常住人口100万—300万的Ⅱ型大城市要全面取消落户限制;城区常住人口300万—500万的Ⅰ型大城市要全面放开放宽落户条件,并全面取消重点群体落户限制。超大特大城市要调整完善积分落户政策,大幅增加落户规模、精简积分项目,确保社保缴纳年限和居住年限分数占主要比例。……允许租赁房屋的常住人口在城市公共户口落户。” 3131 目前,在最吸引人的特大和超大城市,落户门槛依然不低。虽然很多特大城市近年都加入了“抢人才大战”,放开了包括本科生在内的高学历人才落户条件,甚至还提供生活和住房补贴等,但这些举措并未惠及农村转移人口。这种情况最近也开始改变。2020年4月以来,南昌、昆明、济南等省会城市先后宣布全面放开本市城镇落户限制,取消落户的参保年限、学历要求等限制,实行“零门槛”准入政策。

一国之内,产品的流动和市场化最终会带来生产要素的流动和市场化。农产品可以自由买卖,农民可以进城打工,农村土地的使用权最终也该自主转让。人为限定城市土地可以转让而集体土地不能转让,用户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除非走计划经济的回头路,否则难以持久。就算不谈权利和价值观,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这些限定性的制度所带来的扭曲也会越来越严重,代价会高到不可维持,比如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留守老人所带来的巨大社会问题。

城市化的核心不应该是土地,应该是人。要实现地区间人均收入均衡、缩小贫富差距,关键也在人。要真正帮助低收入群体,就要增加他们的流动性和选择权,帮他们离开穷地方,去往能为他的劳动提供更高报酬的地方,让他的人力资本更有价值。同时也要允许农民所拥有的土地流动,这些土地资产才会变得更有价值。

2020年4月发布的《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全面阐述了包括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等生产要素的未来改革方向。针对土地,《意见》强调“建立健全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制定出台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指导意见”。针对劳动力,要求“深化户籍制度改革。推动超大、特大城市调整完善积分落户政策,探索推动在长三角、珠三角等城市群率先实现户籍准入年限同城化累计互认。放开放宽除个别超大城市外的城市落户限制,试行以经常居住地登记户口制度。建立城镇教育、就业创业、医疗卫生等基本公共服务与常住人口挂钩机制,推动公共资源按常住人口规模配置。”总的改革方向,就是让市场力量在各类要素分配中发挥更大作用,让资源更加自由流动,提高资源利用效率。

第三节 经济发展与贫富差距 #

在我国城市化和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贫富差距也在扩大。本节讨论这一问题的三个方面。第一,我国十几亿人在40年间摆脱了贫困,大大缩小了全世界70亿人之间的不平等。第二,在经济快速增长过程中,虽然收入差距在拉大,但低收入人群的收入水平也在快速上升,社会对贫富差距的敏感度在一段时间之内没有那么高。第三,在经济增长减速时,社会对不平等的容忍度会减弱,贫富差距更容易触发社会矛盾。

收入差距 #

中国的崛起极大地降低了全球不平等。按照世界银行对极端贫困人口的定义(每人每天的收入低于1.9美元),全世界贫困人口从1981年的19亿下降为2015年的7亿,减少了12亿(图5-4)。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因为同期的世界总人口还增加了约30亿。但如果不算中国,全球同期贫困人口只减少了不到3亿人。而在1981年至2008年的近30年间,中国以外的世界贫困人口数量基本没有变化。可以说,全球的减贫成绩主要来自中国。 3232

图5-4 世界极端贫困人口数量变化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此处极端贫困人口的定义为每人每日收入少于1.9美元。

中国的崛起也彻底改变了全球收入分布的格局。1990年,全球共有53亿人,其中最穷的一半人中约四成生活在我国,而最富的20%里几乎没有中国人,绝大多数是欧美人。到了2016年,全球人口将近74亿,其中最穷的一半人中只有约15%是中国人,而最富的另一半人中约22%是中国人。我国占全球人口的比重约为19%,因此在全球穷人中中国人占比偏低,在中高收入组别中中国人占比偏高。 3333 按国别分,全球中产阶级人口中我国所占的比重也最大。

我国的改革开放打破了计划经济时代的平均主义,收入差距随着市场经济改革而扩大。衡量收入差距的常用指标是“基尼系数”,这是一个0到1之间的数字,数值越高说明收入差距越大。20世纪80年代初,我国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数约为0.3,2017年上升到了0.47。 3434 按照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居民收入数据,2019年收入最高的20%人群占有全部收入的48%,而收入最低的20%人群只占有全部收入的4%。

虽然收入差距在扩大,但因为经济整体在飞速增长,所以几乎所有人的绝对收入都在快速增加。经济增长的果实是普惠的。1988年至2018年,无论是在城镇还是在农村,人均实际可支配收入(扣除物价上涨因素)都增加了8—10倍。无论是低收入人群、中等收入人群还是高收入人群,收入都在快速增加。以城镇居民为例,虽然收入最高的20%其实际收入30年间增长了约13倍,但收入最低的40%和居中的40%的收入也分别增长了6倍和9倍。 3535

经济增长过程伴随着生产率的提高和各种新机会的不断涌现,虽然不一定会降低收入差距,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贫富差距在代际间传递。如果每代人的收入都远远高于上一代人,那人们就会更看重自己的劳动收入,继承自父母的财富相对就不太重要。对大多数“70后”来说,生活主要靠自己打拼,因为父母当年收入很低,储蓄也不多。经济和社会的剧烈变化,也要求“70后”必须掌握新的技能、离开家乡在新的地方工作,父母的技能和在家乡的人脉关系,帮助有限。

但对“80后”和“90后”来说,父母的财富和资源对子女收入的影响就大了。 3636 原因之一是财富差距在其父母一代中就扩大了,财产性收入占收入的比重也扩大了,其中最重要的是房产。在一二线城市,房价的涨幅远远超过了收入涨幅。 3737 房产等有形财产与人力资本不同。人力资本无法在代际之间不打折扣地传承,但房产和存款却可以。聪明人的孩子不见得更聪明,“学霸”的孩子也不见得就能成为“学霸”。即使不考虑后天教育中的不确定性,仅仅是从遗传角度讲,父母一代特别突出的特征(如身高和智商等)也可能在下一代中有所减弱。因为这种“均值回归”现象,人力资本很难百分之百地遗传。但有形资产的传承则不受这种限制,若没有遗产税,100万元传给下一代也还是100万元,100平方米的房子传给下一代也还是100平方米。

累积的财富差距一般远大于每年的收入差距,因为有财富的人往往更容易积累财富,资产回报更高,可选择的投资方式以及应对风险的手段也更多。如前文所述,按照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城镇居民收入数据:2019年收入最高的20%的人占有全部收入的48%,而最低的20%的人只占4%。而按照中国人民银行对城镇居民的调查数据,2019年净资产最高的20%的家庭占有居民全部净资产的65%,而最低的20%只占有2%。 3838 在经济发达、资产增值更快的沿海省份,父母累积的财产对子女收入的影响,比在内地省份更大。 3939 当经济增速放缓、新创造的机会变少之后,年轻人间的竞争会更加激烈,而其父母的财富优势会变得更加重要。如果“拼爹”现象越来越严重的话,社会对不平等的容忍程度便会下降,不安定因素会增加。

对收入差距的容忍度 #

收入差距不可能完全消除,但社会也无法承受过大的差距所带来的剧烈冲突,因此必须把不平等控制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影响不平等容忍程度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经济增速,因为经济增速下降首先冲击的是穷人收入。不妨想象正在排队的两队人,富人队伍前进得比穷人快,但穷人队伍也在不停前进,所以排队的穷人相对来说比较有耐心。但如果穷人的队伍完全静止不动,哪怕富人队伍的前进速度也减慢了,困在原地的穷人也会很快失去耐心而骚动起来。这种现象被称为“隧道效应”(tunnel effect),形容隧道中两条车道一动一静时,静的那条的焦虑和难耐。 4040

上文提到,1988年以来,我国城镇居民中高收入群体的实际收入(扣除物价因素)增长了约13倍,低收入群体和中等收入群体的收入也分别增长了6倍和9倍。在“经济蛋糕”膨胀的过程中,虽然高收入群体切走了更大一块,但所有人分到的蛋糕都比以前大多了,因此暂时可以容忍贫富差距拉大。美国情况则不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穷人(收入最低的50%)的实际收入完全没有增长,中产(收入居中的40%)的收入近40年的累积增幅不过区区35%,而富人(收入最高的10%)的收入却增长了2.5倍。因此社会越来越无法容忍贫富差距。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让穷人财富大幅缩水,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引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之后特朗普当选,美国政治和社会的分裂越来越严重。

另一个影响不平等容忍度的因素是人群的相似性。改革开放前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经历都比较相似,或者在农村的集体生产队干活,或者在城镇的单位上班。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先富起来可能会给另一些人带来希望:“既然大家都差不多,那我也可以,也有机会。”20世纪90年代很多人“下海”发了财,而其他人在羡慕之余也有些不屑:“他们哪里比我强?我要去的话我也行,只不过我不想罢了。”但如果贫富差距中参杂了人种、肤色、种姓等因素,那人们感受就不一样了。这些因素无法靠努力改变,所以穷人就更容易愤怒和绝望。最近这些年,美国种族冲突加剧,根本原因之一就是黑人的贫困。黑人家庭的收入中位数不及白人的六成,且这种差距可能一代代延续下去。一个出身贫困(父母家庭收入属于最低的20%)的白人,“逆袭”成为富人(同代家庭收入最高的20%)的概率是10.6%,而继续贫困下去的概率是29%。但对一个出身贫困的黑人来说,“逆袭”的概率只有区区2.5%,但继续贫困的概率却高达37%。 4141

家庭观念也会影响对不平等的容忍度。在家庭观念强的地方,如果子女发展得好、有出息,自己的生活就算是有了保障,对贫富差距容忍度也会比较高,毕竟下一代还能赶上。而影响子女收入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经济增长的大环境。我国的“70后”和“80后”中绝大多数人的收入都超过父辈。若父母属于收入最低的40%人群,子女收入超过父母的概率接近九成;即便父母属于收入居中的40%人群,子女超越的概率也有七成。这种情况很像美国的“战后黄金一代”。美国的“40后”和“50后”收入超越父母的概率很接近我国的“70后”和“80后”。但到了美国的“80后”,这概率就低多了:如果父母是穷人(收入最低的40%),子女超越的概率还不到六成;若父母是中产(收入居中的40%),子女超越的概率仅四成。 4242

总的来说,经济增长与贫富差距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经济学中有一条非常有名的“库兹涅茨曲线”,宣称收入不平等程度会随着经济增长先上升而后下降,呈现出“倒U形”模式。这条在20世纪50年代声名大噪的曲线,其实不过是一些欧美国家在“二战”前后那段特殊时期中的特例。一旦把时间拉长、样本扩大,数据中呈现的往往不是“倒U形”,而是贫富差距不断起起伏伏的“波浪形”。 4343 造成这些起落的因素很多,既有内部的也有外部的,既有经济的也有政治的。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经济力量会自动降低收入不平等,“先富带动后富”也不会自然发生,而需要政策的干预。不断扩大的不平等会让社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必须小心谨慎地对待。 4444

结语 #

我国的城市化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94年之前,乡镇企业崛起,农民离土不离乡,城市化速度不快。第二阶段是1994年分税制改革后,乡镇企业式微,农民工进城大潮形成。这个阶段的主要特征是土地的城市化速度远远快于人的城市化速度,土地撬动的资金支撑了大规模城市建设,但并没有为大多数城市新移民提供应有的公共服务。第三个阶段是党的十八大以后,随着一系列改革的陆续推行,城市化的重心开始逐步从“土地”向“人”转移。

城市化和工业化互相作用。上述三个阶段背后的共同动力之一就是工业化。1994年之前,工业和基础设施比较薄弱,小规模的乡镇企业可以迅速切入本地市场,满足本地需求,而农村土地改革也解放了大量劳动力,可以从事非农工作,为乡镇企业崛起创造了条件。到了90年代中后期,工业品出口开始加速。2001年,中国加入WTO和国际竞争体系之后,工业企业必须扩大规模,充分利用规模效应来增强竞争力,同时需要靠近港口以降低出口运输成本。因此制造业开始加速向沿海地区集聚,大量农民工也随之迁徙。如今我国虽已成为“世界工厂”,但产业升级要求制造业企业不断转型,充分利用包括金融、科技、物流等要素在内的生产和销售网络,所以各项产业仍然集聚在沿海或一些中心大城市。这种集聚促进了当地服务业飞速发展,吸纳了从农村以及中小城市转移出来的新增劳动力。这些新一代移民已经适应了城市生活,很多“农二代”已经不具备从事农业生产所需的技能,更希望定居在城市。所以城市化需要转型,以人为本,为人们提供必要的住房、教育、医疗等公共资源。

在大规模城市化过程中,地方政府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地价和房价飞涨,也让居民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这些累积的债务为宏观经济和金融体系增加了很大风险。最近几年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去杠杆”,而所谓“三大攻坚战”之首就是“防范化解重大风险”。那么这些风险究竟是什么?如何影响经济?又推行了哪些具体的改革措施?这是下一章的主题。

扩展阅读 #

地方政府以土地为杠杆撬动的飞速城市化,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如今站在新一轮改革的起点上,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著作《大国大城:当代中国的统一、发展与平衡》(2016)值得阅读。该书聚焦城市化过程中的“人”,主张扩大城市规模,让更多人定居在城市,在不断集聚中走向地区间人均意义上的平衡。北京大学周其仁的著作《城乡中国(修订版)》(2017)和东南大学华生的著作《城市化转型与土地陷阱》(2014)也是理解城市化的上佳读物。他们在很多问题上持不同观点。兼听则明,读者可自行判断。

经济学近年来最热门的研究课题就是不平等,优秀的论文和著作很多。对比较严肃的读者,我还是推荐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的著作《21世纪资本论》(2014)。这是本很多人知道但很少人读完的巨著,因为太厚了。但厚有厚的好处,这本大书里散落着很多有意思的内容,作者思考的深度和广度远非各类书评中的“中心思想”所能概括。即便只读该书前两部分,也能学到关于经济发展的很多内容。对非专业读者而言,本书中有些内容不太容易理解,而且没有多少关于中国的内容。我国收入分配研究领域的两位专家,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实和中国人民大学的岳希明写了一本导读,《〈21世纪资本论〉到底发现了什么》(2015),解释了原作中一些概念,也对我国收入差距的情况做了简要说明和分析。


11  容积率就是建筑面积和其下土地面积的比值,比值越高,建筑面积越大,楼层越高,容纳的人也越多。给定土地位置,规划容积率越高越值钱。厦门大学傅十和与暨南大学谷一桢等人的论文(Brueckner et al., 2017)发现,我国房地产开发限制越严格的地方,容积率和地价间关联越紧密。

22  旧金山和亚特兰大的例子来自哈佛大学格莱泽(Glaeser)和沃顿商学院吉尤科(Gyourko)的论文(2018)。

33  各类城市房价和人均可支配收入数据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方汉明等人的论文(Fang et al., 2015)。

44  不同地区城镇人口和土地数据来自恒大经济研究院任泽平、夏磊和熊柴的著作(2017)。

55  数字来自复旦大学韩立彬和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论文(2018),他们详细分析了土地供给政策倾斜和地区间房价分化。

66  2020年4月发布了《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

77  美国的数字来自哈佛大学的研究报告(Spader, McCue and Herbert, 2016)。英国的数字来自三位英国经济学家的著作(Ryan-Collins, Lloyd and Macfarlane, 2017)。

88  欧洲房产价值占国民财富比例大幅上升,与“二战”后经济复苏与重建有关。美国上升幅度相对较小,部分是因为美国在战后成为超级大国,所以作为分母的国民财富增幅巨大。各国财富构成的数据来自巴黎经济学院皮凯蒂(Piketty)和伯克利加州大学祖克曼(Zucman)的论文(2014)。

99  “两房”并非国企,而是和政府联系非常紧密的私企,属于“政府支持企业”(government-sponsored enterprise),享受各种政府优惠,也承担政策任务。“两房”可以从财政部获取信用额度,几乎相当于政府对其债务的隐形担保,虽然法律上政府并无担保义务。

1010  数据来自芝加哥大学拉詹(Rajan)的著作(2015)。

1111  传统的经济周期理论非常注重投资的作用。虽然投资占GDP的比重在发达国家相对较小,但波动远比消费剧烈,常常是经济周期的主要推手。随着对债务研究的深入,经济学家越来越重视消费对经济周期的影响。普林斯顿大学迈恩(Mian)和芝加哥大学苏非(Sufi)的著作(2015)详细介绍了美国居民部门的债务和消费情况。

1212  美联储旧金山分行的研究报告(Glick and Lansing, 2010)显示:2008年之前的10年间,欧美主要国家的房价和居民负债高度正相关,而负债越多的国家危机之后消费下降也越多。

1313  剩余23%是各种经营性贷款。我国的统计口径把所有部门分为政府、居民、企业,但居民中还包括各种非法人企业,比如个体户,所以居民贷款中含有经营性贷款。

1414  我国的数据来自中国人民银行调查统计司的报告(2020)。美国数据来自美联储纽约分行的《家庭债务与信用季报》(Quarterly Report on Household Debt and Credit)。

1515  美国居民财富组成的数据来自美联储发布的2019年度美国金融账户组成数据。

1616  中央财经大学张川川、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贾珅、北京大学杨汝岱研究了房价和空置率的正向关系,认为二者同时受到收入不平等扩大的影响(2016)。

1717  即低收入群体通过借贷消费,可参考芝加哥大学贝特朗(Bertrand)和莫尔斯(Morse)的论文(2016)。

1818  储蓄不平等的数据来自西南财经大学的甘犁、赵乃宝和孙永智等人的研究(2018)。

1919  中国人民银行调查统计司的报告(2020)指出,资产最少的20%的负债家庭中,民间借贷占债务的比重将近10%。年收入6万元以下家庭的债务收入比数据来自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稳定分析小组的报告(2019)。

2020  此处数字来自普林斯顿大学迈恩和芝加哥大学苏非的著作(2015)以及德国波恩大学三位经济学家的论文(Kuhn, Schularick and Steins, 2020)。

2121  数据来自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稳定分析小组的报告(2019)。

2222  我国住房按揭资产证券数据来自万得数据库。2019年末的美国数据也包含了商业地产,按揭总量数据来自美联储,住房按揭资产证券总量数据来自sifma网站。

2323  本图设计来自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著作(2016),我更新了数据。

2424  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著作(2016)指出,发达国家的经济集聚和城市化还在继续。

2525  数据来自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邵挺、清华大学田莉、中国人民大学陶然的论文(2018)。

2626  “地票”价格和土地供应数据来自重庆市前市长黄奇帆的著作(2020)。

2727  2017年发布的《住房城乡建设部 国土资源部关于加强近期住房及用地供应管理和调控有关工作的通知》。

2828  2019年,国土资源部与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印发《利用集体建设用地建设租赁住房试点方案》,确定北京、上海、沈阳、南京、杭州、合肥、厦门、郑州、武汉、广州、佛山、肇庆、成都等13个城市为第一批试点。

2929  在居民户口制度下,原城镇户口居民基本不受影响,原农业户居民可以继续保有和农村土地相关的权益(如土地承包经营权和宅基地使用权),且在社会保障方面同城镇居民接轨。

3030  2016年,国土资源部联合五家中央部委印发《关于建立城镇建设用地增加规模同吸纳农业转移人口落户数量挂钩机制的实施意见》。

3131  国家发展改革委《2019年新型城镇化建设重点任务》。

3232  世界银行定义的每天1.9美元的极端贫困收入标准,按2011年购买力平价调整后相当于每年2 441元人民币。而我国2011年的农村最低贫困线标准是每年2 300元,城镇的贫困线标准则高于世行标准。

3333  全球人口按不同收入组别在各国之间的分布,来自“全球不平等实验室”的报告(World Inequality Lab 2017)。

3434  基尼系数的数字来自北京师范大学李实和朱梦冰的论文(2018)。

3535  城镇低收入人群的平均实际收入年均增长率为6.2%,中等收入人群为7.6%,高收入人群为8.9%。

3636  新加坡国立大学樊漪、易君健和浙江大学张俊森的论文(Fan, Yi and Zhang,2021)研究了父母收入对子女收入的影响。

3737  房价和收入增长数据可参考宾夕法尼亚大学方汉明等人的研究(Fang et al., 2015)。

3838  数据来自中国人民银行调查统计司的报告(2020)。

3939  在沿海省份,“80后”收入与其父母收入的相关性,高于“70后”;但在内陆,这一相关性在“80后”与“70后”之间变化不大。这一发现来自新加坡国立大学樊漪、易君健以及浙江大学张俊森的论文(Fan, Yi and Zhang, 2021)。

4040  这一效应由已故的传奇经济学家赫希曼(Hirschman)提出,详见其文集(Hirschman, 2013)。他也讨论了影响不平等容忍度的诸多因素,如人群相似性与家庭观念等。

4141  数据来自哈佛大学切蒂(Chetty)等人的论文(2020)。

4242  子女收入超越父母的概率,称为“绝对流动性”。对我国绝对流动性的估计,来自新加坡国立大学樊漪、易君健以及浙江大学张俊森的论文(Fan, Yi and Zhang, 2021);对美国的估计来自哈佛大学切蒂(Chetty)等人的论文(2017)。在本书写作之际(2020年),中国“90后”才刚刚进入劳动力市场,收入还未稳定下来,数据也有待收集。

4343  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在著作(2014)中详细分析了“库兹涅茨曲线”理论的来龙去脉。世界银行的米兰诺维奇(Milanovic)在著作(2019)中描述了起起落落的“库兹涅茨波浪”。

4444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Stiglitz)的著作(2013)讨论了不平等的种种代价。斯坦福大学历史学教授沙伊德尔(Scheidel)的著作(2019)指出,历史上不断扩大的不平等几乎都难以善终,最后往往以大规模的暴力和灾难重新洗牌。

第六章 债务与风险 #

有一对年轻情侣,都在上海的金融行业工作,收入不错。研究生刚毕业没几年,算上年终奖,两人每月到手共5万元。他们对前途非常乐观,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所以决定买房结婚。家里老人凑齐了首付,又贷了几百万元银行按揭,每月还款3万元。上海物价和生活费用不低,年轻人也少不了娱乐和应酬,还完房贷后存不下什么钱。但好在前途光明,再努力几年,收入如果翻一番,房贷压力也就轻了。何况房价一直在涨,就算把买房当投资,回报也不错。

天有不测风云。从2018年开始,金融行业日子开始不好过。一个人的公司倒闭了,暂时失业;另一个也没了年终奖,收入下降不少。每月到手的钱从5万变成了2万,可按揭3万还雷打不动。老人们手头也不宽裕,毕竟一辈子的积蓄大多已经交了首付,顶多也就能帮着再支撑几个月。于是年轻人找工作的时候也不敢太挑,总算找到了一份收入还过得去的,新冠肺炎疫情又来了……

人们在乐观时往往会低估负债的风险,过多借债。当风险出现时,又会因为债务负担沉重而缺乏腾挪空间,没办法应对。从上述故事中可以看到,就算房价不下跌,债务负担重的家庭也面临至少三大风险。一是债务缺乏弹性。若顺风顺水发了财,债务不会跟着水涨船高;可一旦倒了霉,债务也一分不会少。二是收入变化弹性很大。影响个人收入的因素数之不尽,宏观的、行业的、公司的、领导的、同事的、个人的……谁能保证自己未来几十年收入只涨不跌?就算不会失业,收入也不下降,但只要收入增长缓慢或不增长,对于高负债的家庭就已经构成了风险。既要还本又要付息,每个月紧巴巴的“月光”生活,能挺几年?第三个风险来自家庭支出的变动。突然有事要用钱怎么办?家里老人生病怎么办?要养孩子怎么办?

可见债务负担如果过重,会产生各种难以应对的风险。2018年末,我国的债务总量达到了GDP的258%(图6-1),已经和美国持平(257%),超过了德国(173%),也远高于一些发展中大国,比如巴西(158%)和印度(123%)。而且我国债务增长的速度快于这些国家,债务总量在10年间增加了5.5倍。即便我国经济增长强劲,同期GDP还增加了2.8倍,但债务占GDP的比重在10年间还是翻了一番,引发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和担忧。近几年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的诸多举措,尤其是“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都与债务问题和风险有关。

图6-1 中、美、德、日四国债务占各自GDP比重

数据来源:IMF全球债务数据库。此处债务仅包括银行贷款和债券。

债务占GDP的比重是否就能衡量真实的债务负担,目前尚有争议。当利率为零甚至是负的时候,只要名义GDP(内含物价)保持上涨,债务占GDP的比重可能不是个大问题,至少对政府的公共债务来说不是大问题,可以不断借新还旧。 11 但对居民和企业而言,债务总量快速上升,依然会带来很大风险。第五章已经分析了居民债务的风险,本章重点分析企业和银行的风险。

第一节和第二节解释债务的一般经济学原理。这部分介绍欧美情况多一点,希望读者明白我国债务问题虽有诸多特色,但与欧美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前车可鉴。第三节分析我国债务的成因、风险、后果。无论是居民、企业还是政府,负债都与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有关。第四节讨论如何偿还已有债务和遏制新增债务。

第一节 债务与经济衰退 #

经济的正常运行离不开债务。企业在卖出产品收到货款之前,需要先建设厂房,购买设备,支付工资,这些支出通常需要从银行贷款。个人买房也往往需要贷款,否则光靠一点点储蓄去全款买房,恐怕退休之前都买不起。政府也常需要借钱,否则无力建设周期长、投资大的基础设施。

债务关系让经济各部门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任何部门出问题都可能传导到其他部门,一石激起千层浪,形成系统风险。银行既贷款给个人,也贷款给企业。若有人不还房贷,银行就会出现坏账,需要压缩贷款;得不到贷款的企业就难以维持,需要减产裁员;于是更多人失去工作,还不上房贷;银行坏账进一步增加,不得不继续压缩贷款……如此,恶性循环便产生了。如果各部门负债都高,那应对冲击的资源和办法就不多,风吹草动就可能引发危机。这类危机往往来势汹汹,暴发和蔓延速度很快,原因有二。

第一,负债率高的经济中,资产价格的下跌往往迅猛。若债务太重,收入不够还本,甚至不够还息,就只能变卖资产,抛售的人多了,资产价格就会跳水。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22 2008—2009年的美国次贷危机中,美国家庭房贷负担很重,很多人不得不卖房,房价不到一年就跌了两成。2011—2012年,借钱炒房的“温州炒房团”和温州中小企业资金链断裂,导致房产纷纷被抛售,温州房价一年内跌了近三成。 33 2013—2014年,内蒙古和晋陕等地的煤炭企业崩盘。很多煤老板曾在煤价上涨时大肆借债扩张,煤价大跌后无力还债,大幅折价变卖豪车和房产。

第二,资产价格下跌会引起信贷收缩,导致资金链断裂。借债往往需要抵押物(如房产和煤矿),若抵押物价值跳水,债权人(通常是银行)坏账就会飙升,不得不大幅缩减甚至干脆中止新增信贷,导致债务人借不到钱,资金链断裂,业务难以为继。2004—2008年,爱尔兰经济过热,信贷供给年均增速为20%。2009年,美国次贷危机波及爱尔兰,银行业出现危机,2009—2013年信贷增速剧烈收缩至1.3%,导致大量企业资金链断裂。 44 在2011—2012年的温州民间借贷危机中,一些人跑路逃债,信任危机迅速发酵,所有人都捂紧钱包,信用良好的人也借不到钱。可见债务危机往往也会殃及那些债务水平健康的部门,形成连锁反应,造成地区性甚至全国范围的经济衰退。

一个部门的负债对应着另一个部门的资产。债务累积或“加杠杆”的过程,就是人与人之间商业往来增加的过程,会推动经济繁荣。而债务紧缩或“去杠杆”也就是商业活动减少的过程,会带来经济衰退。举例来说,若房价下跌,老百姓感觉变穷了,就会勒紧裤腰带、压缩消费。东西卖不出去,企业收入减少,就难以还债,债务负担过高的企业就会破产,银行会出现坏账,压缩贷款,哪怕好企业的日子也更紧了。这个过程中物价和工资会下跌(通货紧缩),而欠的钱会因为物价下跌变得更值钱了,实际债务负担就更重了。 55

发达国家经济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消费,对经济影响很大。美国的消费约占GDP七成,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消费大幅下挫,成了经济衰退的主要推手。危机之前房价越高的州,老百姓债务负担越重,消费下降也越多,经济衰退越严重。在欧洲,2008年之前房价涨幅越大的国家,居民债务负担越重,危机中消费下降也越多。 66

债务带来的经济衰退还会加剧不平等(第五章),因为债务危机对穷人和富人的打击高度不对称。这种不对称源于债的特性,即法律优先保护债权人的索赔权,而欠债的无论是公司还是个人,即使破产也要清算偿债。以按揭为例,穷人因为收入低,买房借债的负担也重,房价一旦下跌,需要先承担损失,直到承担不起破产了,损失才转到银行及其债主或股东,后者往往是更富的人。换句话说,债务常常把风险集中到承受能力最弱的穷人身上。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是西班牙。在大多数国家,还不起房贷的人可以宣布破产,银行把房子收走,也就两清了。但在西班牙,哪怕房主把房子给了银行并宣布破产,也只能免于偿还按揭利息,本金仍然要偿还,否则累计的罚金和负债将一直存在,会上失信名单,很难正常生活。在金融危机中,这项法律引起了社会的不满和动荡,开锁匠和警察拒绝配合银行驱逐房主。破产了也消不掉的债成了沉重的负担: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五年后,西班牙是全球经济衰退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77

第二节 债台为何高筑:欧美的教训 #

债务源于人性:总想尽早满足欲望,又对未来盲目乐观,借钱时总觉得将来能还上。但人性亘古不变,债务周期却有起有落,每一次起伏都由特定的外部因素推动,这些因素会引发乐观情绪、刺激人们借债,也会增加资金供给、为借债大开方便之门。

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美的政治经济环境,刺激了居民对房子的需求(第五章)。但买房的前提是银行愿意放贷,否则需求就无法转化为实际购买力。若只是借贷需求增加而资金供给不增加,那利息就会上涨,需求会被抑制,贷款数量和债务水平不一定会上升。居民和企业的债务规模,换个角度看也就是银行的信贷和资产规模。所以要理解债务的增长,首先要理解银行为什么会大量放贷。

资金供给与银行管制 #

资金供给的增加源于金融管制的放松。一方面,银行越做越大,创造的信贷越来越多;另一方面,金融创新和衍生品层出不穷,整个金融部门的规模和风险也越滚越大。

全球金融自由化浪潮始于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各国货币以固定比例与美元挂钩,美元则以固定比例与黄金挂钩。要维持这一固定汇率体系,各国都需要充足的外汇储备去干预市场,防止汇率波动。所以国际资本流动的规模不能太大,否则就可能冲破某些国家的外汇储备,威胁整个体系。而要限制国际资本流动,就要限制国内银行放贷规模,否则借到钱的居民或企业就会增加消费品或投资品的进出口,过量的国际贸易和结算会引发过量的国际资本流动。

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发达国家之间实行了浮动汇率,放开了跨境资本流动。企业和居民既可以从本国银行借钱,也可以从外国银行借钱,所以单方面管控国内银行的信贷规模就没用了,于是各国纷纷放松了对银行和金融机构的业务限制,自由化浪潮席卷全球。但银行危机也随之而来。1980年至2010年,全球发生了153次银行危机,平均每年5次。而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1945年至1970年,全球总共才发生了2次银行危机。纵观整个19世纪和“二战”之前,全球银行危机的频率都与国际资本流动规模高度相关。 88

金融风险的核心是银行,历次金融危机几乎都伴随着银行危机。简单说来原因有四。 99 第一,银行规模大、杠杆高。美国银行业资产规模在1950年只占GDP的六成,而到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已经超过了GDP,且银行自有资本占资产规模的比重下降到了5%左右。换句话说,美国银行业在用5块钱的本钱做着100块钱的生意,平均杠杆率达到了20倍。理论上只要亏5%,银行就蚀光了本。欧洲银行的杠杆率甚至更高,风险可想而知。 1010

第二,银行借进来的钱很多是短期的(比如活期存款),但贷出去的钱却大都是长期的(比如企业贷款),这种负债和资产的期限不匹配会带来流动性风险。一旦储户集中提取存款,银行贷出去的钱又不能立刻收回来,手里钱不够,会出大乱子。后来银行业引入了存款保险制度,承诺对个人存款进行保险,才缓解了挤提风险,但并没有完全解除。现代银行业务复杂,早已不是简单的存贷款机构,很多负债并非来自个人存款,而是来自货币基金和对冲基金,并不受存款保险制度保护。 1111 一旦机构客户信心不足或急需流动性,也会形成挤提。

第三,银行信贷大都和房地产有关,常常与土地和房产价值一同起落,放大经济波动。银行因为杠杆率高,所以要特别防范风险,贷款往往要求抵押物。土地和房子就是最好的抵押物,不会消失也不会跑掉,价值稳定,潜在用途广,就算砸手里也不难转让出去。因此银行喜欢贷款给房地产企业,也喜欢做居民按揭。2012年,英国的银行贷款中79%都和住房或商业地产有关,其中65%是按揭。美国的银行贷款中也有接近七成是按揭或其他房地产相关贷款。平均来看,欧美主要国家的银行信贷中将近六成都是按揭或不动产行业贷款。 1212 所以房地产周期和银行信贷周期常常同步起伏,而这两个行业的杠杆率又都不低,也就进一步放大了经济波动。

土地价值顺着经济周期起落,繁荣时地价上涨,衰退时地价下跌。而以土地为抵押物的银行信贷也顺着土地价值起落:地价上涨,抵押物价值上行,银行利润上升,资本充足率也上升,更加愿意多放贷,为此不惜降低放贷标准,逐渐积累了风险。经济衰退时,上述过程逆转。所以银行很少雪中送炭,却常常晴天送伞,繁荣时慷慨解囊、助推经济过热,衰退时却捂紧口袋、加剧经济下行。举例来说,在21世纪初的爱尔兰,大量银行资金涌入房地产行业,刺激房价飞涨。金融危机前,爱尔兰房地产建设投资占GDP比重由4%升至9%,建筑部门的就业人数也迅速增加。危机之后,房地产行业萎缩严重,急需周转资金,然而银行的信贷增速却从危机前的每年20%剧烈收缩至1.3%,很多企业因缺乏资金而倒闭,失业率居高不下。 1313

第四,银行风险会传导到其他金融部门。比如银行可以把各种按揭贷款打包成一个证券组合,卖给其他金融机构。这种业务挫伤了银行信贷分析的积极性。如果银行借出去的钱转手就能打包卖给下家,那银行就不会在乎借钱的人是不是真的有能力还钱。击鼓传花的游戏,传的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只要有人接盘就行。在2008年金融危机中,美国很多按揭贷款的质量很差,借款人根本没能力还钱,有人甚至用宠物的名字都能申请到按揭,所以这次危机也被称为“次贷危机”。

随着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之间的交易越来越多,整个金融部门的规模也越滚越大,成了经济中最大的部门。金融危机前,金融部门的增加值已经占到美国GDP的8%。 1414 频繁的金融活动并没有提高资本配置的效率,反而给经济带来了不必要的成本。过多的短期交易扩大了市场波动,挤压了实体经济的发展空间。资金和资源在金融体系内部空转,但实体经济的蛋糕却没有做大。而且大量金融交易都是业内互相“薅羊毛”,所以“军备竞赛”不断升级,大量投资硬件,高薪聘请人才,导致大量高学历人才放弃本专业而转投金融部门。 1515 金融危机后,金融部门的过度繁荣引发了各界的反思和批评,也引发了“占领华尔街”之类的社会运动。

国际不平衡与国内不平等 #

金融自由化浪潮为借贷打开了方便之门,但如果没有大量资金涌入金融系统,借贷总量也难以增加。以美国为例,这些资金来源有二。其一,一些国家把钱借给了美国,比如我国就是美国最大的债主之一。其二,美国国内不平等急剧扩大,财富高度集中,富人有了更多花不完的钱可以借给穷人。

中国等东亚国家借钱给美国,与贸易不平衡有关。2018年,中美双边贸易逆差约4 000亿美元,也就是说美国需要从全世界借入4 000亿美元来为它从中国额外的进口买单,其中最主要的债主就是中国和其他东亚国家。后者在1997年东亚金融危机中吃过美元储备不足的大亏,所以之后大量增加美元储备,买入美国国债或其他证券,相当于把钱借给了美国。这种现象被美联储前主席本·伯南克(Ben Bernanke)称为“全球储蓄过剩”。他认为这些钱流入美国后压低了美国利率,推动了房地产投机,是引发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重要原因。

然而借钱给美国的还有欧洲,后者受美国金融危机冲击最大、损失也最大。美国各种金融“毒资产”的最大海外持有者并不在亚洲,而在欧洲。东亚借钱给美国与贸易不平衡有关,资金主要是单向流动。而欧洲和美国的贸易基本平衡,资金主要是双向流动:欧洲借钱给美国,美国也借钱给欧洲。这种资本流动总量虽巨大,但双向抵销后的净流量却不大。正是这种“净流量小”的假象掩盖了“总流量大”的风险。“你借我、我借你”的双向流动,让围绕“毒资产”的交易规模越滚越大,风险也越来越大。比如,一家德国银行可以在美国发行用美元计价的债券,借入美元,然后再用这些美元购买美国的房贷抵押证券,钱又流回了美国。这家银行的负债和资产业务都是美元业务,仿佛是一家美国银行,只不过总部设在德国罢了。类似的欧洲银行很多。金融危机前,跨大西洋的资本流动远多于跨太平洋资本流动。而在危机中,美联储为救市所发放的紧急贷款,实际上大部分给了欧洲银行。 1616

国际资本流入美国,也有美国自身的原因,否则为什么不流入其他国家?美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储备货币,以美元计价的金融资产也是最重要的投资标的,受到全球资金的追捧,所以美国可以用很低的利率从全球借钱。大量资本净流入美国,会加剧美国贸易逆差,因为外国人手里的美元也不是自己印出来的,而是把商品和服务卖给美国换来的。为保持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的对外贸易可能需要常年保持逆差,以向世界提供更多美元。但持续的逆差会累积债务,最终威胁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这个逻辑也被称为“特里芬悖论”。 1717 所以如今的全球经济失衡,是贸易失衡和美元地位带来的资本流动失衡所共同造就的。

国际资本流入不是美国可贷资金增加的唯一原因,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国内的贫富差距。如果全部财富集中在极少数人手中,富人就会有大量的闲置资金可以借贷,而大部分穷人则需要借钱生存,债务总量就会增加。假如一个国家只有两个人,每人需要消费50元才能活下去。若总产出100元被二人平分,那总消费就等于产出,既没有储蓄也没有负债。但若甲分得100元而乙分得0元,那甲就花50元存50元,乙就需要借50元,这个国家的储蓄率和负债率就都变成了50%。

在大多数发达国家,过去40年国内贫富差距的扩大都伴随着国内债务水平的上升。 1818 以美国为例:2015年,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将近一半的全部收入,而40年前只占35%。换句话说,40年前每生产100元,富人拿35元,其他人拿65元,但如今变成了对半分,富人从国民收入这块蛋糕里多切走了15%。与这个收入转移幅度相比,常被政客们说起的中美双边贸易“巨额”逆差,2018年只占美国GDP的2%不到。

如果不看每年收入的差距而看累积的财富差距的话,不平等就更加惊人。2015年,美国最富有的10%的人占有了全部财富的78%。 1919 富人的钱花不完,消费远低于收入,就产生了大量储蓄。过去40年,美国国内最富有的1%的人的过剩储蓄,与伯南克所谓的由海外涌入美国的全球过剩储蓄,体量相当。 2020 理论上讲,这些富人的储蓄可以借给国内,也可以借给国外。但事实上,美国国内资金并没有流出,反而有大量国际资本流入了美国,因此富人的储蓄必然是借给了国内的企业、政府或居民。然而在全球金融危机前的几十年,美国国内企业的投资不增反降,政府每年的赤字和借债也相对稳定,所以富人的储蓄实际上就是借给了其他居民(穷人),变成了他们的债务。

穷人借债主要是买房,因此富人的余钱也就通过银行等金融中介流向了房地产。金融危机前,美国银行业将近七成的贷款是按揭或其他房地产相关贷款。所以大部分银行并没有把社会闲散资金导向实体企业,变成生产性投资,而是充当了富人借钱给穷人买房的中介。这种金融服务的扩张,降低了资金配置效率,加大了风险。

这种金融资源“脱实向虚”的现象,在我国也引发了广泛关注。在2019年的上海“陆家嘴论坛”上,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主席郭树清就强调要提高资金使用效率,解决好“脱实向虚”问题,下大力气清理金融体系内部的空转资金。而且特别强调了房地产金融化的问题:“一些房地产企业融资过度挤占了信贷资源,导致资金使用效率进一步降低,助长了房地产投资投机行为。”

实体企业投资需求不足 #

债务本身并不可怕,如果借来的钱能用好,投资形成的资产能增加未来收入,还债就不成问题。假如资金能被实体企业投资所吸纳,就不会流到房地产和金融行业去推升资产泡沫。然而在过去40年间,主要发达国家的投资占GDP的平均比重从20世纪70年代的28%下跌到了20%。 2121 一个原因是大公司把投资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制造业整体外迁。而制造业又是重资产和重投资的行业,所以国内制造业占比下降就推动了投资下降。同时,随着通信技术的发展,机器变得越来越智能化,需要运用大量软件和服务,而设备本身的相对价值越来越低。所以大量投资进入了所谓的“无形资产”和服务业,而服务业更依赖于人的集聚,也就推升了对特定地段的住房和社交空间(即各类商业地产)的需求。 2222

实体投资下降的另一个原因是发达国家经济的整体竞争性在减弱:行业集中度越来越高,大企业越变越大。理论上说,这不一定是坏事,若明星企业通过竞争击败对手、占据市场后依然锐意进取、积极创新,那么投资和生产率还会继续上升。然而实际情况是,美国各行业集中度的提高与企业规模的扩张,往往伴随着投资下降和生产率降低。 2323

大量资金的涌入增加了资金供给,而企业投资需求不足又降低了资金需求,所以发达国家的长期实际利率(扣除物价因素)在过去40年间一直稳步下降,如今基本为零。 2424 因为缺乏能获得长期稳定收益的资产,各种短期投机便大行其道,所谓“金融创新”层出不穷,“房地产泡沫”一个接一个。金融危机之后,美联储常年的宽松货币政策让短期利率也变得极低,大企业便借机利用融资优势大肆购并小企业,进一步增加了行业集中度,降低了竞争。这种低利率环境也把大量追逐回报的资金推入了股市,推高了股价。而美国最富的10%的人掌握着90%的股市资产,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 2525

这种情况也引起了我国政策制定者的警惕。2019年,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指出:“在缺乏增长点的情况下,央行给银行体系提供流动性,但商业银行资金贷不出去,容易流向资产市场。放松货币条件总体上有利于资产持有者,超宽松的货币政策可能加剧财富分化,固化结构扭曲,使危机调整的过程更长。” 2626

第三节 中国的债务与风险 #

我国债务迅速上涨的势头始于2008年。当年金融危机从美国蔓延至全球,严重打击了我国的出口。为防止经济下滑,中央立即出台了财政刺激计划,同时放宽了许多金融管制以及对地方政府的投融资限制,带动了基础设施投资大潮,也推动了大量资金涌入房地产。在不断的投资扩张和房价上涨中,融资平台、房地产企业、贷款买房的居民,债务都迅速上升。其他企业(尤其是国有企业)也在宽松的金融环境中举债扩张,但投资回报率却在下降,积累了低效产能。债务(分子)比GDP(分母)增长速度快,因此债务负担越来越重。

与其他发展中国家相比,我国外债水平很低,债务基本都是以人民币计价的内债,所以不太可能出现国际上常见的外债危机,像希腊的主权债务危机和每过几年就要上演一次的阿根廷债务危机。根据国家外汇管理局的《中国国际收支报告》,我国2019年末外债余额占GDP的比重只有14%(国际公认安全线是20%),外汇储备是短期外债的2.6倍(国际公认安全线是1倍),足够应对短期偿付。而且即使在外债中也有35%是以人民币计价,违约风险很小。

债务累积过程简述:2008—2018年 #

图6-2描述了中国始于2008年的债务累积过程。

图6-2 中国的宏观债务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IMF全球债务数据库。此处债务仅包括银行贷款和债券。

2008年至2009年,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我国迅速出台“4万亿”计划,其中中央政府投资1.18万亿元(包括对汶川地震重建的拨款),地方政府投资2.82万亿元。为配合政策落地、帮助地方政府融资,中央放松了对地方融资平台的限制(第三章),同时不断降准降息,放宽银行信贷。这些资金找到了基建和房地产两大载体,相关投资迅猛增加。比如地方政府配合当时的铁道部,大量借债建设高铁:全国铁路固定资产投资从2007年的2 500亿元,猛增到2009年的7 000亿元和2010年的8 300亿元。

2010年至2011年,前期刺激下的经济出现过热迹象,再加上猪肉价格大涨的影响,通货膨胀抬头,所以货币政策开始收紧。到了2011年年中,欧债危机爆发,国内制造业陷入困境,于是央行在2012年又开始降准降息,并放松了对地方融资平台发债的限制,城投债于是激增,净融资额比上年翻了一番还多。也是从2012年开始,以信托贷款为主的“影子银行” 2727 开始扩张,把大量资金引向融资平台,推动当年基建投资猛涨,债务负担从2012年起再次加速上涨。这一时期,中央开始加强了对房地产行业的控制和监管。

2015年遭遇“股灾”,前些年投资过度造成的产能过剩和房地产库存问题也开始凸显。2015年末,美联储退出量化宽松,美元开始加息,再加上一系列内外因素,导致2015—2016年连续两年的大量资本流出,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一路贬值,接近破七。央行于是连续降准降息,财政部开始置换地方债(第三章),中央也放松了对房地产的调控,全国棚户区改造从实物安置转变为货币化安置,带动房价进一步上涨。同时,“影子银行”开始“变形”:信托贷款在严监管下大幅萎缩,而银行理财产品规模开始爆发,流向融资平台和房地产行业的资金总量没有减少,总体债务负担在2015年又一次加速增长。

2016年,在货币化“棚改”的帮助下,三四线城市房地产去库存告一段落,中央在年底首次提出“房住不炒”的定位,全面收紧房地产调控。也是在这一年,“去产能”改革开始见效,工业企业利润率开始回升,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结束了长达五年的下跌,首次转正。

2018年上半年,在连续两年相对宽松的外部条件下,央行等四部委联合出台“资管新规”,严控“影子银行”,试图降低累积多年的金融风险。信用和资金开始收缩,民营企业的融资困境全面暴露。下半年,“中美贸易战”开始,经济增长继续放缓。2018年末,我国债务总量占比达到GDP的258%:其中居民债务为54%,政府债务为51%,非金融企业为154%(图6-3)。在政府债务中,中央国债约为17%,地方政府债务为34%。 2828 第三章和第五章已经分别讨论过地方政府债务和居民债务,此处不再赘述,本章重点介绍企业债务以及债主银行的风险。

图6-3 2018年中、美、德、日四国各部门债务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IMF全球债务数据库。此处债务仅包括银行贷款和债券。

企业债务 #

从图6-3中可以看出,我国居民债务负担接近发达国家,政府债务负担低于发达国家,但企业债务负担远高于发达国家。2018年,美国和德国企业债务占GDP的比重分别为75%和58%,但我国高达154%。原因之一是资本市场发展不充分,企业融资以债务尤其是银行贷款为主,股权融资占比很低。2018年末,企业债务总额约140万亿元,但在境内的股票融资余额不过区区7万亿元。 2929

企业债务中第一个广受关注的问题是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企业的债务,约占GDP的40%,资金主要投向基础设施,项目回报率很低(平均1%左右)。第三章已详细讨论过这类债务,不再赘述。

第二个问题是所谓“国进民退”现象。2008年以后,国有企业规模快速扩张,但效率比私营企业低,多占用的资金没有转化为同比例的新增收入,推升了整体债务负担。按照财政部《中国财政年鉴》中的数据,1998—2007年的10年间,国企资产总额只增长了1.6倍,但2008—2017年这10年间却激增了4.4倍,负债总额也相应增长了4.7倍,占GDP的比重从78%变成144%。 3030 但国企总利润占GDP的比重却从4.2%下降到了3.9%,营业收入占GDP比重从72%下降到了65%。 3131

上述国企数据被广泛使用,但这些数据及相关研究尚有诸多不明之处,很难确知国企的整体情况。 3232 国有工业类企业中的数据更清楚一些,因为国家统计局一直记录详细的工企数据。2008—2017年,国有工业企业的资产和负债规模相对GDP来说并没有大幅扩张,只是略有上升,基本稳定,所以在工业领域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国进民退”现象。国企的资产负债率一直高于私营企业,但利润率却较低。2008年“4万亿”计划出台之后,国企与私企的利润率差距进一步扩大,2013年之后才开始缩小。这一变化的主要原因不在国企,而是私企利润率在“4万亿”计划之后飙升,2012年以后回落。可能的一个原因是在信贷宽松的刺激之下,很多有资源、有关系的私营企业(比如上市公司)大肆扩张,偏离主营业务,去“炒地皮”和“炒房子”,虽然获得了短期收益,但最终造成资金使用效率的下降。 3333

低效率乃至亏损的国企或大中型私企,若不能破产重组,常年依靠外力“输血”,挤占有限的信贷资源,变成“僵尸企业”,就会拉低经济整体效率,推升宏观债务负担。针对这一情况,近年来的改革重点包括:推进国企混改,限制地方政府干预;加强金融监管,从源头上拧紧资金的水龙头;在要素市场上推行更加全面的改革,让市场力量在资金、土地、技术、劳动力等生产要素配置中发挥更大作用;改革和完善《企业破产法》,在债务重整过程中“去行政化”,避免地方官员主导企业破产重组,损害债权人利益(比如第四章中的江西赛维案)。

关于企业债务的第三个广受关注的问题是房地产企业的债务问题。房地产是支柱型产业,不仅本身规模巨大,而且直接带动钢铁、玻璃、家具、家电等众多行业。以2013年为例,房地产及其直接相关行业创造的增加值占GDP的比重超过15%,且增速极快,对GDP增长率的贡献接近30%。 3434 由于房地产开发需要大量资金去购置土地,建设周期也很长,所以企业经营依赖负债,资产负债率接近80%,流动性风险很大。一旦举债渠道受阻,企业就难以为继。举个例子,在上市房企中,与“买地”有关的成本约占总成本的五六成。 3535 在购置土地环节,发达国家一般要求企业使用自有资本金,而我国允许房企借钱“买地”,这就刺激了房企竞相抬高地价和储备土地。储备的土地又可以作为抵押去撬动更多借贷资金,进而储备更多土地,所以房企规模和债务都越滚越大。

2018年,我国房企总债务占GDP的比重达到了75%,且大量债务来自“影子银行”或其他监管薄弱的渠道。 3636 房企的现金流依赖房产预售款和个人按揭,这两项收入占2018年实际到位资金的将近一半。一旦由于疫情等外部冲击原因出现房产销售问题,房企就可能面临资金链断裂的风险。2020年,这类风险开始显现,无论是泰禾集团的违约还是恒大集团的“内部文件”,都吸引了广泛关注。一旦房企出现债务危机,无疑会冲击金融系统和宏观经济。而且房价连着地价,地价高低又直接影响地方政府收入,危及地方政府及融资平台的债务偿付能力。2020年8月,城乡住房建设部、中国人民银行出台了对重点房地产企业资金监测和融资管理规则,针对企业的关键债务指标画下“三道红线”,也规定企业不得再挪用贷款购地或竞买炒作土地。 3737

还有一种房企债务是在海外发行的美元债,在外国发行,以外币计价,所以不计入外汇管理局的宏观外债统计口径。截至2019年7月末,这类海外债余额约1 739亿美元。其中可能有风险,因为大多数房企并没有海外收入。自2019年7月起,发改委收紧了房企在海外发债。2020年上半年,这类债务开始净减少。 3838

总体看来,我国企业债务负担较重,应对风险的能力受限。若遭遇重大外部冲击,就可能面临债务违约风险。而企业裁员甚至倒闭,会降低居民收入,加大居民的风险,也加大其债主银行的风险。

银行风险 #

无论是居民债务还是企业债务,都是从债务人角度看待风险,要想完整理解债务风险,还需要了解债权人的风险。中国的债权人主要是银行,不仅发放贷款,也持有大多数债券。上文讨论的欧美银行业的很多风险点,同样适用于我国。首先是对信贷放松管制,银行规模迅速膨胀。2008年的“4万亿”计划,不仅是财政刺激,也是金融刺激,存款准备金率和基准贷款利率大幅下调。银行信贷总额占GDP的比重从2008年的1.2左右一路上升到2016年的2.14。

其次是银行偏爱以土地和房产为抵押物的贷款。我再用两个小例子来详细解释一下。先看住房按揭。银行借给张三100万元买房,实质不是房子值100万元,而是张三值100万元,因为他未来有几十年的收入。但未来很长,张三有可能还不了钱,所以银行要张三先抵押房子,才肯借钱。房子是个很好的抵押物,不会消失且容易转手,只要这房子还有人愿意买,银行风险就不大。若没有抵押物,张三的风险就是银行的风险,但有了抵押物,风险就由张三和银行共担。张三还要付30万元首付,相当于抵押了100万元的房子却只借到了70万元,银行的安全垫很厚。再来看企业贷款。银行贷给企业家李四500万元买设备,实质也不是因为设备值钱,而是用设备生产出的产品值钱,这500万元来源于李四公司未来数年的经营收入。但作为抵押物,设备的专用性太强,价值远不如住房或土地,万一出事,想找到人接盘并不容易。就算有人愿意接,价格恐怕也要大打折扣,所以银行风险不小。但若李四的企业有政府担保,甚至干脆就是国企,银行风险就小多了。

所以如果优良的抵押物(住房和土地)越来越多,或者有政府信用担保的企业越来越多,那银行就有动力不断扩大信贷规模。在我国这样一个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中,地方融资平台能抵押的土地增加、涌入城市买房的人增加、地方政府的隐性担保增加等,都会从需求端刺激信贷规模的扩张。所以商业银行的信贷扩张,固然离不开宽松的货币环境,但也同样离不开信贷需求的扩张,离不开地方政府的土地金融和房地产繁荣,此所谓“银根连着地根”。

第三是银行风险会传导到其他金融部门,这与“影子银行”的兴起有关。所谓“影子银行”,就是类似银行的信贷业务,却不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中,不受银行监管规则的约束。银行是金融体系核心,规模大,杠杆高,又涉及千家万户的储蓄,牵一发动全身,所以受严格监管。若某房地产企业愿意用10%的利息借钱,银行想借,但我国严格限制银行给房企的贷款量,怎么办?银行可以卖给老百姓一个理财产品,利息5%,再把筹来的钱委托给信托公司,让信托公司把钱借给房企。在这笔“银信合作”业务中,发行的理财产品不算银行储蓄,委托给信托公司的投资不算银行贷款,所以这笔“表外业务”就绕开了对银行的监管,是一种“影子银行”业务。

有借钱需求的公司很多,愿意买银行理财产品的老百姓也很多,所以“影子银行”风生水起。相关的监管措施效果有限,往往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限制了“银信合作”业务,“银证信合作”业务又兴起:银行把钱委托给券商的资管计划,再让券商委托给信托公司把钱借给企业。管来管去,银行的钱到处跑,渠道越拉越长,滋润着中间各类资管行业欣欣向荣,整个金融业规模越滚越大。21世纪初,金融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大约在4%左右,而2015—2019年平均达到了8%,相当于美国在全球金融危机前的水平。但美国的资本市场是汇聚了全世界的资金后才达到这个规模,我国的资本市场尚未完全开放,金融业规模显然过大了。资金在金融系统内转来转去,多转一道就多一道费用,利息就又高了一点,等转到实体企业手中的时候,利息已经变得非常高,助推了各种投机行为和经济“脱实向虚”。此外,银行理财产品虽然表面上不在银行资产负债表中,银行既不保本也不保息,但老百姓认为银行要负责,而银行也确实为出问题的产品兜过底。这种刚性兑付的压力加大了银行和金融机构的风险。 3939

我国各种“影子银行”业务大都由银行主导,是银行链条的延伸,因此也被称为“银行的影子”。这与国外以非银金融机构主导的“影子银行”不同。中国的业务模式大多简单,无非多转了两道手而已,证券化程度不高,衍生品很少,参与的国际资本也很少,所以监管难度相对较低。2018年“资管新规”出台,就拧紧了“影子银行”的总闸,也打断了各种通道。但这波及的不仅是想借钱的房地产企业和政府融资平台,也挤压了既没有土地抵押也没有政府背书的中小私营企业,它们融资难和融资贵的问题在“资管新规”之后全面暴露。

第四节 化解债务风险 #

任何国家的债务问题,解决方案都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偿还已有债务;二是遏制新增债务,改革滋生债务的政治、经济环境。

偿还已有债务 #

对债务人来说,偿债是个算术问题:或提高收入,或压缩支出,或变卖资产拆东补西。实在还不上,就只能违约,那债权人就要受损。最大的债权人是银行,若出现大规模坏账,金融系统会受到冲击。

如果借来的钱能用好,能变成优质资产、产生更高收入,那债务负担就不是问题。但如果投资失败或干脆借钱消费挥霍,那就没有新增收入,还债就得靠压缩支出:居民少吃少玩,企业裁员控费,政府削减开支。但甲的支出就是乙的收入,甲不花钱乙就不挣钱,乙也得压缩支出。大家一起勒紧裤腰带,整个经济就会收缩,大家的收入一起减少。若收入下降得比债务还快,债务负担就会不降反升。这个过程很痛苦,日子紧巴巴,东西没人买,物价普遍下跌,反而会加重实际债务负担,因为钱更值钱了。如果抛售资产去还债,资产价格就下跌,银行抵押物价值就下降,风险上升,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以地方政府为例。政府借债搞土地开发和城市化,既能招商引资提高税收,又能抬高地价增加收入,一举两得,债务负担似乎不是大问题。可一旦经济下行,税收减少,土地卖不上价钱,诸多公共支出又难以压缩,债务负担就会加重,就不得不转让和盘活手里的其他资产,比如国有企业。最近一两年经济压力大,中央又收紧了融资渠道,于是地方的国企混改就加速了。比如在2019年,珠海国资委转让了部分格力电器的股份,芜湖国资委也转让了部分奇瑞汽车的股份。

还债让债务人不好过,赖账让债权人不好过。所以偿债过程很痛苦,还有可能陷入经济衰退。相比之下,增发货币也能缓解债务负担,似乎还不那么痛苦,因为没有明显的利益受损方,实施起来阻力也小。增发货币的方式大概有三类。第一类是以增发货币来降低利率,这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的主流做法。低利率既能减少利息支出,也能刺激投资和消费,提振经济。若经济增长、实际收入增加,就可以减轻债务负担。就算实际收入不增加,增发货币也能维持稳定温和的通货膨胀,随着物价上涨和时间推移,债务负担也会减轻,因为欠的债慢慢也就不值钱了。

第二类方式是“量化宽松”,即央行增发货币来买入各类资产,把货币注入经济,这是金融危机后发达国家的主流做法。在危机中,很多人变卖资产偿债,资产市价大跌,连锁反应后果严重。央行出手买入这些资产,可以托住资产价格,同时为经济注入流动性,让大家有钱还债,缓解债务压力。从记账角度看,增发的货币算央行负债,所以“量化宽松”不过是把其他部门的负债转移到了央行身上,央行自身的资产负债规模会迅速膨胀。但只要这些债务以本国货币计价,理论上央行可以无限印钱,想接手多少就接手多少。这种做法不一定会推高通货膨胀,因为其他经济部门受债务所困,有了钱都在还债,没有增加支出,也就没给物价造成压力。欧美日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都搞了大规模“量化宽松”,都没有出现通货膨胀。

“量化宽松”的主要问题是难以把增发的货币转到穷人手中,因此难以刺激消费支出,还会拉大贫富差距。央行“发钱”的方式是购买各种金融资产,所以会推高资产价格,受益的是资产所有者,也就是相对富裕的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美国“零利率”和“量化宽松”维持了好些年,股市大涨,房价也反弹回危机前的水平,但底层百姓并没得到什么实惠,房子在危机中已经没了,手里也没多少股票,眼睁睁看着富人财富屡创新高,非常不满(第五章)。这种不满情绪的高涨对政局的影响也从选举上反映了出来。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暴发后,美联储再次开闸放水,资产负债表规模在3个月内扩张了六成以上,而随后的经济反弹被戏称为“K形反弹”:富人往上,穷人向下。

第三类增加货币供给的做法是把债务货币化。政府加大财政支出去刺激经济,由财政部发债融资,央行直接印钱买过来,无需其他金融机构参与也无需支付利息,这便是所谓“赤字货币化”。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前两类增发货币的方式基本已经做到了尽头,而经济麻烦依然不断,新冠肺炎疫情雪上加霜,所以近两年对“赤字货币化”这种激进政策的讨论异常热烈,支持这种做法的所谓“现代货币理论”(Modern Monetary Theory,MMT)也进入了大众视野。

“赤字货币化”的核心,是用无利率的货币替代有利率的债务,以政府预算收支的数量代替金融市场的价格(即利率)来调节经济资源配置。从理论上说,若私人部门陷入困境,而政府治理能力和财政能力过硬,“赤字货币化”也不是不能做。但若政府能力如此过硬却还是陷入了需要货币化赤字的窘境,那也正说明外部环境相当恶劣莫测。在这种情况下,“赤字货币化”的效果不能仅从理论推断,要看历史经验。从历史上看,大搞“赤字货币化”的国家普遍没有好下场,会引发物价飞涨的恶性通货膨胀,损害货币和国家信用,陷经济于混乱。这种后果每本宏观经济学教科书里都有记录,“现代货币理论”的支持者当然也知道。但他们认为历史上那些恶性通货膨胀的根源不在货币,而在于当时恶劣的外部条件(如动荡和战争)摧毁了产能、削弱了政府,若产能和政府都正常,就可以通过货币化赤字来提振经济。可这又回到了根本问题:若产能和政府都正常,怎么会陷入需要货币化赤字的困境?背后的根本原因能否靠货币化赤字化解?财政花钱要花在哪里?谁该受益谁该受损?

国民党政府就曾经搞过赤字化,彻底搞垮了货币经济。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政府大手花钱打内战。仅1948年上半年的财政赤字就已经是1945年全年赤字的780倍。央行新发行的货币(“法币”)几乎全部用来为政府垫款,仅1948年上半年新发行的纸币数量就是1945年全年新增发行量的194倍。物价完全失控。1948年8月的物价是1946年初的558万倍。很多老百姓放弃使用法币,宁可以物易物或使用黄金。1948年8月,国民党推行币制改革,用金圆券替换法币,但政府信用早已尽失。仅8个月后,以金圆券计价的物价就又上涨了112倍。据季羡林先生回忆,当时清华大学教授们领了工资以后要立刻跑步去买米,“跑快跑慢价格不一样!” 4040

我国目前的货币政策比较谨慎,国务院和央行都数次明确表态不搞“大水漫灌”,“不搞竞争性的零利率或量化宽松政策”。 4141 主要原因可能有二:第一,政府不愿看到宽松的货币政策再次推高房价,“房住不炒”是个底线原则;第二,货币政策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债务负担背后的经济增速放缓问题,因为这是结构性的问题,是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问题。

遏制新增债务 #

理解了各类债务的成因之后,也就不难理解遏制新增债务的一些基本原则:限制房价上涨,限制“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限制政府担保和国有企业过度借贷,等等。但困难在于,就算搞清楚了原因,也不一定就能处理好后果,因为“因”毕竟是过去的“因”,但“果”却是现在的“果”,时过境迁,很多东西都变了。好比一个人胡吃海塞成了大胖子,要想重获健康,少吃虽然是必须的,但简单粗暴的节食可能会出大问题,必须小心处理肥胖引起的很多并发症。

反过来看,当年种下的“因”,也有当年的道理,或干脆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下债务问题的直接起因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当时金融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出口订单锐减,若刺激力度不够,谁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虽然现在回过头看,有不少声音认为“4万亿”计划用力过猛,但历史不能假设。

再比如,政府通过或明或暗的担保来帮助企业借款,不一定总是坏事。在经济发展早期,有很多潜在收益很高的项目,由于金融市场不发达、制度不规范,不确定性很强,很难吸引足够的投资。正是由于有了政府担保,这些项目才得以进行。但随着市场经济不断发展,粗放式投资就能带来高收益的项目减少,融资需求逐渐多元化,若此时政府仍过多干预,难免把资金导入低效率的企业,造成过剩产能,挤占其他企业的发展空间。投资效益越来越低,对经济的拉动效果也越来越弱,债务负担和偿债风险就越来越高。

总的说来,我国的债务问题是以出口和投资驱动的经济体系的产物。2008年之后,净出口对GDP的拉动作用减弱,所以国内投资就变得更加重要(见下一章的图7-4以及相关详细解释)。而无论是基建还是房地产投资,都由掌握土地和银行系统的政府所驱动,由此产生的诸多债务,抛开五花八门的“外衣”,本质上都是对政府信用的回应。所形成的债务风险,虽然表现为债主银行的风险,但最终依然是政府风险。最近几年围绕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所推行的一系列重大经济金融改革,包括严控房价上涨、“资管新规”、限制土地融资、债务置换、“反腐”、国企混改等,确实有效遏制了新增债务的增长,但是高度依赖负债和投资的发展模式还没有完成转型,因此限制债务虽限制了这种模式的运转,但并不会自动转化为更有效率的模式,于是经济增速下滑。

限制债务增长的另一项根本性措施是资本市场改革,改变以银行贷款为主的间接融资体系,拓展直接融资渠道,既降低债务负担,也提高资金使用效率。与债权相比,股权的约束力更强。一来股东风险共担,共赚共赔;二来股权可以转让,股价可以约束公司行为。哪怕同样是借债,债券的约束力也比银行贷款强,因为债券也可以转让。

这些年资本市场的改革进展相对缓慢,根本原因并不难理解。融资体系和投资体系是一体两面:谁来做投资决策,谁就该承担投资风险,融资体系也就应该把资源和风险向谁集中。若投资由政府和国企主导,风险也自然该由它们承担。目前的融资体系正是让政府承担风险的体系,因为银行的风险最终是政府的风险。以2018年的固定资产投资为例,按照国家统计局的口径,“民间投资”占62%,政府和国企占38%。但这个比例大大低估了政府的影响,很多私人投资是在政府产业政策的扶持之下才上马的。在房地产开发中,投资总额的四到五成是用来从政府手里买地的。这种投资结构所对应的风险自然主要由政府及其控制的金融机构承担。根据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的测算,2018年,我国金融资产中72%的风险由金融机构和政府承担。1995年和2007年,这个比例分别是74%和70%,多年来变化并不大。 4242

因此政府和国企主导投资与国有银行主导融资相辅相成,符合经济逻辑。这一体系在过去的经济增长中发挥过很大作用,但如果投资主体不变,权力不下放给市场,那想要构建降低政府和银行风险的直接融资体系、想让分散的投资者去承担风险,就不符合“谁决策谁担风险”的逻辑,自然进展缓慢。当然以直接融资为主的资本市场也不是万灵药,华尔街的奇迹和灾祸都不少。在我国将来的金融体系中,究竟间接和直接融资各占多大比重,国有金融企业和机构(包括政策性银行和社保基金等)在其中该扮演何种角色,都还是未知数。

总的来看,我国债务风险的本质不是金融投机的风险,而是财政和资源分配机制的风险。这些机制不是新问题,但债务负担在这十年间迅速上升,主要是因为这一机制已经无法持续拉动GDP增长。无论是实际生产率的增长还是通货膨胀速度,都赶不上信贷或债务增长的速度,所以宏观上就造成了高投资挤压消费,部分工业产能过剩和部分地区房地产投资过剩,同时伴随着腐败和行政效率降低。这种经济增长方式无法持续。最近几年的改革力图扭转这种局面,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尤其是在土地和资本等要素配置中起更大作用。

结语 #

本章分析了我国债务的情况,聚焦企业和银行风险,结合前几章讨论过的政府和居民债务风险,希望能帮助读者理解债务风险的大概。债务问题不是简单的货币和金融问题,其根源在于我国经济发展的模式和结构,所以在降债务的过程中伴随着一系列深层次的结构性改革。然而导致目前债务问题的直接起因,却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和几年后的欧债危机。这两次危机对世界格局的影响,远超“9·11”事件。为应对巨大的外部冲击,我国迅速出台了“4万亿”计划,稳定了我国和世界经济,但同时也加剧了债务负担和产能过剩。

产能过剩可以从三个角度去理解。第一是生产效率下降。宏观上表现为GDP增速放缓,低于债务增速,所以宏观债务负担加重。微观上表现为地方政府过度投资、不断为一些“僵尸企业”输血,扭曲了资源配置,加重了政府和企业的债务负担。而且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模式过度依赖地价上涨和房地产繁荣,推升了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也加大了银行风险。

第二个角度是国际失衡。地方政府重视投资、生产和企业税收,相对忽视消费、民生和居民收入,造成经济结构失衡,分配体制偏向资本,劳动收入偏低,所以消费不足,必须向国外输出剩余产能。我国和韩国、日本等东亚邻居不同,体量巨大,所以对国际经济体系冲击巨大,贸易冲突由此而来。

第三个角度是产业升级。因为产能过剩,我国制造业竞争激烈,价格和成本不断降低,不仅冲击了外国的中低端制造业,也冲击了本国同行。要想在国内市场上存活和保持优势,头部企业必须不断创新,进入附加值更高的环节。所以我国制造业的质量和技术含量在竞争中不断上升,在全球价值链上不断攀升,也带动了技术创新和基础科学的进步,进一步冲击了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分工体系。

从第三章开始一直到本章结束,本书已经详细分析了第一个角度,也为理解第二和第三个角度打下了微观基础。下一章将展开讨论我国对国际经济体系的冲击,并且从国际冲突的角度出发,由外向内再度审视国内经济结构的失衡问题。

扩展阅读 #

最近10年,从债务角度反思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好书很多。普林斯顿大学迈恩和芝加哥大学苏非的著作《房债:为什么会出现大衰退,如何避免重蹈覆辙》(2015)是一本关于美国房地产及债务的通俗作品。对一般读者来说,该书可能关注面有些狭窄,细节也过于详尽;但对于经济学专业的学生,该书值得细读,可以学习如何从微观数据中清楚地解答重要的宏观问题。英国经济学家特纳的著作《债务和魔鬼:货币、信贷和全球金融体系重建》(2016)是针对债务问题更加全面的通俗作品,思路清楚,文笔流畅,可以结合英国央行前行长金关于银行和金融系统的杰作《金融炼金术的终结:货币、银行与全球经济的未来》(2016)一起阅读,会大有收获。经济史专家图兹的著作Crashed: How a De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2018)全面而细致地记录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的10年间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深刻变化,非常精彩。著名对冲基金——桥水基金的创始人达利欧(Dalio)对债务问题有多年的思考和实践,其著作《债务危机:我的应对原则》(2019)不受经济学理论框框的限制,更加简练直接。

关于中国债务问题有很多讨论和研究,但大多是学术文献或行业报告,全面系统的普及性读物较少。南京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包尔泰(Armstrong-Taylor)就中国的金融体制和债务写过一本简明通俗的书Debt and Distortion: Risks and Reforms in the Chinese Financial System(2016),是很好的入门读物。彭博的经济学家欧乐鹰(Orlik)最近出版了一本小书China:the Bubble that Never Pops(2020),标题很有趣,“中国,永不破裂的泡沫”。该书回顾了改革开放以来历次债务危机的前因后果和化解办法。作者坦言,中国经济发展史也是各种“中国崩溃论”的失败史。在别人忙着讥讽“水多加面,面多加水”的手忙脚乱时,作者问:馒头为什么越蒸越大?

银行是金融系统的核心,也是金融危机的风暴眼。理解银行的风险需要深入了解其具体业务,这是近些年关于金融危机的研究中最有意思的部分。虽然从宏观角度分析危机也很有意思,但只有深入了解具体业务细节,才能真正对现实的复杂性和吊诡之处产生敬畏之心,避免夸夸其谈。虽然业务内容比较专业,但有两本书写的相对简明,是很好的入门读物。一本是耶鲁大学戈顿的《银行的秘密:现代金融生存启示录》(2011),另一本是英国经济学家米尔恩(Milne)的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Credit: What Went Wrong in Banking and What Can be Done to Repair the Damage?(2009)。获过奥斯卡奖的电影《大空头》中也有很多金融业务细节,很精彩。本片虽然取材自真人真事,但主人公们其实不是真正从做空金融危机中赚到大钱的人,还差得远。如果想听听这次危机中“大钱”交易的故事,祖克曼的《史上最伟大的交易》(2018)是一部可以当小说看的杰作。

关于我国银行系统的风险和改革,两位参与其中的投行经济学家沃尔特和豪伊写了一本很专业但不难理解的书,《红色资本:中国的非凡崛起和脆弱的金融基础》(2013),值得一读。高盛前总裁、美国前财政部长保尔森也参与和见证了我国金融改革,他的回忆录《与中国打交道:亲历一个新经济大国的崛起》(2016)中有很多轶事。人民银行副行长潘功胜的著作《大行蝶变:中国大型商业银行复兴之路》(2012)则从中国银行家的角度回顾和分析了大型商业银行的改革历程,也值得一读。


11  详见哈佛大学福尔曼(Furman)和萨默斯(Summers)的论文(2020)。

22  为了还债而低价变卖金融资产的行为,术语称为“fire sale”。读者可参考哈佛大学施莱弗(Shleifer)和芝加哥大学维什尼(Vishny)对这一现象的简明介绍(2011)。

33  衡量美国房价的常用指标是Case-Shiller指数,2008年初大约为180,2009年跌穿150。根据南京大学包尔泰(Paul Armstrong-Taylor)著作(2016)中的数据,温州二手房的价格指数从2011年1月的120跌到2012年1月的85。

44  爱尔兰数据来自英国经济学家特纳(Turner)的著作(2016)。

55  这种“债务—通货紧缩—经济萧条”螺旋式下行的逻辑,被美国经济学家费雪(Fisher)称为“债务—通缩循环”,可以解释1929—1933年的世界经济大萧条。这种理论后来被日本经济学家辜朝明发展成为“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用来解释日本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长期衰退以及美国次贷危机后的衰退(辜朝明,2016)。布朗大学埃格特松(Eggertsson)和诺贝尔奖得主克鲁格曼(Krugman)的文章(2012)系统地阐述了这一思路。

66  普林斯顿大学迈恩和芝加哥大学苏非的著作(2015)详细介绍了美国居民的债务和消费情况。美联储旧金山分行的研究(Glick and Lansing, 2010)表明,欧美主要国家2008年之前10年的房价和居民负债高度正相关,而负债越多的国家,在危机中消费下降也越多。

77  西班牙的例子来自普林斯顿大学迈恩和芝加哥大学苏非的著作(2015)。

88  哈佛大学莱因哈特(Reinhart)和罗格夫(Rogoff)在其著作(2012)中统计了过去200年全球主要国家的银行危机次数,发现危机频率和国际资本流动规模高度正相关。

99  关于银行风险,英国中央银行前行长默文·金(Mervyn King)的著作(2016)精彩而深刻。

1010  根据英格兰银行的报告(Haldane, Brennan and Madouros,2010),2007年美国主要商业银行的杠杆率(总资产/一级核心资本)在20倍左右(如美洲银行将近21倍),投资银行则在30倍左右(如雷曼兄弟将近28倍)。而欧洲的德意志银行是52倍,瑞银是58倍。

1111  这类资金中数额最大的一类是“回购”(repo),可以理解为一种短期抵押借款。耶鲁大学戈顿(Gorton)的著作(2011)对这项重要业务做了简明而精彩的介绍。

1212  数据来自英国经济学家特纳的著作(2016)以及旧金山美联储霍尔达(Jordà)、德国波恩大学舒拉里克(Schularick)和戴维斯加州大学泰勒(Taylor)的合作研究(2016)。此外,三位德国经济学家的研究(Knoll, Schularick and Steger, 2017)指出,房价在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开始加速上涨,比人均GDP增速快得多,这可能跟金融放松管制后大量资金进入房地产市场有关。

1313  爱尔兰的数据来自特纳的著作(2016)。银行信贷的顺周期特性也反映在利息变动中。一旦形势不好,利息也往往迅速升高。纽约大学的格特勒(Gertler)和吉尔克里斯特(Gilchrist)的论文(2018)描述了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各种利息的变动和金融机构的行为。

1414  数字来自英格兰银行的报告(Haldane, Simon and Madouros, 2010)。

1515  纽约大学菲利蓬(Philippon)和弗吉尼亚大学雷谢夫(Reshef)的论文(2012)研究了美国金融部门对高学历人才的挤占。

1616  国际清算行的研究人员分解了各大陆间的金融资本流动总量,而不是仅仅关注“净流量”(Avdjiev, McCauley and Shin, 2016)。跨大西洋金融机构间的紧密联系,有复杂的成因和后果,经济史专家图兹(Tooze)的著作(2018)对此有非常详尽和精彩的论述。

1717  这个理论是针对布雷顿森林体系以及之前的金本位所提出的,能否直接套用到如今美国的贸易赤字问题上,尚有争议。不能据此认为,人民币想要成为国际货币,我国现在的贸易顺差就必须变成逆差。

1818  普林斯顿大学迈恩(Mian)、哈佛大学斯特劳布(Straub)、芝加哥大学苏非(Sufi)等人的论文详细阐述了发达国家中收入不平等和债务上升之间的关联(2020a)。

1919  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的数据来自德国波恩大学库恩(Kuhn)、舒拉里克(Schularick)和施泰因(Steins)的论文(2020)。

2020  富人的钱借给了穷人,逻辑上很好理解,但实际上并不容易证实,需要拨开金融中介的重重迷雾,搞清楚资金的来龙去脉。美国最富有的1%的人储蓄增加,对应着最穷的90%的人债务增加,是普林斯顿大学迈恩(Mian)、哈佛大学斯特劳布(Straub)、芝加哥大学苏非(Sufi)等人最近的发现(2020b)。

2121  数据同样来自迈恩(Mian)、斯特劳布(Straub)和苏非(Sufi)的论文(2020a)。

2222  两位英国经济学家的著作(Haskel and Westlake, 2018)指出:1990年至2014年,资本设备相对于当期产品和服务的价格下降了33%。该书把发达国家称为“没有资本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 without capital),即更重视无形资产和人才的资本主义,并深入探讨了这种经济中的生产率停滞和收入不平等。

2323  纽约大学菲利蓬(Philippon)写过一本精彩的小书(2019),分析美国经济越来越偏离自由市场,竞争力不断下降。

2424  数据来自迈恩(Mian)、斯特劳布(Straub)和苏非(Sufi)的论文(2020a)。

2525  数据来自库恩(Kuhn)、舒拉里克(Schularick)和施泰因(Steins)的论文(2020)。富人的九成资产都是股票,这一比例自1950年至今变化不大。

2626  见易纲的文章(2019)。

2727  关于“影子银行”,详见本章后文“银行风险”小节。

2828  很多人认为地方政府债务不仅应包括政府的显性债务,也应包括其关联企业的债务,所以债务负担不止34%。但如果把这些隐性债务算到政府头上的话,就不能再重复算到企业头上,因此这类争议并不影响对总体债务水平的估算。

2929  企业债务总额按图6-3中占GDP的比重推出。图中的企业不包括金融企业,这是计算宏观债务负担时的国际惯例。图中债务是指企业部门作为一个整体从外部(如银行)借债的总额,不包括企业间相互的债务债权关系(如业务往来产生的应收账款等)。我国非金融企业在境内股票融资的总额,来自中国人民银行发布的“社会融资规模存量统计表”。

3030  这个比重与图6-3中企业债务占GDP的154%,不能直接相比。图中的企业债务是企业作为一个整体的对外债务总额,只包括贷款和债券;而此处的144%也包含了企业间的应付账款等。企业间的相互债务在计算企业总体对外债务负担时会互相抵消。但如果只计算部分企业比如国企的债务规模时,这些企业间的债务也应该算上。关于国企的宏观数据有两套口径,一套是国资委的,一套是财政部的,后一套涵盖范围更广,因为很多国企不归国资委管。本节只讨论非金融类企业,因为图6-3中的企业债务统计仅包括非金融企业。

3131  与GDP最可比的企业数据应该是增加值,但国企整体增加值很难估算,各种估计方法都有不小缺陷。按张春霖的估计(2019),国企增加值占GDP的比重最近10年变化不大。

3232  比如,2017年的所有国企资产中有45%被归类为“社会服务业”和“机关社团及其他”,而这两类企业的营业收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财政部没有详细解释这些究竟是什么企业。再比如,按资产规模算,2017年至少24%的国企应被归类为基础设施企业,其中也包括地方政府融资平台。这类企业对经济的贡献显然不能只看自身的资产回报,还应该考虑它们对其他经济部门的带动作用和贡献,但这些贡献很难估计。

3333  关于私营企业包括工业企业在“4万亿”计划之后的扩张和效率下降,可以参考清华大学白重恩、芝加哥大学谢长泰、香港中文大学宋铮的研究(Bai, Hsieh and Song,2016)。在房地产繁荣和房价高涨的刺激下,2007年至2015年,A股上市公司中的非房地产企业也大量购入了商业地产和住宅,总金额占其投资总额三成,这个数据来自香港浸会大学陈婷、北京大学周黎安和刘晓蕾、普林斯顿大学熊伟等人的研究(Chen et al.,2018)。

3434  这种估计比较复杂,涉及房地产相关各行业的投入产出模型。此处的估计结果来自国家统计局许宪春等人的论文(2015)。

3535  对上市房企成本构成的估计,来自恒大经济研究院任泽平、夏磊和熊柴的著作(2017)。

3636  这里的75%与图6-3中企业债务占GDP的154%,不能直接相比。图中的企业债务只包括了贷款和债券,而这里的债务还包括房企的应付账款等其他债务。在我国会计制度下,预售房产生的收入,也就是在房子交接前所形成的预收房款,记为房企的负债。A股上市房企中,这部分预收款约占总负债的1/3。我国严格限制商业银行给房企贷款,所以在房企的负债中,国内银行贷款的比重一直维持在10%—15%。然而这种对资金渠道的限制很难影响资金最终流向,大量资金通过各种渠道包括“影子银行”流入了房企。

3737  所谓“三道红线”,是要求房企在剔除预收款后的资产负债率不得高于70%、净负债率不得高于100%、现金短债比不小于1倍。

3838  关于房企海外债的数据和监管,可参考《财新周刊》2019年第29期的文章《房企境外发债为何收紧》及2020年第37期的文章《房企降杠杆开始》。

3939  上海高级金融学院朱宁的著作(2016)系统地阐释了这种所谓“刚性泡沫”现象。

4040  本段中的数字根据民国著名金融家张嘉璈书中(2018)的统计数据计算得出。关于季羡林先生的故事,来自北京大学周其仁的回忆(2012)。

4141  2019年末,易纲在《求是》发表文章,阐述了货币政策的目标和理念(2019)。

4242  数据来源于易纲的论文(2020)。

第七章 国内国际失衡 #

十多年前,我去过一次开曼群岛,那是当时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我在一个岛上看到了一家中餐馆,印象很深,觉得不管哪里都有中国人在做生意。又过了两年,我在波多黎各的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门上看到一块告示:“本店不卖中国货”。我特地进去看了看,除了当地人的一些手工品之外,义乌货其实不少。

早在2007年,美国就出了一本畅销书,叫《离开中国制造的一年》(A Year Without“Made in China”),讲美国一家人试着不用中国货的生活实验。书本身乏善可陈,但其中的一些情绪在美国普通百姓中颇具代表性。这些情绪在之后的十多年间慢慢发酵,民间反全球化倾向越来越明显。2018年6月,世界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巴苏(Basu)教授来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演讲,谈到中美贸易战时说:“我来自印度,过去的大半辈子,一直都是发达国家用各种手段打开发展中国家市场,要求贸易。没想到世界有一天会倒过来。”

我国经济的崛起直接得益于全球化,但因为自身体量大,也给全球体系带来了巨大冲击。2001年加入WTO之后,我国迅速成为“世界工厂”。2010年,制造业增加值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2019年,制造业增加值已占到全球的28%(图7-1)。我国出口的产品不仅数量巨大,技术含量也在不断提升。2019年出口产品中的三成可以归类为“高技术产品”,而在这类高技术产品的全球总出口中,我国约占四分之一。由于本土制造业体量巨大,全球产业链在向我国集聚,也带动了本土供应商越来越壮大。因此我国出口模式早已不是简单的“来料加工”,绝大部分出口价值均由本土创造。2005年,我国每出口100美元就有26美元是从海外进口的零部件价值,只有74美元的价值来自国内(包括在国内设厂的外资企业生产的价值)。2015年,来自海外供应链的价值从26%下降到了17%。 11

图7-1 各国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重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七国集团即英、美、日、德、法、意、加。

这些巨大的成功背后,也隐藏着两重问题。第一是内部经济结构失衡:重生产、重投资,相对轻民生、轻消费,导致与巨大的产能相比,国内消费不足,而消化不了的产品只能对外输出。这就带来了第二个问题:国外需求的不稳定和贸易冲突。过去20年,世界制造业中我国的占比从5%上升到28%,对应的是“七国集团”占比从62%下降到37%,而所有其他国家占比几乎没有变化(图7-1)。这背后不仅是中国经济面貌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发达国家经济结构的巨大变化。面对剧烈调整,出现贸易冲突甚至贸易战,一点也不奇怪。

本章第一节分析国内经济结构的失衡问题,这与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模式直接相关,也影响了对外贸易失衡。第二节以中美贸易战为例,讨论中国经济对外国形成的冲击和反弹。在这些大背景下,2020年中央提出“推动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第三节分析这一格局所需要的条件和相关改革。

第一节 低消费与产能过剩 #

我国经济结构失衡的最突出特征是消费不足。在2018年GDP中,居民最终消费占比只有44%,而美国这一比率将近70%,欧盟和日本也在55%左右。 22 从20世纪80年代到2010年,我国总消费(居民消费+政府消费)占GDP的比重从65%下降到了50%,下降了足足15个百分点,之后逐步反弹到了55%(图7-2)。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从80年代的54%一直下降到2010年的39%,下降了15个百分点。图中总消费和居民最终消费间的差距就是政府消费,一直比较稳定,占GDP的11%左右。

图7-2 中国消费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

居民消费等于收入减去储蓄,下面这个简单的等式更加清楚地说明了这几个变量间的关系:

所以当我们观察到消费占GDP的比重下降时,无非就是两种情况:或者GDP中可供老百姓支配的收入份额下降了,或者老百姓把更大一部分收入存了起来,储蓄率上升了。实际上这两种情况都发生了。在图7-3中可以看到,从20世纪90年代到2010年,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从70%下降到了60%,下降了10个百分点,之后逐步反弹回65%。而居民储蓄率则从21世纪初的25%上升了10个百分点,最近几年才有所回落。这一降一升,都与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密切相关,对宏观经济影响很大。

图7-3 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比重及储蓄占可支配收入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

居民高储蓄 #

我国居民储蓄率很高,20世纪90年代就达到了25%—30%。同期美国的储蓄率仅为6%—7%,欧洲主要国家比如德、法就是9%—10%。日本算是储蓄率高的,也不过12%—13%。国家之间储蓄率的差异,可以用文化、习惯甚至语言和潜意识来解释。可能中国人历来就是特别勤俭,舍不得花钱。前些年有一个很吸引眼球的研究,讲世界各地的语言与储蓄率之间的关系。很多语言(如英语)是有时态的,因此在讲到“过去”“现在”“未来”时,语法要改变,会让人产生一种“疏离感”,未来跟现在不是一回事,何必担心未来,活在当下就好。因此说这种语言的人储蓄率较低。很多语言(如汉语和德语)没有时态,“往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绵延不断,因此人们储蓄率也较高。 33

天马行空的理论还有不少,但语言、文化、习惯等因素长期不变,解释不了我国储蓄率近些年的起起落落,所以还得从分析经济环境的变化入手。目前主流的解释是计划生育、政府民生支出不足、房价上涨三者的共同作用。 44 计划生育后,人口中的小孩占比迅速下降,工作年龄人口(14—65岁)占比上升,他们是储蓄主力,所以整体储蓄率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上升。孩子数量减少后,“养儿防老”的功效大打折扣,父母必须增加储蓄来养老。虽然父母会对仅有的一个孩子加大培养力度,增加相关支出尤其是教育支出,但从整体来看,孩子数量的减少还是降低了育儿支出,增加了居民储蓄。21世纪初,独生子女们开始陆续走上工作岗位,而随着城市化大潮、商品房改革和房价上涨,他们不仅要攒钱买房、结婚、培养下一代,还要开始分担多位父母甚至祖父母的养老和医疗支出,储蓄率于是再次攀升。 55

这一过程中的几个要素,都与地方政府有关。首先是房价上涨,这与地方政府以“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推动城市化的模式密切相关(第二章和第五章)。在那些土地供应受限和房价上涨快的地区,居民要存钱付首付、还按揭,储蓄率自然上升,消费下降。虽然房价上涨会增加有房者的财富,理论上可能刺激消费,降低储蓄,但大多数房主只有一套房,变现能力有限,消费水平主要还是受制于收入,房价上升的“财富效应”并不明显。所以整体上看,房价上升拉低了消费,提高了储蓄。 66

其次,地方政府“重土地轻人”的发展模式将大量资源用在了基础设施建设和招商引资上,民生支出比如公立教育和卫生支出相对不足(第五章)。而且教育和医疗等领域由于体制原因,市场化供给受限,市场化服务价格偏高,所以家庭需要提高储蓄以应对相关支出。这也造成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我国老年人的储蓄率偏高。一般来讲,人在年轻时储蓄,年老时花钱,因此老年人储蓄率一般偏低。但我国老人的储蓄率也很高,因为要补贴儿女的住房支出和第三代的教育费用,还有自身的医疗费用等。此外,地方政府常年按照户籍人口规模来规划公共服务供给,满足不了没有户籍的常住人口的需要。这些人难以把妻儿老小接到身边安心生活,因此在耐用品消费、住房和教育消费等方面都偏低。他们提高了储蓄,把钱寄回了外地家里。这些外来人口数量庞大,也推高了整体储蓄率。 77

居民收入份额低 #

居民消费不足不仅是因为储蓄率高,能省,也是因为确实没钱。从21世纪初开始,在整个经济蛋糕的分配中,居民收入的份额就一直在下降,最多时下降了10个百分点,之后又反弹回来5个百分点(图7-3)。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这种先降后升的变化并不奇怪。在发展初期,工业化进程要求密集的资本投入,资本所得份额自然比在农业社会中高。与一把锄头一头牛的农业相比,一堆机器设备的工业更能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劳动收入水平,但劳动所得在总产出中的占比也会相对资本而下降。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国工业化进程开始加速,大量农业劳动力转移到工业,因此劳动相对于资本的所得份额降低了。此外,在工业部门内部,与民营企业相比,国有企业有稳定就业和工资的任务,雇工人数更多,工资占比更大,因此90年代中后期的大规模国企改革也降低了经济中劳动收入所占的份额。 88 随着经济的发展,服务业逐渐兴起,劳动密集程度高于工业,又推动了劳动收入占比的回升。

在这一结构转型过程中,地方政府推动工业化的方式加速了资本份额的上升和劳动份额的下降。第二至第四章介绍了地方招商引资和投融资模式,这是一个“重企业、重生产、重规模、重资产”的模式。地方政府愿意扶持“大项目”,会提供各种补贴,包括廉价土地、贷款贴息、税收优惠等,这都会刺激企业加大资本投入,相对压缩人力需求。虽然相对发达国家而言,我国工业整体上还是劳动密集型的,但相对我国庞大的劳动力规模而言,工业确实存在资本投入过度的扭曲现象。加入WTO之后,一方面,进口资本品关税下降,增加了企业的资本投入;另一方面,工业在东南沿海集聚引发大规模人口迁移,而与户籍和土地有关的政策抬高了房价和用工成本,不利于外来人口安居乐业,“用工荒”现象屡有发生,企业于是更加偏向资本投入。 99

当然,资本相对劳动价格下降后,企业是否会使用更多资本,还取决于生产过程中资本和劳动的可替代性。如今各种信息技术让机器变得越来越“聪明”,能做的事越来越多,对劳动的替代性比较高,所以机器相对劳动的价格下降后,的确挤出了劳动。 1010 举个例子,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机器人使用国,2016年就已占到了世界工业机器人市场的三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用工成本上升。 1111

从收入角度看,国民经济分配中居民占比下降,政府和企业的占比就必然上升。同理,从支出角度看,居民消费占比下降,政府和企业支出占比就会上升,这些支出绝大多数用于了投资。也就是说,居民收入转移到了政府和企业手中,变成了公路和高铁等基础设施、厂房和机器设备等,而老百姓汽车和家电等消费品占比则相对降低。此外,总支出中还有一块是外国人的支出,也就是我国的出口。居民消费支出占比下降,不仅对应着投资占比上升,也对应着出口占比上升。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拉动我国GDP增长的主力是投资和出口,而国内消费则相对不振。

该如何评价这种经济发展模式?首先要注意上文讲的都是相对份额,不是绝对数量。整个经济规模在急速膨胀,老百姓的收入占比虽然相对下降了,但水平在迅速上升。消费和投资水平也都在迅速上涨,只不过速度快慢有别罢了。

从经济增长角度看,资本占比上升意味着人均资本数量增加,这是提高生产率和实现工业化的必经阶段。我国几十年内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工业化进程,必然要经历资本积累阶段。欧美和日韩也是如此。英国的“圈地运动”和马克思描述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读者们想必耳熟能详。近些年兴起的“新资本主义史”,核心议题之一正是欧美资本积累过程中的“强制性”,比如欧洲列强对殖民地的压榨和美国的奴隶制等。 1212 而在“东亚奇迹”中,人民的勤奋、高储蓄、高投资和资本积累举世闻名。我国也不例外。除了人民吃苦耐劳之外,各种制度也在加快资本积累。比如计划经济时期的粮食“统购统销”、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等,都是把剩余资源从农业向工业转移。而在城镇,为了降低企业使用资金的成本,刺激投资和工业化,银行压低了给企业的贷款利息。为了保证银行的运转和利差收入,银行给居民储蓄的利率就被压低了。这种“金融抑制”降低了居民的收入。而居民在低利率下为了攒足够的钱,也提高了储蓄率,降低了消费。 1313

若单纯从经济增长的逻辑出发,穷国底子薄,增长速度应该更快,而像美国这样的巨无霸,每年即便只增长1%—2%,从绝对数量上看也非常惊人,很不容易。假如穷国增长快而富国增长慢的话,久而久之,各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应该趋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除了一个部门例外,那就是制造业。制造业生产率低的国家,生产率进步确实快,而制造业生产率高的国家,进步也的确慢。 1414 可见制造业的学习效应极强,是后发国家赶超的基石。久而久之,后发国家的制造业生产率就有机会与先进国家“趋同”。那为什么经济整体却没有“趋同”呢?最关键的原因,是很多国家无法组织和动员更多资源投入制造业,无法有效启动和持续推进工业化进程。

因此,在经济发展初期,将更多资源从居民消费转为资本积累,变成基础设施和工厂,可以有效推动经济起飞和产业转型,提高生产率和收入。而且起步时百废待兴,基础设施和工业水平非常落后,绝大多数投资都有用,都有回报,关键是要加大投资,加速资本积累。而在资本市场和法律机制还不健全的情况下,以信用等级高的政府和国企来调动资源,主导基础设施和工业投资,是有效的方式。

但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这种方式就不可持续了,会导致四个问题。第一,基础设施和工业体系已经比较完善,投资什么都有用的时代过去了,投资难度加大,因此投资决策和调配资源的体制需要改变,地方政府主导投资的局面需要改变。这方面前文已说过多次(第三章和第六章),不再赘述。第二,由于老百姓收入和消费不足,无法消化投资形成的产能,很多投资不能变成有效的收入,都浪费掉了,所以债务负担越积越重,带来了一系列风险(第六章),这种局面也必须改变。第三,劳动收入份额下降和资本收入份额上升,会扩大贫富差距。因为与劳动相比,资本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贫富差距持续扩大会带来很多问题,社会对此的容忍度是有限的(第五章)。第四,由于消费不足和投资过剩,过剩产能必须向国外输出,而由于我国体量巨大,输出产能会加重全球贸易失衡,引发贸易冲突(见下节)。

在这个大背景下,党的十九大报告将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修改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所谓“不平衡”,既包括城乡间和地区间不平衡以及贫富差距(第五章),也包括投资和消费等经济结构不平衡。而“不充分”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指老百姓收入占比不高,“获得感”不够。

针对居民收入占比过低的问题,党的十九大提出要“提高就业质量和人民收入水平”,并明确了如下原则:“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使人人都有通过辛勤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机会。完善政府、工会、企业共同参与的协商协调机制,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坚持按劳分配原则,完善按要素分配的体制机制,促进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鼓励勤劳守法致富,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增加低收入者收入,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坚持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实现居民收入同步增长、在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同时实现劳动报酬同步提高。拓宽居民劳动收入和财产性收入渠道。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调节职能,加快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缩小收入分配差距。”

如果人们把收入中的固定比例用于消费,那要想提高消费占GDP的比重,只让居民收入增长与经济增长“同步”是不够的,必须让居民收入增长快于经济增长,居民收入份额才能提高,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也才能提高。2020年11月,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在《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文章,其中就提到“要坚持共同富裕方向,改善收入分配格局,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努力使居民收入增长快于经济增长”。

要落实十九大提出的这些原则,需要很多具体改革。第二章介绍了公共支出方面的改革,要求地方政府加大民生支出。第三章介绍了官员评价体系的改革,要求地方官员重视民生支出和解决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第五章介绍了要素市场改革,试图提高劳动力收入,降低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以增加消费。这里再举一例,即国有企业资本划转社保基金的改革。

在国民收入分配中,居民收入份额的下降很大程度上对应着企业留存收入份额(即“企业储蓄”)的上升。要想增加居民收入,就要把这些企业留存资源转给居民。民营企业整体利润率比国企高,所以留存收入或“总储蓄”较多,但这些钱都用作了投资,还不够,所以“净储蓄”是负的,还要融资。而国企整体盈利和“总储蓄”比民营企业少,但“净储蓄”却是正的。“净储蓄”虽是正的,国企的平均分红率比民营企业要低。 1515 2017年,国务院提出将国有企业(中央和地方)包括金融机构的股权划归社保基金,划转比例统一为10%。2019年改革提速,要求央企在2019年完成划转,地方国企在2020年底基本完成划转。 1616 这项改革涉及数万亿元资金和盘根错节的利益,难度很大,但必须下决心完成。毕竟,在当初的社保改革中,国企退休老职工视同已经缴费,造成的社保基金收支缺口也理应由国企资产来填补。2019年底,央企1.3万亿元的划转已经完成。本章写作时的2020年初,地方国企的划转还在推进过程中。

产能过剩、债务风险、外部失衡 #

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内部失衡必然伴随着外部失衡。本国生产的东西若不能在本国消化,就只能对外输出。GDP由三大部分组成:消费、投资、净出口(出口减进口)。我国加入WTO之后,投资和净出口占比猛增(图7-4),消费占比自然锐减(图7-2)。这种经济结构比较脆弱,不可持续。一来外国需求受国外政治、经济变化影响很大,难以掌控;二来投资占比不可能一直保持在40%以上的高位。超出消费能力的投资会变成过剩产能,浪费严重。欧美发达国家投资占GDP的比重只有20%—23%。

图7-4 净出口与投资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净出口”按支出法GDP计算。

虽然从会计核算角度讲,投资确实可以提升当下的GDP数字,但若投资形成的资产不能提高生产率、带来更高的收入,不能成为未来更高的消费,这种投资就没有形成实质性的财富,就是浪费。假如政府借钱修了一条路,很多人都用,降低了通勤和物流成本,提高了生产率,那就是很好的投资。但若政府不断挖了修、修了再挖,或干脆把路修到人迹罕至之处,经济账就算不回来了。这些工程所带来的收入远远抵不上成本,结果就是债务越积越高。虽然修路时的GDP上升了,但实际资源是被浪费掉了。这种例子并不罕见。当下尚未将这些损失入账,但未来迟早会出现在账上。

投资和消费失衡不是新问题。早在2005—2007年,我国家庭收入和消费占GDP的比重就已经下降到了低点(图7-2和图7-3)。当时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2007年就曾提出:“中国经济存在着巨大问题,依然是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结构性的问题”,比如“投资与消费者之间不协调,经济增长过多地依赖于投资和外贸出口”。 1717 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我国出口锐减,不得已出台“4万亿”计划,加大投资力度,导致投资占GDP的比重从已然很高的40%进一步上升到47%(图7-4),虽然弥补了净出口下降造成的GDP缺口,稳定了经济增长,但也强化了结构失衡问题。2011年又逢欧债危机,所以始终没有机会切实调整经济结构。2007—2012年,消费占比、居民收入占比、居民储蓄率几乎没有变化(图7-2和图7-3)。由于国内居民收入和消费不足,国外需求也不足,所以企业投资实体产业的动力自然也就不足,导致大量投资流入了基础设施投资和房地产,带动了房价和地价飙升,提升了债务负担和风险(第三章到第六章)。直到2012年党的十八大之后,才开始逐步推行系统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因为我国消费占比过低,纵然极高的投资率也还是无法完全消纳所有产出,剩余必须对外出口。我国出口常年大于进口,也就意味着必然有其他国家的进口常年大于出口,其中主要是美国。由于我国体量巨大,对国际贸易的冲击也巨大,所带来的经济调整并不轻松。

当然,国内和国际是一体两面,国内失衡会导致国际失衡,而国际失衡反过来也可以导致国内失衡。我国国内失衡,生产多消费少,必须向外输出剩余。但反过来看,美国人大手支出,高价向我国购买,我国的相应资源也会从本国消费者向出口生产企业转移,以满足外国需求,这就加剧了国内的消费和生产失衡。2001年“9·11”事件之后到全球金融危机之前,美国发动全球反恐战争,消耗了大量资源,同时国内房地产持续升温,老百姓财富升值,也加大了消费,这些需求中很大一部分都要靠从中国进口来满足。美国由此累积了巨大的对外债务,最大的债主之一就是中国,同时也加剧了我国内部的经济失衡。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中美两国都开始了艰难的调整和再平衡。我国的调整包括“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要素市场改革,以及提出“国内大循环为主、国际国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发展战略,等等。在美国,这种调整伴随着政治极化、贸易保护主义兴起等现象。

因此,贸易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贸易问题,贸易冲突的根源也往往不在贸易本身。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国内经济结构的重大调整,会直接影响到贸易总量。资源在居民、企业、政府间的不同分配格局,也会造成生产和投资相对消费的比重变化,进而影响经济的内外平衡。人们常说“外交是内政的延续”,从宏观角度看,对外贸易失衡也是内部结构失衡的延续。

第二节 中美贸易冲突 #

各国内部经济结构的平衡程度,会反映到其国际收支状况中。我国国内产出没有被国内消费和投资完全消耗掉,因此出口大于进口,经常账户(可以简单理解为货物和服务进出口情况的总结)是顺差,对外净输出。美国的国内产出满足不了本国消费和投资需求,因此进口大于出口,经常账户是逆差,对外净输入。图7-5描绘了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国际收支失衡情况,有的国家顺差(黑线之上,大于零),有的国家逆差(黑线之下,小于零)。逻辑上,全球经常账户总差额在各国互相抵消后应该为零。但在现实统计数据中,由于运输时滞或因逃税而虚报等原因,这个差额约占全球GDP的0.3%。

图7-5 经常账户差额占全球GDP比重

数据来源:万得数据库。

图7-5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20世纪90年代的失衡情况不严重,约占全球GDP的0.5%以内。从21世纪初开始失衡加剧,在全球金融危机前达到顶峰,约占全球GDP的1.5%—2%。危机后,失衡情况有所缓解,下降到全球GDP的1%以内。第二,全球经常账户的逆差基本全部由美国构成,而顺差大都由中国、欧洲和中东构成。我国在加入WTO之后飞速发展,占全球顺差的份额扩大了不少,也带动了石油等大宗商品的“超级周期”,油价飞涨,中东地区顺差因此大增。金融危机后,美国消费支出降低,同时美国国内的页岩油气革命彻底改变了其天然气和石油依赖进口的局面,而转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油气生产国和出口国,油气的国际价格因此大跌,既降低了美国国际收支的逆差,也降低了中东地区国际收支的顺差。2017年,中国超过加拿大,成为美国原油最大的进口国。 1818

美国可以吸纳其他国家的对外净输出,当然离不开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每年进口都大于出口,相当于不断从国外“借入”资源,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但这些外债几乎都以美元计价,原则上美国总可以“印美元还债”,不会违约。换句话说,只要全世界还信任美元的价值,美国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用美元去换取他国实际的产品和资源,这是一种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实实在在的“挥霍的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 1919 在美国的所有贸易逆差中,与中国的双边逆差所占比重不断加大,从21世纪头几年的四分之一上升到了最近五年的五成到六成。因此美国虽和多国都有贸易冲突,但一直视中国为最主要对手。 2020

就业与政治冲击 #

在中美贸易冲突中,美国政客和媒体最常提起的话题之一就是“中国制造抢走了美国工人的工作”。主要论据如下:20世纪90年代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劳动人口的比重一直比较稳定,但在中国加入WTO之后,中国货冲击美国各地,工厂纷纷转移至海外,制造业就业占比大幅下滑。受中国货冲击越严重的地区,制造业就业下滑越多。 2121

从数据上看,似乎确实有这个现象。图7-6中两条黑线中间的部分显示:20世纪90年代,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劳动人口的比重稳定在15%左右,从2001年开始加速下滑,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下降到了11%。然而在两条黑线之外,更明显的现象是制造业就业从70年代开始就一直在下降,从26%一直下降到个位数。就算把21世纪初下滑的4个百分点全赖在和中国的贸易头上,美国学界和媒体所谓的“中国综合征”在这个大趋势里也无足轻重。此外,虽然制造业就业一直在下跌,但是从1970年到2013年,制造业创造的增加值占美国GDP的比重一直稳定在13%左右。 2222 人虽少了,但产出并没有减少,这是典型的技术进步和生产率提高的表现。机器替代了人工而已,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农业技术进步也曾让农民越来越少,但农业产出并没有降低。另一方面,从中国进口的产品价格低廉,降低了使用这些产品的部门的成本,刺激了其规模和就业扩张,其中既有制造业也有服务业。虽然确有部分工人因工厂关闭而失业,但美国整体就业情况并未因中美贸易而降低。 2323

图7-6 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工作年龄人数比重

数据来源:FRED数据库,美联储圣路易斯分行。

注:横轴刻度为当年1月1日。

然而在民粹主义和反全球化情绪爆发的年代,讲道理没人听。失业的原因有很多,技术进步、公司管理不善、市场需求变化等。但如今不少美国人,似乎普遍认为“全球化”才是祸根,“贸易保护”才是良方。最近的一个基于大规模网络民调的实验很能说明问题。实验人员给被试者看一则新闻,说一家美国公司做出了一些经营调整,既不说调整原因,也没说要裁员,但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就有接近两成的人建议“贸易保护”。如果调整一下这则新闻的内容,提到裁员,但明确说原因不是因为贸易冲击,而是因为经营不善或市场变化等其他因素,特朗普支持者中建议“贸易保护”的人会上升到将近三成。如果再调整一下,明确说裁员是因为贸易冲击,特朗普支持者中建议“贸易保护”的人将达到半数。而此时就算政治倾向偏中间,甚至偏克林顿的人,建议“贸易保护”的倾向也会大幅上升。这些倾向不只是说说而已,会直接影响投票结果。 2424

技术冲击 #

中国制造业崛起和中美贸易对美国的就业冲击其实不重要。相比之下,对美国的技术冲击和挑战更加实实在在,这也是中美贸易冲突和美国技术遏制可能会长期化的根本原因。虽然制造业占美国就业的比重已是个位数,但制造业依旧是科技创新之本,美国研发支出和公司专利数量的六七成均来自制造业企业。 2525

图7-7描绘了我国各项指标相对美国的变化。首先是制造业增加值。1997年,我国制造业增加值只相当于美国的0.14,但2010年就超过了美国,2018年已经相当于美国的1.76倍。其次是技术,衡量指标是国际专利的申请数量,数据来自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的“专利合作条约”(PCT)系统。自1978年该系统运作以来,美国在2019年首次失去了世界第一的位置,被中国超越。再次是更加基础的科学,衡量指标是国际高水平论文的发表数量,即“自然指数”(Nature Index)。这项指数只包括各学科中国际公认的82本高质量学报上发表的论文,从中计算各国作者所占比例。2012年,我国的数量只相当于美国的0.24,略高于德国和日本,但2019年已经达到了美国的0.66,相当于德国的3倍,日本的4.4倍。

图7-7 中美科技相对变化(美国各项指标设为1)

数据来源:制造业增加值数据来自世界银行;国际专利申请数量来自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国际论文发表数量来自“自然指数”。

这些数量指标当然不能完全代表质量。但在工业和科技领域,没有数量做基础,也就谈不上质量。此外,这些数据都是每年新增的流量,不是累积的存量。若论累积的科技家底,比如专利保有量和科研水平,中国还远远赶不上美国。这就好比一个年轻人,多年努力后年薪终于突破百万,赶上了公司高管的水平,但老资格的高管们早已年薪百万了几十年,累积的财富和家底自然要比年轻人厚实得多。但这个年薪百万的流量确实传递了一个强烈的信号:年轻人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已经具备了挣钱的能力,势头很猛,未来可期,累积家底大约只是时间问题。如今人们对“中国制造”的产品质量的认可度远高于10年前,这个认知有个滞后的过程。对技术和科学,也是同样的道理。

对站在科技前沿的国家来说,新技术的发明和应用一般从科学研究和实验室开始,再到技术应用和专利阶段,然后再到大规模工业量产。但对一个后起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很多时候顺序是反过来的:先从制造环节入手,边干边学,积累技术和经验,然后再慢慢根据自身需要改进技术,创造一些专利。产品销量逐步扩大、技术逐步向前沿靠拢之后,就有了更多资源投入研发,推进更基础、应用范围更广的科研项目。2010年,我国制造业增加值超过美国。又过了10年,2019年中国的国际专利申请数量超过美国。而按照目前的科学论文增长率,2025年左右中国就可能超过美国(图7-7)。

所以对后发国家来说,工业制造是科技进步的基础。世界上没有哪个技术创新大国不是制造业大国(至少曾经是)。而从制造业环节切入全球产业链分工,也是非常正确的方式,因为制造业不仅有学习效应,还有很强的集聚效应和规模效应。最近十几年,我国制造业产业链的优势一直在自我强化,不断吸引供应链上的外国企业来中国设厂,而本国的上下游厂商也发展迅猛,产业链协同创新的效应也很强。我国出口产品中最大的一类是通信技术设备和相关电子产品(比如手机)。2005年,这类出口品中海外进口部件价值的占比高达43%,本土创造的价值只有57%。但到了2015年,来自海外的价值下降到了30%。 2626

我用苹果公司生产的iPhone来举个例子。多年前,媒体和分析家中流传一种说法:一台“中国制造”的iPhone,卖大几百美元,但中国大陆贡献的价值只不过是富士康区区二三美元的组装费。最近两年,仍然时不时还会看到有人引用这个数据,但这与事实相差太远。苹果公司每年都会公布前200家供应商名单,这些公司占了苹果公司原材料、制造和组装金额的98%。在2019年版的名单中,中国大陆和香港的企业一共有40家,其中大陆企业30家,包括多家上市公司。 2727 在A股市场上,早有所谓的“果链概念”,包括制造iPhone后盖的蓝思科技、摄像头模组的欧菲光、发声单元的歌尔股份、电池的德赛电池等上市公司。虽然很难估计在一台iPhone中,中国(含香港)产业链贡献的精确增加值,但从国内外一些“拆机报告”中估计的各种零部件价格看,中国(含香港)企业应该贡献了iPhone硬件价值的两成左右。

从理论上说,中美贸易不一定会损害美国的科技创新。虽然一些实力较弱的企业在和中国的竞争中会丧失优势,利润减少,不得不压缩研发支出和创新活动,最终可能倒闭。但对于很多大公司来说,把制造环节搬到中国,靠近全球最大也是增长最快的市场,会多赚很多钱,再将这些利润投入位于美国的研发部门,不断创新和提升竞争优势,最终美国的整体创新能力不一定会受负面影响。 2828 但在美国政坛和媒体中,这些年保守心态占了上风,对华技术高压政策可能会持续下去。假如世界上最大的市场和最强的科创中心渐行渐远的话,对双方乃至全世界都会是很大的损失。毕竟我国在基础科研质量、科技成果转化效率等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美国要想在全球再找一个巨大的市场,也是天方夜谭。没有了市场,美国公司持续不断的高额研发支出很难持续,也就难以长久维持技术优势。同时,技术高压虽然可能让我国企业在短期内受挫,但很多相对落后的国产技术也因此获得了市场机会,可能提高市场份额和收入,进而增大研发力度,进入“市场—研发—迭代—更大市场”的良性循环,最终实现国产替代。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国国内市场确实能继续壮大,国民消费能继续提升,能真正支撑起“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模式。

第三节 再平衡与国内大循环 #

我国的经济发展很大程度得益于全球化,借助巨大的投资和出口,几十年内就成长为工业强国和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9年,我国GDP相当于1960年全球GDP的总量(扣除物价因素后)。但过去的发展模式无法持续,经济结构内外失衡严重,而国际局势也日趋复杂,中央于是在2020年提出了“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这是一个发展战略上的转型。

从本章的分析角度看,这一战略转型的关键是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费。虽然政府目前仍然强调“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但所谓“供给”和“需求”,不是两件不同的事,只是看待同一件事的不同角度。比如从供给角度看是调节产能,从需求角度看就是调整投资支出;从供给角度看是产业升级,从需求角度看也就是收入水平和消费结构的升级。2020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紧紧扭住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条主线,注重需求侧管理,打通堵点,补齐短板,贯通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各环节,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

要提高居民收入,就要继续推进城市化,让人口向城市尤其是大城市集聚。虽然制造业是生产率和科技进步的主要载体,但从目前的技术发展和发达国家的经验看,制造业的进一步发展吸纳不了更多就业。产业链全球化之后,标准化程度越来越高,大多数操作工序都由机器完成。比较高端的制造业,资本密集度极高,自动化车间里没有几个工人。美国制造业虽然一直很强大,但吸纳的就业越来越少(图7-6),这个过程不会逆转。所以解决就业和提高收入必须依靠服务业的大发展,而这只能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不仅传统的商铺和餐馆需要人流支撑,新兴的网约车、快递、外卖等都离不开密集的人口。要继续推进城市化,必须为常住人口提供相应的公共服务,让他们在城市中安居乐业。这方面涉及的要素市场改革,包括户籍制度和土地制度的改革,第五章已经详细阐释过。

要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费,就要把更多资源从政府和企业手中转移出来,分配给居民。改革的关键是转变地方政府在经济中扮演的角色,遏制其投资冲动,降低其生产性支出,加大民生支出。这会带来四个方面的重要影响。其一,加大民生支出,能改变“重土地、轻人”的城市化模式,让城市“以人为本”,让居民安居乐业,才能降低储蓄和扩大消费。其二,加大民生支出,可以限制地方政府用于投资的生产性支出。在目前的经济发展阶段,实业投资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以往的盲目投资所带来的浪费日趋严重,降低了居民部门可使用的实际资源。而且实业投资过程大多不可逆,所以地方政府一旦参与,就不容易退出(第三章)。即便本地企业没有竞争力,政府也可能不得不持续为其输血,挤占了资源,降低了全国统一市场的效率(第四章)。其三,推进国内大循环要求提升技术,攻克各类“卡脖子”的关键环节。而科技进步最核心的要素是“人”。因此地方政府加大教育、医疗等方面的民生支出,正是对“人力资本”的投资,长远看有利于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其四,加大民生支出,遏制投资冲动,还可能降低地方政府对“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发展模式的依赖,限制其利用土地加大杠杆,撬动信贷资源,降低对土地价格的依赖,有利于稳定房价,防止居民债务负担进一步加重而侵蚀消费(第五章)。

要提高居民收入,还要扩宽居民的财产性收入,发展各种直接融资渠道,让更多人有机会分享经济增长的果实,这就涉及金融体系和资本市场的改革。但正如第六章所言,融资和投资是一体两面,如果投资决策的主体不改变,依然以地方政府和国企为主导,那融资体系也必然会把资源和风险向它们集中,难以实质性地推进有更广泛主体参与的直接融资体系。

“双循环”战略在强调“再平衡”和扩大国内大市场的同时,也强调了要扩大对外开放。如果说出口创造了更多制造业就业和收入的话,那进口也可以创造更多服务业就业和收入,包括商贸、仓储、物流、运输、金融、售后服务等。随着我国生产率的提高,人民币从长期看还会继续升值,扩大进口可以增加老百姓的实际购买力,扩大消费选择,提升生活水平,也能继续增强我国市场在国际上的吸引力。

世上从来没有抽象的、畅通无阻的市场。市场从建立到完善,其规模和效率都需要逐步提升,完善的市场本就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前提。我国疆域广阔、人口众多,建立和打通全国统一的商品和要素市场,实现货物和人的互联互通,难度不亚于一次小型全球化,需要多年的建设和制度磨合。过去几十年,从铁路到互联网,我国各类基础设施发展极快,为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也冲击着一些旧有制度的藩篱。未来,只有继续推进各类要素的市场化改革,继续扩大开放,真正转变地方政府角色,从生产型政府转型为服务型政府,才能实现国内市场的巨大潜力,推动我国迈入中高收入国家行列。

结语 #

本书介绍了我国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从微观机制开始,到宏观现象结束。总结一下,这一模式有三大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第二个特点是招商引资竞争中“重规模、重扩张”。第三个特点是经济结构上“重投资、重生产、轻消费”。第五章和第六章分析了前两个特点的得失,并介绍了相关改革。本章则分析了第三个特点。其优点是能快速扩大投资和对外贸易,利用全球化的契机拉动经济快速增长,但缺点是经济结构失衡。对内,资源向企业和政府转移,居民收入和消费占比偏低,不利于经济长期发展;对外,国内无法消纳的产能向国外输出,加剧了贸易冲突。

经济结构再平衡,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伴随着国内的痛苦调整和国际冲突。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全球经济进入大调整期,而我国作为全球经济增长的火车头和第二大经济体,百年来首次成为世界经济的主角,对欧美主导的经济和技术体系造成了巨大冲击,也面临巨大反弹和调整。其实对于常年关注我国经济改革的人来说,过去的40年中没有几年是容易的,经历过几次大的挑战和危机。所以我常跟学生调侃说经济增长不是请客吃饭,是玩儿命的买卖。站在岸边只看到波澜壮阔,看不见暗潮汹涌。

至于说落后的工业国在崛起过程中与先进国之间的种种冲突,历史上是常态。盖因落后国家的崛起,必然带有两大特征:一是对先进国的高效模仿和学习;二是结合本土实际,带有本国特色,发展路径与先进国有诸多不同之处。虽然第一个特征也常被先进国斥为“抄袭”,但第二个特征中所蕴含的不同体制以及与之伴生的不同思想和意识,先进国恐怕更难接受。 2929

未来不可知,对中国经济的观察者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培养出一种“发展”的观念。一方面,理解发展目的不等于发展过程,发达国家目前的做法不一定能解决我们发展中面临的问题;另一方面,情况在不断变化,我们过去的一些成功经验和发展模式也不可能一直有效。若不能继续改革,过去的成功经验就可能成为负担甚至陷阱。要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抛开意识形态,不断去解决实践中所面临的问题,走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下一章会展开讨论这些观点。

扩展阅读 #

国际经济的力量深刻影响着国际关系和新闻中的天下大事,热闹而精彩。但国际经济学分析绕不开经常账户和汇率等基础知识,因此下文中的推荐阅读,可能需要些知识背景才能完全理解,但我尽量挑通俗而准确的读物,相信关心这些现象的读者能够读懂。

国际经济现象一环扣一环,冲击和调整一波接一波。今天回看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的10年,世界经济政治格局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其背后的经济因素和逻辑,第六章曾推荐过的经济史专家图兹的杰作Crashed: How a De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2018)值得再次推荐。站在全球的角度再往前看,2008年的危机又是怎么来的呢?这就不得不说到另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1997—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香港证监会原主席沈联涛的著作《十年轮回:从亚洲到全球的金融危机》(2015)阐述了1997—2008年间的全球经济金融变迁,是一本杰作。那从1997年再往前呢?回到风云变幻、自由市场思潮席卷全球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联储前主席沃尔克和日本大藏省前副相行天丰雄合著的《时运变迁》(2016)也是一本杰作。他们亲历了石油危机、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拉美债务危机、广场协议等一系列历史事件,思考深度和叙事细节,别人当然比不了。从更宏观的角度和更长的历史视角切入,伯克利加州大学埃森格林的杰作《资本全球化:一部国际货币体系史(原书第3版)》(2020)解释了国际货币和金融体系在过去百年间的演变,以及相关的各种政经大事。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佩蒂斯的两本书从多个角度解释了国际不平衡的前因后果,通俗易懂:《大失衡:贸易、冲突和世界经济的危险前路》(2014)及Trade Wars are Class Wars: How Rising Inequality Distorts the Global Economy and Threatens International Peace(Klein and Pettis,2020)。虽然我并不认同其中的不少分析,但大多数是对“量”和“度”的分歧,我认为一些事情没有他强调的那么重要,但我很赞成他从多个角度解读国际收支失衡。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国际失衡程度到达顶峰,中国社会科学院余永定的文集《见证失衡:双顺差、人民币汇率和美元陷阱》(2010)正收录了他从1996年至2009年发表的各类评论和分析文章。这本书很好,但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才能看懂。与事后回顾类的文章相比,看事件发生当时的分析,情境感更强;而读者借助事后诸葛的帮助,也更能学习和领会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时,每个人思考和推理的局限性。

日内瓦高级国际关系及发展学院鲍德温的著作《大合流:信息技术和新全球化》(2020)是一本关于全球化的好书,简明通俗。他把全球化分为三个阶段:货物的全球化、信息的全球化、人的全球化。其中对“全球价值链”的现状和发展有很多精彩的分析。全球化当然也冲击了各国的政治体系,哈佛大学罗德里克的《全球化的悖论》(2011)阐述了一个“三元悖论”:深度全球化、政策自主性、民主政治,三者之间不可兼得。其中不少论述对我很有启发。2019年获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美国工厂》,讲述了中国企业福耀玻璃在美国开工厂的故事,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制造对美国的冲击,也能体会到制造业回流美国的难度。

至于中国崛起对世界和美国的冲击,光是最近几年出版的著作都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了。从“中国统治世界”到“修昔底德陷阱”再到各种版本的“中国崩溃论”,各种身份的作者、各种角度的理论、各种可能的预测,眼花缭乱。这里谨推荐一本历史学家王赓武的杰作China Reconnects: Joining a Deep-rooted Past to a New World Order(Wang,2019)。王教授的人生经历是不可复制的。他是出生在海外的华裔,解放战争时在南京读书,“二战”后辗转东南亚、英国、澳大利亚等地工作居住,又在风云际会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做了10年香港大学校长,最后回到新加坡。其一生不仅精研中国史,还在数个独特的岗位上亲历了各种政经大事。他能在2019年89岁高龄时出版这样一本小书,谈谈他的思考和观察,非常珍贵。其中见识,胜过无数东拼西凑的见闻。


11  制造业和出口总量数据来自世界银行。出口品中来自海外的增加值占比,来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TiVA(trade in value-added)数据库。

22  此处使用“实际最终消费支出”,即考虑了各种转移支付之后的实际支出,要高于按GDP支出法直接计算的消费支出。

33  参见洛杉矶加州大学行为经济学家陈(Chen)的论文(2013)。

44  IMF的张龙梅等人的论文(Zhang et al., 2018)总结了解释中国储蓄率变化的各种研究。

55  南加州大学伊莫若霍罗格鲁(Imrohoroglu)和康涅狄格大学赵开的论文(2018)及伦敦经济学院金刻羽等人的论文(Choukhmane, Coeurdacier and Jin, 2019)讨论了“养儿防老”和计划生育等因素对储蓄率的综合影响。

66  中央财经大学陈斌开和北京大学杨汝岱的论文(2013)分析了各地土地供给和住房价格对城镇居民储蓄的影响,认为房价是储蓄上升的主要推手。西南财经大学万晓莉和严予若以及北京师范大学方芳的论文(2017)估计了房价上涨对消费影响的“财富效应”非常小,影响消费的主因还是收入。

77  IMF的张龙梅等人(Zhang et al., 2018)对比了我国和其他国家在公共教育、医疗、养老等方面的支出差异。IMF的夏蒙(Chamon)和康奈尔大学的普拉萨德(Prasad)在一份研究中(2010)描绘了我国老年人的高储蓄率,认为城镇居民在教育和医疗上的高支出是推高储蓄率的主因。中央财经大学陈斌开、上海交通大学陆铭、同济大学钟宁桦(2010)分析了我国城市移民消费不足的问题。

88  经济发展会导致产业结构变化,推动劳动收入份额起伏,可参考复旦大学罗长远、张军的论文(2009)与清华大学白重恩、钱震杰的论文(2009),后者也估计了国企改革的影响。

99  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著作(2016)分析了这种“过度资本化”的制度成因。北京大学余淼杰和梁中华的论文(2014)指出,加入WTO后,企业引进资本品和技术的成本下降,刺激了企业用资本替换劳动。

1010  有个经济学概念叫“资本对劳动的替代弹性”。该弹性若大于1,资本相对价格下降后,企业就会使用更多资本、更少劳动,导致收入分配中劳动的份额下降。复旦大学陈登科和陈诗一的论文(2018)指出上述替代弹性在我国工业企业中大于1。明尼苏达大学卡拉巴布尼斯(Karabarbounis)和芝加哥大学奈曼(Neiman)的论文(2014)指出,资本品价格相对下降引起的劳动份额占比下降,是个全球性的现象。

1111  武汉大学陈虹和李丹丹,以及圣地亚哥加州大学贾瑞雪和斯坦福大学李宏斌等人的论文(Chen et al., 2019)介绍了我国工业机器人的应用情况。

1212  哈佛大学史学家贝克特的著作(2019)是“新资本主义史”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杰作。但其中一些失实和夸大之处,也招致了经济史学家的批评,比如戴维斯加州大学奥姆斯特德(Olmstead)和密歇根大学罗德(Rhode)的精彩论文(2018)。

1313  关于“亚洲奇迹”和“中国奇迹”这种“重积累、重投资”的模式(其实相当程度上是工业化的一般模式),有两本书作了系统、深入且生动通俗的描述和分析。一本来自史塔威尔(2014),另一本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蔡昉、李周与北京大学的林毅夫(2014)。

1414  哈佛大学罗德里克(Rodrik)的论文(2013)描述和分析了全球制造业生产率的“趋同”现象。

1515  IMF的张龙梅等人(Zhang et al., 2018)估计了国企和民企的储蓄率和分红率。公司储蓄率或留存利润的上升,也是个全球性的现象,比如美国苹果公司账上的天量现金。这方面的研究很多,可参考明尼苏达大学卡拉巴布尼斯(Karabarbounis)和芝加哥大学奈曼(Neiman)近几年的论文(Chen, Karabarbounis and Neiman, 2017;Karabarbounis and Neiman, 2019)。

1616  2017年,国务院印发《划转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实施方案》。2019年,财政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国资委、国家税务总局、证监会等五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全面推开划转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工作的通知》。

1717  参见十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闭幕后温家宝答中外记者问(2007年3月)。

1818  国际石油市场的变化总是引人遐想,充斥着各种阴谋论和地缘政治分析。但这些起伏背后最重要的因素依然是市场供求。中化集团王能全的著作(2018)分析了最近几十年的石油市场起伏,事实清楚,数据翔实,是很好的参考读物。

1919  美元特权的源起和影响,著述很多,可参考伯克利加州大学艾肯格林(Eichengreen)的通俗介绍(2019)。

2020  美国贸易逆差和中美双边贸易差额的数据,来自美国的BEA和人口普查局(Census Bureau)。

2121  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Autor)等人的论文影响很大(Autor, Dorn and Hanson,2013)。

2222  这是在调整完价格因素之后的比重,数据来自哈佛大学罗德里克(Rodrik)的论文(2016)。

2323  从中国的进口刺激了很多部门的就业,尤其是使用中国货作为投入的部门。详细分析和证据来自乔治梅森大学王直和哥伦比亚大学魏尚进等人的研究(Wang et al., 2018)以及斯坦福大学布鲁姆(Bloom)等人的研究(2019)。

2424  实验结果来自哈佛大学迪泰拉(Di Tella)和罗德里克(Rodrik)的研究(2020)。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Autor)等人的论文(2020)指出,那些受贸易冲击较大的地区,投票中的政治倾向两级分化更为严重。

2525  数据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及乔治亚理工学院舒翩等人的研究(Autor et al.,2019)。

2626  数据来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TiVA数据库。

2727  公司的具体名单和简要介绍,可参考宁南山发表在其公众号的文章《从2019年苹果全球200大供应商看全球电子产业链变化》。

2828  这方面的理论可参考哈佛大学阿吉翁(Aghion)等人的论文(2018)。

2929  哈佛大学历史学家格申克龙(Gerschenkron)的杰作(2012)详细阐述了这两大特征所带来的冲突。

第八章 总结:政府与经济发展 #

关于经济学家的笑话特别多,每个经济学学生都知道起码十个八个,编一本笑话集应该没问题。经济学家们也经常自嘲。有一段时间,美国经济学会年会还专门设置了脱口秀环节,供本专业人士吐槽。有个笑话是这么讲的。一个物理学家、一个化学家和一个经济学家漂流到孤岛上,饥肠辘辘。这时海面上漂来一个罐头。物理学家说:“我们可以用岩石对罐头施以动量,使其表层疲劳而断裂。”化学家说:“我们可以生火,然后把罐头加热,使它膨胀以至破裂。”经济学家则说:“假设我们有一个开罐头的起子……”

任何理论当然都需要假设,否则说不清楚。有些假设不符合现实,但是否会削弱甚至推翻其理论,还要依据理论整体来评判。但一旦走出书斋,从理论思考走到现实应用和政策建议,就必须要符合实际,要考虑方案的可行性。所以在经济学理论研究与现实应用之间,常常存在着鸿沟。做过美联储副主席的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家艾伦·布林德(Alan Blinder)曾发明过一条“经济政策的墨菲定律”:在经济学家理解最透、共识最大的问题上,他们对政策的影响力最小;在经济学家理解最浅、分歧最大的问题上,他们对政策的影响力最大。

依托市场经济的理论来研究中国经济,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容易发现问题,觉察到各种各样的“扭曲”和“错配”。但从发现问题到提出解决方案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仅要摸清产生问题的历史和现实根源,还要深入了解各种可行方案的得失。现实世界中往往既没有皆大欢喜的改革,也没有一无是处的扭曲。得失利弊,各个不同。以假想的完善市场经济为思考和判断基准,不过是无数可能的基准之一,换一套“假想”和“标准”,思路可能完全不同。正如在本书开篇引用的哈佛大学经济史家格申克龙的话:“一套严格的概念框架无疑有助于厘清问题,但也经常让人错把问题当成答案。社会科学总渴望发现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和规律,但这种心态需要成熟起来。不要低估经济现实的复杂性,也不要高估科学工具的质量。”

经济落后的国家之所以落后,正是因为它缺乏发达国家的很多硬件或软件资源,缺乏完善的市场机制。所以在推进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落后国家所采用的组织和动员资源的方式,注定与发达国家不同。落后国家能否赶超,关键在于能否找到一套适合国情的组织和动员资源的方式,持续不断地推动经济发展。所谓“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站在今天的角度向前看,是未来改革和发展的方向,但回过头往后看,市场经济今天的发展状况也是几十年来经济、政府、社会协同发展和建设的结果。毫无疑问,我国的经济发展和市场化改革是由政府强力推动的。但就算是最坚定的市场改革派,1980年的时候恐怕也想象不到今天我国市场经济的深度和广度。本书的主题就是介绍我国发展经济的一些具体做法,这显然不是一套照搬照抄欧美国家的模式。利弊得失,相信读者可以判断。

作为一名发展经济学家,我理解市场和发展的复杂互动过程,不相信单向因果关系。有效的市场机制本身就是不断建设的结果,这一机制是否构成经济发展的前提条件,取决于发展阶段。在经济发展早期,市场机制缺失,政府在推动经济起飞和培育各项市场经济制度方面,发挥了主导作用。但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市场经济体系的不断完善,政府的角色也需要继续调整。

强调政府的作用,当然不是鼓吹计划经济。过去苏联式的计划经济有两大特征。第一是只有计划,否认市场和价格机制,也不允许其他非公有制成分存在。第二是封闭,很少参与国际贸易和全球化。如今这两个特点早已不复存在,硬谈中国为计划经济,离题万里。

本章第一节总结和提炼本书的主题之一,即地方政府间招商引资的竞争。第二节讨论政府能力的建设和角色的转变,总结本书介绍的“生产型政府”的历史作用和局限,也解释向“服务型政府”转型的必要性。第三节总结本书的关键视角:要区分经济发展过程和发展目标。既不要高估发达国家经验的普适性,也不要高估自己过去的成功经验在未来的适用性。老话说回来,还是要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解决问题,一步一个脚印,继续推进改革。

第一节 地区间竞争 #

经济发展的核心原则,就是优化资源配置,提高使用效率,尽量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实现这一目标要依靠竞争。我国改革的起点是计划经济,政府不仅直接掌控大量资源,还能通过政策间接影响资源分配,这种状况在渐进性的市场化改革中会长期存在。所以要想提高整体经济的效率,就要将竞争机制引入政府。理论上有两种做法。第一种是以中央政府为主,按功能划分许多部委,以部委为基本单位在全国范围内调动资源。竞争主要体现在中央设定目标和规划过程中部委之间的博弈。比如在计划经济时期,中央主管工业的就有七八个部委(一机部、二机部等)。这种自上而下的“条条”式竞争模式源自苏联。第二种是以地方政府为主,在设定经济发展目标之后,放权给地方政府,让它们发挥积极性,因地制宜,在实际工作中去竞争资源。这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块块”式的竞争模式。 11

即使在计划经济时期,这两种模式也一直并存,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之间的平衡一直在变动和调整。毛泽东主席也并不信奉苏联模式,1956年在著名的《论十大关系》中他就说过:“我们的国家这样大,人口这样多,情况这样复杂,有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比只有一个积极性好得多。我们不能像苏联那样,把什么都集中到中央,把地方卡得死死的,一点机动权也没有。”

改革开放以后,地方政府权力扩大,“属地管理”和“地方竞争”就构成了政府间竞争的基本模式。第一章到第四章详细介绍了这一模式。这种竞争不仅是资源的竞争,也是地方政策、营商环境、发展模式之间的竞争。“属地管理”有利于地区性的政策实验和创新,因为毕竟是地方性实验,成功了可以总结和推广经验,失败了也可以将代价和风险限制在当地,不至于影响大局。比如1980年设立第一批四个“经济特区”(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时,政治阻力不小,所以才特意强调叫“经济特区”而不是“特区”,以确保只搞经济实验。当时邓小平对习仲勋说:“中央没有钱,可以给些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 22

在工业化进程中搞地方竞争,前提是大多数地区的工业基础不能相差太远,否则资源会迅速向占绝对优势的地区集聚,劣势地区很难发展起来。计划经济时期,中国的工业体系在地理分布上比较分散,为改革开放之初各地的工业发展和竞争奠定了基础。而导致这种分散分布的重要原因,是1964年开始的“三线建设”。当时国际局势紧张,为了备战,中央决定改变当时工业过于集中、资源都集中在大城市的局面,要求“一切新的建设项目应摆在三线,并按照分散、靠山、隐蔽的方针布点,不要集中在某几个城市,一线的重要工厂和重点高等院校、科研机构,要有计划地全部或部分搬迁到三线”。 33 在接下来的10年中,我国将所有工业投资中的四成投向了三线地区,即云贵川渝、宁夏、甘肃、陕南、赣西北、鄂西和湖南等地区。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三线地区的工业固定资产增加了4.3倍,职工人数增加了2.5倍,工业总产值增加了3.9倍。 44

“三线建设”既建设了工厂和研究机构,也建设了基础设施,在中西部省份建立了虽不发达但比较全面的工业生产体系,彻底改变了工业布局。这种分散在各地的工业知识和体系,为改革后当地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乡镇企业不仅生产满足当地消费需求的轻工业品,而且借助与国企“联营”等各种方式进入了很多生产资料的制造环节,为整个工业体系配套生产,获取了更复杂的生产技术和知识。电视剧《大江大河》中,小雷家村的乡镇企业就通过与附近的国营企业合作,开办了铜厂和电缆厂等,这在当时是普遍现象。90年代中后期乡镇企业改制以后,各地区各行业中都涌现出了一大批民营工业企业,其技术基础很多都源于三线建设时期建设的国营工厂。 55

第四章曾解释过这种分散化的乡镇工业企业的另一个重要功能,即培训农民成为工人。“工业化”最核心的一环就是把农民变成工人。这不仅仅是工作的转变,也是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的彻底转变。要让农民斩断和土地的联系,成为可靠的、守纪律的、能操作机械的工人,并不容易。不是说人多就能成为促进工业化的人口红利,一支合格的产业工人大军,在很多人口众多的落后国家,实际上非常稀缺。 66 正是因为有了在分散的工业体系和知识环境下孕育的乡镇企业,正是因为其工厂“离土不离乡”,才成了培训农民成为工人的绝佳场所。而且在销售本地工业品的过程中,农民不仅积累了商业经验,也扩大了与外界的接触。于是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和21世纪初开始的工业加速发展中,我国才有了既熟悉工厂又愿意外出闯荡打工的大量劳动力。

这种分散的体系,以一个全国整合的、运行良好的市场经济体系为标准来评价,是低效率的。但从发展的角度看,这个评价标准并不合适。我国疆域广阔、各地风俗文化差异很大。改革开放之初,基础设施不发达,经济落后而分散,只能走各地区独自发展再逐步整合的道路。在社会改革和变化过程中,人们需要时间调整和适应。变化速度的快慢,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感受天差地别。一个稳定和持续的改革过程,必须为缓冲和适应留足时间和资源。若单纯从理论模型出发来认识经济效率,那么这些缓冲机制,无论是社会自发建立还是政府有意设计,都会被解读为“扭曲”或“资源错配”,因其未能实现提高效率所要求的“最优资源配置”。但这种“最优”往往不过是空中楼阁。虽然人人都知道工业比农业生产效率高得多,但要让几亿农民离开土地进入工厂,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几代人的磨合和冲突。激进改革多半欲速不达,以社会动乱收场。

地方政府竞争中的关键一环,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来评价地方主官,并将这种评价纳入升迁考核。各地政府不仅要在市场上竞争,还要在官场上竞争。这种“官场+市场”体制,有三个特点。 77 第一,将官员晋升的政治激励和地区经济表现挂钩。虽然经济建设或GDP目标在官员升迁中的具体机制尚有争议(第三章),但无人否认经济发展是地方主官的工作重点和主要政绩。第二,以市场竞争约束官员行为。虽然地方主官和政府对企业影响极大,但企业的成败,最终还是由其在全国市场乃至全球市场中的竞争表现来决定。这些外部因素超出了当地政府的掌控范围。因此,要想在竞争中取胜,地方政府的决策和资源调配,也要考虑市场竞争,考虑效益和成本。此外,资本、技术、人才等生产要素可以在地区之间流动(虽然仍有障碍),如果地方政府恣意妄为,破坏营商环境,资源就可能流出,导致地方经济衰败。第三,当地的经济表现能为地方官员和政府工作提供及时的反馈。一方面,在“属地管理”体制中,更熟悉地方环境的当地政府在处理当地信息和反馈时,比上级政府或中央政府更有优势(第一章)。另一方面,当地发展经济的经验和教训也会随着地方官员的升迁而产生超越本地的影响。由于常年以经济建设作为政府主要工作目标,各级政府的主官在经济工作方面都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中央的主要领导绝大多数也都曾做过多地的主官,也有丰富的经济工作经验。这对一个政府掌控大量资源调配的经济体系而言,不无益处。

“官场+市场”的竞争体制,可以帮助理解我国经济的整体增长,但这种体制的运行效果,各地差异很大。官员或政府间的竞争,毕竟不是市场竞争,核心差别有三。第一,缺乏真正的淘汰机制。地方政府就算不思进取,也不会像企业一样倒闭。政绩不佳的官员虽然晋升机会可能较少,但只要不违法乱纪,并不会因投资失败或经济低迷而承担个人损失。第二,绝大多数市场竞争是“正和博弈”,有合作共赢、共同做大蛋糕的可能。而官员升迁则是“零和博弈”,晋升位置有限,甲上去了,乙就上不去。所以在地区经济竞争中会产生地方保护主义,甚至出现“以邻为壑”的恶性竞争现象。第三,市场和公司间的竞争一般是长期竞争,延续性很强。但地方官员任期有限,必须在任期内干出政绩,且新官往往不理旧账,因此会刺激大干快上的投资冲动,拉动地区GDP数字快速上涨,不惜忽视长期风险和债务负担。

这三大差别增加了地区间竞争所产生的代价,也可能滋生腐败(第三章)。此外,政府不是企业,不能以经济效益为单一目标,还要承担多重民生和社会服务职能。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发展初期,经济增长是地方政府最重要的目标,与企业目标大体一致,可以共同推进经济发展。但在目前的发展阶段,政府需要承担起更加多元的职能,将更多资源投入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民生领域,改变与市场和企业的互动方式,由“生产型政府”向“服务型政府”转型。

第二节 政府的发展与转型 #

社会发展是个整体,不仅包括企业和市场的发展,也包括政府的发展,相辅相成。国家越富裕,政府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也往往越大,而不是越小,这一现象也被称为“瓦格纳法则”。因为随着国家越来越富裕,民众对政府服务的需求会越来越多,政府在公立教育、医疗、退休金、失业保险等方面的支出都会随之增加。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各种外来冲击也大,所以政府要加强各种“保险”功能。 88 另一方面,当今很多贫穷落后国家的共同点之一就是政府太弱小,可能连社会治安都维持不了,更无法为经济发展创造稳定环境。经济富裕、社会安定、政府得力是国家繁荣的三大支柱,缺一不可。 99

就拿法治能力来说,虽然经济理论和所谓“华盛顿共识”都将产权保护视作发展市场经济的前提,但在现实中,保护产权的能力只能在经济和政府发展的过程中逐步提升。换句话说,对发达国家而言,保护好产权是经济进一步发展的前提;但对发展中国家而言,有效的产权保护更可能是发展的结果。把产权保护写成法律条文很容易,但假如社会上偷盗猖獗,政府抓捕和审判的能力都很弱,法条不过是一纸空文。再比如,处理商业纠纷需要大量专业的律师和法官,需要能追查或冻结财产的专业金融人士和基础设施,否则既难以审判,更难以执行。但这些软件和硬件资源都需要长期的投入和积累。第四章中讲过,复杂的产品和产业链涉及诸多交易主体和复杂商业关系,投资和交易金额往往巨大,所以对合同制订和执行的法制环境以及更广义的营商环境都有很高要求。2000年至2018年,我国出口商品的复杂程度从世界第39位上升到了第18位 1010 ,背后是我国营商环境的逐步改善。正如前述按照世界银行公布的“营商环境便利度”排名,我国已从2010年的世界第89位上升至2020年的第31位。

对发展中国家而言,市场和政府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一进一退的问题,而是政府能否为市场运行打造出一个基本框架和空间的问题。这需要投入很多资源,一步一步建设。如果政府不去做这些事,市场经济和所谓“企业家精神”,不会像变戏法一样自动出现。

在任何国家,正式法律体系之外还存在大量政府管制。“打官司”毕竟是一件费时费钱的事儿,不仅诉讼成本高昂,败诉方还可以不断上诉,可能旷日持久。不仅如此,修订法律也不是小事,需要很长时间。相比之下,政府的管制和规定有时更加灵活有效,可以作为法制的补充。比如19世纪末的美国,工业化和铁路建设突飞猛进,但也发生了大量工伤事故,死亡率高,官司不断。但败诉公司有权有势,不断上诉,最终约四成的案子干脆没有赔偿。就算有赔付,数额也不大,平均不超过8个月的工资。这种不公正刺激了政府管制的兴起。在事故造成伤害之前,在打官司之前,就可以依据政府管制和规定来进行各种安全检查,防范风险。 1111

有效的政府管制同样需要政府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管制和法制之间的相对重要性也会不断发展变化。一方面,全社会投入法治建设的资源不断增加,法治的基础设施不断完善,效率不断提高。另一方面,民众和公司也变得更加富有,可以承担更高的诉讼成本,对法治的有效需求也会增加。因此法制相对于管制会变得更重要。这是经济和政治整体发展的结果,不可能一蹴而就。

从国防到社会治安,从基础设施到基本社会保障,都要花钱,所以有效的政府必须要有足够的收入。可收税从来都不容易,征税和稽查能力也需要长期建设,不断完善。就拿征收个人所得税来说,政府要有能力追踪每个人的各种收入,能核实可以抵扣的支出,能追查和惩处偷税漏税行为。这需要强大的信息追踪和处理能力。即便在以个人所得税为最主要税种的欧美发达国家,足额收税也是个难题。富人会利用各种手段避税。比如在2016年和2017年,身为富豪并入主白宫的特朗普,连续两年都只缴了750美元的联邦所得税。2018年特朗普税收改革之后,美国最富有的400个亿万富翁实际缴纳的所得税率只有约20%,甚至低于收入排在50%以后的美国人。就拿扎克伯格来说,坐拥脸书公司的两成股份,2018年脸书的利润是200亿美元,那扎氏的收入是否就是40亿美元呢?不是的。因为脸书不分红,只要扎氏不卖股权,他的“收入”几乎是零。公司还将利润大都转到了“避税天堂”开曼群岛,再加上种种财务运作,也避掉了很多公司所得税。 1212

正因为个人所得税不易征收,所以发展中国家的税制大都与发达国家不同。我国第一大税种是增值税,2019年占全国税入的40%;第二大是公司所得税,占24%。相比之下,个人所得税只占不到7%。与个人所得税相比,增值税的征收难度要小很多。一来有发票作为凭证,二来买家和卖家利益不一致,可以互相监督。理论上,卖家希望开票金额少一点甚至不开票,可以少缴税;而买家希望开票金额越大越好,可以多抵税。因此两套票据可以互相比对,降低造假风险。但在现实中,国人对虚开发票和假发票都不陌生。尤其是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违规发票泛滥。2001年初,在全部参与稽核的进项发票中,涉嫌违规的发票比例高达8.5%。 1313 随着2003年“金税工程二期”的建设完成,增值税发票的防伪、认证、稽核、协查等系统全面电子化,才逐渐消除了假发票问题,之后的增值税收入大幅增长。 1414 目前,“金税工程三期”也已完成。2020年在手机上用“个人所得税App”进行过“综合所得年度汇算清缴”的读者,应该记得其中信息的详细和准确程度,也就不难理解这种“征税能力”需要长期建设。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无论是政府服务的质量,还是政府收入的数量,都在不断发展和变化。“有为政府”和“有效市场”一样,都不是天然就存在的,需要不断建设和完善。市场经济的形式和表现,要受到政府资源和能力的制约,而政府的作用和角色,也需要不断变化,以适应不同发展阶段的不同要求。

在经济发展早期,市场不完善甚至缺失,政府能力于是成了市场能力的补充或替代。经济落后的国家之所以落后,正是因为它缺乏先进国家完善的市场和高效的资源配置方式。这些本就是经济发展所需要达到的目标,而很难说是经济发展的前提。对落后国家而言,经济发展的关键在于能否在市场机制不完善的情况下,找到其他可行的动员和调配资源的方式,推动经济增长,在增长过程中获得更多资源和时间去建设和完善市场经济。比如说,发达国家有完善的资本市场和法律体系,可以把民间积累的大量财富引导到相对可靠的企业家手中,创造出更多财富。而在改革开放之初,我国资本市场和法律体系远远谈不上健全,民间财富也极为有限,社会风气也不信任甚至鄙视民营企业和个体户。这些条件都限制了当时推动经济发展的可行方式。

因此落后国家在推进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所采用的组织和动员资源的方式,必定与先进国家不同。所谓“举国体制”也好,“集中力量办大事”也罢,在很多方面并不是中国特色。今日的很多发达国家在历史上也曾是落后国家,大多也经历过政府主导资源调配的阶段。但各国由于历史、社会、政治情况不同,政府调配资源的方式、与市场互动和协调的方式也都不同。本书阐述的“地方分权竞争+中央协调”或“官场+市场”的模式,属于中国特色。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政府干预都能成功。以工业化进程中对“幼稚产业”的贸易保护为例。有的国家比如韩国,在抬高关税、保护本国工业企业的同时,积极提倡出口,以国际市场竞争来约束本国企业,迫使其提高效率,并且随着工业发展逐步降低乃至取消保护,最终培育出一批世界级的企业。但也有很多国家,比如拉美和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对“幼稚产业”的保护难以“断奶”,形成了寻租的利益集团和低效的垄断,拖累了经济发展。在更加复杂的大国比如中国,两种状况都存在。既有在国际竞争中脱颖而出的杰出企业,也有各种骗补和寻租的低效企业。这种结果上的差异,源于各国和各地政商关系的差异。所谓强力政府,不仅在于它有能力和资源支持企业发展,也在于它有能力拒绝对企业提供帮助。 1515

经济发展,需要不断动员土地、劳动、资本等资源并将其投入生产,满足社会需要。计划经济体制下可以动员资源,但难以满足社会需要,无法形成供需良性互动的循环,生产率水平也很低。因此我国的市场化改革始于满足社会需要。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提出“我国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在改革过程中,由于各种市场都不完善,法制也不健全,私人部门很难克服各种协调困难和不确定性,政府和国企于是主导投资,深度介入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这一模式的成就有目共睹,也推动了市场机制的建立和完善。

但这种模式不能一成不变,过去的成功经验不见得能适应当下和未来的需要。所谓“政府能力”,不仅包括获取资源的能力,也包括政府随着经济发展而不断调整自身角色和作用方式的能力。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市场机制已经相对成熟,法治的基础设施也已经建立,民间的各种市场主体已经积累了大量资源,市场经济的观念也已经深入人心,此时若仍将资源继续向政府和国企集中,效率就会大打折扣。投资、融资、生产都需要更加分散化的决策。市场化改革要想更进一步,“生产型政府”就需要逐步向“服务型政府”转型。

第七章讲过,要调整经济结构失衡,关键是将更多资源从政府和国企转到居民手中,在降低政府投资支出的同时加大其民生支出。经济发达国家,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往往也高,其中大部分是保障民生的支出。就拿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国家来说,在教育、医疗、社会保障、养老方面的政府平均支出占到GDP的24%,而我国只有13%。 1616 一方面,随着国家变富裕,民众对这类服务的需求会增加;另一方面,市场经济内在的不稳定和波动会产生失业和贫富差距等问题,需要政府和社会的力量去做缓冲。就拿贫富差距扩大来说,政府的再分配政策不仅包括对富人多征税,还包括为穷人多花钱,把支出真正花在民生上。

城市化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目前的土地和户籍改革都承认了这种不可逆性。在发展过程中遭遇冲击,回到乡村可能是权宜之计,但不是真正有效的长期缓冲机制。还是要在城市中建立缓冲机制,加大教育、医疗、住房等支出,让人在城市中安居乐业。

加大民生支出,也是顺应经济发展阶段的要求。随着工业升级和技术进步,工业会越来越多地使用机器,创造就业的能力会减弱,这个过程很难逆转。所以大多数就业都要依靠服务业的发展,而后者离不开城市化和人口密度。 1717 如果服务业占比越来越高,“生产投资型政府”就要向“服务型政府”转型,原因有二。其一,与重规模、标准化的工业生产相比,服务业规模通常较小,且更加灵活多变,要满足各种非标准化、本地化的需求。在这种行业中,政府“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投资和决策机制,没有多大优势。其二,“投资型”和“服务型”的区别并非泾渭分明。“服务型”政府实质上就是投资于“人”的政府。服务业(包括科技创新)的核心是人力资本,政府加大教育、医疗等民生支出,也就是在加大“人力资本”投资。但因为服务业更加灵活和市场化,政府在这个领域的投入是间接的、辅助性的,要投资和培育更一般化的人力资本,而非直接主导具体的项目。

扩大民生支出的瓶颈是地方政府的收入。第一章分析了事权划分的逻辑,这些逻辑决定了民生支出的主力必然是地方政府而不是中央政府。2019年,政府在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的总支出中,地方占96%,中央只占4%。中央通过转移支付机制,有效地推动了地区间基本公共服务支出的均等化(第二章),但这并没有改变地方民生支出主要依靠地方政府的事实。在分税制改革、公司所得税改革、营改增改革之后(第二章),中国目前缺乏属于地方的主体税种。以往依托税收之外的“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模式已经无法再持续下去,因此要想扩大民生支出,可能需要改革税制,将税入向地方倾斜。目前讨论的热点方向是开征房产税。虽然这肯定是个地方税种,但改革牵一发动全身,已经热议了多年,也做了试点,但仍未实质推进。

第三节 发展目标与发展过程 #

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是一套研究市场和价格机制运行的理论。在很多核心议题上,这套理论并不考虑“国别”,抽象掉了政治、社会、历史等重要因素。但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核心议题并不是良好的市场机制如何运行,而是如何逐步建立和完善市场经济体制。因此,发展中国家所采用的资源动员和配置方式,肯定与发达国家不同。诸多发展中国家所采用的具体方式和路径,当然也各不相同。

经济发展的核心是提高生产率。对处于技术前沿的发达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是不断探索和创新。其相对完善的市场经济是一套分散化的决策体系,其中的竞争和价格机制有利于不断“试错”和筛选胜者。但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不是探索未知和创新,而是学习已知的技术和管理模式,将更多资源尽快组织和投入到学习过程中,以提高学习效率。这种“组织学习模式”与“探索创新模式”所需要的资源配置方式,并不一样。我国的经济学者早在20年前就已经讨论过这两种模式的不同。问题的核心在于:后进国家虽然有模仿和学习先进国家技术的“后发优势”,但其“组织学习模式”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技术和生产率提高到一定水平之后,旧有的模式若不能成功转型为“探索创新模式”,就可能会阻碍经济进一步发展,“后发优势”可能变成“后发劣势”。 1818

本书一直强调发展过程与发展目标不同。照搬发达国家的经验,解决不了我们发展中所面临的很多问题。但我们自己走过的路和过去的成功经验,也不一定就适用于未来,所以本书不仅介绍了过往模式的成就,也花了大量篇幅来介绍隐忧和改革。我个人相信,如果“组织学习模式”不止一种,“探索创新模式”自然也不止一种,欧美模式不一定就是最优的模式。

不仅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不同,发展中国家各自的发展模式也不同。 1919 从宏观角度看,很多成功的发展中国家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资本积累的方式、出口导向的发展战略、产业政策和汇率操控、金融抑制等。但在不同国家,贯彻和执行这些战略或政策的具体方式并不相同。行之有效的发展战略和政策,必须符合本国国情,受本国特殊历史和社会条件的制约。哪个国家也不是一张白纸,可以随便画美丽的图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每个国家不一样。本书阐述的我国政治经济体制,有三大必要组件:掌握大量资源并可以自主行动的地方政府,协调和控制能力强的中央政府,以及人力资本雄厚和组织完善的官僚体系。这三大“制度禀赋”源自我国特殊的历史,不是每个国家都有的。

不仅国与国之间国情和发展路径有别,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内部,各个省的发展方式和路径也不尽相同。第一章开篇就提到,若单独计算经济体量,广东、浙江、江苏、山东、河南都是世界前20的经济体,都相当于一个中等欧洲国家的规模。如果这些欧洲国家的经济发展故事可以写很多本书和论文,我国各省独特的发展路径当然也值得单独研究和记录。 2020 可惜目前的经济学术潮流是追求“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国别和案例研究式微,被称为“轶事证据”(anecdotal evidence),听起来就很不“科学”,低人一等。我对这种风气不以为然。虽然我从抽象和一般化的发展经济学理论中学到了很多,但对具体的做法和模式更感兴趣,所以本书介绍了很多具体案例和政策。

各国的政治和社会现实,决定了可行的经济发展政策的边界。就拿工业化和城市化来说,无疑是经济发展的关键。从表面看,这是个工业生产技术和基础设施建设的问题,各国看起来都差不多。但看深一层,这是个农民转变为工人和市民的问题,这个演变过程,各国差别就大了。在我国,可行的政策空间和演变路径受三大制度约束:农村集体所有制、城市土地公有制、户籍制度。所以中国的工业化才离不开乡镇企业的发展,城市化才离不开“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这些特殊的路径,我认为才是研究经济发展历程中最有意思的东西。

可行的政策不仅受既有制度的约束,也受既有利益的约束。政策方案的设计,必须考虑到利益相关人和权力持有者的利益。既要提高经济效率,也要保证做决策的人或权力主体的利益不受巨大损害,否则政策就难以推行。 2121 可行的经济政策是各种利益妥协的结果,背后是各国特殊的政治体制和议程。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激励相容的机制重要,文化的制约也重要。比如政治经济学中有个重要概念叫“精英俘获”(elite capture),一个例子就是地方政治精英被地方利益集团俘获,损害民众利益。在我国历史上,这一“山高皇帝远”的问题就长期存在,应对之道不仅有各类制度建设,也从来没离开过对官僚群体统一的意识形态和道德教化(第一章)。

另一个例子是自由贸易和保护主义的冲突。支持自由贸易的概念和理论,几乎算是经济学中最强有力的逻辑,但往往也突破不了现实利益的枷锁。只要学过经济学,都知道比较优势和自由贸易能让国家整体得益。但整体得益不等于让每个人都得益。从理论上讲,即便有人受损,也该支持自由贸易,因为整体得益远大于部分损失,只要从受益方那里拿一点利益出来,就足够补偿受损方且有余。但在现实中,补偿多少?怎么补偿?往往涉及复杂的政治博弈。补偿可能迟迟落实不到位,最终是受益者得益越来越多,而受损者却屡遭打击。虽说平均值是变好了,但那些受损的人的生活不是理论上的平均数字,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反抗和行动,这是保护主义的根源。 2222

最后,与主要研究成熟市场的新古典经济学相比,研究发展过程的经济学还包括两大特殊议题,一是发展顺序,二是发展节奏。在现实中,这两个问题常常重合。但对研究者而言,第一个问题的重点是“结构”,第二个问题的重点是“稳定”或“渐进性”。

改革方向和改革过程是两回事。就算每个人都对改革方向和目的有共识(事实上不可能),但对改革路径和步骤也会有分歧。什么事先办,什么事后办,不容易决定。每一步都有人受益、有人受损,拼命争取和拼命抵制的都大有人在。就算能看清对岸的风景,也不见得就能摸着石头成功过河,绊脚石或深坑比比皆是。20世纪中叶,“二战”刚刚结束,出现了大批新兴国家,推动了发展经济学的兴起。当时研究的重点就是发展顺序或结构转型问题。后来这一研究范式逐渐式微。最近10年,北京大学林毅夫教授领衔的研究中心开始重新重视结构转型问题,其理论称为“新结构经济学”,依托“比较优势”的基本逻辑来解释发展次序和结构转型,也称为“第三代发展经济学”。这一思路目前尚有很多争议,但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探索方向。 2323

经济发展必然要改变旧有的生活方式,重新分配利益,所以必然伴随着矛盾和冲突。政府的关键作用之一,就是调控改变速度的快慢。社会变化过程快慢之间,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感受天差地别。对于环境的变化,人们需要时间去适应。人不是机器部件,不可能瞬间调整,也没有人能一直紧跟时代,所以稳定的改革过程要留下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缓冲。这种“渐进性改革”中的各种缓冲机制,往往会拖低效率,所以常常被解读为“扭曲”和“资源错配”。但任何成功的转型过程都离不开缓冲机制。

经济发展是个连续的过程。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我国的GDP总量哪年能超过美国,而是探讨我国是否具备了下一步发展的基础和条件:产业升级和科技进步还能继续齐头并进吗?还有几亿的农民能继续城市(镇)化吗?贫富差距能控制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吗?在现有的基础上,下一步改革的重点和具体政策是什么?因此本书在每个重要议题之后,都尽量介绍了当下正在实施的政策和改革,以便读者了解政策制定者对现实的把握和施政思路。有经济史学家在研究美国崛起的过程时曾言:“在成功的经济体中,经济政策一定是务实的,不是意识形态化的。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 2424

结语 #

经济学是对经济现象的解读。现象复杂多变,偶然因素非常重要,过往并非必然,未来也不能确定。但经济学研究依然是有意义的。它能从过往事件的来龙去脉中提取一些因素,思考这些因素的不同组合,形成对事件的多种解读,给人启发。但什么是相关因素?怎么组合?又如何解读?这些都与所研究事件的所在环境密不可分。任何合格的理论当然都能自圆其说,但应用理论要跳出理论本身,才能审视其适用性和实用性,这种应用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对相关因素的提取和组合,本质上是对“何谓重要”这一问题的反复考量,其判断标准只能在比较中产生。这一“比较”的视野,要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展开,既包括跨地区、跨国家的比较,也包括跨时期的比较。研究者不仅要深入了解本国现状和历史,也要了解所比较国家的现状和历史。比较数据和表面现象容易,但要比较数据产生的过程和现象发生的机制就难了,而这些往往更加有用。发展经济学的核心就是理解发展过程,因此必须理解初始条件和路径依赖,对“历史”的延续性和强大力量心存敬畏,对简单套用外来理论心存疑虑。

无论如何,经济学的主要作用仍是发现和提出问题,而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只能在实践中摸索和产生。学术的这一“提问”作用不应被夸大,也不应被贬低。世事复杂,逻辑和理论之外的不可控因素太多,所以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只能在实践中不断权衡、取舍、调整、改进。但发现和提出好的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且“提问”本身,往往已蕴含了对解决思路的探索。切中要害的问题,必然基于对现实情况的深刻理解。因此,无论是理论家还是实践者,“实事求是”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都是不会过时的精神。

扩展阅读 #

培养“比较”视野需要大量阅读,这也是本书设立“扩展阅读”部分的初衷。我个人偏爱经济史,所以把最后这部分留给经济史。这个领域的大作很多,以下三本入门读物的共同点是简明通俗,篇幅虽不长,但介绍了很多重要现象,提出了不少重要问题:英国史学家艾伦的《全球经济史》(2015),乔治梅森大学戈德斯通的《为什么是欧洲?世界史视角下的西方崛起》(2010),哈佛大学弗里登的《20世纪全球资本主义的兴衰》(2017)。希望这些书能激发读者兴趣,之后去做深入了解。我个人也经常翻阅卡尔·波兰尼、亚历山大·格申克龙、艾瑞克·霍布斯鲍姆、乔尔·莫基尔等人的杰作,大都有中译本。都是些老书,常读常新。熟悉这些著作的读者应该能在本书的很多地方看到《经济落后的历史透视》(格申克龙,2012)和《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波兰尼,2020)的影子。

国内的经济学学生很了解美国的经济学理论,但不太了解美国经济发展的历史过程。我推荐两种读物。第一本是西北大学戈登的《美国增长的起落》(2018)。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会给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本书从很长的时间线上对此做了生动细致的描述和分析,是本大部头,细节丰富,读者的印象和感受会很深。另一本是伯克利加州大学科恩(Cohen)和德隆(DeLong)合著的Concrete Economics:the Hamilton Approach to Economic Growth and Policy(2016),这本书着重强调政府在美国经济发展中的作用。该实行产业政策就实行产业政策、该保护贸易就保护贸易、该操控汇率就操控汇率,坚持务实精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有美国的今天。借回顾历史之机,作者们批评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席卷美国和全球的自由市场思潮。

在写作本章的过程中,在东亚研究领域负有盛名的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辞世。他的杰作《邓小平时代》清晰易懂,细致流畅,影响很大。改革开放是个伟大的时代,这本书记录了这个伟大开端,放在这里推荐,再合适不过。


11  第一种竞争模式被称为“U型”(unitary),第二种被称为“M型”(multidivision),都是公司治理中常用的结构模式。“U型”公司按功能划分部门,比如生产、销售、采购等。而“M型”公司则分成几个子品牌或事业部,各成系统,彼此独立性很强。哈佛大学诺贝尔奖得主马斯金(Maskin)、清华大学钱颖一、香港大学许成钢的论文(Maskin, Qian and Xu, 2000)将这种公司治理结构的理论用于研究我国中央和地方政府关系。

22  经济特区的故事详见傅高义的杰作(2013)。香港大学许成钢的论文(Xu, 2011)解释了地区竞争有利于地方性的政策创新和实验。

33  1964年8月19日,李富春、罗瑞卿、薄一波向毛泽东、党中央提交的报告。

44  见薄一波的著作(2008)以及华中师范大学严鹏的著作(2018)。

55  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樊静霆和密歇根州立大学邹奔的论文(Fan and Zou, 2019)分析了“三线建设”对当地工业企业尤其是民营企业长期发展的积极影响。

66  哈佛大学历史学家格申克龙在著作(2012)中指出,很多落后国家虽人口众多,却极度缺乏合格的产业工人,“创造一支名副其实的产业工人大军,是最困难和耗时的过程”。

77  北京大学周黎安的论文(2018)详细阐述了“官场+市场”机制及其优缺点。下文内容取材于该文。

88  哈佛大学罗德里克(Rodrik)的论文(1998)探讨了全球化与“大政府”之间的正向关系。

99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贝斯利(Besley)和斯德哥尔摩大学佩尔松(Persson)的著作(2011)详细阐述了这三大支柱的理论联系,下文中关于税收能力和法制能力的内容受该书启发。

1010  产品复杂度的度量来自哈佛大学国际发展中心的“The Atlas of Economic Complexity”项目。

1111  关于美国政府管制的兴起和现状,以及与法制之间关系的研究,参见哈佛大学格莱泽(Glaser)和施莱弗(Shleifer)的论文(2003),以及芝加哥大学莫里根(Mulligan)和哈佛大学施莱弗(Shleifer)的论文(2005)。

1212  美国富人税率数据和扎克伯格的例子,来自伯克利加州大学塞兹(Saez)和祖克曼(Zucman)的著作(2019)。

1313  数据来自2002年国家税务总局局长金人庆在全国税务系统信息化建设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统一思想 做好准备 大力推进税收信息化建设》。

1414  关于“金税工程二期”对增值税收入影响的估计,来自复旦大学樊海潮、刘宇及美国西北大学钱楠筠等人的论文(Fan et al., 2020)。

1515  伯克利加州大学巴尔丹(Bardhan)的论文(2016)总结和讨论了各国保护政策和产业政策的得失成败。他特别强调了“幼稚产业”保护承诺的“时间不一致”问题,也就是起初设计好了将来要“断奶”的保护,最终却迟迟无法“断奶”的问题。

1616  数据来自IMF的张龙梅等人的论文(Zhang et al., 2018)。

1717  服务业发展离不开人口密度,主要原因在于大多数服务(比如餐馆或理发店)都不能跨地区贸易,需要面对面交易。上海交通大学钟粤俊和陆铭以及复旦大学奚锡灿的论文(2020)分析了我国各地区人口密度和服务业发展之间的正相关关系。

1818  关于“后发优势”和“后发劣势”的讨论,详见哥伦比亚萨克斯(Sachs)、戴维斯加州大学胡永泰、莫纳什大学杨小凯的研究以及林毅夫的论文(2003)。诺贝尔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和哥伦比亚大学格林沃尔德的著作(2017)系统地阐释了学习和经济发展的关系,在这个框架下讨论了一系列主流经济学中视为“扭曲”的政策的积极意义,包括产业政策和贸易保护等,是一部杰作。

1919  哈佛大学罗德里克的著作(2009)系统地阐述了这一点。

2020  其实何止是省,我国很多市的发展故事和模式也各具特色。这方面深入的研究并不多,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如下著作,很有意思。复旦大学章奇和北京大学刘明兴关于浙江模式的著作(2016);复旦大学张军主编的关于深圳模式的论文集(2019)。再早一点,还有国家发展改革委张燕生团队关于佛山模式的研究报告(2001),浙江大学史晋川团队关于温州模式的研究报告(2002)。

2121  清华大学钱颖一的论文集(Qian, 2017)详细阐述了这一点。

2222  哈佛大学罗德里克的著作(2018)阐述了贸易理论和现实利益之间的冲突。

2323  关于这一学说的基本框架,参见林毅夫的著作(2014),其中也包括了很多学者对这一理论的讨论以及林教授的回应。

2424  参见伯克利加州大学科恩(Cohen)和德隆(DeLong)的著作(2016)。

结束语 #

写书是需要幻觉的,我必须坚信这本书很重要,很有意义,我才能坚持写完它。但写完了,也就不再需要这种幻觉支撑了。中国经济这台热闹炫目的大戏,说不尽,这本书只是我的一点模糊认识,一鳞半爪都谈不上,盲人摸象更贴切些。凯恩斯在《论概率》中说过一段话,概括了我在写作本书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写这样一本书,若想说清观点,作者有时必须装得成竹在胸一点。想让自己的论述站得稳,便不能甫一下笔就顾虑重重。论述这些问题实非易事,我有时轻描淡写,斩钉截铁,但其实心中始终有所疑虑,也许读者能够体谅。

过去40年,我国的名义GDP增长了242倍,大家从每个月挣二三十元变成了挣四五千元,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被时代甩在了后面。身在其中的风风火火、慌慌张张、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其他国家的人无论有多少知识和理论,都没有切身感受。

我出生于1980年,长在内蒙古的边陲小镇,在北京、大连、上海、深圳、武汉都长期待过,除了在美国读书和生活的六七年,没离开过这片滚滚红尘。虽然见过的问题和麻烦可以再写几本书,但经历和见闻让我对中国悲观不起来。我可以用很多理论来分析和阐述这种乐观,但从根本上讲,我的乐观并不需要这些头头是道的逻辑支撑,它就是一种朴素的信念:相信中国会更好。这种信念不是源于学术训练,而是源于司马迁、杜甫、苏轼,源于“一条大河波浪宽”,源于对中国人勤奋实干的钦佩。它影响了我看待问题的角度和处理信息的方式,我接受这种局限性,没有改变的打算。

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哪怕只是五六十年,也是一个远超认知的时间跨度,信念因此重要。1912年,溥仪退位,旧制度天崩地裂,新时代风起云涌,直到改革开放,仿佛已经历了几个世纪,但实际不过66年。

所以这本书没什么宏大的构思和框架,也没有预测,就是介绍些当下的情况,如果能帮助读者理解身边的一些事情,从热闹的政经新闻中看出些门道,从严肃的政府文件中觉察出些机会,争取改善一下生活,哪怕只是增加些谈资,也足够了。我是个经济学家,基于专业训练的朴素信念也有一个:生活过得好一点,比大多数宏伟更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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